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胚胎奇谭

_7 山白朝子(日)
「嗯,没错。荞麦面我只喜欢吃,不喜欢做。」
听我这么说,八重转头望向我,嫣然一笑。
听说丧吉和我一样是个平庸无奇的男人,但他和八重成婚,有了爱的结晶后,便一直从事木匠的工作。钉钉子时,手指会被铁鎚打伤。用锯子锯木时,有时锯子会卡住,动弹不得。也曾被同侪瞧不起,哭着跑回家。想借由赌博和喝酒来逃避。但丧吉为了养妻儿,始终没辞去木匠的工作。
鼻太郎靠在我膝上睡着。鼻水黏在他上唇一带,脏死了。八重见我轻抚他的头,顿时眯起眼,嘴角浮现笑意。我明明就不是丧吉,但不知为何,打从心底涌现一种安心感。我让鼻太郎躺进被窝里,开始用餐。八重做的酱菜,是我爱吃的口味。一定是丧吉和我喜欢的口味刚好又一致。
入夜后,左邻右舍听闻我的传言,纷纷前来。老人们一看到我的脸,便开始双手合十诵念「南无阿弥陀佛」。年轻一点的,则是问我「你真的是丧吉吗」。我回答「不,我不是丧吉,我跟他毫不相干」,他们全都露出不解的神色。
「那你为什么长得和丧吉一模一样?」
我思索片刻后回答道:
「每个人在这世上,都会有一、两个和自己长得很相似的人,生活在世上的某处。模样、个性完全相同的人。丧吉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人。只是我刚好路过他居住的这个村落罢了。」
在夜深人静后,我在宁静的庭院仰望夜空。四周平静无风,不见明月露脸,周围的杂树林化为浓重黑影。我双臂盘胸而立,这时,一只野狗走来,开始嗅闻我脚的气味。我心想,好一只不怕人的野狗,伸手搔抓它的脖子。
「你对每个人都这样撒娇吗?」
它不断摇着尾巴,于是我朝它问道。
「它才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呢。这只狗见到陌生人,向来都会猛吠。」
八重不知何时来到门前,望着我和那只狗。
「可是它就没朝我吠。」
「是啊。因为从它还是小狗时,你就很疼爱它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这么一只狗……」
野狗吐着舌头,频频喘息,一副很高兴和我重逢的表情。这只狗也把我误会成是丧吉,没半点怀疑。这么一来,我益发觉得是我自己错了。难道我真的是丧吉,之前与和泉蜡庵一同展开旅行的事,全是我自己的误解吗?
「来,我们进屋吧。我帮你铺好床了。」
八重紧握我的手。我犹豫着该不该马上逃离这里。我是否该前往和泉蜡庵投宿的旅店,马上和他一起离开这个村落会比较好呢?是否应该重新踏上旅程呢?和泉蜡庵从那名采山菜的杂役那里听说,要前往我们的目的地,必须翻越无脸岭才行。无脸岭。丧吉遭遇落石而坠河的地点。
「怎么了?」
「我不是丧吉。我名叫耳彦,是个和蜡庵老师一起旅行的人。」
八重的表情阴暗,看不清楚。
「只要你结束这场旅行不就行了吗?就这么办吧。」
我没回答,她拉着我的手,往前走去。屋里无比温暖,传来熟悉的气味。
有个人曾经在无脸岭目睹丧吉坠河。他是丧吉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一年前的那一天,他和丧吉前往无脸岭另一头的村落,为了看庆典。一早晴空万里,两人一身轻装,就此出门而去。但一走进无脸岭后,天气变得诡谲,最后还下起雨来。两人走进有地藏王的岩石底下,躲雨聊天。这里到隔壁村落的距离,比到他们的村落更近。照情况看来,这场雨没有停歇的迹象,所以干脆一路冲下无脸岭好了。于是两人就此迈步疾奔。但就在通过河边道路时,因雨而松动的岩壁,有一处坍塌。大大小小的岩石滚落。丧吉的这位朋友运气好没遭殃,但丧吉却没躲过一劫。他被岩石撞中,滚落斜坡,被水流湍急的河水吞没。
「你要好好拜。因为这是你自己的坟墓。」
我站在坟前发愣时,八重如此说道。鼻太郎似乎觉得很无聊,挥动着手中的木棒。
「感觉真不吉利。我还活着耶。」
埋在坟墓底下的,是那个名叫丧吉的男子。在无脸岭跌落河中,一个星期后才在下游被人发现的尸体。八重当他是丧吉,加以埋葬,但如今细想,她认为那一定是弄错人了。溺死的尸体脸部浮肿,无法分辨死者原本的面相。就只是凭借衣服的颜色和花纹与丧吉一样,而判断尸体就是他。
「害我白难过一场。其实你根本就还活着。那么,埋在这里的男人又会是谁呢?啊,喂!」
鼻太郎一面走,一面用木棒敲打排成一列的墓碑。八重见状,加以训斥。我站在丧吉的坟墓前,默默在心里同他说话。「喂,你遇上麻烦事了。你妻子把我当作是你。」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丧吉,所以我无法像八重那样,把埋在坟里的男人当作别人。里头的尸体一定是正牌的丧吉。这个和我同样长相、同样个性的男人,与八重结为夫妻,并育有一子。我逐渐觉得,丧吉的人生就像我可能得到的另一种人生。因为赌博欠债,而跟和泉蜡庵一同旅行,当他助手的我,在这里构筑自己的家庭,过着正经的生活。
「说起我,其实是个很窝囊的人。我说的不是丧吉,而是此刻站在这里的我,从小到大,都没人认同我,我一直是个无药可救的杂碎。」
离开墓地后,我们就像一家人似的,与八重分别站在鼻太郎两旁,三人并肩而行。
「我总是借酒逃避。喝醉后,便觉得一切都无谓,不安的感觉也就此消失。」
「是啊,你就是这样的人。但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很善良,不会说人坏话。你只是有许多事没办法做得比别人好罢了。不过,这一点都不重要。只要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不管怎样都好。」
八重到旅店当女佣工作时,我和鼻太郎则是在和泉蜡庵投宿的房间里玩耍。我抓着鼻太郎的脚,甩着他绕圈,他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爹!」「什么事?」「接下来我要坐你肩上。」「好,没问题。」望着我和鼻太郎的互动,和泉蜡庵眯起眼睛。由于鼻太郎笑得太大声,似乎有其他客人抱怨,穿着女佣服装的八重跑来将我和鼻太郎训了一顿。
鼻太郎玩累了后,沉沉入睡,和泉蜡庵向我说道:
「我明天早上就要出发了。你打算怎么做?」
望着孩子的睡脸,我一时答不出话来。和泉蜡庵望向庭院的绿意,啜饮手中的茶。树丛在阳光的照耀下,鲜绿油亮。耳畔还传来阵阵鸟啭。见我沉默不语,和泉蜡庵也默默喝着茶。

太阳下山后,我和八重、鼻太郎三人回家吃晚饭。八重用饭锅煮的米饭,正好是我喜欢的硬度。白饭上头添了酱菜,再淋上酱油,我一口接着一口吃。八重见我狼吞虎咽的模样,忍不住叨念了几句。
「讲过你多少遍了,吃慢一点。」
「哦,抱歉。你说得对。」
虽然我向她道歉,但八重每次叨念的对象是丧吉,不是我。但我懒得纠正她,重点是,我也觉得好像从以前就常听人这样唠叨。我自己也明白,我已快要接受八重将我当作丧吉的这种想法。今后我应该能以丧吉的身分过下去。与八重成为夫妻,将鼻太郎养育成人,一起和乐生活。也许这是最幸福的生活方式。「只要你结束这场旅行不就行了吗?」八重这句话突然掠过我脑海。过了一晚后,这项提议变得愈来愈有吸引力。
我接下来要是继续旅行,有什么意义吗?前往温泉地,返回市町,领取酬劳,喝酒。身上的钱花光后,再度陪和泉蜡庵踏上旅程。如此一再反复。
如果是这样的话,还不如就此打住。停止旅行,和妻儿一起生活,这样反而还比较好。
用完餐后,八重借着座灯的亮光开始缝补衣服。她用针线缝补我多处破损的衣服。鼻太郎百无聊赖,向八重恶作剧,换来一顿骂。我躺在一旁观看整个经过,这时,八重向我唤道:
「丧吉。」
「什么事?」
虽然我不认为自己是丧吉,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应声。
「你在想什么?」
「不,是你想多了。我一直在发呆。打从我出生到现在,一直都在发呆。」
「那就好。」
「我以前可有没发呆的时候?」
「经你这么一说,好像没有呢。你总是一副爱困的眼神,或是因宿醉而苦着一张脸。」
八重似乎觉得滑稽,呵呵轻笑。可能是因为座灯光线微弱的缘故,她的模样看来有点落寞。
和泉蜡庵明天早上就要出发了。是否要和他一同踏上旅程,我至今仍拿不定主意。我并未向八重坦言此事。如果我跟和泉蜡庵走,八重和鼻太郎两人又得相依为命,想必一定很寂寞。好不容易以为一切又回归从前,但现在即将再次失去。明明昨天才刚见面,但我却已开始舍不得他们。感觉如同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就像彼此身体相连,流着同样的血脉,一旦有人感到疼痛,我也会有同感,如此真切的情感不断从我体内涌现。
铺好棉被后,我们三人一起躺下。熄去座灯后,屋内一片漆黑。八重哼着摇篮曲,鼻太郎就此传出沉睡的鼾声。我与八重望着幽暗的天花板,小聊了一会儿。
「这孩子一直哭着问我爹跑哪儿去了。」
八重在被窝里握着我的手,如此说道。
「所以我告诉那孩子,你爹只是暂时出外旅行去了。不久他就会回来,你一点都不用担心。」
「结果真的就回来了是吧?」
「嗯,没错。」
半晌过后,八重紧握的手逐渐松开。看来她睡着了。我朝眼前的幽暗凝望了半晌,但始终不觉得困,于是我悄悄钻出被窝。我小心不发出声音,将座灯搬往屋外。把它摆在庭院后,我再次回到屋内,捧着那只木工道具的木箱往外走。
满天星斗,夜风沁凉快意。杂树林围绕这座小屋和庭院。风中参杂着草木的气味,令我有种熟悉的感觉。
我朝座灯点燃火,从木箱里取出铁鎚和钉子。劈好的木柴堆放在门口。我从中挑选一根大小适当的木柴,将它摆在座灯旁。
我卷起睡衣的衣袖,心中暗叫一声「准备好了」。我左手拿好钉子,立在木柴平坦的那一面上,开始以铁鎚敲打钉子。
叩、叩、叩。
马上就失败收场。在我敲下的瞬间,钉子的前端从木柴表面滑过,没能固定在同一点上。钉子始终刺不进木柴里,好不容易钉出个洞,钻进洞里,却又钉歪了。原本敲打的时候,以为钉子直立,但结果当然不是这么回事,它斜斜地钉进了木柴里,最后歪曲变形。
以前我曾当过几天木匠。当时我钉的钉子也是变成这个样子,惹来其他木匠的嘲笑和鄙视。连师傅也骂我,像我这样糟蹋钉子,有再多钉子也不够用。同侪们也开玩笑说,我要盖一栋房子所需要的钉子,连屋里都不够放。我想起自己当时那种低落的情绪,全身冷汗直冒。
我拿起第二根钉子,按住木柴表面,举起铁鎚一挥而下。这次试着略微加强力道。
叩、叩、叩。
又失败了。钉子不知何时变成斜向插进木柴里。我叹了口气,槌向钉子,却一时没对准。铁鎚朝我按住钉子的左手大拇指槌落。感觉如同脑中火花迸散一般。骨头没事,也没出血,但痛入心脾。我虽然没发出惨叫,但有好一阵子无法呼吸。我沉声呻吟,泪水直冒,顿时感到悲从中来。我把铁鎚抛向一旁,双脚往地上一摊。揉着手指,仰望星辰,但双眼因泪水而模糊,看不清楚。
「可恶!我不干了!我不干了!」
一阵风吹来,树叶窸窣作响。待头脑略微冷静后,我逐渐对自己的无能感到很不甘心。再度从木箱里拿出第三根钉子,将它立在木柴表面。刚才敲伤的拇指隐隐作疼,连要稳住钉子都很吃力。
叩、叩、叩。
这种事,丧吉也办得到。如果我和他的身体、想法都一样的话,应该也办得到才对。我与丧吉的差异,就只在于有没有八重与鼻太郎的陪伴而已。丧吉有家人等着他养,所以他才能钉好钉子,始终坚持木匠的工作。听说一开始丧吉同样做不好,遭同侪瞧不起。但不管别人再怎么嘲笑,丧吉还是坚持不懈。
第三根钉子又失败了。但我已经比刚才熟练。也许我在挥铁鎚时,把手腕稳住会比较好哦?我拿出第四根钉子。这时,背后传来一声叫唤。
「太好了,原来你在这里。」
八重站在家门口。
「我好担心呢。以为你回到家,只是一场梦……」
「因为睡不着,起来练习钉钉子。」
八重来到座灯旁,望向我的手。在朦胧灯光的照亮下,八重的脸蛋无比美艳。她发现我红肿的手指,秀眉微蹙。
「丧吉,你的手……」
「刚才失败了。我真是没用,始终都钉不好。因为太过疼痛,而变得自暴自弃。」
「你之前也是这样。那时候也是大拇指又红又肿。在半夜里偷偷练习。」
她好像在谈丧吉的事。我朝她颌首。
「嗯,是啊。和那个时候一样。因为我忘了怎么钉钉子,所以想趁现在练习一下。要是不先练习的话,今后就没办法餬口了。」
我如此说道,同时发现自己心中已作好决定。
我将钉子立在木柴上,不让手腕弯曲,以铁鎚敲向钉子。
叩、叩、叩。
钉子直直刺下。我小心翼翼地敲打着钉子。
「日后重回木匠的工作,一定又会被人嘲笑。要是被人当我是没用的家伙,叫我别再去上工,那会害你和鼻太郎饿肚子。那可万万不行。所以我好歹得先学会怎样把钉子钉好。」
大拇指隐隐作疼。
在座灯的灯火下,我和八重的影子落向地面。
无关乎大拇指的疼痛,我突然很想哭。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和鼻太郎再也不用哭了。也不用再悲伤难过。就算你辞去女佣的工作,也不必担心会没饭吃。我或许赚不了什么大钱,能让你们吃山珍海味,但只要我们三个人一起努力,一定没问题的。」
叩、叩、叩。
钉子前端终于剌进木柴里。没半点歪斜,一直保持直立。就算从旁边施力,它也没半点摇晃。再来只要用力将钉子打进木柴里就行了。我只要将铁鎚对准钉子挥落即可。
这时,八重突然抓住我紧握铁鎚的手。传来她手指冰凉的触感。她不发一语地从我手中拿走铁鎚。
「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八重抽抽噎噎地说道。
「但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回来。怀疑这一切都只是误会。就像我对那孩子说的,他只是出去旅行。但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我低头望向那根朝木柴表面刺进一半的钉子。
「丧吉真不简单。他真的很卖力。」
八重开始济然泪下。座灯的橘色灯火照亮她的双颊。
「嗯,丧吉真的很卖力。为了我和孩子。」
我站起身后,八重把脸埋进我胸膛。她的头抵向我鼻端。每次她呜咽时,纤细的肩膀就会一阵颤动。
「能和他结为夫妻,我真的很幸福,但他已不在人世。也不会从旅行中归来。其实我知道你并不是他。」
翌晨,我背起旅行的行囊,前往和泉蜡庵所住的旅店。八重和鼻太郎也前来为我送行。天空蔚蓝无云。连光秃秃的无脸岭也显现出清楚的轮廓。这种暖和的天气,正适合踏上旅途。
已准备好行囊的和泉蜡庵,人坐在旅店的玄关前。也许他是在等我。但他看到我,却露出颇感无趣的神情。
「你来啦。从你这身打扮看来,是想和我一起旅行对吧。」
「没错。让蜡庵老师你一个人走,比派孩子出门跑腿还要危险。」
「多你一个人,其实也没多大帮助。不过,我倒是很担心你卷款潜逃,晚上都睡不着觉呢。」
八重、鼻太郎、旅店老板,看着我与和泉蜡庵的一来一往,似乎觉得很有趣。
八重移步向前,向和泉蜡庵行了一礼。
「他就有劳您多多关照了。」
鼻太郎也开口道:
「请多多关照我爹!」
我觉得很不自在。我又不是八重的丈夫,也不是鼻太郎的父亲,却搞得好像家人在送行一样。
到了出发的时刻,我把八重叫向一旁。我们把鼻太郎交由和泉蜡庵和旅店老板照顾,我和她两人单独来到建筑后方。
阳光穿透树叶的斑驳光影,落在八重白皙的前额和两颊。她双眸映照着我的身影。
「抱歉。我喜欢和那个人一起旅行。能见识到许多平时看不到的事物。虽然也会遭遇不少惊险的事,但泡温泉真的很棒。过去我见过建造在湖底的房子、被猿猴占领的城堡、一面唱歌一面接受火刑的罪人。而且那个人替我还的债,我还没还他呢。不过,日后我想再回到这里。到时候我会来找你。」
八重眯起眼睛,满脸欢欣地点着头。
八重和鼻太郎一直送我们来到市町郊外。我与和泉蜡庵就此迈步走向通往无脸岭的道路。
过了中午,天气变得诡谲,最后还下起雨来。我们走进有地藏王的岩石底下躲雨,稍事休息。见这场雨没有停歇的迹象,我们决定冒雨前进。
当我们沿着河边道路行进时,一阵冷风吹来,令人感到一阵寒意。我听见斜坡上石头滚落的声响。土石因下雨而松软,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落石。
这就是丧吉的丧命之所。不知为何,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但最后我并未遭遇落石,跌落河中,我们顺利地通过此处,离开无脸岭。
地狱

干道整顿完善,各地往来频繁后,人们逐渐明白,各地都有形形色色的特产。品尝当地才能捕获的鲜鱼、当地特别栽种的蔬菜,也成了旅行的乐趣之一。人们开始出外游山玩水,以期待又害怕的心情举箸尝试从未见识过的地方料理。之前我曾见过五名结伴同游的旅客,面对以蝉制成的天妇罗,举筷踌躇的模样。他们以手肘撞着彼此,互相牵制。最后众人一同把菜塞进口中,也没说好不好吃,就只急着喝茶以便将菜咽进肚子里。那一幕着实有趣。
以我来说,就算有令人意外的菜肴端到面前,我也会尽可能面无表情地吃下去。光凭外表而决定不吃某样食物,是很不应该的事。这是我朋友和泉蜡庵的名言。不管什么料理,都要鼓起勇气一口塞进嘴里。若不这么做,对做菜者很不礼貌。别人送上的料理,要心存感激地吃完。和泉蜡庵在他的书中总不忘写上这句话。
不过,曾经在某个地区,当地人向我们端上一锅散发强烈恶臭的鱼肉火锅。我与和泉蜡庵光闻到从锅里升起的热气,便快要无法呼吸。热气进入眼中后,一阵又痛又痒的感觉袭来,使我泪如泉涌,顺着脸颊滑落。我们以衣袖遮住嘴巴,互望一眼,彼此在心里告诉对方——吃下这个东西,肯定会有生命危险。
「你不是说你肚子饿吗?你就尽量吃吧。」
和泉蜡庵屏住呼吸。将火锅推向我面前。
「老师!你忘了自己在旅游书上写的话吗?」
「什么话?」
「别人送上的料理,一定要吃下肚。你不是每次都会在书上这么写吗?」
「那得视情况而定。耳彦,这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因为你看这根本不像料理,像是在整人嘛。」
「这种话对做菜的人太没礼貌了!」
「可是你看这火锅,简直就是地狱啊。」
我不小心吸入火锅的臭味,然后不由自主地产生幻觉。锅里熬煮的鱼,那遭人大卸八块的肉身,看起来犹如堕入地狱、不断痛苦挣扎的人们。
最后,我们就像那些面对蝉天妇罗,举筷踌躇的旅人们,在彼此牵制下,同时把料理送入口中。虽然那惊人的臭味教人退避三舍,但味道倒是一吃就上瘾。
不过,有东西吃就算不错了。在我们走访各地的过程中,曾到过一座村庄,村里的人个个面黄肌瘦。他们的身体瘦得像皮包骨,双眼浮凸,模样古怪至极。应该是遭逢干旱,粮食短缺的缘故。孩子们饥饿难耐,甚至啃起了树皮。而我们就是在路过那个村庄不久后遭到袭击。
和泉蜡庵是个大路痴,连走在笔直的道路上都会迷路,走到不知名的场所,是个很不适合旅行的人。我是他的随从,负责帮他扛行李,他说话时,我高兴就点头附和,嫌麻烦时就当它是马耳东风。这天,我们正朝宿场町走去时,在山脚的道路上遇见一名因脚扭伤而坐在地上的女子。女子有一对细长的双眼,如同用刀子在脸上划出的两道细缝。和泉蜡庵朝女子肿胀的脚踝看了一眼,取出身上携带的膏药分了一些给她。
「啊,你们在找寻温泉是吗?」
女子如此问道。和泉蜡庵说明他是旅游书作家,为了写作而四处找寻温泉。市面上各种做为旅游指南的旅游书应有尽有,但真正博得众人好评的,是对各地温泉有详尽介绍的旅游书。和泉蜡庵受出版商委托,搜集市面上旅游书尚未提及的温泉传闻,并亲自前往探寻,以确认是否真有其地。这次同样也是一趟找寻温泉之旅。
「既然这样,我知道有一处不错的温泉地哦。」
听女子说,只要泡过那座温泉,皮肤就会变得光滑,全身疲劳也能就此纾解,可以舒服入眠。只要走进前面的岔路,再往山上的方向走一段路便可抵达。那里有座民宅,向屋里的人询问后,对方便会告诉你们详细的地点。
我们向女子答谢后,便开始找寻那座温泉。似乎连和泉蜡庵也没听过这个地方有这么一座温泉。如果此事属实,那就太走运了。因为我们发现了一座都城的人们都不知道的温泉。
但天底下没这么好的事。我们照女子的话转进岔路,走了一段路之后,突然浮云蔽日,天色骤暗。一副风雨欲来之势,这时扬起一阵风,吹动周遭的草木。
蓦地,草丛里冒出一个像黑熊般的巨大身影。那家伙挡在我们面前,手中握着一把刀锋有缺口的大刀。不过事实上,这名彪形大汉就算手上没拿武器,光靠空手也有办法宰了我们。他满脸胡髭,看不出脸上的表情。顶着蓬头乱发,身上衣服血迹斑斑。
我与和泉蜡庵一样,都不是以臂力见长的人。像这种时候该怎么做,我们事前早已说好。
「我们会把值钱的东西留下。」
「请饶我们一命……」
我们将行李卸下,开始向对方讨饶。手持大刀的大汉从刘海缝隙问瞪视着我们,一动也不动。我们双膝跪地,合掌恳求。我甚至因极度惊恐而簌簌发抖。这时,从一旁的草丛里冒出另一个人影。是一名少年。和泉蜡庵放声大叫。
「危险!」
少年手中握着一把像木槌的武器,朝我头上挥落。我来不及闪躲,在一阵强烈的冲击下,就此陷入黑暗中。

指缝间觉得好痒。
「喂!你不要紧吧!喂!」
有人拍打我的脸,我就此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昏暗的场所。一名男子窥望着我的脸。他旁边有名女子,神色担忧地望着我。两人皆全身泥泞,似乎已有好几天没洗过澡。两人都是生面孔。
地面濡湿。我想起身,但顿感头痛欲裂。我紧按疼痛的头部,沉声低吟。鲜血已在发丝间凝结成块。
「这里是哪里?」
我如此询问时,再度感觉指缝发痒。仔细一看,一个像白色米粒般的东西在我指缝间爬行。是蛆。我吓了一跳,连忙将蛆甩落。
这里是一处像竖坑般的场所。里头弥漫着熏人恶臭。地面到处都是积水,上头漂浮着腐朽的树枝和落叶。墙壁是湿答答的泥巴。头顶高出是竖坑的入口,覆盖灰云的天空,只看得见圆圆一小块。洞口外缘隐隐看得见树丛。看来,这里是位于某处的深坑底部。
「你也是被他们带来这里的。他们用绳子把你从上面吊下来,和我们一样。」
女子说。
「他们?」
「山贼一家人。」
坑底约八张榻榻米大。以深度来看,不太像是由人工徒手挖掘而成。可能是因为某个缘故,山中自然形成这样一个坑洞。山贼们便拿它做为地牢。我找寻可以爬上去的踏脚处,或是手能勾住的地方。但墙壁垂直平坦,而且无比湿滑,连可供抓握的树根也遍寻不着。
「只有我被带来这里吗?另外一个人没被带来吗?」
我向他们两人询问。坑底只有我和这对年轻男女,一共三人。不见和泉蜡庵的踪影。
「没错。只有你一个人。」
男子应道。这么说来,我昏厥后,和泉蜡庵他怎么了?他成功逃走了吗?还是当场被斩杀、尸体被弃置路旁?
天色愈来愈暗。眼看太阳就快下山了。竖坑底部无比闷热,恶臭熏天。充当茅坑的角落一隅,飘散着屎尿的气味。我正想大喊救命时,被另外两人制止。
「别叫了。根本没人会来救你,这样只会惹恼那班人。」
年轻男子名叫余市。他长相精悍,虽然身材清瘦,但四肢肌肉结实。
「如果是要求救的话,得等他们的女儿独自看家时才行。」
女子道。
「他们的女儿?」
「是的。山贼有个女儿。白天时,大多是她独自一个人看家。」
年轻女子名叫阿藤。从她满是泥泞的衣服中,露出鲜艳的红色。是她衣带的颜色。据说是余市送她的礼物,以象征两人成婚的证明。两人才网结为夫妻,为了留下纪念外出旅行,却被那名手持大刀,长得像黑熊般的大汉袭击,后来被蒙眼带来这里。
这时,从洞口上方传来开门声以及穿上草屐的声音。我们三人屏息仰望头顶。从我们的所在处无法窥见洞口周边是何种景致。无从得知是位在山中,还是原野。光凭声音来判断的话,建筑物似乎就在一旁。
洞口边缘出现一道人影。一名女子探头俯视我们。
「你醒啦?」
是个熟悉的声音。像是用刀子划出的细长双眼,正笑咪咪地弯成弓形。她正是那名扭伤脚的女子。和泉蜡庵还分药膏给她。
「你是当时的那名女子!」
女子依旧是笑咪咪的表情,从上方丢下一个焦褐色的东西。
「这个拿去吃吧。」
余市和阿藤一脸不悦地瞪视着女子,伸手捡起滚落地上的东西。那看起来像树皮,但其实好像是某种肉干。
女子正准备离开时,我急忙叫住她。
「喂!等一等!是你骗了我们吗?」
难道她是骗我们前方有温泉,好让我与和泉蜡庵自投罗网,来到她同伴埋伏之处?
「抱歉。枉费你们那么好心待我。」
女子没半点反省的样子,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我很不甘心,气得咬牙切齿。
「不过,那药膏真的很有效。为了欺骗旅人,我刻意扭伤脚踝,用石头敲打,让脚变得红肿,但现在完全不痛了。」
「那蜡庵老师呢?和我同行的那名男子现在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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