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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一帘幽梦

_2 琼瑶(当代)
我茫然的看看他,那几乎被我遗忘了的费云帆。
我把吉他递给了他。“跟我来!”他说,站起身子。
我跟他走到玻璃门外,那儿是我家的花园,夜风拂面而来,带著淡淡的花香,冬青树的
影子,耸立在月光之下。他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抱著吉他,他拨出一连串动人的音
浪,我惊愕的坐在他身边,瞪视著他。
“我不知道你还会弹吉他!”我说。
“在国外,我可以在乐队中做一个职业的吉他手。”他轻描淡写的说,成串美妙的音符
从他指端倾泻了出来。我呆住了,怔怔的望著他。他抬眼看我,漫不经心的问:“要听我唱
一支歌吗?”“要。”我机械化的说。
于是,他开始和著琴声随意的唱:
“有一个女孩名叫‘失意’,
她心中有著无数秘密,
只因为这世上难逢知己,
她就必须寻寻又觅觅!
……”我张大了眼睛,张得那样大,直直的望著他。他住了口,望著我,笑了。“怎
样?”他问。“你——”我怔怔的说:“是个妖怪!”“那么,你愿意和这妖怪进屋里去跳
个舞吗?”
“不,”我眩惑而迷惘的说:“那屋里容不下‘失意’,我宁可坐在这儿听你弹吉
他。”
他凝视我,眼睛里充满了笑意。
“但是,别那样可怜兮兮的好不好?”他问。
“我以为我没有……?”我嗫嚅的说著。
他对我慢慢摇头,继续拨弄著吉他,一面又漫不经心的,随随便便的唱著:“……她以
为她没有露出痕迹,
但她的脸上早已写著孤寂。
……”我凝视著他,真的呆了。一帘幽梦4/403
宴会过去好几天了。绿萍也开始上班了。事实上,绿萍的上班只是暂时性的,她早已准
备好出国,考托福对她是易如反掌的事,申请奖学金更不成问题。她之所以留在国内,一方
面是母亲舍不得她,要多留她一年。另一方面,与她的终身大事却大有关系,我可以打赌,
百分之八十是为了那个该死的楚濂!
楚濂为什么该死呢?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一清早母亲就告诉我说:“我已经和楚伯
母,以及楚濂讲清楚了,以后每个星期一三五晚上,楚濂来帮你补习数理和英文!准备明年
重考!大学,你是无论如何要进的!”
“妈,”我蹙著眉说:“我想我放弃考大学算了!”
“什么话?”母亲大惊失色的说:“不考大学你能做什么?连嫁人都没有好人家要
你!”
“除了考大学和嫁人以外,女孩子不能做别的吗?”我没好气的说。“什么机关会录取
一个高中生?”母亲轻蔑的说:“而且,我们这样的家庭……”“好了,好了,”我打断
她:“我去准备,明年再考大学,行吗?”母亲笑了。“这才是好孩子呢!”“可是,”我
慢吞吞的说:“假若我明年又没考上,怎么办呢?”“后年再考!”母亲斩钉断铁的说。
“那么,你还是趁早帮我准备一点染发剂吧!”
“染发剂?”母亲怪叫。“什么意思?”
“假若我考了二十年还没考上,那时候就必须用染发剂了,白著头发考大学总不成样
子!”
母亲瞪大眼睛,望著我,半天才“哎”了一声说:
“你可真有志气!紫菱,你怎么不能跟你姐姐学学呢?她从没有让我这样操心过!”
“这是你的失策。”我闷闷的说。
“我的失策?你又是什么意思?”母亲的眉头蹙得更紧。
“满好生了绿萍,就别再生孩子!谁要你贪心不足,多生了这么一个讨厌鬼!”母亲愣
在那儿了,她的眼睛瞪得那样大,好像我是个她从没有见过的怪物,过了好久,她才咬著牙
说了句:
“你实在叫人难以忍耐!”
转过身子,她向门外走去,我闷闷的坐在那儿,对著我的珠帘发呆。听著房门响,我才
倏然回头,叫了一声:
“妈!”
母亲回过头来。“对不起,”我轻声的说:“我并不是有意的!”
母亲折回到我面前来,用手揽住了我的头,她抚弄我的头发,像抚弄一个小婴儿。温柔
的,慈祥的,而又带著几分无奈的,她叹口气说:“好孩子,我知道你考不上大学,心里不
舒服。可是,只要你用功,你明年一定会考上,你的聪明,绝不比绿萍差,我只是不明白你
怎么一天到晚要对著窗子发呆的!你少发些呆,多看点书,就不会有问题了。以后有楚濂来
帮你补习,你一定会进步很快的!”“楚濂,”我咬咬嘴唇,又开始控制不住我自己的舌
头。“他并没有兴趣帮我补功课,他不过是来追求绿萍的而已!”
母亲笑了。“小丫头!”她笑骂著:“你心里就有那么多花样!管他真正的目的是什
么,反正他说他乐意帮你补习!”
“他?”我低语。“乐意才有鬼呢!”
好了,今晚就是星期一,楚濂该来帮我补课的日子,我桌上放著一本英文高级文法,但
是,我已对著我那珠帘发了几小时的呆。那珠帘,像我小时候玩的弹珠,他们说,女孩子不
该爬在地上玩弹珠,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玩得又准又好,连楚濂和陶剑波这些男孩子们都
玩不过我。那时,我又矮又小,整天缠著他们:“楚哥哥,跟我玩弹珠!”
“你太小!”他骄傲的昂著头,比我大五岁,似乎就差了那么一大截。“我不小!”我
猛烈的摇头,把小辫子摇得前后乱甩,一直摇散了为止。“如果你不和我玩,我会放声大
哭,我说哭就哭,你信不信?”“我信!我信!”他慌忙说,知道我不是虚声恐吓。“我怕
你,鬼丫头!”于是,我们爬在地上玩弹珠,只一会儿,我那神乎其技的本事就把他给镇住
了,他越玩越起劲,越玩越不服气,我们可以一玩玩上数小时,弄了满身满头的尘土。而我
那美丽的小姐姐,穿著整齐的衣裙,和楚漪站在一边儿观战,嘴里不住的说:“这有什么好
玩呢?楚濂,你说好要玩扮家家的,又打起弹珠来了!”“不玩不行嘛,她会哭嘛!”楚濂
说,头也不抬,因为他比我还沉迷于玩弹珠呢!
“她是爱哭鬼!”楚漪慢条斯理的说。
爱哭鬼?不,我并不真的爱哭,我只在没人陪我玩的时候才哭,真正碰到什么大事我却
会咬著牙不哭。那年楚濂教我骑脚踏车,我十岁,他十五。他在后面推著车子,我在前面飞
快的骑,他一面喘吁吁的跑,一面不住口的对我嚷:
“你放心,我扶得稳稳的,你摔不了!”
我在师大的操场上学,左一圈右一圈,左转弯,右转弯,骑得可乐极了,半晌,他在后
面嚷:
“我告诉你,我已经有五圈没有碰过你的车子了,你根本已经会骑了!”我蓦然回头,
果然,他只是跟著车子跑而已。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哇呀”的尖叫了一声,就连人带车子
滚在地上。他奔过来扶我,我却无法站起身来,坐在地上,我咬紧牙关不哭,他卷起我的裤
管,满裤管的血迹,裤子从膝盖处撕破,血从膝盖那儿直冒出来,他苍白著脸抬头看我,一
叠连声的说:“你别哭,你别哭!”我忍著眼泪,冲著他笑。
“我不痛,真的!”我说。
他望著我,我至今记得他那对惊吓的、佩服的、而又怜惜的眼光。噢!童年时光,一去
难回。成长,居然这样快就来临了。楚濂,不再是那个带著我疯,带著我闹的大男孩子,他
已是个年轻的工程师。“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母亲说的。昨晚我曾偷听到她在对父亲
说:
“楚濂那孩子,我们是看著他长大的,我们和楚家的交情又非寻常可比,我想,他和绿
萍是标标准准的一对,从小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绿萍如果和楚濂能订下来,我也就了了
一件心事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绿萍和楚濂吗?我瞪视著窗上的那些珠子,大的,小
的,一粒一粒,一颗一颗,像我的玻璃弹珠!那些弹珠呢?都遗失到何处去了?我的童年
呢?又遗失到何处去了?有门铃响,我震动了一下,侧耳倾听,大门打开后,楚濂的摩托车
就喧嚣的直驶了进来。楚濂,他是来帮我补习功课?还是来看绿萍?我坐著不动,我的房门
阖著,使我无法听到客厅里的声音。但是,我知道绿萍正坐在客厅里,为了我的“补习”,
她换过三套衣服。我把手表摘下来,放在我的英文文法上面,我瞪视著那分针的移动,五
分,十分,十五分,二十分,二十五分,三十分……时间过得多慢呀,足足四十五分钟以
后,终于有脚步声奔上楼梯,接著,那“咚咚咚”的敲门声就夸张的响了起来,每一声都震
动了我的神经。
“进来吧!”我嚷著。门开了,楚濂跑了进来。关上门,他一直冲到我的身边,对著我
嘻笑。“哈,紫菱,真的在用功呀”
我慢吞吞的把手表戴回到手腕上,瞪视著他那张焕发著光采的脸庞,和那对流转著喜悦
的眼睛。楼下的四十五分钟,已足以使这张脸孔发光了,不是吗?我用手托住下巴,懒洋洋
的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用功?”
“你不是在看英文文法吗?”他问,拖过一张椅子,在我书桌边坐了下来。“人总是从
表面看一件事情的,是不是?”我问,眯起眼睛来凝视他。“英文文法书摊在桌上,就代表
我在用功,对不对?”他注视我,那么锐利的一对眼睛,我觉得他在设法“穿透”我!“紫
菱,”他静静的说:“你为什么事情不高兴?”
“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我反问,带著一股挑衅的意味。
他再仔细的看了我一会儿。“别傻了,紫菱,”他用手指在我鼻尖上轻点了一下。“我
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还不够了解吗?你的喜怒哀乐永远是挂在脸上的!”“哼!”我扬扬
眉毛:“你了解我?”
“相当了解。”他点著头。
“所以你认为我一直在用功?”
他把身子往后仰,靠进椅子里。拿起桌上的一支铅笔,他用笔端轻敲著嘴唇,深思的注
视著我。天哪,我真希望他不要用这种神情看我,否则,我将无法遁形了。
“显然,你不在看书了?”他说:“那么,你在干什么呢?望著你的珠帘作梦吗?”我
一震。“可能。”我说。“梦里有我吗?”他问,斜睨著我,又开始咧著嘴,微笑了起来。
可恶!“有你。”我说:“你变成了一只癞蛤蟆,在池塘中,围著一片绿色的浮萍又跳又
叫,呱呱呱的,又难听,又难看!”
“是吗?”他的笑意更深了。
“是。”我一本正经的。
他猛的用铅笔在我手上重重的敲了一下,收起了笑容,他紧盯著我的眼睛说:“如果你
梦里有我,我应该是只青蛙,而不是癞蛤蟆。”
“老实说,我不认为青蛙和癞蛤蟆有多大区别。”
“你错了,癞蛤蟆就是癞蛤蟆,青蛙却是王子变的。”“哈!”我怪叫:“你可真不害
臊呵!你是青蛙王子,那位公主在那儿?”“你心里有数。”他又笑了。
是的,我心里有数,那公主正坐在楼下的客厅里。青蛙王子和绿色的浮萍!我摔了摔
头,我必定要摔掉什么东西。我的弹珠早已失落,我的童年也早已失落,而失去的东西是不
会再回来的。我深吸了口气,或者我根本没失落什么,因为我根本没有得到过。他重重的咳
了一声,我惊愕的抬眼看他。一帘幽梦5/40
“你相当的心不在焉呵!”他说,俯近了我,审视著我。“好了,告诉我吧,你到底在
烦恼些什么?”
我凝视著他,室内有片刻的沉静。
“楚濂!”终于,我叫。
“嗯?”“我一定要考大学吗?”我问。
“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过。”他不假思索的说。
“你不认为念大学是我的必经之路吗?”
他不再开玩笑了,他深思的望著我,那面容是诚恳、严肃、而真挚的。他慢慢的摇了摇
头。
“只有你母亲认为你必须念大学,事实上,你爱音乐,你爱文学,这些,你不进大学一
样可以学的,说不定还缩短了你的学习路程。可是,我们很难让父母了解这些,是不是?你
的大学,就像我的出国一样。”
“你的出国?”“我母亲认为我该出国,可是,为什么?我觉得这只是我们父母的虚荣
心而已,他们以为有个儿子留学美国就足以夸耀邻里,殊不知我们的留学生在外面洗盘子,
卖劳力,看洋人的脸色生活,假若我们的父母都看到他们子女在国外过的生活,我不知道他
们还能剩下多少的虚荣心!”
“那么,楚濂,你不想出国吗?”
“我想的,紫菱。”他沉吟了一会儿。“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当我赚够了钱,我要去
国外玩,现在,我不愿去国外受罪。”“那么,你是决定不去留学了?”
“是的,我已决定做个叛徒!”
“那么,”我抽口气:“你的思想和我母亲又不统一了,绿萍是要出国的,如果你不出
国,你和绿萍的事怎么办呢?”
他怔了怔,深深的望著我。
“喂,小姑娘,”他的声音里带著浓重的鼻音。“你别为我和你的姐姐操心,好吗?”
“那么,”我继续问:“你和绿萍是已经胸有成竹了?你们‘已经’讨论过了?”“天
哪!”他叫:“紫菱,你还有多少个‘那么’?”
“那么,”我再说:“请你帮我一个忙。”
“可以。”他点头。我阖拢了桌上的英文文法。
“帮我做一个叛徒,”我说:“我不想再去考大学,也不想念大学。”他对我端详片
刻。“你会使你的母亲失望。”他慢慢的说。“你不是也使你的母亲失望吗?如果你不出国
留学的话。我想,虽然母亲生下了我们,我们却不能因此而照著母亲订下的模子去发展,去
生活,我们的后半生属于我们自己的,不是吗?”他沉默著,然后,他叹了口气。
“这也是我常常想的问题,紫菱。”他说:“我们为谁而活著?为我们父母?还是为我
们自己?可是,紫菱,你不能否认,父母代我们安排,是因为他们爱我们,他们以为这样是
在帮助我们。”“许多时候,爱之足以害之。”
他又凝视我,过了许久,他轻轻的说:
“紫菱,你不是个顽皮的小丫头了!”
“我仍然顽皮,”我坦白的说:“但是,顽皮并不妨碍我的思想,我告诉你,我每天坐
在房里,一点儿也不空闲,我脑子里永远充斥著万马奔腾的思想,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思
想,如果我说出来,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了解,我常觉得,我是有一点儿疯狂的。我把
这些思想,笼笼统统的给了它一个称呼。”“什么称呼?”他很有兴味的望著我。
“一帘幽梦。”我低声说。
“一帘幽梦?”“是的,你看这珠帘,绿萍不懂我为什么用珠子作帘子,她不能了解每
颗珠子里有我的一个梦,这整个帘子,是我的一帘幽梦。”我摇头。“没有人能了解的!”
他盯著我,他的眼睛闪亮。“讲给我听,试试我的领悟力。”
讲给他听?试试他的领悟力?我眯起眼睛看他,再张大眼睛看他,那浓眉,那漂亮的黑
眼睛!楚濂,楚濂,我那儿时的游伴!我轻叹一声。“我不能讲,楚濂。但是,你可以想。
这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好一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他说著,放下铅笔,他把他的
手压在我的手上。“我答应你,紫菱,我要帮你做一个叛徒!”“一言为定?”“一言为
定!”他握住了我的手,我们相对注视。
一声门响,我蓦然惊觉的把我的手抽了回来。跨进门的,是我那美丽的姐姐,带著一脸
盈盈浅笑,她捧著一个托盘,里面是香味四溢的,刚做好的小点心,她径自走到桌边,把托
盘放在桌上,笑著说:“妈妈要我给你们送来的!楚濂,把她管严一点儿,别让她偷懒!”
楚濂看看我,满脸滑稽兮兮的表情。
“紫菱,”他说:“你未来到底打算做什么?”
“哦,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我微笑的说:“我只想活得好,活得快乐,活得心安理
得……”我停了一下,这几句话是谁说的?对了,那个宴会,那个奇异的费云帆!我摔摔
头,继续说:“我要写一点小文章,作几首小诗,学一点音乐……像弹吉他、电子琴这一
类。然后,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
“啊呀,”绿萍轻声的叫:“你们这是在补习吗?”“是的,”楚濂笑著说:“她在帮
我补习。”
“楚濂!”绿萍不满意的喊,注视著他。“你在搞什么鬼?”
楚濂抬头看她,绿萍那黑蒙蒙的眸子正微笑的停驻在他的脸上,她那两排长长的黑睫毛
半垂著,白皙的脸庞上是一片温柔的笑意。我注意到楚濂的脸色变了,青蛙王子见著了他的
公主,立即露出了他的原形。他把一绺黑发摔向脑后,热心的说:“紫菱不需要我给她补
习……”
“当心妈妈生气!”绿萍立即接口。
“是我不要补习!”我没好气的叫。
绿萍的眼光始终停留在楚濂的脸上。
“好吧!”她终于说,根本没看我。“既然你们今天不补习,蜷在这小房间里干什么?
我们下楼吧,去听听唱片去!”她拉住了楚濂的手腕:“走呀,楚濂!”
楚濂被催眠般站起身来。他没忘记对我礼貌了一句:
“你也来吧!紫菱!”“不。”我很快的说:“我还有些事要做!”
他们走出了屋子,他们关上了房门,他们走下了楼梯。我呆呆的坐著,望著我的珠
帘……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窗外月明星稀,窗外一灯荧然,我抽出一张白纸,茫然的写下一
首小诗:“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多少秘密在其中,
欲诉无人能懂!窗外更深露重,窗内闲愁难送,多少心事寄无从,化作一帘幽梦!昨宵
雨疏风动,今夜落花成冢,春去春来俱无踪,徒留一帘幽梦!谁能解我情衷?谁将柔情深
种?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
写完了,我抛下了笔,对著那珠帘长长的叹了口气,突然觉得累了。一帘幽梦6/404
一清早,家里就有著风暴的气息。
我不用问,也知道问题出在我的身上。楚濂昨晚一定已经先和爸爸妈妈谈过了。母亲的
脸色比铅还凝重,绿萍保持她一贯的沉默,而不住用困惑的眸子望著我,仿佛我是个怪物或
是本难解的书。只有父亲,他始终在微笑著,在故意说笑话,想放松早餐桌上那沉重的空
气。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也在忍耐著,等待一个“好时机”来开始对我“晓以大义”。
这种空气对我是带著压迫性的,是令人窒息而难耐的,因此,当绿萍去上班以后,我立
即采取了最简单的办法,来逃避我即将面对的“训话”。我谎称一个好同学今天过生日,我
必须去庆贺,就一脚溜出了大门,把母亲留在家里瞪眼睛。无论如何,我不愿意一清早就面
临一场战斗,我想,我需要好好的运用运用思想,同时,也给母亲一个时间,让她也好好的
想一想。我在外游荡了一整天,沿著街边散步,数著人行道上的红砖,研究商店橱窗中的物
品,和街头仕女们的时装。我在小摊上吃担担面,在圆环吃鱼丸汤,在小美吃红豆刨冰,又
在电影院门口买了包烤鱿鱼。然后,我看了一场拳打脚踢、飞檐走壁、又流血、又流汗的电
影,再摆脱了两个小太保的跟踪……下午五时正,我既累又乏,四肢无力,于是,我结束了
我的“流浪”,无可奈何的回到家里。按门铃那一刹那,我告诉自己说:“该来的事总是逃
不掉的,你,汪紫菱,面对属于你的现实吧!”阿秀来给我开大门,她在我家已经做了五年
事,是我的心腹,而深得我心。开门后,她立即对我展开了一脸的笑:
“家里有客人呢!二小姐。”
有客人?好消息!母亲总不好意思当著客人面来和我谈“大学问题”吧!在她,关于我
的“落榜”,是颇有点“家丑不可外扬”的心理的。而我的“不肯上进”,就更是“难以见
人”的私事了!我三步并作两步的穿过花园,一下子冲进客厅的玻璃门。才跨进客厅,我就
愣了,所谓的“客人”,竟是父亲的老朋友费云舟,和他那个弟弟费云帆!他们正和父母很
热心的在谈著话,我的出现显然使他们都吃了一惊。母亲首先发难,瞪著我就嚷:“好哦!
我们家的二小姐,你居然也知道回家!”
当母亲用这种口吻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无意于顾及“面子”了,也知道她准备和我
立刻“开战”了。我站定在客厅中央,想不落痕迹的溜上楼已不可能,还不如干脆接受“命
运的裁判”。我对费云舟先点了个头,很习惯的叫了声:
“费叔叔!”然后,我转过头来看著费云帆,他正微笑的看著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停
在我脸上,我咬著嘴唇,愣著。
“怎么?”费云帆开了口。“不记得我了?那天在你家的宴会里,我似乎和你谈过不少
的话,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健忘!”
我摇摇头。“不,”我说:“我没有忘记你!更没有忘记你的吉他!我只是在考虑,我
应该怎么称呼你?”
“怎么称呼?”父亲在一边说:“你也该叫一声费叔叔!”
“两个费叔叔怎么弄得清楚?”我说:“如果叫大费叔叔和小费叔叔,你们的姓又姓得
太不好!”
“我们的姓怎么姓得不好了?”费云帆笑著问,我发现他有对很慧黠而动人的眼睛。
“你瞧,小费叔叔,好像人家该给你小费似的,假若你拿著吉他,在街边表演,靠小费
生活,这称呼倒还合适。现在,你又衣冠楚楚,满绅士派头的,实在不像个街头卖艺的流浪
汉!”费云帆大笑了起来,父亲对我瞪著眼,笑骂著:
“紫菱,你越大越没样子了!”
费云帆对父亲做了个阻止的手势,望著我,笑得很开心。
“别骂她!”他说:“你这位二小姐对我说过更没样子的话呢!这样吧,”他抬抬眉
毛。“我允许你叫我的名字,好吧?”
“费云帆?”我问。他含笑点头,眼睛闪亮。
“对了!”他说:“很谢谢你,居然没忘记我的名字!”
“这怎么行?那有小辈对长辈称名道姓的……”父亲不满的说。“别那么认真,好
吧?”费云帆对父亲说:“我刚从国外回来,你骂我洋派也好,人家儿子叫爸爸还叫名字
呢!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辈份是很难划分的,中国人在许多地方,太讲究礼貌,礼貌得过
份,就迹近于虚伪!人之相交,坦白与真诚比什么都重要,称呼,算得了什么呢?”
“好吧,”费云舟插嘴说:“二丫头,你高兴怎么叫他就怎么叫他吧!反正,云帆生来
是个反传统的人!”
“也不尽然,”费云帆对他哥哥说:“你这样讲太武断,我并不是反传统,传统有好有
坏,好的传统我们应该维持,坏的传统我们大可改良或推翻。人,总是在不断的变,不断的
革新的!这才叫进步。”“说得好!”父亲由衷的赞许。“紫菱,你就去对他称名道姓
吧!”“好,”我兴高采烈的说,故意叫了一声:“费云帆!”
“是!”他应得流利。我笑了,他也笑了。母亲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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