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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女朋友

_7 琼瑶(当代)
那黝黑的皮肤相映,似乎更显得白。他的眼睛长得很好,鼻子则十分像他的母亲。“不会喝
酒,你怎么去写小说?”他把胳膊靠在窗棂上,喝了一大口酒,又说:“你该学会这个,这
会给你意想不到的乐趣。”
我笑笑,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好,就什么话也没说。我调开眼光,无意间却接触到方伯母
的视线,她正锐利的注视著我和方思尘,脸上有一个防备而紧张的表情。
晚饭是在一间并不太大的饭厅中吃的,我现在已经大约明了了这栋房子的构造,楼下一
共是五间大房间,二间小房间,五间大的是客厅、饭厅、藏书室、弹子房(后来我知道方老
先生在世时精于打弹子),和一间书房。三间小房间的用途不知道,因为都封锁著,大概是
堆东西用的。另外还有个后进,包括厨房、浴室、和下房。楼上是八间房间,如今只有四间
住著人,就是方氏家里每人一间,和我住的那一间。另外四间也封锁著。这家里房子虽多,
人口却极简单,除了方家三人之外,只有三个仆人,一个是李妈,一个是五十儿岁的男工,
叫老张,另一个是个美丽恬静的年轻女仆,大概只有二十几岁,名叫玉屏。据思美说,除了
李妈外,那两个都是从老家带出来的。
吃完了晚饭,思美和我又漫步于花园里。最后,我们在那柳枝掩映的水池边坐了下来,
倚著栏杆望著月亮,我有点迷糊了,这不是个月圆之夜,一弯上弦月斜斜的挂著,水波荡
漾,金光闪闪,花香阵阵的传了过来,是玫瑰!哦,我真后悔不早一点答应思美的邀约。夜
风吹起了我的裙子,我把手腕放在栏杆上,下巴又放在手腕上,凝视著水,一面倾听著思美
述说寻梦园的故事。女朋友18/222
“你认为我哥哥漂亮吗?”思美以这样一句话开始她的叙述。“哦,我没有注意,”这
是真话,除了认为他的眼睛很深很黑之外,我从没有想去研究他漂不漂亮,事实上,我不大
懂得欣赏男人的“漂亮”。
“许多人都说我哥哥是个漂亮的男人,”思美说,手搭在栏杆上。“可是,你没见过我
父亲,那才是一个真正漂亮的男人呢!在我们的书房里,有一张父亲的大画像,明天我带你
去看,那是父亲年轻时游欧洲,一位不著名的画家给他画的,画得不很像,但大略可以看出
父亲的轮廓。从我有记忆起,我认为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为人沉默寡言。但是,他爱我
和哥哥,可能更偏爱我一些。他喜欢看书,常常从早看到晚,有时,他会出外旅行,一去就
是半年一年,那会成为我和哥哥最寂寞的时候。慢慢的,我开始明白爸爸不快乐,主要的,
他和妈妈不合,他们是父母之命结婚的,我相信,爸爸从没有爱过妈妈,他们之间也从不争
吵,像是两个客人,冷淡、客气而疏远。但是,爸爸也不掩饰他的不快乐,每当他烦恼极
了,他就去打弹子,饭也不吃,第二天,就该开始一段长时间的旅行了。
“那时,我们住在北平,我祖父是北平豪富之一,他是经商的,却让父亲念了书。或
者,就是书本害了爸爸,他学哲学,毕业后又出国三年,回国后就被祖父逼著娶了妈妈,新
婚三天,他就跑到欧洲去了,两年后才回来。据我所知,妈妈年轻时很美,只是对任何人都
淡淡的,爸爸为什么会如此不喜欢她,我也不明白。但,爸爸虽不爱妈妈,却也没寻花问
柳,也没有娶姨太太。“那年,我已经十岁,哥哥已十六岁,爸爸又出去旅行了。爸爸去了
八个月,走的时候是春天,回来时已是漫天大雪的严冬了。我还能清楚的记得那天的情形,
一辆汽车停在家门口,老张一路喊著‘老爷回来了。’(那时祖父母都已去世),我从书房
穿过三进房子,一直冲到大门口,爸爸正从汽车里迈下来。我高声叫著爸爸,但爸爸并没有
注意,他把手伸进汽车里,从里面搀出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大概顶多二十岁。老张立即用
伞遮著他们,因为雪下得很大,爸爸又拿自己的大衣裹住她,虽然她本来也穿著一件白色长
毛的披风。然后他们走进了天井,我们的工人又从车子里搬出两口大皮箱,我跳了过去,拉
住爸爸的衣服,爸爸摸摸我的头说:
“‘叫徐阿姨!’“我望著那个徐阿姨,怯怯的叫了一声。她蹲下来,不管正在雪地
里,也不管雪还在下著,她揽住我,仔细的看我,然后问爸爸说:“‘是思美?’“‘是
的!’爸爸说,微笑的望著徐阿姨,这种微笑,是我从来没有在爸爸脸上见过的。
“徐阿姨拍拍我的手背,态度亲切而温柔。她的皮肤细腻如雪,两个大眼睛,柔和得像
水,头发很黑很亮,蓬蓬松松的。她身材很纤小,有一股弱不胜衣的情态,反正一句话,她
非常美。我当时虽然只有十岁,但已敏感到这位阿姨的降临不太简单,可是,我却不能不喜
欢她,她属于一种典型,好像生下来就为了被人爱似的,我想,没有人会不喜欢她的。
“走进房子,爸爸一叠连声的叫人生火盆,他照顾徐阿姨就像照顾一个娇弱的孩子。妈
妈已经闻讯而来,她望著徐阿姨,有点惊愕,但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我无法判定她的感觉
如何。爸爸开门见山的对妈妈说:
“‘这是徐梦华,我已经在外面娶了她做二房,现在她也是我们家中的一员了。’“徐
阿姨盈盈起立,对妈妈深深的行了一个礼,怯生生的望著妈妈,温柔婉转的说:
“‘我什么都不懂,一切都要姐姐宽容指教!’
“我不记得那天妈妈说了些什么,不过,从此妈妈显得更沉默了。而爸爸呢,自从徐阿
姨进门,他就完全变了个人,他像只才睡醒的狮子,浑身都是活力,他的脸上充满了笑,每
天他什么事都不做,就和徐阿姨在一起。常常他们并坐在火炉旁边,爸爸握著徐阿姨的手两
人脉脉的对望著,一坐两三小时,有时他们谈一些我不懂的东西,深奥的,难以明白的,但
他们谈得很高兴。还有时他们对坐著下棋,我想爸爸常常故意输给她,以博她的笑容。事实
上,爸爸那年已经四十二岁,徐阿姨才二十,爸爸对她的宠爱恐怕还混合著一种类似父亲的
爱。不管怎样,徐阿姨是成功的,不但爸爸喜欢她,全家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哥哥和我更
经常在她身边转,我是为了听她讲故事,哥哥是因为她可以帮他解决功课上的难题,她从不
对我们不耐烦,老实说,我觉得她对我的关怀胜过妈妈对我的。”“徐阿姨什么都好,只是
身体很弱,爸爸用尽心思调理她,一天到晚厨房里就忙著做她的东西,但她始终胖不起来。
第二年春天,她流产了一个孩子,从此就和医生结了不解缘,整天吃药打针。她躺在病床上
的那段时间,爸爸简直衣不解带的守著她,虽然家里还请了特别护士,就是在病中,她仍然
一点都不烦人,她温存的拉著爸爸的手,脉脉含情的望著他,劝他去休息。我想,如果我是
爸爸,我也会发狂的爱她。“徐阿姨常常希望她有一个花园,她生平最爱两样东西,花和金
鱼。爸爸决心要为她建一个花园,可是,那正是民国三十七年,时局非常紧张。爸爸考虑了
一段时间,最后,决心来台湾。三十七年秋天,我们到了香港,年底,我们来到台湾,和我
们一起来的,还有徐阿姨的一个侄女儿,名叫徐海珊,比我大两岁。
“爸爸在中山路买了一栋房子,同时买了这一块地,兴工建造花园。这花园足足造了两
年半,完工于四十年的秋天。但,徐阿姨没有等得及看这个为她建造的园子,她死于四十年
的夏天。到台湾后,她一直很衰弱,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多,健康的时候少,但她的死仍然是
个意外,头一天她说有点头昏,第二天清晨就去了,死的时候依旧面含微笑,一只手还握著
爸爸的手。“徐阿姨死了,爸爸也等于死了,他整天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经常不吃也不喝。
花园造好了,他不予过问,一直到四十一年夏天,他把园名题为寻梦园,住了进来。徐阿姨
名叫徐梦华,他的意思大概是追忆徐阿姨。以后,他就在园子里从早徘徊到晚,有时呆呆的
坐在一个地方凝视著天空。五年前,他死于肝癌,临死仍然叫著徐阿姨的名字。我总觉得,
爸爸不是死于病,而是死于怀念徐阿姨,或者是徐阿姨把他叫去了。”思美的故事说完了,
我们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我望著水里的月光发呆,栏杆上积了许多露珠,夜风吹在身上已有
些凉意。很久之后,思美说:
“心雯,你写了好几篇很成功的恋爱小说,你恋爱过吗?真正的恋爱?”“不,我没
有。”“你能想像真正的恋爱吗?像爸爸和徐阿姨那样?他们好像不止用彼此的心灵来爱,
而是用彼此的生命来爱,我相信,爸爸除了徐阿姨之外,是连天地都不放在心里的。”
我默然不语,忽然,我竟渴望自己能尝试一次恋爱,渴望有人能像她爸爸爱徐阿姨那样
来爱我,如果那样被人爱,被人重视,这一生总算不虚度了。又沉默了一段时间,我想起一
个问题。“那位徐海珊小姐呢?”
“海珊……”思美看著水,呆了一阵,叹口气说:“那是另一个悲剧,至今我还弄不清
楚那是怎么一回事,她和哥哥热恋了一段时间,却在一个深夜里突然自杀了。自杀后哥哥就
变了,你不要看哥哥现在疯疯癫癫的,一天到晚蓬头垢面在酒里过日子,海珊死以前他是很
正常的。”
“海珊为什么要自杀?”我问。
“这也是我们不明白的,连哥哥都不知道,她只给了哥哥一封遗书,遗书里也只有两句
话,一句是‘为什么人要有感情?’另一句是‘为什么人生有这么多矛盾?’海珊刚死时,
哥哥整天狂喊:‘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都怕哥哥会神经失常,
妈妈彻夜不睡守著他,怕他自杀……现在,这事已经过去三年了,哥哥也好多了,我们家的
悲剧大概就此结束,希望再也不被死亡威胁了。”
我们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月光把柳树的影子投在地下,摇摇晃晃的。我忽然感到背脊发
凉,有点儿莫名其妙的害怕,这园子是太大了。“寻梦园,”我说,“这名字应该改一个
字,叫‘怀梦园’,本是为了怀念徐梦华而题的,并不是寻找她。”
“哼!”我刚说完,黑暗中就传来一声冷笑,我不禁毛骨悚然,这月色树影和谈了半天
的死亡,本就阴惨惨的,这声突如其来的冷笑更使人汗毛直竖。思美说:
“谁?”一个男人从柳树后面转了出来,是方思尘,我定下心来,思美说:“哥哥,你
吓人一跳!”
方思尘不管他妹妹,却对我说:
“你知道‘死’是什么?我们都没有死,就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人死了是不是就真从
这个世界消失了?从古至今,没有人能解释生与死。我常想爸爸是个奇人,他了解爱情,他
也不信任死亡,徐阿姨死了,只是肉体死了,她的灵魂呢?爸爸用了‘寻梦园’的名字,在
他死以前,他一直在找寻徐阿姨,我常想,生者和死者可能会有感应,就是今晚,我们又怎
么知道爸爸、徐阿姨和海珊不在我们的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有时,在深夜里,你静
静的坐著,让心神合一,你会感觉到死者就在你面前。寻梦园这名字取得好,就好在这个寻
字。天地茫茫,卿在何方?这意味何等深远,如果用‘怀’字,就索然无味了!”
我的脸又红了,被方思尘这么一说,我才感到自己的幼稚,真的,人死后到那儿去了?
死者的幽魂会常徘徊在生者的身边吗?我越想越玄,也越感到四周阴森森的,好像方伯伯、
徐阿姨,和徐海珊都就在这儿,在我身后在听著我们谈话。这时,一滴冰凉的水滴进了我脖
子里,我跳了起来。
“什么水,滴在我脖子里?”我叫著。
“没什么,”方思尘镇定的说:“是柳枝上的露水。”
“回去吧,夜深了!”思美说。女朋友19/22
不错,夜深了,月亮已经偏西,风也更凉了。我们在树荫花影下向房子走去,我说:
“真的,我现在也发现这个寻字用得好,这使我想起长恨歌里唐明皇找寻杨贵妃:‘排
云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句子。还有汉武帝
思念死去的李夫人,要方士作法,召寻李夫人的魂魄,后来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个女人影子,
而说‘是耶?非耶?何其姗姗忽来迟!’真的,死别大概是人生最难堪的,这种怀念,不是
凭空想得出来的!”我们一面谈著,一面走到门口,我抬起头扫了这房子一眼,忽然,我感
觉到月光照耀下的一扇窗子里,有人在向我们窥探著。“这儿有著什么?”我想:“一切似
乎并不安宁。”
这一夜,我失眠了,一来是下午睡了一个大觉,二来是谈话分了神,听著风吹树叶的声
音,又听著窗子被吹动的响声,我觉得四面阴影幢幢,谈论中的方伯伯、徐阿姨和那个离奇
自杀的徐海珊,似乎都在窗外徘徊,窗上有树枝的影子摇来晃去,我想起爱弥儿白朗脱女士
的《咆哮山庄》中所写的凯塞玲,和她的幽魂摇著窗子喊:“让我进来,让我进来!”于
是,我也似乎觉得那树影变成了一个女人的影子,而风声部变成了呼叫:“让我进来!让我
进来!”
黎明时,我迷迷糊糊的睡著了,做了许多恶梦。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我看看手表,不
过早上六点半,那么,我也只睡了一个多小时。穿好衣服,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眼看
到方思尘在园中浇花,又穿著那条脏裤子,满头乱发。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清晨的空气如此
新鲜,带著泥土气息和花香,我觉得心情愉快,精神饱满,在这阳光照耀的早上,那些妖魔
鬼怪的思想都不存在了。
“嗨!”我愉快的向下面的方思尘喊著。
他抬起头来,对我挥挥手,也喊了一声:
“嗨!”我离开窗子,出了房间。到思美门口听了一会儿,她没有起床的迹象。我独自
下了楼,梳洗过后,走到园子里,随便的散著步。树叶上都是露珠,一颗颗迎著太阳光闪
耀。我哼著歌,在每棵花前面站一站,不知不觉的走到一片竹林前面,旁边有个题名叫“揽
翠亭”的亭子。我走进去,亭子的台阶两边种著我叫不出名字来的粉红色小花,地上散著许
多花瓣。进了亭子,我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抬起头来,我才发现亭子的檐上,竟有一
个泥做的鸟巢,两只淡绿色的鸟不住把头伸出来张望。“新阶已成堂下竹,叶花皆上燕巢
泥。”我低低的念著前人的词句。“早!”一个声音说,我转过身子,方思尘含笑的站在亭
子的另一边,手中提著浇花的水壶。他脸色红润,眼睛闪闪发光,充满了生气。昨天那股阴
阳怪气已经没有了,看起来是和蔼可亲的。“早!”我也笑著说:“你自己浇花?”
“如果我不管这个园子,它一定会荒废掉!”他说,把满手的污泥在裤子上擦了擦,看
著自己衣服,他笑著说:“这是我的工作服!大概穿起来很像工人吧!”
想起昨天我的误会,我觉得脸发热。
“昨天我以为你是个园丁。”我说。
“是吗?”他问,望著我的脸:“你昨天叫门时有股骄傲劲儿,所以我不带你到正
房。”
我骄傲吗?我自己并不知道,望著他,我们都笑了。园子里的鸟叫得真好听。寻梦园,
我想,我已经爱上它了。女朋友20/223
我坐在荷花池边的假山石上,手里拿著一支枯枝,拨弄著水,水面现出一圈圈涟漪。我
把水挑到荷叶上,望著水珠在叶子上滴滴溜溜打转。在我膝上,一本《历朝名人词选》上早
都沾满了水。玩厌了,我回到我的书本上,朗声念著一阕词:“燕子呢喃,景色乍长春昼,
觇园林万花如绣,海
棠经雨胭脂透,柳展宫眉,翠拂行人首。向郊原踏青,恣
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问牧童遥指孤村道,杏花深
处,那里人家有。”方思尘不知从那儿转了出来,奇怪,他永远会突然冒出来,像地底
的伏流似的,忽隐忽现。他大踏步走近我,说:
“把刚才那阕词再念一遍好吗?”
我又念了一遍,他倾听著,然后在我身边坐下来,赞叹的说:“哎,这才是人生的至
乐。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醉醺醺尚寻芳酒……哎,好一个醉醺醺尚寻芳酒,古时的人才
真懂得享受。”“你不是也很懂得吗?整天酒杯不离手。”我说,多少带著点调侃的味道。
“你不懂,酒可以使人忘掉许多东西,”方思尘说,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对于他喜乐无常
的脾气,两星期以来,我已经相当熟悉了。“你一生都在幸福的环境里,被人爱护著长大,
你不会明白什么叫失意,你只有值得回忆的事情,没有需要忘记的事情。”这或者是真的,
不过,在到寻梦园以前,我从没有认为自己是幸福的,相反,我还有许多的不满。现在,我
才开始了解自己的幸福,最起码,我这一生没有遭遇死亡。
“徐海珊很可爱吗?”这句话是冲口而出的,只因为想到他的不幸,因而联想到徐海
珊。说出口来就懊悔了,这话问得既不高明也无意义,他既然热爱她,当然认为她是可爱
的。
“海珊,”方思尘沉吟的说:“她和你完全是两种典型,你无论在生理或心理方面,都
代表一种健康的美。海珊正相反,她是柔弱的。但她的感情强烈,她常常患得患失,总是怕
失去我,就是在我们最亲热的时候,她也会突然问我:‘你会不会爱上别人?’她死的前一
天,我们才决定结婚日期,那是十月,我们预备元旦结婚。那天下午我进城一趟,回来时已
经很晚了,我去敲她的门,她说她已经睡了,声音很特别,好像充满了慌乱和凄惨,我走开
了。第二天,因为叫不开她的门,中午我们破门而入,她和衣躺在床上,已经断气很久
了。”
“她用什么方式自杀的?”我问。
“安眠药。”“你们家怎么有安眠药呢?”
“我们家里一直有安眠药,本来是爸爸用的,后来海珊也有失眠的毛病,妈妈也用安眠
药。”
“你们……从没有考虑过她是不是被谋杀的?”我问,有种奇异的灵感,觉得她死得不
简单。
“谋杀?”方思尘竟颤栗了一下,但立即说:“那不可能,门窗都是反锁的,我不相信
有人能把安眠药灌进她肚子里去,而且,动机呢?谁有动机杀她?”
“安眠药很可能调在咖啡里或食物里,使她不知不觉的吃下去,动机……我就不知道
了。她死在寻梦园吗?”
“就是你隔壁那间空房子里,那天家中的人和现在一样,只是没有你。你想,谁会谋杀
她?这是决不可能的!”
但,我却认为可能,我思索著,方伯母?那阴阴沉沉的老妇人,谁知道她会不会做出这
事来?老张,不大可能,那是个憨厚沉默的老人。玉屏,嫌疑很大,她显然在单恋她的主人
思尘,这是看得出来的。思美,决不可能,她太善良了,而且没有动机。思尘,会不会是他
谋杀了他的未婚妻?……我抬起头来,方思尘正默默的凝视我,在思索著什么,那张脸是漂
亮而正直的。我站起身来,对自己摇了摇头:
“侦探小说看得太多了,”我想。不自禁的对自己荒谬的想法感到可笑。我笑著拍拍裙
子上的土说:
“起来吧,我们走走,别再谈这些让人丧气的事情!”
方思尘站起身来,他比我高半个头。他低头望著我,脸色又开朗了起来:“什么时候,
让我帮你画张像?”“随时都可以!”我说。
“昨天晚上,思美拿了一篇你的小说给我看!”他说。我们沿著小径慢慢走著。“哪一
篇?”“题目叫‘网’。”“最糟的一篇,事实上,没有一篇好的,我正在摸索中,我十分
希望把我所看到的,接触到的写下来,但总是力不从心,我缺乏练习,也缺少经验。”
“你很能把握人的感情。”他说:“看你的小说,不会相信你是个二十岁才出头的女孩
子。”
“可是我的东西就很肤浅,不深刻,我的材料离不开学校和家庭。我的生活经验太少,
假如你要我写一篇东西描写矿工,我一定会写出一篇非常可笑的东西来。”
“我想,就是学校和家庭已经够你写了!”
“真的,小说材料是俯拾皆是。”
我停住,望著天边,这正是黄昏,云是橙红和绛紫色的,落日圆而大,迅速的向地平线
上降下去。我忘形的抓住方思尘的手:“画下来,这么好的景致!”
方思尘没有看天,却凝视著我,他的手轻轻的压在我的头发上,然后从我面颊上抚摸过
去,托起了我的下巴。他的眼睛发亮,薄薄的嘴唇紧紧闭著。我茫然的看著他,我们就这样
站著,许久之后,他低低的说:
“我怕我会太喜欢你了,怎么办?”
我不语,被催眠似的看著他的眼睛,他又说:“你非常美,以前有别的男孩子告诉你
吗?听著你软软的声音念诗,使人烦恼皆忘。”
我仍然不语,于是,他俯下头来吻我,轻轻的。然后,他用两只手捧著我的脸,凝视我
的眼睛:
“一个不知道忧愁的女孩子,我能爱你吗?我会不会把不幸带给你?”我继续沉默,他
又说了:
“你是天上派下来解救我的小女神,是吗?在我最苦闷的时候,你来了,用你率真的态
度命令我:‘喂,开一下门好不好?’我给你开了门,你走了进来,走进我的生活和生命,
用你坦白的眼睛注视我,用你甜甜的声音念‘向郊原踏青,恣歌携手。’你不会再悄然引
退?你会和我恣歌携手?会吗?会吗?会吗?”
我无法说话,仿佛被一个大力量所慑服,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浪潮似的淹没了我。我觉得
自己的心跳得稳定而柔和,我并不激动,可是,泪水却充盈了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说不出来为了什么,只感到生命的神奇和美好。四周的蝉鸣声那么可爱,花的香味,草的
气息……这一切使我醺然欲醉。我阖上眼睛,必须用我整个心神来捉住这神秘的一瞬。于
是,他又吻了我,这一次是重重的,火热的。我不敢张开眼睛,只能本能的反应他。我的手
环在他的腰上,可以触摸到他那宽阔结实的背脊,我能听到他的心脏敲击著胸膛的声音,沉
重的,一下又一下。突然间,他推开了我,我有点惊异的张开眼睛,他正在注视著我的身
后。我回转身子,方伯母像个幽灵般站在一株松树的前面,默默的望著我们。她苍白的脸上
一无表情,眼光却冷而阴沉。“妈……”思尘说,不知怎么,我觉得他的声音里有点畏怯,
和以前那种一无顾忌的态度不同。
“方伯母。”我招呼著,礼貌的点头,为了被她撞见的这一幕而脸红,但我并不认为自
己做错了什么。
方伯母机械的对我们点了点头,用空洞的声音说:
“快吃晚饭了!”说完,就回身慢慢的走了开去。太阳已经下山了,天边仍然是绯红
的,她瘦长的影子在彩霞照耀下向前移动,给人一种妖异怪诞的感觉。“我们回去吧!”思
尘说,用手环住我的腰。声调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眼睛里有抹深思的神情。
寻梦园,我想我是越来越爱它了。这是个好名字,最起码,我在这儿找到了我的梦。思
尘的怪毛病也逐渐好了,他变得活泼轻快了起来。一次,我和思美进城买了一副羽毛球拍
子,以后,我们三人就逗留在室外的时候多,清晨和黄昏,我们总是在园内追逐嬉笑。中午
和下午,太阳太大,我和思尘兄妹就消磨在藏书室里。我前面曾提起过藏书室,这里面藏书
之丰富,实在惊人,可惜有大半是英文原版,而我的英文程度有限,无法欣赏。但,中文书
也够我看了,在那一段时间内,我看了许许多多心理学与哲学方面的书,因为,这方面的藏
书比较多。夜,是属于我和思尘的,寻梦园里任何一个角落,都是静坐谈心的好所在,他教
我看星星,教我凭香味辨别花名……我不知道我教过他什么,对了,我曾经教他唱一支小
歌:“我和你长相守,愿今生不分离。
纵天涯隔西东,愿两心永不移。
……”那是个早晨,我起了个绝早,思尘兄妹尚未起床,我独自溜进了园里,在听雨亭
旁边,我看到方家的旧仆老张正在捞取荷花池里的败叶残枝。他是个背脊已经伛偻的老人,
有一张满布皱纹的脸。我停下来,他对我含笑招呼:
“唐小姐,早。”“早,”我精神愉快的说:“要不要我帮你的忙?”
“不,当心弄脏鞋子。”
我在荷池边的山子石上坐了下来,看著老张弄,老张一面用钩子勾著败叶,一面说:
“现在不弄,等会儿少爷要不高兴的。”说著,他看了我一眼,突然说:“以前徐小姐
最喜欢听雨亭,每天都要到这儿待一个下午,她说荷花的香味最清爽了,比玫瑰花好。老爷
生前也喜欢听雨亭。”“徐小姐一定很美,是不?”我知道他说的徐小姐是指海珊,不禁冲
口而出的问,大概心中多少有点属于女性的妒嫉。
“很美,当然的,她父母都漂亮……”老张忽然错愕的停住口,茫然的望了我一眼,就
闷声不响的去勾叶子了。女朋友21/22
“父母?她的父母是谁?”我追问。
“不相干的!”老张摇摇头说,就再也不讲话了。我默然的看了他一会儿,这老人一定
知道什么,或者也知道海珊是怎么死的,但他绝不会再告诉我什么了。我站了起来,拍了拍
身上的土,就向房子走去。思尘已起来多时,思美正等著我一起吃早饭。那天上午,我们全
消磨在羽毛球上。中午,天变了,成堆的紫黑色的云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风卷著树梢,太阳
隐进了云层,室内显得黯然无光。思美扭开收音机,十二点的新闻报告前有台风预告,思美
望望窗外的天空。
“台风,”她说:“我们的花园又该遭殃了。”
“我担心东面的那个茑萝花架,应该叫老张早点去修理一下的,有两根柱子已经坏
了。”思尘说,他手中握著一杯茶,最近,他喝茶的时候好像比喝酒的时候多了。
午饭后,方伯母忽然用古怪的眼光打量我,然后问:
“你父亲在哪儿做事?”
“在×中教书,教国文。”我说。
“你兄弟姐妹几个?”她继续问。
“四个。”我回答。“生活很苦吗?”我不奇怪方伯母问这个问题,和思美比起来,我
的服饰是太简陋朴素了。“物质生活确实很苦,精神生活却很愉快。”我说,自己也不明白
为什么要这样回答,这使我的话里包含了一点儿讽刺和自我安慰的味道。玉屏进来了,递给
我们每人一杯茶,她又给思尘新泡了一杯,这美丽的小女仆总有种特殊的气质,看起来温文
可爱,不像个女仆。方伯母又审视了我一番,只点点头,就一语不发的走了。思美说:“妈
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总是这样的。”思尘说。
思美要上楼睡午觉,我兴致很好,就和思尘到客厅里去下象棋,太阳又出来了,阳光使
人疲倦,我觉得窗子太亮了,拉上了窗帘,室内阴暗了好多。可是我仍然感到头晕晕的。一
连输了三盘,我不下了,却玩起棋子来,这棋子是用象牙雕刻的,非常精致。“这是父亲和
徐阿姨下棋用的那一副。”思尘说。
“徐阿姨……”我说了一半,一阵头晕使我停住了,我感到房子在旋转,胸中发胀,眼
前是一片模糊。
“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发白!”思尘紧张的说。
“没有什么,”我勉强的笑了笑,“上午打了太久的球,大概有点中暑。”“你去躺一
下好了。”思尘说。
“好,”我站起身来,地板在我脚下波动,我听到思尘在叫我,我站不住,猝然倒下
去。思尘的胳膊接住了我,我尝试睁开眼睛看他,但是我睁不开,一种无形的力量征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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