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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女朋友

_6 琼瑶(当代)
“我不过提提而已,”雅苹慌忙说:“不去就不去!明天,你再到别家唱片公司试
试!”
高凌风顿时又冒起火来。
“试试!试试!试试!我的人生就一直在试试!”他一把抓住雅苹,心灰意冷,而又悲
切沮丧。“雅苹,我怎么办?事业、爱情、婚姻,和前途,全是茫然一片,我怎么办?”
雅苹略带伤感的看著他。
“你连爱情也否决了吗?我不算爱你吗?凌风!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马上结
婚。”
高凌风像被针刺了一般,猛的跳了起来。
“结婚?”他吃惊地嚷:“你要和我结婚?我有什么资格谈结婚?我拿什么来养你?”
“我不在乎。”“你不在乎我在乎!”高凌风大叫起来:“我养不起你,结什么婚?难
道用你的钱?还是用姓魏的钱?”
“你别又扯上魏佑群!”雅苹憋著气说:“我知道这些都不是理由,我知道你心里的问
题,你根本不想要我,从头到尾,你心中只有一个人……”“你敢再说出那个名字!”高凌
风瞪大眼睛。
“我不说,我根本不配说!”雅苹眼里又充满了泪水。
高凌风恼怒地望著雅苹。
“让我们把话说清楚,雅苹,我们交往,是两相情愿,谁也不欠谁什么。我今天一无所
有,没有钱,没有事业,没有自尊,还剩下的,是一点点自由。结了婚,我就连自由都没有
了!我够倒霉了!我还要这点自由,你懂吗?”他抓住雅苹的胳膊,疯狂的摇撼著她。“我
不要婚姻来把我拴住,你懂吗?你做做好事,别把我这最后一点点自由也给剥夺掉!”
雅苹大哭了起来,她不顾一切的叫了一声:
“如果我是夏小蝉,你也要自由吗?”
高凌风狂怒的吼了回去:
“可惜你不是夏小蝉!”
雅苹忍无可忍,泪水迸流,而浑身抖颤。
“好!你要自由!”她大叫:“好!我给不起你自由,因为我从来没有拿走过你的自
由!正好像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爱的是夏小蝉!现在,你要自由,要自由,你走!你马上
走!你去找你的自由!你走!你马上走!马上走!马上走!……”高凌风往门外冲去。“是
你叫我走的,你别后悔!”女朋友15/22
“砰”然一声门响,他冲出去,关上了房门,这声门响震碎了雅苹最后的意识,她崩溃
的哭倒在沙发上。
15
高凌风回到了家里。像一阵旋风,他冲进了家门,怒气未消,满脸的激动和愤恨。父亲
正坐在桌前改考卷,小屋里一灯如豆,老人身边,似乎围满了寂寞。看到高凌风,他的眼睛
闪亮了一下,立刻就暗淡了。“怎么了?凌风?又是这样气冲冲的?”
“爸!”高凌风宣布的说:“我和雅苹分手了!”
“哦!”父亲惊愕的望著他,困惑而迷茫。“为什么?年轻人,吵吵闹闹总是难免。雅
苹温柔顺从,你该待她好一点才对啊!现在,到那里去找这样好的女孩子呢?”
“我受不了她!”高凌风叫著:“上山!上山!上山!她要我上山!和我相处这么久,
她还不了解我!你猜她对我说什么?要跟我上山,而且要跟我结婚!她想掠夺我所有的一
切!”
父亲瞪视著他,逐渐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放下笔,他站起身子,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儿
子,他的面容变得反常的严肃,声音也反常的激动:“凌风,你所有的一切是什么?你有什
么东西可以被掠夺?你的骄傲?你的自大?你的无自知之明?还是你那可怜的虚荣心?”高
凌风愕然的看著父亲。
“爸爸!你也……”“凌风!”父亲沉痛而伤感的说:“这些年来,你是我的希望,我
的命根,我宠你,爱你,不忍心责备你,甚至不敢在你面前讲真心话!今天,我实在忍无可
忍了!”
“爸爸!”高凌风惊愕而意外。
“你骄傲自负,自认为是天才,要唱歌,要当汤姆琼斯,当猫王!你认为你学森林系是
应付我,被我所害!我不敢点穿你,我鼓励你去唱,希望你有一天能真正认清自己的价值!
谁知道,你竟从头到尾的糊涂下去!”
“爸爸!”高凌风靠在墙上,完全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唱歌,凌风,你为什么要唱歌?”一向沉默而好脾气的父亲,这时竟语气严重,咄咄
逼人:“你只是想出风头,想听掌声,你只是虚荣感在作祟!我告诉你,你能唱,会唱,却
决不是猫王或披头的料!你的才气,只够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凌风,你该醒了!你该醒
了!”
高凌风的眉头蹙紧了,他痛苦的望著父亲。在这一瞬间,心里像有一千把刀在绞动,可
是,在痛楚之余,却又依稀仿佛的感到,好像有个什么毒瘤在被开刀,被割除,因而,这痛
楚似乎是必须忍受而无从回避的。他脑子里像有千军万马在奔驰,在那奔驰声里,父亲的声
音却依然响亮而清晰:
“你的恋爱,和你的事业一样迷糊!你前后的两个女朋友,小蝉娇柔脆弱,你侍候不了
她!雅苹温柔贤慧,可是,说实话,你又配不上她!”
高凌风再也忍受不住,闭上眼睛,他用手紧紧的抱住了头。“爸爸!”他大叫:“不要
讲了!不要讲了!不要讲了!”
父亲走到他面前,伸手按住他的肩,忽然间眼中含满了泪水。“凌风,”他的声音软化
了,沉痛而恳切:“我或者不该说,只是——我再也熬不住了。凌风——”他紧握著他的
肩,语重而心长。“要承认自己的‘平凡’,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但是,世界上千千万万
的人,有几个是不朽的天才呢?”
高凌风睁开眼睛来,苦恼的,悲哀的,痛楚的凝视著父亲。父亲强忍著泪,慢吞吞的又
说了一句:
“我要你学森林,至今不知道是对是错。当时我只有一种看法,天地如此广大,处处都
可扎根呀!”
高凌风在那巨大的痛苦和震撼之下,脸上却不由自主的动容了。“我……我不说了!”
父亲放开了他,转身走向桌边。“雅苹那孩子,虽然没有什么好身世,却善良而热情。吃亏
在对你太柔顺了,太爱你了!男人都是贱骨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高凌风呆呆的站
著,忽然间,他掉头就向屋外走。
“我出去了!”“去哪儿?”父亲问。“去——找雅苹!”他咬著牙回答。
很快的,他到了雅苹的公寓。上了十层楼,用钥匙轻轻的打开房门,客厅里寂无人影。
高凌风走进去,卧室里传来轻微的啜泣声,他再轻轻推开卧房的门,就一眼看到雅苹正匍伏
在床上,低低的,忍声的,压抑的啜泣。他站著,望著她,一动也不动。听到了声音,雅苹
慢慢的回过头来,看到凌风,她不信任似的瞪大了眼睛,眼里仍然饱蓄著泪水,透过泪雾,
那对眼珠里已绽放著希冀的、惊喜的、渴望的、热烈的光芒。这光芒瓦解了高凌风所仅存的
骄傲,他走了过去,一言不发的在床前跪下。他用手轻轻的拂开她那被泪水沾湿,而贴在面
颊上的头发,再温柔的、怜惜的抚摸著她那瘦削的面颊,然后,骤然间,他们紧紧的,紧紧
的拥抱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还没起床,高凌风就听到窗外的雨声,敲著玻璃,发出轻脆的叮咚。床
上,雅苹已经不在了,厨房里,有锅盘轻敲的声响,还有雅苹低哼著歌曲的音浪。他用手枕
著头,凝想著这崭新的一天,是否该做一些崭新的计划?
翻身起床,去浴室梳洗过后,雅苹已在桌上,摆好了他的早餐。他坐下来,头一件事情
就翻报纸人事栏。雅苹悄眼看他,不在意似的说:“人事栏里很少有征求歌星的广告!”
“我不是找唱歌的工作,我在找别的。”他说:“我决定了,什么工作都可以做!”雅
苹惊喜交集的看了他一眼,微笑了起来。
“先喝牛奶,凉了——”她望望窗外。“不管找什么工作,等雨停了再出去!”高凌风
喝著牛奶,翻著报纸,突然间,一则小小的新闻映入了他的眼睑:“留美学人何怀祖,今日
携眷返国。”
“哐啷”一声,他手里的牛奶杯失手落在地上,砸成粉碎,他直跳了起来,一语不发就
往屋外冲去。
雅苹追在后面,直著脖子叫: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她折回去,抓起了那张报纸。
机场上,贵宾室里挤满了人群。有记者、有家属、有亲友、有摄影机……镁光灯不住的
闪著,小蝉依偎著何怀祖,巧笑嫣然的接受著人群的包围。数年不见,她显得丰腴了,成熟
了,而且,更高贵,更华丽,更迷人!
高凌风缩在远远的一角,悄悄的注视著这一切。他浑身透湿,头发里都是雨水,一整
天,在飞机到达以前,他似乎一直在雨地里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多少小时。现在,他看到
小蝉了,距离他更遥远,更遥远,更遥远……的小蝉!似乎来自另外一个星球,也属于另外
一个星球!
记者们拿麦克风和录音机在访问何怀祖,高凌风隐藏在那小小的角落里,注意的倾听:
“何博士在国外得到杰出青年科学奖,是国人的光荣,这次回国,是度假还是长住?”
“是度假,因为我内人很想家。”
“何博士,你这次得奖,有什么感想?”“嗯——”何怀祖微笑的回头,望著身边的小
蝉。“我想,我该感谢我太太,她给了我最大的爱心和鼓励。”
大家哄笑了起来,目标转向了小蝉。
“何太太,你对你先生的成就有什么感想?”
小蝉的脸上堆满了笑,眼里绽放著幸福的光采,她望了望何怀祖,然后,她骄傲的、愉
快的、满足的说:
“我——我很庆幸嫁了一个好丈夫!”
大家又哄然的笑了。高凌风悄悄的,丝毫不被注意的走出了那间贵宾室。垂著头,他双
手插在夹克口袋里,落寞的走出机场。外面的雨依然淅淅沥沥的下著,他走进了雨里,沿著
街道,向前面无目的的走著,雨淋在他头上,衣服上,水珠顺著他的头发向下滴落。他没有
感觉,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只是机械化的向前迈著步子,一步又一步。
忽然,他觉得没有雨了,他慢慢的抬起头来,发现一把伞正遮在他的头顶。他站住了,
回过头来,他看到了雅苹,她站在雨地里,正用伞遮著他。而她自己,却全身浴在雨水中。
她的眼睛,温柔的,了解的,关怀的,热烈的看著他。她的脸上,头发被雨淋湿了,贴在额
前,满脸的水,已分不清是雨是泪。他伸出手去,把她的身子拖到伞下,紧紧的挽住了她。
他的眼睛盯著她,半晌,他才用坚决的、肯定的、清晰的声音问:“雅苹,你愿意上山
吗?愿意嫁给一个森林管理员吗?”
雅苹满眼的泪水,满脸的笑,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好!”高凌风抬起头来,忽然发
现自己能够正视前面的世界了,他挽紧雅苹,往前走著:“我们上山去!我还是可以唱歌,
唱给山听,唱给云听,唱给树听,它们不会嘲笑我阴阳怪气。你,我,爸爸,我们可以在山
上组成一个快乐的小家庭。”“还有——”雅苹低声说:“一条新的小生命!”
高凌风又惊又喜。“真的?”雅苹瞅著他点头。“好!”高凌风仰望著云天。“他一出
世,我就让他看山上的大树,告诉他根扎在地里,根扎得越深,树长得越大!”
揽著雅苹,他们并肩向前走去。一九七四年五月初稿完稿
一九七五年三月七日再稿完稿女朋友16/22寻梦园

提著一个旅行袋和一大包书,我转了三次公共汽车,先从家里乘车到火车站,又从火车
站搭车到圆山,再转一次车到这儿。然后按照思美给我画的地址图,在乡间的田陌山边足足
又走了半小时,问了起码十个乡下人,最后,我总算停在“寻梦园”的铁栅门外了。酷暑的
太阳晒得我头昏,满身全是尘土和汗水,连旅行袋上都积了一层黄土,我像是个跋涉了几千
里路的人似的,疲倦、燥热,而且口渴。望了望那关得牢牢的铁栅门,和门边水泥柱上凸出
来的“寻梦园”三个字,我长长的吐了口气。又找了半天,才看到被常春藤掩盖了一半的门
铃,门铃装得那么高,我必须踮著脚才够得著。按了铃,我把书和旅行袋都放在地下,靠在
柱子上等待著。
“寻梦园”,早在我两年前因同时考上T大而认识思美时,她就向我提起过。以后,每
逢寒暑假,思美总要约我到寻梦园来住,我却始终不能成行。去年我开始尝试写作,思美更
成了热心的说客,不住缠著我说:
“到寻梦园来,包管有许多灵感给你,我爸爸造寻梦园,还有个故事,你来,让我讲给
你听。寻梦园很大,我们家的人口少,你来可以热闹些。”
大概是为了想听寻梦园的故事,也为了这个园名颇引人遐思,今年暑假,我终于发狠来
寻梦园作客了。站在门外,我不耐的等著人来开门,一面从栅门外向里面张望。这一打量之
下,不禁使我大为惊异,栅门里是一个很深很大的花园,有高大的树木,绿叶成荫,也有各
种颜色的奇花异卉,红红白白,在绿树中掩掩映映。还隐隐的可以看到石桌石椅和楼阁亭
台。这使我想起蝴蝶梦里描写的梦得里,不禁心痒起来,恨不得马上进去参观一番,难怪思
美一直向我夸耀寻梦园,原来竟是这样一个迷人的仙境!
足足过了十分钟,并没有人来开门,我又按了一次门铃,依然没有人来。我开始试著喊
人,并且摇著铁栅,但,一切都没有用。我一次又一次的按铃,心中一直在冒火,见到思
美,我一定要大发牢骚。可是,现在怎么办呢?看样子我就是等到天黑,也未见得会有人来
的。而且,我渴极了,真想喝水,太阳又一直晒著我,我的衬衫都被汗湿透了。表上指著十
一点,我是清晨八点钟动身的,到现在已经三小时了。
半小时后,我完全绝望了,四周静静的,并不真正的静,那花园里的蝉鸣正喧闹的响
著。我看不到人影,也听不到人声,虽然喊破了喉咙,也没人理睬。终于,我提起旅行袋,
准备回头。临走时,到底不死心,我又踮起脚来按一次铃,这时,一个声音从门里冷冷的响
了:
“那个门铃坏了!”我迅速的从栅门里看进去,一个工人模样的男人,穿著条肮脏的卡
其裤,一件汗衫,肩膀上扛著个锄头,满手的污泥,正站在那儿看我。我像发现新大陆似的
高兴,对他叫著说:“喂,开一下门好不好?”
“你找谁?”他站著不动,看样子并无开门的意思。
“找你们的小姐,”我说,一肚子的气,真是,如果我打扮得华丽一点,他大概早就把
门开了。看样子,这人是个园丁,因为他裤子膝头上还沾著泥和碎草。但他对我的神气满像
我是个要饭的。“什么小姐?”他问,明显的在装傻。
“方思美小姐,”我大声说:“你去通报一声好不好?说是唐心雯在门外等她。”他懒
洋洋的走了过来,拉开了铁门,说:
“进来吧!”我提著东西走进去,等著他指示路径,但他哗啦一声把门关好,就对我耸
耸肩说:
“你自己去找她吧!”说完,头也不回的就隐进树丛里去了。气得我鼻子里都要冒烟,
决心把他这种不礼貌的态度告诉思美,敲掉他的饭碗,也出出这口气。
沿著一排碎石子铺的小路,我走了进去,绕过一个树丛,我觉得眼睛一亮。眼前是个不
大不小的喷水池,池子中间有个石头雕刻的小爱神邱彼特,背上有两个翅膀,肩上搭著弓和
箭,水柱就从弓箭上喷出来,一粒粒水珠在阳光下反射著瑰丽的色彩。喷水池四周种了一圈
玫瑰花,地上铺了草坪,如今玫瑰花全都盛开著,香味浓郁的散布在四周。我身不由己的走
到水池旁边,俯身去看水,水清澈见底,水底全是些白色的小石子,水里有数以百计的金鱼
游来游去,有的把嘴凑在水面吐气泡。我抬起头,爱神栩栩如生,显然不是出诸普通石匠之
手,而是个艺术家的作品。我欣赏了半天,才转身寻路。但,在我面前,以喷水池为中心,
却有七八条小径。我探首细看,其中三条都可以看到房顶,于是我随便选择了一条,小路两
边全是扶桑花,有红黄白三色。台湾的花仿佛四季都开,像扶桑花、美人蕉、灯笼花……我
一面走一面欣赏,走了好久,又到了一个水塘旁边,水塘四面堆著假山石,石边不规则的栽
著些叫不出名目的草花,五颜六色,美不胜收。塘中全是荷花,一朵朵花亭亭玉立的伸长了
干子,真可爱极了。在池塘旁边,有一个建筑得十分精致的亭子,亭上挂著一块匾,题著
“听雨亭”三个字,大概是取李商隐的诗“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意思。我向亭子走过去,实
在累极了,很想好好的坐一坐,吹吹风,可是,才上了台阶,我就看到亭子里的木椅上躺著
个人,仔细一看,又是那个园丁!他对我狠狠的看了一眼,说:“你走错了!从喷水池往北
走才是正房!”
我的腿发酸,口发渴,头发昏,只得又在烈日下走回喷水池。最后,我总算来到寻梦园
的正房了,这是一栋中西合壁似的二层楼房,门前有台阶,上了台阶,大门大开著,是个四
方的大客厅,地上是讲究的花砖,窗子上都是一式的垂地的红绒窗帘,天花板上吊著欧洲宫
廷里那种玻璃灯。有一个宽的大理石楼梯直通楼上。客厅里却没放沙发,全是中国老式的紫
檀木的椅子,上面放著极讲究的靠垫。我走进去,四面望了一下,没看到一个人,只好扬著
声音喊:
“思美!”
我的声音在这静静的屋子里显得特别大,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立即,我听到楼上有一
扇门砰的响了一声,接著,是一阵脚步声跑到了楼梯口,我抬起头,思美已经像阵旋风似的
卷下了楼梯,一把拉住我的手乱摇,叫著说: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昨天收到你的信,不是说明天来吗?我还准备明天去公共汽车
站接你呢!你怎么找到这儿的?谁给你开的门?我们门铃坏了!你一定走了不少冤枉路
吧?”
“还说呢!”我的委屈全涌了上来:“心血来潮前一天来,叫了半天门,你们那个男工
没礼貌透了,也不带进来,害我在花园里直打……”“是老张给你开的门?别理他,他的耳
朵有毛病……快,先洗个手脸,到楼上去休息休息,你还没有吃午饭吧,我叫他们下碗面
来。李妈!李妈!”思美一叠连声的嚷著,我抛下了手里的东西,就在椅子里一躺,闭上眼
睛说:
“累死了!可是,我宁愿先洗个澡!”
“好,我叫他们给你准备热水。”
李妈来了,是个三十几岁的女仆,一小时后,我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吃了
碗冬菇面,精神重新振作了起来。思美把我带到楼上的一间房子里,里面有张极漂亮的单人
床,一个梳妆台,一个衣橱,和一张小巧精致的书桌。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房间,怎么样?”思美笑吟吟的问。
“好极了!舒服极了。”我由衷的说,走到书桌前面的安乐椅上坐下,把椅子转了一
圈,不禁感慨的说:
“有钱真好!”“怎么,你不是常说钱是身外之物吗?”思美打趣的说。“现在发现钱
的用处了,这么大的花园,这么讲究的房子和家具,这才是享受呢!坐在这儿,听著蝉鸣,
闻著花香,不用和弟弟挤一个书桌,不会被妈妈叫过来叫过去做事,可以安心的看自己爱看
的书,写自己要写的东西。唉!这真是太好了,如果我有这样的环境,我一定写他几部长篇
小说!”
“现在你就有这样的环境!”思美说,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一个暑假,够你写
了!”
站起身来,我走到窗边,窗上垂著白纱的窗帘,我拉开了它,风很大,很凉爽,从窗子
里望出去,是花园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个爬满了茑萝的花架,花架里有椅子和桌子,花架的
四围都种著竹子,一片绿荫荫,另有一种风味,我叹口气:“这花园真漂亮,不知是谁设计
的?”
“今天晚上,我会告诉你寻梦园的故事。”思美说。
“哦,我还没有拜见伯母。”我突然想起来说,思美的父亲已在五年前去世,她和哥哥
母亲住在一起。
“没关系,吃晚饭时再见好了,现在她在睡午觉。”思美说:“你也睡一下吧,我猜你
一定疲倦了,黄昏的时候我来带你参观一下整个的寻梦园。”
我确实很累了,因此,当思美走出房间,我立即就和衣倒在床上,只一会儿,就已进入
了梦乡。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四点钟才醒。太阳已经偏西了,风吹在身上竟有点儿凉意,我
爬起身,在梳妆台前梳了梳头发,思美已在门外敲门了,我开了门,思美笑著说:
“睡得真好,我来敲过三次门了!”
下了楼,喝一杯冰果子汁,就跟著思美浏览了整个寻梦园。说老实话,这还是我一生参
观的最讲究的花园,园中共有四个亭子,三个水池,和两个花架,每个地方的景致都各各不
同,我尤其喜欢一处,是个小小的池子,池中心有个小岛,岛上竟盛开著玫瑰花。沿著池,
有著曲曲折折的栏杆,构造颇像西湖的三潭映月,栏杆外面,种著一排柳树,柳枝垂地,摇
曳生姿。“如果月夜到这儿来赏月,一定美极了!”我说。
“你的眼光不错,这儿本来是供人赏月用的!今晚我们可以再来看看。”思美说。参观
完了寻梦园,我不禁感慨万千,直到今天,我才发现金钱可以做到一切的事情。思美的父亲
竟有力量造这样的一个花园,而花园又如此的雅致脱俗,我不能不对这人感到几分诧异和好
奇。对寻梦园的故事也更发生兴趣了。和思美一起踱进客厅,我发现有一个瘦瘦的,约五十
岁的女人坐在一张靠窗的椅子里,她有一对锐利的眼睛,和一个高鼻子,年轻的时候,可能
长得很不错,现在她的面部却显得很阴沉,除了那对眼睛外,脸上死板板的毫无表情,她的
手放在膝上,手指细而长,骨节很大,是一个多骨而无肉的手。她穿一件黑旗袍,衬托得她
的脸非常苍白,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我一走进去,她就盯住我看,从我的头到我的脚,似乎
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但身体却寂然不动,像一尊石膏像。女朋友17/22
“哦,妈,这是我的同学唐心雯,我提起过的。”思美对那女人说,又转过头对我说:
“这是我母亲。”
“方伯母,”我礼貌的点了个头。“思美约我来住几天,希望不至于打扰您。”“别客
气,”方伯母说,声调却冷冷的:“随便玩吧,这里只有一个空园子!”“一个非常可爱的
空园子,”我心里想:“不知有多少人梦想有这样一个空园子呢!”
思美给她母亲倒了杯热茶,又给我和她自己调了两杯冰柠檬水,我们在客厅中坐了下
来。方伯母从茶壶底下拿出一副骨牌,开始玩起通关来。我莫名其妙的感到不大自在,不知
该做些什么好。思美也沉默著,我忽然觉得她和她母亲之间很疏远,不像普通的母女。我走
到窗边,太阳渐渐落山了,窗外的天是红的,彩霞带著各种鲜艳的颜色,堆积在天边,树叶
的阴影投在窗上阶前。蝉鸣声已经止住了,四周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多美的黄昏!”我
想,“但,仿佛有些什么看不见的阴影存在著,我觉得这花园并不像外表那样宁静安详。”
有脚步声走进来,我转过身子,是个年轻的男人,穿著件白衬衫,衬衫的领口袖口都没
有扣,袖子松松的挽了两环。我觉得面熟,再一细看,原来就是给我开门的那个园丁。我正
在发愣,思美已站起来说:
“哥哥,我给你介绍一下唐小姐,唐心雯。”然后对我说:“这是我哥哥方思尘。”我
愕然的望著方思尘,顿时脸发起烧来,想起中午我竟把他当做他们家里的工人,不知是否说
了些不礼貌的话?我呆呆的站著,呐呐的说不出话来。方思尘却不经心的看了我一眼,淡淡
的说:“唐小姐我已经见过了,中午是我给她开的门。”“真抱歉,”我狼狈的说:“我不
知道是方先生。”
思美看著我,骤然明白过来,她笑著转过身子,用背对著方思尘,望著我直笑。然后
说:
“哥哥总是这样,太不修边幅,难免叫人误会,他是学艺术的,虽然没有成为大画家,
可是艺术家那种吊儿郎当劲儿倒早具备了!”“别太高兴,”方思尘对他妹妹说:“又该拿
人取笑了!”他脸上毫无笑意,绷得紧紧的,有乃母之风。
“哼,”思美扭过了头:“不要那么老人家气好不好?成天板著脸!”她这句话说得很
低,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方思尘没有理他妹妹,径自走到酒柜旁边,拿出一瓶酒来,找了个杯子,他斟满了酒,
方伯母突然说:
“又要喝酒?怎么无时无刻的喝?”
“除了喝酒,我还能干什么?”方思尘莽撞的说,把杯子送别嘴边去,突然,他想起什
么似的停住了,大踏步的走到我身边,把杯子递给我说:
“喝一点吗?”我惊异的看著他,摇了摇头,有点口吃的说:
“不!不!我不会。”“不会?”他望著我,忽然咧开嘴笑了,他有很白的牙齿,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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