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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蠹(五重缘)》作者:水合

_6 水合(现代)
  “她?”听了这话杜淑面色一白,像是不能接受苻长卿的不依不饶似的,眼中惶惶又掉出泪来,“她的魂魄暂时被我压制住了,等过十天我的精魄被这具肉身消耗殆尽时,她自然就会再度复苏。”
  “喔,十天……”的确与当初安眉的说法不谋而合,苻长卿沉吟片刻后点点头,双目依旧不见同情。
  朦胧夜色中,杜淑望着眼前漠然无情的男子,终是忍不住啜泣了一声,跪在他的膝前:“苻郎,三百年前我从你的墨迹中孕育而生,这份前缘对你来说,难道真的无关痛痒吗?她能比我更懂你吗?你们的身份地位、学识喜好,无不天差地别,总是勉强彼此迁就,难道就不累吗?”
  苻长卿闻言一怔,心头像平静的湖面被夜风吹皱,漾起阵阵涟漪。杜淑的话从他的记忆深处勾出了一线丝缕,奇异地牵动了他的心——似乎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刻,他自己也曾这样说过:
  谁会愿意放开一个懂自己的人,而去屈就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呢?
  一瞬间的犹豫被杜淑敏锐地捕捉,她不禁又凑近了一些,在灯笼昏暗的光晕中抬头痴望着苻长卿,犹带泪痕的脸显得那样楚楚可怜:“苻郎,你的眼睛在犹豫呢……”
  苻长卿目光一动,墨黑的眼珠不动声色地盯住杜淑,听着她径自往下说。
  “你为什么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呢,苻郎?一个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妇,她能懂得什么?琴棋书画、吟诗作赋,她能懂得多少?她无法与你相配,你们根本就不合适,”杜淑望着苻长卿缓缓地强调,语气却无比和软,“这一次她为什么要把我唤出来?就是因为苻府的生活使她太疲惫,而你给她的感情,不过是出于报偿和怜悯——这不是爱。你需要一个懂你的人,无论你想做什么,只要一句暗示一个眼神,都能换她会心一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历尽艰辛,却得不到任何人的认可和祝福。”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苻长卿心中冷笑着暗想,由着她继续往下讲。
  “而我与她不一样,”杜淑眉目含情地凝视着苻长卿,嘴角弯出一丝浅浅的笑,在潜移默化中煽动人心,“只要你愿意,十天内我就可以改变这一切。我可以让全洛阳的人都艳羡我们,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洛阳的青齐苻氏长公子,拥有了天下最绝色的女子。”
  这条件的确很诱人,并且有了四只蠹虫的前车之鉴,苻长卿也相信杜淑能够办到她所说的一切。这一刻他仿佛又将自己置身于公堂之上,收敛了所有爱恨喜怒,只在心中冷静地计较——既然他与安眉都已身心俱疲,既然蠹虫已然附身,那么为何不能将计就计、利用这只蠹虫为他们披荆斩棘呢?
  想到此他不禁缓和下语气,佯装因她的话而动摇,将信将疑地问道:“如果十天后你就会消失,你就甘愿为他人做嫁衣裳?”
  “不是为她做嫁衣,而是为我自己,”杜淑望着苻长卿,脸上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开口,“苻郎,这十天内哪怕你只有一次心动,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苻长卿双目一动,墨黑的眸子里涟华暗涌,内心深处万千算计波澜壮阔,最后只化作春风般和煦的一笑:“好。”
  杜淑望着他,如释重负般按住心口,笑意在嘴角心满意足地漾开。
  这时灯笼中的蜡烛终于燃尽,白露园里一片昏暗。苻长卿在黯蓝的夜色中缓缓拄杖起身,离开白露园前与杜淑告别,口气轻松而愉悦:“十天时间很短,我很期待,你能给我怎样的惊喜。”
  杜淑对着苻长卿盈盈一拜,噙着笑意目送他远去。
  当白露园里再度静谧无声,杜淑低头掏出槐树枝,施施然向庭边走去:“刚刚你都听见了吧?我讨他欢心,只需要一席话……你已经明白了吗?你的出现本就是一个错误——我与他才是神仙眷侣,我要他爱我爱得高枕无忧,我会让全天下人人称羡。我杜淑,会成为这一世的绝代红颜。”
  她说罢,将手中的槐树枝一把抛出,扔进了廊下的沟渠。
  此时夜阑将尽,天光开始蒙蒙亮起来。杜淑站在廊下看着槐树枝随着流水缓缓远去,明媚的双目中俱是寒意:“不过他说的没错,我最珍惜的,的确是我三百年的同伴。”
  第三十八章
  槐树枝在渠水中载沉载浮,透出些微青色的光,顺着水流离开了苻府。这一路从清晨漂到日落、再到翌日天光曦微,树枝出了洛阳一路流落到旷野上,最终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溪流中捞出。
  “哎哟,这不是我的手指么?!”槐鬼笑嘻嘻举起槐树枝,往半空中甩了甩,十分惊喜。
  柳鬼不悦地避开四溅的水珠,皮笑肉不笑地冷嘲出一句:“你的手指?不是你的盲肠么?”
  槐鬼白眼一翻不理他,径自将树枝凑近耳边,摆出一副闲扯家常的嘴脸笑眯眯道:“喂,你哪位?”
  柳鬼在一旁冷眼瞧着他,懒洋洋嗤笑一声,却见槐鬼一张俊脸忽然露出错愕的表情,迭声嚷嚷道:“哎?!怎么是你在里面,来来来,等我放你出来,出来说话……”
  说罢忙将树枝送到唇边,对着吹了一口气。谁知树枝除了隐隐发光,半天也不见动静。槐鬼纳闷,紧着又吹了一口气,却被老柳出言阻拦:“别吹了,人家姑娘恐怕没穿衣服,你硬把她唤出来,到时候就听她哭吧。”
  “对喔,”槐鬼冲着树枝恍然大悟道,“你离魂时当然不会带走衣服的精气,走,帮你找套衣裳去!”
  时值五月初夏,郊外多有冶游的仕女。旷野上正有一行人马欢声笑语地走过缓坡,一位少妇骑在马上与侍儿谈笑时,一身的杏红色绉纱裙竟霍然褪色腐朽!众人被这异变吓得失色惊叫,正乱成一团时,不远处槐鬼却奸笑着转到树后现形,身旁柳鬼不时偏头回望,若有所思道:“原来你喜欢那种款式?真俗!”
  “俗屁!你懂什么叫大俗即大雅?”槐鬼又是一记白眼,一转脸却又眉花眼笑,“红色多好看。”
  二鬼耍贫嘴吵得正欢,这时槐树枝中猛然坠出一团青光,光团中现出一个身穿杏红色纱裙的女子——正是惶惶现身的安眉。只见她一脸沮丧地跌在地上,抬起头看见了槐鬼,真是恍如隔世:“槐……槐神?”
  “是呀,数月不见,你怎么沦落到这地步了?”槐鬼看见安眉颓唐的眼神,立刻摸着下巴感慨,“唉……真是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本大爷才在茉莉仙子处宿醉了几日,没想到就让那些蠹虫闹翻了天……”
  “你那叫宿醉?分明是调戏未遂,喝了人家的洗脚水。”一旁老柳凉凉微笑,道破天机。
  “咳咳,那是茉莉根泡出的美酒‘千日醉’,什么洗脚水……”槐鬼小小声争辩了一句,脸偷偷红起来,他赶紧轻咳一声言归正传,一本正经地望着安眉问,“你找到夫君没?”
  安眉一听这话就掉下泪来,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还是摇摇头。
  “哎,你这叫什么状况,”槐鬼转了转眼珠,掐着手指一算,立刻狡猾地笑起来,“嗯,那五只虫子倒是没坏事,你不是找着夫君了么,还是贵婿呢!”
  安眉一怔,一边摇头一边拭泪道:“不,不是,唉,是我没用……”
  她本想按捺情绪,可今次见了槐鬼就像见了亲人一般,眼泪越拭越多,最后竟梨花带雨哭个不住。站在她跟前的槐鬼见了连连咋舌道:“咦?我说你怎么这么憋屈?一上来就哭哭啼啼的?”
  这时柳鬼只得在一旁好心提醒道:“这你还看不出来,是受了委屈了。”
  “不,是我没用,”安眉闻言连连摇头,却怎么都没法停住抽噎,“唉,我也说不清,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想哭的,可我就是忍不住……”
  槐鬼歪着脑袋打量她半天,紧抿的双唇忽而一笑:“受了委屈就直说,来,跟娘家人说说,是不是你那贵婿欺负你了?”
  安眉被槐鬼“娘家人”的说法惊了一跳,傻愣愣盯着槐鬼说不出话来,倒是柳鬼及时宽慰她道:“没事,他在说笑呢,你就当他发疯。”
  老柳的话让安眉忍不住破涕一笑,她擦去眼泪,向二鬼俯首拜道:“神仙就算是说笑,也是小女的福分。”
  槐鬼听她这样说,怪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以后你可别再叫我神仙了,我和老柳都是大树之鬼,又名‘方域’。你可以叫我槐鬼,叫他老柳。”
  安眉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望着面前连抓耳挠腮也不失仙风道骨的男子,实在没法相信他不是神仙:“怎么会呢,村里人都说……”
  “村里人说的你就信啊,他们懂个什么,”槐鬼讪笑一声,在安眉身边蹲下,点点她脑门,“想不到那些蠹虫还真有点本事,既然你的肉身被蠹虫霸占了,我陪你走一趟洛阳吧。”
  “不,”安眉瑟缩了一下,露出满脸的惊怯,不争气地直摇头,“我怕……我不想见他、我乱得很。”
  “你怕什么?”槐鬼对安眉的窝囊嗤之以鼻,不由分说牵起她的手,“你现在不是在做人,你是一抹游魂、是一个鬼,难道还要糊里糊涂、胆小怕事吗?”
  “哎?”安眉吃惊地睁大眼,结结巴巴道,“就算做了鬼,又,又能有什么不一样呢?”
  “当然不一样!”槐鬼得意地笑起来,高举起右手给安眉指了一处树梢,“你看见那枝树梢了吗?你现在心无杂念,一心想着‘我要去那里’,试一试。”
  安眉点点头。她一向听话认真,做事又心无旁骛,因此盯着树梢才看了一眼,整个人竟像一团红云般,倏地飞上了枝头。这不可思议的变数令她不禁攥紧了树枝,高声惊叫起来,把槐柳二鬼逗得在下笑个不歇。
  “哈哈哈,这下你知道鬼与人的不同了吧?”槐鬼干脆自己也随风而起,将浮在空中飘飘荡荡的安眉从树枝上拽开,流云般滑上天空,“别怕,你如今是摔不疼的。”
  安眉听他这样说,这才提心吊胆地睁开双眼,望着地面不住惊喘道:“我竟然飞起来了!天哪,我从没有看得这样高!”
  她只觉五月的山风卷着花香透体而过,大地广袤长空高邈,让她的世界霍然开阔!她看着燕子穿过她的胸膛、丝丝阳光映着她却照不出半点影子、轻软的云絮涌进她的身体再随风而散,这些全新的体验,每一样都叫她兴奋不已。
  “你还可以飞得更高呢,”槐鬼笑着将安眉拎到更高处,扯了些云絮踩在脚下耍帅,临风西顾长啸了一声,“走,我们去洛阳!”
  这一日恰是五月初四,整个洛阳城都在准备着过端午,京畿上空浮满了菖蒲、艾叶、苍术、白芷以及雄黄酒的味道,结果还没飞进城安眉就已被熏得受不了,槐鬼只好将她的魂魄又收进树枝里去,自己则仗着法力高强,与柳鬼一同寻到了苻府。
  “敲门还是私闯?”老柳歪在云头上,问槐鬼。
  “当然是敲门!”这出兴师问罪,可是和男一号正面交锋的对手戏,一定要表现得光明正大、仙风道骨。槐鬼在云气中煞有介事地整顿衣冠,扮作个清俊道士模样,兴冲冲地在苻府门前现身。
  苻府小厮却见惯了逢年过节上门来打秋风的道士,就算槐鬼长得面皮白净风流体面,也不过丢了个白眼而已:“道长,我府上已请了清虚观的道士来打醮了,您请回吧。”
  槐鬼笑嘻嘻一甩拂尘,对那小厮故弄玄虚道:“小兄弟,我可不是来打醮的,你去对你家公子说,贫道是为蠹虫而来。”
  “什么蠹虫?”那小厮听不明白,不愿意为槐鬼通报,“你这道士,休要跟我胡闹,我家公子一向待人严苛,你别害我进去碰一鼻子灰!”
  槐鬼见他不耐烦,当下二话不说,右手往空中一捞,那小厮脑袋上的新帽子竟平空不翼而飞:“我对你客气,你倒跟我啰嗦,快去通禀,不然不还你帽子!”
  小厮被他吓得脸都白了,嗷了一声便跌跌撞撞跑进门去,找到张管家后连声喊门外来了神仙。这厢苻府的后院正是鸡飞狗跳——苻长卿正在为寿宴上的风波跟冯令媛算账,已下令将她送往苻府在青齐的一座庄园,配给其中的一名管事做妻子。
  冯令媛跑到澄锦园寻死觅活,苻长卿却不为所动,兀自冷笑道:“你在寿宴上玩那些花招时,怎么就没顾虑到触怒我的下场?你若是圣上赐我的正室倒还罢了,不过是个御赐的侍妾就敢嚣张,你以后好自为之罢……”
  这时张管家领着小厮来找苻长卿,正瞥见蓬头散发的冯姬被家丁押出庭院,他内心全无半点同情,只管袖着手恭立在檐下对苻长卿通禀;当悄悄将“蠹虫”二字说出口时,却见自家公子倏然变了脸色,只沉声道:“去请他来。”
  “有怨气!”槐鬼刚一踏进澄锦园,便四下张望着嚷嚷道,“好强的怨气啊!”
  苻长卿冷眼看他装疯卖傻,径自不悦地开腔:“道长有何指教?”
  槐鬼也不理他,只顾在庭院里四下打转,最后饶有兴趣地盯着堂下那一汪鱼潭,摸着下巴啧啧称赞道:“苻公子,您这庭院景致甚好,堂下酉位有一潭活水,子、午、卯、酉四正位都有水渠相连,真是招桃花啊,一看就知道公子您的风流债不少……”
  苻长卿被他气得咬牙一笑,遣散下人后阴着脸道:“你我还是开门见山吧,你为何会知道蠹虫?”
  “因为那些蠹虫,是我给安眉的。”槐鬼相当爽快地承认。
  苻长卿听着槐鬼随口念出安眉的名字,脸色不知不觉又坏了几分。他墨黑的眸子紧紧盯着槐鬼,沉声质问道:“你就是那槐神?”
  “对,”槐鬼讪笑一声,眯着眼和气道,“你若不想深究,也可以这么称呼。”
  “我不会同那女人一样傻的,”苻长卿冷笑一声,傲然睥睨他,“说吧,你是人是鬼?”
  “哎,你倒明敏,我的确不是神仙,”槐鬼不以为忤地望着他笑,一时之间在这景致如画的庭院里,真是云停雾敛晓烟迷,“我是槐鬼、古木方域之鬼,叫那蠹虫来见我吧。”
  第三十九章
  “你说要见她,我就得照办么?”苻长卿一向不是善主,此时又对槐鬼心怀敌意,自然不会乖乖听命。
  槐鬼倒是无辜又无奈地耸耸肩,望着咄咄逼人的苻长卿,干笑了一声:“她的肉身被蠹虫占据了,你不急么?我可是一片好心。”
  这“好心”二字,令素来桀骜难驯的苻长卿本能地排斥,他拄杖微微后退半步,冷笑道:“好心?那么我倒要问你,这些蠹虫是谁弄出来的?始作俑者是你,现在好心的也是你,你要我信你,未免天真可笑。”
  他这几句抢白着实令槐鬼无言以对,槐鬼挠着头往庭中转了两圈,微有些不满地抱怨:“我说你们人吧,真是又别扭又不好相与,这五只蠹虫虽不是什么省心之物,却也好歹为你们促成了一段姻缘不是?要说这冰人,还是我呢。”
  姻缘、冰人,这些堂皇的媒妁之言被槐鬼轻佻地信口道来,更是令苻长卿心生厌恶。他沉着脸冷哼了一声,出于士族贵胄的骄矜,忍不住倨傲地反唇相讥道:“她不过是我的侍妾,你也不过是一介鬼魅,什么姻缘、冰人,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槐鬼一怔,清澈的双眸直愣愣看透了苻长卿,却也对凡人的世俗无可奈何:“好吧,你要硬说侍妾不是你的姻缘,我们做鬼的又哪能多嘴,只是你可得想清楚了,别到最后伤了两个人的心。”
  苻长卿听了槐鬼这话,眉宇间神色微微一凛,口气也不自觉地放缓:“这些话不用你提醒,我想知道你这时候来见蠹虫,到底打算如何?你明明是鬼魅来去自如,为何不直接去找她,却来见我?”
  “特意照人间规矩来见你,除了有趣,也是想瞧瞧你长什么模样,”槐鬼又眯着眼笑起来,和气中透着点狡黠,“安眉是个好姑娘。”
  苻长卿暗暗攥紧了手杖,不知为何看见槐鬼神色中的殷殷关切,就是心觉不爽:“今日随你装神弄鬼,我苻府都拦不住你。只是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是想让安眉回魂,我虽无可奈何、却并不想答应。”
  “哎?”槐鬼没料到苻长卿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忍不住吃惊地睁大双眼,“为什么不想答应?”
  “我需要那蠹虫为我做一些事,”苻长卿皱着眉回答,不屑去观察槐鬼微变的脸色,径自往下说道,“而这些事,安眉她办不到。”
  槐鬼听了这话心中暗暗叫糟,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反应,就见他左袖中青光一闪,一团杏红色的人影已跌在地上。当满庭炫目的光芒消逝后,苻长卿看清地上这道身影竟是安眉的魂魄,脸色不禁也微微一变。
  时近正午,安眉的魂魄在阳光下显得鲜艳而轻空,半透明的身体无法在地上投出任何影子,却也因为光照充足而显得生机勃勃,看上去并不骇人。由于端午时节到处是避邪之物,她的魂魄被浓浓的瑞气冲得直打晃,越发显得虚渺娇弱。
  安眉跪在槐鬼脚边,抬起头讷讷望着苻长卿,凄然的双目中渐渐蒙上一层薄泪,令他心底一慌,无从应对。
  也许是关心则乱,苻长卿在她受伤的目光之下,竟有些无地自容。他心里也清楚自己一套凉薄的说辞给他和安眉之间带来了麻烦,想要改口解开误会,却在看见她对槐鬼流露出不自觉的信赖时,被心头恼火打乱了阵脚。
  猝不及防的狼狈,连同心虚、懊恼、不安、气恨,一时齐齐涌上心头。他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心慌,简直就像个束手无措的稚龄幼子,遇事只知道拿出最本能的面目来,用往日信手拈来的傲慢与刻薄,为自己的恼羞成怒戴上一层面具。
  “你可记得在荥阳时我叮嘱过你什么?蠹虫邪性甚重,你不可再用。”他字字先发制人,说完又隐隐后悔。
  “你明知道第四只蠹虫闹出的祸事,且不提它险些使我丧命,你也曾答应过我将那蠹虫处理掉,今后遇到困难都会靠自己撑住。”——他竟然翻旧账,他为什么要翻旧账?这样下乘的招术,他明明在官场上都不曾用过。
  然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伤心,然后在那个槐树鬼平静淡然的注视下,继续口不择言、言不由衷的伤害她:“老实说,你这一次吞蠹虫,我不是不生气的。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一定要这么做,只为了在寿宴中出个风头吗?一时借来的才学靠得住吗?你连〈千字文〉都只能背个开头……如果我的辛苦你一点都不能领会,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我也无计可施了!”
  为什么怒火会遏制不住;平日的牙尖嘴利搁到现在为什么会越说越落下风,如果抢白的结果是言多必失,还是什么都别说了。苻长卿后退半步,胸中一时气血翻涌,惹他疼的似乎是旧伤痕、又似乎是安眉此刻的眼神。
  “我说你啊,还真是不懂女人心,”这时一直在旁作壁上观的槐鬼瞧得滑稽,忍不住咧嘴一笑,很不给面子地讥嘲,“啧啧,亏你还是名动洛阳的贵公子呢,怎么连哄个女人都不会?瞧你语气这叫一个冲、口齿这叫一个涩!”
  槐鬼一脸的鄙视刺得苻长卿火冒三丈,他暗暗咬牙,冷笑道:“我的确不会哄女人开心,我也从不认为值得为这个花时间,在苻某看来,女人不过是种无知美丽的摆设。”
  “可她对你而言,明明是不同的吧。”槐鬼笑着戳穿口是心非的苻长卿。
  一瞬间苻长卿觉得自己被逼入了一条死胡同,这条胡同其实一直筑在他心中,他能够容忍其存在,却绝不想在此刻因为槐鬼的一句话而乖乖入瓮,带着被人识破的羞恼他犹自嘴硬道:“有什么不同呢?苻某从不认为,对妇人之爱,可以超离美貌而存在。”
  这一句话不计后果、伤人太过,连槐鬼都听不下去了。他心如明镜却无能为力,最后只能浅笑着叹息一句:“她比别人的好处,不过是多了些坚持。”
  她比别人的好处,他又岂能不知,何需这不相干的家伙来点拨。苻长卿心中发堵,一口闷气无从发泄,转而面对一直瑟缩在槐鬼身旁一言不发的安眉。
  “坚持?”苻长卿垂下眼,望着安眉惊怯的双眼,带着怄气冷冷地反问,“一次又一次借助别人的力量,就是你所谓的坚持?”
  “大人,是我错了,”这时安眉终于开口说话,发颤的声音里满是绝望后的失落,竟没了往日的柔顺,“大人,您说的全都对,全都是我的错。是我答应了您要处理掉蠹虫,却没有把树枝丢掉;是我明知道蠹虫曾害您受伤,最后还选择吞下它;也是我答应了您要撑住,却没有坚持。我真的是没有见识也没有本事,可是……可是我每一次,真的都是觉得走到了绝路才吞下它。”
  一向被安眉纵容坏了的苻长卿从没见过她这样的态度,一时竟不能言语。
  “这样算来,我已经来来回回走了五次绝路了,我真的是很不中用,”安眉站起身,哀伤地凝视着苻长卿,喃喃自问,“是不是这条绝路,我早就不该坚持了?就像大人您说的,没了蠹虫,今后的路我要怎么走呢?就像她说的,她讨您欢心只要一席话,而我拼尽力气也没有出路,我本就配不上您,配不上……”
  一步错步步错,她和他都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走得太远了,为什么死都不愿回头?明明两个人都无比疲惫,是不是她先不坚持了,他也就能解脱?
  安眉怔怔仰望五月的云天,一恍神,便身随心念飞升起来,红云般轻悠悠浮起、隐入空中。苻长卿见她黯然消失,慌忙追出一步,却见槐鬼连声喊着“坏了坏了”,跟在安眉身后腾空而起,转眼也鬼影杳绝;碍于人鬼殊途,苻长卿却只能无奈地停下脚步,疲惫地退回廊边坐下。
  罢了,苻长卿倚着手杖颓然想,反正十天后,她就回来了……
  这边云头上,安眉兀自躲在云中哭个不住,急得槐鬼抓耳挠腮:“哎,我说你,连蠹虫都还没照面呢,你就败阵逃跑,没见过做鬼做这么窝囊的!”
  “他……他都说了,不要我回魂,要蠹虫帮他做事,我还有什么必要见她?”安眉抱着云哽咽道,“不见了,算了……”
  “那可是你的肉身啊!”槐鬼在一旁干瞪眼。
  “……没事,反正用不了多久,我还会回去的。”安眉吸吸鼻子,红着眼俯瞰云下遥远的洛阳城,轻声嗫嚅道。
  槐鬼听她这般说,也只好陪在她身边坐下,扬起嗓子给她打气:“说的也是,不如趁现在散散心,好容易做次鬼,好歹要潇洒一回,是吧老柳?”
  一边老柳卧在云头上斜睨槐鬼,肉笑皮不笑地作色道:“刚刚我可都瞧见了,真不愧是千年老木头,果然是一把煽风点火的好手。”
  “哎?”槐鬼一怔,急忙撇清道,“刚刚我可没有煽风点火,我就是开开玩笑……”
  “……你还真会开玩笑,”柳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末了又添上一句,“嗯,我最喜欢看你这样开玩笑。”
  槐鬼浑身一激灵,赶紧哈哈干笑着顾左右而言他,从云中拉起安眉的手道:“来来来,不如我带你去逛逛人间。”
  “有什么好逛的……”安眉耷拉着脑袋,根本提不起精神来。
  “当然有,你刚刚做鬼,还没瞧过新鲜呢,”槐鬼兴高采烈地眯起双眼,炫耀道,“如果你是阳寿已尽,魂一出窍就会被牛头马面用钩魂索套走,哪里能知道我们鬼界的有趣之处,我带你去看看。”
  说着就给安眉注了些灵气,带她飞往洛阳上空,柳鬼见他如此有兴致,也就默不作声地腾云驾雾,跟在他们身后相陪。
  槐鬼领着安眉飞过洛阳鳞次栉比的街坊,一样样用灵力指与她看:“人与鬼共存于一世,只不过阴阳有隔,故而如日升月落,只有轮回却不能相见。人间万物皆有鬼,也分善恶妍媸,等我指给你瞧。”
  说着他食指一点,一注青色光芒直直落在某座庭院的井口上,逗出一个袅袅娜娜的美女来:“这是井鬼,名叫琼……”
  安眉好奇地睁大眼,看着槐鬼手指上的青光,一样样落在屋宇、马车、铜器,甚至行人头顶的伞盖上:“屋室之鬼名摇子、车鬼名恸、铜器鬼名杨煞、伞盖鬼名晏、床鬼名赫子一扶……”
  随着槐鬼轻快的话音,或老或少或哭或笑的精怪们都从往日熟用的器物中探出头来,惹得安眉先是一阵惊诧莫名,随后安下心来,便渐渐忍不住嘴角的笑意:“这些可真有意思,我从没想过,原来人间还可以有另外一个样子……”
  “当然,”槐鬼看着她心情好转,便在云淡风轻中粲然而笑,“撇开投胎轮回不谈,你知道为何许多人生前含恨,死后却不报怨?就是因为一旦做了鬼,领略了这些,许多事情也就能看得开了……往后我会要你知道,你所畏惧的那些门第权势,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第四十章
  此刻白露园中,安眉,或者说占据着安眉身体的杜淑,正端坐在堂中写字。
  端午时节,庭中棣棠似金、榴花如火,她偶尔抬起头来,眯着眼看午后的阳光穿过半卷的竹帘,任光点碎金一般洒在她的云鬓与额头上。弥漫在空气中的菖蒲香令她不禁有些眩晕,于是她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令驱邪的香气热辣辣窜进五脏六腑。
  当细微的灼痛从胸口一路烧至小腹,杜淑“咦”了一声,半睁开眼睛,视线下移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经羊酪润泽过的双手比从前细滑了许多,她将手轻柔地往肚子上摩挲了片刻,心里慢悠悠叹出一句:麻烦。
  奇妙、脆弱、麻烦,这就是凡人的身体,而自己想要获得一具,得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三百年才得到这样一个契机——用黑暗中苦苦修得的元神,来换取短短十日的璀璨光明,一切的牺牲究竟值不值得,这一刻已经无从计较了。
  这时庭中传来轻浅的脚步声,伴着檀木叩击青石的笃笃低鸣,正是苻长卿拄杖而来。杜淑抿唇一笑,放下墨笔正襟危坐,从容不迫地迎接他。
  这一边苻长卿径自登堂,面对着杜淑坐下,抛开寒暄开门见山道:“已经过了两天了。”
  “不消苻郎提醒,我自胸有成竹。”杜淑也不行虚礼,低头整理了手边的文稿,递到苻长卿面前。
  苻长卿拈起一看,“论女诫”三字赫然入目,他立刻将杜淑的打算猜出大半,不以为然地冷笑道:“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哗众取宠,苻郎不也深谙其道吗?”杜淑意有所指的笑起来,一时螓首蛾眉,姣好明妍。
  苻长卿听出她话里的暗讽,神色一凛,不再小觑杜淑,当真将她的手稿从头至尾翻看了一遍,末了也不得不冷着脸给了一句评价:“你这论调倒挺新鲜。”
  杜淑笑着低下头,将手稿翻了翻,轻声念出开头:“大凡世间女子,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晚寝早作,以事舅姑。然则虽有德言容功,犹不能擅专房之宠,何也?”
  “盖世间男子,皆喜新厌旧、重难轻易者也。”苻长卿代她念出下一句,到底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却没作任何反驳,“你打算将这篇文章传抄出去?然后靠这惊人言论名噪洛阳?”
  “有何不可?”杜淑胸有成竹地微笑,“此举虽然的确惊世骇俗,却能保证一炮而红。到时若是遭人诟病,我还可以拿出更好的文章来,足可力挽狂澜。”
  “这倒不妨事,天下文章,最容易靠争议出名,何况你的文章的确有几分道理。相信届时若有人驳斥,自然也会有人出言维护。”苻长卿冷冷一笑,起身往堂外走,“既然你要成名,我自会为你铺路。待会儿我送些闺中用的笺纸来,你将〈论女诫〉誊写一份交给我,我等着瞧这场热闹。”
  杜淑但笑不语,静静看他离开白露园,视线才又移回纸面——这文章岂止是有几分道理,简直就是至理名言。她在《论女诫》中直指男子喜新厌旧、重难轻易,所以为天下女子提出了固宠之术,即“变易为难、变旧为新”,最终为那些失宠的正室们,达到“变憎为爱”的目的。
  她要征服的这位苻郎,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共患难时萌生的感动,在共富贵时能维系多久?他超乎寻常的坚持,有几分是源自真心,又有几分是由世俗难容的压力催生,作为后到的新人,她拭目以待……
  正在杜淑沉吟间,却听堂外又传来动静,来者竟是苻长卿的侍妾栗弥香。只见她姗姗走进白露园,这一次却不敢再横冲直闯,而是站在堂外亲切地笑问道:“妹妹在么?”
  杜淑目光一动,懒洋洋起身迎出堂外,却并不请栗弥香登堂,而是靠着楹柱斜睨她,漫不经心的还以一笑:“这倒奇了,我什么时候有姐姐了?”
  栗弥香似是对杜淑的轻慢浑然不觉,兀自望着她莞尔一笑:“你我侍奉苻郎,若分先来后到,你自然得叫我一声姐姐。”
  杜淑闻言挑了挑眉,趿着鞋走下堂阶,径自踱进庭中折了枝石榴花,揉碎了玩耍:“若是这样,倒是妹妹我不懂事了。”
  栗弥香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悄悄拉近些距离,才停下脚步对杜淑轻语道:“过去冯姬妒忌妹妹,对你做了些龌龊事,又逼得我不好出面,希望妹妹你宽宏大量,别再记恨。如今冯姬已被遣出苻府,苻郎身边只剩下你我二人,我们姐妹也该和睦相处,才能同心协力侍奉好苻郎,妹妹你说是不是?”
  “姐姐所言甚是,”杜淑低着头一笑,张开十指,看着掌中鲜红的花瓣细细碎碎洒了一地,眼波却是乜斜一扫,直直盯住栗弥香,“姐姐要借刀杀人,妹妹就顺水推舟,好个同心协力。”
  栗弥香闻言一怔,不禁骇然后退一步,不动声色地瞪着杜淑嗔怪:“妹妹你在说什么?”
  “难道不是么?”杜淑巧笑倩兮,眯着眼逼近了一步,“姐姐你已经借着我除掉了冯姬,现在又来假意示好,这次却是想借谁,来除掉我呢?”
  “妹妹你误会了,”一瞬间栗姬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些僵,她目光游移到别处,说话的口气也不再柔和,“今日我来探望你,全是出自一片好心,你若无意与我结交,我也不强求;只是你千万别再说什么借刀杀人的话,红口白牙地含血喷人,有什么意思?”
  “我有没有含血喷人,你自己最明白,”杜淑这时走到栗姬跟前,几乎与她面贴面站着,口气缓慢而又充满威慑,“只是妹妹我现在要借刀杀人,不知姐姐你肯不肯出一臂之力?”
  说罢她冷不丁抓住栗弥香的右手,一言不发地拽到自己胸前,迫使她按住自己的肩胛。栗弥香在“安眉”森冷的目光下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心中升起一股诡异的寒意,她急着抽身离开,却不知面前这女人哪来的力气,纤纤五指竟能将她的右手牢牢扣住,使她一时挣扎不开。
  焦急的栗弥香不禁使出浑身力气,慌乱中鬼使神差地一推,就看见“安眉”轻飘飘倒在了地上。这一推她并没觉得使出多大的力气,得到这般结果使她有些愕然,却也松了口气。不料蜷在地上的“安眉”却突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抬起一只手滑向身前,重重地按在了小腹上。栗弥香面对眼前的变故,有些莫名其妙,刚想退开一步说些狠话时,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冷喝:“你们在做什么?”
  她大惊失色,立刻白着脸回过头,正看见苻长卿拄杖站在内庭月门外,跟在他身旁的阿檀手捧一盒笺纸,也在好奇地注视着她们。栗弥香顿时明白过来,知道自己已掉进“安眉”的陷阱,只能再次低下头对着地上的女人,惊慌失措地伸出手去搀扶:“我羡慕这园子里的石榴花,妹妹也不用亲自为我摘啊,看这苔藓多滑……”
  杜淑听了她的谎话,紧抿的嘴唇扭出一丝笑,也不出声,只是将手按在小腹上重重地揉。一旁栗弥香离得近,恍惚看见她眼中青光一闪,吓得她赶紧甩开手踉跄着后退。这时苻长卿也已走到她们跟前,沉着脸责备栗弥香道:“你来这里胡闹什么?下去。”
  “不,我没有……”栗弥香意识到自己处境凶险,不甘心就此被苻长卿判定有罪,“我只是来看看她,没别的意思。”
  苻长卿哪会相信她这一套,径自不耐烦地摆摆手:“下去。”
  眼前这一幕若是搁在从前,他一定又要恼火安眉受了欺负,而如今,他清楚面前这两个女人都不是简单的货色,倒也能省心了。心里这样怅然想着,苻长卿脸上不禁滑过一丝苦笑,墨黑的眸子在对上杜淑懵懂茫然的双眼时,不由得微微一愣。
  一瞬间他以为是安眉回来了,但在看清杜淑裙幅间迅速洇出的暗红色血迹时,片刻怔忡后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立即甩开手杖将杜淑打横抱起,发疯一般冲傻愣在一旁的阿檀大吼道:“快去叫人——叫人来!”
  太医呢、稳婆呢、婢女呢,怎么一个个都不来?!他这一生从没像现在这样着急过,似乎日晷的斜影是一根暗蓝色的尖锥,深深扎进他心里,随着时间的推移拉出一道血肉模糊的创口。
  一向清明有神的墨黑色瞳仁头一次散乱了视线,眼前茫茫然滑过无数纷乱的人影,有匆忙奔走的、有恻隐叹息的,却都是与他无关的众生相。他被人从室内推到堂外,一直这样傻愣愣站着,直到压抑的暮色将他的视野一并沉于灰暗,直到点点烛光跳入他空洞的眼帘,一直嗡嗡作响的双耳中才听见太医一声苍老的叹息:“苻大人请节哀。”
  这句话沧桑哀戚,像是从山谷中幽幽冒出的鬼语,在他空落落的心头一遍遍回荡。许久之后,苻长卿恍恍惚惚回过神,微微点了点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已在堂外站了许久。这时左腿上又传来隐隐刺痛,蚁啮一般,直到现在才传进苻长卿脑中,提醒他任性抛开手杖的下场。他随即踉跄了一下,借着阿檀的扶持颓然坐在廊下,铁青的面色始终不曾缓和,像覆着一层寒霜。
  一直守在苻长卿身旁的阿檀看着自家公子伤心,咬着唇不言不语,眼睛鼻子却早已悄悄发红。
  “没了也好,”许久之后苻长卿终是开腔,平静的面色死灰一般黯淡,说出的话字字无情,又字字透着凄凉,“反正我和她的孩子,也做不了苻家的长子。”
  第四十一章
  这忙乱的一夜远比想象中更加难熬,自少爷进入内室看望安姬后,被拒于门外的阿檀就一直往返于白露园和主宅之间,由着苻夫人事无巨细的盘问。也因此,这一刻他才会拎着夫人为少爷准备的食盒跑过长长的穿廊,直到在堂前停住脚步。
  这时堂内肃静得鸦雀无声,阿檀赤足立在檐下听鸽子咕咕地嘟噜,在张管家的示意下蹑手蹑脚地走进内室,悄悄掀开帘帏张望了一眼。他黑溜溜的眼珠在帘缝中闪动,先是落在少爷纹丝不动的背影上,而后又滑向锦帐半掩的床榻——榻上躺着他一直瞧不顺眼的女人,三四个婢女和稳婆正在围着她打转,也许是因为疼得太厉害,不时还可以听见榻中传出低微的呻吟。
  阿檀掀帘将食盒轻轻放在案上,走到苻长卿身后跪下,小声叩拜道:“少爷,夫人叫我来送饭,嘱咐您别太劳神伤身。”
  说完他战战兢兢抬起头,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见苻长卿冷峻的侧脸。随着少爷的沉默他暗暗攥紧了拳头,心里莫名地有些慌张。
  这时张管家忽然走进内室,令人难捱的僵局才终于被打破:“大公子,您的计吏从刺史府赶来送消息,现在正在堂外等着呢。”
  苻长卿听见公事回过神,却仍是心烦意乱地皱起眉:“什么事这么急,叫他回去明日再禀。”
  “似乎是关于大兴渠乱匪的,听来人说,好像是徐州出事了。”张管家望着苻长卿略提了两句,不希望少爷因为私情耽误公事,“大公子您看,事出紧急,还是去一趟吧。”
  “徐州……”苻长卿沉吟片刻,眸中寒光一闪,在阿檀的搀扶下起身,“你派人照顾好安姬,我同计吏出去一趟,明天会直接从刺史府上早朝。”
  “是。”张管家这才松了口气,俯身一拜,毕恭毕敬地送大公子走出内室。
  直到这些要紧的人物全都离开,室中的婢女才又忙碌起来,这时瘫软在帐中的杜淑悄然张开双眼,星眸在暗中微微闪烁。她翘起嘴角想弯出一丝笑,可惜下腹传来的剧痛过于强烈,使她的一张脸上除了苍白就是麻木。
  凡人的身体果然很脆弱,杜淑无奈地想,她实在不该这样穷折腾的,不过好歹也算给未来解决了一个麻烦。还有徐州,徐州……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
  另一厢安眉同着槐柳二鬼飞了一天一夜,已经来到了千里之外的九嶷山,此刻正值阳光明媚的晌午,槐鬼伏在一棵梧桐树上俯视着缩成一团的安眉,好奇并关心地问:“哎?肚子还是疼得厉害吗?”
  “嗯……”安眉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在槐鬼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哎,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该是这个日子……”
  “不管是怎么回事,先吃了这个吧,”这时老柳忽然从一旁的湘妃竹林中现身,手里拈着朵紫光潋滟的灵芝,递给安眉,“给,毕竟大老远来趟九嶷山观光,因为肚子疼扫了兴就不好了。”
  “哎呀,这可是千年灵芝,”槐鬼看见灵芝顿时两眼放光,一骨碌从梧桐枝上爬起来,羡慕得不行,“老柳你藏私!偏心!见色忘义!”
  “不是我偏心,是你缺心眼,”老柳仰头看着赖在梧桐树上垂涎三尺的槐鬼,板着脸冷笑道,“你光看着她不舒服,还不如花点时间找找仙方,九嶷山到处都是灵芝瑞草。”
  “真的?”槐鬼盯着安眉一点点啃食灵芝,自己也涎皮赖脸地跟老柳撒泼,“我每年来三次九嶷山,怎么从来没见到这些好东西?”
  “你每次都只逛景点,什么宝贝也轮不到你了。”老柳斜睨槐鬼一眼,相当鄙视,“告诉你多少次了,要想汲取灵气,就要往深山绝谷里走。”
  槐鬼顿悟,当下偕同恢复了元气的安眉,跟着老柳一起走进飒飒摇动的湘妃竹林。一路上安眉踩着露水好奇地东张西望,蓦然听见一阵悦耳的丝竹声,她辨认不出是何种乐器,只好懵懵懂懂地笑叹了一句:“真好听。”
  “当然好听,那是舜池的神妪在弹箜篌。”槐鬼得意地笑笑,引着安眉穿过斑斑泪竹,来到雾岚深处一眼碧绿的水潭边。
  这时只见四周峰峦如聚,戍卫一般刺向青天白云,守护着脚下静谧的寒潭。一位白发老妪正坐在潭边拨弄箜篌,引得潭中老鱼跳波、瘦蛟起舞,无数鸟雀盘旋在山谷之中。槐鬼和老柳相视一笑,悄悄走到潭边坐下,安眉知道自己此刻正目睹神迹,几乎受宠若惊,她跟在槐柳二鬼身后,也小心翼翼地坐在湿漉漉的草丛里。
  一开始她害怕露水沾湿裙子,刚想低头整理衣裳,才发现自己多虑了——做了鬼哪里还会弄湿裙子呢?安眉无奈一笑,目光一动,竟发现身边草丛里藏着许多鸟蛋。穷人本性做鬼也难改,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拾起一枚鸟蛋,却被槐鬼小声阻止:“舜池边的鸟蛋可不能捡,拿了会迷路的。”
  安眉脸一红,立刻乖乖将鸟蛋放下,又见槐鬼抬起手来向上一指,轻轻对她道:“看,那是娥皇峰。”
  安眉闻言,在越弹越急的箜篌声中茫然抬起头,望着头顶上方的万仞险峰出神。这时空谷百鸟翔集,峰顶上雾岚连着流云,都在灵动的箜篌声中随风滑过。安眉仰望着万丈光芒在岩壁上绘出流动的云影,双目被峰顶澄澈的碧空刺得眼泪盈眶,她禁不住低下头,俯看着舜池碧水倒映出巍峨的娥皇峰,蛟龙从翡翠般的水底匆匆滑过,粉红色的桃花鱼像点点花瓣浮在水中……眼前奇异的幻境为安眉带来莫名的感动,她觉得自己的心正像匣子一般被一只手打开,充满了豁然开朗后的欣喜。
  这时一旁的槐鬼递给安眉一杯木兰露,弹罢一曲的神妪也姗姗来到群鬼面前,苍老的手指慈蔼地抚过安眉的鬓发。林间妖艳的山鬼们纷纷从四周现身,带着与槐柳二鬼久别重逢的亲热,齐聚在箜篌涟漪般的余韵里欢饮。安眉听过舜与湘妃古老的传说,若有所思地捧着露水低喃道:“娥皇峰……舜池……为什么女人是峰,男人是池呢?”
  “你觉得这样很奇怪么?”槐鬼听见安眉的低语,呵呵笑了几声,“世俗世俗,人世间的许多安排,都俗得很。为什么不能女人作峰男人作池?男人与女人的力量,原本就不分高下,”
  “男子为天、女子为地,是我从小听从的教诲,不好比的。”安眉赧然一笑,仍是不敢随便认同槐鬼的说法。
  她认真的态度把一众鬼怪们逗笑,于是老柳故意插科打诨道:“那好,我问你,你们小泽村的男人和皇家的公主相比,谁是天,谁是地?”
  这问题生生把安眉给难住了,她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后还是犹豫道:“公主是天,我们村的男人是地……”
  “哈哈哈……”槐鬼闻言大笑起来,牵起安眉的手带她飞上娥皇峰,“你看,你也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条条框框给绕糊涂了吧?”
  安眉在飞升的途中被山风吹得双眼险些睁不开,好在她早已习惯了飞翔,整个人很快便沉浸在山巅晴好的风光之中。载着槐柳二鬼和安眉的浮云轻快地掠过群山,不大一会儿,辽阔的视野中就出现了一块块整齐的麦田。安眉对庄稼有着一股本能的喜爱,她趴在云中俯瞰着即将成熟的农田,又看见针尖一般在田间劳作的农人,不禁感慨道:“从天上看,地上的人好小。”
  “没错,从这里看,每一个人都很渺小。在田间忙碌的人或者住在宅院里的人,说到底,又能有什么不同呢?”槐鬼一边笑着,一边将云头往下一按,“你再下去看看呢……”
  说着他便令白云飞近地面,这时云头正经过一座不知名的山村,窄窄的山道上迎面走来两家披麻戴孝的哭丧队伍,这两家丧事办得一贫一富,贫家此刻正战战兢兢让在路边,给富家热闹而庞大的队伍让路。然而在另一条路上,这两家逝去的故人都平静地跟在牛头马面身后,身上一样缠绕着沉重的勾魂索。
  原来黄泉路上无论贫富贵贱,皆是殊途同归。安眉默然看了半晌,心里模模糊糊悟出点什么,却又没法说个明白。于是她只能笨拙而含糊地低喃道:“好像这样看,每个人都一样。”
  “嗯,你还算挺有悟性,”槐鬼欣然点点头,懒懒在云中翻了个身,“所以说,别再忧愁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啦——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男人有啥了不起?不就是有点地位有点钱么?你仔细想想,还有什么想做却没法完成的心愿?在这个时候,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安眉听了槐鬼的话,当真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忽然坐直了身子,两眼发亮地点点头:“有的!我一直想回家乡看一看……”
  “那就去吧。”槐鬼眯着眼睛笑起来,悦耳的嗓音里包含着亲人般的宠溺,驱散了安眉心中最后一丝阴霾。
  第四十二章
  短短三天,一篇《论女诫》在洛阳闹得沸沸扬扬,引得无数妇人争相传抄,三三两两聚在闺中咬牙切齿地诵读谈论,甚是解恨。这些长年与美妾妖婢作斗争的贵夫人们,头一次将尖锐的矛头指向她们喜新厌旧的丈夫,纷纷按照《论女诫》上所示,琢磨出一套全新的固宠方案。
  单从纸面上的步骤来说,想扬眉吐气的妻子们首先要按捺妒意,假意贤淑地将丈夫们推向美人的怀抱,纵容他们在外面尽情将野食吃饱、吃撑,乃至吃腻;同时自己则衣着朴素、辛勤持家,并将丈夫们拒于绣榻之外。直到丈夫们诧异不安或者快忘了她们的长相时,才挑选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惊艳登场,重新引起丈夫们的注意。接下来是一系列的心理战,妻子们可以故作冷淡、以退为进、欲迎还拒,一点点对回心转意的男人们施予芳泽,直到全然吊起他们的胃口,同时自身再修习媚术,最终将丈夫的一颗心永远拴在自己身上。
  实现这样的计划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并且勇气、毅力、恒心一个都不能少,然而《论女诫》全篇语带煽动,道理分析得丝丝入扣,步骤详细并且缜密,又使得女人们不得不由衷信服,进而鼓起勇气去尝试。
  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整个洛阳的男人们不论俊丑贫富,都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老婆不再嫉妒,甚至鼓励他们出去冶游,很快《论女诫》也传到了他们手中,在本着知己知彼的精神研读之后,每一个人都欣喜若狂——不管自己的妻子最终能不能将自己征服,总之事态的发展对自己绝没坏处,那么顺水推舟地出去放荡,何乐而不为呢?众人安下心后,顿时陷入一场迷乱的夏日狂欢——趁自家老婆没有改主意之前,还是先尽情地将野食吃饱、吃撑,乃至吃腻吧!
  与此同时,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自然都会想知道写出《论女诫》的人是谁。于是消息不胫而走——赫赫有名的青齐苻氏长公子苻长卿最近纳了一位侍妾,名叫安眉,是一个有着低贱的胡人血统,却才高八斗的美人。
  在安眉声名远播之后,《论女诫》自然也传到了苻公手里,这篇离经叛道的文章使古板的老人家暴跳如雷——苻公无法想象这样一篇煽动正室们和低贱的妾室争宠的文章,竟然能够瞬间蛊惑所有的人,天下难道还有比这更加本末倒置、哗众取宠的事吗?!
  就在苻公被激怒发作前,“安眉”竟然又抛出一篇《事舅姑》,措辞温婉娴雅,一时也被人传抄开去,引为待嫁女子的闺中教条。文中提到“侍奉阿翁当谨言慎行,不敢直视、不敢随行、不敢对语。如有使令,当听其嘱咐,不可违逆……”这几句话生生打动了脾气死硬的苻公,这才使他没有话说。
  此时白露园中,杜淑信手写完一首闺阁诗,吹干墨迹后散漫一笑,索性用水红色的笺纸半遮住脸面,懒懒躺在榻上喘气。小产后的身体尚未复原,使她每天都得花大半时间躺着休息,身子却仍旧羸弱乏力。
  想起《论女诫》在洛阳的风靡,杜淑便不屑一笑,对凡间女子的愚蠢实在无话可说。为什么女人一定要一个男人来全心爱护呢?与其和女人争宠,还不如……她微微沉吟,继而冷笑,片刻后强撑起虚弱的身子,带着诗稿慢慢往澄锦园走去。
  这一段路杜淑走得极慢,却没有令白露园的婢女来扶持,虽然现在她在洛阳是红人,但在苻府却始终是形单影只。过去是没人乐意搭理,如今是没人敢来逢迎——这位忽然开窍的安姬,在苻府的下人们看来,总透着一身令人望而却步的鬼气。
  比起尚有情郎怜惜的安眉,如今杜淑的境况其实更堪怜,然而她从不曾露出一丝胆怯或者彷徨,只是微笑着独来独往,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
  施施然走进澄锦园,杜淑在婢女们通禀后脱屐登堂,满面春风地走到苻长卿面前。
  自从她小产之后,眼前这冷漠的男人除了派人照料她,便再也不曾露面,真是无情呢。杜淑心中嗤笑,表面上依旧温顺地行礼,在落座后将一叠诗稿递到苻长卿面前,低垂的双眼状似不经意地滑过案牍,在瞥见调查大兴渠乱匪的卷宗时微微一顿,却又淡然移开目光。
  苻长卿抬眼看了看杜淑,信手将卷宗阖上,拈起她写的闺阁诗扫了一眼,在读到“路出重雾里,人来夕照边。”一句时,心里实在觉得精彩,嘴上却仍是讥诮道:“如今你已经够出名了,有这闲工夫,还是保养一下身体吧。”
  “出名就要一鼓作气,”杜淑笑笑,不理会苻长卿的讥嘲,径自戏谑道,“世人浅薄,总是很健忘的。”
  她的论调虽然偏激,但毋庸置疑的、的确合乎苻长卿的胃口。因此他终究忍不住会心一笑,随即讪讪移开目光,不再反驳。
  二人间的气氛忽然有些尴尬,这时阿檀恰好走进内室,跪在两人面前行过礼,脆生生地替张管家传话:“少爷,昭王爷与季鸿胪上门来作客呢。”
  “季子昂?”苻长卿一听见这个人就不爽,顿时沉下脸将诗稿往案上一丢,冷哼了一声,“他是什么鸡狗?也来见我……”
  “少爷,季鸿胪如今与昭王爷过从甚密,是朝中炙手可热的红人,少爷就委屈一下去应酬他咯。”按说阿檀早习惯了自家少爷的口无遮拦,可这一次不知为何,他却不安地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杜淑,出言劝阻道,“人多嘴杂,少爷切莫随便说话。”
  阿檀对苻长卿说这话时,婢女们正在外堂烹茶,内室中只有杜淑一个人默不作声地陪在一旁。苻长卿因着书童的反常心下微怔,旋即也醒悟——眼前的杜淑又不是安眉,他怎么还信口道出心里话?是应该自省的。
  “你倒胆大,竟敢教训我?”苻长卿讪笑着拍了一下阿檀的脑袋,在他的扶持下慢慢起身,“罢了,如今他以佞幸得宠,我可得罪不起。”
  说罢苻长卿便缓缓往外走,自从杜淑小产那日他就丢弃了手杖,何况就算此刻左腿的骨裂还未复原,他也不甘心在季子昂面前示弱。临出内室前苻长卿偶然回过头,恰好看见杜淑动作艰难地起身——那是他何等熟悉的身影,一举一动都曾牵动他的心,苻长卿略一犹豫,心底终是不忍,于是在转身离开时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行动不方便就慢些走,没人催你。”
  杜淑一愣,望着苻长卿匆匆离去的背影,片刻后嘴角不禁弯弯翘起。此时室中只剩下杜淑一人,她低下头,眼珠躲在睫毛下微微一滑,趁着四下无人,便伸出手去拿起案上的卷宗,悄悄地打开……
  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司徒府中正大人的这句评语传遍天下,除了当事人不以为然外,其实又能有多少偏差呢?
  至少在阿檀看来,哪怕他心底再偏袒自家少爷,此刻站在他眼前的男子,也是极出色的。
  平阳季氏长公子季子昂,自幼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蚕眉凤目、直鼻权腮,天生一副堂堂的公卿之相;再配上身姿矫健的七尺之躯,对比时常流于轻狂的苻长卿,倒也的确当得起“堂堂”二字。
  然而面对这样一位公子的示好,此时又流于轻狂的苻长卿却根本连看也不看,径自迎向被众人簇拥的昭王爷,翩翩然行下礼去:“殿下光临寒舍,苻某接驾来迟,请恕下官不周之罪。”
  “苻刺史快请起,快请起,”当今天子的三弟昭王乐呵呵扶着苻长卿起身,面带促狭地上下打量他,“足下最近气色不错,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温柔乡里好入眠啊……”
  苻长卿听见昭王口吐亵词,心头便猛地一沉,隐隐生出些不安的预感来。这时苻公已陪在昭王身边,听了这话脸色阴沉地盯了儿子一眼,才又毕恭毕敬地引着昭王与季子昂一同进入客堂。焚着名香的客堂内早有娇美的婢女们在等候,这时便盈盈来到众人座前,细声细气地侍奉茶食。
  满座宾主相谈甚欢,大家从国事谈到风月,一直都是兴致高昂,只有苻长卿一反常态地默默端着茶碗,两眼盯着地面出神。果然没过多久,昭王就在谈笑中暴露来意,一边抚着微微腆出的肚子,一边朝苻长卿满脸堆笑道:“听说足下最近纳了一名侍妾,号称天下第一才女,可有此事?”
  苻长卿闻言心中一惊,墨黑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错愕,却转瞬即逝。他定了定神,笑着对昭王敷衍道:“殿下说笑了,微臣纳的侍妾,不过略读了一点诗书,又怎敢妄称才女?”
  “哎,一篇〈论女诫〉名动天下,她到底有没有才气,可不能任由足下抹煞啊,”昭王不依不饶,兀自笑得一团和气,“这位传言中的名姬,本王有意一睹芳姿,不如足下请她出来会客,如何?”
  第四十三章
  昭王此言一出,堂中诸人顿时噤声,尴尬得面面相觑。
  苻长卿沉默了片刻,脸上才又露出曲意逢迎的微笑,婉言推辞道:“安氏区区一介女流,怎当得起殿下如此抬举?只怕她出乖露丑,有辱尊驾。”
  “哎,苻大人过谦了,安姬的才华世人有目共睹,字里行间的锐气丝毫不输男子。如今妇人间也推崇林下风气,争相与士大夫论学清谈,苻大人又何必胶柱鼓瑟?”这时季子昂笑着放下茶碗,与昭王相视一眼、默契无间,“如果苻大人是介意安姬抛头露面,不如在堂中设下屏风,令安姬在屏后与昭王作谈,苻大人以为如何?”
  季子昂轻佻的笑容令苻长卿心下大怒,他寒着脸兀自沉吟不语,使得堂中气氛十分尴尬,这时座上苻公却突然开口道:“季鸿胪说笑了,区区一个侍妾,哪里金贵得见不得人?只管请安姬出来见客就是。”
  苻长卿听见这话心里一下懵住,难以置信地抬头盯住父亲。苻公却冷着脸正眼也不看他,径自吩咐左右道:“来人哪,在堂中张设屏风,去白露园请安姬过来见客。”
  十二扇描画着金碧山水的云母屏风很快在堂中设下,昭王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只等着会一会传闻中的美人。
  这时满堂静谧,只有婢女在缓缓打扇,带起夏日轻软而慵懒的风。只听片刻之后,堂外传来细碎的佩环瑽瑢之声,一阵似檀非麝的香气悄然渗入堂中原有的香气,随着众人的呼吸一下下由浅入深地撩拨,挠得人心头发痒。
  在昭王的翘首以盼中,随着婢女们一声通禀,一道纤细的女子侧影如染上宣纸的淡墨一般,缓缓晕上屏风半透明的绢面,在绢面明丽的金碧山水间袅娜下拜,声清如莺:“贱妾安氏,见过诸位大人。”
  昭王饶有兴味地盯着屏风上淡如轻烟的影子,半晌之后才清了清嗓子,和气道:“快快请起。”
  “谢大人。”屏后女子盈盈起身,又在竹簟上安然落坐,举手投足间纤弱风流,甚是令人赏心悦目。
  昭王禁不住用手指敲着凭几,兴致勃勃地探身问道:“那篇〈论女诫〉,是你写的么?”
  屏风后的身影稍稍一顿,不卑不亢地答道:“正是贱妾拙作。”
  “拙作?哼,你那满纸的荒诞论调,实在是惊世骇俗,大胆的很哪!”座上昭王虎着眼问罪,语气中却含着笑意,全无半点责备。
  “贱妾不才,不曾想一时戏作竟致满城风雨,委实无心亵渎大人眼目,还请大人降罪。”屏风后的人影俯身一拜,姿态却极从容,看不出半点胆怯。
  “嗯,是得降罪,”昭王呵呵一笑,从一旁的瓶插里抽出一枝栀子花,示意身旁的婢女送到屏风后,“随你拈韵赋诗,作得好,就免了你的罪。”
  但见屏风后的人影拈起花枝,竟像不用思索似的,慢悠悠吟道:“素华偏可喜,的的半临池。疑为霜裹叶,复类雪封枝。日斜光隐见,风还影合离。”
  苻长卿听罢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这时昭王却在座上拊掌大笑道:“哈哈哈,果然才女之号并非浪得虚名,安姬会什么乐器?”
  “诸般乐器皆有涉猎,尤擅琵琶。”屏风后的人当仁不让,很是自信地回答。
  “好好好,”昭王连声赞叹,径自问苻公道,“不知郡公府上可有好琵琶?”
  苻公在座上欠了欠身子,谨慎答道:“鄙府俗陋,倒也曾附庸风雅,藏了几副琵琶。”
  说罢忙差左右从库房里取出一把龙首琵琶,呈上堂给昭王过目后送进杜淑手中。杜淑将琵琶抱在怀里,手指按在弦上一揉,琵琶的清韵霎时嘈嘈切切如玉珠散落,无可挑剔的缠绵曲调里透出道不尽的柔情蜜意。只是曲子再好,满座人除了昭王沉浸在曲中,其余人皆是各怀心思。
  很快一曲终了,季子昂在余韵中侧目观察昭王神色,适时投其所好地赞美道:“听说安姬是胡人,难怪琵琶弹得这样好。”
  杜淑在屏风后闻言一笑,柔声答道:“大人谬赞。”
  昭王听见季子昂这般说,立刻佯装好奇地接腔道:“久闻胡人女子妖艳豪爽,既然这般……安姬可否出来一见?”
  这时满座尽知昭王的心思,听他说出这句话,心头竟有种预感成真的释然,于是各自漠然出神,堂中一时寂静无声。大家都在等待苻长卿打破沉默,不曾想接下来的变数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贱妾惶恐,”只听轻轻一声告罪,屏后人影俯首一拜,末了竟又添了一句,“一切但凭夫君吩咐。”
  这明摆着的欲迎还拒让苻长卿勃然大怒,但他当着众人不好发作,只好将牙根咬得死紧,半天后才冷冷开腔:“既是殿下盛情相请,岂容你托大拿乔,出来吧。”
  话音刚落,就见屏后人影起身轻移莲步,终于绕过屏风出现在众人面前;而这一次光彩照人的露面,饶是曾经见过安眉的苻家子弟,也不得不惊艳。
  但见杜淑乌黑蓬松的头发经过兰膏润泽,松松绾出一把堕马髻,娇慵地垂在颊边,衬得人香腮如雪;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妆点着一朵朱红色的杏花,罥烟双眉舒展风流,明眸顾盼时,睫毛像蝴蝶扑扇的小翅,忽上忽下眨出夺目的艳色。
  源自胡族的美丽直白而强烈,她没有汉家女子的矜持,却仍是将团扇举起,又借着鬓边金钗流苏的掩护,偷眼觑视满座宾客,最终将目光落在一位客人身上——那陪在显贵身边却依旧磊落出众的人,正是季子昂。
  他并没有主座上的客人富贵,可浑身流露出的气质却异常吸引杜淑——这份悸动非关风月,而是一种发现同类的欣喜。仿佛暗夜里擦亮一星半点的火光,在眼神交汇时,能从心底窜起一阵阵酥麻……机敏的季子昂当然也收到了杜淑的眼神,他不动声色地望着眼前美丽的胡姬,心底有些纳罕,似乎能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萌生,摸不清道不明,却确然使人着迷。
  杜淑察觉到了季子昂的目光,团扇下的唇角微微勾出一丝笑,将明眸偏移开去。这时她仰头望见苻长卿墨黑色的双眼,于是她将团扇移开,带着无畏的笑意,坦然承接他的怒意。
  “苻郎不喜欢我抛头露面?”当一场虚浮的盛宴尽欢而散,杜淑摇着团扇,在白露园里望着苻长卿笑,“此刻莫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今天你这样刻意矫饰曲意逢迎,我当然要有所怀疑,”苻长卿冷冷盯着杜淑道,“希望你见好就收,免得给以后惹出什么麻烦。我已经见过她的魂魄与那棵槐树,你对她的某些说辞,我不追究,不意味我不知道。”
  杜淑听他这样说,脸上露出些近乎顽皮耍赖的表情,低下头笑道:“我可没别的想法,不过假使能让昭王对安姬青眼有加,今后还有谁会看不起她呢?对不对?”
  “我不需要你做那么多,”苻长卿不为所动,对目前有些超出他掌控的杜淑,隐隐觉得受到威胁,“还有四日就满十天了,你不必再有动作,就安安分分待在白露园吧!”
  他沉着脸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杜淑望着他倨傲的背影怔愣了半天,最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孰料苻长卿一语成谶,杜淑惹出的麻烦果然登了门——平阳季氏长公子季子昂,竟在三日后再次拜访苻府,向苻长卿提出讨要安眉。
  这在当时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士族贵胄府中的侍妾毫无地位,胡姬则更是低贱;士族子弟们相互交游作客,如果在某家相中一个侍妾美婢,大可坦然向主人讨要。即使这位胡姬再负盛名,即使自己与她的主人再没交情,冲着大家刻意追求的名士风度或者自己如今的地位,季子昂都以为自己会成功的。
  不料苻长卿听了他的提议却只是挑起眉,像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头颅微微后仰着,露出讥嘲不屑的表情:“足下说您特意登门造访,是想讨在下的侍妾?”
  “那日鄙人看苻大人的言谈神色,似乎对安姬也不甚上心,”季子昂对苻长卿的敌意报以一笑,“季某今天提出这不情之请,虽然很是冒失,但君子有成人之美,大人如果对那安姬没有眷宠之心,何妨割爱呢?”
  “正如足下所见,目前苻某的确对她不甚上心,不过就算季鸿胪您来要她,在下也不能割爱。”苻长卿垂眼一笑,也不屑与季子昂虚应故事,当即不留情面地拒绝。
  季子昂微微一怔,低头转了转手中的茶碗,须臾后冷笑道:“不知是不是鄙人多心,似乎苻大人……对鄙人有些成见?”
  “足下的确多心了,”苻长卿闻言朗声一笑,双目中却毫无笑意,“这件事纯粹是在下吝啬小性,绝对不关足下的事。”
  “是么?”季子昂笑着偏头喝了一口茶,目中妒意一闪而逝,“那么,如果昭王来向大人讨要安姬,不知大人还会不会吝啬小性呢?”
  苻长卿闻言大怒,这一次不加掩饰地怒视着季子昂,冷笑道:“安姬不过一个卑贱胡姬,想来还求不到昭王如此青睐,如果足下能怂恿昭王跟一个臣下讨女人,苻某再忧心不迟。”
  苻长卿面色冰冷,握着茶碗的指节微微发颤——他已经气走了她的魂魄,无论如何也要留住她的肉身——她就快回来了……
  第四十四章
  在苻长卿面前碰壁的季子昂悻悻告辞,他拒绝了苻府家奴相送,独自携着自己的仆从离开了澄锦园。一路意兴阑珊地穿过苻府的花园楼台,拐过错落有致的假山石,最后竟在兜兜转转的柳暗花明处,发现了那道令他念念不忘的背影。
  此时水榭凉风初上,亭中人徐徐回过头来,与他目光交汇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分明闪烁着一种亲切的笑意。于是说不清来由的,季子昂觉得自己的野心忽然被这笑意烧热,心潮鼓涨乃至澎湃,使他再也听不清周遭的动静,只一心专注在亭中美人的双眼上。
  在她鼓励的笑容里,季子昂不由自主地迈动脚步,一点点靠近斜偎在水榭凉簟上的美人。
  “季郎,”这时杜淑在清风中主动开口,轻启朱唇道,“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我有许多话,一直想对你说。”
  这一声“季郎”唤得季子昂微微走神,也使他不禁有点恍惚,半信半疑地问道:“你我三日前才见第一次面,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第一次照面的惊鸿一瞥,足够使我对你的情谊心领神会,我用三天思量出想对你说的话,难道还不够么?”杜淑低下头,哀伤的目光落在手中冰绡纨扇上,一种愁绪调出千种风情,“季郎,苻府里的风刀霜剑我忍了那么久,也许……就是等着你来拯救……”
  ……
  转天午后,苻长卿独自待在内室,研读着计吏送来的卷宗。
  今次大兴渠的乱匪在徐州起事,一路势如破竹,苻长卿收到线报,在地图上逐个标注出被攻陷的郡县,心头阴霾越来越浓。
  情势就如同他分析的那样——大兴渠的乱匪在短暂蛰伏后迅速反扑,没有选择固定的地点作巢穴,而是以流寇的形式不断攻克郡县抢掠物资,以维持自身庞大的军需供给。这种方式如饿虎出林,流动性大、破坏力强,对当地的豪绅和平民都会造成极大的损害,因此许多贫民在流离失所后,也不得不加入乱匪赖以求生。
  去年的粮食欠收导致今年许多地方闹饥荒,民心的不稳早为今日的动荡埋下了隐患,如今寇匪作乱,无法生存的民众被裹挟进流寇大军,也在情理之中。
  出事的徐州在豫州以东、青齐以南,按这样的速度,下一个被卷入的地方,会是他的辖区,还是苻氏的郡望呢?
  苻长卿丢下卷宗,皱着眉长叹了一口气。
  面对这次寇乱,不可讳言,他的态度非常消极。徐州不是自己的辖区,这场变乱到目前为止,他只是令豫州各郡县加强军防戒备,以隔岸观火独善其身的方式来应对。只因自己从没像近来这样心烦意乱,完全无心专注于公事——今天是杜淑附身第十天,安眉她,该回来了吧?
  苻长卿低下头,墨黑色的眼珠盯着案头水红色的笺纸,沉默了许久。
  “露出重雾里,人来夕照边……”这样的性灵,不是不动人的,他不是圣贤,怎么可能不动摇犹豫——关键是扪心自问,面对眼前的动摇和犹豫,他到底能不能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苻长卿抬起双眼,注视着南墙上透光的窗棂,目光微动——那个会在半开的窗牖下探头探脑寻找他的人,从来都不敢叫他一声“苻郎”,她想要的东西,一直都比自己少吧?
  他想起那双小兽般惶惶无害的晶亮眸子,唇边就止不住弯出一抹笑意,下一刻心中却是隐隐作痛。他曾经许下一个可斫金石的诺言,怎么可能忘记自己为了什么而坚持?
  将恼人的公事推在一边,苻长卿从案头抽出已经完成了一大半的《北荒记略》手稿,泚笔继续往下撰写。
  充满异域风情的突厥可汗庭,金帐大宴灯红酒绿,那个怯生生依着他的计策献歌的女子,因紧张而略显尖锐的嗓音在他的目光中缓缓变得轻灵。她唱着白雪漫漫、唱着眼泪澜澜,唱着美丽的姑娘翻过小山,去寻找她的情郎……那双晶亮的眼睛欲诉还休地望着他,直到曲终人散。
  还有草原上的困苦,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两个人靠在一起相互扶持——不,是他一直在依赖她撑下去,她的好处世人都可以不知道,他自己却怎么能够忘记?
  当时想不透的事,而今已能渐渐参透,他对她的感情,不是怜悯不是报答,而是在最初就知道她的不易,由不易推及情深,便使他受宠若惊。人生世上,能在死生一线时得到这样的厚爱,若还不能抛开名利地位永以为好,就实在是狗彘不如了。
  这样看来,他一直以来的机关算尽,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自己还要怎样贪心?他要的就是她这份相濡以沫,如今江深湖广,他就更不该忘。不离不弃不负不忘,此言一出可斫金石,不论自己最后是为了什么而坚持,这个诺言都不能忘记,死也不能忘记。
  苻长卿盯着手稿上的字迹,墨黑色的眸子里映出白纸黑字、字字分明。直到墨迹晾干,他才忍不住闭上眼睛,抗拒眼底的酸涩——怎么才区区十天就可以这样想念?就像桃花汛一样泛滥,像漫天飞蝗一样乱,像三年大旱颗粒无收的饥渴,像千里冰封透骨的寒,相思成灾!
  苻长卿阖上手稿,忍不住翻出从前调查安眉的卷宗,一点点解馋似的看下去。
  “新妇徐安氏,名眉,年十七……婚后言行忤逆不事姑舅,于数月前私自淫奔,至今未归……”他看到此处就忍不住笑起来,想起春雨蒙蒙里那一份休书,墨黑色的眼珠也像蒙了层水雾似的,氤氲着暖暖的情愫。
  另一份卷宗也被打开,他和她的缘分就在字里行间扑朔迷离,苻长卿读得简直要着了迷,一遍遍不放过任何字眼。
  “荥阳县钱谷师爷安眉……于九月初现身荥阳县,当街哗众取宠制药出售,而后贩卖假药敛财积万……”他想起十鞭子和一贯钱,还有那造孽的人参养荣丸,便又是忍俊不禁。
  有时候仔细想一想,如果没有这几只兴风作浪的蠹虫,自己和安眉也绝对走不到今天,真不知这些妖祟到底是福是祸。苻长卿一边沉吟出神,双目一边不经意滑过卷宗上的一行字:“近日与大兴渠劳役往来甚频,查所见之人乃秦州始平郡扶风县小泽村人徐珍,其他无考。”
  没来由的一闪念,苻长卿心中咯噔一下,双目再次紧紧盯住卷宗上这行小字:“近日与大兴渠劳役往来甚频。”
  近日与大兴渠劳役往来甚频……
  苻长卿遽然皱起眉。假使按照安眉对他所言,每一只蠹虫都会在她的身体里占据十天时间,那么这份卷宗就埋藏了几个疑点——这些蠹虫乃是槐树所赠,本身与徐珍非亲非故,就算第二只蠹虫寻到大兴渠找徐珍是为了帮助安眉,可事后为什么还要与徐珍往来甚频?还有第一只蠹虫虽然敛财积万,但它的敛财手段总共只有三步,根本用不了十天的时间,难道它当真会见好就收,只做到贩卖假药为止么?如果答案为否,它之后会做些什么?会怎样继续赚钱,又把钱用在何处?
  苻长卿蓦然想起自己被第四只蠹虫刺伤前,那只蠹虫与乱匪之间的默契配合,心中疑窦便渐渐凝聚成一个不祥的预感,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哎呀呀不好不好,这鬼东西竟然飞了,大人您看……”
  他眼前猝然窜出第三只蠹虫浸在明媚阳光里的狡黠笑脸——当时,她手里分明抱着一只信鸽。
  苻长卿霍然站起身,碰得案上卷宗哗啦啦散了一地,而他压根连看也不看,只顾着面色铁青地冲到堂外,迭声大吼道:“阿檀!阿檀!”
  “来了!”阿檀抱着鸽子跑到苻长卿面前,看着自家少爷脸色不好,不禁嘟起嘴暗自腹诽:明明是少爷您不要我在跟前伺候的嘛,怎么这会儿又来跟我闹脾气!
  “你去刺史府叫我的计吏来!”苻长卿目光阴鸷地下令,随后神色顿了顿,又改口道,“不,你备马!我亲自去!”
  ……
  这一日午后的阳光一点点西偏,最后夜暮将金红色的黄昏染蓝,到了傍晚时分,杜淑遣散婢女,独自躺在白露园的客堂中纳凉。
  她听见庭中更漏开始滴水,原本平静的面色也略微起了点波澜,笑容像涟漪般漾开——已经过了十天,今后什么人会生荣死哀?什么事会急转直下?什么天会风云变色呢?
  下一刻她听见庭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于是她撑起病弱的身子,好整以暇地迎接自己意料中的不速之客。
  来人恶狠狠地甩开竹帘冲进堂中,带出的疾风险些熄灭堂中寥寥数支红烛。杜淑在他高挑的身影下抬起头,面对他杀气腾腾的目光,最终笑靥如花地轻轻唤了一声:“苻郎?”
  这一声“苻郎”,像点醒苻长卿的咒语一般,使他在认清眼前人后怒火中烧——他的安眉没有回来!没有回来!他疾步冲上前将杜淑猛地按在凉簟上,双手狠狠扼住她的脖子,眼中尽是欲将她挫骨扬灰的杀意:“你给我出去!”
  第四十五章
  “没用的,苻郎……”杜淑喘着气,脸上呈现出病态的绯红,却仍是扭出一张笑脸,“她不回来,我自然也不会走……”
  “她要怎样才能回来?”苻长卿面色狰狞地松开杜淑,忽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上次她是怎么提前回来的?”
  他话音未落,便中了邪似的用刀划破自己的左手,让乍迸的鲜血溅在杜淑脸上,又将寒光凛凛的刀刃压上她的脖子:“是因为我的血,还是因为她的伤?”
  杜淑重新获得呼吸,忍不住捂着胸口猛咳了几声,双眸却依旧含情脉脉地望着苻长卿,声音嘶哑道:“苻郎,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如果她真的想回来,我又岂能鹊巢鸠占?”
  苻长卿双目森冷地盯着她,冷笑了一声,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质问:“你用不着再装无辜,我已经去刺史府查阅了去年荥阳县的诉讼卷宗,上面明明白白写着,第一只蠹虫在附身时,已经去过大兴渠——你们五只蠹虫到底有什么阴谋,可以说给我听听么?”
  杜淑闻言一愣,一时垂目讷讷无语,不知该如何作答。
  苻长卿面对她的沉默,一双眼始终居高临下地审视她,愤怒的语气也逐渐恢复了冷静:“你说你不能鹊巢鸠占,那么前四只蠹虫,为什么一到十天就会自行消失?”
  杜淑闻言愕然,晶亮的眼珠看了苻长卿好半天,最后才嫣然一笑道:“苻郎,你有所不知,前四只蠹虫一到十天就会自行消失,是因为……他们都并非雌虫,精气与这具肉身阴阳相克,因此只能支撑十日,十日后当然就会自行消解。”
  苻长卿听了这话,一瞬间觉得匪夷所思,细想之下又觉得合情合理,许久后才怔怔反问道:“这么说,你是……”
  “对,”杜淑凝视着震惊的苻长卿,又是温柔如水地一笑,径自替他往下作答,“我是雌虫。你忘了我们的三百年之约吗?苻郎,在能够做出选择的时候,我怎么会去修习元牡之气?”
  苻长卿听了这话,墨黑色的瞳仁微微收缩,半信半疑地盯着杜淑:“就算事实如你所说,可是为何前两只蠹虫都去过大兴渠,并且曾与乱匪往来甚频?第三只蠹虫在我府上时,也曾试着与外界通信,第四只蠹虫更是与乱匪联手劫狱救走徐珍——这些又该怎么解释?”
  这时杜淑睁大双眼,无辜地望着苻长卿辩白道:“这些事,我真的不知道。我自从附身在她身上,就不曾踏出过苻府半步,根本无法同外界联络——这些你也是知道的。”
  “现在你大可以装无辜,”苻长卿根本不信她的话,兀自冷笑道,“像你这样诡辩的人我见得多了,对付你们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刑。可惜此刻我不能拿你怎么样。”
  “投鼠忌器吗?”杜淑歪着脑袋,在这剑拔弩张的节骨眼上,竟然还有心情跟苻长卿开玩笑,“这具身体是她的,你心疼了?”
  这句话触及到苻长卿的心事,他有些恼恨,起身往后退了几步:“不能对你用刑,但至少能幽禁你。在事态没有平息前,你不能踏出这里一步,我会派人守在堂外,倘若你敢明知故犯,别怪我无情。”
  “悉听尊便。”杜淑从容不迫地回答,一路微笑着目送苻长卿无情地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竹帘后,才意味深长地道出一句,“苻郎,慢走不送。”
  ……
  一场祸事从天而降,像六月的雹子,打得整座苻府一片愁云惨雾。
  这一日午后,苻公接到消息急匆匆赶到澄锦园,一闯进内室就看见儿子苍白的脸,恨得他扬起手中荆条,这一次却没能抽得下去,而是黯然将发颤的手放下,凄然长叹道:“罢了,我再也不打你了——这一关你要是挨不过去,也不缺我这一顿荆条……”
  苻长卿这一刻仍在强撑,墨黑色的眼珠却惊疑不定地微晃着,泄露出心底的不安:“父亲何必如此惊慌,这年头御使就爱风闻奏事,听到点流言蜚语就开始捕风捉影、给人罗织罪名。我倒要看看他们弹劾我什么……”
  “闭嘴!你还敢说!你犯了哪些事,得罪了哪些人,你自己心里还不够清楚么?”苻公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在内室中团团转,“还好御史台有人送来消息,但现在弹劾文还捏在姚中丞手里,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明日早朝你给我老实点!若是御史中丞点到你名姓,就赶紧站出来领罪,不要当堂驳斥,朝中上下我自会替你打点。”
  苻长卿听了父亲说的话,心中虽然不悦,这一次却意外地低下头,不再唇枪舌剑地反驳。
  翌日早朝,御史台姚中丞果然头戴黑色獬豸冠,身穿白里赭袍,在皇帝和文武群臣面前对仗弹劾苻长卿。当他饱经沧桑却依旧洪亮的嗓门当堂点到苻长卿时,这位年轻有为的刺史只是疾步走到堂中待罪,俯首听他中气十足地往下宣读:
  “豫州刺史苻长卿,平素倨傲弗恭,莅官无一善状,唯务诈诞以夸人。败走突厥后赴荥阳治乱,犹不能克己自新,兀自沽名乱政,妄引车裂之刑,启天子重刑之心;以致民心不稳,寇乱益甚。
  查其于荥阳督军时,曾私纳匪首徐珍之妻徐安氏为侍妾,后包庇劫狱乱党劫走徐珍,怙恶不悛纵虎归山,又将劫狱重犯从轻发落,其行可议、其心可诛。今次徐州暴乱、郡县被围,各地重镇孤穷无援、危在旦夕。苻长卿握兵豫州,召而不至、危而不持,亦天下之罪人也。
  当此国势岌岌,危如累卵之际。苻长卿蒙恩进职,却每矫情饰貌,以钓虚名,隐有谋逆之心……”
  当“谋逆”两字倏然窜入双耳,苻长卿刹那间如遭雷殛,大脑一片空白。
  只听姚中丞继续不紧不慢地往下念道:“其又以河内郡公大寿为名,私自与各州番将书信往来,苞藏凶慝,图谋不轨,实乃逆臣之迹也……”
  苻长卿听到此处,心中霎时洞彻——这一次有人想置他于死地,还想一并株连苻府!他顿时挺直了脊背,长跪在堂上大声向天子申辩道:“陛下!从来乱国之俗甚多流言,众口铄金不顾其实,请陛下明察!”
  明堂之上的天子始终未曾发话,待到文武百官屏息凝神时,才缓缓开口道:“法者,天下取正,不避亲贵,然后行耳……即刻将苻刺史押赴大理寺,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会同御史中丞会审,钦此。”
  苻长卿听见天子下旨三司会审,顿时面无血色。在他被御林军押入大理寺天牢后,刑部又立刻从兵部拨出人马,将河内郡公府团团包围。苻府上下人等皆不得外出,一时连运送柴米的板车都不准进,多亏了苻公在朝中故旧甚多,不少大臣从中周旋,最后才得通融。
  苻夫人在得到消息的瞬间就被现实击垮,一下子病倒在床榻上。苻公忙着内外打点,几乎焦头烂额。直到临了,当他面对府内众人如丧考妣的面孔时,最终也不得不老泪纵横地叹息:“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如今大势已去,大势已去……”
  ……
  古谓掌刑曰理,至汉景帝则加大字,取天官贵人之牢曰大理之义。其中贵贱、男女异狱。狱中禁纸笔、金刃、钱物等。
  此时苻长卿静静坐在牢中,一双墨黑色的眼珠冷冷环视四周,仿佛两颗暗夜中的寒星。
  他已经在三天内被提审了四次,日常却始终不曾见到苻府的人来探监。他不知道外界情况到底糟到何种地步,只知道如果他的父亲还没有动作,保不齐自己将会被刑讯。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即使他嘴再硬,在无休无止的酷刑中也断然撑不了多久。如何使最顽固的犯人在最短的时间内招供,他深谙个中法门,今日倒也算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了。苻长卿想到这里便自嘲地一笑,这时天牢中的狱丞忽然将牢门打开,拎了食盒与干净中衣送进来。
  苻长卿发现这簇新的白绫中衣不是自己惯用的东西,便抬头问狱丞道:“这些是谁送来的?”
  “是户部尚书托人送来的。”狱丞往左右张望了一下,小声回答。
  苻长卿知道户部尚书与自己的父亲是朋友,听了这话便有点失望:“我府中目前情况如何?”
  “大人,这小人可说不得,请大人别再为难小人了。”狱丞放下东西转身就走,明显一刻也不愿多留。
  待牢中恢复寂静,苻长卿垂下双眼,面色苍白。连往天牢送点衣食都要辗转托人,从狱丞闪烁其词的态度也能看出端倪——外界的情势不容他乐观,到了这步田地,只怕青齐苻氏的势力,也很难保住他了……
  第四十六章
  大兴渠流寇在攻陷徐州后,迅速往南进逼扬州,同时洛阳东北的兖州也有乱匪起事。京都洛阳隐隐有被围之势。天子震怒,这时恰好有青齐苻氏的旧部在兖州驻防,守军将领是苻公的旧识,在濮阳郡城失守时投降了乱匪。
  这个消息无疑使苻府的境况雪上加霜,别有用心者更是把这件事和五月苻公的寿宴联系起来,弹劾文中所谓的勾结乱匪、私交藩将、隐有谋逆之心,也无疑成了空穴来风。
  皇帝在盛怒之下,下旨严加查办,大理寺中的三司会审为了弹劾案的进展,自然也不会再对苻长卿和颜悦色。
  御史中丞在会审时总是将苻长卿往谋逆这条大罪上逼,苻长卿心里很清楚一旦供认会是什么下场,缄口顽抗之下,皮肉之苦就在所难免。这一晚苻长卿在经历过白天的刑讯之后,到了夜里忽然发起低烧,伏在牢中辗转难眠。入夏的天牢里闷热潮湿,他有气无力地喘息,一身的鞭伤混着汗水,火辣辣的疼。
  贴身的中衣早被血汗浸得肮脏不堪,黏在身上极不舒服,他带着低烧勉强自己爬起来,从角落里翻出户部尚书送给他的白绫中衣想换上,目光却在看见夜色里微微闪光的白绫时,微微地一动。
  在这样的时刻,能不能靠自救换来一线生机?苻长卿墨黑的眼珠在暗夜中微微发光,盯着手中细滑的白绫衣料,半天后咬牙一狠心,终于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开始在中衣上写字。
  “臣蒙陛下厚爱,少年荣贵,唯知富乐,未尝忧惧。到而今轻恣愚心,陷兹刑网,方知愚心不可纵,国法不可犯,抚膺念咎,自新莫及,惟望戮身竭命,少答皇恩。然则通敌叛国之说,实为陨雹飞霜之冤,奈何市虎成于三人,投杼起于屡至,此时长卿虽欲自明,却身陷囹圄难抵圣听,惟托血书一封以自陈,望陛下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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