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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BY阿堵

_16 阿堵(现代)
  子释下意识的后退,脑中一片混乱。对方言语仿佛又尖又长的钢棘铁刺,冷不丁穿透头颅。某些沉淀在记忆河流最深处的污泥浊淖,随着时间流逝,早已滋生出水草游鱼,将痕迹完全掩盖,此刻被彻底翻搅,霎时染黑了整个水域。
  他双手扶着脑袋,茫然看向前方:“背上的伤疤……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哼!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还要往下装是吧?”傅楚卿又逼近一步,“我是谁?你问我是谁?”忽然怒极,仰天打个哈哈,“你竟敢问我是谁!”双肩一振,尖锐的裂帛之声响起,纽扣“啪啪”崩断,纷纷落地。他一把扯下上身衣衫,露出精壮的胸膛,指着胸口那道扭曲的刀疤,满脸狰狞之色:“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四年前,楚州仙梳岭,卸妆台,菩提寺里,差点被你一刀捅死的人!想起来了么?!……”
  子释想:仙梳岭,卸妆台,菩提寺……好耳熟的地名啊……
  ——对,我去过那里……我们……找过冬的地方,到玉盘峰寻山洞入口,结果遇见一伙强盗。后来……后来……啊!头好痛。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凑这么近,凶神恶煞瞪着我?请你让开,我不认识你……
  傅楚卿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李免的一举一动。看见他面色惨白,双目失神,身子不停战栗,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心里实在是说不出的畅快。慢慢贴到他跟前,一字一顿继续紧逼:“看来,你不但会做戏,忘性也很大啊!我可是一点一滴都没敢忘,你竟然全给我忘记了,这也太不公平……不要紧,我会叫你想起来的……”
  子释耳朵里隆隆震响,隐约看见对方两片嘴唇一张一合,不知说些什么。脑中却仿佛钻出无数铜锤铁斧,“砰砰”敲击着往事之门,敲得脑袋简直要裂成碎片。
  他想:后来……后来怎样了?……啊,后来,他把那些强盗都杀死了……嗯,就是这样……
  摁住乱敲乱砍的锤子斧头,对自己说:就是这样。
  头疼渐渐止住,耳朵也能听到声音了。
  傅楚卿猛地伸出胳膊,抓起他的手按在胸口刀疤上。
  子释如遭炮烙:“放开!”拼命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半边身子又痛又麻,立刻没了知觉。强撑一口气:“傅大人,请你放开!我说过,你认错人了。”
  “真无情啊。居然忘得这么干脆……”傅楚卿阴阴的笑着:“也难怪,不过一夜露水姻缘,又隔了这许久,凭你这副浪荡模样,不知勾上多少登徒子,忘了我原也应该……可是,李免啊,”握着子释的手在刀疤周围来回画圈儿,喃喃道,“你闯进我的地盘,诱得我身不由已,最后利用我满腔珍爱之情,用我自己的刀,差点送我去见了阎王……你说,我好不容易找着了你,又怎么舍得放手?嗯?……”
  子释闻言,怔怔望着他。那斜飞的扫帚眉,上挑的桃花眼,冷森森的语调,阴恻恻的笑容,天旋地转间,伴着刀光血泊狂风火焰,“轰隆”撞开了封锁记忆的最后一道门。
  镜头急剧拉近,画面飞速切换——
  那些人,男男女女一群,他们是谁?我为什么和他们在一起?啊,他们迷路了,我和子归答应送一程……好多强盗!原来强盗窝安在寺庙里……大事不妙,强盗头子发现子归是女孩儿,怎么办?怎么办?……
  镜头推进到大殿深处观音堂内,画面定格在须弥底座千叶宝莲上残缺的千手千眼大慈大悲观音塑像,子释听见一声遥远的痛楚呻吟。下一刻,发觉这呻吟竟然就从自己咽喉漫出,眼前顿时什么都没有了,只是黑。
  无边无际,一片漆黑……
  他就这样轻轻软软倒下去,拒绝任何回应。
  傅楚卿不由自主伸出双臂,小心翼翼接住了他。如同接住九天之上凋落的凌霄花。
  第〇五七章 欺上门来
  怀里的人轻飘飘没有分量。纤细的脖颈仿佛无法支撑后仰的头,毫无生气折向地面。明明抱得很紧,却有种滑不留手,随时可能跌落摔碎的危机感。傅楚卿压下心头悸动,才发现手上滑溜溜的感觉不光因为细腻的肤质,还因为他浑身湿漉漉正往下淌水。一瞬间竟恍惚以为自己捞起了传说中的南海鲛人,颗颗坠落脚边的晶莹水滴,倾珠泄玉,叮当有声。
  愣了一会儿,才想起今夕何夕。揣着邪恶而又雀跃的心情,迅速走到床边,掀开锦被,把人放在褥子上。弯着腰回味片刻,才抽出胳膊,退开半步,细细品鉴赏玩。
  ——对了,如今的傅大人,常在花丛出没,采菊东篱,剪烛西窗,早不是当年急色无知的傅老大。如此珍馐在盘,佳肴当前,不可浪费,须色香味一样一样细细品尝。
  分明已经知道眼前人即是梦中人,此刻细看,却又莫名其妙觉得不像了。
  因为沾着水的关系,乌黑的发丝一缕缕贴在额前、脸侧、肩头、胸前……仿若白缎子上绣出无数枝墨梅,清幽冷艳。细长的眉眼好似描了几叶工笔兰草,唇色浅淡近乎透明,不知是花蕊呢,还是蝶翅?黑白对比过于鲜明,清素、澄澈、深刻、单薄……和从前留下的印象太不一样。
  记忆中的少年,是妖媚的桃色,惑人的玉色;是肃杀的血色,夺目的金色。断然想不到,还会有这样游丝勾勒水墨晕染的时刻——如此脆弱动人。在我眼前,在我怀中。
  傅楚卿一面骄傲自得心满意足,一面饥渴难耐蠢蠢欲动。抖着手摸索半天,也没能解开他腰间裹着的浴巾。索性运起内劲,“哧啦”一声扯作两半。“呼——!”吐出一口气,安抚自己:不急不急,长夜漫漫,有的是功夫,定要叫他乖乖就范,食髓知味,从此再也忘不了我傅某人。
  手碰到被子,暖烘烘的。心想,真娇气呢……强忍着喷薄而出的欲望,抓起扯破的浴巾擦拭他身上水珠。擦了两把,实在熬人,随手丢开,趴上去一颗一颗吸吮□——从舌尖顺着喉咙一直甜到心坎儿里,打嘴上沿着胸膛一直暖到脐窝儿下,这个美啊陶醉啊得意啊……
  俗话说,人生四大乐事: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儿晚上,傅大人前三样都占全了,金榜题名算个鸟?何况他是皇恩独宠实权在握三品巡检郎,本不必把那劳什子金榜题名放在眼里。只觉人生至此,夫复何求?不放开怀抱尽情享用这销魂美味,简直对不起老天爷的厚爱。
  再也按捺不住,飞快的脱了裤子扑上去,搂着他放开手脚为所欲为。
  上上下下啃噬一番,没有丝毫反应。无名的挫败感升上来,停下手仔细端详。只见他双眸紧闭,静静的睡着。两扇细密长睫仿佛重重帘幕,遮住了波光荡漾云水洞天。分明活生生就在眼前,那副清冷沉寂不沾凡尘的模样,却好似灵魂正渐渐脱壳而去,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傅楚卿突然有点慌。继而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恨意滔天火气冲顶:“李免啊李免,你可真狠哪!说上床就上床,说杀人就杀人,说忘记就忘记,说昏倒就昏倒……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你?我非叫你睁开眼,好好看清楚不可……”
  立时就要弄醒他,左右瞅瞅,竟不知从何下手。要说弄醒昏迷之人,傅大人有的是经验和办法。然而那些个用熟了的分筋错骨灌浆夹棍,这会儿压根派不上用场。适才一番啃咬,已经粉粉白白烙了他满身,再要捏拿捏拿拍打拍打,指不定折腾掉几口气。略加寻思,一只手摁住了人中,一只手掐着合谷,暗中施力。看见他眼皮颤了颤,终于缓缓睁开,心头掠过一阵惊喜。不由得放软了声音:“李免——原来你叫做李免。这下子该想起我了吧?”
  “你……明明……死了的……”子释想:那时候,我亲手杀了这个人,然后又着起了大火,他怎么会还活着?是不是,我已经死了,黄泉道上冤家路窄……
  傅楚卿把他抱起来,十指顺着脊柱来回摩挲。贴到耳边,用了最温柔的语调轻轻道:“托你的福,我可真是差一丁点儿就死了。可惜啊,你力气不够,没把我捅个透心凉。你大概想不到吧?那菩提寺佛座底下连着地道,为防万一,不但存了金银,还存了饮食药物……哼!我傅楚卿有勇有谋福大命大,没那么容易死……”
  冷不丁咬住子释耳垂,感觉他浑身僵硬,再看见后脖子上激起一粒粒小疙瘩,兴致愈发高涨,一面说话一面加紧动作。
  “你知不知道,你可把我害惨了。我在地窖里躺了半个月,才勉强能动。爬出来一瞧,苦心经营的老窝烧成了灰,手下的弟兄个个不见踪迹,几年心血全泡汤了……又养了一个多月,命是捡回来了,山下却都成了黑蛮子的地盘。生意也没法做了,只好收拾老本躲进蜀州。天寒地冻东逃西窜,无奈之下,改邪归正入了官府……嘿,没想到,这做官比做贼还要顺当……”
  子释想:原来他没有死……为什么坏人总是不肯死呢?……
  傅楚卿自顾自说上了瘾,察觉唯一的听众似乎不在状态。扭转他的头,果然神情恍惚目光涣散,完全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样子。说实话,能看到对方这样孱弱不堪落到自己手里,浑身筋脉都兴奋得突突乱蹦。可是又似乎有些美中不足,无端冒出一丝愤懑不甘。抓住那双柔弱的手腕,将内力逼送进去:“不许昏倒!听见没有?好好看着我,听我说话!”
  他近乎执拗的勒紧了怀中人一把细腰,伸出手指挑起他尖巧的下巴:“老子跑到西京做了官,做得风生水起春风得意,日子不知道有多快活。可恨的是,半夜做梦梦见你,抱着女人想起你。一想起你就抱不下去,只好去抱男人——你可真是我命中的妖孽,叫人不得安生……”
  攫住他清凉软润的双唇,狠狠张嘴,轻轻落齿,直至碾压出一片殷红。
  “哼……”子释疼得仰起脖子,把舌尖上一缕咸腥连同呻吟咽下去。心想: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既如此,我为什么还不死呢?……
  “别动。”傅楚卿一点点舔净他唇上的血丝,温柔得吓人,“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这西京城里漂亮男人不知有多少,不管抱住哪一个,闭上眼刚忘了你,睁开眼立马又想起你;闭上眼以为是你,睁开眼却又不是你……中秋节灯会上瞧见一个背影,急得我几天睡不着觉。万万没想到,老天会把你送上门来……你说,咱俩这是——什么缘分呢?……
  “我傅楚卿险恶江湖混了半辈子,居然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书生勾了魂,还差点送了命,说起来自己都不敢相信,呵呵……我想了又想,八成是因为只有你,叫我傅某人生平第一回彻底领教了,什么叫做“□”——真是才欲仙,就欲死啊!你说你怎么就那么狠呢?你说我是不是该好好回报回报这番深情厚意?……”
  子释想:死了就好了,什么都不用理了……
  突然浮上了很高很高的地方,四面八方空荡荡灰蒙蒙的,想不起来到底要做什么,心中却也不着急,就这么任凭自己在半空里晃悠晃悠。晃了一会儿,猛然间记得了,在这儿逍遥的只是灵魂,身体呢?身体在哪里?啊,还在那个强盗手里,抢不回来。算了,我不要了,你喜欢你拿去好了,我走了……咦,你做什么?那是我的石头,不要碰它!不许碰它!
  一下清醒过来,凝聚全身力气,抬起胳膊,抓住脖子上的绳圈。
  傅楚卿轻笑:“不让摘下来?好,不摘就不摘,反正也不碍事。从前好像没有啊——这么宝贝,我看看。”说着,托起石头坠子,“不像什么值钱罕见的玉嘛……“长生”?是长命锁?还是护身符?”放下坠子,缓缓向前倾倒,把他压在身下:“你放心,从今往后,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是你的长命锁,护身符……这回我可吃了教训,做足了准备,没人会来打搅咱们的。乖,放轻松,让哥哥好生疼你。从前我不懂,如今可懂了,不会再叫你吃苦的……”
  “长生……”
  子释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落叶沉入深潭,没有任何回响。
  他于是把自己也化作一片落叶,沉入幽邃深潭,不再发出任何回响……
  李章好几次起了床,翻个身发现原来在做梦,没真起。看见对面李文爬起来往外走,窗户外头白蒙蒙一片,多半已经过了辰时,大急:“该死的阿文,倒是叫我一声啊!”这一着急,醒了。转头四顾,李文还在床上睡得死猪一般,窗外果然白蒙蒙一片,天早已大亮了。
  一骨碌下了床。奇怪,腰酸背痛,倒好像僵挺了一夜。几乎每天卯时正必然醒来,昨晚怎么会睡得那么死……哎呀!只怕少爷起身唤不着人,朝李文踹一脚,冲出耳房去敲正房的门。敲了半天,李文都穿戴利落出来了,还是没有声息。
  “后院去了吧。正好咱俩进去收拾。”李文袖着手道。
  两人推开门,绕到屏风里侧,少爷居然还在床上躺着。
  “怎么睡这么沉?”
  “累的吧……看书写字费精神哪。”
  一面悄声说话,一面上前探看。走到近前,大惊失色。少爷两颊绯红,双唇干裂,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瑟瑟直抖。两人顿时吓蒙了。李文摸一把李章脸蛋,再试着碰了碰少爷前额,一跳而起:“滚烫!跟刚出锅的烙饼似的!”
  李章慌了,伸手摇动被褥:“少爷!大少爷!”越嚷越大声,很快惊动其他人,纷纷拥进来询问,唯独床上躺着的那个毫无反应。
  “这可怎么办?”两个丫头已经带了哭腔。
  李文看众人惊慌失措,高声道:“大伙儿听我说。平哥、安哥两位,麻烦立即去韩侯府请二少爷三小姐回转。我马上跟温叔套车接谭先生到家里来给大少爷瞧病。阿章你留下来和小歌小曲照看少爷……”
  平时不觉得,关键时刻,状元府第培养熏陶的素质就显现出来了。李府仆人集团十二名核心员工,文章歌曲味道、平安富贵吉祥,李文位居其首,觉得自己义不容辞正该挺身而出。其他人见他沉着镇定,调派得当,当下再无二话,遵照执行。
  出门求救的转眼走了,李章冷静下来,指挥小歌小曲打井水取帕子,味娘道娘煮姜汤生炭盆。待她们出去,找那暖手炉预备装木炭。四面瞧瞧,没有。却看见盛着安神汤的保温壶了。揭开盖,满满的一滴没动。轻轻伸手到被子里摸索,手炉已经成了冰凉冰凉一个铜球。不小心触及身子,隔着衣衫都觉热浪逼人。
  心中焦急,又有些奇怪。大少爷最怕麻烦,但是从不使性子。自从应了官差,更是史无前例的听话,让吃就吃,说补就补……昨天夜里,自己和阿文出去之后,到底为什么这么马虎就睡下了?二少爷和三小姐回来可怎么交待?偏生昨儿晚上尽做梦,早晨居然睡得那么死……
  不到半个时辰,二少爷和三小姐就飞马归家,所有仆从都有了主心骨。相比之下,倒是三小姐比二少爷从容得多。二少爷冲进来,见大少爷怎么也唤不醒,差点咆哮着就要骂人。三小姐拖住他,问了问情由,反将大伙儿夸赞一番,吩咐他们各自忙碌,单把阿章叫到一侧细加询问。
  李章说完昨晚经过,又把上午诸事前前后后讲了一遍。言辞之间,极为懊恼自责。
  子归道:“阿章,你们做得很好,不用自责。”轻叹,“大哥这些天怕是累得狠了,稍不小心就着了风寒。我该看得紧点儿的……现下咱们急也没用,等谭先生来了再说。”
  子周道:“阿章,对不住,我刚才太着急,乱了方寸,胡乱怪人。”
  李章慌了:“二少爷说哪里话来,可不折杀小人?是小的们疏忽怠慢……”犹豫片刻,小声道:“少爷、小姐,我寻思了一晌午,大少爷的病来得实在有点儿蹊跷……”
  嗯?双胞胎对望一眼:“你说。”
  “早上阿文跟我过来查看的时候,床头安神汤撂着没动,被子里暖手炉也没拿出来。按说成了习惯的事儿,大少爷不会忘记。要是睡前已经开始难受,就应该叫我们——说来也怪,昨儿晚上,不但我俩睡得比平日死,他们几个也全都过了辰时才醒。还有……”
  子周眼神冷下来:“还有什么?”
  “我想着少爷小姐要问详情,就没动房里的东西。桶里的水倒瞧不出异样,可是……”
  子周一个箭步跨到浴桶旁,只见水中飘着两块布片——分明是撕开的浴巾。伸手捞出来,紧抿着嘴看向子归。
  兄妹二人心中大乱。
  好一会儿,子归才道:“阿章,辛苦你了,去歇歇吧。二少爷和我在这里照应就好。”停了停,“刚才这些话……谁也不要说。”
  李章退下去了。子归接过子周手里的布片,裂口两边都是线茬,断然不是剪子绞出的。家中浴巾用的都是吸水性极强的粗纺双面绒布,比一般棉布厚得多,这样直溜齐整撕开,普通手劲绝做不到——不可能是大哥自己。
  子周哑着嗓子,声音发抖:“再看看。”
  两人这一凝神观察,果然有所发现。屏风后头没铺地毡,水磨青砖上留下了两个极浅的足印。子归蹲下身,张开手指:“长九寸余,宽约两寸八分,足底有纹,像是——半月纹。”说着,抬头看子周。
  足底饰连环半月纹,乃是武将们爱穿的薄底官靴。
  两人不再说话。推开窗子,廊外正对着一株宽叶丹桂,亭亭如盖。适逢花期,满树橙红碎瓣,花明照眼,馨香袭人。跃出窗外,子归弯腰捡起地上一把碎花:“这不是自己掉下来的,是揉搓之后扔下来的。”
  子周攀上树枝,看了半晌。突然攥起拳头,猛击在树干上。枝叶“哗啦”颤动,抖落一阵花雨。
  子归慢慢道:“来人潜入家中,不知用迷香还是点穴,把底下人都弄昏了,然后藏在树上。大概等了一些时候,才从窗户钻进去,躲在屏风后边……”一时恨极,心头剧痛,“来的……是……官场上的高手啊!……子周,这些天,大哥跟你,都见过什么人?会有谁,敢这样闯到家里来?咱俩……太不小心,太不小心了……”
  ——会是谁,敢这样不择手段欺上家门?……一张轻佻跋扈的脸倏的浮现在面前,子周差点从树上一头栽下来。
  他背对妹妹站着,静默许久,忽道:“子归,你到门口等等谭老先生,这么久了,怎的还不来?我……去看看大哥……”
  九月十一,新任兰台令因感染风寒,告病在家休养。
  几个最早得到消息的人前去探病,才知道竟是高热难退,沉迷不醒,病情远比想象的严重。没两天,连真定侯府和庆远侯府都惊动了,接连派人问候,送来种种珍稀药材。
  李府请的大夫乃是西京首屈一指的名医谭自喻,三年前经尹富文介绍,每年总要来一两回。谭老先生诊断的结果是:素体虚弱,劳倦失常;正气虚亏,风邪入侵;内伤湿滞,外感恶寒;表见大热,里实极凉——阴不调,阳不调,补不得,发不得……只能一点一点往外拔。拔了整整两天,病人却连苏醒的迹象都没有。
  司文郎急得跳脚。谭先生慢悠悠道:“大人少安勿躁。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伤寒之症最是凶险,万万不可操之过急……”又转向三小姐:“令兄这个身子,还有那个性情,去朝里做什么官?喧嚣乱耳,案牍劳形,这不是自找苦吃么?……”
  双胞胎只得陪着苦笑。
  十三晚上,子周子归和下人们轮班守着子释,无言的忧虑焦躁笼罩在所有人心头。后半夜,其他人暂且先去休息,李文拎着新汲的井水进屋,李章换下少爷额上已经温热的湿帕子,觉着不像前一天那么烫人了,心下稍感安定。两人一个陪在床前,一个候在屏风外,困意渐渐上来,趴着就要睡着。
  “咿呀……”窗棂微响,窗扇就像被风轻轻带动一般自己开了。
  傅楚卿高大的身躯轻捷如狸猫,蹲在窗沿上。
  本来在他算计中,李免吃了这番暗亏,必定难以启齿张扬,只会咬牙落肚咽下去。自己过后再细熬慢炖水磨浆,不怕他不服软。岂料竟会一下子卧床不起,辗转听说病情凶险,弄不好鸡飞蛋打一场空,忍了三天,终于决定上门一探虚实。
  正要抬手弹出泥丸封了屏风外那小厮的穴道,一柄长刀无声无息,又快又狠,从窗台里侧直刺而出。他这趟来,为了隐藏行迹,只在腰间缠了条鞭子。瞥见刀锋来势凶猛,不可硬挡,索性一蹬脚,向前扑跃,抖出鞭子去钩屏风上的插销,打算拖过来暂且做个盾牌。
  谁知还没等鞭稍搭上去,那张八扇硬木大围屏突然左右裂开,哗啦倒地。第一反应就是有埋伏,顿住身形便要后退,后头的刀子却已追了上来。左躲右闪,几招过去,才看清楚屏风只不过是被两个小厮推倒了,正瑟缩在床边,吓得直哆嗦。转身用心对付拿刀子这个,居然是李子周本人。刀法虽然过得去,但是秘书省司文郎跟理方司巡检郎比武功,岂可同日而语?问题是司文郎直眉瞪眼扑打厮杀,招招不要命,叫巡检郎颇为头痛。
  傅楚卿惦记着来日方长,要当上门常客,不敢下杀手,打得束首束尾。恼火起来,心想还得一不做二不休,抓了床上那个当人质,先脱身再说。应付两下,向后急退,正要反身去拿床上之人,“叮叮当当”几声轻微脆响,一张乌油油大网从屋顶兜头而下,网结处亮闪闪满天星斗全是刃尖——该死!竟是捕快们专用来伏击捉拿江洋大盗的顶级暗器,大名就叫“天罗地网”。理方司兵器库里也有两张,眼熟得很。如果不出意料的话,那刃尖上至少煨着致人昏迷的麻药。
  傅楚卿这个惊啊,他奶奶的,这一家子全这么又阴又狠!当下也顾不得形象,拿出压箱底的绝活,一个滚地团身出溜到门口,夺路而逃。
  真没想到,探一探心上人的病情竟然如此艰难。今夜只得作罢,明日另想办法。傅楚卿郁闷至极,冲到廊下,翻身往房顶上窜。忽闻“嗖嗖”破空之声,有暗器飞袭而来,瞬时到了背心!
  我闪!再闪!接着闪!
  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会在这里见识了传说中连珠三发的绝技。躲过前两支,招式用老,余力不足,竭力腾挪几步,第三支箭到底插上了肩膀。闷哼一声,想起董良说过中秋夜李氏兄妹如何救人,这几天暗中查看,也没瞧出什么,猜想不过是些花巧招数。怎知当年娇滴滴的小妞儿,一眨眼变得这么厉害。轻敌了……
  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话语中的寒气堪比中宵风露。
  “傅大人,请留步。大人若不肯留步,弓箭无眼,恐误伤大人贵体。”
  傅楚卿哈哈一笑:“你既认得我,想必知道,戕害朝廷命官,可是举家抄斩的罪过。”
  这时子周从屋里出来,森然道:“戕害朝廷命官?我襄武侯杀个把半夜闯进自个儿家中的毛贼,可没见过打哪儿来的朝廷命官!”
  子归手中弓弦又拉开两分,锁定瓦檐上的目标:“听傅大人说话,想必还不知道,小女子蒙皇上和迟妃娘娘错爱,下月十六就要册封公主。大人辱我兄长,伤我至亲,事已至此,也只好先斩后奏了!”
  傅楚卿惊出一身冷汗。今晚大失策。以为不过乳臭未干俩小毛孩,哪知备下了如此周密狠辣的圈套。饶是自己江湖老道,措手不及之下,也差点一败涂地。不过——哼!老子还有一招杀手锏……
  想到这,仰头磔磔狂笑,笑声在夜色中回荡,叫人毛骨悚然。他缓言厉色,慢慢转身:“公主殿下,我傅某人不会无缘无故登门贵府。请殿下仔细认一认——我与殿下,以及令兄,可是多年故人呢……”
  双胞胎为了给大哥报仇,不惜血本,动用宁阗的关系从刑部督捕司弄来“天罗地网”,几个男仆跟着加紧演习,夜夜守株待兔。今晚屋里的打斗一开始,尹富尹贵立即点着了廊下风灯,以便三小姐施展绝技,射杀贼人。所以,傅楚卿这一转身,虽然夜色朦胧,凭子归的眼力,完全看得见五官面目。
  四年时间,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长成二八少女,几乎脱胎换骨,而对于成年男子来说,却谈不上什么变化。子归看清楚那张曾让自己留下刻骨伤痛的脸,往昔不堪回首的记忆喷涌而出,整个人都呆住了:“是你……”
  “不错,正是我!”话音未落,傅大人瞅准机会,纵身而起,游魂野鬼似的,刹那间踪影全无。
  子周走近妹妹,仿佛一柄隐形尖刀从心中陡然破出:“子归……”
  子归弓箭扔在地上,抓着他放声痛哭,几欲崩溃。
  第〇五八章 生之所系
  九月十五这天,子周告假在家。
  大哥的病情头天刚看着稳当些,哪知凌晨又见反复。天不亮就把谭先生接了来,听他不停叨叨:“唇白面赤,四肢僵冷,津汗淋漓,寒热交加,神昏呓语,板结枯涩……这、这是死症哪……”双胞胎脸上“刷”一下退尽了血色。
  子周慌得嘴唇直抖:“先生不是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慢慢来,总会,总会……有所好转……”
  谭自喻收回把脉的手:“凡人食五谷杂粮,动七情六欲,历生老病死,无可幸免。寻常疾患,只要对症下药,多能痊愈。如若沉疴重病,除却汤药针石之力,还须借天机鬼神之助。再有一样,就是病体自身执意求活之心——”
  听到这里,子周子归一齐转头。
  谭自喻沉吟道:“老夫也觉奇怪。令兄虽然身体素弱,胸襟却开阔豁达。观其神采风度,断无局促夭折之相。此番虽属重症,然阴阳之气未绝,故而老夫敢施缓手。今日看来,竟是汤药针石均未奏效,精气渐微,元神涣散,大有撒手不管的意思了……”
  子归泪水泉涌而出,捂住面孔,吞声呜咽。地下站着的几个仆人全哭起来。
  谭自喻惋惜的摇摇头,又道:“三小姐不是说,侯府送来一些药材?拿来瞧瞧,老夫且想想办法。”叹气,“如今虚不受补,再好的东西灌下去,要么不管用,要么急火相攻,恐怕适得其反……唉,只能求老天保佑了。大人与小姐若看得开,老夫便试试。若看不开……”
  听这话音,竟是不成功便成仁,要司文郎兄妹准备后事了。
  子周呆坐一阵,声音发哽:“小曲,你把那些药材都拿来,请谭先生过过目……先生且宽坐,容我们兄妹……商量商量……”说着站起身,看向子归。
  ——事已至此,哪怕再不愿意,求外祖父也好,求宁府也好,进宫求迟妃娘娘也好,欠人情也好丢面子也好弯脊梁也好软膝盖也好……大哥病成这样,还有什么抛不开放不下?
  难道……真的要失去大哥了么……双胞胎再一次明明白白意识到:认回那么多亲戚,加起来也没有这一个重要。
  两人正要去书房说话,尹贵忽然来报:“少爷,小姐,又有人来看大少爷。”双手递上烫金撒花名帖。
  自从大哥生病,探望的人始终不绝。尹老板是日日亲自登门,韩府和宁府隔天派人问候,席远怀听到消息就赶来探看,翰林院走得近的几位来了不止一趟,就连宁三少都借着这个由头光临了一回。最近两天,为了让家里清静些,好一心一意照顾大哥,子周开始婉拒众人。——这来的却不知是谁?
  接过名帖一看,脸色突变。伸手递给子归,捏起拳头:“小歌、阿文,把小姐的弓箭和我的刀拿来,快!”
  子归搭眼一瞧,名帖上三行字。上首一列较小:“下官理方司内卫所巡检郎傅楚卿再拜顿首。”中间一列稍大:“谨问忠毅伯衔兰台令李大人讳免字子释如意安康。”下首是签名及年月日。纸张考究,字迹端正,居然十二分礼仪派头。
  前晚双胞胎与诸忠仆夜捉飞贼,富贵二人点灯之后,马上遵照嘱咐远远躲开,没看到带伤逃跑的贼人真面目,才会不明就里送了名帖进来。
  命其他人留在内院,子周子归拎着兵器,单领了李文李章往大门走。
  这姓傅的流氓,真正奸猾狡诈。光天化日堂皇上门,执帖投刺正式拜谒——他以为如此就奈何他不得么?双胞胎正当痛心焦虑之际,看到“傅楚卿”三字,悲愤交加,立誓要叫这恶贼有来无回。
  谢氏兄妹受了李家十几年温柔敦厚圣门教育,骨子里流的却是亲爹威武将军沙场铁血,又跟着顾长生学会了乱世求生的本事。乍看上去,侯府世家少爷小姐,一个文雅书生,一个弱质女流,与傅大人这种江湖出身草莽豪杰天壤之别。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是如何从彤城走到西京来的。
  两人对望一眼,点点头。
  子归在场中站定。弓弦上只有一支箭——靶子这么近,要的是雷霆万钧,一击必中。
  子周提刀隐在门侧。李文李章得到示意,一边一个躲在门后,拔了闩子,突然同时使力,猛地向两边拉开。
  傅楚卿听见响动,刚要抬头,顿觉凌厉杀气扑面而至。尽管做了种种假设,还是没猜中对方大白天的不打招呼就敢杀人。弹指间一线银光奔袭而来,吓得立马缩头躬身,倏忽横移三尺。白翎羽箭擦着头皮闪电般过去,直钉入对面人家砖墙上,嗡嗡作响。子归这一箭竭尽全力含恨而发,亏得傅楚卿是真正实战高手,临场反应绝佳,才将将躲过一劫。心跳还没缓过来,风声过耳,刀芒已然到了面前。
  傅大人打败过的对手,比这兄妹俩功夫好的多了去了。只恨这一回连失先机,又投鼠忌器,兼之自己也不愿声张,没带帮手,偏偏对方以命相搏,竟至狼狈不堪。右边肩膀上还缠着绷带呢,只得左手拔刀应付。眼看女孩子又搭上了一支箭,那箭簇跟长了眼睛似的随着自己打转,手上招架,嘴里高声叫道:“你们两个,还想不想救你们大哥性命?知不知道跟我来的轿子里是谁?太医院正尹袁尚古大人!袁大人可经不起你们这样吓唬……”
  子周停手。子归的箭却仍然架着。傅楚卿总算腾出功夫喘气。其实双胞胎开门就看见他不是一个人来的,然而大哥性命垂危,面对恨之入骨的仇人,两人一时被哀痛愤怒冲昏了脑袋,才会如此不顾后果全力搏杀。
  四个轿夫早已爬出几丈远,两名医僮吓瘫在地上。傅大人亲自上前掀开帘子:“袁太医,忠毅伯府到了,请下轿吧。”袁尚古还算镇定,正正帽子,扶着傅大人的手微微哆嗦着往前迈步。
  袁尚古袁正尹的名字,如雷贯耳。子周认了认行头,冷脸冲傅楚卿道:“太医及弟子请进,傅大人就此留步吧。”
  傅楚卿一手搀着太医,满面关切面向子周:“这是什么话!我怎么能不进去看看?不看看哪能放心?”不等他回应,自顾自挟着袁尚古往里走,“我费了多大力气,才请动袁太医出宫瞧病——你连看一眼都不让我看?救人如救火,半分也耽误不得。只有我进去了,太医瞧着缺什么灵丹妙药,顷刻就能从宫里拿出来,你信不信?……”
  路过子归面前,埋怨道:“都什么时候了,一点旧恩怨难道比大哥性命还紧要?等过了这关口,你俩要出气,我尽你们出个够!傅某人说到做到……”眼看到了内院门前,双胞胎猛地醒悟过来,跃过去拦在当中。
  傅楚卿叹气:“二位……这是何苦。你们着急,我难道不着急?你们担心,我只有更担心。”放低声音,“你们大哥这场病,你我心里都有底……还是说——”瞟一眼旁边的太医和身后的医僮,凑到子周耳边:“难道你们不介意闹得人尽皆知?”无视司文郎喷着怒火的眼睛,拍拍他肩膀:“让我进去吧。我保证,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又躺了将近半月,子释终于不必整日卧床。尽管脚下虚浮,腰盘打晃,总算可以离人,能自己勉强走动。袁太医第一次瞧过之后两天,他就已经苏醒。然而接下来好些日子,时醒时昏,几起几落,病情始终不稳。袁尚古与谭自喻两大西京杏坛泰斗,一属官方一属民间,日日争执,互不服气,于论辩中求知,在斗争中前进,联手把他这条小命从阎王那里抢了回来。
  大哥醒来之后,子周便坚持上班去了。等到三十旬休,双胞胎一整天都陪着子释。
  子归讲起昨日黄昏送袁太医谭大夫回府,微笑道:“二位先生都说不用再来,只拿方子抓药,吃上百日即可。我照大哥吩咐,把咱们用不上的药材都请谭先生带走了。”
  子释问:“我听着两位先生又是一路吵嘴出去的?”
  “可不是。袁先生说谭先生刮“地骨皮”,贪得无厌。谭先生便说袁先生不过仗着“天南星”,就敢夸口“一见消”,厚颜……呃,那个无耻。袁先生动气了,骂谭先生是“白僵蚕”,谭先生就回了一句“丹皮炭”……”
  地骨皮、天南星、一见消、白僵蚕、丹皮炭,均为药名。当日袁尚古登门,正赶上谭自喻犹疑徘徊,难以决断。袁太医过去一看,翻翻子释眼皮,径直对医僮道:“把“还阳散”拿来。”
  “还阳散”是热迷心窍救命至宝,其中几味稀罕药材甚是难得。
  谭自喻站起身:“阁下要用“还阳散”,且等谭某出了此门。否则明日李大人七窍流血而亡,可别记在我谭某人头上。”
  袁尚古斜睇着他:“这都成一汪死水了,没有烈火猛攻,还想冒热气?”
  “烈火猛攻?我只怕阁下把个慢慢死,攻成了死得快。”
  袁尚古闻言,上下打量片刻,才昂然道:“我若以“紫雪丹”辅济呢?”
  “紫雪丹”,色如紫玉,状似霜雪,清心凉血,定神开窍。比之“还阳散”更加珍贵,由宫中御库秘制珍藏。
  听到“紫雪丹”三字,谭自喻拱手相询:“敢问阁下是——”
  “不才袁尚古。”
  “啊!袁大人,久仰。在下谭自喻。”
  ——二位同行对头从此成为相见恨晚冤家诤友。谭自喻说袁尚古仗着“天南星”,自夸“一见消”,就是讽刺他不过倚仗皇家灵丹妙药,医术未见得有何高明。至于“白僵蚕”与“丹皮炭”,谭袁二人,一个面白无须,一个黝黑多髯,如此雅称,确乎贴切。
  听了妹妹转述,子释“哈哈”笑起来。不敢使劲,一边咧嘴一边揉额角。子周这两天心情大好,跟着妹妹嘿嘿直乐。
  笑了一会儿,子归含着眼泪,走到子释身前蹲下:“大哥……你能醒过来,真是太好了……要是,要是,没有袁先生和谭先生,我们……大哥,不要再这样吓我们了,好不好……”子周也站到旁边,一声不吭,只举起袖子擦眼睛。
  “嗯,不会了。”子释把妹妹拉起来。看双胞胎全顶着两只又大又深的黑眼圈,心下歉意:“对不起。害你们担心。”
  彼时彼刻,痛苦悲伤没顶而至,只恨解脱得不够迅速不够彻底。待得缓过来,才意识到那般任性痛快终究遗恨,叫念你爱你护你依赖你的人情何以堪?就为这一点,似乎也没什么不能忍受的了。子释想:人的承受能力究竟有多强呢?……
  子归听到大哥一句“对不起”,泪水如决提洪流,倾泻而下。大哥竟然说“对不起”——竟然向自己和子周说“对不起”……
  子释微微后仰,倚在靠枕上,合上眼帘,悠悠道:“我前些天……睡着的时候,梦见好多人。爹爹、娘亲、小姨娘、红玉姐姐、翠翘姐姐、怀叔……真是许久不曾看到他们了……然后就听见你俩在后边哭,于是赶忙回头去找……”笑笑,“找到一看,明明记得长大了呀,怎么还是两三岁的样子?……”
  子归趴在子释膝头:“只要大哥肯醒过来,我们……回去两三岁也好。”
  “傻丫头。”子释拍拍她。停了一会儿,仿佛忍俊不禁:“最离谱的是,分明梦见的是王夫子,转眼却变成了翰林院陈阁老,骂我疏懒懈怠,疲沓敷衍,抄着戒尺要敲我脑袋——这一下竟给敲醒了!”
  双胞胎破涕为笑:“早知道,不如请陈阁老来家,大哥这病早该吓好了。”
  子释点头:“还真没准。”
  想起梦中那个重叠回响的声音,在耳边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来来去去只有两个字:“等我等我等我……”那么清晰那么真实,无处不在无所不至。一旦醒来,立刻随着梦境模糊消散,终与时间一同流逝。明知徒劳无功,仍旧不甘的细细回味。
  忽然,子释感觉自己的心跳停住了:那么多逝去的音容笑貌,为什么……没有他?为什么,他不在彼岸迎接,而是于身后要我驻足等待?
  心湖阵阵涟漪泛起,痴痴浸没其间。波流起伏包裹着自己,与复苏的脉搏心跳共鸣:“等我。等我。等我——”
  看子释仿佛闭目养神,子归试着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睁开眼。沙平潮退,风止浪息,一切复归幽深平静。
  也许,年幼的弟妹也好,骂人的陈阁老也好,还有……那人执着的呼唤也好,都不过心中放不下的几个念头而已。前两个尚且留着实实在在的牵挂,第三个……大概纯属自己生成的一点痴心妄想,从今往后,永存于梦中,深埋在心底。
  如此而已。
  那又怎样?子释听见自己说:总比没有好,是吧?
  如果死亡是一个终点,今生今世所有痕迹都将随着它的到来而湮灭,那么,保存回忆与思念的唯一方式就是活下去。如果死亡是另一个起点,泪水与鲜血只不过在轮回中沉淀累积,那么,来世比今生更不堪忍受,又何必急于背着上一轮的重负重入红尘?
  自古艰难唯一死。怎敢一死了之?
  活的是这辈子,就在这辈子慢慢消化吧。
  时间的激流冲刷一路风尘,落入伤口的砂石依然可以病蚌成珠。
  ——我有的是事情可做,干什么急着死?
  第二天早饭后,子归厨房煎药去了,子释开了窗看桂花。
  李章和尹贵捧着大堆篮匣瓶罐往后院走。经过窗前,李章道:“少爷惦记这树花,我一会儿折几枝进屋给少爷看,别在这风口坐着。”
  “我就瞧两眼。掉得差不多了,折它作甚?不如把地上的扫扫筛筛,腌糖桂花。”见他俩张着双臂都抱不拢,问,“这又是谁家送来的?”
  “尹老爷府上拿来的时鲜果子,还有席大人差人送的南制小菜。”
  子释于是想起自从病情好转以来,几乎天天听说有人送东西,却不见主人上门。心下奇怪,问:“请人进来坐坐没有?不论来的是谁,好生招呼着。”
  李章稍稍一愣,道:“有小姐照应,少爷您就别操这份儿闲心了!”急急忙忙走了。
  午后,难得一缕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投在屏风上金灿灿的。子释觉得精神一振,搬了圈椅靠在窗边晒太阳。模模糊糊瞥见几个身影在对面檐下廊边动来动去,却没有声音。悄悄推开窗扇,原来是李文领着平安吉祥四人正抬头弯腰摸索布置,也不知在干啥。
  “阿文。”
  李文明显吓一跳。
  “过来,我有话问你。”
  “少爷不是在睡午觉?是不是被吵到了?我们这就换地儿,少爷接着睡……”
  “你们几个在那边干什么呢?”
  “呃,除除杂草……”
  “眼见就立冬了,除的哪门子杂草?”
  “啊,小姐说把阶沿儿清理清理……”
  “嗯。难得这会儿太阳好,我不睡了,你陪我到院子里走走。”
  “少爷……”李文露出为难神色,“外头冷……”
  “哼。”子释站起来,也不看他,淡淡道:“说吧,小姐叫你们干什么呢?”
  “小姐叫我们……在院子里增加几处陷阱,再多埋点儿暗器……”大少爷既已起疑,肯定瞒不住了,索性彻底坦白。李文端正站好,低头汇报:“二少爷和小姐说,重阳那天,有飞贼闯进家里,惊扰了少爷,才害得少爷受了风寒。贼人狗胆包天,说不定还会再来,就领着大伙儿预备些捉贼的家伙手段……”
  至于捉的是淫贼而不是飞贼,文章二人心里逐渐清楚,其他下人也隐约有些明白。只不过都心照不宣,守口如瓶。来的是理方司的大人又怎样?竟敢冒犯举宅上下最最敬爱的大少爷,那就是死有余辜毛贼一名。
  李文不作保留,把第一次如何半夜埋伏,射伤敌人,第二次对方怎样以太医为幌子,大白天拿着拜帖上门等等经过,一五一十全倒了出来。
  没想到自己躺了这些天,双胞胎已经上演两场全武行。子释心里酸楚难过: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在自己面前竟忍得那么好……抬头冷眼看天:老天爷跟人开玩笑,真是怎么惊悚狗血怎么来,趣味如此恶劣。又想:形势和自己预计的大不一样啊,可怎么办才好……问李文:“这么说,袁太医会到家里来,并非子归求了迟妃娘娘?”
  “是。十五那天,二少爷和小姐正商量呢,那,那贼子就来了。本来小姐说,非叫他血溅五步,有来无回不可。但是……后来二少爷说,这贼子如今是皇上跟前一等一的红人,说话只怕比迟妃娘娘还管用,先治好少爷的病,过后再想法儿对付……这贼子每天跟着袁太医到家里来,有时候赶上少爷醒着,他就等在门外。若是少爷没醒,他就大模大样跟进房门,大伙儿都气得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子释支着脑袋:事情居然变成这样……心头泛起一股哭笑不得的荒诞感。
  “前几日小姐说,等袁太医不用来了,那人贼心不死,必定上门骚扰。所以要抓紧挖陷阱,埋暗器,多多益善。呃,小姐说的词儿,叫做“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同仇敌忾片甲不留”……”
  “你们几个又不会功夫,挖的什么陷阱,埋的什么暗器?小心反伤了自个儿。”
  “少爷放心。我们使的都是宁三少从刑部借来的好家伙!”最近二少爷三小姐大显身手,几个男仆跟着智勇双全的主人对付强敌,胆色渐长倍觉兴奋。李文越说声儿越高:“……院墙顶、房檐边全刷了蛋清和蓖麻油,轻功再好也站不稳;梁柱和栏杆方便伸手落脚的地方,统统插着钨铁梅花针,天色一暗打了灯都瞧不见,针尖上还煨了蒙汗药;阿章、我、加上平哥他们几个,每人一筒吹箭,一架连环袖珍钢弩;等天黑之后,再把那“天罗地网”挂到正房这边……宁三少说,只要小姐想玩儿,还有更厉害的。我看他听说捉拿飞贼,心里痒得不行,可惜小姐不肯他来掺乎……”
  子释道:“你们把家里搞得跟暗器库似的,也不怕误伤了谁?”
  “少爷不用担心,家里人都注意着呢。至于别人,二少爷跟外头讲,要设蘸台做法事为大少爷驱邪祈福,暂时谢绝人客,所以,这个……怕误伤的……就是少爷您了……”声音莫名其妙弱下去,在嗓子眼儿哼哼,“小姐说专等少爷睡午觉了才布置,其余时候,别让少爷出房门……”
  子释不说话了。坐下来,眯着眼仿佛假寐。
  李文等了一会儿,不见少爷有何指示,琢磨琢磨,觉得自己好像说多了,好像有点糟糕。到底什么地方糟糕,也想不出来,腿抖抖心惶惶等着……
  忽听大少爷道:“我困了。关上窗户,你忙去吧。”
  第〇五九章 无耻之尤
  晚上,子释喝过药,又在子归监督下灌进去浓浓一碗安神汤,很快睡熟。半夜院子里叮叮当当乒乒乓乓自然听不见。早上起来一看,合府上下除了自己,人人顶着两只又大又深的黑眼圈,煞是齐整。
  如此过了几日,面前晃来晃去的黑眼圈越发鲜亮。这天临睡,说想看几页书,支了子归去取。又要这要那把文章二人打发出去,反手将一碗安神汤倒在唾壶里。待子归回转,只说已经喝了。因他连日表现好,妹妹也就没有怀疑。
  将近三更,院子里一会儿“噌噌”,一会儿“嗖嗖”,启开窗户缝儿,抱着被子坐下来看武侠片。虽然身影模糊,也还大概分得出谁是谁。
  傅楚卿连续夜探忠毅伯府,轻车熟路。那些个陷阱暗器,凭他多年胜任山贼领袖、从理方司巡卫爬到巡检郎的丰富阅历和经验,无不了如指掌。肩上的箭伤已经好利落,对方功夫底细已然摸透,又存心要显本事,这回一直潜到东厢廊下,才暴露行迹。距离过近,弓箭失去效用,几轮暗器招呼,傅大人内里提高警惕,面上故作潇洒,浑似闲庭信步。等司文郎兄妹提刀联手正面攻上来,他有意令二人知道自己厉害,打点十分精神,一双空手周旋。
  子周和子归心意相通,配合默契。见他托大,更是立定决心欲图做个了断,刀下全是置己于不顾,攻敌之必救的疯狂招数。
  子释看了一阵,站起来。
  傅楚卿渐渐打得烦躁。看来不亮兵刃是不行了。只是对方这般打法,自己并没有把握能毫发无伤逼退他们。难道又要无功而返?这样娇贵难缠的对手——想脱身都不容易了呢!干脆给点教训算了,否则陪练到几时……
  忽然“吱呀”一声,东北正房窗户洞开,子释端着烛台站在窗前。打斗的三人同时住手,双胞胎轻声惊呼:“大哥!”
  子释不说话。
  傅楚卿瞧见他,心里一下踏实了。凝望片刻,深情款款:“我……听说你好多了,特地过来看看。” 话音里竟然带着一丝委屈,全不记得自己为何沦落此番地步。
  子释想:我怎么会因为这种人渣差点活不下去?真丢脸。这流氓,还演起情圣来了!真是——厚颜啊那个无耻有呀有境界……
  “既是来看看,看着了就走吧。”语气平淡,不见喜怒。
  傅楚卿料不到他是这般反应,一时不知如何接口。但见朦胧烛光中那人容颜清减,茕茕孑立,说不出的寂寥忧伤,胸腔里平生头一回翻腾出类似悔恨的东西来。一个念头霎时浮上来:原来自己不止是要得到他,还想要拥有他。可惜过去半辈子,他傅楚卿从来不曾分清过二者的区别。即使这一刻糊里糊涂有点想法,也明白得有限。
  不过就是这一点不成形的想法,亦足以令他陡然间神魂颠倒。愣愣应了声:“好。我……这就走了,你……”
  子释突然怒道:“吵死了!天天半夜三更在这儿叮叮当当,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白痴啊你?!”
  傅楚卿吓得一哆嗦,这才发现他只穿了白色中衣当风立着。结结巴巴道:“我,我走了……你,你睡吧,我不吵你……”依依不舍瞅两眼,一拧眉毛,飞身上房,消失无踪。
  子归赶忙冲进门,关好窗户,将大哥拖到床上。子周也跟了进来。
  子释拥着被子斜靠床头,轻轻喘气。刚才这一嗓子,吼得脑袋嗡嗡震痛。歇了片刻,看着默不作声的弟弟妹妹,道:“你们两个,明天把那些个暗器毒药袖箭钢弩什么的七七八八通通还回去。”
  “大哥!”子归咬住嘴唇,“大哥,我不同意。”
  “那不是咱们家该有的东西,哪儿来的就还哪儿去。”
  子周道:“大哥放心,等我们用不着了,自然会还回去。”
  子释表情严肃:“你们不要这样。我不喜欢。”
  “可是,大哥……”
  “我听说,你俩第一次晚上埋伏,阿文阿章就在房里做饵;袁太医头一回上门,差点叫子归吓昏过去;你们把家里人都撺掇起来,可曾想过,稍微顾及不暇,他们毫无自保之力,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语气渐渐加重,“子归,你用了什么办法,让宁三少借出这许多罕见东西?如果被人捅到他爹他爷爷那里,怎么办?你可记得大哥如何叮嘱你“周旋”二字?你们还看不出来么?那姓傅的不过陪你俩玩玩,等他玩腻了,不定使出什么卑鄙手段……”
  子归红了眼眶:“我才不怕,我去找娘娘帮忙!”
  “找娘娘帮忙?娘娘能帮你什么忙?娘娘能做的,至多不过是去求皇帝。就算皇帝肯给面子,难道还会替咱们杀了此人不成?保不准勾出什么没法善了的荒唐念头……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二人今夜把他杀了,你们计划如何收场?眼下此人乃是宁府心腹,皇帝亲信,谁知道背后牵扯多少看不见的利害关系?”
  一句话急切间脱口而出:“你们以为,这桩事情,就算惊动韩侯宁府,告到太师皇帝那里,又能怎样?”
  双胞胎咬紧牙关,神色哀痛。
  子释面无表情,沉默良久。最后用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语调淡淡道:“不过……一场风月,双方都是自己人,他们……最有可能,是当和事佬,你们,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一气把弟弟妹妹训到哑口无言,只觉浑身疲累,太阳穴抽痛不已。支撑着往下说:“咱们已不是昔日逃亡流民,对方……可也不是当年山贼头子了。其他事情且摆在一边,这个人,即使现在杀得了,也得先放着不能杀,何况……”
  大哥讲的理由,哪一条都足够充分,感情上却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子周子归忍得双目赤红,心中伤痛愤恨直欲冲破胸腔。两人不约而同带着颤音开口:“大哥,难道……你要我们……就这样算了?”
  子归满脸泪水:“大哥,怎么能……就这样算了……”
  子释半天没有搭腔。最后道:“这人太无耻,你俩失之厚道,斗不过的。”
  子周不服:“我不信!怎会没有办法对付他?!”
  子释又歇了半天没搭腔。最后抬头看住弟妹,温言道:“跟坏人比无耻,这又何必?”
  双胞胎如醍醐灌顶。
  子释慢慢躺下去:“子周、子归,此事到此为止。你们有多难过,大哥都明白。可是……世事难免无可奈何。有时候,偶遇污水淤泥溅上身,也只好随他去。难不成还要扑进泥潭厮打一番?除了把自己也弄得乌眉青眼一身黑,还有什么好处?……犯不着啊,懂么?对大哥来说,你们这样不顾后果去对付一个流氓,是玉石俱焚的傻事。大哥不许你们这样做……”
  子归轻轻捧起放在案上的长刀,手指试过刀锋:“大哥,我们错了……明天,我就把那些东西都还回去。不过……”
  子释打断她:“这事你俩不用再管。此人既缠上了我,便交给我来应付罢。”看弟妹犹自愤愤不甘,微微一笑,“放心吧。大哥心里,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此等跳梁小丑,正合驱使。”
  双胞胎还想说什么,大哥却已闭目欲眠。
  熄灭烛火关紧门窗,两人静静站在廊下。
  子周忽然低低冒出一句:“要是,要是长生哥哥在这里……”
  子归的眼泪一下又涌了出来:“子周,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又过了旬日,子释终于成功说服弟妹允许自己恢复工作,但须晚去早归,避开晨昏寒气侵人时段,又约定不许挑灯夜战,取消一切变相加班。
  十月十一,三小姐大清早就领着众仆从开始忙碌。辰时将近,大少爷吃了饭,喝了药,从头到脚穿戴妥当,抬腿登车。打发李文先一步去吏部销假。
  车子还没启动,李文又回来了。从前院往里急奔,慌里慌张好似活见鬼:“少爷!小姐!门、门外……”
  子释推开车窗。阿文最近稳重多了,好久不见这副毛躁样子。问:“门外怎么了?慢慢说。你家少爷从不欠债,什么人上门也不怕。”
  “少爷,是……是那个贼人,又来了!在门外……那个,咳,少爷还是自己去看吧……”
  咦?这是什么意思?子释从车上下来,对子归道:“咱们出去瞧瞧。”
  子归条件反射:“我去拿刀!”
  子释拦住她:“看看再说。”
  仆从们簇拥着少爷小姐来到前院,富贵二人开了正门,大伙儿齐齐吓一跳。
  府门前向来清静,此刻竟然聚拢了一大圈人,喧嚣议论,热闹非凡。正对门槛跪着一条大汉,仔细一瞧,那不恰是这些天日益熟悉交情匪浅的傅大人么!只见他光着上身,袒胸露背,后头绑了两根又粗又长的荆条,跟戏台子上“负荆请罪”的场面一样一样,视觉效果极佳。
  子释打定主意与这流氓周旋到底,却完全没料到病后第一天出门,会是这等夸张煽情戏码迎接自己。一时竟没了真实感,有如欣赏一场滑稽剧,恨不得捧着肚子仰天狂笑。想起这年月这环境还是相当吃这一套,也无怪傅流氓要豁出面子使这招。他固然是舍了脸皮做戏,然而看的人——除了自己兄妹——却未见得会如此想,今后的舆论导向可就难说了……
  围观者瞧见宅院主人出来,纷纷住口,等着看好戏。
  子释迈出门,往前踱两步,站到傅楚卿面前:“傅大人要练铁布衫,怎的不去禁卫军校场?跑到私宅门前惊扰良民,这可不好。”
  三面看热闹的尽是这条巷子各家仆役小厮婆姨丫鬟,主人非富即贵。不少见多识广的已经认出大名鼎鼎的理方司傅大人,对于傅大人何以堵在襄武侯和忠毅伯的宅子门口负荆请罪,无不产生浓厚兴趣,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支楞起耳朵收集现场八卦。
  傅楚卿盯住眼前那双重缕云头朝靴尖儿,俯首认罪:“小免,我对不起你。”
  子释一张脸冷若冰霜:“你叫我什么?”因为大病初愈,兼之天气阴寒,他紫袍官服外头罩着墨呢大氅,衬得金丝冠下眉眼嘴角愈加细致,跟螺黛丹朱描出来似的。围观众人看场中二位这情态,十之八九心下明了,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神色,有几个甚至意味深长的拖着尾音“哦”了一声。
  傅大人美色当前,备受鼓舞。再接再厉,迎难而上:“免儿……我错了。要怎么出气都由得你,只求你肯原谅我……”
  子归气得狠狠跺脚:“你!你说不会闹得人尽皆知,你这无赖!阿文,拿刀来!”
  子释摇头:“拿刀做什么?他还能跪在这乖乖让你杀?一打起来,”指指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看的人可就更多了。”
  傅楚卿仰起脸,冲子归邪邪一笑:“是你们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可不是傅某人我。”眉毛一挑,哼道,“我就是要闹得人尽皆知,叫这西京城里都知道,你大哥是我的人,看谁敢跟我抢……”多亏傅大人好身板,光着膀子跪在地上,照样气势十足。
  子归飞脚踢去,傅楚卿一个贴地铁板桥,及时躲过。
  子释拖住妹妹:“你看,我说了吧,这人太无耻,咱们失之厚道,比不过的。这种无耻之尤,越理他越得意,只当看不见最好。叫温叔把车驶出来,我这就上衙署去。你们关上门,眼不见为净。”
  身边诸人眼里冒火,都不肯挪步。子释叹口气,对李文道:“也罢。阿文去拿根长绳,把咱家门前这段圈起来。跟各位街坊邻居说说,傅大人武艺高强,身材一流,在这儿练赤身铁布衫,欢迎欣赏。远观免费,近看收费一文,时间不限。因为傅大人不慎得罪了我忠毅伯,如若有人近看时顺带吐口唾沫,咱们家倒找一两……”
  …… ……
  子释进了兰台司,下属们都围上来殷勤问候。就连对面制命司、前头文渊阁、后边国史馆各位大人,听说他来了,也一个接一个过来探望。结果这一日忙于应酬,几乎没干别的。散衙时分终于清静了,强打精神,把这些天的工作日志摊开,检查进度。刚看得两页,李章就进来催大少爷回家。
  万般不情愿的放下,就见隔壁王宗翰出来,停下脚步等着自己。
  虽然只大略过目,也知道下属们并没有懈怠,于是道:“这一个月,辛苦王兄及各位大人,实在惭愧。”
  “分所当为,子释这么见外做什么。”王宗翰一边替他打帘子,一边道,“风寒是险症,最怕复发,天气又往冷了走,还得千万小心……”
  两人闲话几句,子释随口说起时间紧迫,顺带提及今天络绎不绝的应酬,颇觉诧异。
  王宗翰笑:“你可真是“不识如来面,只缘佛在心”。你不知道你们兄妹三个,如今已是这西京城里风头最健的名人了么?”
  子周子归中秋夜救人大出风头,紧接着又是八月底朝会,发现威武将军遗孤的故事迅速传遍中野。好事者添油加醋,描枝摹叶,直把这番传奇演绎得赚出无数热泪。凡是见过谢氏兄妹、李氏独子的人无不交口称赞,道是如何慧心美质、品貌超群,口耳相传不胫而走。在当事人浑然不觉的情形下,子释、子周、子归人气急剧攀升,成为西京八卦圈最新重点关注对象。
  忠毅伯李免接任兰台令,干了不过几天就病倒整月有余,一时也成了新闻。民间对李大人的最新定位是:风流俊美而又体弱多病的江南才子。
  听罢王宗翰一席话,子释脑子有点短路。很快又接通了,来不及自嘲,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居然是:不知道王大人回去听说了今日那场“负荆请罪”的好戏,会做何感想?……
  麻烦。一不小心,成了公众人物。
  郁闷。不管当事人愿不愿意,公众人物有义务娱乐大众,隐私权必定大打折扣。看来往后得有点公众人物的自觉才行了。
  心中冷笑。
  话又说回来,作为一个公众人物,没点绯闻缠身,岂不是很丢面子?
  十月十六,宫中举行宜宁公主受封仪式。为缅怀已故襄武侯忠魂,皇恩特许公主入籍而不必改姓。翰林院拟定诰命策文,钦天监选好良辰吉时,内务府和礼部协同主持仪式,皇室重要成员及其他相关人等观礼。
  宣读策文之后,御赐金册银玺。又赏各色累珠嵌宝金银玉器,四时锦绣绡金衣裳罗帐,其他与公主品级相应的种种用具不一而足。宜宁公主尚未出嫁,香闺暂且设在外祖庆远侯府,来日选定驸马,再另行建造宅第。
  公主本人跪拜父皇母妃之后,接着拜见各位皇室宗亲,特别是泰王和定王二位王爷;然后迟妃娘娘韩纾、庆远侯韩先分别谢恩;两位兄长再代表李、谢两家叩谢皇恩……整个程序持续大半天。
  子释一边磕头一边走神:这义兄拜干爹,还真是八杆子打不着的皇亲国戚……面圣礼仪早已倒背如流,不过由于跪得少,膝盖仍然发疼。心道多亏皇帝陛下不爱上朝,鲜有行此大礼的机会,也算造福群臣……
  册封仪式结束,照例宫中赐宴。宴罢,皇帝忽道:“李爱卿。”
  被子周暗里推了一把,子释才想起所谓“李爱卿”者,实乃自己是也。起身行礼:“微臣在。”
  赵琚侧头带点戏谑笑意:“李爱卿还是这般恬澹从容,秀逸率真。”
  这句话称赞不像称赞,批评不像批评,隐约还带了三分调戏。子周皱起眉头,就听大哥果然恬澹从容答了一句:“陛下金口玉言,微臣定当竭力进取。”
  这个回答更绝。感激不像感激,反省不像反省,含着点儿既似奉承又似拒绝的清高味道。配合他的表情神态,偏生叫人觉着恰如其分。
  赵琚乐了:“呵呵,秀外而慧中,李爱卿端的是妙人。怪道司文郎对兄长十分钦服推崇。朕听说爱卿见闻广博,最擅钩沉发微,心下向往不已……”
  子周听到这里,恨不得撕了自己的嘴。昔日托桂花莲花之福蒙皇帝召见,曾垂询家事近况,自己无意中提起所知不过一星半点,皆缘自兄长熏陶之力。身世大白之后,满朝上下都知道他这个状元郎是兄长教出来的。前几天皇帝以商讨宜宁公主册封典礼为由把司文郎叫进宫,实际是下雨天无聊突然想听故事,要当事人演说血泪传奇过瘾。当时自己推说当初年幼懵懂,多数经历已经忘却细节,皇帝倒也没有勉强。谁承想念念不忘到今天,直接找上了大哥……
  最后内廷侍卫护送公主與驾回府,内务府的人抬着上百只盛满御赐物品的箱笼跟在后头,一路浩浩荡荡出了宫,其他人等随之告退。唯独兰台令被留下来,陪驾到了皇帝日常休闲的紫宸殿。
  赵琚迫不及待问起沿途见闻,子释也就边斟酌边追述。时而战场厮杀,时而荒野遇险,时而山水景致,时而风土人情。君臣二人一问一答,不觉说了个多时辰。
  子释有心当故事讲,看皇帝反应,竟也一心一意当故事在听。平安处展颜微笑,险要处蹙额惊呼,浑如身临其境。心道这位万岁爷陛下,也许更适合当个编剧演员啥的,做皇帝有点儿屈才……他竟能这样彻底把自己与现实隔开,完全无视身份责任义务之类,活在无忧无虑幻影虚境之中,自得其乐。又忍不住想:他以帝王身份只把这些当故事听,堪称极品;自己作为亲身经历者,只把这些当故事讲,亦属剽悍。君臣二人,一流搭档啊……
  讲到渐入佳境,报傅大人求见。赵琚知道是自己惦记多日的春宫图册有进展了,虽然故事还没听过瘾,不过细水长流,另有滋味。示意传傅大人进来,一面对子释道:“今儿就这样吧,其他的你先存着,回头再说。嗯,李免,朕听你说话十分得趣,再给你一个大学士头衔,敕命紫宸殿侍讲,你意下如何?”
  紫宸殿侍讲?难不成以后要天天到这来给皇帝讲故事消遣?
  子释赶忙跪下,把“傅大人”三字权且屏蔽:“陛下,李免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大学士非首榜进士不得授,陛下隆恩,微臣鄙陋无以克当。况有违祖宗法度,使陛下蒙此细尘微瑕,微臣不胜惶恐怖惧……”
  赵琚笑道:“你倒门儿清……这也不难,腊月里各衙门考评,届时你上个兰台司修编典籍的折子,朕判你司职卓异,赏你一个进士出身,顺理成章,看谁敢嚼舌根。”
  原来皇帝陛下如此精乖。这要去朝里做官,那是顶呱呱一把好手啊!还有什么可说的,赶紧谢恩罢。谢恩毕,子释起身告退,安总管亲自送他出去。
  恰好傅楚卿进来,迎面撞见心上人,当场就挪不开眼睛。子释对他完全视而不见,随在安宸身后,肩平腰直腿不弯,就跟踩着一朵云似的这么飘了出去。傅楚卿斜扭着脖子,直到完全没影了,才紧着上前,给赵琚叩头请罪。
  赵琚嘻嘻笑道:“听见是你来了,朕就想如此美人,该让你也瞧上一瞧。谁叫你这么磨蹭,失之交臂了吧?”
  “敢问陛下,方才出去的,可是翰林院兰台令李免李大人?”
  “原来你认识。”赵琚调侃贴心近臣,“是不是你认得人家,人家却不认得你?”
  傅楚卿本已站了起来,听见这话复又跪下:“不瞒陛下,微臣与李大人……实属故交。”
  “哦?那他怎么不理你?”
  傅楚卿左右看看,踌躇道:“这里头……有个缘故,陛下容禀。”
  赵琚胃口被吊起来了,挥手驱赶身边内侍宫娥:“去去!你们都下去!小安子不是外人,留在这里没关系吧?”
  “微臣这点糗事,对陛下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转向安宸,“还请总管不要笑话。”
  安宸回礼:“大人折杀在下。”
  赵琚顿足:“别这么多废话,快说快说。”
  傅楚卿突然“咚咚咚”连磕几个响头,把赵琚吓一跳:“好好的说话,这是做什么?”
  “微臣恳请陛下恕臣死罪!陛下饶了臣的死罪,臣才敢实话实说。”
  “只要你不是造反,还能有什么死罪?楚卿,你几时变得这么啰嗦?”
  “是。微臣这就禀来。陛下,这个……微臣未到蜀州之前,可说十分之没出息。既不懂报效皇上、为国尽忠的道理,又没有别的本事,单仗着一点蛮力,流落江湖,曾经,那个……落草为了寇……”
  “啊?!”皇帝果然大吓一跳。
  傅楚卿“咚咚咚”又开始磕头:“微臣死罪!微臣死罪!”
  “行了行了!快说后来如何!你落草……呃,为了寇,又怎么会认识李免?”
  “……有一回,微臣不慎被仇敌所伤,差点昏死在山坳里。恰好李大人路过救了微臣——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后来微臣才知道,他领着弟妹在山中避难,是出来觅食的。微臣怕仇家不死心,于是躲进一个山洞,他便每日过来送些饮食,陪微臣说说话……”傅楚卿编着编着,自己也糊涂了,恍惚觉得这才是与李免相遇的应有版本,不禁越说越细越说越真。
  “……也就是听他讲了做人的道理,微臣才起了投奔朝廷的心思。后来伤一好,就想法子到蜀州来了……”
  赵琚奇道:“这不是挺好的事儿么?他如今怎么就跟不认识你似的?”
  傅楚卿呆愣一会儿:“微臣……”冷不丁抬手,抽了自己老大一个耳刮子,“我该死!我禽兽不如!那天,那天,他照样过来送吃的,听我说想跟他一起来蜀州,就冲我笑——我一时蒙了心昏了头,强要了他……后来……便再也找他不着了……没想到,时隔几年,竟在朝会上又见到他……”
  赵琚瞪了傅楚卿片刻,忽然失笑:“这……还真是,咳!有点儿糟糕……”
  第〇六〇章 但逞妖娆
  天佑八年(永乾五年)春。
  西京东南恩荣坊西四道戊字号,本是皇帝赐给状元李子周的宅子。自从李子周兄妹认祖归宗,哥哥袭了父亲襄武侯的爵位;妹妹被二姨母迟妃娘娘认作义女,封了宜宁公主;义兄李免袭了其父忠毅伯的爵位,出任翰林院兰台司兰台令,不久又因司职卓异、奏对称旨,加大学士,兼紫宸殿侍讲——这一家子三兄妹备受恩宠,迅速成为名动朝野的风光人物。
  如此一来,旧宅子和主人的新身份相比,显然过于逼仄狭小,有失体面。因为三兄妹不愿分开,于是在皇上、娘娘及外祖父庆远侯等亲人的直接关怀下,由担任内务府监掌首领的表兄宁阗亲自操办,把两边隔壁丁字号、己字号宅子全买了下来,拆掉院墙,以曲槛回廊月洞门相通。东边住的襄武侯,西边做了公主别院,中间住着忠毅伯。
  子释听得圣旨任命宁阗执行这事儿,回家就对妹妹说:“你找机会给左右邻居各送三千两银子,别声张。咱们累得人家无端被赶走,好歹给点儿补偿。”
  新宅装修完毕,祝贺的送礼的络绎不绝,鞍马往来,宾客盈门。只可惜客人来了,十之八九见不着主人面。兰台令大人日日埋首经卷,总要在兰台司忙到天黑。司文郎大人所有业余时间都贡献出来,领着家中识字的下人躲进阁楼替大哥抄书。公主殿下在别院辟出老大一块空地,白天黑夜的挥刀射箭,除此之外,就是照应大哥汤药饮食。
  其余一应琐事,全部交给了管家大娘打理。这位管家大娘不是别人,正是真定侯府的乳母韩绦。韩绦自幼便是韩府大小姐贴身丫鬟,伴同三位小姐一起长大,连名字都是跟着小姐往下排的。宁夫人听说要给外甥置办新居,别的什么都没送,单派了这位一等一忠心能干的身边人来给他们当管家,堪称雪中送炭。
  随着宅院扩充,家中人口骤然猛增。先是外祖父母拨了十几个得力的仆从过来伺候外孙少爷和小姐(公主香闺虽然设在庆远侯府,平日依旧和兄长住在一起),紧接着宫里又赐了若干宫娥服侍公主殿下。原本还要赏赐一百名内廷侍卫,保护公主安全,傅楚卿跟皇帝打声招呼,把这事揽到自己头上,仍用内廷侍卫的名义,实则从理方司内卫所调人过去。在傅大人眼里,内廷侍卫不过是些礼仪兵,论实际功夫,比自己手下差远了。
  赵琚当时笑啐他一口:“你就假公济私吧你。替朕干活儿都没见你这么上心!”
  傅大人一边磕头谢恩,一边嘿嘿道:“陛下明鉴,微臣只是举贤不避……那个,自身,这事儿我办最合适……”
  赵琚道:“也好,你的人你照应。”贼忒兮兮,“看你这么上心,有什么新进展没有?”
  傅楚卿苦笑:“回禀陛下,那个……进展没多大,学问倒是长了不少。”
  “哦?傅爱卿何出此言?”
  “唉……他不是忙着做那什么,《集贤阁总目》么?隔三岔五就给我一堆目录叫我替他找书,不少书这西京城里都寻不着,我还得拜托外卫所的弟兄帮忙——陛下,微臣这个,可也是为朝廷效力啊,礼部的征书令可是下了一遍又一遍……”
  赵琚笑骂:“行了,知道了,你最多不过是公私两不误。”
  “陛下冤枉,微臣干的可全是公事。”
  “好了好了,爱卿一心为公大公无私……”
  闲扯两句,傅楚卿接着汇报:“他要的那些书,这个斋那个居的,写的一个人,校的一个人,注的没准又一个人。我要没留神弄错了,他几天都不给好脸色,连脚趾头都在讽刺我傅某人没学问哪。唉,弄得我,简直养成考据癖了。陛下不如也把微臣派到兰台司抄书去……”
  “你从前光着膀子背着荆条跪了半个月,人家连门都不让进,如今不是登堂入室了么?还惦记上兰台司陪着呢?”
  ——理方司巡检郎傅大人向翰林院兰台令李大人“负荆请罪”,一度传得沸反盈天,乃是去年冬天最具爆炸性的八卦新闻。而此后傅大人如何矢志不移修身养性,终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更是令圈里圈外叫好不迭刮目相看。
  傅楚卿挎着脸:“陛下有所不知。他本人都没说什么了,偏偏宜宁公主殿下至今也不肯原谅微臣。每回去了,不是刀就是箭的招呼。陛下,微臣哪敢跟公主殿下动手?整个就是一活靶子哪……”
  “哈哈!这丫头!”赵琚大乐。
  傅楚卿配合着讪笑几声,又道:“况且他天天忙成那样,吃饭睡觉都要人催,一挨枕头就迷糊。虽然,那个,他不说什么,可我……舍不得啊……”
  想起在李免病好之后,宫中遇见袁尚古,驻足寒暄。袁太医暧暧昧昧的:“大人哪,在下看大人用心得很,冒昧劝一句,大人若想长久一点,可万万不能再用强了……”自己当时沮丧非常:“我不过稍微碰上一碰,他立马就伸腿闭眼死给我看,哪儿还敢有下次……”现在虽然不会死拧了,可那副娇滴滴的身子骨,怎么敢由着性子来?有个头痛脑热最后折腾的还不是我傅某人?
  “唉。”赵琚叹气,“都说傅爱卿艳福不浅,原来个中滋味,亦不足为外人道也。”又摇摇头,“你家李免就是太有学问了点,成天琢磨着弄那些个破书。朕想叫他来陪着说说话,还得看他肯不肯赏脸抽空,差人请三趟能来一趟都顶顶给面子了。做官做到他这份儿上,算是做出了大境界——咱君臣二人同病相怜,一样歹命……”心想:这该死的李免,他嫌烦就板起脸讲《正雅》,他心情好了就一会儿一个故事,新鲜又有趣,叫人做梦都不得闲……
  瞧见傅楚卿一脸忐忑,忙道:“你放心,君子不夺人所爱,你的人便归你。朕是很喜欢他,但是你也知道,朕对男孩子早已灰了心了。男孩儿不比女孩儿,年纪一大,心也跟着大,麻烦。再说他那么玲珑的一个人,偶尔相对谈一谈笑一笑,更有味道。不过,听说这西京城里羡慕嫉妒你的人可排着长队呢,你可得好好抓紧啰!”
  傅楚卿大喜:“微臣遵旨。”
  子释早晨依旧起不来,总要过了辰时才登车出门,前往衙署。如今兰台令大人的排场,轻裘缓带,宝马雕车,仆从如蚁,旌盖如云,真正豪门侯府派头。文章二人也不用大清早着急忙慌替少爷点卯了——皇帝的卯兰台令大人都懒得应,谁敢罚他俸禄?
  瞅着院子里人来人往,韩大娘站在廊下指挥若定,子释心中佩服不已。这大宅子的管家可不好当。光是三个主子的身份、关系和连带的亲朋戚友就超级复杂;近二百名下人,最初尹家送的,后来子归买的雇的,再后来韩府送的,宫中赐的,还有傅大人假公济私调来的……来源杂派系多,没个如此有见识有手段的能干人真管不了。听说还嫌不够,又招募训练家丁,供粗使之用——反正这些事自己懒得管也不用管,随他们折腾去吧。
  襄武侯府招募家丁,不过三天,报名的小伙子已过千余。按说前线危急,这些青壮年本该都在军中才对。但是朝廷考虑到大规模抽走京城里的男丁,即使不引起骚乱,也势必导致市面萧条,不利于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因此名册虽然在兵部放着,却迟迟没有调动,只把京畿之外的新兵开往东边北边。
  进侯府当家丁,免税免役省口粮,还有工钱可拿,属于难得的就业良机。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有机会为宜宁公主殿下效力,鞍前马后一睹芳容——此乃眼下西京无数年轻小伙的梦想。其中更有那去岁中秋之夜看到公主救人甚至无比荣幸被公主所救的,为了到府里来当家丁,向着挑人的管家大娘和侍卫首领大人跪地磕头,声泪俱下。
  子释归家时,府门前灯火通明,一大堆人围着。忙叫温大拐弯,从西宅偏门进去。
  子归人在这边站着,对面廊下点了一排蜡烛,正提着弓箭练准头。见大哥回来,忙上前迎接。兄妹俩才说两句,尹富跑进来了。
  “大少爷,小姐。”府中实行的是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尹富等人并未因三兄妹身份变化而改口。
  “门外那些没挑上的,无论如何也不走,非要见小姐一面,听小姐亲口说不要他们才肯离开。韩大娘说,看小姐是不是出去应付应付……”
  子归想想,道:“那我出去说说。”就这么拎着弓箭往中宅去了。
  子释望着妹妹背影,忍不住轻叹一声,心中似喜似忧。
  不是不知道这丫头满城招摇,大出风头,还是没想到搞出如许惊人动静:时不常跨了宁府送的白马,背了皇帝御赐的金弓,一身翠绿色夷族骑装,领着若干侍卫到处乱窜。她有钱有势有才有貌,那行侠仗义的事情干起来自然轻松漂亮,赢得拥趸无数,粉丝成群。普通百姓嘴里直把宜宁公主传得跟仙女下凡似的,至于追随在马屁股后边献殷勤的官宦世家子弟,以宁三少为首,整个一公主骑士团。又有那好事之徒编了两句顺口溜,专门赞颂公主飒爽英姿,道是:“金鞍翠袖白翎飞,照影长留谢子归。”
  子释暗道:“照影长留谢子归”,一语双关,情意绵绵,还真是句好诗。
  尹富看大少爷有点不太开心的样子,安慰道:“少爷放心吧,只要小姐出去,那些家伙保证服服帖帖,没人敢捣乱的。”
  “知道知道,你们心里,小姐的话比圣旨还灵,也就敢冲我指手画脚……”
  “少爷……”尹富是老实人,不知怎么回答。李文上来解围:“富哥忙去吧,少爷交给我们就好。”
  子释又叹一口气。
  子归她……是心里难过啊。表面上瞧着似乎没什么了,其实妹妹对于傅流氓找上门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切切痛恨。她不过用了这样的方式,发泄平衡心中的愤懑。自己又怎么忍心去约束她?何况,也没有必要去约束她。这一双弟妹,天生出类拔萃,实在没法学人家搞什么低调。只能告诫自己:相信他们——相信他们的本事,也相信他们的运气。
  李章在旁边催促:“少爷进屋去吧,起风了。”
  李文捧着从车上拿下来的一些用具,问:“少爷是不是担心小姐?”
  子释轻笑:“我也以为自己是担心。想一想,倒好似嫉妒的意思更多呢?或者,我其实挺羡慕子归,呵呵——金鞍翠袖白翎飞,照影长留谢子归。扬鞭纵马过都市,问遍人间不平事……”一路吟唱着进去了。
  三月初三,上巳修禊日。
  皇帝在西京南郊“鸾章苑”内设滨水宴,学古人流觞曲水,吟咏畅怀。南溪之水自南山潺湲而下,引入苑中,被精心设计的沟渠池塘规范成一个大大的草书 “寿”字。“寿”字下方的“寸”恰好回旋一周半,圈住了大片花木亭台。东边是“木樨园”,种了上百株不同品种的桂花;西边曰“锦绣林”,集中了无数春季开放的山樱连翘桃李梨杏海棠杜鹃。
  皇后及众位妃嫔在锦绣林招待各家来的王妃郡主诰命夫人。赵琚自己则在木樨林盛开的四季桂下和皇室宗亲、文臣学士们饮酒吟诗,卖弄风雅。
  去年秋天封兰关失守,上上下下惶急了一阵。很快听说西戎军在峡北关未有寸进,北边仙阆关又捷报频传,大家都放心了,日子该咋过咋过。
  酒过三巡,歌功颂德吃喝玩乐的话题已说过几箩筐,自然有人提议作诗。最近两年,满园姹紫嫣红看腻了,皇上偏爱色淡香清的四季桂,群臣御前吟诵,为博万岁爷欢心,当然就用这个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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