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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春

_5 十四郎(现代)
他心里一颗大石头稳稳落下,低着头说:“那……你喜欢就好。不枉我跑了两三天……”
原来她养伤这几天总不见他人影,是专门给她买东西去了。
伊春感动的同时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把珍珠耳环和衣服捧着看了半天,突然回头:“很贵吧?你该不会把十两银子全花光了?!”
杨慎瞪了她一眼:“我怎会像你大手大脚。在逍遥门的时候,那个女公子给我换上的衣服很值钱,我把它给卖了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的衣服和首饰!伊春突然觉得晕眩,她活了十五年,从来没有过这么昂贵的衣物。当下毕恭毕敬地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与首饰一起小心放进包袱里,只差双手合十给它们行礼跪拜。
杨慎低声道:“你……不想穿么?”
伊春回头对他微微一笑:“不是啦,衣服和首饰太漂亮,舍不得穿。等天气和我的伤都好了,再穿着出去玩。”
他也是一笑,摸着鼻子不知说什么好。
忽觉她走过来,一把将他浓密的额发拨上去,手心按在额头上,惊得他一颤,竟有些气息紊乱。
她凑过来仔细看看他的脸,他也被动看着她的,心慌意乱地想着她真的不丑,就是黑了点,再养一阵伤,皮肤恢复白皙,配上那双黑白分明充满灵气的眼睛,一定非常漂亮。
伊春看了半天,眼睛笑得弯弯,像个月牙儿,单纯又直率。
“把头发弄上去啦,这样才精神。”
杨慎垂下眼睫,又觉她的手离开额头,留下皂荚清爽的香气。
他轻道:“……好,师姐喜欢的话,我以后就把头发弄上去。”
伊春把长发铺在窗台上,让风徐徐吹干。阳光照在她身上,软软的一层金边,她时不时还撑着脑袋打个大呵欠,懒洋洋的。
像一只猫,杨慎想。
只是不能摸一摸。
****
潭州每到三月中旬在邻近的开福寺都有庙会,热闹非凡。
伊春的伤虽然还没好全,但此等热闹说什么也不能错过。她换上了杨慎新买的罗裙,在镜子前左照右照。
铜镜里那位小姑娘似乎白了一些,也不知是由于养伤在客栈里捂白了,还是这衣服颜色衬得皮肤白,比以前的邋遢模样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杨慎看一眼便垂下头,半晌方道:“……很适合你,蛮漂亮的。”
伊春小心翼翼提着裙摆下楼,一面在他胳膊上一捏:“今天一定要小心走路,五两银子的衣服可不能糟蹋!”
他于是只有干笑一声。
街上人群熙来攘往,大道正中有人舞着辟邪狮子铿铿锵锵,敲锣打鼓地闹过去。两旁还有各色小贩摆了很长的摊子,招呼人们过去看。姑娘们裙上的彩带随风飘舞,好像整个天空都变成了五光十色的。
伊春拿着两只泥猴子舍不得放手,杨慎对木头做的各色面具兴致非凡,最后每人手里捧着一堆东西去开福寺烧香求签。
庙里的老师傅见到他俩便摸着白胡子笑:“是来求问姻缘的吧?”
杨慎手忙脚乱地摆手:“不、不是!”手里的东西险些一股脑掉地上,他实在是心虚的很。
白胡子师傅笑道:“贫僧明白,来问姻缘的人都不会承认。二位施主请进吧。”
“我真的不是……”他着急的辩白还没说完,伊春在他袖子上扯了一把:“进去啦!不是挺好玩的吗?看你以后会娶个什么样的妻子啊?”
他怀里的东西马上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好不狼狈。
最后还是恭恭敬敬烧了香,捧着签筒虔诚地摇动。
他心里求的是什么结果?自己也不明白。忍不住悄悄睁开眼,望着跪在身边的那个淡蓝身影。她粗枝大叶的,随便晃了两下,很快便掉出一根签,被她捏着欢快地跑出去找签文了。
很想知道她求的是什么,姻缘顺利?嫁得一个怎样的如意郎君?摇签筒的时候,她会不会像他,有那么几个瞬间,不能自主的,在脑海里浮现她的一角衣袂。
正因为那偶尔出现的身影,令他不由自主的虔诚。
他在期盼,真的期盼。
一根竹签掉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捏着,去外面找签文。
年轻的小沙弥递给他一个红纸包,笑道:“恭喜施主,这是上上大吉签。”
杨慎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傻瓜似的答应一声,然后急急回头寻找她的踪影。
寺院里的银杏树刚刚长出嫩绿的叶片,上面挂满了众人求来的签文,红红白白的颜色,映着新绿,分外醒目。
伊春就站在树下,学那些人,将签文系在一根枝叶上。阳光顺着枝叶淌下,落在她浓密的发上,她的神情带着孩子气的专注,嘴唇微微撅着。因为笨手笨脚怎么也系不好,所以急得直皱眉,不耐烦里还有着倔强,非要完成这项任务似的。
他便慢慢走过去,接过签文,轻轻松松地替她系在树枝上。
“是什么签?”他装作无意的问。
伊春耸耸肩膀:“中平啦,看样子我的姻缘也就那样,没什么看头。”
杨慎咳了一声,把手放在唇边,低声道:“也不能这样说……以后的事,说不准。”
她见他捏着自己的签文像捧个宝贝,不由伸手抢过来看:“哇!上上签!好福气啊!你以后肯定能娶个好老婆!”
他急忙把签文抢回来,小心折叠,放进怀里:“别乱说。走吧,前面还有许多没看的呢。”
出了开福寺没走几步,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尖尖响起:“这种破衣烂衫你也好意思要价三两银子?!三文钱还差不多吧!”
伊春一听有买衣服的,赶紧扯着杨慎一起过去看。她的包袱被舒隽抢走,能穿的女装只有杨慎给她买的这件了,日后骑马赶路穿这种衣服肯定不行。
刚靠近那摊子,忽听摊主的声音脆生生说道:“这位姑娘,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衣服呢,也不能单纯凭外表就认定它不值钱。你看这布料,很像粗布对不对?错!其实这是真正的天蚕丝织就。看看这针脚,看看这做工!你有见过这么细致的粗布衣服吗?实话告诉你,我原本是在京城里给大官家里做书童的,因着年纪渐大,夫人怕我带坏了少爷,便寻了由头将我赶走。这几件衣裳,是我趁夜偷出来的。大官儿穿的衣裳,可能是粗布吗?”
那姑娘倒被他说得犹豫起来,拿着衣服舍不得放手。
伊春越听那声音越耳熟,赶紧拨开人群探头一看,跟着大叫一声:“小南瓜!”
再低头看看摊子上摆的衣物,居然都是她的!那舒隽抢走她包袱,居然还让手下拿出来卖。卖便卖吧,居然还要欺诈勒索,粗布衣服给说成天蚕丝的,要价简直离谱。
小南瓜一见她,立即用手拍了拍额头,叹道:“完蛋,生意是做不成了。”
伊春抢过摊子上的衣服,急道:“这是我的外衣!这是我的裙子!啊!连我的破靴子你也要卖!”
小南瓜嘻嘻干笑道:“姐姐别气,不是我的主意,是我家主子逼我来着,我也不想的。”
她索性把衣服全抱起来,怒道:“不许卖!全都还给我!你家主子太过分了!”
小南瓜只好一直笑,左右瞅瞅,找了个空隙想溜,不防后背心被伊春一把抓住。
他跟着舒隽也学了一两年武艺,自信逃命本领一流,谁想在她面前半点也施展不开,只得继续回头傻笑。
“姐姐,你别怪我,是我家主子的错呀!”
他满脸讨好的笑。
伊春说道:“你家主子在哪里?带我们去见他。”
他眼珠子滴溜溜的转,飞快答道:“他现在不在潭州,出去办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要不我帮姐姐带个话?姐姐现在住哪里?”
伊春果然老老实实要说住在客栈,杨慎拉了她一把,抬手轻轻捏住小南瓜的脸,似笑非笑:“你主子不在,找你也一样。这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小南瓜果然立即改了口风:“好好,我认输。你们跟我来,带你们去见主子!”
****
小修章节。
十一章
舒隽和伊春他们居然住在同一个客栈,只隔了两个客房而已。
她敲了半天门,里面才传来一阵懒洋洋的脚步声,吱呀一声拉开大门。门后正是那张俊秀又纯善的脸,头发披着衣服敞着,满脸睡意朦胧。
他早已认不出伊春,揉着眼睛很不耐烦:“有事?”
伊春说道:“有。虽然你偷了我们的马,还偷走我的衣服拿出去卖,而且我师弟出事的原因也在你身上。不过你还是救了我们两人,所以我要亲口和你说一声谢谢,多谢你救了我俩。”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舒隽呆了一会儿,瞪圆了眼睛把伊春仔细打量一番,跟着恍然大悟:“哦哦,是你……今天好像变漂亮了,没认出来。”
伊春嘿地一笑,朝他抱拳:“没事啦,告辞。”
转身刚走了两步,忽听舒隽在后面懒洋洋地说道:“你既然道谢也要有点诚意,好歹请客吃顿饭嘛。”
请客吃饭?!杨慎不禁为此人的厚脸皮深深动容,世上居然真有把无赖当作荣耀的人!
舒隽理着垂在肩下的长发,慢悠悠地又道:“其实那天为了救你们,我可是暴露了身份,等于和逍遥门结下怨仇。请我吃顿饭,怎么也不算过分。”
伊春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对,我应该请你吃饭。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舒隽露出一抹“你果然上道”的笑,把门一关:“请稍等一会儿。”
小南瓜上下看看伊春,低声道:“姐姐,你是真心要请客吃饭?”
伊春笑道:“当然是真的,请客还有假的吗?放心,我有钱。”
小南瓜再看看她,不说话了。
杨慎脸色有些不好看,拉拉她的袖子:“师姐,你过来一下。”
两人走到一边,他轻道:“你无缘无故请什么客?难道不是打算找他们麻烦?”
伊春奇道:“我为什么要找麻烦?确实是他救了咱们呀,请客吃饭是应该的。师父也说走江湖的时候多结交朋友没错。”
杨慎紧紧皱眉:“就算是结交朋友,你与他结交什么?你不觉得他脾气古怪吗?何况事情本来就是他惹出来的,救人之后他也牵走咱们的马了,等于两不相欠。”
伊春笑了笑:“我算不清楚这种账啦,反正他救了我们,为人处世,每件事都算得那么清楚,不肯吃一点亏,岂不是很累?”
杨慎见她一派霁月光风,毫无阴暗的模样,倒也说不出什么来,只好使出杀手锏:“请客的钱我可不出。”
伊春却一点也不恼,笑眯眯地拍着自己的荷包:“放心啦,我请客!怎么会让师弟掏钱?”
他这下真的说不出一个字了。
舒隽推门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浅碧色春装,眉目疏朗,温如美玉。他似乎常穿颜色鲜艳风骚的衣裳,可在他身上偏偏十分贴切,丝毫感觉不到轻佻气息。
“走吧。”他笑,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珠,灵气十足,“姑娘打算请在下去哪里吃饭?”
伊春想了想:“潭州我还不熟悉,我看这家客栈楼下就有吃的,叫几个小炒就行啦。”
舒隽微微一笑:“不好,这家客栈做的菜根本不能吃。我倒知道个好去处。”
“好啊,你说。”伊春一点意见也没有。
结果就是他们被带到潭州最大最贵的酒楼,名为豪庄。
杨慎见那华美的楼宇,门前随风摇曳的各类彩色灯笼,腿肚子不由自主打颤,担忧地看看伊春干瘪的荷包。她难道还看不出,这个舒隽根本是耍着她玩吗?这顿饭吃下去,只怕把她卖了也凑不齐菜钱。
四个人神情各异地进了豪庄,直接被带入雅座,两个香喷喷的小姑娘来送手巾,望着舒隽和杨慎清俊的容貌都有些脸红。
“上茶吧。如今正是品龙井的好时节,不尝尝雨前龙井,人的一生都不能算圆满。”
舒隽朝伊春笑了笑,貌似询问。
她爽快地点头:“好啊,就上雨前龙井。舒隽,小南瓜,羊肾,你们喜欢吃什么随便点,不要客气。”
事实证明,对面主仆两人根本没有客气的打算,江鲜时令菜点了满满一桌子,再来三个人也吃不完。
每上一道菜,舒隽都要儒雅地解释一下:“这是清蒸鲥鱼。此鱼还有个别名叫惜鳞鱼,只要摸到它的鳞片,它便乖乖不动由人捕捞。寻常鱼类都要刮鳞而食,此鱼的风味却在鱼鳞。”
“这是○○○,典故是……”
“这是×××,别名……”
杨慎眉头越皱越深,充满忍耐地抬头看伊春,她居然一点不耐烦都没有,听得津津有味,充满乐趣。
此人的神经果然比老竹子粗。
两个香喷喷的小姑娘又红着脸来送酒,坛子封口揭开,浓烈的酒香便蔓延开。
舒隽拿起酒杯,道:“此为汾酒,虽然有些烈,味道却是极好的。来,我敬姑娘与少侠一杯。”
伊春赶紧摆手:“不,我不会喝酒。抱歉啦,用茶代替可以吗?”
他双眼微微一眯,轻笑:“姑娘随意便是。”
伊春也跟着笑:“不用姑娘姑娘的,我叫葛伊春,这位是我师弟羊肾。我们是减兰山庄的人,你呢?”
舒隽扶着下巴想了半天:“这个么,我也说不清。我的师父很多,想不起谁是谁。”
根本是敷衍!杨慎不由皱起眉头。他真恨不得马上拉着伊春离开,饭菜钱就让这对无耻的主仆来付。这种人根本没有结交的必要,拿别人的诚心当作狗屎,江湖上最不缺这种败类。
估计是怕伊春不付钱,或者发现他们的阴险用心,这个舒隽嘴上好像抹了蜜,和先前根本是两个人,称呼从“姑娘”变成了“葛姑娘”,现在又变成了“小葛”。
“小葛年纪轻轻,却身手不凡,想必是尊师的得意弟子。日后行走江湖,定然能做一代女侠。”
奉承的如此肉麻,杨慎觉得鸡皮疙瘩一片一片生出来,扶着额头十分无力。
伊春脸上却有些泛红,捧着杯子轻声道:“女侠我是没想过。其实下山历练也有快一个月,觉得江湖上乱糟糟的,每个人好像都对别人特别防备,要不就是想着怎么从别人身上得到利益。以前那种侠骨风范,飒爽豪情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大家都为了利益而争,和朝堂上也没什么区别。说真的,我并不喜欢这个江湖。”
舒畅笑得很敷衍:“原来如此,小葛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雄心壮志在胸间,在下佩服,佩服。”
佩服个鬼!杨慎觉着自己再也不能忍受了,嘴皮翕动一下,正要说话,忽听隔壁雅间传来一阵女子的哭声,哀哀切切,十分可怜。
众人一齐探头去望,就见隔壁雅座门敞着,先前在逍遥门见到的那个蓝衣公子正面无表情地坐在正中,周围或坐或站,约有三四个人。另有两人跪在那公子脚边,哭声哀切。
“又是他。”伊春微微皱眉,怎么到处都能见到这个人?
舒隽望了一眼便不再看,殷勤地给他们添茶夹菜。
杨慎低声道:“师姐,你认识他们?”
伊春摇头:“不认识,不过上次在逍遥门见了一次,他突然出手拦我,很讨厌。”
晏少爷看也不看脚边两个哭倒的人,像是没听见一般,手里的白瓷茶杯缓缓转着。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渺渺江水之色,仿佛只是单纯在欣赏美景。
身边那个斗笠男却有些忍不住,劝道:“你这奴婢好不省事,既然早已将你逐出去,亦给过遣散的钱财,如今怎的还缠着晏少爷不放?”
那女子浑身披麻戴孝,哭得双眼通红,颤声道:“昔日公子在府中大肆清理下人,奴家不明不白被赶了出去,求了殷总管半日,他方告诉奴家是公子招惹了仇家,怀疑府里有内奸。奴家打小便是在府上长大的人,早已将那里当作自家一般。公子若是嫌弃奴家懒惰要赶奴家走,绝不敢有怨言。但奴家绝不能忍受这种不白之冤!如今奴家老母业已病逝,只留老父一人,奴家身无分文,连棺材钱也凑不齐。奴家不敢说为府上尽心尽力服侍,但好歹也曾为公子研墨添香,不敢有半点不恭,公子于心何忍!”
她说得极凄婉,身边那人白发苍苍,想必就是她的老父亲了,满面垂泪只会磕头,其情可悯。
隔壁伊春他们早已不吃不喝,全都瞪圆了眼睛朝这边张望。
晏少爷放下茶杯,忽而低头看了她一眼,跟着淡道:“殷三叔,给她二十两银子吧。”
斗笠男答应一声,立即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裹,送到女子面前:“银子拿去买两块地,岂不比给人做奴婢来得好。这是少爷的恩情,不要再辜负了。”
女子惨然一笑,却并不接,轻道:“奴家今日来求公子,并非为了要钱。公子疑心有人出卖他,赶走了许多人。奴家只想不到自己也身在其中。人活一世,没有什么比得上清名,奴家但死无妨,却绝不能背负出卖主子的恶名!求公子大恩大德,收奴家回府继续做工,银子奴家绝不敢贪图,但求洗脱冤情罢了!”
原来她是想求晏少爷收她回去。
晏少爷沉默良久,忽然说道:“听闻江湖上传言,晏某的脑袋百两黄金一颗,一只手也能卖到二百两白银。想不到晏某居然这般值钱,引得众人趋之若鹜。你呢?他们给你多少钱,让你来演这样一出戏?”
女子脸色一阵惨白,凄声道:“公子何出此言!”
晏少爷微微一笑:“我不是吓唬你,也并非信口胡诌。一来,我身边丫鬟虽多,却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你双手粗糙,应当是在厨房或者洗衣房做工,研墨添香之事只怕未必吧?二来,我来潭州,也不过三日,家中父亲还未得知,你是从何处得知行踪的?”
十二章
那可怜的女子面如土色,只会哭了。
晏少爷轻轻靠在椅背上,像是有些疲惫,吐出一口气,低声道:“你走吧,不要有下一次。”
女子将老父扶起,搀着走向门口,忽而停了一下,说:“公子不相信奴家也罢。无论如何,奴家这条命终究是丧在公子手里了。”
眼见那两人下了楼,沿着江岸慢慢走远,伊春忽然起身,轻道:“抱歉……我有点事,马上回来。”
她也不等众人回答,推开窗户就这么跳了下去。
杨慎倚在窗边,见她缩头缩脑装作路人的模样,从那对父女身边擦肩而过。那一瞬间的动作虽然快,却也瞒不过行家的眼神。她是把荷包里的碎银子塞了小半去那女子怀里。
傻里傻气的行为,明明马上就要被舒隽他们给卖了,还天真的很。
不过,这样做才是葛伊春。
舒隽趁机把小南瓜拉去旁边咬耳朵:“谁让你把人家衣服拿出去卖?好大胆,居然还敢用你主子的名义!死小子越来越不上道了!”
小南瓜嘟着嘴:“谁让主子你那么小气,囤积那么多钱,居然连买糖的零花也不给我。”
舒隽在他头顶狠狠拍了一把,低声道:“给老子带了那么多麻烦!又要做一次坏人!”
小南瓜龇牙咧嘴偷偷笑:“你本来就不是好东西……哎呀!”
杨慎冰冷的目光扫过来,心怀叵测的主仆俩立即坐直身体,埋头猛吃。
伊春又从窗户翻进屋子,挠着头,脸上有点红,笑道:“不好意思,稍稍离开了一下。咱们继续。”
杨慎朝她招招手:“师姐,过来。”
他将一个东西飞快塞进她手里,用眼神示意她赶紧放好,嘴上故意说道:“我看今日大家都很尽兴,不如再让他们送两坛酒上来吧。”
伊春莫名其妙地捏捏那东西,手感很硬,像是……碎银子?她抬头看看他,这孩子脸上有些发红,眼神恶狠狠地,像是警告她:若是把我的钱花光了,他日必然要你十倍偿还!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展眉一笑,紧紧握了握他的手:放心,绝对不乱花。
正要招呼外面的姑娘们,让她们再上两坛酒,忽听走廊那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晏少爷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面上含笑,抱拳道:“想不到竟与诸位在这里相遇,当真有缘。”
舒隽埋头使劲吃,装作不认识他,小南瓜只得有样学样,也装作不认识他。杨慎本来就不认识他,所以便装傻。伊春虽然很想也装不认识(奇*书*网.整*理*提*供),但人家过来打招呼却没人理会,该多尴尬啊。
她只好干笑道:“你、你好啊。”
晏少爷不以为意,淡笑道:“当日在逍遥门,只是情势所逼,在下并非有意伤害姑娘,还请不要见怪。”
伊春摆手道:“没事没事,不见怪不见怪,反正现在大家都好好的。”
晏少爷看了舒隽一眼,见他一直不抬头,明显是打算装傻躲过去。虽然他二人并未接触过,但晏家二少爷的名声此人必定听过,既然不予理会,便证明这舒隽并不是一个好拉拢的对象。
他于是又道:“在下晏门晏于非,不知姑娘与诸位少侠如何称呼?”
晏门,伊春听了这两个字或许没什么反应,因为她不知道。但杨慎却知道,这两个字在江湖人中可算如雷贯耳。
和减兰山庄代代血亲单传有一点区别,晏门虽然也是血亲相传,但门下依旧无数外姓弟子,犹如众星捧月一般将晏姓少主捧在中间。师父对晏门的评价极高,和日渐衰弱的减兰山庄不同,晏门是武林名门,一步步蒸蒸日上,光辉万里。
或许就是希望减兰山庄能变成下一个晏门,师父才开始破例收外人做弟子。可惜这一辈他只得两个得意门生,墨云卿又不是办大事的料,减兰山庄要恢复往日风光,只怕路还很长。
此人名叫晏于非,应当是晏门排行老二的少主。传闻晏门主有四个儿子,个个都能干的很,其中最能干的就是这位二少爷晏于非。
看上去他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模样,言谈举止间便已能看出精于世故,沉稳无波。此番前来招呼,目的未必是他们两个初出茅庐的菜鸟,只怕是想趁机认识舒隽。
伊春很老实也很大方,人家既然赔礼道歉,她就不会再生气,当下爽快地说道:“我叫葛伊春,这位是我师弟羊肾。我们是减兰山庄的人。至于这两位是……”
舒隽不等她说完,抢着道:“无名小辈,不值一提哈,不值一提。”
伊春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拒绝。
此等情形,再待下去难免尴尬,今日也只有点到即止。晏于非笑道:“前几日在逍遥门冒犯了姑娘,在下心中有愧。不如今日便由在下做东,略表歉意。”
“呃?不用,那个……”伊春还没说完,他已将两锭银子交给了守在门口的姑娘,轻道:“这间雅室的酒菜钱,由我包了。再上一壶特酿汾酒。”
特酿汾酒与他们喝的酒坛子里装的普通汾酒几乎是天差地别,一两银子只能买到一壶。
酒从壶内倾入杯中,酒液澄澈见底,清香四溢。晏于非斟了四杯,亲自分送到四人手里,伊春这次想拒绝好像也不行,是人家出钱,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她只得浑身发毛地捏着酒杯,犹豫再犹豫。
“打扰了诸位的雅兴,晏某赔罪。”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跟着又斟一杯,朝伊春抱拳行礼,道:“葛姑娘,请。”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只好咬牙吞下特酿汾酒,辣的眼泪都要出来。
耳边又听晏于非声音低柔:“在下与姑娘相识时间虽然不长,但也能看出姑娘是个心地善良性格豪爽的人。只是有些话在下难免要多嘴提醒。姑娘毕竟初涉江湖,有些事,能不插手便不要插手,有些人能不得罪便不要得罪。譬如再遇到逍遥门那样的事,还盼姑娘能三思而行。”
他话里有话,借着逍遥门的由头,来提醒她方才不该给那对可怜父女送钱?
伊春头有点晕,张嘴想反驳来着,可是一抬头人早就不见了。
杨慎见她晕乎乎的,皮肤底下透出一层红,知道是对酒有反应了,只得过去扶住,低声道:“师姐,他走啦!你、你是不是很难受?回客栈休息吧?”
伊春勉强把紊乱的脑子理理顺,正要说话,忽听舒隽在后面笑道:“可真是喝多了。走吧杨少侠,一起将你师姐送回去。”
杨慎对这个人简直是鄙视到了脚底,当下一言不发,扶着伊春便下楼。舒隽笑呵呵地跟在后面,他老脸皮厚,完全不在乎,和小南瓜有说有笑。
凉凉的夜风一吹,伊春倒清醒过来。她揉了揉发疼的脑袋,说:“羊肾,今天真幸运,有冤大头帮忙花钱了。咱们算逃过一劫啊。”
杨慎有些哭笑不得:“你知道今天吃了多少钱?”
伊春严肃地点头:“那什么燕子于非,付账的时候我偷看了,总共是六两银子。我半年也吃不了这么多钱,万幸!”
杨慎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样子你还没醉。不过既然是那个晏少爷付账,咱们就等于承了他一次情,以后再遇见,也算是相识的情分。师姐,这才是真正结交,你和舒隽……根本是他讹诈你。”
伊春也笑,并不说话。回头看看那对主仆,还是有说有笑的,她拍了拍杨慎的胳膊,放慢脚步等舒隽走到身边。
小南瓜很机灵地跑前面缠着杨慎说话了。
伊春笑问:“舒隽,饭菜还合胃口吧?”
他皮笑肉不笑,殷勤地说道:“当然合,小葛古道热肠,真让在下从心眼里佩服。江湖中若是多一些小葛这样的人,也不会这么乱糟糟的啦。”
伊春低声道:“你们都喜欢口是心非,顾而言他,一付怕别人来麻烦自己的模样。”
舒隽不由一愣,低头去看她。这位小姑娘虽然有些醉了,脸上酡红,眼睛却极亮,黑白分明,直率坚定地看着自己。
原来,她心里都有数。
他便回给她一个笑,随口道:“小葛是说醉话吧。”
伊春拨了拨面上略有些凌乱的发丝,淡道:“我请你吃饭,只是因为我想请你,觉得值得。所以你不用多想,那些漂亮话,也不用再说。”
她看看他,笑得一排白牙亮闪闪:“人在江湖里混久了,是不是都会变得忘记初衷?活得可真累。”
她加快脚步朝前走去,一面伸懒腰,头发在身后一甩一甩,像马尾巴一样。
舒隽不由把脚步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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