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24在水一方

_11 琼瑶(当代)
“大概是不好吧!”小双笑笑。“这代表‘无病呻吟、柔情第一、没丈夫气,风花雪
月’的总和。”
“哦!”我低应著。“女性确实有很多缺点,奇怪的是男性都缺少不了女性!”“友文
说,这就是人类的悲剧。”
“他怎么不写一篇‘人类悲剧论’呢!说不定可以拿诺贝尔奖呢!”我有点生气的说,
好端端,干嘛要侮辱女性呢?这世界上没有女性那儿来的男性!
“诗卉最沉不住气,”小双笑笑说,继续抚弄著琴键,那柔美的音符跳跃在夜色里。
“这也值得生气吗?假若你这么爱生气,和友文在一块儿,你们一定从早到晚的拌嘴!”
“所以我很少和他在一块儿呀!”我说:“好了,小双,把你的女性歌词唱给我听听
吧!”
小双弹著琴,正要唱的时候,门铃响了,小双跳了起来,脸上燃起了光采。只说了句:
“友文回来了!”她就赶到大门口去开门,我走进客厅里,听到他们夫妻俩的声音,小双在
委婉的说著:“以后不回来吃晚饭,好歹预先告诉我一声,我一直等著你,到现在还没吃
呢!”原来小双还没吃晚饭!我看看手表,九点多钟了!如果给奶奶知道,准要把她骂个半
死。我站在那儿,卢友文和小双走进来了,看到了我,卢友文怔了怔,就对我连连的点头,
笑著说:“你来了,好极了。诗卉,你正好陪小双聊聊天,我还有事要出去呢!”小双大吃
了一惊,她拉著友文的衣袖,急急的说:
“怎么还要出去呢?已经九点多了!你到底在忙些什么?这样从早到晚不回家!明天不
是一早就要上班吗?你现在又出去,深更半夜回来,你明天早上起不来,岂不是又要迟到?
这个月,你已经迟到好多天了!”
“我有事嘛!”卢友文不耐烦的说,扯了扯小双的衣服,对卧房努了努嘴,低声说:
“进去谈,好不好?”
看样子是避讳我呢!我立即往玄关冲去,说:
“我先走了,小双,改天再来看你!”
“别走!别走!千万别走!”卢友文拦住我。“我有急事,非出去不可。但是,我一出
去,小双可以整夜坐在这儿淌眼泪。奇怪,以前的小双不是顶坚强的吗?什么事都不肯掉眼
泪的吗?可是,我告诉你,诗卉,事实上我娶了一个林黛玉做太太,偏偏我又不是贾宝玉,
对眼泪真是怕透了!小双流起眼泪来呵,简直可以淹大水!”
我站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偷眼看小双,她极力忍耐著,但是,眼眶儿已经
有点红了。我只好站定,靠在门框上,望著他们发呆。卢友文又折回到小双面前,说:
“有事和你商量!”小双挺了挺背脊。“有什么事,你说吧!”她咬了咬嘴唇:“诗卉
又不是外人!你还要避讳吗?”“那么,”卢友文沉吟了一下。“我需要一点钱。”
小双直直的望著他。“你是回来拿钱的!”她说:“如果你不缺钱用,你会不会回来这
一趟呢?”“别鸡蛋里挑骨头好不好?”卢友文皱起了眉头:“我没有时间耽误,也不想吵
架,你拿三千块给我!”
“三千块!”小双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你以为我挖到金矿了?我从什么地方变出三
千块钱给你?而且……你要三千块钱干什么?”“不要管我要钱干什么,”卢友文恼怒的
说:“你只要把钱给我就行了!”“我……我那里有钱?”
“少装蒜了!”卢友文那两道浓眉虹结到了一块儿,脸色变得相当阴沉而难看。“诗卉
在这儿,你难道一定要我抓你的底牌吗?”“我的底牌?”小双愕然的张大了眼睛,脸色雪
白,眼珠乌黑晶亮,她诧异的说:“我有什么底牌?”
“你弄得我不耐烦了!”卢友文大声说:“别做出那副清白样子来!你以为我不知道
吗?上星期诗尧才给你送过钱来!而且不是小数字!”我的心“怦”然一跳,诗尧,诗尧,
你这个混蛋!你毕竟和她单独见面了,而且还留下把柄给那个丈夫!我望向小双,她却并不
像做了任何虚心事,她依然是那样坦然,那样无畏无惧,那样一团正气。迎视著卢友文的眼
光,她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打电话问李谦的!他说你那两支歌早就卖掉了!电视上也早就
唱出来了。奇怪,居然有那种冤大头的唱片公司,出钱买你这种莫名其妙的歌!可见,嘿
嘿……”他冷笑了一声:“这之中大有问题!好吧,我也不追究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你把钱
给我就行了!”小双的呼吸急促,声音震颤:
“你……你在暗示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暗示!”卢友文大叫:“我的意思只是说,你杜小双了不起!你杜小双
是天才!你随便涂几句似通非通的歌词,居然就能变成钞票!你伟大!你不凡!你有本领!
好了吧?现在,你可以把钱给我了吧!”
小双颤抖著,她拚命在压抑自己,胸口剧烈的起伏著。她的眼睛黑黝黝的盯著卢友文,
眼光里充满了悲哀,充满了愤怒,充满了委屈。她的声音,却仍然极力维持著平静:在水一
方32/49
“友文,你做做好事。是的,我收了一万块钱,人家买我的歌曲,主要是电视公司肯
唱,是的……这是诗尧的介绍和帮忙……但是,绝无任何不可告人的事……你别……别夹枪
带棒的乱骂。我写歌词,卖歌曲,这……这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我说过这是可耻的
事吗?”卢友文大吼了一句,用手紧握著小双的胳膊,小双在他那强而有力的掌握下挣扎。
卢友文喊著:“你到底给不给我钱,你说!你说!”
“友文,友文!求求你,”小双终于哀恳的喊了出来:“你让我留下那笔钱来,等生产
的时候用吧!”
“生产!距离你生产还有两个月呢!到那时候,我早就有一笔稿费了!”“友文,我不
能期望于你的稿费呀!那太渺茫,太不可靠……”小双脱口而出,接著,就大喊了一句:
“嗳哟,你弄痛了我!”我再也忍不住了,奔上前去,我一把抓住卢友文的手腕,摇撼著
他,推著他,我叫著说:
“你疯了!卢友文!你会弄伤她!她肚子里有孩子呢!你疯了!你还不放手!’卢友文
用力把小双一推,松了手。小双站立不住,差一点摔到地板上去,我慌忙抱住了她。她忍耐
著,倔强的忍受著这一切,身子却在我手臂里剧烈的颤抖。卢友文仍然站在我们面前,高得
像一座铁塔,他的声音撕裂般的狂叫著:
“小双!我警告你!永远不要嘲笑我的写作!永远不要嘲笑我的写作!”小双颤巍巍的
从我怀抱里站起来,立刻显出满面的沮丧和懊悔,她胆怯的伸手去摸索卢友文的手,她急切
的解释:
“对不起,友文,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是我错,都是我
错!”
我坐在地板上,深抽了一口凉气。搞了半天,都是她错哩!这人生,还有一点真理吗?
我想著,眼光仍然直直的望著他们。于是,我看到卢友文用力的甩开了小双的手,就跑去一
个人坐在藤椅里,用两只手抱住头,好像痛苦得要死掉的样子。小双慌了、急了,也吓坏
了,她跑过去,用手抚摩著卢友文的满头乱发,焦灼的、担忧的、祈求的说:
“友文!友文?你怎样?你生气了?”
卢友文在手心中辗转的摇著头,他苦恼的、压抑的、悲痛的说:“你瞧不起我!我知
道,你根本瞧不起我!我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你,但是,你瞧不起我!”
小双立即崩溃了,她用双手抱紧了卢友文的头,好像一个溺爱的母亲,抱著她打架负伤
的孩子似的。她急急的、赌咒发誓的说:“友文!我没有!我没有,如果我瞧不起你,我就
不得好死!友文,我知道你有天才,有雄心,但是,要慢慢来,是不是?罗马也不是一天造
成的,是不是?友文,我没有要伤你的心,我不该说那几句话,我不该苛求你……我……
我……我……”她说不下去了,她的喉咙完全哽住了,已经在她眼眶里挣扎了很久的眼泪,
这时才夺眶而出。
卢友文抬起头来了,他用苦恼的、无助的、孩子般的眼光看著小双,然后,他把小双的
身子拉下来,用胳膊紧紧的拥抱著她,他说:“小双!你为什么这么命苦!难道除了我卢友
文,你就嫁不著更好的丈夫吗?你为什么要跟著我吃苦?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你为什么要
选择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又为什么这样不争气?为什么?”
他那样痛心疾首,他那样自怨自艾,使小双顿时泪如泉涌。她用手捧著他的头,睁大那
带泪的眸子望著他。她抱他、抚摩他、拥紧他,一面不住口的说:
“我没有命苦,我没有命苦,友文,你是好丈夫,你是的,你一直是的!”然后,小双
挣脱了他,跑到卧房里面去了。只一会儿,她又跑了出来,手里握著一大迭钞票,也不知道
是多少,她把钞票往他外衣口袋里一塞,就强忍著眼泪,用手梳理著他乱蓬蓬的头发,低言
细语的说:
“你不是还有事吗?就早些去吧!免得别人等你!”
“我不去了。”卢友文说:“我要在家里陪著你,我要痛改前非,我要……”“你去
吧!友文!”小双柔声说,爱怜的,而又无可奈何的望著他。“你去吧!只是,尽早回来,
好吗?你如果不去,整夜你都会不安心的!”“可是……”卢友文瞅著她。“你不会寂寞
吗?”
“有诗卉陪著我呢!”“那么,”卢友文站起身来,犹疑的看看我。“诗卉,就拜托你
陪陪小双……”我从地板上一跃而起,各种复杂的心情在我胸腔里交战,我迅速的说:“不
来!卢友文!小双是你的太太,你陪她……”
小双一把拉住了我,用带泪的眸子瞅著我。
“诗卉!”她软软的叫。“我没有得罪你吧?”
我泄了气。对卢友文挥挥手,我说:
“你去吧!你快去吧!我陪你太太,不管你有什么重要事,只请你快去快回!”卢友文
犹豫了大约一秒钟,就重重的把额前的头发掠向脑后,下决心的掉转了头,大有“我不入地
狱,谁入地狱”的那种悲壮之概,他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门,很快的,我就听到大门“砰”然
一响,他走了。
这儿,我和小双面面相对,好半天,谁也没说话。然后,小双去厨房里洗脸,我跟到厨
房门口。她家的厨房是要走下台阶的,我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说:
“你还没吃晚饭,我在这里看著你,你弄点东西吃!”
小双可怜兮兮的摇摇头:
“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下,等我饿了,我自己会来弄东西吃!”我叹口气,看她那副心事
重重的样子,想必也是吃不下。我们折回到卧房里,我望著她,忍不住问:
“你到底知不知道,卢友文这么晚出去,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知道。”她静静的
说。
“是什么?”小双低下头去,默然不语。我追问著:“是什么事?你说呀!告诉我
呀!”
小双仍然不说话,可是,那刚刚擦干净的脸上,又滑下两道泪痕来了。我心里猛的一
跳,就“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老天,小双,他是不是在外面弄了一个女人?我告诉你,像卢友文这种小白脸就是靠
不住,仗著自己长得漂亮,女孩子喜欢,他就难免拈花惹草……”
“诗卉!”这可把小双憋出话来了。“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不会的。在感情上,他
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
“那么,”我愣愣的说:“这么晚了,他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他……他……他……”小双嗫嚅著,终于轻轻的说出口来:“他去赌钱。”“什
么?”我直跳起来。“你居然让他去?你昏了头了?小双?你发疯了!你有多少家当去给他
输?你是大财主吗?你有百万家财吗?你知道多少人为赌而倾家荡产?你这样不是宠他、惯
他,你是在害他……”
我一连串像倒水一样的说,小双只是静静的瞅著我,然后,她摇摇头,低声说:“你看
见的,我能阻止他吗?我能吗?如果我再多说两句,他非把我看成仇人不可。诗卉,你不了
解他,他也很可怜,写不出好作品使他自卑,使他苦闷,他必须找一样事情来麻木自己,来
逃避自己……”“小双!”我恼怒的叫:“任何赌徒都有几百种藉口!亏你还去帮他找藉
口!你真是个好太太啊!”
小双哀愁的望著我,忍耐的沉默著,满脸的凄然与无奈,我不忍再说什么了,望著她,
我叹口气,咽住满腔要说的话。小双默然良久,终于,她振作了一下,忽然恳切的说:
“求你一件事,诗卉。”
“你说吧!”“关于今天晚上的事,关于友文赌钱的事,关于我们吵架的事,请你—
—”她咬咬嘴唇:“请你千万不要告诉诗尧,也不要告诉奶奶他们。”我看著她。她那样哀
哀无助,她那样可怜兮兮,我还能怎么样呢?我还能说什么呢?点了点头,我说:
“你放心,我一个字也不说。”
小双感激的看著我。然后,她站起身来,走到钢琴前面,她慢吞吞的坐下,慢吞吞的按
了几个琴键,慢吞吞的说了一句:“你刚刚不是要听我的‘女性歌词’吗?”
于是,她一边弹著琴,一边用含泪的声音低唱著:
“请你静静听我,为你唱支悲歌,有个小小女孩,不知爱是什么?她对月亮许愿,但愿
早浴爱河,月亮对她低语,爱情只是苦果。如今她已尝过,
爱情滋味如何!为谁忍受寂寞?为谁望断星河?为谁长夜等待?为谁孤灯独
坐?…………………”
她没有唱完那支歌,因为,骤然间,她仆在琴上,放声痛哭,我跑过去,抓住了她的
手,她紧握著我,哭泣著喊:
“诗卉!诗卉!为什么爱情会变成这样?他到底是我的爱人,还是我的敌人?是我生命
里的喜悦?还是我生命里的悲哀?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冤孽?”在水一方33/4916
那一阵子,我很不放心小双,虽然我发誓不把她的情况告诉奶奶和诗尧他们,我却忍不
住告诉了雨农。卢友文是雨农带到我们家来的,是因为雨农的介绍而认识小双的。因此,在
我心中,雨农多少要对这事负点责任。雨农听了我的叙述,也相当不安,私下里,他对我
说:
“卢友文聪明而热情,他绝非一个玩世不恭或欺侮太太的人,这事一定有点原因,我要
把它查出来!”
因此,那阵子,我和雨农三天两头就往小双家里跑,小双似乎也觉察出我们的来意,她
总是笑吟吟的,尽量做出一副很快活很幸福的样子来。而卢友文呢,三次里总有两次不在
家,唯一在家的一次,他会埋头在书桌上,说他“忙得要死”,希望我们“不要打扰他”,
这样,我们就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在,我们去了,也没有再碰到过什么不如意的事。
这样,有一晚,我们到小双家里的时候,看到卢友文正满面怒容的坐在书桌前面。而小
双呢,她坐在椅子里,脸色好苍白,眼神定定的望著屋角,用牙齿猛咬著手指甲发愣。一看
到这情形,我就知道准又有事了。雨农也觉察到情况的不对劲,他走过去,拍拍卢友文的肩
膀说:“怎么?友文?写不出东西吗?文思不顺吗?”
“写东西!”卢友文忽然大叫起来:“写他个鬼东西!雨农,我告诉你,我不是天才,
我是个疯子!”
小双继续坐在那儿,脸上木无表情,雨农看看我和小双,又看看卢友文,陪笑的说:
“这是怎么回事?小夫妻吵架了吗?友文,不是我说你,小双可真是个难得的好太太,
你诸事要忍让一点。尤其,你瞧,马上就要做爸爸的人了!”
“做爸爸?”卢友文叫,暴躁的回过头来,指著小双:“发现怀孕的时候,我就对她
说,把孩子拿掉,我们这种穷人家,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养得活孩子?她不肯,她要生,这
是她的事!可是,现在动不动就对我说,为了孩子,你该怎样怎样,为了孩子,为了孩子!
我为什么要为了孩子而活?我为什么不能为自己、为写作、为我不朽的事业而活?因为小
双,因为孩子,我要工作,我要做牛做马做奴隶,那么,告诉我,我还有我自己吗?卢友文
三个字已经从世界上抹掉了,代替的是杜小双和孩子!”雨农呆了,他是搞不清楚卢友文这
一大堆道理的,半晌,雨农才挤出一句话来:“我们应该为我们所爱的人而活,不是吗?”
小双这时抬起头来了,她幽幽的说了一句:
“问题是,我和孩子都不是他所爱的!”
这句话像一枚炸弹,卢友文顿时爆炸了。跳起身来,他走向小双,抓住小双的肩膀,他
给了她一阵剧烈的摇撼,她红著脸,直著脖子,吼叫著说:“小双,你说这话有良心吗?”
小双抬头望著他,泪光在她眼睛里闪烁。
“不要碰我,”她轻声说:“如果你真爱我,表现给我看!”
卢友文不再摇她了,他定定的望著小双,小双也定定的望著他,好一会儿,他们彼此望
著,谁也不说话。然后,卢友文颓然的放开她,步履歪斜的走到桌边,沉坐在沙发里。他又
发作了,他的老毛病又来了!和刚刚的暴躁威猛判若两人,他用手托著头,忽然间就变得沮
丧、痛苦、悲切万状,他懊恼的说:“我是怎么了?我是怎么了?一定有魔鬼附在我的身
上,使我迷失本性。我——已经毁灭了,完了,不堪救药了!说什么写作,谈什么天才?我
根本一点才华也没有,我只是一架空壳,一个废物!事实上,我连废物都不如,废物还有利
用价值,我却连利用价值都没有!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徒然让爱我的人受苦!让爱我的
人伤心,我这人,我这人连猪狗都不如!”从没听过有人这样强烈的自责,我呆了,雨农也
呆了,我们两个站在旁边,像一对傻瓜,只是你看我,我看你。小双,不像往日的小双,每
当卢友文颓丧时,她就完全融化了。今晚,她好固执,她好漠然,她那冰冻的小脸呆呆怔怔
的,身子直直的坐著,一动也不动。好像卢友文的声音,只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一阵寒
风,唯一引起的,是她的一阵轻微的颤栗。我想,她一定听这种话听得太多了,才会如此无
动于衷。于是,卢友文“更加”痛苦了,他抱著头,“更加”懊恼的喊著:“小双,我知
道,你恨我!你恨我!”
“我不恨你,”小双冷冷的开了口,声音好凄楚、好苍凉:“我要恨,只是恨我自
己。”
“小双,你不要恨你自己,你别说这种话!”卢友文狂叫著,像个负伤的野兽。“你这
样说,等于是在打我的耳光,小双,我对你发誓,我不再赌钱不再晚归了。我发誓,我要找
出以前的稿子来,继续我的写作!我发誓!雨农和诗卉,你们作我的证人,我发誓,明天的
我,不再是今天的我!我要努力写作,努力赚钱努力上班,我要对得起小双,我要做一个男
子汉,负起家庭的责任!我发誓!”
小双低语了一句:“你如果真有决心,不要说,只要做!”
我心里一动,望著小双,我觉得她说了一句很重要很重要的话:不要说,只要做!果
然,卢友文拚命的点著头,一个劲儿的说:“是的,我不说,我做!只要你不生气,只要你
不这样板著脸,我做!我要拿出真正的成绩给你看!不再是有头无尾的东西!我发誓!”小
双低低的叹口气,这时,才转过头来,望著卢友文,卢友文也默默的、祈谅的望著她。看样
子,一场争执已成过去,我示意雨农告辞,小夫妻吵了架再和好,那时的恩爱可能更超过以
前,我们不要再碍事了。小双送我们到大门口,我才悄悄的问了一句:“为什么吵起架来
的?”
“他——”小双摇摇头:“他要卖钢琴!”“什么?”我吓了一跳:“为什么?”
小双瞅著我。“你想,为了什么呢?家里再也拿不出他的赌本了,他就转念到钢琴上去
了。我说,钢琴是我的,他不在家,我多少可以靠钢琴稍解寂寞。而且,这些日子,作曲也
变成一项收入了。卖了钢琴,我怎么作曲呢?就这样,他就火了,说我瞧不起他,侮辱了
他!”我呼出一口长气来。雨农在一旁安慰的说:
“反正过去了,小双,他已经说过了,从明天起,要努力做事了!”“明天吗?”小双
又低低叹气了。“知道那首明日歌吗?‘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
跎!’只希望,他这一次的‘明日’,是真正的开始吧!”
从小双家里出来,我和雨农的心情都很沉重,我们是眼见著他们相识、相爱,和结婚
的,总希望他们有个好的未来。但是,那个卢友文,是个怎样的人呢?就像雨农后来对我说
的:“他绝顶聪明,心地善良,也热情,也真爱小双,只是,他是世界上最矛盾的人物,忽
儿把自己看得比天还高,忽儿又把自己贬得比地还低,你以为他是装样吧?才不是!他还是
真痛苦!他高兴时,会让人跟著他发疯,他悲哀时,你就惨了,他非把你拖进地狱不可!这
种人,你说他是坏人吗?他不是!跟他一起生活,你就完了!”
用这段话来描写卢友文,或者是很恰当的,也或者,我们还高估了卢友文!
那天是二月三日,我记得很清楚。快过阴历年了,银行里的业务特别忙。大约下午五
点,银行已经结业,我还在整理帐务,没有下班。忽然,有我的电话,拿起听筒,就听到妈
妈急促而紧张的声音:“诗卉!赶快到宏恩医院急救室来,小双出了事!同时,你通知雨
农,叫他马上找卢友文!”
我吓呆了,一时间,也来不及找雨农,我把帐务匆忙的交给同事,就立刻叫了一辆计程
车,赶到宏恩医院。还没到急救室,就一头撞到了妈妈,她拉著我就问:
“卢友文来了吗?”“没有呀!”我说:“我是从银行直接来的,怎么回事?小双怎样
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妈妈急得语无伦次:“说是小双支持著去敲邻居的门,只说
出我们的电话号码,人就晕了!邻居看她浑身是血,一面通知医院开救护车,一面就打电话
给我们!我和你奶奶赶来,她已经完全昏迷了,医生说要立即输血,动手术把孩子拿出来!
可是,卢友文呢?卢友文要来签字呀!”“妈!”我吓得发抖:“是难产吗?时间还没到
呀,小双说要月底才生呢!孩子保不住了吗?他们要牺牲孩子吗?”
“我也不知道呀!”妈妈大叫:“医生说万一不行,就必须牺牲孩子保大人!你还不去
找卢友文!叫雨农到他公司去找人呀!”我心中怦怦乱跳,飞快的跑到公用电话前,急得连
雨农的电话号码都记不清了,好不容易打通电话,找到了雨农,我三言两语的说了。就又飞
快的跑回急救室,冲进急救室,我一眼看到小双,她躺在床上,白被单盖著她,她的脸色比
那白被单还白。冷汗湿透了她的头发,从她额上直往下滴。医生护士都围在旁边,量血压的
量血压,试脉搏的试脉搏,血浆瓶子已经吊了起来,那护士把针头插进小双的血管。奶奶颤
巍巍的站在小双头前,不住用手去抚摩小双的头发。我挨过去,喊著小双的名字。于是,忽
然间,小双开了口,她痛苦的左右摇摆著头,一迭连声的喊著:
“奶奶!奶奶!奶奶!”
奶奶流著泪,她慌忙摸著小双的下巴,急急的说:
“小双!别怕!奶奶在这儿!奶奶陪著你呢!”
小双仍然摇摆著头,泪珠从她眼角滚了下来,她不住口的喊著:“奶奶!奶奶!坠子!
奶奶!坠子!”
忽然间,我想起小双说玉坠子是她的护身符的事,我仆过去,对奶奶说:“那坠子,她
要那坠子,在她脖子上呢!”在水一方34/49
我掀开她的衣领,去找那玉坠子。倏然间,我看到那脖子上一道擦伤的血痕,坠子已不
翼而飞。我正惊愕著,医生赶了过来,一阵混乱,他推著我们:
“让开让开,家属让开!马上送手术室,马上动手术!没有时间耽搁,你们谁签字?”
奶奶浑身发抖,颤巍巍的说:
“我签,我签,我签!”
于是,小双被推往手术室,在到手术室的路上,小双就一直痛苦的摇著头,短促的、苦
恼的喊著:
“奶奶!坠子!奶奶,坠子!奶奶!坠子……”
小双进了手术室,我们谁也无能为力了。卢友文仍然没有出现。妈妈在手术同意书上签
了字,我们祖孙三个,就焦灼的、含泪的、苦恼的在手术室外彼此对视著。就在这时,诗尧
赶来了,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脸色惨白,手心冰冷,他颤栗的说:“诗卉,她怎样了?她
会死吗?”
“不要咒她好不好?”我恼怒的叫。“她在手术室,医生说,保大人不保孩子!你……
你来干什么?”
“我叫他来的!”妈妈这才想起来了。“钱呢?带来没有?要缴保证金,还有血浆
钱!”
“我把找得到的钱都带来了,”诗尧说:“家里全部的钱只有七千块,我问隔壁李伯伯
又借了五千块!”
奶奶把缴费单交给诗尧,就在这时,一位护士小姐又推著两瓶血桨进手术室,诗尧顿时
打了一个冷战,用手扶住头,身子直晃,我慌忙搀他坐下来,在他耳边说:
“哥哥,你冷静一点,别人会以为你是小双的丈夫呢!你坐一下吧!”一句话提醒了诗
尧,他抬起头来,眼睛都直了。
“卢友文呢?”他问:“那个混蛋丈夫呢?他死到什么地方去了?”“雨农去找他
了!”我说:“你去缴费吧!现在骂人也没有用!”诗尧去缴了费,折回手术室门口,我们
等著,等著,等著……像等了一千万年那么长久,只看到医生护士们,穿著白衣服,出出入
入于手术室门口,却没有一个人来理我们。奶奶抓住每一个护士,苦苦追问著小双的情形,
那些护士只是说:“还不知道呢!”这样,终于,一个护士走了出来,微笑的说:
“是个女孩子,六磅重,很好!”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