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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人来》-寐语者

_7 寐语者(现代)
他微笑拉开椅子,引她落座。
她噙一丝笑,目光微垂,睫毛阴影弯成两扇蝶翼。
眉弯似的月亮从树梢移到中天,照着清寂的庄园,天幕下犹是沉睡的废墟,环绕的花树却已重新绽出新蕾,年年岁岁,花开花落,总有更新鲜的春色。
夜里露水渐渐蓄起枝叶。
樽渐空,烛半尽。
艾默已醺然,一手支颐,一手将酒杯悠悠托了,任凭艳色的酒在杯中晃着……她眯起眼睛看他,在他瞳孔里看见与平日完全不一样的自己。
启安拿走她的杯子。
“别再喝,你醉了。”他的笑容在月色烛光里看来格外温柔。
艾默笑着摇头,起身绕过小方桌,来到他跟前,俯身细细看他。
“启安,为什么你是严启安?”她离他咫尺之距,近得可以闻到她皮肤上温暖的香气。
启安喉结微动,薄唇抿了一抿。
她逼近他,似笑非笑,肌肤上暖香袭人,“知道么,我真希望你是……”
她咬唇顿住语声,幽幽看他。
“希望我是谁?”他背抵了椅背,目光与她相接,无处可隐匿。
四目间流光碎影,他的手攀上她腰肢,将她环入臂弯。
她仰起脸,气息急促,目光闪乱。
他嘴唇贴了她耳畔,“你是一个谜,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开始猜的谜。”
她低低笑,“猜到什么?”
他也笑,挺秀鼻尖抵着她脸颊,“你说呢?”
唇与唇,若即若离,肌肤相贴,气息纠缠。
这双眼睛如此好看,眼尾有优美上挑的弧度,瞳孔幽深的可以将人融化……艾默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他,看清楚这究竟是谁的容颜,却越来越觉模糊遥远。
有个执拗的力量压制在胸口,如同一次次在困惑与渴求间的挣扎。
严启安,不可捉摸的严启安,藏着太多秘密的严启安。
艾默目光迷离,抬起指尖拨开他微乱的额发,痴痴笑,“没有谜底,什么都没有……早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是在痴人说梦,说一个不合适宜的梦……或许某天醒来,就什么都忘记了,回到我现在该在的地方,做我该做的事,把这些真的假的有的没的,统统……忘记……”
话音渐底,她的手垂下,就这么倚在他肩头,径自沉入甜醉乡。
启安一动不动凝望他面容,凝望她醉后殷红的脸颊,眼底有怅然亦有悸动。
“你骗不了我。”他指尖迟疑地触上她的脸,抚过眉目轮廓,“艾默,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对不对?”
宿醉醒来,身在旅馆房间舒适的床上。
艾默睁眼,怔怔躺了片刻,昨夜记忆如零星电影片段闪回脑中,刹那如有电流用过全身。艾默坐起,揉着太阳穴,回想起醉酒后的模糊片段,从耳根到脸颊都开始发烫。
冲了热水澡出来,回复些清醒,艾默呆坐在床边,极力回想醉后究竟说了些什么,脑子里却一团混沌……笃笃,有人敲门,艾默慌乱拢了拢头发,红着脸将门推开。
却是老板娘端着热腾腾的白粥,一面数落她喝太多酒,一面将粥搁在桌上,嘱咐她趁热吃。
艾默红着脸问起启安,不敢看老板娘的笑脸。
“一早出去了,昨晚还是人家抱你回来的,你不知道你那个醉样!”老板娘嘴上唠叨,满眼都是慈爱,将艾默只当自家后辈一样喜欢。艾默闻言只恨不得将脸埋进粥碗里,冷不丁老板娘一拍桌子,惊得她一口粥险些呛住,“哎,对了,昨天有个电话找你,今早你还没醒又打来,好像找得急,叫你尽快回话呢!我想想是姓什么的……”
“姓方。”艾默笑着应道,心知是编辑兼好友的方苗苗,只有她知道这个旅馆的电话,旁人大概不知苏艾跑到哪里躲起来逍遥了。
方苗苗找来自然是为了书的事情,上回说社里三审都过了,只等封面定稿就出片付印,不知还能有什么事这样急着找她。艾默慢条斯理吃完早饭,拨通方苗苗电话,那边接起来一反常态地没有传来方苗苗女士的招牌大笑声。
“苏艾。”电话里方苗苗语声低落,“有坏消息,很坏的消息。”
“怎么了,你又拖欠房租,还是又挨老板骂?”艾默笑着哼一声,“还有,说了一万次,不要老叫我苏艾苏艾的,这名字太文艺了,听得我背脊发凉。”
“是真的坏消息。”那端的方苗苗低声说,“社里终审没有过,书不让出了。”
艾默愣神地“哦”了一声,似乎没反应过来。
“你听明白了么,我是说,你的新书被撤离,社里决定不出了。”方苗苗提高语声,“苏艾,这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个明白,好端端过了三审的稿子怎么说撤就撤,你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我?”艾默怔怔拿着电话,“我不知道,稿子不是给你了么,你知道我和社里一向没有接触,有什么事都是通过你。”
“这不可能!”方苗苗急了,“问题肯定出在你这儿,我是你编辑我还能不清楚么,这稿子翻来覆去申了也没任何问题,最后关头来一个撤搞,我问了主任和副主编也都一头雾水,社长那儿倒是滴水不漏,就一句话,不出了!”
艾默不出声。
“喂,你倒是说话呀!”方苗苗憋了两天的委屈一股脑倒出来,“你那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背着我把稿子给了别家?有人挖墙角是不是?哪个社?”
艾默缓声说,“稿子写完之后,只给了你一个人,没别家编辑看过。”
方苗苗迟疑半晌,“那是为什么,社里平白无故撤稿,连个理由也不给我!如果说是上面审查的压力,前几次审查早就通不过了,怎么会平白无故在这个节骨眼上发难?”
“如果不是我,也不是社里的原因,就是说另有第三方的因素,让这本书被压下来,不能出版是么?”艾默自茫然里理清头绪,一句话却问的方苗苗愣了神。
“会有什么第三方,这本书又不是涉及商业机密,只是本小说而已。”方苗苗大惑不解,“我只以为是你这边出了问题,千怕万怕就怕你悔约跳槽,苏艾你说实话,真的没骗我么?”
艾默抿唇半晌,“苗苗,我原以为我们是朋友。”
说完这话,再没有一个字解释,落手挂上电话。
第二十章(上)
「一九四零年 十二月 陪都重庆」
楼下的唱片机一转一转,飘送着欢沁舒缓的乐曲声,在薄暮初降的冬夜听来,仿佛勾起旧日暖意。分明是这平安夜里最最应景的调子,从楼上房间里听来,乐声飘飘,忽远忽近,隐隐觉得刺耳,好似从未听过的陌生。
是唱片机太过老旧,还是自己孤僻太久。
念卿抬起目光,问身后的蕙殊,“你听这曲子,是不是调子有些高了?”
“哪有。”蕙殊拿一柄长尖尾梳子,笑着将她浓密乌黑长发梳成高鬓髻,两髻略挑松些,缀满黑色细碎珠片的发网以一弯象牙雕梳卡住,亮出齐整鬓角、光洁前额与修长颈项。
玫瑰发油润过的青丝,闪动光泽,耳后颈间肌肤似也透出一抹玫瑰的沁红。
镜子里的容颜宛如坚玉,找不出一丝岁月的瑕疵——只有在明亮灯光底下定睛细看,才决出眼角一转而没的浅痕,像鱼尾划过幽深水面。
蕙殊看的发怔。
念卿却抬手理了理鬓角,想将发髻压低。
“哎,别弄坏了头发。”蕙殊嗔道,“费了半天劲才梳起来,这是时兴的贵妃髻,你梳了最最好看,千万别给弄散了。”
说着又拈起粉扑往她脸颊多补了些胭脂。
念卿侧首避开笑道,“涂得一脸火烧云怎么见人。”
蕙殊佯作嗔怒,“不是说好了,今晚怎么打扮由我说了算,你也答应霖霖要换一换行头,常年素着脸穿那一身黑,我都替你看厌了。”
念卿一笑,并不去驳她,低头从首饰匣里找了对珍珠耳坠出来,自己侧首戴上。
“这身衣服怎么好戴珍珠。”蕙殊拧起眉头,“快丢开你这些白的黑的,可别辜负了霖霖千挑万选为你挑来的这身衣服。”
一袭绛色长礼服,缎带束腰,颜色郁郁浓浓,裙摆缀满刺绣,是霖霖亲自选来的,她还记得母亲从前穿这样的颜色最是好看。
望着镜中自己一身绛紫里透出醉红,仿佛从素日黑衣里脱胎换骨,一时间念卿目光恍惚,记起初到重庆时,也曾在春日里见到满山红红白白的茶花,其中百山茶并不多,及不上茗谷那片雪海似的白茶,红山茶却开得极美——每每开到末时,褪去艳烈戾气,转为浓郁得化不开的绛色,仿佛将艳阳与暗夜都吸纳在其中。
妆匣静静在眼前,念卿修长手指抚上,缓慢抽出最下一层。
丝绒垫上,躺着一副闪闪发亮的鸽血红宝石耳坠。
泪滴似的宝石久藏在不见天日的匣中,骤然遇上光亮,一时璀然生辉,令人神为之夺。
念卿托起耳坠,定定凝视,目光隐在半垂的睫毛下。
红宝石流光潋滟,躺在皙白手心似一泓红泪。
她像是看痴了,良久不语不动。
忽的却是一笑,拈起鸽子血一样的耳坠,比到腮边,看那两滴红泪悠悠晃着。
“好看么?”她从镜子里问蕙殊。
蕙殊颔首,话语梗在喉头,只目不转睛看着她,看她终于将耳坠戴上,从妆台前站起,徐徐转过身来。
门外噔噔传来急促脚步声。
“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来的是女佣周妈,还在门边就急忙说话,一脸古怪神色,抬眼见了念卿妆容一新的打扮,却被艳光逼得窒了一窒,才又吃吃开口,“夫人您快下去瞧瞧,大小姐她,她竟带了个高鼻子洋人来!”
蕙殊挑眉,“是么,霖霖邀了新朋友来?”
周妈连身说,“可不是,可不是,那洋人还挽着咱们大小姐的胳膊,真不像话!”
“今儿彦儿和高夫人都在呢,霖霖她这是……”蕙殊看向念卿,却见她并没有不悦神色,似乎早已知道霖霖有“新朋友”要来。
“她跟我提过。”念卿一笑,朝周妈淡淡看了眼,待她识趣地退出门外之后,才低声开口,“听说是个极有意思的英国记者,他和霖霖未必是你担心的那样,我瞧霖霖对彦飞倒是很有心思的。只是彦飞这孩子,自小夹在霖霖很敏言两个之间,我看他如今越发有些迷糊混沌起来……”念卿顿住话,没有说下去,只悠悠叹了口气。
蕙殊错愕半饷,迟疑着摆弄手中梳子,缓缓道,“我倒从未觉得敏言会对彦飞有意,这个孩子十分早慧,原先我不明白她为何对燕绮有那样大的敌意,而今看着燕绮与四哥分开了,看着敏言寸步不离腻着四哥……我也婉劝过四哥,叫他将敏言留在重庆,别让她一个女孩子老跟在父亲身边,敏言这么大,也该有自己的生活和朋友。四哥却笑我想多了,在他眼里,总还当敏言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若不是这次敏言闯出祸事,只怕他还不舍得放她在重庆。”
念卿叹息,“敏言是该离开晋铭的羽翼了,这个孩子心思纤敏,说她聪明也聪明,说她糊涂也胡特,说到底还是年少,看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放着什么。”
蕙殊恍惚一笑,“是,年少的时候谁没荒唐过呢,总有一日会醒过来便是了。”
两人一时相对静默,耳听着楼下乐声飘飘。
“走吧,我们该下去了。”念卿滢滢而笑,信手将一领狐裘披肩围上,拿起别针锁扣。
灯光照着镶别针的细碎钻石,光芒折射眼底——“夫人?”
蕙殊看见她蓦地怔住,手凝在胸前,似有所震动。
念卿手撑了妆台,目光垂下,“我想抽支烟,你先去陪一陪高夫人,我这就来。”
她分明早已不抽烟了。
蕙殊从镜子里望着她,看不清她表情,只觉华服盛妆下的背影被灯光照的薄如纸裁。
“也好,我先下楼了。”蕙殊不知可以说什么,默然推出去,将房门带上。
耳听着脚步声离去,撑着妆台边的手腕一软,念卿身子斜斜倚上镜框。
胸前狐裘上,闪烁这钻石别针燿燿光芒。
仿佛和他元帅礼服上赫赫勋章的光芒一样,一样。
那时的宴会总有那么多,繁多得叫人分身乏术,夜夜的笙歌乐舞,鬓影衣香。
次次换新妆,他都有耐心等在一旁,含笑着看她卸妆首饰、补胭脂、理头发……这样琐碎的脂粉事,他也看得专注欣赏。待她都收拾好了,她笑着伸出手臂,挽起她走下楼梯,披上他的黑呢风氅,勋章和佩剑燿燿生光,带白铜刺的马靴踏得步步响亮,老远的卫兵就知道督军来了,齐刷刷立正行礼,将靴跟叩得齐整划一。
一阵风吹来,吹得鬓角发丝纷飞。
是蕙殊出去时没有关严的房门,被走廊窗外的寒风吹开。
风里从来寒夜的冷清,念卿恍惚目光一颤,仿佛从遥远之处收回,目不转睛看着镜中,缓缓抬腕,将耳畔那对光艳的鸽血红宝石耳坠重又摘了下来。「symbol33手
第二十章(中)
旅居中国这几年,Ralph出入北平、金陵与沪上,因使馆友人的关系,与富商显贵多有结交,对中国权贵们的奢华宴会毫不陌生,哪怕是在物资匮乏的战时,中国人古老相传的礼仪排场也是绝不可废除的。对这种虚礼浮华,Ralph并不感到欣赏。
然而今夜的邀请来自沈霖,这惊喜出乎意料,令他期待无比。
几次难忘的见面给Ralph留下三分敬畏印象,猜想沈霖的家世必不寻常。
一路随车转入半山,远远望见掩映在暮色林荫中的灰瓦小楼,看上去毫不显眼,在市区随处可见这样的居处,却想不到沈家公馆竟是这样普通。
“到了,这就是我家。”一身洋红大衣的沈霖轻松跳下车,大大方方挽起Ralph步入门厅。
扑面而来的柔和灯光与融融暖意,令Ralph恍惚有归家的错觉。
大厅里壁炉烧的格外暖和,隐隐萦绕着松枝的香气,空气里沁透了白兰地的芬芳,音乐从唱片机里悠悠传出,并不宽敞的方厅里容纳着不多的宾客,华服优雅的男女正谈笑风生,一个个举止从容,被灯光照映得美不胜收。
穿行其间的仆佣满面笑容,仿佛连空气都透出甜香。
再煊赫的豪门盛宴又能算得什么,在这硝烟纷飞的战时,如此恬美温暖,仿若锦绣画中不褪色的风流,才是异乡游子梦寐以求的奢侈。
霖霖与男伴的到来,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灯光仿佛也为之汇聚。
Ralph今夜风采焕然,一改往日不羁,深褐色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灰蓝色眼睛被灯光照得深遂闪亮,西方人的挺拔身形穿起晚礼服来分外好看,翩翩地站在霖霖身边,不同的肤色发色虽显突兀,却衬得一身洋红大衣的霖霖越发生气勃勃,有一种英气而明朗的美。
正自楼梯走下的蕙殊,一抬眼瞧见这两个相携而立,竟被这异样的光彩吸引,忘了抬步。
恰在梯边与慧行玩闹的小英洛跑上来,一头扎进她怀抱。
慧行也扯着蕙殊袖子,兴奋地指着霖霖与Ralph,直嚷着问那是谁。
迎着周遭探究惊讶目光,霖霖却是旁若无人的挽着Ralph穿过大厅,来到楼梯下的钢琴边。
穿粉绿色长礼裙的敏言今晚格外美丽,宛然林间仙子,端坐琴凳正要弹奏。
一身戎装礼服的高彦飞,负手站在钢琴旁,微笑低头同她说话。
远远看去,两人一如芝兰,一如玉树。
Ralph觉得臂弯间挽着的手紧了一下,侧头看沈霖,见她微扬下巴,挺秀鲜明的轮廓显出东方少女罕有的风情,目光好像并没落在那青年军官身上,唇角依然勾着淡淡笑意。
青年军官抬起头来,看见他俩的一刹那,笑容僵住,英俊脸庞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弹琴少女也错愕抬眼,手指顿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
“这位是Mr.Quine.”沈霖微微一笑,为双方介绍道,“这是我的妹妹敏言,和我们的好友高彦飞先生。”
Ralph向敏言欠身致意,含笑与高彦飞握手。
高彦飞目不转睛看着霖霖,仍未从她那一句话中回过神来,怔了一怔才伸手与Ralph相握。
两人的手掌同样宽大有力,高彦飞的目光锐利逼人,Ralph却有刹那闪神,觉察到另一道目光的注视,注意力不由从高彦飞身上移开,投向壁炉前的沙发,看见了那个人——正是初见沈霖那天,从车里走下来的那个黑衣人,只要见过一次就再不会忘记。
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像藏在丝绸下的刀锋,优美而危险。
此刻他闲闲坐在对面长沙发中,手托高脚酒杯,穿一身黑色晚礼服,陪在身旁的两名军官神态谦卑,看服色都是不低的军阶。
他淡淡看向这边,笑容温文,目光平和。
Ralph却突然有种透不过气的压迫,这压迫感不同于眼前年青军官表露出的敌意,却令他周身都像浸在冷水里。以至高彦飞和他说了什么,全都未留意,直待沈霖“咦”的一声,才听见她说,“薛叔叔已经到了?他不是说有事要迟些赶来?”
不待高彦飞回答,她笑着将Ralph一挽,“来,去见一见我Uncle,你们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敏言在一旁瞧着,发觉霖霖自始至终就没理会高彦飞的目光。
高彦飞抿紧嘴唇,脸色映着身后深青丝绒窗帘,越发暗了几分。
看着霖霖将“新朋友”引荐给她的薛叔叔,陪他们寒暄了几句,便径自上楼去换衣服,将那位Mr.Quine单独丢在这里——这显得他们是十分亲近的朋友,否则不会如此失礼。敏言从钢琴旁站起身,瞧着兀自呆立的高彦飞,悠悠一笑,“怎么,有人醋意大发了?”
高彦飞脸色微变,“敏敏,别乱说笑。”
“怎么说笑了,我方才陪高伯母说话,听她的意思,很是盼着霖霖姐早日下嫁给你呢。”敏言似笑非笑倚着钢琴,“你这个呆子可要争些才好,莫叫伯母失望了。”
高彦飞尴尬恼怒,却又发作不得,无奈之下瞪向敏言,见她别过头去一笑,幽幽叹口气,重又在钢琴前坐下,“我刚才说要弹什么曲子来着,是了,是弹我们从前一起跳舞的那段。”低缓的钢琴声代替了唱片机的声音,一段悱恻曲调萦回在远近角落,如静夜里少女的低诉,满怀眷恋柔肠,欲语还休……高彦飞被这琴声镇住,定定望着钢琴前的敏言,紧绷的面容松缓下来,目光也变得柔软。然而曲调渐渐低回,越来越忧郁,本该是温柔的小夜曲,却隐约流露出一种颓然无望的哀伤。
这琴声像一缕冷泉注入暖流,与此刻家宴的温暖氛围极不协调。
与Ralph寒暄着的薛晋铭闻声侧首,淡淡看向那边,斜扬入鬃的双眉不着痕迹地一拢。
蕙殊在一旁,也听出琴声里的颓废意味,不禁诧异。
正侃侃而谈的Ralph顿住语声,并未留意到琴声的异样,却以为是自己言语不妥。
薛晋铭回过头来,不以为意地笑笑,示意他继续方才的话题。
起初Ralph言谈风趣自如,说起早年在北平期间见闻,令薛晋铭颇有好感;听闻他曾到过缅甸与印度,蕙殊也觉意外又亲近。然而谈及近期中央日报的一些社论时,冷不丁被薛晋铭问到,身为境外记者怎么看待政府对新闻言论的管制。Ralph愣了愣,猜想是沈霖曾向这位薛先生提起过他追访报道的政府贪污事件。
灯光下,Ralph只觉薛晋铭的目光深不见底,直觉隐隐告诉他,眼前不是一个普通人物。在如今政府的专制作风下,也许一言不慎,可能招致不可料想的后果。
楼上房间里,刚换好一袭玫瑰色薄纱礼服的霖霖坐在椅上,长发梳到一侧,任念卿替她戴上那副光艳无伦的鸽血红宝石耳坠,转身撒娇地搂住母亲,“妈妈,为什么我不像你这么好看?”
“又说傻话,你哪里不好看了。”念卿笑着替她掠起鬓发,瞧着她耳畔漾漾欲滴的耳坠子,“这样出挑的颜色,你戴着才合适。”
“戴再美再多的宝石也没有用。”霖霖将脸埋在母亲怀中,半真半假笑道,“像你、殊姨、敏敏……你们才是美人,我这么长手长脚,浓眉大眼,活像个女张飞,模样全随了爸爸!”
念卿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霖霖撇嘴对她扮个鬼脸。
母女俩正笑着,楼下钢琴声悠悠传来,念卿侧耳听去,不由皱眉,“这是谁在弹琴,是敏敏么,好好的曲子怎么弹得这样低落?”
本该是缠绵婉转的曲调,此刻听来竟断续低回,越发蓄满哀伤。
真的是敏言在弹。
“敏敏,她真可怜。”
霖霖喃喃说着,脸上笑容褪去,眼底浮起悲悯疼惜神色。
念卿闻言凝眸,“为何这样说?”
霖霖一惊,“我是说,她自幼失去亲生母亲,只有薛叔叔这么一个亲人,也着实可怜。”
母亲明亮目光,令霖霖慌忙低头回避,静了片刻,才又缓缓说,“我所拥有的,原比她多了许多,比起敏敏我已足够幸运。”
全未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念卿一时悸动,藏在深心里最不愿勾起的记忆重又浮出——永远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容颜,再不会记恨她的念乔,仿佛又活生生站在眼前。
“妈妈,我——”心中一股冲动,令霖霖抬头冲口说道,“我不想和高彦飞在一起了。”
念卿惊诧扬眉。
霖霖咬了咬唇,索性硬起心肠一口气说下去,“我知道今天高彦飞的母亲也在,你请了她来,想要商议我们订婚的事情……可是,可是我现在,已不喜欢高彦飞了!”
念卿定定看她良久,缓声问,“这就是你带了新朋友来的目的?”
霖霖咬着嘴唇,只是摇头,却不回答。
“胡闹!”念卿有些动怒,起身将椅子重重推开,“那英国人与你结识才几天?”
“我没有胡闹。”霖霖倔强抬眼,“这也不关Ralph什么事,只不过关乎我的自尊!我不允许一个男子在我和别人之间摇摆不定,要么他就一心一意,要么我就索性不要!”
灯光照在女儿年轻鲜妍的脸庞,照着那副决绝无顾的神色,骤然像是见到从前的自己——念卿震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恍惚只望着霖霖,良久伸手抚上她脸颊,怅然叹了口气,“你这傻孩子,真是傻气。”
楼下传来的琴声如薄冰下潺缓流淌的溪水,听在耳中,勾人恻然。
一连串宛转音符之后,琴声却陡地止歇了。
琴键上的纤细手指顿住,敏言抬头,手腕被高彦飞捉住。他将她从琴凳上拽起,识趣的仆佣立即给唱片机换上新的曲子,大厅里重又流淌着平安夜欢悦的乐曲。
“为什么不让我弹完?”敏言咬唇,想要挣脱高彦飞紧扣的手。
高彦飞将她带到角落小沙发里,倒了一杯酒递给她,低低地说,“你怎么了,今晚难得的好日子,为何要弹那样的曲子?”
“噢,我倒忘了,今晚真是一个好日子。”敏言仰面一笑,“难得高伯母也在,趁这佳节良辰,说不定夫人一高兴,就订下你与霖霖的锦绣佳缘。”
高彦飞红了耳根,一句话也说不出,直直地望着她,看她一仰头喝光了杯中酒,仰在沙发上看着自己,一面笑一面说,“彦飞哥哥,我这儿提早跟你说声恭喜。”
她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
往日的她,时而冷淡,时而忧郁,待他喜怒无常,高兴起来叫他彦飞哥哥,不高兴时叫他高呆子。他却总是拿她没有办法,看着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有对幼妹般的怜惜,又没有霖霖那样的敬慕。他向来舍不得惹她生气,总揣摩着她阴晴无常的小性子,设法逗她开心。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好像拿捏住他的软肋,总能一个眼神就令他坐立不安。
此刻她却在他面前说着这样的话,高彦飞只觉手脚无措,心里乱麻麻搅成一团。
敏言笑了一阵,仰头靠着沙发脊上,似喃喃自语,“彦飞哥哥,如果日后我做了什么没头没脑的傻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高彦飞怔怔问,“你要做什么?”
“傻事呀。”敏言低笑,“傻丫头总是做傻事的,以前父亲叫我傻丫头,我还跟他生气……原来我真是这世上最傻的人,长到这样大,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连旁人为什么待我好,为什么待我不好,也都蒙在鼓里……早知道是这样的,我也就不怨了。”
高彦飞听得皱紧浓眉,“敏敏,你在说些什么?”
敏言依然笑着,侧了侧头,流露一丝轻顽神气“高彦飞,你说,假如我和霖霖是真的姐妹,生在一样家庭,你会不会喜欢我多一些?”
高彦飞呆望她,从脸颊到耳根都红透,一时竟又结巴起来,“你,你这是什,什么傻话……”
“真呆!”敏言扑哧一笑,“得了,不逗你了。”
她咬唇看了他半晌,柔柔叹口气,竟拉起他的手,“彦飞哥哥,真对不起,我往日待你不好,待霖霖也十分任性,有时候我是故意气她,见到你们所有人都那么疼她宠她,我就自己跟自己生气,也跟她生气。其实在我心里,除了父亲,最喜欢的便是她,只是我自己性子古怪……总之,往后你好好待她罢,你们是最般配的一对璧人呢!”
敏言一瞬不瞬望着他身后的楼梯,笑容渐泅,“真的,你们真是般配。”
在那梯上,长裙曳地的念卿款款走下,光华如夜幕中皎皎月轮,耀亮每个人的眼睛。
在她身旁的霖霖,则如夏日玫瑰一般明媚不可方物。
第二十章(下)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成都重庆」
背朝楼梯而立的Ralph正思索着如何回答薛晋铭隐有深意的提问。
薛晋铭深邃目光停在Ralph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一手负在身后,一首执了酒杯就唇啜饮。迎着他的目光,Ralph喉咙有些发干,诧异于自己失常的表现,却并不知道,能平静承受眼前这人的审视,已是鲜有的勇敢。
“事实上,我认为政府在尊重新闻自由方面存有许多弊端……”Ralph沉吟半晌,抬起深湛的蓝灰眼睛,清了清嗓子正要回答,却察觉周遭瞬时安静了。眼前的薛先生也变了神情,目光静静投向某处,夜空一样深邃的黑眼睛像被海风吹来的迷雾遮住。
Ralph回头,刹那间明白了原因。
从楼梯上款款而来的两个身影近在咫尺,那不可思议的美,又仿佛遥隔云端。
那个惊鸿一瞥的,戴黑面纱的女人,终于露出神秘容颜。
站在火一样耀眼的沈霖的旁边,没有珠宝没有饰物,只有曳地丝绸裙幅闪动冷冷光泽,露在外面的雪白肌肤丝毫不见岁月痕迹,如同午夜月光,美得令人屏息。
看着他们缓缓走下楼梯,Ralph蓦地回过神来,目光撞进沈霖的笑眼——他在笑他,笑他全未见过世面的傻样子,笑得睫毛忽闪,而下鸽血红宝石坠子一晃一晃,潋滟的光芒几乎耀花了他的眼睛。
那熠熠的两抹红,闪动在霖霖青春娇艳的脸旁,也倒映在薛晋铭的眼里。
那样艳丽而鲜明,像有蓬勃得掩不住的生气,如火焰直欲燃烧起来,又似埋在渐冷灰烬下,不甘不灭的火星,终于有了绽开的机缘。
薛晋铭缓缓笑,眼里一掠而过饿苍凉消失在念卿温柔目光里——当他注视着他,无论何时,只要有她的注视,他的笑容便立即温柔起来。
远远的客厅角落里,敏言倚着沙发,隔了满堂灯彩迷离,看着父亲与霍夫人相对而立的身影。两个人的侧影,像从画中各裁下来的一半,中间再也容不着多余的人,也再迈进不了一步。
隔着一步之遥,就这么一步之遥。
敏言垂下目光,怅然的笑,幽幽叹口气,“这样真好。”
“嗯,真好。”应声的是高彦飞,他机械的回应着敏言,一双眼却直直忙着霖霖,望见她挽起那个英国人的手臂,郑重向她母亲引荐,笑容绽在两颊,衣裙和耳坠的妩媚嫣红,一直晕染到眼底。
他们站在那里,从容谈笑,夫人和长官,霖霖与Ralph,好看得像一幅油画。
Ralph欠身吻了夫人的手臂,俨然骑士向王后致意的虔诚姿态,令高彦飞觉得无比做作。夫人笑容很淡,看上去并不那么热情,寒暄之后便由长官陪伴着,径自与其他宾客相见。往日的霖霖总会亦步亦趋陪在她母亲身边,今夜却一反常态,端了酒杯只和Ralph站在一起,意态亲密的聊着不知什么话题,不时仰起脸笑。
高彦飞挺直身姿站在钢琴旁,站得笔挺,身为军人的骄傲迫令他将脸转向一侧,朝经过身旁的宾客微笑。儿眼角的余光,怎么都避不开那一对,不管将脸转向何方总还能看见她的笑。旁人也在对他笑,或许是看笑话的哂笑。
小鬼灵精的彗行,虽看不懂大人间的暗流起伏,却也极会察言观色,觑着高哥哥、霖霖姐、敏姐,甚至蕙珠阿姨的神色都那么古怪,便拉着小英洛一溜烟跑到夫人身边,就算父亲瞪他,也嬉皮笑脸拽着念卿的裙摆不放手。
念卿噙着淡淡笑容,逐一与宾客们问候寒暄。
今晚到来的宾客皆是亲友旧交,其中不乏霍仲亨昔日旧部,历逢战乱犹能聚首一处,虽已物事全非,也属难能可贵。尤其令念卿惊喜的是,堪称建筑界奇才的茗谷设计师张孝和先生竟也回到重庆。
张孝和也算当世名人,他出身贫寒,原是小小教员,年轻时机缘巧合得到新任督军霍仲亨的赏识,受其自助赴海外留学,归国之后一展才名。在啊声名最盛之际,也正逢霍仲亨威望如日中天,张孝和有着文士的清高气节,不肯攀附权贵,拒绝了霍仲亨邀他出任官职的好意,曾被人视为忘恩负义。
然而念卿知道,仲亨一直欣赏此人,被他回绝了出仕之请也不以为意,两人仍是君子之交,颇有高士之风。新婚之时,仲亨选在海边修建新居,张孝和当仁不让担纲了茗谷的设计。随后几年,他又赴海外携妻女归隐远游,在欧洲匆匆与他一晤,那时张孝和还曾笑言,要为霍夫人在香港重建一座茗谷……
言犹在耳,斯人已辞,如今境地下重逢故人,竟是执手无言。
原本已赴美定居的张孝和,于1939年归来,只为与国家共御烽火,不愿做海外的逃兵。念卿含笑看着两鬓染霜的张孝和,心里想起昔日才华横溢的耿介青年模样,听他娓娓述说这几年间的颠沛际遇,不知何时眼底已泛起温热。
“回来了就好。”念卿一笑低头,掩饰眼角的湿润。
身旁慧行悄悄拽着父亲袖子,转动眼珠,拼命示意他看看夫人。
三个大人都被他人小鬼大的模样引得失笑,张孝和极爱孩子,对薛公子俊秀品貌赞不绝口,慧行看着这位张先生,便歪头问他,“你是不是教书的?”
念卿忍俊不禁,张孝和却笑着回答,“是的,我是教人盖房子的泥瓦匠先生。”
慧行拍着小手掌,“好哇,玩泥巴,搭积木,我最喜欢了,你教我盖房子吧,我教你做弹弓!”
张先生连连点头,父亲和夫人却一齐笑出声来。
一时间欢笑晏晏,唱片集里悠扬舞曲恰也适时响起。
高彦飞抿唇看着霖霖将手交给那个英国人,两个身影交剪,轻盈步入大厅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翩然起舞。托酒的仆人走过来,错愕地看着高彦飞拿起托盘中的高脚酒杯,一口气喝下盘中五杯白兰地,简直如饮白水。
“各有各的缘法,你就不要去管了。”身后薛晋铭低沉语声带着慵懒笑意,“我看这个英国人也还是不错的。”
念卿哑然,含缜回转目光,灯光斜映,照见身后的他,笑容隽雅如初。
多少年,他仿佛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任世事轮转,沧海横流,他却还是当年流光璀影中,对他倜傥轻笑着的那个人,总以这样的笑容提醒她,这世间依然有些事有些人不会改变。
唱片机悠悠转动,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魔力,撩动着情愫丝丝,心神飘飘,空气如有看不见的丝线在牵引,牵引两个人的目光与呼吸。仿佛是不约而同的记起,往昔夜夜翩飞在觥筹酒色里的彼此,她正妩媚,他正风华,那些身影都模糊在时光里,轻笑浅颦,抛掷流年……却不知道,而后的每一次共舞,都成了奢侈。
在美杜莎的时候,每一晚的共舞,他送要将一朵黑色玫瑰簪在她的鬓旁,她是他赢得的稀世奇珍。而今倒映在他幽深眼里,她的身影,静静无言,已成了光影里永不凋谢的黑色玫瑰。
四目相对,薛晋铭笑容渐深,缓缓后退一步,朝念卿伸出手——“父亲。”
身后一声娇憨的呼唤,令他身形顿住。
转身看见敏言盈盈含笑,将带着齐肘丝手套的双手递到他面前,撒娇地歪着头,“我要我的第一个舞伴!”
薛晋铭微怔,侧首看念卿,两人相顾失笑。
“傻姑娘,你应该有一个更年轻的舞伴。”薛晋铭笑着摇头。
“我要我的第一个舞伴。”敏言弯起眼角,一字字重复,执拗地加重了“第一个”的语气。
第一个,一辈子再也不可重复不可改变的第一个,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
当她还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在家中琴房里,由家庭教师教导着学习舞蹈。看起来那么简单的舞步。她却总也学不会,跌跌撞撞像个笨拙的小鸭子,令老师频频叹气。林燕倚靠在琴房的门边,看着她一直笑,那笑容真是顶顶讨厌。她气得一把推开老师,推开门边的林燕绮,嚷着“我不学了”,含泪跑出门去。
却不料,一头撞在父亲身上。
父亲站在门廊下,惊讶地俯下身来,用手背揩去她脸上泪水,问谁惹哭了敏敏。
林燕绮跟出来,还在笑着,一边笑一个说起她跳舞的笨拙。
父亲便也笑了,拉起她的手问,那么我来教敏敏,好不好。
林燕绮跑回琴房,亲手弹起一支轻缓简单的舞曲。
就在那夕阳斜照的门廊下,地板光滑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父亲脱下外衣,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松开领带,牵起她的手,领她寻着音乐的节拍,一小步一小步,慢慢融入曼妙音符,在流淌的乐曲里想象自己化身游鱼,穿梭于碧荇水苔,追逐阳光投映在水面的光斑……
父亲的双手坚定,驱散她全身的僵硬。
付清的微笑温暖,融化她深藏心底的自卑。
她在他的掌心里,渐渐忘却所有,飞扬如四月的蝴蝶。
那是这一生的第一支舞,而他是她的第一个舞伴。
闪烁在少年眼里的迷离希冀,说不清道不明,或是她自己也未必懂得的执迷。
唯有旁观者清。
念卿无声叹息,心底悲悯如涟漪散开。
这个生来就不曾坚果父亲的孩子,在孤单与隔绝中长大,流血的暗夜里目睹生母离世,寒冷人世间举目无亲,直至他深处温暖的救赎之手。从此,他成了这孩子茫茫黑夜里仅有的光与热,再也不容任何人分享——哪怕是看着她成长,同样关心着她的燕绮、蕙殊与自己,她们终久与她隔了非亲非故的距离,隔了霖霖这样一个珍如掌珠的对比,若说视如己出,也只有晋铭一个人做到了。
看着敏言眼里的光亮,仿佛最薄的冰片,脆的一触即碎。
明知她已一年年一岁岁的长大,再也不能纵容她沉溺在晦涩心境里,然而此刻此刻,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听着这样的求肯,谁又能忍心拒绝。
“敏敏挑舞伴的眼光真是不错”念卿侧身退开,将敏言让到薛晋铭面前,对他欠身一笑,“这唱片机太难听了,我还为你们弹琴。”
薛晋铭欲言又止地望了她,无奈一笑,回身执起敏敏的手。
念卿走向钢琴,想着再纵容这孩子一次,偿了她这一曲的心愿,等明天就同敏敏谈一谈,或者蕙殊说得对,应该送她去美国,让她远离过往,走出父亲的影子,才可发现更广阔的天地,真正属于她年轻生命的新天地。
正沉吟着,一抬眸却见着孑然站在钢琴旁的高彦飞。
“彦飞。”念卿出声唤他,他茫然转过来,像是从迷茫里一下子惊醒,脸色阵阵红白,仓促地头说了声,“夫人,我去外面抽支烟。”
也不待念卿回答,便径自转身离去,背影僵硬,步履急促,像有什么不堪承受的力量在追逐他,压迫他……望着那身挺拔军服下犹显稚气的背影,念卿怔怔而立,心底有个模糊影子浮出来,恍惚也是这样锐气勃发,却又总在矛盾中挣扎自苦。
子谦,子谦……多久么有想起你了。
只是不经意,当年在子谦与四莲婚礼上嬉闹的小彦飞,也到了子谦那样的年纪,同意炽热儿迷惘的年纪。还有四莲,追随子谦足迹一曲不回的四莲,如今也该是年过三旬的人了,不知她可还记得昔日茗谷的家人,抑或忘了更好,但愿她已能释怀……只不知这乱世硝烟里,她一介弱女子是否还在人世。
也曽以为年轻时,总有犯得起任何错的余地。
可念乔、子谦、四莲,哪一个不是鲜活如朝露,命运又可曾对他们稍加颜色。
念卿在钢琴前坐下,搁上琴键的手却微微颤抖。
想着那个恨她又眷恋她的少年,那是仲亨的儿子,她的继子,他为她流尽最后的血,就那样凋敝在一生最好的时间里。眼前黑白的琴键变得模糊,模糊中,仿佛又晃动着子谦离去时的微笑,晃动着仲亨雪白的两鬓。
仲亨的原谅,仲亨的苍老,仲亨的悲伤……心中那条被时间勉强缝合起来的旧伤口,又被一点点撕裂开来。
琴键上修长瘦削的手指,克制着颤抖,翻飞弹奏出最优美的旋律。琴音如华美丝绸,铺开在夜色里,闪耀瑰丽光泽。蕴在琴声里的情愫分辨不出悲喜,只觉每一个跳跃的音符都浸满情感,令琴声中翩翩起舞的人们为之沉醉,陶然忘了身在何时何处,最美好与最留恋的时光,一时间都被音符带了回来,就在眼前心上,就在回旋之间。
这一场平安夜的舞会,直至夜深结束,念卿都没有离开钢琴。
仿佛中了魔,一双手在琴键上一刻不停弹奏,任是汗湿鬓发,任是谁来到身边,她不说话不理会,整个人都融在琴声里,微阖了眼睛,垂覆的睫毛如深帘遮去喜悲,纤细手指底下流泻出不可描摹的天籁之音,迷惑着人们不愿停下舞步,不愿从美轮美奂的梦境里醒来……不停歇的琴声,如同不停歇的咒语,直至夜阑人静,直至汗水从她鬓间滑下颈项,直至双手再也无力抬起。
霖霖试图劝服母亲停下,蕙珠试图劝服念卿稍歇,敏言试图接替夫人弹琴。
只有薛晋铭视若不见,不劝止,不打断,任凭她在琴声中如痴如醉,任凭她沉湎在自己的魔怔里。只有他明白,这琴声,宣泄着不为外人道的心迹,是这三年间深藏在槁木死灰下的凄怆,是无数日夜里折磨着她的往事悲欢。
只有这琴声,能替代她尽诉一切,哪怕这一切无人能懂。
连他也不必懂。
那只是她一个人的世界,一个人的悲喜离合。
曲中人散,宴罢舞尽,宾客尽都辞去,不觉已是凌晨一点。
念卿许久没有这样累了,从钢琴前起身时,脸色苍白,两颐却有异样绯红。她向来极重礼节,今夜作为女主人,却连宾客离去也没有到门口相送,早早由霖霖陪着回楼上休息了。
高彦飞的母亲是最后离去的客人,整晚看着霖霖与Ralph共舞,看着儿子只顾与薛小姐在一处窃窃私语,末了又被薛小姐晾在一旁,随后一去不见踪影,纵是高夫人这样好脾气的人,也恼得丢下高彦飞,径自叫司机送自己回去。
薛晋铭与蕙殊送完宾客回来,嘱人四下找了,也不见高彦飞人影。
蕙殊担忧他一个人半夜不知去了哪里。
"随他去。"薛晋铭疲倦地扯下领结,头也不回往楼上走,寥落背影落在蕙殊眼里,蓦地令她心底一酸。
"四哥。"蕙殊脱口叫住他。
薛晋铭自梯上回首,"怎么?"蕙殊怔怔看着他衣领半散的样子,比之素日的精悍优雅,竟平添几分落拓,一时什么也说不出,只得笑笑,"没事,跟你说晚安。"他回以淡淡一笑,低沉语气带上沙哑,"晚安。"寒冷冬夜里,各间屋子的灯光渐次熄灭。
昙花一现的风流繁华过后,半山间的灰瓦小楼重又归于沉寂。
只有屋外叶片落尽的枯枝还在夜风里簌簌跳舞。
大厅里的挂钟在漆黑寂静里兀自滴答滴答,钟摆敲过两次,三次……不觉已是凌晨三点了。
自楼上房间里听来,钟摆的声音遥远又清晰。
念卿并未睡着,辗转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等待窗外发白。
如同一个个无眠深夜,就这么拥着冷冰冰的衾枕,枯待天明。
只是今夜格外无法平静,身子冰冷,骨头里却燃着火,一阵冷一阵烫,颤抖都无法遏止。
喉咙里火辣辣作痛,念卿不想惊动仆佣,起身披上睡袍,走下楼梯倒茶。
下到转角处,却见厅里亮着微弱的一点烛。
钢琴上的白铜烛台,散发橙黄光晕,暖暖照亮这角落。
他伏在琴上,似乎睡着了,手中杯子半倾,一只白兰地酒瓶里只剩着最后一点残酒。
她的脚步像猫一样轻微,才只走到楼梯转角处,他已直起身,回头发现了她。
"天亮了?"他茫然看向窗外,皱了皱眉头,"还这么黑……你起来做什么?"念卿不回答,走到他面前拿起酒瓶看了看,又定定看他半晌,哑着语音说,“你能在这里喝了半宿的酒,我就不能起来看你喝酒么。”
他一笑,“我只是睡不着。”
“晋铭……”念卿语声低哑,唤了他一声,却将唇紧紧抿了,再说不出话来。
他已有几分微醺,仰头望着她一身白色深绒睡袍,黑发流瀑似的散下肩头,几丝乱发拂在耳鬓,睫毛的影子幽幽投在脸颊。
他屏住呼吸,痴痴仰头望着。
她叹口气,拿着他手里的杯子,“别喝了,回房去休息。”
他下意识握住她的手,只觉她指尖冰凉,掌心却滚烫,潮潮的全是汗水。
伸手覆上她额头,果然有些发烫。
念卿侧首避开,抽身退了半步。
“你着凉了。”薛晋铭放开她,联系的拍了拍她手背,“不要紧,我去找点药来。”
他说着起身,却未想一阵酒意上来,脚下虚浮,险些被琴凳绊住。
念卿忙扶住他,“小心些。”
他撑了钢琴,听见她嗓音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不由苦笑,“嗓子哑成这样也不知道吃药,你对自己,能不能稍微在意一些?”
念卿怔怔抬起目光,贱他斜倚身后钢琴,带了三分醉意,“你听说过么,外面的人传言我有九条命,怎么也杀不死,次次都能死里逃生。”
薛晋铭目光深深,伸手抚上她的脸,“你知道我为什么总也不死?”
“不要说这些胡话。”念卿没有闪避,任凭他的手拂在脸上,语声低哑的近乎哀求,“晋铭,你醉了,回房去休息好么?”
他不理她,益精喃喃下去,“我怎么敢死呢,他一走,你就成了这个样子,答应过我好好活下去,你却做不到……如今你这样心如死灰,倘若连我也死了,念卿,你要怎么办?”
淡淡一句话,听得她心头巨震,直直看着他,胸口骤然像被一拳击中。
是痛,还是什么,让肺腑翻腾的滋味,竟叫人如此难受。
望着她渐渐蓄起泪水的眼睛,他恍惚笑着,目光越发悲伤。
“薛晋铭。”她唤了他名字,颤着语声问,“你还傻不够么,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往后你还有整整的后半辈子,难道也要这么傻下去?酒精要傻到什么时候你才甘心?”
他好似痴了一般,任凭她问什么,也只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她声音已全然沙哑,终究什么都说不出,只能定定看着他。
待她缄默了,他才轻声问,“你容许我傻下去好不好?”
她一瞬不瞬看他。
他屏息等待回答。
等了那么久,那么久……她依然不回答,却张臂将他拥抱,伏在他肩上,泪水纷落。
他不敢动弹,唯恐身在梦中,一动梦就会醒。
耳边传来她沙哑哽咽语声,听见她低低说,“我容许你傻下去,答应过你的话我不会食言,我们都好好活下去,我都陪着你……这一世,我只能这样了,对不起,对不起。”
第二十一章
「1999.5 茗谷废宅?重庆」
艾默走了。
只是一觉醒来,那个朝夕相对的人,已消失得不留痕迹,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门口,启安环顾房中,看见昨天剪下来的花枝还插在粗陶罐里,没读完的一本书还斜插在书架上,随手涂抹的图画被风吹到地上。
回想前一晚,睡前如常道了晚安,和以往每一天并无两样。他只吃外出归来,格外疲惫,当她靠在门口,问他有没有什么事要对她讲时,他以为是说工作进度的事,全没往别处想。
直至一早被老板娘的电话叫起来,才知艾默夜里结清了房费,将钱放在楼下柜台,一声招呼没打,就自己收拾行李走了,走得无声无息。
只有一张叠起的信纸夹在启安给她的建筑书里,整齐摆在桌上。
上面是她的笔迹,写着简单一行字:“启安,我问心无愧。”
老板娘回想起昨日下午,艾默打过那一通电话之后,便关在房间里一直没有下来。
“知道她打给谁吗?”启安这样问,心中却隐隐已猜到答案。
“好像是编辑。”老板娘的回答映证了他最坏的猜想。
启安关上房门,拨通大哥的电话。
“你对那本书做了什么,不是已经说好让我来处理这件事?”
“除了和你的女作家谈恋爱,修房子,我没看到你做出任何处理。”从电话彼端传来的语声,强硬而冷淡,“现在你可以专心修你的房子了,书的事情,不用你来处理。”
“大哥,请你尊重我和我的朋友!”
“怎么不尊重,我从出版公司手中买下那本书的版权,稿费依然会支付给你的朋友,她没什么损失,只是书不会出版而已。”那边传来淡淡笑声,“如果你没有傻到亲口告诉她买走版权的人是我,相信这件事也不会影响到你追求佳人,如果有机会,我也希望见一见这位女士。”
启安握紧电话,鲜少动怒的平和心性终被搅乱,“这件事你做得太不磊落,我无法谅解。”
不待彼端回应,启安已重重挂断电话。
走出房门,望见老板娘正在艾默的房间里收拾整理。
见他进来,老板娘叹气,“年轻人闹闹别扭也是常有的,只是这么跑出去真叫人不放心,你还是赶紧去把小艾找回来,她一个女孩家也不会跑到哪里去,我看多半是回家了吧。”
启安没有回答,神色惘然,好像并没在意听她说什么,只走到艾默平日最喜欢的藤编摇椅里坐下,一言不发地望着露台外,独自沉默。
她能回哪里的家呢,北京只有一个已经另娶的继父,母亲已过身数年了。
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在不同的城市间辗转旅行,居无定所。
想来她并不知道买走版权的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人和他有着什么关系,更不知道严启安在这出极不光明的事件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用隐瞒和欺骗换来她最大程度的信任,转身又把这份信任出卖给旁人。
他知道她不在意那分稿费,书被雪藏才是对她真正的打击。
启安靠在摇椅上,半闭了眼睛,想不出艾默刚刚得知这变故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还不知道这一切是被谁推动,只是,她已不再相信他。
明知道他对她一直有所隐瞒,她也从没打探追问过,只耐心等待着某一天他会给她想要的答案。她是个骄傲敏感的人,不屑于索求得来的信任,也不会轻易相信旁人。
“启安,我问心无愧。”
是的,她是问心无愧,就算离开了,也没有一句责问,更不想向他寻求解释。
既已不再信任,追问和解释也是无用的,她只会循着唯一的线索,自己去找出真相。
启安从摇椅中站起身来,大步走回自己房间,拖出行李箱打开,开始取下柜中衣物塞入箱子里。老板娘站在门口错愕地问,“你也要走啦?”
启安点头,“嗯,我离开几天还会回来。”
老板娘一脸担忧,“是去找小艾吗,你打算去哪里?”
启安手上一顿,并不抬头,淡淡回答,“重庆。”
初夏午后,阳光照得明晃晃,绿荫葱郁的院子里弥漫着不知名的花草芬芳。
老式两层红砖小楼外面看上去已十分陈旧,窗户上还装着十年前常见的绿纱窗,如今城市里已很少能够见到。看得出房子的主人还停留在过去的生活习惯里,是个念旧的人。
一个小保姆模样的姑娘走出来,看见艾默还站在门口,便热情地招了招手,“进来坐吧,大姐刚上去叫老太爷,他正睡午觉,要等一阵子了,你站在外头多晒啊。”
艾默歉意地笑笑,“真不好意思,打搅了老先生休息。”
小姑娘将她让到客厅沙发上,利落地倒上水,“没事儿,昨天就知道有客人来,老先生还特别嘱咐我记得叫他起来。”
艾默松了口气,原本担心老教授不见得肯见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只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往他家中地址寄了封信。没想到老人家很快回了信,同意她今天来访。
樊老先生即将八十高龄,是著名的建筑学家,也是张孝华先生三名弟子中,至今唯一还在世的。四九年之后便留在重庆一所大学任教,至今还住在校园后面的半山小楼里,僻静清幽的小楼背山临江,可以俯瞰嘉陵江蜿蜒流过。
艾默捧着杯子,目光投向阳光灿烂的窗外。
在重庆这样一个长年阴天多雾的城市,难得见到如此晴朗天气。
远处山峦叠层,近处高低起伏的城中高楼大厦错落林立,整个城市依山而建,山在城中,城在山上,浑然就是一座无法攻克的天然要塞。而今眼前俨然是一座极具阳刚气质的现代化城市,昔年战火争痕迹早已烟消云散。
这已是第二次来到重庆。
第一次踏上这座江与山交相环绕的城市,是在读到那厚厚一叠紧锁抽屉数十年的信件之后。
那时迫不及待登上飞往重庆的航班,满心激动不能自抑,以为能在这里寻找到她们曾生活过的痕迹,找到解开那本日记后面未完成之迷的答案。
然后找到的只是深深失落。
循着信件中提及的蛛丝马迹找去,当年的学校和礼堂早已瓦砾无存,旧址已覆上柏油,修成笔直大路,推平的废墟浇上混凝土,建起住宅楼……辗转找到信中提及的孤儿院,也不知是不是她们到过的地方,只残存着两间平房,被附近宾馆用作杂物仓库。
再也找不到一星半点儿痕迹能证明她们曾经存在过。
惘然登上离开的飞机,不想回头,从此再未指望能在这里找遗落的过往。
直至启安的出现,隐隐打开另一扇通往答案的门,门后的真相和他的身份一样隐秘莫测,他究竟是谁,对茗谷的热忱究竟来自好意还是别有居心——她对他始终一无所知,他隐瞒得天衣无缝,从未透露过自己的来历,面对这样的提防神秘,她又怎么能开诚布公。
严启安,除了这个名字,她所能追寻的就只剩与张孝华有关的一丝联系。
假如他说的是真话,他的父亲真是张孝华门下弟子,那么找到张孝华后人或者其他学生,便不难查到严启安的父亲是谁。可张家后人已经先被他找到,从他们口中问来的话,未必可信;剩下便只有寻访张孝华唯一在世的弟子,远在重庆的樊有年教授。
身后轻细脚步声中断了艾默的思绪。
艾默站起来,看见楼梯上一位银发老人被女儿搀扶着,手里拄了拐杖,一步步缓慢走下来。
樊教授的女儿热情爽快,一面招呼保姆拿水果来,一面扶了老人落座,笑着大声对他说,“这位就是来看望您的艾小姐!”
艾默忙伸出手,欠身问候老人。
老人露出温和笑容,抬手与她握了握,指着自己耳朵缓声说,“我听得见,不用像她那么大声。”
艾默一怔,没想到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还能这样诙谐,反应丝毫不见迟钝,忍不住与老人相视而笑。教授的女儿笑着说,“艾小姐,电话里听你自我介绍说是写书的,想通过我父亲了解张孝华先生的事情,你是要为张先生撰写传记吗?”
老人听见张孝华这名字,平和的目光稍稍起了变化,定定直视艾默。
“不,我……其实,我是想了解一位长辈的往事,其中牵涉到一些人,可能与张孝华有关。我查到的资料中,关于张先生的可查信息非常少,所以冒昧前来拜访樊老,希望能多做些了解。”艾默直说出来意,看着老先生眼中流露出的失望之色,心中愧疚不安更甚,迟疑片刻,又讷讷补充道,“关于张孝华先生……”
老人却摇头打断她,露出一丝笑容,“不要紧,你们年轻这一代能关注到过去的人,很不容易了。关于张先生,我所知道的事可以尽量告诉你,能让老师被后人记起,是我为人弟子的本分。”阳光透过纱窗照着老人银白发丝,脸颊的老年斑和皱纹,透出波澜不惊的平静。看在眼中,却让艾默心口沉甸甸,像被什么堵住。
“谢谢樊老。”艾默轻声开口,“我从资料里了解到,张孝华虽然教过许多学生,但正式算得上他的弟子的只有三个人。”
“是的。”老人微笑,不掩骄傲神色,“做他的弟子很不容易,老师的眼光相当严格。”
“那么除了您,还有一位姓陈,另一位姓周?”艾默的问题,令老人目光为之一黯,静了片刻才答道,“是的,陈默走得早,七几年就不在了,周海升倒没走几年,现在就还剩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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