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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素光同(寐语者)

_17 寐语者(现代)
“父亲,我是来从军的。”子谦却又开口,“男儿本该从军报国,这次回去之后我已想清楚,愿随父亲征战,报效家国!”
霍仲亨冷冷审视他,“想清楚些什么?不去闹游行了?”
子谦缄默半晌,缓缓将头低了,语声生硬,“从前我做错过一些事,请父亲原谅。”
他这般桀骜的性子,能当面直言认错,着实不易。
念卿望着这倔强少年,欣然微笑,心中不经意想起与他年岁相差无几的念乔。
他已迷途知返,可是念乔呢,她还有脱离深渊的机会么。
霍仲亨峻严目光总算稍有和缓。
“既然这么想从军打仗,那就试试吧,我看你能熬几日。”他语声仍冷,目光却已有了淡淡暖意,“不过你给我记住两条,第一不得以霍子谦这身份自傲,去到军中,最好忘掉你老子姓什么!”
子谦哼一声,以不屑表情作为回应。
霍仲亨厉声又道,“第二,你若行差踏错,照样军法从事!”
子谦大声应答,“是!”
廿六记:兴干戈·全玉帛
总理府四下早早戒严,军警将新闻记者全部驱逐,来往道路戒备森严。
今晚宴会聚集中外名流显达,总理府内外布置得辉煌锦绣,灯火照彻夜空,悠扬乐声远近可闻……如此盛大喜气,却被军警严阵以待的肃杀冲淡了几分。车子转弯,驶入总理府门前,璀璨夺目灯光照入车中,远近光影晃动眼前,子谦皱眉,十分不适这骤然而至的聚光。前面那部黑色车子徐徐停稳,子谦所乘的车紧随其后停下。道旁警卫齐齐持枪敬礼,侍从官跑步近前将车门打开,抬手敬礼,肃立在侧。
霍仲亨从车中下来,侧身将手伸给念卿。
耀目光亮从后方斜照,将他挺拔身影长长投在阶下。
侍从打开车门,子谦一抬头望见父亲一身深青色元帅礼服庄重挺拔、绶带织金、佩剑在身,灿亮勋章昭示煊赫战功……念卿挽了他臂弯,红衣似火轻裘如雪,仰脸朝他浅浅一笑。他低头看她,侧脸晕上柔光,笑容如醇酒。
子谦立在车门边看得怔了,被身旁侍从低声提醒才回过神来,低头整了整领结,走上前去唤一声“父亲。”
霍仲亨点了点头。
念卿含笑看过来,欣然赞赏目光令子谦脸上一红。
身穿黑色夜礼服的子谦立在灯火绚烂中,玉树临风姿态与往日桀骜不同,别具一番清贵气度。他薄唇轻抿,在仲亨面前总有一丝孩子气的紧张——今日是霍公子第一次与霍仲亨夫妇公开出席社交场合,且是这样隆重的场面——但对于桀骜不驯的子谦,再多的大人物也不见得能令他紧张,他的不安,是只恐在父亲面前表现得不够好。
来自父亲的关注,是他一直珍惜并渴望的,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都无法改变这事实。
少年青涩,曲折心思,念卿懂得。
在车上,她对仲亨柔柔耳语,“对他好一些,他还是个孩子。”
他板起脸问,“你几时也开始替这混小子说话?”
她伏在他肩上笑,“我们早已和解。”
他哼一声,眉梢眼底掩不住的欣慰尽落入她的眼底。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子谦,身量比起父亲只略差半头,已是翩翩风采的青年男子。霍仲亨深深看着他,却似乎不知如何与自己儿子说话,又是冷冷一句,“愣着干什么?”
念卿的指尖在仲亨掌心轻轻叩了叩。
于是霍仲亨低咳一声,语声和缓下去,“走吧。”
子谦看念卿一眼,垂下目光,跟在他们身后半步之遥,隐隐闻到一缕熟悉暖香,彷佛是她的香水味道,袅袅似一只看不见的蝶,在人鼻端心上撩拨……眼前浮光掠影,却只见她裙袂翩跹。
大厅里光亮骤盛,层叠光环遮蔽了男女面目,只听得曲声人语如潮涌至面前。
一声“霍督军到”,令全场骤然一肃。
子谦抬起眼来,四下里无数双惊诧探究目光如雨似箭落在身上。太过眩亮的灯光,令他看不清每个人的面目,只有一道道目光逼前迫后,令人无所遁形。
父亲的身影却如一道屏一座山,将他安稳地罩住。
他向众人淡淡笑着,用不经意的声色说,“犬子霍子谦。”
区区五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却有着难以言表的倨傲……或者,该称作自傲么?子谦看向父亲,不敢相信自己从他话中听出的自傲之情。父亲臂弯挽着他那美丽的夫人,神色从容,目光淡淡投向这里,并没有刻意看他,却流露全不掩饰的自傲。
原来是真的,父亲真的以他为傲。
子谦掌心里渗出了汗,心跳得急切,彷佛有热血涌上耳后。他挺直身姿,微扬下颌,学着父亲威严姿态,唇角带上一点倨傲又从容的笑容。
少帅霍子谦的到来成了全场最耸动的焦点,甚至比霍仲亨夫妇和佟大帅更加引人注目。
几位夫人趁着霍帅、佟帅同洪总理在一旁叙话,满面春风地迎上来,纷纷对霍公子关切备至。云英未嫁的淑媛们远远立在廊后,低声言笑之际,目光总飘向霍公子与念卿所在的方向……灯影酒色之间,那一对俊美人物实在太过夺目,无论被人群簇拥到哪里,都牵引无数视线。
子谦一向最是厌恶浮华虚荣场合,今夜的灯光却似有着奇异魔力,令他有些眩晕,只是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看她横波顾盼,长袖善舞,周旋在衣香鬓影之间。她向他介绍一个个冗长拗口的名字和官职,某某长官与某某夫人,某某公子与某某小姐……奇怪他竟一字不差地记下来,过耳不忘。
她杯中香槟饮尽,他自然而然接过,从身旁侍者托盘中拿起一杯递给她。
“子谦,你不要喝太多。”她笑着看他。
他这才觉察自己真的喝了不少,耳根已微微发热。他的酒量生来就不好,这点肖似母亲,她是喝一小杯女儿红也会大醉不醒的人……不像她,她手中杯不停,与趋附阿谀的人们言笑自如,任凭琥珀美酒一杯杯的饮下,酒力却只令她双眼越发璨亮晶莹,唇上笑意越发妩媚。
这样一个女子,既是百炼钢亦是绕指柔,正是父亲的心头爱。
母亲如何能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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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妻在侧,佳儿在前,还是老弟好福气!”佟岑勋斜眼看向众人簇拥的霍夫人与霍公子,难得文绉绉地恭维了一句,旋又摸着唇上胡子,哼声道,“老子养了四房老婆,三个儿子,就没一个成器的东西!”
他骤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令洪歧凡有些尴尬,一时不知如何答话,也不好对佟岑勋的家事置喙。他虽已坐上总理的位置,也深知佟岑勋这莽人是瞧不上他一介文人的,若没有霍仲亨的支持,佟岑勋只怕压根不肯给他面子。
霍仲亨却笑笑,“你这样讲不公道,三公子比起犬子大有出息。”
洪歧凡闻言变色,心提到嗓子眼,真不知霍帅为何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当口提起佟三公子岂非给佟帅添堵,这两人若不言一和翻起脸来,糟糕的还是自己。当即洪歧凡便想岔开这话打个圆场,但佟岑勋偏偏较了真,竟问霍仲亨,“出息在哪儿,出息在跟老子作对的本事上么?”霍仲亨朗声笑,“这件本事上,犬子倒未必不如令郎。”
佟岑勋嘿嘿一笑,“老话说得好啊,龙生龙,凤生凤,我老佟是个粗人,比不得霍帅出身名门,我家老三那点本事怎么敢跟霍公子比,任由他再怎么闹也闹不上台面。”
这话里锋芒已展,听着洪岐凡耳中,顿觉糟糕。
这两未大帅貌似言语无忌,实则试探往来,暗藏机锋。洪歧凡心下忐忑,赔笑道,“两位都过谦了,年轻人言行有所出格总也难免,父子又岂能有隔夜之仇。”他这意思是暗示与佟孝锡和谈的意愿,也算迎合佟帅的心意。
可佟岑勋睬也不睬他,霍仲亨也面无表情,好似根本没有听到。洪歧凡脸上挂不住,恰逢洪夫人携了一位公使夫人过来引见,他便趁此抽身,将这两个难缠的老对头独自撂下,任凭他们闹去。
看着洪歧凡背影,霍仲亨淡淡笑了一笑,“若只是父子仇,反倒好办。”
“废话。”佟岑勋横他一眼,也算是附和了他的观点。
霍仲亨也不再和他客套,单刀直入道,“做老子的教训儿子虽是天经地义,但也难免叫外人看了笑话,你若不好动手,做世叔的教训一下侄子倒也无妨。”
佟岑勋闻言将两道粗眉一抬,粗话冲到嘴边又硬忍住,“什么叫老子不好动手?”
“你好动手么?”霍仲亨瞪他,“不怕后院引火、自起内讧,那你婆婆妈妈磨蹭到现在是为了什么?”
这话真是戳到佟大帅的痛脚,激得他脱口一句,“你爷爷的!”
除此,却是无可辩驳,霍仲亨的话半点没有说错。
外人都以为他佟岑勋护短,舍不得教训儿子,才迟迟按兵不动。
殊不知他苦的是自己养虎贻患,这些年一手扶植老三在军中建立威望,羽翼渐成,如今的军中已不是他佟岑勋一个人就能说一不二。少壮派军官们即便表面仍追随于他,私心里多少还是向着佟孝锡。假如佟系内部两派真要打开,军心一乱便再也收不回来。就算是佟老三也没敢当真向自家父老弟兄动手,他不过是耍了一记花枪,将老子逼出北平,妄图以此逼迫老爷子退位放权。
眼前明摆着有霍仲亨的援手,他却也不敢贸然请世叔出面教训世侄。
这位世叔,岂是吃素的主。
“我也有一事相托。”霍仲亨不睬他的怒火,悠然一抬下巴,指向厅中正与念卿共舞的子谦,“这混小子此次跑来,想要我给他谋份差事,我怕他狐假虎威到处添乱,不如就交给佟兄收拾,在你手上他总归要规矩几分。”
佟岑勋怔住。
看霍仲亨的神色态度,绝非说笑试探,他是当真要拿自己独生儿子交换做人质,以使他信得过,放心让他拿下北平——只要霍子谦在佟岑勋手里,就不怕霍仲亨会对佟老三下毒手。
佟岑勋狠狠吞下一大口酒。
“这他妈甜不甜,酸不酸,一点酒味没有!”佟岑勋顺手揪住一个侍者便嚷,“总理府里没有像样的酒吗,烧刀子有没有,给老子弄点顺口的来!”
侍者被他吓呆,愣愣回答,“烧……烧刀子有……厨房有……”
“你叫老子去厨房喝?”佟岑勋两眼一瞪。
霍仲亨却朗声一笑,“去厨房喝又怎样,埋汰了你不成?”
佟岑勋最受不得人激,当下将大腿一拍,“去就去!我还怕你丫了……”
大厅一侧的洪歧凡正盯着这边动静,见他二人一声招呼不打就离场,忙问侍者怎么回事。
得到的回复令他瞠目。
正与念卿共舞的子谦也顿住脚步,“父亲和佟大帅一起出去了?我去看看!”
念卿将他手一扣,“别去。”
“可是父亲没带随从,他一个人的安全……”子谦心下踌躇。
“他做事自有他的分寸。”念卿微微一笑,“子谦,你信他么?”
“信。”子谦笃定点头。
念卿笑而不语,温柔欣赏眼神令他心头蓦然一荡。
她却笑吟吟转开了话头,“听说是四莲姑娘救了你,这救命恩人你打算如何报答?”
子谦一呆,口中顿时嗫嚅起来,“夏姑娘,她……”
“怎样?”她笑起来眉眼如丝,气息如兰,“我似乎听人说,你已将她带了回去?”
“许峥!”子谦咬牙,“这小子真嘴碎!”
她越发笑弯了眉,“就算许峥不说,你又瞒得了我们多久?”
子谦急忙分辩,“夫人,你不要听他乱嚼舌头,当日是许峥不放心路途中无人照料我伤势,才将夏姑娘一同带回,她父母家人都在北方,等这边安定了还要送她回来的。”
“哦,你就没想过将她父母也接过去么?”念卿笑得意味深长。
子谦脸上涨红,“夫人,你以为我是这样轻浮的人吗!”
“这是轻浮吗?”念卿扬眉,“两情相悦难道不是世间最好的事?”
他陡然止声,闷闷转过头去,再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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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是我看着长大的,几个儿子里,我最疼就是他。”
佟岑勋仰头灌一口酒,直接就着手中大碗,酒液从嘴角淌下胸口,敞开的军服里,衬衣已湿了一片。霍仲亨坐在对面板凳上,军礼服的扣子解开两粒,元帅佩剑也摘下抛在桌旁。
厨房里仆佣早已被他二人惊走,火却仍在灶上烧着,烟熏得黑漆漆的厨房里弥散着煮肉和高粱酒的香气。身后灶台火光映得佟岑勋脸上时暗时亮,“悔不该送他去日本,书念回来,脑子也念坏了,谁好谁歹也分不清!老子就不明白了,那个长谷川是什么东西,能叫他言听计从,比我这亲爹还亲?”
霍仲亨想了一想,却是答非所问,“你还记得年轻的时候么?”
佟岑勋一愣,“记得什么?”
“我那时候在家也是一天都待不住,总想着从军打仗,建勋立业,就算被逼成了亲,也没在家里待上多久。”霍仲亨摇头笑,“如今瞧着这些小子们,想来当年家父看我也是如此恨铁不成钢。”佟岑勋嘿嘿笑,“我爹天天操棍子去赌馆寻我,幸亏没被他打折了腿!”
二人相视大笑,霍仲亨拎起酒坛往碗中再次注满。
佟岑勋大叹一声,“老了,老了!你说这日子怎么就一天天混过去,眨个眼的工夫就二十多年了?”
霍仲亨慨然叹道,“这仗也已打了二十多年。”
从前清打到共和,从分打到合,从合打到分,多少王旗易帜,英雄折戟……到头打来打去,还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列强依旧环伺,侵我物产命脉,占我主权民权,蚕食鲸吞无厌。我辈厉兵秣马,半生倥偬,大好青春抛掷征途,直至两鬓染霜,昔年热血湮没于沉浮官场。
却谁还记得,当初少年宏愿,又是为何而战?
“我为何而战?”佟岑勋目光已醺然,听得霍仲亨的话,便也喃喃自问。
为成全功名,为衣锦还乡,为保国佑民?
霍仲亨将酒碗一搁,“为终有一日,干戈休止,九州清晏,我辈便可挂剑归乡,携一白头人,不问世间事。”
“你那是做梦!”佟岑勋嗤笑,仗着醉意直指了霍仲亨笑道,“那些大大小小的猢狲们,个个都想分一块肉吃,凭你不想打就不打么,只怕到时连你的肉也一起撕来嚼了!你以为这是什么圣贤世道,要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谁肯信服?”
霍仲亨也不恼,抬袖子掸一掸酒渍,淡淡道,“不服,那就打到他们服。”
“你看你看,说来说去,还是要打。” 佟岑勋笑得前仰后合,得意洋洋指了霍仲亨,便欲嘲笑他到底迂腐,却见霍仲亨敛去笑容,沉毅神态令人望之肃然,也令他讥诮的话语到了嘴边不觉凝住。
霍仲亨直视佟岑勋,缓缓道,“兵以弭兵,战以止战,霍某谨以这八个字相赠佟兄。”
八个字,惊醒一身酒意。
佟岑勋怔怔端了酒碗,心念震动,一时竟呆了。
他是读书不多的莽人,然而这八个字却无需深奥解说,自是他这身经百战之人最能体会的。
眼前这人是与他相争多年的老对头,也是他素来瞧不起的——这姓霍的不过仗着出身名门,有财有势,爬到今日地位算不得稀奇。只看他风月缠身,与那红颜名伶闹得满城风雨,便知剥掉军衣也无非是个纨绔子弟。这等人,靠的是出身运气,算什么英雄好汉。
佟岑勋一向是这样认为,也一向是看低霍仲亨的。
直至今日今时,在这烟火熏燎厨房中,远离了君子与英雄,唯有两碗劣酒,一番肝胆,照出铮铮男儿胸怀——短短八个字,是他从来不曾想过,只怕到死也不会想到的。
霍仲亨端起面前粗瓷酒碗,啪一声掷在地上,摔为碎块。
“这就是长谷川之流想做的事。”他指着一地碎瓷,冷冷道,“将这国家拆散打碎,以期不攻自破,若南北鹬蚌相争不止不休,以如今兵力财力,尚能消耗多久?”
佟岑勋闷声不答,脸色变幻莫定。
“谁不想问鼎九州。”霍仲亨沉声一笑,“我也曾想,给我十年,不信拿不下这半壁江山!”
佟岑勋一惊抬头,这等狂言,只有从霍仲亨口中说出才令人不得不信。
“可当真还有十年能容你我相争么?”他语声陡然转厉,似自问也似问他。
佟岑勋惕然望住他,“你认为,连十年也撑不住?”
霍仲亨面色如霜,“山东名存实亡,已被日本侵占,中原咽喉已开。你若是日本,耐得住十年性子,坐等我国南北统一,协力齐心?”
佟岑勋喃喃点头,“不错,你这话我信。”
“你若信我,便记下霍某今日之言:不出十年,必有大战!”霍仲亨掷地语声宛若截铁,“霍某生平从不喜战,但这一仗,我是非打不可。唯有打下北平,将你所谓的大小猢狲一并收拾干净,还北方一个说得上话的政府,南北才有和谈统一之机!”
廿七记:红尘误·倦回顾
初春小雨润湿枝头新绿,一只灰羽燕子衔泥归来,剪尾掠过瓦蓝天际,落在一处深院高檐下。
闷雷般隆隆滚过的车轮声从远而近,碾过一地软泥,洼中积雨四溅。
檐下燕子惊得扑棱棱飞起。
窗后人家有仆妇趋前,慌忙朝外张望,只见全副武装的军车一辆接一辆驰过,绵延队列一眼望不到头,荷枪的士兵载得密密满满,乌沉发亮的枪械架在车上,腾腾杀气隔那样远都惊得她倒退一步,胆颤心惊将窗户掩上。
“又打仗了!”
烽烟横贯,惊破三月飞絮天。
北方的初春被笼罩在战事阴云之下,鼙鼓动地,四下烟尘密布,干戈又起。
霍系与佟系联军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深夜突然发动对京津地带的合围,东路的霍系精锐之师一夜奔袭,突进守军腹地,连下三镇,将佟孝锡的布防出其不意撕开一道豁口;佟系重装部队从西路掩进,分军两路,一支与霍系会师进击密云、昌平、宣府等地,一支转战西北,驱逐割据在西北边防的多股军阀和杂乱部队,将佟孝锡唯一退路截断。
与此同时,佟孝锡也发动反扑,祭出了他一直握在手中的杀手锏。
踞守胶东的两个师团兵力经由日本人控制的铁路,取道南下,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直扑霍仲亨的后方,欲从背后切断霍系的粮草补给线,令深入北方的部队孤立无援。
这两个师团抵达东南咽喉重镇,尚未来得及布防,即遭到迎头痛击——新任师长许铮早已率部在此待命。南方政府也派出舰只,以保护民众为由,从港口向佟系驻军之地开炮。
在这合围夹攻之势下,霍仲亨亲率部众长驱直入,首当其冲的目标并非北平,而是盘踞北方的大小军阀——凡退守自保、不听从号令的各股地方军队,均被视同佟孝锡余党,一律武力拿下,就地撤销编制,长官免职。
起初尚有寥寥抵抗,其余小股军阀见势不妙,纷纷弃甲保命,宣布服从新内阁,接受整编,被纳入霍仲亨麾下。不到月余,北方大小军阀已纷纷归附,死守北平做困兽之斗的佟孝锡,徒然把持着手中的北平内阁,却俨然已成光杆司令,北平内阁也成空壳。
然而,困兽余勇尚存。
握在佟孝锡手中的是一支纯日系装备的悍勇之师,武器精良,由日本顾问团教官特训,是佟岑勋经营多年的王牌,一度横扫西北,未逢敌手。
将这支部队送到霍仲亨的铁齿之下,眼睁睁看着两支精锐交战,是最令佟岑勋痛入骨髓的事。
霍仲亨的王牌之师全系德式装备,行动迅猛如闪电,如狼群出现在战场,以最快速度扑向对手,将一切敢于抵抗的力量撕碎。
佟孝锡兵败如山倒的局面,几乎没有半分悬念。
总理府已开始筹备入主北平的庆功事宜。
对佟岑勋而言,却丝毫没有战胜的喜悦。
多年心血,就此毁去,一手培养起来的精英是被自己亲自送到霍仲亨手下做了炮灰。
经此一役,他是再也没有家底可与霍仲亨一争高下。
然而,霍仲亨似乎总要与他开玩笑,行事偏要出乎他的意料。
今日一大早传来的消息,霍仲亨部围困北平两日,在佟孝锡已陷入孤绝境地之时,突然于昨夜撤出西线,使佟孝锡得以趁机突围,率残部往西北遁逃而来。
门外传来一声嘹亮的“报告——”
佟岑勋背向门口坐在椅上,头也不回,闷闷抬了抬手。
一身戎装的霍子谦大步迈进门来,立正站定。
佟岑勋缓缓起身,将手中那一纸电文递给他,略显肥壮的身形似乎比往日迟缓了些。霍子谦接过电文来迅速看了两眼,脸上微露诧异之色。
“你认为你父亲为何这样做?”佟岑勋单刀直入地问他。
霍子谦想了一想,沉声答,“北平是古都,父亲如果强行进攻,城中守军做困兽殊死之斗,必定战火四延,殃及民众,人文根脉尽毁。”他望向佟岑勋,淡淡道,“这必然不是父亲愿意看到的结果。”
自然,还有另一层意思不可能在佟岑勋面前直言。
霍仲亨没有对佟系精锐赶尽杀绝,放佟孝锡往西北逃窜,让佟岑勋自己来收拾这残局,这固然是信守诺言,做到了二人以子为质的约定,却也给佟岑勋留足了退路颜面,全然没有落井下石之心。
君子之风,磊落如斯。
佟岑勋一言不发凝视霍子谦良久,似无声的叹了口气,“你去北平吧。”
霍子谦略感错愕,“大帅的意思是……”
佟岑勋笑了笑,“去吧,你父亲那里头绪繁多,正用得上你。”
他凝视眼前英姿勃发的年轻军官,仿若在他身上看见当年的霍仲亨——那个令他耿耿于怀多年的老对头,打也打过,争也争过,明里暗里交手已不记得有过多少回合。
然则终究还是输给他,没有输于战场烽烟,却输于心胸襟怀。
硝烟刚刚弥散,这座历经了无数次血火洗礼的古都已焕然而平静地迎来有一个明媚清晨。
城墙无声,流云聚散,这座城市有如阅尽千年沧桑的智者,只在云天相接之处,睁开一线眼帘,淡淡看着又一幕成王败寇,看着一个失败者的远去,一个新的征服者的到来。
对于仲亨,这也是他阔别多年,终得重归的故土。
念卿从车中望出去,望见陌生又熟悉的景致,依稀记得不久之前才从这里惊险万端的逃离,然而转眼半年,却又跟随她的良人重新踏入这座城池。
他一念之间,可令整座城陷于血火,也可令众生免遭荼毒。
现在他便是这座城的主宰。
黑色座车飞驰在出城的路上,挂的是最平常普通的车牌,随行车辆也毫不引人注目。
没有人会想到刚刚疾驰而过的车中,正是霍仲亨夫人。
车子渐渐远离繁华市井,驶近偏远城郊,驶向城郊医院所在的湖畔……这是念卿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她要亲自去接那可怜可敬的女子,将她平平安安接回府中。
这是晋铭亲自托付给她的人,是他最珍重在意的亲人。
“夫人,医院到了。”前座的侍从低声提醒。
念卿回过神,抬头已望见前方白墙灰瓦的两层小楼,教会医院的鲜红十字嵌在墙上分外醒目。
医院门口已有人等候,是一早安排这此处保护胡梦蝶的人。
念卿下了车,快步走上医院台阶,却在门口被拦住。
“夫人,请等一等!”拦住她的人一脸忧切,“对不起,您暂时不能进入病房,只能在门外探望。”念卿一怔,挑眉看向他身旁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为什么,病人有什么问题?”
医生迟疑了下,“病人过于虚弱……而且,已患上结核病。”
“你是说……痨病?”念卿脸色遽变。
“是。”医生点头,“病人送来时已经被感染,应该是在监牢中染上的。”
念卿怔怔看着医生,又看向左右侍从,一时心中茫然,只希望是自己听错。
陡然记得久远记忆中,那个苍白枯槁的女子,念乔的亲生母亲……记起她房中传出的撕心裂肺咳嗽声,家中仆佣避之唯恐不及的恐惧。
痨病,这可怕的字眼,夺去无数人性命的恶症,竟不偏不倚降临在这可怜女子身上。
窗外春风吹得正急,柳丝短长,款摆摇曳。
窗后的白色窗幔却纹丝不动,病房里门窗紧闭,静谧无声。初春淡薄阳光斜斜照在床头,白色枕间散下几绺乌黑发丝,垂落在床沿。一道医用屏风挡在床前,彷佛将那孤零零的女子与整个世界都隔开,生死病痛都被划分清楚。
门推开,轻微脚步声传来。
病床上的女子微微一动,似乎比常人更敏感,一点轻响也即刻惊醒过来。
“夫人,不要太靠近病人,您只能在屏风外面,这个病是要过人的……”
隐约人声令她神智又再清楚了一点,微微睁开眼,在模糊的白色中看见个隐约人影,不远不近立在跟前。她轻轻叹了口气,那人影便又朝她走近两步。
“梦蝶?”
是在唤她的名字。
她费力地睁眼,渐渐看清那娉婷人影,却看不清她模糊面容。
念卿上前一步,不顾身后医生劝止,将脸上口罩取下,柔声道,“梦蝶,我是四少的朋友,他将你托付于我……我是霍沈念卿。”
那消瘦苍白的女子睫毛一颤,喉间微动,终于有了细弱语声,“晋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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