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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素光同(寐语者)

_14 寐语者(现代)
“是,那些人很快控制了全船,却并不急于劫运满船军火,反而四下搜寻,这十分蹊跷。”蒙祖逊思索道,“我当时藏匿在水手之中,以为他们是在找我,但看似又不像……之后我百般思索,实在不知那船上有什么可搜,但劫军火必定不是他们首要目的。”
三人都沉默下去,屋子里唯有电扇转动的的嗡嗡声,旋转的光影令人心烦意乱。
薛晋铭缓缓站起身来,手杖敲击地板发出轻微笃笃声。贝儿叹了口气,蒙祖逊默然将她冰凉的手握住。却听四少问道,“陈司令前次拜访你,只是为了捞上一票?”
“是,而且是大大的一票!”蒙祖逊苦笑,“想从我这儿刮油的军阀多了,似他这样贪婪的,我算平生仅见。”薛晋铭并不转身,淡淡道,“或许他意不在搜刮,只是试探你的底细。”
“这我也想过,即便他早已知道你我关系,那也不至于从我下手。”蒙祖逊皱了皱眉,“我一个小小商人,能起什么作用?”
“仅仅你我的份量或许不足,但若能以此扯上霍仲亨呢?”
薛晋铭低沉语声,令蒙祖逊与贝儿双双一惊。
“当年南边曾经向霍帅递出橄榄枝,若他肯归附,便委以陆军总司令的大权。”薛晋铭将手杖一顿,“只因他回绝了大总统美意,才轮到今日的陈久善。”
如今陈久善已是南方政府最为倚重的将军,也是手握重兵的一方军阀,但论实力名望,仍不是霍仲亨的对手。蒙祖逊与贝儿互视一眼,只听四少又道,“看如今这情势,霍帅与北方嫌隙日深,无论和谈成与不成,他迟早是要站到南边去的。”
蒙祖逊恍然大悟,“那么,陈久善明知自己地位岌岌可危,若想先下手为强,最好的法子便是从中离间,令大总统对霍仲亨生疑!你那一船军火是秘密运给佟岑勋的,可走的路子……”
薛晋铭抬手止住他的话,缄默不再言语。
贝儿心中已明白过来,她对这其中关窍自然再清楚不过。
四少做的生意是最最不能见光的,偏又与大人物们勾连甚密。背后若不是有来头极大的人物撑腰,谁敢轻易沾上军火买卖。纵是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贝儿也从不知这背后神秘人物是谁。
如今一切豁然开朗。
除了霍仲亨,谁能一手遮天,为他打开南北通畅之路。
细想来,霍仲亨的部队装备精良,近来大量引入德造军械,其中也未必没有薛晋铭的能耐。
谁又会想到这一对往日宿敌,早已心照不宣地化敌为友。这层关系一旦抖明,对谁都没有好处。以这两人心机之深沉,且碍于霍夫人这微妙的一环,自然是讳莫如深。
望着四少孤单背影,贝儿心中慢慢回过另一重滋味——他心气孤高,不愿受人恩惠,偏偏欠了霍仲亨这样大的一份人情。
难怪他孤注一掷加入佟岑勋的阵营,不惜冒死北上,参与政变。
只有如此,他才有可能赢得真正翻身之机,在北方站稳脚跟,开辟自己的军工产业。从此无需做这见不得光的军火买卖,无需欠着霍仲亨那还不完的人情。
蒙祖逊一声长叹打破此间沉默,“若当真如你所言,岂不是糟糕透顶!”
陈久善从中弄鬼,有意令南方以为军火是霍仲亨秘密运给佟岑勋,助其发动北方内战,破坏和谈。恰在这个时候,傅系内阁下台,佟孝锡兵变,日本的横插一手令局势陡变,势不两立的霍仲亨与佟岑勋竟携手共谋。
霍仲亨一向力主和谈,若暗地运送军火支持佟系内战,如今更旗帜鲜明与佟岑勋站在一处,共同拥立了新任临时内阁……这些举动看在南边眼中,自是出尔反尔,阳奉阴违。
陈久善一番手脚竟歪打正着,做得恰是时候。
贝儿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寻思着错综复杂的局势,脑中已乱作一团。
偏偏四少的一句话,更是雪上加霜,“军火遇劫之事我曾告知念卿,当时只疑日本人所为,无人料到是南方出了内鬼。看来陈久善蓄谋已久,若此番扳不倒霍帅,势必心生异志!”
匆匆赶到办公厅,却不见霍仲亨人影。
只有几位政务官员枯坐在会议室等待,预定的会议时间早已过了。
念卿焦急之下,召来侍从室询问,才知昨晚军营中有事,今晨已惊动督军亲往视察。
“按理说这个时间已该返回了。”侍从官赔笑道,“或许另有要事耽误,夫人稍安勿躁,我立刻派人通知……”念卿站起身来,“不必,我这就去驻地见督军。”
侍从官惊道,“那边正在闹事,您此时过去万万不可!”
“闹什么事?” 念卿挑眉,心里不觉一沉。
若只是几个兵痞闹事,又怎么会惊动他亲自前往。她深知仲亨的脾气,时间观念对于军人是尤其看重的,若不是出了大事,他不会在会议上迟到。
侍从官面色迟疑,似碍于机密不便开口。
念卿看他一眼,也不再问,径自转身朝门口去。
侍从快步追上解释道,“夫人!夫人留步!事情是这样……近日有报告说士兵冻伤严重,起初只道天气寒冷,可昨晚有个年少士兵竟被活活冻死,拆开他棉衣被褥才发现里头都是破纱烂布,根本没有多少棉絮,还掺入了泥沙添重,以蒙混过关。”
“有这种事?”夫人骤然回首,脸色变得铁青,同督军初闻报告时的反应几乎一样。
侍从官低头道,“随后查出军中所用的肉食也多有变质……因此自昨晚起,营中哗变,底下军官本想强行压下事态,直至今晨闹得大了,才不得不惊动督军。”
“真是混账!”夫人怒道,“到这时候还想隐瞒!”
侍从忙道,“夫人这时候不宜前往,以免……”
他话未说完,夫人已转身往外走,比方才走得更快。望着那背影娉婷,步履如风,全然没有一分女子的软弱,侍从只得跺脚,后悔不该实话相告,
出城之后道路泥泞,车子开得越快,颠簸也越是厉害。
饶是如此,夫人还一径催促开快些。
司机朝后视镜里扫了一眼,见夫人侧首看着车窗外,唇角紧抿,鬓发微乱。
跟在夫人身边这两年,任何时候见着她都有无暇可击的风致,鲜少见她这样惶急。
车窗玻璃摇下,掠面生寒的风,也吹不散心中团团乱麻。
望着车窗外陌生景致,北方封冻的大地迟迟不见回春迹象,想来此时的南方却已是霜融雾散,春水涟涟……一别数月,冬去春来,霖霖又该长高了吧。
思及女儿,念卿肃然脸庞不觉露出一丝浅笑。
原以为仲亨来了,便可平定乱局,逐走佟孝锡,助新内阁上台。可时局远比意料中复杂叵测,人心是最猜不透的谜。诸方势力,各有谋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头来身不由己,事端竟是越来越多。纵然他一如既往的珍她惜她,将她藏在羽翼底下,可那外间风雨声声催人,又岂是她能充耳不闻的。
晋铭的一纸电文发来,寥寥数言,更是她不能回绝的。
他从来没有向她要求过任何事,除了这一次,为了那名唤梦蝶的女子,那是他在世上仅存的知己与亲人。他郑重恳求她的相助——不是向念卿亦不是向云漪,而是向霍夫人。
她显赫的身份权势,彷佛第一次对他有了意义。
明知进退水火,千难万阻,但她说过的——但凡是你想要,但凡我做得到。
紧捏在手中的电文,已看了又看。
重压之下,连叹息也乏力。
念卿一言不发,缓缓地,将那电文叠起放入手袋。
仲亨,我要怎么告诉你,这又是一个坏消息,糟糕透顶的坏消息。
和佟岑勋意见相悖,僵持不下,已够令他心烦;眼下军中哗变,更是雪上加霜;可恨陈久善又从背后一刀捅下——这种时候若南方再出变故,纵是霍仲亨也三头六臂也难以顾及全局。
南方一直是他冀望之所在,也是忧虑之所在。
早在三年前,仲亨便说过,大总统的建国构想太过理想化,于政治一途缺乏机变手段,过于依赖军阀……如今看来,南方军政大权日渐旁落,他的忧虑已逐一应验!
尽管如此,他仍在极力维护南方。
援救胡梦蝶看似小事,却成了牵动各方要害的由头。
当时众目睽睽,要洗脱胡梦蝶谋杀的罪名已没有可能,若否认胡梦蝶与南边有关,无异于将那刚烈女子推上刑场,逼她为徐季麟那卑鄙小人抵命;若要暂时保住她性命,只能承认她的行动是受人指派。
佟孝锡摆明是在试探他父亲与霍仲亨的态度。
日本人出尔反尔,利用佟孝锡削弱佟帅之后,已将他作为弃子,转而支持更有价值的傅系势力。佟孝锡孤守京津做困兽之斗,眼见霍仲亨与佟岑勋为盟,更是走投无路——唯有突然掉头反咬南方一口。
他这一咬,不得不说父子连心,到底还是儿子最了解父亲。
佟岑勋最是护短,虽对这不孝子恨得咬牙切齿,却未必真会要他性命。南方却是与他势不两立,迟早要决一生死的对头。纵然他不挑起战端,南方也容不下他在北方独大。
此时佟孝锡调转枪口对准南方,佟岑勋又岂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若不是霍仲亨牵制其中,将佟岑勋死死压住,这两父子,一个反复无常,一个护短好战,想想便足以令人一额冷汗。
出得城外,越见景致荒凉,光秃秃的笔直树干夹道掠过,一地雨雪泥泞。
车子驶过重重关卡,终于抵达南郊军营。
远远已瞧见戒备森严的军车载满士兵,个个全副武装,在营外严阵布防,枪炮均已架设待命。
座车缓缓驶近,减速通过阵列森严的防线,从窗后清楚可见枪械黑沉沉的金属光亮映着泥泞雪地,晦暗天色照见士兵紧绷的面容。
眼前景象不断掠过,念卿目不转睛看着,心中渐渐怦然,似有急鼓越敲越重。看这箭在弦上的情形,只怕此地随时有兵变危险,若营中当真哗变,稍有异动,外面已做好武力镇压的准备,到时血流成河在所难免。
前方设了路障和铁丝网,卫兵抬手将车子拦下。
夫人出入所乘都是督军座车,向来通行无阻,司机探头便要斥责那不识相的卫兵。却见卫兵向车内立正敬礼,肃然道,“督军有令,任何车辆不得出入。”
司机错愕望向夫人,见她并不反驳,只缓缓推开车门,踩着一地泥泞下车。
她一身轻裘华衣,本是去赴总理夫人之约的打扮,站在此地却是格外突兀。迎面寒风凛冽,天空中又有霰雪飞舞,转瞬沾上她鬓发。她拢了拢大衣,高跟鞋踩过湿滑路面,在泥泞中一步步走向前去。司机慌忙跟上,明知拦不得也劝不得,只好撑起伞随她前行。
卫兵在前领路,引着夫人从专用通道直往阅兵场去,一路所过的营房前都有荷枪卫兵把守,留在营房里都是并未参与闹事的士兵,或木然或紧张地望着这一行人经过……薄薄的灰色军棉衣让他们脸色更见黯淡,尽管如此也遮不去这些面孔本有的稚气。他们大多还是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有着瘦削的脸和好奇神往的眼睛,望着军营里突然出现的女人,彷佛看见雪地里突然开出五月繁花一样惊奇。
望着这些士兵的脸,念卿的脚步越走越慢,越走越沉。
即将转过前方台阶时,卫兵低声提醒“到了”。
念卿一怔抬头,顿住脚步,被眼前景象惊得呼吸凝固——黑压压的人丛聚集在阅兵台前,霰雪挟风飞舞,成千名士兵沉默伫立着,却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
寂静的阅兵场上,只听得风声低咽。
台前正中地上有一具覆着白布的担架,掩盖在白布下的人形,在人群映衬下越显渺小。所有士兵都伫立在十米外的地方,并没有意料中的群情哗变,他们手中甚至连枪械也没有。
只有每张脸上写满的悲戚,和沉默中的愤怒。
这便是那个被活活冻死的士兵。
他或许只有十六岁,甚至更年少……或许他只是行伍中最卑微的一个小兵,一辈子也没想过能亲眼见到督军,更没想过能蒙督军垂青。
但此刻,那个戎装威严的男人脱下身上黑呢风氅,深深俯身,将风氅覆在他身上。
加元帅衔的五省督军霍仲亨,揭了军帽在手中,朝静卧担架上的士兵肃然低头。
身后众多军官随之垂首致哀。
最右首的一名军官蓦地双膝一战,朝那担架直直跪下,周身颤抖不已。
在他身后有许多件堆积的军棉衣,上面都有豁开着检视过的划口,团团皱起的烂纱暴露在外,一目了然。掺了假的棉衣和那单薄的覆尸白布一样抵挡不了冬日严寒。
黄泉路上,惟愿那一件黑呢风氅的温暖能为无辜亡魂稍增慰藉。
廿二记:铁血变·胭脂难
寒风如刀,刮过霍仲亨毫无表情的脸,那锋锐唇角紧抿,并没有流露半分怒色。他身后双膝跪地的军官却抖若筛糠,周身越颤越厉害,不敢抬头朝他背影看上一眼。
那肃杀身影不怒自威,早有杀机扑面。
当众拆验的军衣里破絮挑出,那一刻,便知劫数到了。贪污军晌、舞弊纳垢、欺下瞒上,任何一条都是足以枪毙的死罪。今日三罪并举,再无侥幸之机。跪地的军官万念俱灰,将眼一闭,抖抖索索摸向腰间佩枪……
然而手还未触上佩枪,督军身后侍从已将枪管抵住他后脑。
霍仲亨回过身,目光扫向他。
那军官喉结滚动,嘴唇发青,双手剧颤着将腰间佩枪递向霍仲亨,“督军,念在追随您多年的份上,给兄弟一个痛快吧!”
霍仲亨目光如冰封。
阅兵场上鸦雀无声,上千名士兵的目光也投向此处。
饶是铁打的汉子也经不起这穿魂透魄的注视,那军官再也抵受不住,猛地转向那担架上士兵的遗体纳头便叩,直碰得额头鲜血长流……“我该死,我曹老三罪该万死!我对不住弟兄们,是我瞎了眼黑了心肝! 要早知道棉衣里是那个样子……我要早知道……我……”他俯跪在那遗体旁嘶声哽咽,额头血痕与涕泪交流,入目惊心。
“把枪捡起来。”
冷冷语声里,一双黑色军靴映入眼里。
曹老三已面无人色,在众目睽睽之下拾起枪来,仰头望向眼前高大身影。
站在人丛之后的念卿,看不清霍仲亨表情,只听见他语声低沉平缓,每一字都似有着直达人心的力量,“你从马弁升至营长,半辈子随我出生入死,腿瘸了人老了,骨头也被铜臭给蚀空了!”他陡地从地上揪起瘫软如泥的曹老三,勃然怒道,“除了银元、女人、大烟……你心里还有没有这班同生共死的弟兄?你还配跪在这里给他叩头?你还敢说你是霍仲亨的兵?”
寒风将这怒吼声远远传开,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心底,远处枯枝瑟瑟,彷如被震慑的众人,连枝头一片薄雪也不敢落下。念卿身后的司机几乎跌落了手中的伞,这是第一次亲见督军的震怒,亲闻这万钧的雷霆……再觑看夫人脸色,也是被震慑的僵然,彷佛连气也忘喘,只怔怔望住督军。
整个阅兵场上冷寂如铁。
曹老三的衣领被督军狠狠拎着,人却像被抽去了筋骨,软得站也站不住。
督军再一次冷冷开口,却无人听见他对曹老三说了什么。
他语声极低,只短短数语,旋即松了手。
本已烂泥一堆的曹老三却踉跄两步站稳,慢慢抬起头来,眼里有异样光采。
只有他听见了霍仲亨的话,当他被拎紧领口,只听见霍仲亨淡淡地说,“我知道军衣是被偷梁换柱,有人利用你挑拨军心……你错在心生贪婪,更错在妄顾军法!这陷害你的人,我必会查出,你就安心上路,给自己一个干净吧。”
督军放开他衣领,一言不发转过身去,缓步走向阅兵台上。
曹老三低头看手中佩枪,复又转头看向黑压压的士兵们。
购置军衣时,只想着从中揩些油水无伤大雅,便受了棉商的好处。当时也曾查过,确是上好的棉絮,却怎么也想不到换到士兵手上已成了破纱烂絮,想不到棉商竟敢在军需上做手脚!士兵们喊冷的时候,只当是新兵们娇气怕苦,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人因此活活冻死!
那个冻死的小兵才刚十五岁,比他当年入行伍时还小,他是十九岁才跟了督军,和当时的督军恰好同年……十九,十九,如今转眼已快三十九了。
远远的,念卿抬手捂住了唇,目不转睛看着曹老三僵硬抬手,举枪对准太阳穴。
死寂的阅兵场上,只有霍仲亨的军靴踏过积雪,一步步走向阅兵台的沉重步履声。
随即,一声枪响,震落枝头簌簌积雪。
“夫人!”
随着枪声响过,夫人身子一震,削瘦肩头微微发抖。司机忙将她扶住,呵气成霜的天气已将她嘴唇冻得青白,鬓发也被融开的雪粒浸湿。他方欲出声唤人,夫人却抬手止住他,也不言语,神情震动以至恍惚……
这一枪震慑之威,令全场千百人一齐僵作木石。
司机也半晌做声不得。
片刻沉寂,却似无比漫长。
良久,夫人缓缓开口,示意一名卫兵近前。
“将这个交给督军。”她将一纸叠起的电文递给卫兵。
督军已登上阅兵台,鸦雀无声的士兵们肃立等候训令。
卫兵小跑步上前,将电文呈上。
督军蹙眉接过,垂目略略一扫,峻严目光旋即扫向这边,停在夫人身上。
夫人微扬了脸,静静凝望督军,目光如深流。
督军朝夫人微微颔首,皱起的眉头彷佛缓了一缓,目光便又转开。
夫人悄然转身退去。
司机疾步跟上她,心有不解却不敢发问,直待夫人回到车上,吩咐开车,才惴惴地问,“不等督军吗?”
夫人靠着后座,彷佛很冷,将大衣紧裹,“回去吧。”
司机不再多言,驱车驶离军营,驶上回城道路。
纵然裹紧大衣仍觉透骨寒冷,念卿抿了干涩嘴唇,彷佛仍觉耳边有枪声回响。
到底是她天真,也到底明白他将她护在羽翼底下是何等良苦用心。
若非那一声枪响震醒心中幻梦,活生生的人命摆在眼前,她还盼着能有一线斡旋余地,还指望他出面营救胡梦蝶。
殊不知,这已是你死我活的关口,岂容得妇人之仁。
如何能对他开口,让他放下内外交困的局面,去与佟孝锡斡旋甚至妥协,单单……为救一个女子。她开不了这个口,面对仲亨,面对他所负安危之重任,她没有办法说出这样的要求。
晋铭,抱歉。
我当竭尽所能援救梦蝶,但若需以大局为代价,我宁可有负你之所托。
“您还去总理府吗?”司机在前座低声探问。
念卿回过神,见已进入城中分岔路口。
是了,还有总理夫人的邀约……前一刻目睹血溅当场,转过身仍是名流金粉、现世升平,该唱的戏码还要唱下去。仲亨有他的戎马疆场,她则有另一个衣香鬓影的战场。
总理夫人的邀约岂会是闲谈风月,却不知又是一盘什么棋等着她走下去。
“去吧。”念卿淡淡点头。
车窗外吹入的冷风,随呼吸钻入肺腑,北方寒冷干燥的空气彷佛令心绪也冻结。
车子驶入警戒道,尽头的总理府已遥遥在望。
洪夫人亲自迎出来,连连笑道,“总算把你等来了。”
念卿忙歉然说明迟到原委,直言刚从军营赶来,只不提今日变故。洪夫人见她来得匆促也猜知有事发生,当下却不多言,含笑携了她的手,一起步入客厅。里头已有五六人正闲坐叙话,抬眼看去都是高官显达女眷。座中眼尖的一眼瞧见念卿鞋上雨雪泥泞,讶然道,“霍夫人这是从哪里来?”
洪夫人替念卿接过话来,“人家是大老远从南郊军营赶来的,你们瞧,这才叫比翼连枝,谁说女子不可做大事,眼前不就是活生生的木兰红玉么!”
念卿笑道,“这可折煞人了,我不过带个口信过去,哪里担得起这样大的名头。”
座间一时寒暄如仪。
见念卿入了座,夫人们谈兴更浓,座间话题却不是什么脂粉闲事,三句倒有两句不离时政。
别处有这许多女子阔论国事或许引人侧目,在洪夫人这里却不奇怪。
如今以洪夫人为首的名流女眷发起成立了一个女子同济会,吸引不少受过新式教育的北方名媛参与其中。这班女子热衷时事,以争取男女平权,维护女性参政权益,施展爱国抱负为大任。这其中有真巾帼,也有假英雌,虽不乏真正胸怀抱负的新女性,也更免不了成为官场里权力派系的延展。譬如今日在座的这几位,即有财政、外务、教育等几位总长夫人,俨然是个闺阁小朝廷。
原本是大好事,却因此尴尬暧昧起来。
念卿心中有如明镜般清楚。
洪夫人一再示好,力邀她参与女子同济会的事务,绝非看中她沈念卿的才干影响,而是看中霍夫人身后的政治风向。
这些日子深居简出,以身体抱恙为由,将交际往来一概推辞,便是不想掺入这场热闹。眼下时局微妙,她在这脂粉阵中一举一动,难免引来无谓猜测。
今日这茶会却是为了商议妇女界募集军饷与梨园义演的事儿,这件事上,霍夫人终是推迟不得。
夫人们正说得兴起,各出各的风头,念卿只是听着,唇角轻抿,也不言语。
“霍夫人在想什么呢,一句话不说,尽看我们献丑?”座中有位活泼的夫人朝她笑嗔。
念卿笑了笑,拂去茶汤上浮叶,拈起青瓷茶盖在杯沿轻轻一叩,叹道,“我在想……锦上添花好做,雪中送炭难办,人前女子风光得来容易,真正的不公平之事却叫我们无能为力,想来怎不气馁。”
众人被她这话浇得一头冷水,却又错愕莫名。
到底有心思活泛的人反应过来,轻声道,“你是指胡梦蝶……”
这名字一说出来,座中顿时冷了场。
最伶俐的人也缄了口,不知说什么才好。
念卿也不言语,幽幽叹一口气,抬眉却迎上洪夫人秀狭的眼,那眼尾笑纹丝丝都透出别样意味。
洪夫人缓缓开口,“方才咱们也说起了胡梦蝶那件事,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座中有人叹气,“原先还曾同她一起听过戏,谁想到会发生这等变故……想不到胡梦蝶是这般刚烈的性子。”
“她素来就泼辣,不过到底是个弱女子,一想起她当众开枪杀人,我便揪心!”说话的是田夫人,边说边拍着胸口,手上硕大的戴祖母绿宝石便随着她义愤的话音宝泽闪动,“你们谁能相信她是刺客,反正我是不信的,素日里一起吃茶听戏,谁不说徐家二太太慷慨热诚……这世道真是黑白颠倒,弱女子倒成了杀人凶手,没处可讲理去!”
另一位夫人点头附和,“那是自然,她跟了徐季霖这么些年,哪能说变刺客就变刺客。这枪杀案总之蹊跷得很,只怕是被人利用,无端做了枪靶子。”
有人低声说,“我听说是那徐季霖怀疑二太太与人有染,将她关押家中,私设刑罚,以致胡梦蝶精神失常。却不知那日徐季霖为何将她带在身边,以致被她趁隙夺枪,闹个鱼死网破……” 这本是眼下沸沸扬扬的事件,当事人更是往日相熟之人,诸位夫人各有各的消息来路,一时间说起这胡梦蝶案,有人质疑、有人同情、有人义愤填膺。
冷不丁却听洪夫人问,“霍夫人也认得这位徐家二太太么?”
念卿抬眸,微微一笑,“我孤陋得很,此次到北平才听闻胡梦蝶的名字,人却无缘得见。”
洪夫人噢了一声,也不言语,只叹口气。
身旁便有人接过话头问道:“霍夫人如何看这案子?”
一时间众人目光都汇聚过来,瞧着平素从不多言的霍夫人,且看她在这敏感事件上如何执言。
她轻缓开口,吴侬软语亦讲得字字果决,“我以为,这本是一桩家宅私怨,却被佟孝锡恶意歪曲,将一个弱质女子当作政治阴谋的牺牲品。”
以她的身份,这话一说出来,已然表明立场。
这不仅是霍夫人的意思,自然也是霍仲亨对佟孝锡的态度。
壁炉烘得一室如春,洪夫人托了温热的茶盏在手心,不觉有些微汗。
显然霍仲亨不会如佟孝锡所愿,且将他出路已封死,然而霍夫人将这事引到她头上,暗示她以女子同济会的名义出面声援斡旋……那佟孝锡虽不见得肯买她的帐,但若想日后留一条退路,总要给新内阁总理三分颜面。况且女子同济会有外国公使夫人们的支持,佟孝锡所仰仗的日本人想来也要顾及外交影响。
洪夫人垂了眼,将手中茶盖一下下刮过青瓷杯沿,斜斜里看向念卿。
美人如玉,难得如此有情有义。
外人不知她为胡梦蝶案暗中周旋倒也罢了,这其中隐情又怎瞒得过她的灵通。
卖这么一个情面给霍夫人,换她对女子同济会的支持,这笔交易看来是做得过。
楼梯上脚步声咚咚,在这宁静的午后,足以将整栋楼的人惊动。
蕙殊跑得太急,全然顾不得仕女风度,一手将裙摆提了,直冲到四少卧房门前。
不待抬手敲门,门已从里面打开,贝儿站在门口瞪圆一双碧琉璃似的眼,“轻点儿,里面林大夫……”她话未说完就被蕙殊劈面打断,只听蕙殊上气不接下气嚷道,“好消息,有好消息了……”贝儿一呆,便听身后传来四少疾问,“小七,什么消息?”
然而另一个比他更严厉的女子声音也传来,“别动,你给我躺好!”
越过贝儿肩头,蕙殊这才看清房里还有一个人,正是给四少治疗眼伤的林大夫。
仰躺椅上正接受检查的四少已闻声坐起,将凑近脸上的检视灯一把推开,这一来却惹恼了身旁的林大夫,不由分说按住他胸膛,喝令他躺回去。
难得被人呵斥的四少一时怔了,看着这位年轻大夫秀雅却严肃的脸,只得默不作声躺回椅上。
贝儿也忙上前按住他肩头,“明天就要手术了,千万要让医生仔细检查,这可出不得半点差错!”
林大夫闻言抬头,扬了扬略显疏淡的眉,目光虽冷淡却充满身为医者的威严。
贝儿暗悔说错话,当面提起“差错”,岂不是质疑医生的水准。这位林大夫以女子之身跻身医界,其心气之高也与医术不相上下了。林大夫却并未再看她一眼,只利落地收起诊具,“病人状况很好,用药后炎症已经消除,明天可以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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