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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妖奇谈

_47 可蕊(现代)
  南羽送走今天的最后一位病人,关上了灯,又在黑暗中独坐了一会,这才走出办公室,随口和走廊上来往的同事打着招呼,穿过繁忙的人群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最近天气一直不好,接连下了几天雨,然后空气就一直潮湿闷热。今天的天空死气沉沉地阴着,但是风中已经有了一抹凉意。
  南羽站在医院前的广场上仰头吹了一会风,喃喃说了一句:“要下雨了。”缓步向家的方向走去。本来即使不使用法术也可以乘车回去,但南羽就是喜欢每天这样步行回离医院三公里的家,一路看着人类社会的百态。
  空气变得越来越湿粘,天空终于不再沉默,雨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街上的行人纷纷取出了早就预备好的雨具。
  为了不太与众不同,南羽也撑起一把伞。
  这是一把红色的纸伞,竹做的伞骨,雨打在上面发出与塑料伞、布伞显然不同的声响。也许有点不合时宜,但南羽一直改变不了只撑这种伞的习惯。
  南羽拐入一条小巷,随着人声远去,雨声好像也大了起来。她缓缓地走着,低头看着脚下积水的小路上留下的涟漪和流淌的痕迹,如果是青石路的话,就更像故乡了……陈旧开裂的柏油路在脚下伸延着,逐渐出现了随风招摇的青草,开着花的草地,伸展着枝冠的大树……
  南羽收伞回望,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山野中。连绵起伏青山延伸到她脚下,变成了一个线条柔和的小山坡,坡下溪水潺潺,周围的草地上点缀着无数野花,不远处生长着几株高大挺拔的树木。时间是夜里,天上月皓星疏,几抹淡淡的云痕抹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微风轻轻拂过夜空,带着青草的芬芳。
  一棵松树下摆着石几石凳,一个人坐在那里的。看见南羽后,那人远远地对她举起了杯。
  “孟先生,好久不见了。”南羽还礼,缓缓走了过去。
  孟蜀还是老样子,连那把剑都依旧斜靠在石几边。他伸手请客南羽入座,为她斟了杯茶,说:“今天月色不错,忽然想请你一起赏月。”
  南羽一笑,她举杯喝了一口,抬头眺望长空,轻轻叹息一声:“我已经许久没有看过这么好的月亮了。”
  孟蜀向空中无言地举杯。
  南羽取出了一支玉箫,放在唇边吹奏起来。箫声清越飞扬,婉转流畅,在夜空中飘荡,微风吹过,箫声忽然变得呜咽凄切,断续不能成声。南羽停止了吹奏,叹息一声。
  孟蜀喃喃道:“月色不可扫,客愁不可道。”他和南羽之间有种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彼此最能体会对方的心情。
  孟蜀叹了口气,忽然站起身拔出了长剑,在草地上敏捷地舞动起来,同时高声歌道:“青天有月来几时?今要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月色如水,茶香袅袅,英武少年,长歌缭绕……眼前的一切把南羽的思绪慢慢拉回了遥远的时空,遥远的地方……
  风调雨顺地过了几年后,人们的生活中已经看不见当年灾荒时的困苦。随着人烟逐渐稠密,不但那些曾经被荒芜过的田地重新恢复了生机,而且田地的范围慢慢向外扩展,一些荒山也渐渐被开垦了出来。
  圆月当空,晚风送爽。小山冈下的田地中,两个留在地头小窝棚过夜的农人正坐在地头闲聊。
  “今年看来又有好收成。”年纪大一点的农人敲着烟袋说。
  “嗯。”年轻的那个看来不爱说话,一边答应一边还在东张西望着。
  他的同伴用烟袋敲敲他的手,开玩笑地问:“乱瞅什么呢?是不是约了哪家姑娘,嫌我碍事了?”
  “哪有的事,别乱说,让我家的恶婆娘知道了剥我的皮!”嘴里这么说着,年轻的农人还是在不停地四处张望。
  看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年长的农夫也被传染了,也看了看周围来,问:“你看什么呢?”
  “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年轻的农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这附近原本是一大片坟场,听说前些年那场水灾中死的人没处埋,全埋在了这个山坡下,连坟头都没起。当年开荒地时候,从这下面挖出来了上百具白骨。”
  “可怜呢,都是命苦的人,生前没过上好日子也就罢了,死后还要曝尸荒野。”年长的农夫感叹着,他也听过那件事。当时这块地的地主不但没有另外找地方掩埋这些白骨,反而命人全把他们抛在野外。
  “听说从那以后这里就不干净,常有人看见鬼火追人或者听见鬼哭……上次许大哥来看地就被鬼压,回去大热大冷,折腾了好几天才好。说真的,今天来守夜,我心里真有点发毛。”
  年轻的农人说得逼真,连年长的农夫心里也发起毛来,强笑着说道:“就算他们真有怨气,也该去找抛散他们尸骸的人,找不到咱们两个佃农身上来的。”口中这么说着,耳边听着黑暗钟的风声林涛、夜鸟啼鸣、野狗吠叫,加上远处山冈上那些影影绰绰的坟头,两个人不禁胆战心惊起来,又胡乱说了两句,都钻进了窝棚用被子蒙住了头。
  窝棚中小小的油灯熄灭后,田野中刮起了风。风吹草丛,发出“沙沙”的声音,当风停止后,这个声音却还在响着。
  “你听听,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没有,没有,你听错了。”
  “真有,你听!”
  “……别管它!再不然你出去看看?”
  “你不敢去却叫我去!”
  “那就别管了,睡吧,睡吧。”
  因为心里害怕,两个农夫谁也没有出去看一眼外面是什么在发出响动。片刻之后,那个声音也就自己停止了。
  风又刮起来,卷着枯草尘土掠过,天地间渐渐升起了雾,一个身影出现在迷雾风尘之中,长发披在惨白的脸孔上,伸出蜷曲着长指的双手,向着天上的残月疏星和茫茫大地,发出了一声长嚎。
  窝棚中的农夫们吓得缩成一团,这次他们连话也不敢说,颤抖着装作睡着了的样子。
  那个身影没有注意到眼前小小的窝棚,目光一直看着遥远的地方,在声嘶力竭的长吼之后,蹒跚地向远处走去,消失在了正在生成的浓雾中。
  直到第二天早上其他的农人来上工之后,两个守夜的农夫仗着人多和太阳撑腰才敢走出窝棚,他们当然没有发现什么鬼怪。在被一早来下地的人们取笑了一阵子后,忽然有一个农人发出了一声惊叫:“大家快来看,这是什么?!”其他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地上出现了一个大坑,坑中的泥土是新翻出来的,向四周散开。农人们面面相觑,这看起来简直就像有什么东西从地下钻了出来似的。大家带着惊慌和疑惑把那个坑填平,就到田里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他们讨论了很久那里出来的是什么,可总是不得要领。当他们知道“真相”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听说真的是僵尸,有人亲眼看见了。”
  “邻村死了五个人了。”
  “别是有什么野兽出没吧?我总不太信这世界上真的有僵尸这玩意。”
  “你别不信,我在邻村亲眼看过那些尸体,全都被啃得七零八落,连血也全被吸光了。其中一个还是被扭断了脖子死的,什么野兽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我们这一带可没有熊。而且村人们还说在那天晚上,有人看见一个女人在树林中游荡,他本来以为是谁家的女子出来偷会情郎,走近了才发现那个女子只穿着一身红色的内衣,披头散发,面色惨白,正在冲着天空张着嘴,发出“嘶嘶”的声音,而且手指又长又尖,不住地向空中抓着。那个人心里知道这个女子不是活人,急忙悄悄地退了回去,幸好那个怪物全神贯注地看着天没有发现他。他回到村中说起这件事,大家全都不相信,都以为他在夜里看了花眼。过了几天之后,村里接连死人,大家这才想起他说的话来,都觉得一定是那个僵尸在作祟,正商量着请法师降伏呢。”
  “听你这么说,真是怪吓人的,只怕这件事不假。他们村离我们村不到三里,万一这个僵尸跑到我们这里来就糟了。”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僵尸这种怪物最怕太阳,晚上出来作恶,天一亮就要躲回棺材中去,所以它总不会离棺材太远,也就不可能从邻村跑到我们这边——它总不能扛着棺材到处跑吧。”他自以为说了个笑话,自己嗤嗤笑起来,可是他的同伴们却谁也没附和他,大家的注意力还都在那只僵尸身上。
  另一个人说:“这么一说,我好像也听说过,法师们除僵尸的方法之一就是趁着白天找到它的棺材,然后一把火烧掉它。”
  “行了,你们别在那里僵尸僵尸的了,这种时辰走夜路,心里本来就七上八下的,你们说点别的成不成。”
  “好,好,不说僵尸了,上个月前村闹鬼的事你们听说过没有?听说啊……”
  深夜的树林中,这一行五人在赶路。他们都是与邻村一户人家有亲戚关系,今晚被请去喝百日酒的。两村之间相距不远,但有一座生满乱树的小山冈相隔,白天谁也不觉得这座小山冈有什么可怕,但到了晚上,山林中狐狸出没,夜鸟啼鸣,零星的几座不知何年留下的孤坟隐现在长草之间,这种景象难免会让人心中不安。这几个农人人多胆壮,故意相互讲些鬼怪、僵尸的传闻取乐。
  其中一个中年男子平时胆子最小,被同伴们讲的事弄得心惊胆寒,又没法阻止他们说这些,只好加快了步子走到众人前面。他胡思乱想着,一会想到妻子自己留在家里,不知睡了没有,一会又想到故事中的种种可怖情景,脚下一步深一步浅的,越走越快,等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和同伴们拉开了距离时,急忙停住了步子等他们跟上来。
  “咔嚓!”旁边树丛传来一声轻响。
  他吓得一缩脖子,小心翼翼地去看时,只看到一只不知是狐还是犬的动物跑飞快地了过去。他轻轻松口气,一抬头间,眼前不远处却出现了一个人影。那是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子,正站在一座荒坟后,双目直勾勾地看着他。
  “啊……”
  听到他的惨叫声,同伴们快步向前跑来,于是他们全都看到了那个穿着肮脏残破的红衫,长发披在苍白的肌肤上的女性僵尸……
  法师把眼前的尸体一一察看过,挥挥手让人把他们掩盖了起来,掐着手指,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
  “大师,你看这是……”村长站在身边,脸上都是焦急。
  “这个畜生是初九生成的,今天才二十六,短短十几天内它竟然连伤了十一条人命!”法师愤然地说,“你们放心,我会除掉它的!”
  “全靠大师了。”村长再三拜托着。近来僵尸在附近连连出没,村里已经有七个人遇害,再这么下去这个小小的村子就根本没法过日子了。
  “它走不远的,应该就在这山上。麻烦村长找几个人,跟我一起上山去。放心,中午阳光最盛,它动不了,也作不了恶的!”
  村长一连声地答应着,急忙离开找人去了。
  法师想到了什么,又揭开草席看看下面的尸体,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些尸体和他以前见过的僵尸害死的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为什么只有一道爪痕呢?难道那只僵尸只有一条手臂?”
  僵尸站在树下,呆呆地看着缓慢移动的树影,等待着可以自由活动的夜晚来临。刚刚从尸体变化而来的僵尸只有求生的本能,既没有什么智力,也没有多少法力,而且非常害怕阳光。不知为什么,这只僵尸却并不是很惧怕阳光。它发现自己只要不让阳光直接照在身上就不会受伤,所以它没有给自己找一个固定的住所,总是随便找个背阴处度过白天。
  它的潜意识中告诉自己阳光是一种很危险的事物,可是不知为什么看在眼中又觉得它并不那么可怕。它试探着伸出手,一点从树叶空隙中透下来的小小光斑照在了它手上,它痛苦地低吼了一声,慌忙又把手缩了回去。
  时近中午,阳光越来越炽烈,僵尸被逼得紧紧贴在了树身上。
  除了对于阳光的迷惑,还有一件令它更不明白的事。它抬起臂,看着自己的手。它的右手攥成拳头,五指扣得紧紧的。它可以感觉到手心中握着什么东西,却无法松开手,那只手就好像不属于它一样,根本不听使唤。它用左手去掰右手的手指,因为用力过猛,只听“咔嚓”一声,一只手指被她自己掰断了,那根手指即使断了,依旧紧握着松不开,还是看不见手里是什么。这点小伤很快就会好,僵尸不再去管它,又向树身上一靠,等待着天黑。
  僵尸是一种人或动物的尸体受地气浸染变化而成的怪物,和这个尸体生前那个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奇怪的是,这只僵尸在吃人的时候常常会有一瞬间的犹豫,她似乎觉得自己也曾经是个人。看着阳光,她心中也会有“太阳照在身上很温暖”之类的奇怪念头,不过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对它没有什么用处。对僵尸而言,脑子里只有“生存”两个字而已。吃人,活下去,修炼,变得更聪明、更强大……僵尸要做的事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当法师在那附近四处搜寻僵尸的藏身之处时,这只僵尸已经趁着夜色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它不是很怕阳光,当然也就有了更多行动上的自由。到哪里去并不重要,重要是的找到食物。然后吃下去,这样才可以生存。对于僵尸而言刚刚开始生长的这段时间,总是很艰难的。
  它毫无方向感地向前走了一夜,一直没有嗅到食物的气味,心里开始急躁起来。
  如果一直修炼下去的话,僵尸可以成为强大的旱魃,但是由于刚刚诞生的这段时间必须天天进食,用人类的血肉修补自己的身体,因此常常会引来人类的追杀,而刚刚生成的僵尸没什么力量可以保护自己,所以真正可以平安修炼下去的僵尸很少。
  天快亮了,前面隐约出现了一个小村庄。
  当僵尸笔直地穿过田野向村中走去时,周围开始下起了雾。白色的雾气像从平地涌上来的一样,快速地弥漫开来,越来越浓,不一会就好像已经充满了整个世界。僵尸的目力比人类要好得多,透过大雾,它看见不远处有一所小小的人类宅院。
  食物。
  僵尸咆哮着冲进屋里的时候,毫无防备的人们被从睡梦中惊醒,惊叫着四处奔逃。僵尸的行动不如人类迅速,但力大无穷,挥手打垮了几道木栏,挡住了人类的去路。
  这一家人共有六口,夫妻二人和四个孩子,妻子领着孩子在前面跑,丈夫回过头来抓起了一把斧头,想靠这个抵挡僵尸,给妻儿留下逃生的时间。
  僵尸只是把手一挥,就把那个男人连人带斧头打飞了出去。它停止了追逐的脚步向地上的男人走去,这一个就足够它吃的了,所以它不打算再去追其他几个人类。地上的男人还没站起来,就被僵尸按住了脖子,他使劲挣扎着,却不是僵尸的对手,只能眼看着僵尸张口向自己咬下来。
  “不!”随着一声尖叫,那个女人又冲了回来。看到丈夫被僵尸抓住后,她吩咐孩子们逃到邻居家去求救,自己向僵尸扑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她冲上去死死地抱住了僵尸,硬把它拖离了自己的丈夫——在自己最重要的人的生死关头,一个人类竟然也可以爆发出可以和僵尸相抗衡的力量来。
  僵尸一回头,手指插进了女人的腹部。女人发出一声凄厉惨叫,但是依旧死死抓住僵尸不放,同时高声叫自己的丈夫逃走。僵尸低下头,向女人张开了嘴,对于它而言食物是男是女并不重要。就在这一瞬间,女人看清楚了僵尸的面容。
  “姑娘?!”
  女人原本掰着僵尸的手上的力气一下子松开了,她紧紧盯着僵尸颤声说:“姑娘,真的是你吗?姑娘,银儿找了你二十年了啊……”她忘了害怕,也忘了身上致命的伤痛,双手搂住僵尸大哭了起来。
  僵尸被她的举止弄糊涂了,歪着头看着她。
  “姑娘,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啊……姑娘啊……银儿一直没有忘了你啊,银儿把你生前最心爱的首饰埋在坟中,还种了你喜欢的花,银儿知道早晚有一天会再见到姑娘的,姑娘自己说的,总有一天可以见面……”由于伤势太重,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却好像根本没有感到自己身上的伤痛,举起双手轻轻抚摸着僵尸的长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木梳,“姑娘的头发乱了,银儿帮姑娘梳头……”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握着梳子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但双眼依旧睁着,紧紧盯着僵尸,带着依依不舍的眼神。
  僵尸对着这具尸体,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慌张。它无助地看着四周,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雾更浓了,浓雾中,火红的花朵像在飞舞一样。
  雾中的飞花……那是银儿为了她特意种植,如今迷失在雾中的花……
  僵尸的眼帘中映入这一切时,它口中发出了一声呻吟,第一次吐出了人类语言:“雾飞花……雾飞花……”
  当银儿的丈夫手中执着斧头冲过来想和僵尸拼命时,它站了起来,丢了下“食物”跌跌撞撞地向远处奔去,不一会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银儿……银儿……你为什么要回来救我啊……该死的本来是我才对啊……银儿,没有你,我怎么活下去呀……”男人悲痛的哭喊声刺激着僵尸迟钝的大脑,它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能逃命一样向茫茫的山林飞奔而去。
  雾越来越薄,阳光渐渐洒了下来。
  僵尸在山中奔走,它根本不打算躲避将要照耀大地的阳光。
  它不知道刚才的女人是谁,也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做,可是她却让僵尸的脑子一片混乱,还有那些花,那些可怕的花一直在它的眼前飞舞,不停地旋转,赶也赶不走……
  它觉得自己似乎做了很可怕的事,无法挽回的事,又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呜……哇……”僵尸的嚎叫震动着山林,飞禽走兽四散奔逃。
  僵尸知道太阳已经出来了,但它没有躲藏,而是一个劲地向前走,阳光透过雾照在身上时就已经像火烤一样难以忍受,但直到雾全部散去,它依旧向前走着。虽然因为受到了阳光的伤害它的步子变得很慢,可是它不想停下来,好像在心底的深处有什么在逼迫着它,让它非逃走不可。
  它的皮肤发出“滋滋”声,开始在阳光下融化。
  “呜……”它仰头咆哮了一声,心中的矛盾完全盖过了求生的本能。它迎着阳光站住,向天空中那个炙热的火球伸出一直张不开的右手,它觉得手里面的东西可以给自己一个答案,所以它要看看哪里是什么——如果让阳光把这只手融化掉的话,就可以看到了。
  它身上早已冒出了青烟,却一动不动,任由阳光照在自己身上,将握成拳头的右手高举在头上方。这时阳光的力量已经强到了足以使僵尸致命的程度,这个僵尸身上也开始出现一块接一块的伤痕,却只有那只手依旧完整无缺。迎着阳光看过去,它的手和半条手臂不仅没有被阳光所伤,反而隐约透着血色,仿佛是人类的手臂一样。
  “啊……”难以忍受的痛苦使得僵尸收紧了手指,它的手心中发出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在僵尸倒下去的一瞬间,它的右手终于张开了,飞出无数的粉末,在阳光下闪耀着七彩的光芒,飘落在它的身上,慢慢消失在了它的皮肤中。
  大概赠送这块玉佩的人自己也不相信它是什么“上古神器”。不论他是出于真情还是假意,当时那却是他惟一可以送给秦素秋的定情之物。而对秦素秋而言,是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并不重要,只要是他给自己的,即使是一个字、一副画,她也用全心全意地保存起来。他们都不知道,就是这块秦素秋临死前还紧紧握在手中的玉佩保护了她的尸体没有腐烂,也使尸体成为僵尸之后,依旧保留了一丝属于秦素秋的意识。
  现在,化为粉末的玉佩随着阳光进入了僵尸的身体,把自己蕴藏的全部神力都用于修补这具躯壳。它本来就是为了保护人类的身体、使人类增长法力而创造出来的道具,进入一具由人类尸体变化而成的僵尸的身体后,它要做的仍然是使这具身体活下去――像人类一样活下去。为了把躯体恢复得像人类一样和保留人类的神智,它用自己的神力慢慢抵消着这具身体里属于僵尸的东西。当玉佩的力量消失了以后,留在地上的是一具人不像人,僵尸不像僵尸的怪物。
  “我为什么不是人!我为什么不是人!”它醒来后,“人”的意识和僵尸的本能使它无比的痛苦,忍不住向着天空和山林发出嘶哑的吼声。这喊声惊动了一个樵夫,当他过来查看的时候,僵尸轻易就制服了对方,却始终无法咬下去,一片混乱之中,它转向再次向深山中逃去。
  对着一处山涧,它第一次打量着自己投在水中的倒影。
  “姑娘的头发乱了,银儿帮姑娘梳头……”
  看到水中自己披头散发的样子,它皱起了眉头,坐在水边,用手指梳理起头发来。
  “姑娘真美。”
  “姑娘的心肠真好,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一只,您一定是菩萨托生的。姑娘将来要做菩萨,银儿就给姑娘捧瓶儿。”
  “银儿要一辈子跟着姑娘。”
  “姑娘……”
  “姑娘……”
  僵尸身体一晃,跌入了山涧之中,它拍打着水面吼叫着:“别再叫了,别叫了!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可是脑海中的声音无论如何也不会消失,一遍一遍折磨着它。终于,它跪倒在岸上,像人类一样大哭了起来。
  一只路过的山魈看见了它,耸耸肩绕了过去,心中诧异地想着,我见的妖怪不少了,却从来没有见过僵尸也会哭,看起来还挺吓人的。
  “我为什么不是人啊……为什么……”苍凉的吼声随着风远远传了出去。
  玄机偷眼看看师父灵云道长,见他脸上并没有怒色,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其实师父是个脾气十分好,甚至可以说好得有些过分的人,但玄机还是惴惴不安,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次犯的错实在太大。他老老实实地跪着,不时用眼角偷瞄着师父的神情,心里忐忑不安。
  灵云叹了几口气,也不知道怎么说这个徒弟才好,看见他的伤势又心疼,终于叹息着说:“唉,你这个孩子啊,早就说过遇事不要急躁不要急躁,你就是听不进去……你的伤不要紧吧?”说着把玄机拉了起来,为他检查手臂和左胸的伤。
  “师父,我知道错了。”玄机小声说。
  “你这个孩子啊……知错就好。”灵云有意再说他几句,一时却不知该怎么措词,又心疼他的伤势,为他重新上药包扎了一遍,然后便说,“先去歇歇吧,记得吃药。”
  玄机有些沮丧地走了出来,他明白自己让师父失望了。与其这样,他宁愿师父责备自己一番。对着观外重叠的群山,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玄通观坐落于深山之中,这座道观占地颇广,建筑宏伟,已有四百余年的历史。只是现在除了供奉神像的几座大殿和一处师徒二人住的偏厢外,到处都是蛛丝灰尘,破棂旧窗,断壁秃垣,院中蔓草繁茂,狐鼠出没。这座香火鼎盛时有三百余名道士的大道观现在只有灵云和玄机一师一徒两人而已。
  灵云道长是这个道观的主持,也是玄通观的掌门人。他五十出头,身材高瘦,皮肤又黑又黄,蓄着几缕稀稀疏疏的胡须,仅从外表,谁也看不出他是个世外高人。灵云道长法力高强,但生性木讷,不善与人交际,所以一向默默无闻,他也缺乏治事的才能,一座玄通观在他主持下,不但道士和观产越来越少,就连声誉也是从有到无,直到近几年,“玄通观”的名号在他的徒弟玄机的活跃下,才又渐渐为世人所知,至于他这个掌门人的存在,除了他的徒弟以外,再没什么人知道。
  灵云道长的徒弟玄机年方二十三岁,五官坚毅,身材修长,是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他动不好静,喜欢云游四海,斩妖除魔,所以年纪轻轻就已经声名在外。不少认识他的人都为他感到可惜,觉得在这样一个门派中实在埋没了他的才华。但玄机自己却很清楚,自己的道行及不上师父十分之一,要向师父学的还多着呢,能有这样一位师父,实在是自己的幸运。
  二十年前,玄机的父母在一年春天双双死于疫病。他的叔父因为贫病交加,自己又有好几个孩子,实在无力再抚养他,就硬着心肠把他丢弃在了山脚。玄机人生最初的记忆就是从黑夜山林的可怖画面开始的,阴冷的风把一阵阵的兽吼送到他耳边,也把他断断续续的哭声送了出去。当他听到长草中的响动,惊惶地用力抹着眼上的泪水看去时,看到的不是一只要拿他当点心的野兽,而是一双温暖的手。对方用笨拙地把他抱了起来,并且脱下自己的道袍裹在了他身上。
  从那晚开始,玄通观有了十年来的第二个道士。
  “师父。”
  玄机捂着隐隐作痛的手臂回到自己房里,一进门就看见了桌子上摆的丹药和热汤,知道这都是师父特意为自己准备的,心头更是一热。灵云为人寡言少语,极不善和别人交流,就连对自己的徒弟话也很少,但玄机心中一向把师父看作父亲,越是知道师父不舍得责备自己,他越是觉得自己愧对师父,而且,这次的事也在折磨着他的良心。
  玄机用手抱着头,懊恼再次占据了他的心。
  玄机这次下山,本来只是去探望一位朋友。归途中,他遇见了一个被妖怪迷惑的青年,玄机抱着替天行道的念头,想顺手除掉这个妖怪。
  玄机现在还会想起那个混乱的夜晚:为了不伤及无辜,他把妖怪引开了男子身边,在郊外和她展开的搏斗,那只妖怪法力不高,几十个回合后,玄机已经相信自己马上就要取胜了,这时那个被妖怪迷惑的男子匆匆赶来,开始玄机以为他是要来帮自己对付妖怪的,谁知那个男子来到近前,一剑就向玄机刺来。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失控了,玄机在毫无防范之下被男子刺了几剑,但他还是除掉了那个女妖,当他回过头来想为男子检查,看那个女妖用什么法术控制了他时,那个青年已经不再向他进攻了,他死死地盯着玄机,留下了一句恶毒的诅咒,然后横剑自刎在那个已经化出了原型的女妖尸体边。
  玄机一向以除妖除魔,救人济世为己任,他实在难以承受一个人类为了他的行为,在他面前自尽的事。
  为什么他要寻死?妖女一死,他所受到的迷惑应该已经解除了,而且他也看到了那条蛇尸了呀。玄机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明明是自己从妖怪手中救了他,他为何用那种充满仇恨的目光看自己,为何要追随那迷惑他的妖怪而去?
  玄机心中胡思乱想,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与此同时,灵云道长也睡不着,他在想玄机的事。
  玄机天资聪明,悟性过人,遇事果断,反应迅速……总之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他都比自己这个做师父的强得多。如果他不是自己的徒弟,而是拜入那些名门大派的话,前途一定不可限量。可不知为什么,灵云老觉得自己似乎少告诉了玄机一点什么东西,有一个什么道理没能让玄机明白。这次事情发生之后,这个感觉更炽烈了,可到底是什么呢?他敲敲脑门叹口气,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深知自己天资有限,自幼脑子就转得慢,但愿这么下去不会耽误了这个孩子才好。
  转眼过了几天,玄机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心情也好了一点,灵云道长不会开导人,也不会说安慰的话,只好不断吩咐他去做些杂事,让他别总是胡思乱想。今天一早,师徒二人就背上竹篓,上山采药去了。
  灵云道长炼得一手好丹药,虽说不是什么起死回生的灵药,但一般病症都能药到病除。山脚下是个贫困的小村庄,村人们生病后根本没钱请医生治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灵云就成了村子的医生,不但免费诊治,还会定期去村子里分赠一下常用的药物,让村人各家各户收起来。所以,上山采药也就成了师徒二人的日常功课。
  玄机从小在这山上长大,对山中的一石一木都很熟悉,心中盘算着师父需要的药材,径直向后山走去,灵云反而落在了他的后面。玄通观的山后有一道瀑布,瀑布从山上飞泻而下,在山崖下冲出了一个深潭,潭水清澈甘美,周围生长着不少珍稀的草药。玄机把篓子放在岩石上,忙活了起来。但他毕竟年轻,不一会就顽心大起,丢下活计跳进水中用篓笠捉起鱼来。虽然道士也算是出家人,但玄机偶尔捉鱼、捕鸟、抓野兔打牙祭,师父从来没有责备过他,也许玄通观根本没有不许吃荤这么一条门规吧?玄机有时候会这么认为,因为虽然听说玄通观是有七十七条门规,但师父结结巴巴的,从来没把它们背全过。
  “一条!”
  “又一条!”
  玄机在水里兴高采烈地玩着,不但把不快的心情丢到了九霄云外,连这次出门的目的也忘光了。灵云远远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自己去收集草药了。
  一阵悠悠的笛声在山林中响了起来。
  “师父。”玄机一听到笛声,马上认为是灵云道长吹的,师父吹得一手好笛子。这片山林中渺无人烟,除了他们师徒只有几个樵夫偶尔会来,能在这里吹笛的当然只有师父了。玄机心里这么想着,抬头时却看见灵云正坐在水边,一边整理着篓子里的草药,一边含笑听着飘扬的笛声。原来不是师父,玄机听那笛声婉转悠扬,不禁开始猜测这个吹奏者到底是何方神圣,不知道这山里何时来了这么一个人?
  笛声渐近,似乎是吹奏者向这边走来了,玄机从水中爬上岸来,拧拧衣摆上的水,他可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当他把头发束起,恭敬地站在师父身后摆出一副好徒弟的样子准备给人看时,那个吹笛的人已经转过山脚,出现在了水潭边。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她旁若无人地走着,手中持着一支竹笛。那竹笛显然是年久之物,笛身已经被摸得光可鉴人,尾端系了一条红绳,悬着一块玉佩。玄机认出那只笛子正是师父惯用的东西――那块玉佩还是自己在关外得到献给师父的呢,怎么会在她手里?
  等玄机看清楚手持笛子的“人”之后,他又吃了一惊。
  那“人”面目秀丽,身材娇美,乌黑的长发披在身后,乍一看完全是个美人,可是她那白皙得过分的皮肤,黑中透出红芒的双眼,都说明了她不是人类。她穿了一件破旧的罩衣,有些地方还露出了肌肤,赤着脚一步步地向水潭边走来,像是没有看到灵云师徒二人一样。
  “僵尸!”玄机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她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究竟有多深的道行了?一只僵尸要修炼到这种地步,要害多少人才够?玄机怒生心头,伸手向背上一探,去抽自己的木剑,却抽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今天为了背竹篓,出门时随手把剑解下来挂在墙上了。这只僵尸丝毫不把他们师徒放在眼中,可见法力高强,空手恐怕不是她的对手,玄机四处张望一下,见师父的腰上挂着剑,心中一喜,伸手向师父腰间探去。
  “啪。”
  灵云道长挥手把玄机的手拍开来,接着白了他一眼:“早说过了,你祖师传下来的剑要我死了以后才能给你。”
  “师父……”玄机指着那个僵尸给他看,心想师父不是要让他赤手空拳去对付这个僵尸吧。
  “你说她啊,她在这里住了些日子了,上次你出门的第二天,她就在那里了。”
  “师父,她是僵尸!而且都修炼得不怕日头了!还有,那不是您的笛子吗?”
  “呵呵,我上次来这里采药不小心把笛子丢在了水边,就被她捡了去。这畜牲倒也风雅,吹得比我还好呢。”
  “师父!”玄机见僵尸已经走到不到十步远的地方,急得直抓头发,“我去除掉她!”
  “你没事去除人家干吗?”灵云道长不解,“她住在这里又不碍什么事。”
  “师父,她是妖物,她……”玄机双眼盯着还在一步步逼近的僵尸拉开了架式,但是没有师父的吩咐,他也不敢随意出手。眼看僵尸已经走到眼前,玄机连她脸上的神情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她依旧持笛吹奏着,双眼看着脚下,一步步走,瞄都没有瞄玄机一下。
  灵云道长从背后拉了玄机一把,玄机后退了半步,僵尸就径直从他刚才站的地方走了过去。玄机盯着她的背影,紧张的情绪还是无法松弛。僵尸吹着笛子走向潭边,然后忽然停止了吹奏,停下了脚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管师父同意不同意,玄机伸手把灵云道长的剑拔了出来,亮出架式等着僵尸进攻。
  僵尸没有回头。
  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脚下,似乎在苦苦思索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弯下腰,把玄机装在竹篓里的那几条鱼拿了出来,轻轻地放回了水里。
  “哎,那是我抓来要烤着吃的!”玄机叫起来。
  僵尸好像听不到他的话,径直走到水边,坐在一块岩石上,从身上取出一把梳子,对着水面开始梳理起长发来。梳完了头发,她开始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发呆,怔怔地掉下了眼泪,泪水在水面溅起了小小的涟漪。
  “师父,她……”玄机完全被僵尸的古怪举止弄糊涂了。
  “呵呵,她一直这个样子,眼睛里看不见人。不信你试试用手在她眼前晃晃看,她连眼都不眨。”灵云道长笑着站起来,从徒弟手中夺回祖传宝剑挂在腰间。看着他的笑容,玄机一点也不怀疑他确实那么做过。
  “那她就一直在这里?”玄机问。
  “是啊,她来了后就住在这水潭边,从来不走远。”灵云道长整理一下竹篓,认为药采得差不多了,准备打道回府。
  “师父,她……”
  “不用管她,她会照顾自己。”
  “不是!师父,她是妖物!”玄机又气又急,不明白师父怎么可以忍受一只僵尸在玄通观附近游荡。
  “她不杀生,由她去吧。”灵云道长说得很轻松,不过他对这件事也感到奇怪。他曾经跟踪这只僵尸观察了她四天四夜,发现她滴血不沾,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维持生命的。看她的道行,应该还不到可以吸天地灵气维生的地步,可是她的样子又确实没有憔悴。想到这里,灵云道长不解地摇摇头,这世上自己不知道的事真是太多了。
  玄机跟着师父离去,边走边不放心地回望。让一只僵尸在玄通观附近出没,不仅让他不放心,更让他觉得是种侮辱。
  在他们师徒身后,那只僵尸忽然唱起了歌来,忧郁的歌声惊起了无数飞鸟……
  僵尸从树下走过去后,玄机从树上跃了下来,正要再跟上去,一只飞鸟从空中落在他手上化成了一张符纸,上面有灵云道长写的四个大字:“回来吃饭!”玄机拍拍身上的灰尘,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僵尸的背影,这才向回走去。
  他已经跟踪这只僵尸五天了,结果不但什么劣行都没有发现,反而越来越觉得她的行为古怪。有一次玄机看见她从一只狼的口中抢下了一只野兔,原本以为她是想吸那只野兔的血,谁知她只是把那只血淋淋的兔子抱在怀里,直到它死依旧抱着不放。她那样抱了一天一夜,最后大概终于明白兔子是死了,才恋恋不舍地挖了个坑把它埋掉,如果不是她用十指挖土时利过铁铲,玄机几乎要怀疑她不是僵尸,而是个多愁善感的大家闺秀了。
  更重要的是这只僵尸绝对“目中无人”——她的眼睛不瞎,什么都看得见,可就是看不见人。她经常大摇大摆地在玄机面前走来走去,有一次还干脆踩着他的脚走过去,完全对他视而不见,把玄机弄得快发疯了。
  又是一只符鸟飞来,上面是灵云道长写的三个大字:“饭凉了!”
  玄机加快脚步向回跑去。
  “这些蔬菜是下面村子里送的,和咱们观里种的不太一样,尝尝怎么样,好不好吃?”
  “嗯,好吃。”
  “这些鸡蛋是村里王大娘送的双黄蛋。”
  “嗯,好吃。”
  “玄机……”
  “是,师父。”
  “你在吃筷子。”
  玄机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确实在啃筷子。
  “你这孩子啊,整天就想着那个僵尸,对不对?”灵云道长摇头叹气,这几天玄机什么也不干,整天就是忙着跟踪那只僵尸,非要抓住她杀生的罪证除掉她不可。灵云倒不是在抱怨徒弟回来了却什么也不干——种地、打扫、洗衣、做饭这些杂事从来都是他这个来做的,也不是在抱怨要自己侍候徒弟──反正他也侍候了二十多年了,不过总不能看着他法术也不练了,功课也不做了,就跟在人家一个姑娘僵尸后面满山乱跑吧。
  “她是个僵尸,我就不信她不伤人!”玄机恨恨地咬了一大口馒头。
  “你这个孩子,哪有盼着僵尸伤人的!”灵云责备说,“下午不许再去了,今天是你叔叔五十大寿,我给你准备了寿礼,下山去给你叔叔拜寿去。”
  “师父……”玄机皱起了眉头,“我……”
  “我什么?他是你亲叔叔!”
  “他还亲手扔了我喂狼呢!”玄机实在不愿意和这家亲戚扯上关系。灵云道长早推开碗筷走出去了,根本不听他的抱怨。
  “唉……”玄机叹了口气,赌气地把馒头扔在桌子上。
  “师父,救命!师父!救人啊!师父……”玄机凄切地喊叫在夜里远远传出去。
  不等他走上那个小山坡,灵云道长早已提着平早日使用的药匣,拖着鞋子,披着外衣飞奔了下来迎他。“师父,我叔叔他……我叔叔他……快救人啊!”玄机背上背着一个人,左右两手还各抱着一个,奋力向山上跑来。
  “这、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灵云道长看着那几个血淋淋的人,再看同样也是血淋淋的玄机,结结巴巴地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师父,我没受伤,你快救我叔叔!”玄机几乎是哭着叫出来。因为他自幼就被遗弃,对遗弃他的叔父当然也就不怎么亲近。他的叔叔在知道他被玄通观收养后,隔个十天半个月就会送些粮食、蔬菜上山来。玄机长大成人之后,下山除妖时被救助的人家往往会给他丰厚的谢礼,观里用不着这些,灵云道长就让他把这些东西送到叔叔家去,所以彼此之间来往也算频繁。叔叔婶婶对玄机也很亲热,堂兄堂弟们都把玄机看成偶像,可玄机就是无法将叔叔一家当成亲人。在他的意识里,自己的亲人只有师父一个人而已。
  今天去为叔叔拜寿,玄机还是在师父再四再五的催促下才出了门。他提着礼品在山上乱晃,磨蹭到了二更天,估计酒席快散了才往山下来,想去打个转就回来。
  刚走到山腰,玄机就听见了一阵惨叫声,立刻丢下礼物,拔剑冲下山去,只看见三个人血淋淋地倒在地上,而袭击他们的那个黑影正一掠而去。
  “叔父!堂弟!”玄机看清楚三个伤者后,来不及去追凶手,先把他们扶起来查看。三个人中伤得最重的是玄机的叔父,他断了一条手臂,小腹有一条几寸深的血口,右眼血淋淋地垂在眼眶外,就算性命保住,这只眼睛只怕也要瞎了。两个堂弟也是伤痕累累,但在父亲拼死的保护下,总算没有受致命的伤害。玄机背起叔父,挟起两个堂弟就向山上跑,他知道自己的医术一般,这种时候只有师父才帮得上忙。
  玄机一边跑,一边听两位堂弟断断续续地诉说,这才明白了个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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