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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旷传奇

_22 飘灯(现代)
“你小时候也练过眼力吧,什么发丝悬蚤,飞锥刺目之类的?”
“当然。”
“恕我斗胆揣测,你小时候,咳咳……是不是经常躲在密室里看书,贵帮的武功秘笈又都是蝇头小楷?”
“字写得斗大,那个叫做中堂。”
“恕我再斗胆揣测一次,你……“
丁桀受不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旷尽可能很温柔:“丁桀,你知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毛病,你不过是近视而已?”
丁桀淡淡的:“是,我短视,你高瞻远瞩,眼光万里长,满意了么?”
苏旷被他噎的:“我不是说你短视……我是说你近视……你到底能不能听懂人话?”
丁桀万年雷打不动的神色终于变化了:“你说什么?”
苏旷想揪着他的脖子摇:“我说这不是什么走火入魔!你小时候看书多些、光线差些眼力就一定会下降--只要你不这么十年八年地折腾那双招子,你那些祖宗八代的内力根本一点事都没有!你明不明白!苍天啊,丁帮主,丁大侠……你随便出去问一个大夫,这毛病常见得很。”
丁桀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时候真的不应该笑,但是苏旷真的想笑,他看着丁桀,悲哀也不是,讽刺又不好,好容易才安慰:“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我见过许多小孩子和你一样讳疾忌医,眼睛看不清了又不肯告诉父母,强作镇定……只是丁帮主你地位特殊一点罢了。“
这种安慰比挖苦还难听……你他妈的十年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大厦将倾无力回天的时候才告诉我这不过是个笑话?
如果这真的是个笑话,这笑话很快将要变成悲剧。
铮铮几声响,弦索绷直的声音,铁笼好像被什么巨力拉扯,然后生生地从墙壁里被拽了出去--空宅被硬扯出一个大洞,半壁屋梁轰隆隆倒下,苏旷没得选择,抓着铁笼跟着飞了出去。
这个陷阱设计得很妙,直到这么一扯才扯出了原形,十丈外十六匹骏马合力拉着三根粗如儿臂的铁链,铁链系在铁笼上,铁笼跟着马群向前冲,像一只笨拙而狂暴的兽。
当头一匹快马上,端坐着周野,他回头,嘿嘿一笑,然后扬刀:“冲出去!”
十六匹骏马狂奔起来实在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铁笼生拉活拽,积雪纷飞,在石板路上磨起一路火星。落花街上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粗粗估计不下千余之数,有的跟着周野跑,有的举着刀剑狂吼,有的要拦在前面挡马救人,也有人奋力拦着,扭打起来。
人潮在渐渐汇聚渐渐庞大,越来越多闻讯赶来的弟子渐渐分成两派,周野的部下们显然已经有了预谋,举动都有章法,而大多数则依旧惶恐混乱。洛阳城中号称有整整五万丐帮弟子,一旦全被掀动出来,还不知道是如何的场面。
苏旷像块磁石似的,轻飘飘吸附栏杆上,一手抓着栅栏顶,问:“丁桀?”
丁桀目示孙云平:“他晕过去了,没有大碍。”
走江湖就怕遇上这种人,面瘫似的,你也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想搭把手又怕坏事,想闪人又于心不忍,看着人家大爷喜怒不形于色,你也不知道他在思考还是在走神。“丁桀!还有两条街到北门!”若不是有栏杆隔着,苏旷真想踹他一脚。
丁桀微微闭着眼睛:“别吵。”
他这个定力真是属王八的,都瓮中之鳖了,还能气定神闲。
苏旷觉得自己纯属皇帝不急太监急,一惊一乍的显得非常没有涵养,索性也作壁上观,看着丁桀有什么举措。
丁桀动手了。
他左足用力一踏,铁笼的棱边把一根铁链碾在地面上,一阵嘎啦刺耳的声响,马力,擦力,加上丁桀一身的内力,那根铁链生生地磨断了。丁桀四肢一舒一展,趁着铁笼被石头磕绊,哐当跳起的时候,依旧用原处压住了第二根--那个地方正是机括接合的所在,又是一阵火星飞舞,丁桀大喝一声,两膀较力--“开!”
铁链又断了,但笼子纹丝不动。
丁桀压上第三根铁索,一边足下用力控制平衡,一边双手齐出握紧栏杆,又是全力一撼--三根铁索都已磨断,铁笼翻了两翻,定在地上,但十二条边棱居然连个豁口也没有。
片刻安静--
丁桀几乎不敢置信,以自己刚才的一拔,再加上十几匹骏马的拉力,这机关鬼斧神工,能够坚固至此。
苏旷也暗吸冷气,这三根铁链都是足以抛锚吊桥的,丁桀人还在笼子里,举手投足之间,就能连断三索,他的内力之深厚,实在骇人听闻。
周野拔刀在手,缓步走了过来,他的脚步优雅而轻巧,像一只山林中的豹子在靠近猎物,他在五丈外停了下来,硬是不敢过分靠近丁桀:“帮主神功果然盖世,只是可惜,这铁笼是沽义山庄的手笔,没有钥匙,怕是任谁也挣不出来。”
苏旷低声提醒道:“若真是沈南枝出手,丁桀,你确实不用再白费力气。”
“沽义山庄精绝天下,佩服。”丁桀微笑:“听说沈姑娘从不轻易出手,周野,你给了她什么换这笼子?”
周野笑了:“先前是给什么都不成,后来我说了实话,想要一个能关得住丁桀的笼子,沈姑娘二话不说答应下来,喏,交货之后,还托我问你好。”
苏旷简直可以想象沈南枝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那个丫头是出了名的惟恐天下不乱。
“我在笼子里你又如何?”丁桀傲然:“周野,你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能杀了你。”
周野勃然变色,丁桀这话多少有点欺负人了,但是他就是不敢再往前走这么一步,他咬咬牙:“帮主,这一回冒犯实在是逼不得已,只要你点个头放我们兄弟离开,我给你钥匙。”
“杀了这叛徒,自然就有钥匙。”黄钟大吕般的声音响起,两边弟子一分,戴行云挽着左风眠缓缓走来--苏旷回头看看丁桀,丁桀表情没什么不对,四周人表情也没什么不对,左风眠轻轻倚在戴行云身边,还是那副娇怯瘦小的样子,自然而且亲昵,她是戴夫人?
戴行云站定,跪倒:“参见帮主--启禀帮主,三月前帮主令周野悔过自新,他非但不感激帮主苦心,反而纠结党羽,横行无忌,今日更冒犯帮主大驾--戴行云斗胆,恳请帮主下令,诛杀周野,清理门户,以肃帮规。”
“戴行云!纠结党羽横行无忌的是你不是我,你问问孙云平,是谁假传帮主号令,落花堂一百三十七名弟子是死在谁手里的?陈紫微挟私报复,你怎么不管?送玉掌门出城何等大事,你们绕开我和卓然自己就送了!戴行云,你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看你不顺眼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不和你争,你让我们走!”周野摸出一大串钥匙,向地上一掷:“你要钥匙?不必杀我,你拿去就是,只是这铁笼最是精巧,你若选错了钥匙,恐怕以后再不用打开了。谁想试,谁去试。”
“笑话,堂堂副帮主率众出逃,丐帮上下无人过问,你当我们是死人?”戴行云上前一步:“周野,你身为副帮主,脑子里究竟有没有丐帮二字?你看看你们这群人,只顾着买田置宅,车马轻裘,在江湖中恃勇斗狠,天下人人知道你豹丐周野,谁知道你究竟是丐帮什么人!老夫提点你几句,句句依照帮规,难道还错了不成?”
“你说的不错。”周野也向着戴行云走去,两人越来越近,各自已经缓缓捏紧兵刃,周野的声音不算大,但是真力运足,显然是向着四周而言:“我早就看不惯所谓帮规,束手束脚,条条都是你的理,从头看到尾没有一句话告诉我们该干点什么,不得、不行、不许、不可……你听着烦不烦哪?你不烦我烦!还就告诉你,我姓周的今天走定了,谁想拦我,操家伙上吧!”
他瞪着眼睛,虎视四方,浑身肌肉紧绷,只怕是抬手就要伤人。人群中,周野的手下都默默地亮出刀剑,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似乎在证明自己极大的决心。
左风眠奔到二人中间,女人总是最细心的那一个:“你们……咳!卓然呢?卓然怎么没来?”
周野微微沉默片刻:“风眠你闪开,段长老今天来不了啦,今天谁也别想再护着这个老匹夫!”
戴行云看着周野,还是二十年前那只孤僻、凶狠,逮谁咬谁的小豹子,他长大了,更加狡猾,知道反咬一口了,戴行云冷冷哼了一声:“果然是野性难驯,早知如此,就应该让你和你的野兽娘亲一起死在山里。”
“戴行云!”周野一声咆哮,拔刀冲了上去。
丐帮两位副帮主生死相搏,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苏旷抱着胳膊,倚着栏杆,虽然一脸的不经意,但双目还是不肯放过两人的任何一个细节--但很快,他脸上闪过了一丝讶然。
这两个人确实都是内外兼修的高手,但是,这两人也都太久没有离开过洛阳城了,他们动手经验的匮乏并不符合他们的身份,尤其是周野,几乎令人惊叹--他的天赋之高简直可以用“天赋异禀”来形容,甚至和丁桀只在伯仲之间,但现在,他像是一只在家养了三十年的豹子,在用本能做着生死的搏斗。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只有经验才能带来控制力,不仅控制胜负,也控制生死。
苏旷犹豫了片刻,他在看地上那串钥匙。
现在的局面太需要丁桀了。
“火!帮主--火--”一个眼尖的当先大叫起来,数里之外,隐隐约约的浓烟,有大火初起。
一传十十传百,渐渐的所有人都把眼光转到起火之处,连周野和戴行云也双双停手,丁桀顿足:“不好,是总舵!”
第八章 谁负肝胆生平
丐帮的总舵位于城中洛阳王的昔日王府,高手可谓如云,为什么一直到火起还没有动静?
周野脸色大变:“卓然!”他似是想起来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拔脚飞奔。
“站住。”丁桀开口:“先把锁打开。”
苏旷曾经听孙云平说过,丐帮中还有那么一派,行事内敛,足不出总舵,专心于武学,这一派的领军人物,就是段卓然,在八大长老之中,段卓然名列首位,仅以武学而论,他大约是丁桀而下的第二人。
在这个周野猝然发难的时刻,段卓然如果还能安然呆在总舵里,未免也太淡定了一点。
周野捏着钥匙,一枚枚在栏杆上敲击着,一边看着戴行云已经抢了先机奔去,一边急躁地两手直抖,几次三番也挑不出那枚合适的。
“你到底对卓然做了什么?”丁桀抓着栏杆问。
“我,我只是趁他不备点了他的穴道。”周野声音瓮在喉咙里,低着头,点了穴道确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是如果真的有人趁机……
“你疯了么周野?你要我这回怎么办?”丁桀简直想要一拳毙了他。
周野粗声粗气的:“卓然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替他陪命就是,但是,帮主,我这回再也留不住了,即便是拿命换,我也要走了--和我一起走吧,留在这里,我们这辈子就到头了--你看不出来?”
丁桀一拳砸在栏杆上:“你少废话,快!”
“沈南枝说钥匙有金石丝竹木之五音……”周野敲击得汗都快要下来。当,当,当,外面嘈杂不堪,每一枚钥匙敲起来都是差不多的声音。
苏旷忍不下去了,伸手捏住其中一枚,插入锁孔,轻轻一旋。
丁桀愕然,看着笼门缓缓升起,先是一个箭步迈了出来,一把抓住苏旷衣襟:“你!”
苏旷推开他的手:“救人要紧。”
“你居然真的一直在看热闹。”丁桀转身就走,出手是人情不出手是本分,他本来没有失望的理由,但他就是失望。
苏旷心中也微微的难过--这本来不是他的风格,笑骂由人,评说由人,不过是一天一夜的相处,丁桀误会不误会与他甚么相干?但他就是难过。
他回身拖出孙云平来:“醒醒吧,孙云平,昏着不当死的。”
孙云平慢慢张开眼睛:“帮主他……”
苏旷扶着他站稳:“据我所知,丁帮主这三个月没有见过任何人。”
孙云平眼睛瞪得更大:“你说什么!”
混乱中,丁桀甚至一直没有松开他的手。
苏旷搭了搭他的脉,丁桀的内力修为不是浪得虚名,片刻功夫,奄奄一息的孙云平便又有了生机,甚至是生机勃勃,他问:“谁告诉你是丁桀要杀你们?戴行云还是周野?”
孙云平低着头:“是陈长老派人动手,周副帮主救了我……我……”他无法判断这种形势了,甚至不知道应该选择信任谁,他抬头,蓦的,“你没事了?”
“我们都没事。”苏旷拉着他:“还能走么?能走我们一起去看看,究竟什么人在捣鬼。”
总舵的火已经很大,但是四门紧闭,没有人逃出来,大门被从里封死,戴行云正在全力以赴地砸着西门。
他砸了没几下,就感觉到了里面的回应,好像有人也在撞门,想要出来,戴行云大喜:“兄弟你往后退一步,门就要开了。”
那位“兄弟”好像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还在哼哧哼哧的往门上撞,连节奏都差不多。
一个往里砸,一个往外撞,这力道配合得完全不得其法,而昔年洛阳王疑心又重,四门都是生铁铸成,结实得可以用来守城。
戴行云急得红眼,后退了七八步,就要连人撞过去--
“快住手,那不是活人!”远远的苏旷一声大喝,这情景他太熟悉,三个月前刚刚经历过一次。
但是戴行云的身子已经飞了出去。
就在他撞断门闩的刹那,丁桀已经飞身赶到,一把拖住他向后拽去--然后大门里一个红彤彤的东西飞了出来。
那是半个人,双腿已失,脸上的肌肉被烧成奇怪的形状,嘴比起正常人大了一半有余,黑炭般的双臂在地上一撑一跳,向苏旷冲去。
然后它停在半路上,变得茫然起来。
苏旷睁大眼睛,看着金壳线虫怯生生跳了出来,挡在僵尸面前,咕叽咕叽地发出奇怪声音。
僵尸转身,要换个方向,金壳线虫第二次跳到它面前,还是咕叽咕叽。
孙云平是见识过金壳线虫的威力的,他和苏旷一样大惑不解:“这小东西在干什么?”
苏旷弯下腰,研究一会儿:“它……它在游说僵尸?”
僵尸--或者说僵尸脊柱中的尸蛊已经快被金壳线虫逼疯了,无论往哪个方向转,小金都会挡在面前,滔滔不绝地叽咕下去。
难道这个杀人魔王三个月里也顿悟了?
苏旷很想看看小金最后能不能说服这个东西,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容忍僵尸在面前跳啊跳的,丁桀双袖流云般飞出,内力将那半个僵尸带了起来,两股大力在空中一拉一卷一拽,然后掷在地上--那半具僵尸外形虽然不变,但整个人似乎都被拍成了肉泥。
金壳线虫无奈地“啾”了一声,跳回苏旷怀里。
之前还有许多人在讨论究竟有没有“千尸伏魔阵”这个玩意儿,但现在,它已经到了眼前。
丁桀问苏旷:“有多凶险?”
“周身剧毒,你看见我上次的样子了。”大火初起,这王府规模不小,怕是还要烧一会儿,苏旷建议:“最好不要进人。”
“好。”丁桀转身,朗声道:“其余三门兄弟撤回,截断四周火路,免得火势蔓延。七袋弟子以上,各舵主,各香主,各长老,二位副帮主,拔刀。”
齐齐一声金铁铮鸣,适才还你死我活的众弟子一起亮出刀剑,丐帮并无贪生怕死之辈。
“啄,啄,啄。”门里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僵尸们是不会敲门的,即使敲,也不会这么温文尔雅。
门缝里露出一张脸来,有血污,但是能看得出来他甚至草草地理了理鬓发--天知道丐帮当年到底收集了多少少年英才,在烈火、血污、厮杀的前方,段卓然依然像一块美玉,静静肃立:“帮主,不必进来了,这里没有活人。火是我放的,等一等就处理完了。”
丁桀想要伸手拉他:“卓然?”
他在说……这里已经没有活人。
段卓然向后略微躲了躲,目光极为留恋的在几个老朋友脸上剜过,像是要把他们的样子一起带进火海和地狱里,然后毫不犹豫,伸手关门。
丁桀一肘挡住:“卓然!来,出来,有救的。”
“卓然!”戴行云,周野和左风眠一起冲过来,挤在一处围着门缝。
段卓然牢牢把着门,他脸色很难看,眉梢和唇角都在跳动,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想要笑一笑,可笑不出来:“当心陈紫微,我看见他……唔!”
噗通,段卓然忽然就跪了下去,丁桀站得最近,想也没想就揽着左风眠的眼睛--段卓然的后背上,有七八个狰狞头颅正在撕咬,早已经血肉模糊,俨然见骨。
他究竟走过了一段什么样的路程,来见大家最后一面?
丁桀跪了下去,周野和戴行云也跪了下去。
段卓然痉挛起来:“让阿野走吧……帮主……给我一刀……”
丁桀翻腕抽出周野的腰刀,抵在段卓然咽喉,但就是下不了手,越来越多的僵尸扑在段卓然背后,几乎可以听见啃噬血肉的声音,段卓然似乎是痛极了,伸出手,周野毫不犹豫伸手去握。
“当心!”苏旷喝道:“那不是他的手!”
那是一只穿透了段卓然胸膛的青郁郁的手,电光石火之间,丁桀一刀已经劈了下去,断手带着鲜血直飞出来。
周野离那只手最近,收手已经不及,拔刀刀又在丁桀手里,眼看着那手指就要扼上咽喉,断臂骤然停在半空--门后的段卓然血淋淋的右手抓在断臂上,戴行云的手抓在段卓然的手上,左风眠的手握住戴行云的手上--同一个瞬间,三个人做出了同一个动作。
丁桀微微转过头,轻轻的,一刀送进了段卓然的咽喉。
门关上了,丁桀的后背抵在越来越烫的铁门上,想要说什么,咬牙:“周野,你走吧。”
周野站起来,不动。
戴行云望向丁桀。
丁桀精疲力竭:“负约的是我们,死的是卓然。”
二十年前,丐帮人才凋零,青黄不接,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是戴行云,但戴行云并不足够担当起中兴丐帮的重任。老帮主左尘容决定不拘一格搜罗少年英才,戴行云临危受命,奔走四方,他从满门抄斩的刑场上抢回了段卓然,从村民们围殴的木棒下救回了周野,从大路边捡回了瑟缩一角的左风眠,也从洛阳城中沿街行乞的少年里一眼挑中了丁桀。戴行云不辱使命,这几个孩子,尤其是三个男孩,根骨资质都是上上之选,也都是未来帮主的可造之材。
丁桀脱颖而出,他不仅在武学上的悟性无人可及,性格也最合适--周野人如其名,他太过狂野冲动,段卓然却太过淡定,与世无争,并没有领袖群伦的决断力。
丁桀一旦被青睐,进步的速度更是一日千里,很快就把同伴们甩开了距离。
没有人嫉妒,丐帮并不仅仅需要一个帮主。
左风眠究竟是个女儿家,她最早退出了这次竞逐,但也很快就成了竞逐的对象。
早先的时候,她是左帮主的义女,三个少年的小妹妹,娇宠的对象。但慢慢的,丁桀的使命感一日强过一日,他知道自己的武学成就关系到丐帮未来,常常终年足不出户,埋头苦练。少年时代的丁桀对苏旷都有影响,何况是朝夕相处的周野?丁桀一勤奋,周野不敢怠慢,也夙兴夜寐地勤学苦练。而段卓然素来无争,他对一切看得都很淡,只觉得大家能在一起就好,不管是什么样子。
他们都是从地狱走到人间的孩子,共同渡过了几年短暂而快乐的时光。
丁桀十五岁的时候,戴行云带着四个少年在北邙山立约,终此一生,至诚至坚,中兴丐帮,誓词写得热血,他们念得也很真挚--
出世者我佛,入世者我丐。
今夕何夕?割誓为盟,约为兄弟。
我许宏愿,愿侠道不孤。
愿同悲喜,同生死,同仇敌忾,
愿毋相恨,毋相忌,毋相别离。
愿以无声热血,唤我丐帮中兴,
他朝九泉相会,剖肝胆,诉生平,
有负盟约者,人神共诛之。
那一天后,丁桀成为了丐帮的少帮主,戴行云是个恪守帮规的人,一夜之间转换了身份,从戴大哥变成了弟子,但是段卓然和周野却很难这样转变。帮主无威不立,总不能身后还有几个天天叫“阿桀阿桀”的跟着,戴行云理所当然地开始训导这几个弟妹,段卓然无可无不可,反正称呼而已,他根本不在乎;左风眠精灵狡猾,人前规规矩矩,人后该怎么玩怎么玩,只有周野,他当时的叛逆期正在巅峰,每次私下见丁桀必定恭敬,但是到了人前,怎么肆无忌惮怎么来。
周野争不过丁桀,段卓然根本没有争的念头,他的矛头渐渐指向戴行云--丁桀将来是帮主,那么谁是副帮主?
戴行云从未想过这件事还有商榷的余地,他兢兢业业,劳苦功高,如果丐帮真能中兴,他理所当然是首功。丁桀明白这一点,元老们也都明白,就是周野不明白--周野在尽全力扩展自己的势力,而那些年轻的野心勃勃的弟子们也确实更喜欢他,到了戴行云发觉的时候,周野成为二号人物的势头已经不可阻挡。
丁桀第一次和稀泥,就是把两个人一起提为副帮主。
周野满足了,戴行云却不那么高兴,他一手培养了这群“孩子”,全力把丁桀推上巅峰,夙兴夜寐多年,连婚事都没有顾及,最后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敬。不过他也想开了,既然周野能干,没什么不好,自己也大可以享受一下人生,他决定……向丁桀提亲,迎娶左风眠。
周野大怒,周野怎么也想不到,左风眠居然答应了,丁桀居然也答应了--他从没有想过,风眠会嫁给除了他和丁桀之外的第三人。
那时候丁桀已经是帮主,是名震八荒的人物。
周野趁着酒劲,一拳砸在丁桀脸上,大骂“孬种”,丁桀没太当回事,但是戴行云彻底怒了。这已经不仅仅是私人恩怨的问题,冒犯帮主这已触及帮规,而帮主居然随随便便赦免了周野,这成何体统?
他小惩大戒,在婚礼时,周野率众闹事,他埋伏了人手,重殴羞辱了周野一通--丁桀也只好算了。
这些年来,周戴之争越演越烈,之所以能维系到今天,一是因为丁桀的各打五十大板,一是因为段卓然坚定的两不相帮,但两边关系都还融洽--大家都很明白,一个人秉性再淡泊,年轻轻的一个人,谁愿意常年缩在总舵里头不出门?有人争得累,有人“不争”得也很累,段卓然的最后一句话是--放阿野走吧。
他们确实既不坦荡也不干脆--人,有了情分,谁能快意恩仇?
戴行云明白了,周野要出走,丁桀和段卓然都同意,现在只有他的意见。
周野可以死,可以隐退,可以一个人出走,但不能这么大张旗鼓地走--丐帮要脸面,一个堂堂副帮主随随便便拉大旗另立新帮,这算什么?帮规里没有写明,那是因为帮规里根本没有设想到这种不着边的举措会发生。
敢启用年轻力量,就要承担翻天覆地的后果,源头的活水未必仅仅灌溉清渠,也有可能冲垮堤坝。
极大的挫败感,戴行云只觉得无力又无力……最后挥了挥手:“滚吧。”
周野偏还不滚,缓缓道:“陈紫微呢?”
他还记得复仇。
陈紫微正在指挥弟子疏散,被拎到总舵西门的时候,立刻感觉到了不对。
十一年零七个月没有看见帮主、副帮主如此同仇敌忾过了。
丁桀站起来:“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陈紫微后退半步:“什么?”
连戴行云的脸上都有了绝杀神色:“段长老临终前,指证的是你。”
陈紫微四下看,众人的怨气都渐渐集中在他身上,他大叫:“凭什么?就凭段卓然一句话?证据呢?”
没有人回答,就凭段卓然一句话,已经足够要他的命。
陈紫微又后退半步,向着戴行云:“戴副帮主!”
戴行云缓缓摇头:“你知道总舵里有我们多少兄弟。”
陈紫微不再后退了,既然没有生理,他索性冷笑起来:“哈!果然还是你们,帮主,副帮主,帮规对你们来说算个屁啊?段卓然一句话,杀谁不是杀?好,是我,那又怎么样?”
戴行云第一个冲了过去:“为什么?谁指使你?”
“你们休想知道。”陈紫微一刀向自己咽喉划去,丁桀远远伸手,也看不出动作,只是顷刻间后发先至,已经夺下了陈紫微的刀,反手封住他穴道:“想死没那么容易,总舵兄弟的命,落花堂兄弟的命,陈紫微,你一个人抗不起来。”
陈紫微看着他们三个,笑了:“你们想知道?好,我告诉你们为什么,你们始终是自己人,你们一起长大,呼呼拉拉把丐帮的位子占了个全,所有的帮中大事都是你们自己兄弟的私事,丁桀,你凭什么杀我!要算账,大家算总账,你们谁敢?周野,戴行云,你们斗了十年,手上没有自家兄弟的血?左风眠,你敢?你肚子里是谁的野种你自己清楚。丁帮主,你敢算账?你要是敢按帮规处置我,今天在场的要死三成人!有种的大家一起自行了断,我姓陈的皱一皱眉头不是男子汉。”
丁桀第一个说不出话来了,陈紫微说到了根子上,丐帮的帮规废弛已经整整十年,没有人可以重新去整顿他,三成人多了,但至少有一成人是卷进了周戴之争里,处置谁料理谁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除了维系,没有别的办法。
这笔帐,怎么算?
不能清算,人都死完了,帮规定给谁遵循?不能不算,身后的烈焰中有无辜兄弟们的命。
死结。
“谁他妈的跟你自行了断!”
孙云平听得云山雾罩,但是有句话他听懂了--落花堂兄弟们的命--他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跳起来,随随便便拎了把刀,一刀刺进陈紫微胸膛中,瞪着眼睛:“老子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苏旷一见孙云平动作,伸手就要挡--陈紫微必定不是主使,他是今天唯一的线索--但是一股柔和的内力拖住他的手,丁桀似乎轻轻摇了摇头。
苏旷明白了,今天陈紫微非死不可,既然孙云平有天公地道的理由,那最好不过。
丁桀不是不想直面真实,但是今日之丐帮,承担不了这个真实了。
孙云平狠狠抹了抹嘴,回头,半栽半倒,说得颠三倒四:“启禀帮主,孙云平一开始误会了帮主,想杀帮主,罪该万死,现在知道是陈紫微,我已经杀了他替兄弟报仇,我以下犯上。任凭帮主处置。”
火还在烧着,哔哔剥剥,摧枯拉朽,街面上积雪消融殆尽,露出了原原本本的肮脏。那些年轻的不年轻的面孔都在惶恐,他们没有见过自己的帮主、自己的领袖们如此无奈,年长些的知道发生了什么,更年少的还暗自不服,随时准备大打出手。
这场火把三百年的积怨全烧出来了,没有大战,但是比任何一场大战都可怕。
丁桀有着天下第一的武功,有着天下人数最多的弟子,可他确实快要崩溃了,他举目四望,每个人都在等着他决定--决定之后赞成也好反对也罢,总之他必须做出些什么决断来--他以前从不看别人脸色,但是今天在看,他想说我们坐下来谈谈吧,掰碎了揉圆了大家商量商量。但是不可能,他是帮主,这是习俗。
他目光落在苏旷脸上,不抱希望,这个时候一个外人是不可能发言的。苏旷没有发言,但尾指点了点孙云平。
丁桀皱眉:“孙云平,你怎么看?”
孙云平受宠若惊,简直要瑟瑟发抖,“我……”
丁桀暗骂自己一声,居然真的去问这个人的意见,但问也问了,只好随口问下去:“本帮现状你也看见了,孙云平,你们这样的弟子,做如何想法?”
孙云平叩头:“启禀帮主……我……我不知道……”他抬头,浓眉蹙着,好像什么都不说很没面子,想了一会儿:“本帮,这个本帮,现状,怎么了?难道出了什么事?”
人群中一阵轻轻哄笑,丁桀心中微微一动。
戴行云的眼睛也亮了,循循善诱:“本帮总舵付之一炬啊孙云平。”
孙云平抬头:“我丐帮弟子,素来仁义为先,只要追随帮主除魔卫道,总舵……我们可以重建。”
仁义为先,这句话已经是无数丐帮弟子的口头禅了,随口说说也说了几百年,只恨不得吃饭睡觉也喊一声除魔卫道,侠义为先。现在听在丁桀耳朵里,简直就是种讽刺。
又有人在轻蔑地笑。
孙云平大声说:“难道不是?难道你们不是因为这个加入我帮的?”
这个人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能把华而不实的口号当成肺腑之言。
因为,那确实是肺腑之言。
有人开始点头,有人开始附和--也是年轻低辈的弟子们居多。他们和孙云平一样,心怀梦想走入洛阳,甚至还没有机会触及头脑们的明争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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