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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妖奇谈

_129 可蕊(现代)
  下定了决心,白鹤就在人间寻寻觅觅,开始寻找苍猿的转世之身。
  苍猿本来是个有灵性的妖怪,平生谨守闲心道人的告诫,虽然调皮任性一些,喜欢戏弄别人,但是从来不曾做过有违天道的事,再加上她又是为了拯救无辜苍生而死,阴曹地府评断她的一生作为,认为她是无过有功,在死后不久就准许她重投人胎,转生到人世间的富贵人家享福去了。
  白鹤寻寻觅觅地找到苍猿的转世之人时,已经不知道是苍猿第几世转生了。
  这一世,苍猿转生的人是名女子,名字叫做田柳儿,是江南小镇上一位中等人家的掌上明珠。
  白鹤看到田柳儿时,她十五岁,生得说不上国色天香,却也娇俏可人、天真烂漫。
  田柳儿的父母一连生了四个儿子,年过四十才得了这唯一的女儿,虽说世人都重男轻女,但是也有“物以稀为贵”这样一说。田氏夫妇养了四个儿子之后才得到小女儿,自然是倍加娇宠,顿时把几个哥哥都比了下去。
  身为父母的掌上明珠,田柳儿的婚姻大事当然不能随便,自幼她父母就为她定了一门亲事,男方是田柳儿的表兄王纪。
  王纪的母亲是田柳儿母亲的堂姐,两家人来往亲密,两个孩子也自幼一起长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在知道双方父母体察他们的心意订了亲事后,两个人心中都不知道有多欢喜。
  只是订亲之后,两人就不便再像之前那样常常见面、一起嬉闹玩耍了。但是因为知道两家长辈约定田柳儿一到十六岁就帮他们成亲,所以两人都知道再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可以长相厮守,也就不急于见面,只通过一个贴身小丫头传递书信、互通问候关怀。
  这天月色晴朗,田柳儿坐在自己家的小园子里乘凉,她刚刚读过了表兄的来信,称将要上京赴考,等到金榜题名归来之际,就将到两人的婚期了吧?到时候他一定要风风光光地迎娶柳儿。
  田柳儿给他回信说:(金榜题名当然最好,可以施展表兄平生的抱负,可是如果不能上榜也没关系,毕竟来日方长,表哥的才智自然有施展之处。倒是要独自一人远涉他乡,应当把保重身体当作第一要务才是。家中双亲的牵挂期盼甚重,京城繁华如梦、美女如云,你到了其中,可千万别忘了故乡那个等你的人……)
  把信交给小丫头之后,田柳儿独自坐着,心里想着表兄上京前一定会来向父母辞行,不知道那时候能不能见上一面?两人已经数月没有见面了,上次的匆匆一瞥还是在父亲的寿宴上。虽然明知道日后可以天长地久,但是近在咫尺不能相见,还是令人不得不牵肠挂肚啊。
  (不知道他为了功名日夜苦读瘦了多少,不知道上次自己悄悄为他做的鞋子合不合脚……)想着这些令自己都脸红的心事,田柳儿不知不觉坐到了三更。感到夜晚的寒气渐渐聚拢起来,田柳儿有些诧异丫头双环怎么还没回来,叫她去给表哥送一封信而已,这个丫头怎么用了这么多时间?多半是趁机偷懒去了,这个丫头最近越来越不像话,都怪自己太宠她了。
  田柳儿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站起来准备回房。这个时候,她却突然听见墙头的方向似乎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难道有贼!)一时之间,田柳儿的腿都吓软了,靠着那棵树站不起来。听说最近这附近贼人猖獗,前些日子一夜之间就被盗了数家,难道今天这个贼人还到自己家里了吗?
  她很想大声叫人,可是声音堵在喉头就是发不出来。她毕竟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十几岁小姑娘,遇到这种事,除了慌张,心里完全没有了准。
  墙头的响声又传来几下之后就停止了,田柳儿一直紧紧盯着那个方向,并没有看见她预期中翻墙而入的贼人,刚刚松了口气,却听到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故人多年不见,可还记得我?”
  田柳儿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瞠目结舌地看着一个男人的身影就那样出现在墙头上。出现在那里的男人倒不是想象中的黑衣蒙面匪徒,而是一个羽冠道人。
  那道士轻飘飘地站在墙边的树枝上俯视着田柳儿,带着温和的笑意又问:“多年不见,故人一向可好?”
  田柳儿看着那个道士,在最初的一瞬间也感到了一股熟悉,但是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是和一个陌生男子面对面站着,而且还被他称为故人——这是多么羞耻的事——她连忙后退着,想要躲开这个道人的视线,逃回屋子去。
  道人带着一些哀伤的神情问她:“怎么?你竟然已经不记得我了?”
  田柳儿跑了几步,裙角却被不长眼的树枝勾住了,她一边手忙脚乱地去解,一边胡乱说着:“我当然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你别过来……”
  “可是我是你师兄啊!”
  “我不认识你!你一个出家人跑到人家内宅来干什么!快出去、快走开!”
  “你……我来的太晚了吗……”道士喃喃自语,却没有走开,而是飘然跃到了院子里,越走越近,“你不记得我了,这不是你的错,都怪我当年不该跟你斗,也怪我没有早点出来找你,才害得你堕入了红尘……”他步步靠近,然后就对田柳儿讲了白鹤和苍猿的故事。
  那时候的田柳儿,还没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还不知道这一切将要改变她的整个人生,她只是慌张地说着:“我不知道,我不是猴子……我不认识你……”说着,用力一挣,挂住的裙角被撕裂,她也就得以自由,然后站起来往屋子跑去。
  那个道士不知道怎么地就出现在她面前,使得田柳儿险些冲到他的怀里去。
  “师妹,你难道想要在人类的世界里一直这样过下去?”他的神情很严肃,让田柳儿感到害怕。
  “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白鹤看着田柳儿的样子,打从心底感到心疼。自己那个原本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的师妹,现在被人类的服饰、人类的规矩束缚着,像个人类的大小姐一样,娇怯怯、柔弱弱,一点也没有当年在山林间自由来去、谈笑风生的样子了。要是当年她没有跑到人类世界、没有堕入轮回,现在绝不可能是这一副样子。
  田柳儿被他的目光弄得惶恐不已,可是却发现对方忽然不再进逼,站在几步外的地发问:“你……现在跟我走吧?”
  “你想干什么?我爹、我哥哥们不会放过你的……你别过来……”
  “对你而言,那些人类……”道士说到这里,忽然停止了言语。他看得出田柳儿眼中对他的恐惧,也看得出田柳儿根本没有听进他所说的一切。她已经完全被这个红尘俗世蒙住了眼睛,已经看不到她自己原来的样子了。这种情况下,自己要强行把她带回山林去很简单,可是带回去之后呢?她就能安心修炼吗?她就能安心住在山林里,过妖怪的生活吗?
  答案很明显,白鹤不想自己骗自己,就这样把她带回去。
  “你要怎么样才能明白,这个红尘间的一切都是虚幻……”道士看着田柳儿喃喃自语。
  也是因为师妹太喜欢接近人类了,要是她一直在山中安心修行,就算遭遇不测,只要能顺利投胎转世,也不应该会这样轻易就被红尘吞没。也许自己应该做的不是在这里吓唬她,而是想想要怎么样才能让她看清楚,现在她所喜欢、依恋的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过眼云烟。
  道士这样想着,对田柳儿说了一句:“等你看破了红尘中的一切之后,我再来接你。”说完人影一晃,就在田柳儿面前消失不见了。
  田柳儿一下子瘫倒在地,她不知道自己是遇见了鬼怪,还是做了一场噩梦。
  那晚的事情一直压在田柳儿的心头,让她在平静如常的生活中,总会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在她刺绣的时候,在她读着表哥的书信时,在她与女伴们玩笑的时候……只要那天晚上的事突然从脑海中跳出,她就会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所笼罩,就好像有一头猛兽在她的背后窥视着,随时准备扑上来把她当作食物吞下肚中一样。
  其实直到今天,田柳儿还是不能确定那个晚上是真的遇到了那样一个道士,还是那一切都只是自己做的一个梦。
  应该是一个梦吧?应该只是一个梦而已。也许是自己对进京赴考的表哥充满挂念,对父亲时好时坏的身子也充满担心,才会做了那样一个怪梦吧?
  每当那个夜晚的事情涌上心头时,田柳儿就会用“那是一场梦”来安慰自己,让自己把它放开。可是用不了多久,不安就会随着回忆再度悄然冒出,甚至在睡梦中也会突然出现、把田柳儿惊醒,让她在黑夜中坐在床上,冷汗淋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件事情,那个不知道是真是幻的道士真的带来了不祥,田柳儿的生活终究还是开始发生转变——往不好的方向发展。
  在那一年就要结束的时候,田柳儿的父亲忽然过世了。
  虽然这几年来他就一直疾病缠身,可是那些病症都不是什么大病,至少不会要命,按照医生的说法,只需要缓缓调养。可是就在全家都相信医生的说法时,毫无征兆地,田柳儿的父亲就在一个清晨里再也没有醒来。
  一家之主骤然离世,让全家陷入了巨大的悲痛和慌乱之中,在田柳儿和母亲的悲痛欲绝之中,还夹带了几个哥哥们互相的明争暗斗,就在为父亲处理丧事的同时,这个家庭中原本的和睦与温情,似乎也被一起埋进了那口厚实的红木棺材里。
  田柳儿在此之前,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哥哥们之间有着那样多的矛盾,以至可以让他们在诸多亲戚面前就拉下脸来互相吼叫、争吵,即使是母亲的哀求也阻拦不住。田柳儿以前也听说过很多分家产的故事,可是她都当作故事来听,她从来没想过这种事也会发生在自己家中。父亲的死、母亲的悲伤、哥哥们的争吵,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田柳儿就在父亲出殡的那天昏倒,然后就开始了漫长的养病生活。
  可是家里的事并不会因为她一个女孩子罹病而停顿,家还是分了,大哥身为长子,得到了最多的利益,但是也要负担起奉养母亲和扶养妹妹的责任。于是田柳儿在病中,就不只一次听到大嫂的唠叨,责怪王家没有早早来迎亲,现在好了,本来应该从公里出的嫁妆,现在要由他们一家来承担了。
  田柳儿那些日子过得真是愁苦不堪:虽然哥哥对她还不错,母亲也一直在身边照顾、安慰她,可是嫂子的冷嘲热讽和身体的病痛,令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孩初次尝到了生活的苦楚。她现在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表哥能早些回来,能快些迎娶自己。
  命运并没有就此甘休,就在田柳儿的孝期将届,认为自己憧憬已久的婚事就在眼前时,又传来了另一个令她难以相信的消息——王家来退婚了。
  由于王家退婚时请了县宰做中间人,而且出了大笔的金银,又不知道在生意上许了哥哥什么好处,哥哥竟然不顾母亲反对,甚至还瞒着田柳儿,就让王家退回了婚书。等到田柳儿知道时表哥王纪已经另娶了京城一位官员的女儿。新科进士、新婚燕尔,这样的风光令多少家乡人羡慕,可是对于那个被他抛弃的未婚妻来说,这一切又是多么地难以忍受。
  田柳儿听着那些传来的流言蜚语,他们不说他的负心薄幸,却说田柳儿根本不配做他的妻子;他们不说王家人背信弃义,却说是田家没有这样的造化。
  不管田柳儿如何不想听这些话,这些话语还是不断传到她耳中,到了后来,田柳儿自己也分不清楚是因为心灰意冷了,还是因为想要逃离那些无休无止的流言,竟然答应了哥哥为她选定的一门亲事。
  田柳儿甚至没听到那个男方姓啥名谁,甚至不知道他的一点情况,当时田柳儿只是想着,出嫁之后至少会拥有一个自己的家,这就够了,现在的家已经不是她的家了,是哥哥和嫂子的,她已经是一个多余的人了。
  十七岁的田柳儿出嫁了,嫁给一个比她大二十岁,已有了一房妻子的男人——她哥哥再次因为生意上的方便牺牲了妹妹,骗妹妹嫁给了一个在家乡已经有正室妻子的人。
  那男人由于年龄的缘故,对田柳儿很好,而且总是许诺等到体弱多病的正室死了,就会把田柳儿扶正。那时候田柳儿已经认命了,也许自己的命运就是如此,或者说,现在的生活至少比父亲死后在哥哥家里生活的日子来得好一些,性格柔顺的她也就打算这样生活下去。
  但是她的丈夫却没有等到那个体弱多病的正室去世,自己却先死了,他在一次出远门做生意的途中,遇到了劫匪,再也没能活着回来了。
  田柳儿这个时候才醒悟到自己的身分,自己只是妾室,在这个家里,丈夫一死,自己就成了丈夫继承人的一份财产。
  那个正妻憎恨田柳儿这个一直霸占着丈夫的小妾,于是教唆儿子在丈夫死后不到一个月,就把田柳儿转卖给另一家为妾。
  从那时候起,田柳儿就开始了被反复转卖的生涯。不知道为什么,她与她所到家庭的大夫人总是不能好好相处,即使那家已经有了好几个身分和她一样的妾室,正室夫人还是会偏偏容不下她,不是打就是骂,然后再被卖给另一户人家。田柳儿在这段期间也写过信向哥哥们求助,可是就像她所预料的一样,那些信件如同石沉大海,根本没有下文。
  田柳儿已经被命运折磨得麻木了,她任由别人摆布,完全放弃了自己的人生。直到有一天,她被卖到了一户官宦人家。这家的大夫人近几年一直瘫痪在床,丈夫买妾与其说是要服侍自己,不如说是为了要服侍夫人。所以田柳儿见到自己这位新丈夫时,已经是来到这个家里的五天以后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见到这个人。
  王纪站在门口,一脸愕然,他也没有想到,还有一天会看到表妹,而且还是自己新买的妾室。
  他们两个就那样互相望了许久,然后王纪吩咐下人们像对待大夫人一样地对待这位新夫人,就匆匆出去了。也许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面对田柳儿吧,反正那次隔了多年之后的重逢,他们之间什么都没说,而且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因为就在当天晚上,田柳儿在自己的卧室中悬梁自尽了。
  “很悲惨的故事吧……”薛瞳看着刘地问,但是她的口气中,却充满了讥讽和不屑。
  刘地耸耸肩:“还好,不算惨。还有更惨的再说个听听?”
  “这个故事还没完呢……”薛瞳白了他一眼,继续说,“田柳儿死了之后,却看到一个人在她要走的黄泉路上等着她,那是一个她早就忘记了的人——命运已经把她折磨得连表哥的样貌都极不清楚了,怎么还能记住那个仅见过一面的道士呢?可是那个道士一开口,田柳儿还是想起来了……”
  “师妹,你现在可以跟我走了吗?”道士一脸的自信,似乎觉得田柳儿会毫无选择地跟随他了。
  田柳儿终于从记忆中找到了他的存在,一个念头忽然间冒上了心头,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你对我做了什么!”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话没有什么道理,可是心中就是出现了这样的感觉,于是就这样说了出来。
  田柳儿原本以为自己一定会听到道士的嘲笑,可是他没有,而是认真地说:“经历了这么多,你还不能看破吗……”
  “你听明白了吧?”薛瞳对着眨巴眼睛的刘地问。
  刘地用力点头:“明白,太明白了!不就是你和你师兄两小无猜之后厌倦了同居生活,决定抛弃他离开,于是那个师兄看到你转世后把青梅竹马的他给忘记了,由爱生恨,对你和你的未婚夫痛下杀手的故事吗?”
  薛瞳揉揉额头,觉得自己不应该把妖怪这种生物的智商估计得太高,说不定他是石头变的呢,智商能到七十就不错了。
  (我当然没有跟他走,而是被鬼差们带着重新进入了轮回。)
  ——这一次薛瞳直接用了我这个字眼,不管已经轮回了几生几世,也许外貌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但那些都是深深刻在她灵魂深处的印记。
  (由于转生时按照惯例都是要喝下孟婆汤的,所以转生之后的我根本不记得那个道士的事情,也不记得生作田柳儿的事情,甚至不记得自己在那无数次的轮回中还经历过什么——这也许是好事,因为事实证明,到现在依旧深深记在脑海中的,正好都是那些被命运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生。
  我记忆中的另一次人生,是在距离田柳儿之后的不知几生几世。)
  这一次投胎为人,苍猿又是个女子。
  这次她出生在贫困人家里,自幼就在缺衣少食的日子中挣扎。一家人靠着几亩薄地维生,可是那块土地从来就没有产出足以让全家人吃饱的庄稼。女孩很小就开始帮助父母做家务,带弟妹,甚至下田操劳,却连一天两顿饭都不能保证。
  虽然有生以来从没吃饱过一次,但是女孩子还是一天天地长大,到了她八、九岁的时候,她被父母卖给了大户人家当丫鬟。
  女孩对此没有任何不满,因为她的大姐、二姐、三姐……家里的女孩除了早夭的四姐,与早订亲被婆家带走当童养媳的小妹,都是这样的命运。而且知道自己是被卖到大户人家,也就代表着只要她肯努力工作,就可以有饭吃、有衣穿,或许比在家中三餐不继的日子还要好上一些,比起自己妹妹被婆婆打得半死的日子也要好得多。
  所以那一天她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裹,高高兴兴地跟着来领人的妇人,走进了那高高的院墙。小小的她那时候一点也没想到,自己从此以后再也没机会见到自己的父母、家人,再也没机会见到高墙外面的天地。
  进入大户之后,女孩才知道这家的主人姓许,不过这对她的生活没有什么影响,她在进到高墙内之后,只在第一天被管家训了几句话,便被发入厨房,成为一名烧饭丫头,连主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在厨房灶间日复一日的过着没有什么变化的日子,女孩渐渐长大,可能是由于在厨房工作,至少没有吃不饱饭这种事,女孩的身材开始发育,长得亭亭玉立,整个人看起来娇俏可人。
  就在她十二岁那年,许家的一位少主人讨了妾室,需要加派几个丫鬟去贴身服侍,于是看起来还算干净利落的女孩便被调动到库房工作——原本在库房的一个小丫头被这位姨奶奶看中,选去做了贴身丫头。
  从灶房到库房的日子似乎称得上是一步登天,不用再每天蓬头垢面满身烟尘地洗菜刷碗劈柴,也不用整天听厨师厨娘们无尽的使唤和吵骂,每天的工作只是洒扫库房,整理其中的物品,将其一一核对册子上的记录就好了,可说是十分轻松。由于女孩不识字,库房的姐姐们还好心地教她从简单的字认起,当然,这也是为了让她能够尽快多干一些活儿。
  女孩这个时候也有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名字:原本一直被叫做无丫头的她,被总管库的韩嬷嬷起了个名字——锁儿,大概是想叫她看紧东西,像一把锁一样的意思。
  锁儿在库房工作了两年,却比她在灶间生活的五年,还学到了更多东西。她学会了识字,学会了歪歪扭扭地写字,学会像大丫头们一样,用月例钱买脂粉妆点自己,学会了用更优雅的步子走路,用更温柔的声音说话,笑的时候用手掩嘴……
  她常常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自己越来越美丽,越来越像那些自己曾经深深羡慕过的大丫头们,一颦一笑都带着种种风情。于是她就更加学着打扮自己,好让自己的美丽更加出众。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她却下意识地这样做,似乎觉得这样会使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
  不过,不仅仅是她自己有这种想法,周围的人也逐渐发现,这原本的烧柴丫头,这几年出落得越来越水灵,宛如一朵出水芙蓉一样怡人。当注意到这些的人多起来之后,锁儿的生活再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一天,老太太的大丫头来库房为老太太寻找一件东西,当时最熟悉库房的锁儿刚好外出,其他人手忙脚乱地也没找出老太太要的东西。那个大丫头把众人训斥了一番之后悻悻而去,留下库房的人又是抱怨那大丫头狗仗人势,又是担心受老太太的责罚。
  锁儿回来之后,大家都在抱怨她关键时刻不在,怕老太太生气连累库房的大家受罚。于是锁儿便匆匆地找出老太太需要的东西,不顾身份地亲自送到了老太太的上房。
  这一去,锁儿就没有再回库房,只有两个小丫头奉老太太命令,来库房取走了她的行李东西。
  从那一天开始,锁儿就成了老太太的贴身丫头。
  锁儿这名字不雅,来到老太太身边的头一天,老太太便亲口为她改了个名字,叫做晚霞。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人们对她的称呼也因为在老太太身边的地位而发生着变化,“小霞”、“晚霞”、“晚霞姑娘”……到了现在,连少爷、孙少爷们见了她,也要叫上一句“霞姑娘”了。
  晚霞再也不用辛苦工作,反而有两个小丫头专门伺候她,她要做的就是每天跟随、侍奉老太太,做她的耳目、口舌,为她想到一切自己想不到的事情,逗她开心、哄她高兴。晚霞的生活中心只有老太太,老太太也越来越离不开这个丫头,常常夸奖说她比自己的亲孙女儿还要贴心。
  不过晚霞心里明白,丫头就是丫头,不管多么受主子宠爱,自己的身分也只是买回来的奴才,连家里最受疼爱的庶女儿都不如。所以她向来步步小心、处处在意,对什么人都是一副笑脸、客客气气的,赢得家里上下一致赞赏,大家都说老太太屋子里的晚霞姑娘又懂事,又识大体,模样又出众,还是老太太会调教人啊。
  不过晚霞心里很清楚,老太太年纪已经大了,也许自己在她身边受宠的日子没有几年了。现在晚霞已经明白,自己的容貌确实是在丫鬟中十分出色的,但也使她明白出色的容貌有时并不一定能给自己带来好运。
  这几年她亲眼看到,大太太屋子里的如梦因为长得漂亮,和大少爷有了些不清不楚的瓜葛,活生生让大少奶奶寻了个理由给打死了。大孙少爷屋子里的楚玉,本来已经和前院的王七订了亲,也是因为三老爷看上了她,硬是把她夺去做了六房;她本来就不愿意,老爷太太又对她不好,整天躲着哭得像泪人一样。这都是晚霞亲眼看见的。
  晚霞知道,这种命运也已经在自己身上开始发生了,据她所知,二老爷、大少爷、五少爷和大孙少爷都向老太太要过自己,只不过老太太觉得还离不开自己,所以没有答应他们。
  老太太年纪这么大了,总有一天不能再庇护自己,而她承诺到时候把卖身契还给自己、让自己去找好人家的话,实现的可能性也不大。到时候在几位老爷、少爷、孙少爷的包围中,自己怎么才能自保呢?
  晚霞知道,对她这种身份的女人来说,最多是嫁给一个有头脸的仆人,然后做个管事的媳妇,能够给主子做姨太太已经是一步登天的福分了。可是她真的不愿意和那些老爷、少爷们搅在一起。二老爷的年纪足够做自己的爷爷了,大少奶奶是出了名的嫉妒性子,自己到了她的手里,不出一年就会没命,五少爷和大孙少爷倒是都和自己走得近,他们的太太性子也温和,做他们的姨太太还能挣出一条命来,可是他们是小一辈的,怎么可能和自己的父兄争丫头?
  晚霞左思右想,总觉得自己是没有活路了,运气好的话,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把自己指给五少爷他们,自己还能多活几天。这几天她就是掉进了这样的牛角尖当中,整天心神不宁,做什么都毫无兴致的样子。
  “霞姐姐,你快看啊,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到庙宇了……好高啊……”身边的小丫头是个不会看脸色的,只顾自己在那里兴奋地喊叫。
  晚霞懒洋洋地往马车窗外扫了一眼,说:“别把帘子揭开,小心让人家说咱们家的人没家教!”
  小丫头依言把车帘放下,可是没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揭起来看。这孩子从未出过许府大门,所以这次听说老太太要去庙宇进香,纠缠着晚霞一定要跟来。老太太出门带什么人本来就是晚霞说了算,她实在受不了这个小家伙的纠缠,于是同意带她出来。不过现在晚霞已经有些后悔了,这孩子根本就不懂得进退,不知道会不会惹老太太不高兴。
  马车到了庙宇门口停下,晚霞立刻赶下车去搀扶老太太。本来她应该和老太太同车,可是今天七少爷也跟来了,所以是七少爷和老太太坐在同一辆车上。
  这位七少爷是他这一辈当中最小的孩子,一直跟着四老爷、四太太在任上生活,最近四老爷迁了京官,为了七少爷应举的事,才让他回到家乡。
  七少爷还没有成家,文质彬彬的举止和清秀的面容,令家里的丫头们都想入非非,争着往他的眼前挤。不过这位少爷与他的父兄看起来很不一样,他对于那些相貌清丽的丫鬟们毫无兴趣,从来不与她们调笑,弄得丫头们都在背地里说他假道学。
  因为这个原因,晚霞对这位少爷倒是很有好感,至少他不会害了那些丫头,而未来的七太太也能放心不少吧?
  晚霞走上去时,七少爷已经扶着老太太下了车,晚霞急忙上前几步,扶住了老太太另一边的胳膊。
  这所寺庙是老太太每年都要来进香的地方,寺里的僧人早就准备好迎接这位大施主。当老太太到大殿中虔诚上香时,晚霞却一直心不在焉地低着头,虽然跪在蒲团上似乎很虔诚的样子,其实她心里一点向神佛祈祷的念头都没有。她只是在让自己的嘴唇蠕动着,看起来好像在祷告的样子。
  晚霞有一个秘密,她生性有种怪癖,就是格外讨厌僧侣道士,对于庙宇之类的地方更是深恶痛绝,要是可以选择,她是绝不会往那种地方去。自幼她父母就因此教训了她许多次,终究还是改不了她的脾气。来到老太太身边之后,面对笃信佛教的老太太,晚霞心里很明白,要是她知道了自己是一个心里没有菩萨的人,自己得到的宠信就会大打折扣,所以她很快就伪装成一个非常虔诚的信徒——她做得很成功。
  “晚霞这个丫头啊,就是太信菩萨了,一祷告起来就什么都忘了……”老太太笑盈盈地抱怨着,“要是你早出来一点,我们就……”
  “我们就被雨困在半路上了,我的好老太太……”晚霞用调侃的语调说着,“这是菩萨保佑老太太的因缘,怎么又算到我头上来,您是一点也不怕折了我这个笨丫头子的福啊?”
  就在晚霞上香祷告完出来时,本来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的天色,忽然乌云密布起来,并且很快就雷雨交加,大雨像泼洒一样地向着地面倾泻而来。本来大家想等雨停后再回去,可是雨势直到傍晚都没有减小的迹象,七少爷不放心让老太太在这种天气中乘车回去,于是决定在庙里借宿一晚。
  由于老太太随身带了六个丫鬟,所以和尚们特别腾出了一座用来接待香客的院子,并且不准任何僧人靠近。丫鬟们虽然都在抱怨着没有这个、没有那个的不方便,其实能够在外面过一夜还是令这些女孩们感到很兴奋,一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特别是令她们很感兴趣的七少爷就住在老太太隔壁。她们已经推派一个人过来暗示晚霞,是不是应该提醒老太太,派一个丫鬟过去伺候七少爷,毕竟七少爷自己的丫鬟可是一个都没带来。
  晚霞觉得这件事确实有必要,于是在陪着老太太说笑了一阵之后,提醒老太太说:“今天七少爷的丫鬟们都没跟来,要不老太太指个人过去服侍一夜吧?”
  “倒是……我就说没有了晚霞啊,我这脑子就更糊涂了……”老太太看着自己的孙子说,“你陪了我这个老太婆一天也累了,去睡吧,我叫……”她扫了一眼屋里的丫头们,却觉得哪个都不是可靠的。这些小妖精们整天就想着怎么狐媚主人,当她这个老太婆什么都不知道吗?她还不是从年轻时就看着这些小妖精搔首弄姿过来的?
  “还是晚霞去吧,把孙子交给你我也放心。”老太太最后这样说。
  “老太太,我不在您身边伺候怎么行!就叫落英她们过去不好吗?她们都是老太太您一手调教出来的,很是仔细,断断误不了事的。”晚霞连忙推辞,她可不想因为这件事被那些小妮子们嫉恨。
  “论心细,谁能比过你这丫头,老七还年轻,让她们去我怕不牢靠。”老太太的心意已决,晚霞也不敢多说什么了,只好口里应着。终究还是先把老太太服侍躺下了,才磨蹭着到了七少爷那边。
  平心而论,七少爷是个不难伺候的人,只要求晚霞给自己沏壶茶、磨了墨,就打发她到了外间。晚霞乐得与他离远一些,这不是在家里,少爷们房里一大群丫鬟伺候着,只有自己一个人和少爷待在屋里,被那些多事的丫头们看了,还不知道会说成什么样。
  晚霞在外间给自己整理了个床铺,然后听听少爷依旧在里面写字,就走出了厢房。
  他们住的是寺院中专门用来给香客借宿的院子,收拾得干净利落,院子里还种了一些草木,虽然不及许家这种大户人家种植的草木名贵,但是和尚们照料得仔细,都欣欣向荣。
  晚霞随意捡了棵树坐在树下,暴雨过后的山中空气特别清新,虽然有泥土的腥气十分刺鼻,但是这反而让晚霞回忆起小时候在乡下的时光。
  自从老太太前年给了恩典,让她回家为父亲出殡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家人的消息了——除了弟媳托人辗转用各种理由来要过几次钱。晚霞不想把自己积攒的钱财都给他们,既然父亲去世前自己给家里的钱都没有用在父亲身上,她怎么能再相信钱是为了帮被拐卖到妓院去的妹妹赎身的理由呢。
  晚霞自己幻想过将来,或许可以求老太太让自己赎身,干干净净地找个普通人家嫁了,种地也好、做小生意也好,养几个孩子,一辈子就过了。可是她知道,这样的幻想并不实际,老爷他们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的,等到老太太这个护身符不在了,自己……
  要是自己一直做个看库房的丫头就好了,那样,说不定这个年纪已经被指给了哪一个小厮,至少不用再担心做老爷、少爷们的妾室。
  “晚霞姐姐……”小丫头瑶子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盘水果,“这是刚才那些和尚给老太太送进来的,我特意给你留了几个呢。”像晚霞这样的大丫鬟,正是这些小丫鬟们讨好的对象,只有哄好了这些姐姐们,才有机会在主子面前上位呢。
  “倒是你这个丫头心里还想着我……”晚霞取笑了她一句,随手从碟子里拿了一颗果子。
  “姐姐怎么没在七少爷屋子里?别的姐姐都羡慕得很呢,七少爷人又温和,模样又俊……”
  小小年纪就学会转着圈子打听事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几个大丫鬟教唆她来的。
  晚霞还是温和地说:“七少爷在写字呢,我怎么能进去打扰。我说你这个小妮子啊,少在主人身后说三道四的,少爷们俊不俊的,轮得到咱们这些当丫头的说吗?被主子们听到了,小心打断你的腿。”
  “我就在姐姐面前说……姐姐你待我们最好了,从来也不摆架子,难怪老太太最喜欢你了。”瑶子嘴甜甜地说。
  晚霞一边和瑶子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一边想着,不知道七少爷什么时候准备安歇,主子不睡,她这个丫头是不敢先去睡的。
  就在两个丫鬟在院子里闲聊的时候,月亮门那边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这些贼和尚,不是让他们不要进来吗,门口那些人都死哪儿去了……”瑶子嘟囔着站起来。
  为了显示与和尚们的隔离,几个跟随的家丁都被安排在小院门口守护,看到一个出家人摇摇摆摆地进来之后,瑶子不由得叫了出来。
  (可是……)
  晚霞看着那个人发呆:“怎么是个道士呢?”
  (在寺庙中怎么会冒出一个道士来?而且还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这个应该门口有人守着的院子。)
  晚霞不像瑶子那么粗心,再说,这个道士出现得也太不正常了。看到道士直直地往自己的方向走来,晚霞站起来警告对方说:“这里可是许家老太太住的院子,你怎么敢擅自走进来!速速给我出去,不然我可就喊人来了!”虽然觉得这个道士举止奇怪,可是晚霞心里倒是不怕,毕竟门口就有好几个家丁守着,还怕这样一个道士闹出什么事来不成。
  道士手一挥,有些喜滋滋地说:“看来今生你的性子倒是有些回来了……师妹,我是来劝你跟我走的。”
  晚霞惊讶地发现,在他挥手之间,自己身边的瑶子竟然像被定身术定住了一样,张口瞪眼,一动也不动地保持着那个姿势,僵在那里。这下子她顿时慌了,尖声叫:“妖道,你要干什么!”身为丫鬟,她总是迷信的,看到这个景象,当然是吓坏了。
  道士没有伤害她,而是讲起了那个白鹤与苍猿的故事。故事讲完了就说,她就是苍猿的转世,他这个师兄是来带她回去的。
  一瞬间,晚霞几乎就要相信这个故事了,毕竟刚才道士所施展的法术就在眼前,而且她的生活并不怎么如意,有可能的话,她倒宁愿自己是个法术高强的妖怪,至少那样就可以过自己的人生了。
  不过道人眼中闪过的某些东西,让晚霞感到了不安和危险,她直觉地认为,这个道士不值得信任。晚霞在大户人家做丫鬟的日子,已经让她看遍了人了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她不相信这种好事会偏偏落到自己头上。这个道人也许是要把自己骗去用来修炼什么邪术,或者要把自己弄去吃。
  “你最好快点走,不然我要叫人了!”晚霞这样叫起来。
  “富家侍儿……倒也是锦衣玉食……你喜欢这种生活吗?为什么你每一天都会被人类的这些无趣日子迷惑呢?你的本性不该是这样的啊……”道士近乎自言自语地说。
  晚霞觉得不想再听他的疯话了,于是叫了起来:“快来人……快来人啊……”
  “你还是这个样子……这么久了,你怎么就是……”道士这样嘟哝着,又向她走过来,并且伸手搂了搂她的肩膀。
  晚霞从来没被男人这样亲近过,所以更加害怕了,更加大声地叫着:“快来人啊,把这个妖道打出去……打出去……”
  “霞姐姐、霞姐姐……你快醒醒……”
  晚霞在瑶子的摇晃中醒了过来,她发现自己竟然是坐在那棵树下睡着了。瑶子手里托着一碟子水果正站在眼前:“姐姐做噩梦了,一个劲儿地喊来人呢。”说着,把水果放在了她的手边,“这是那些和尚孝敬给老太太的,反正老太太已经睡了,明天一早谁还有功夫把这些带回去,卿姐姐说,大家分了吃吧。我就先抢起了这一碟子来,给姐姐你送来了……”
  (原来只是个梦……)
  晚霞带着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站了起来:“糟了,我竟睡得忘了进去服侍七少爷了……”说着,匆匆冲向了屋子。
  “后来故事就很简单了……”薛瞳抱着手臂对刘地说,“那个七少爷忽然之间就对晚霞开始感兴趣了,柔情蜜意,信誓旦旦地说要娶她做正室太太……”
  “然后又把她甩了?”刘地一脸同情地说,“可怜的女孩子哦,遇上了这种负心汉……”
  “你这个白痴,根本就没有甩不甩的问题!那个年代,少爷这样迷恋一个丫鬟,足以作为那个丫鬟该死的理由了!你究竟是不是活了很久的妖怪,这也不知道吗!”
  “我这个人一向尊重女性,和时代无关。”刘地洋洋得意地翘着鼻子说。
  薛瞳觉得自己在做一件轮回这么久以来最愚蠢的事情,那就是给眼前这个男人讲自己前世的悲惨故事——就好像在把自己制作成三流编剧写的剧本供给这个男人欣赏一样,因为他显然有这种特异功能,能够把正常的生活扭曲成俗烂的电视剧。
  她觉得自己现在一点回忆的欲望都没有了,于是匆匆结尾说:“反正事情闹大了,老太太也不护着晚霞了,认为她狐媚了自己的孙子,于是把晚霞许配给一个四十多岁的护院。晚霞本来觉得,只要能好好过日子,老一些的丈夫也没关系,可是丈夫不相信她和七少爷没有苟且之事,于是对她朝打暮骂。本来晚霞还幻想老太太的气消了之后会帮帮她,可是直到老太太去世,也没再想起这个不要脸的小蹄子。而那位曾经信誓旦旦同生共死的七少爷,在那之后也平平静静地娶妻生子,再也没有想起过这个女人。晚霞不到三十岁就死了,其实她应该再早一些死掉才好,因为她不知道,她的生活根本不可能改善,即使她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她的生活是有一双手在暗中操作的,就是为了把她一步步推向更悲惨的境地……”
  刘地看着她问:“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即使喝了孟婆汤,也仍保有前世的记忆呢?”
  薛瞳看看他,忽然觉得,他或许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愚蠢。
  “什么时候开始,这些记忆都从你的脑子里复活了?你不肯说的那些转世经历,是因为真的不记得呢,还是因为你不愿意记得?”刘地的表情还是那么吊儿郎当,可是他问出的话却越来越让薛瞳不安。
  “比刚才这些还悲惨的记忆啊……你真是可怜……”刘地这么说着,利用身高居高临下逼近薛瞳。
  薛瞳看着那张越来越大的脸孔,忿忿地说:“我不需要同情!”
  “是啊,是啊……但是很不容易吧?发现自己每一生都过不好的原因,其实是有个妖怪在背后搞鬼,反正只要你不跟他走,他就保证你怎么转世都过不到好日子,可要是跟他走了,那个变态色情狂还不知道会怎么折磨你,是这样吧?明明知道了原因,却没有办法挣脱,只能一世又一世地看着那个道士出现,然后你还算不错的生活就会变的一团糟……”
  薛瞳不得不承认,这个刘地虽然很讨厌,可是他说话却很准。那种生活真的不是一般糟,从还是婴儿、还是幼儿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人生将会受到别人影响,就知道不论自己怎样生活,一只魔手还是会在背后把一切打乱。自己的人生在一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了要悲惨地度过,然后再次轮回,再次重复前世的悲惨。
  有时候薛瞳宁愿自己没有保有前世的记忆,那样至少在新的一世当中,她的童年还能快乐一些,她还能对人生有些憧憬。可是没有这一切了,快乐也好、人生的规划和憧憬也好,从好几次的前生开始就都没有了。刚开始,薛瞳对那个道士充满了恐惧,可是即使她再害怕,也不会影响对方的出现。渐渐地,她的心里开始出现了憎恨。
  她想要为自己,为那些前生的自己报仇,她想要切断那个道士和自己的关系。她知道,即使在某一次转生之后,那个道士不再出现,自己也不可能过平静的生活,因为自己活在对他的恐惧之中,会每一天、每一日提心吊胆着,等着他会从什么角落中冒出来,然后肆意把自己的生活弄成地狱,那种等待的恐惧,已经足够使一个人的一生像地狱一样了。
  薛瞳无数次在心里计划过让噩梦消失的方法,那就是杀了那个道士。
  杀了他,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这个念头从生出的那一刻开始,就在薛瞳的心底深深扎下了根。
  开始的时候,她还只是偷偷地这样幻想,毕竟她自己很清楚,凭着自己的能力,怎么可能杀得了一个神通广大的妖怪?但是这种念头不会因为自知之明而消减,反而随着她的一次次转生而越发地清晰。要是能够杀了那个道人,自己的人生就会变得完整而正常了,要是能杀了他……
  薛瞳看到一线生机,是从十几年前,她被鬼差们带领着,要去进行新的一次投胎开始的。
  那一次,薛瞳一到达阳间就看到了那个道士。他现在出现得越来越早了,竟然从投胎路上就贿赂了鬼差,开始一路跟着。当时的薛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明明知道不可能逃脱的情况下,竟然趁着那两个鬼差不注意时,从他们身边溜走了。
  她清楚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被找回去,可是被压抑了很久的心情还是忍不住爆发出来,用这样微不足道的方式来反抗一下。可是就在她的逃亡路上,却遇到了另一个鬼魂。那是个像她一样,也在等待去投胎的鬼魂。只不过那个鬼魂是被一个妖怪带领着。
  薛瞳偷偷地跟着,听了那两个妖怪的对话——也许因为是一个就要投胎的鬼魂,摆明了什么事情都是要马上遗忘的,所以说话时根本没有在意她。
  薛瞳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鬼魂,彼此境遇相差那么多。
  自己是在没有转生之前,就开始有一个妖怪在等着算计自己、折磨自己。而那个鬼魂却是在没有转生机会的情况下,还有妖怪在不畏地府律条地为她策划,不仅仅为她选好了转生的人家,连出生后怎么保护她的事情,都预先计划周详。
  刚开始时,薛瞳只是觉得自己的命运为什么如此不堪,在那里怨天尤人,直到见了那个道士跟踪而来,在那两个妖怪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才意识到原来他怕他们。
  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他怕眼前这两个妖怪。自己虽然对付不了他,可是其他妖怪比他厉害,能够对付得了他的大有人在。
  就在那个时候,薛瞳为自己计划了新的一生的复仇计划。
  她牢牢记住了那个鬼魂要被妖怪们安排去投胎的地方,并且在她确切地打听到这个女孩的情况之后,有意地和她考了同一所大学、选择了同一个系,并且更幸运的是,她们被分到了同一个寝室。
  薛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张倩居然是一个没有什么朋友的人,在她看来,这个被小心呵护进入轮回的女孩,应该是那种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境遇才对,毕竟那样安全可靠的保镖就隐藏在她身边,她有什么愿望是不能实现的呢?
  不过这样也好,这让薛瞳很容易就成了张倩的朋友,然后,那个道士果然冒出来了,又来说他那一套什么不要被红尘迷了心窍的鬼话。
  薛瞳按照惯例拒绝了他,然后,他的种种诡计就开始出现了。
  道士的手段,历来总是先从薛瞳身边亲近的人开始的,这一生的薛瞳由于有意为之,所以并没有什么亲人——她不忍心让亲生父母受到连累,在五岁那年就离家出走,然后一直有意地辗转在各个养父母家里,不让自己和任何一家人产生深厚的感情——她十几年来的刻意经营,使得她身边最亲近的,现在就只有她的“朋友”了。
  于是,道士就对她的朋友下了手。
  这是唯一一次,薛瞳是用欣喜的态度去接受这些陷害,因为她知道,随着道士的行为变本加厉,随着他对张倩的威胁加剧,那个隐藏在张倩身后的妖怪,总有一天会跳出来与他对上的。要是那个妖怪赢了,也就算是为薛瞳报了仇;要是那个妖怪输了,薛瞳也没什么损失——她的人生本来就是毫无希望的,不是吗?
  可是当刘地真的站在她面前之后,薛瞳忽然意识到,这个妖怪虽然很关心张倩,可他不是傻子,不会轻易让人摆布的。他要在道士的手下保护张倩,有的是别的方法,甚至可以去和那个道士达成个共识什么的——毕竟他们都是妖怪,一切都好商量吧?那么他会不会把自己保有前世记忆的事告诉那个道士呢?现在看来,这似乎是自己唯一的“武器”了,要是再被那个道士知道了,自己……
  (为什么只想着让那个道士去找张倩就可以了,却忘了这个叫刘地的妖怪凭什么要按照自己的设想行事。他是妖怪啊,和那个道士一样,神通广大又可以不按照规矩行事的妖怪,他想要保护张倩,有的是办法,比如说杀了自己这个灾祸的根源……)
  想到这些,薛瞳感到自己身上冒出了冷汗,不知不觉中把里面的衣服都湿透了。
  刘地看着她的神色变化,知道她还没笨到无可救药,于是嬉皮笑脸地问:“那么美女,你准备给我什么报酬呢?”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他有可能帮助自己吗?但是自己必须付出代价。)看着刘地那副色迷迷的样子,薛瞳咬牙问:“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能帮我!”
  “呵呵呵呵……美女……”
  听着这让人感到全身发冷的阴险笑声,薛瞳忽然觉得有些后悔刚才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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