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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人来》-寐语者

_10 寐语者(现代)
“门上不是写着吗。”蔡伯一指门柱上锈迹斑斑的牌子,“就是这儿,你找谁?”
“那,以前的薛公馆是不是这里?”
“什么馆?”蔡伯耳背,没听清楚。
年轻人想了想,“我是问,您知道以前住这儿的人家姓什么吗?”
“那可不知道,这里住过的人家多了,我哪知道都姓什么。”蔡伯摸着刚剃光的头顶,“甭管你找哪家的,都没有了,前年就搬迁了,就剩下我一个看门的。”
“我不是问前年,我是问五十年前,住这里的是不是姓薛的人家,或者姓沈的。”
隔着一扇铁门,正要转身的蔡伯闻声掉头,瞪眼看着门外的年轻人,“怎么,你也是来问五十年前住这里的薛家?”
启安如释重负。
果然是这里,听上去,在他之前,有人已经来问过了。
除了他,除了她,还有谁会寻来这里,寻访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姓氏。
不过区区五十年,薛公馆的名字早已淹没,生锈的白铁皮门牌上刷过蓝漆,只写着普普通通的门牌号数。
启安笑了,对蔡伯眨了眨眼,“难道有很多人来问过您?”
铁门锁链哗啦一声,蔡伯开了门,狐疑打量他,嘟哝道,“很多人倒没有,这地方已经一两年没人来过问了,说要拆迁又拖着不动,昨天刚有个女娃子来过,今天又来一个,你们搞什么名堂,这地方到底还拆不拆了?”
跟在蔡伯身后的大黑狗围着启安嗅来嗅去,仿佛对他很感兴趣。
启安弯下身子,拍了拍大黑狗的脑袋,却是答非所问,“老伯,你在这里看门有多久了?”
蔡伯想了想,“两三年吧。”
启安仰起头,“那你怎么知道五十年前这里的主人姓薛呢,是昨天那个女孩告诉你的?”
蔡伯含糊哼了声,没有搭理,目光越发狐疑,“你问这个干什么?”
启安笑了笑,“那女孩有没有告诉你,她是谁?”
“没有”
提起这个,倒勾起蔡伯好不容易按奈下去的好奇心,“我也正奇怪呢,那女娃子问东问西,在房子里转进转出,我问她是谁,她却说是来考察的……我就琢磨这女娃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说这儿有什么好考察的?”
蔡伯一面说,一面瞅着眼打量启安,说话间已领他走进庭院,站在一片荒芜丛生的空地上,指着面前破败的小楼,几乎已看不出昔日青瓦、灰墙、白柱的样貌,“喏,这就是你说的薛公馆。”
黄昏时分,笼在淡淡金辉下的破旧小楼像一幅正在斑驳脱落的油画。
远处天幕下,次第拔起的高楼大厦,和空中远远几个黑点似风筝,做了它的背景。
新的很新,旧的已旧,西沉的日光将旧物的影子巍巍投下,像是挤压时光缝隙里最后一缕将散未散的叹息。二楼窗户早已没有玻璃,剩下一个个空空的黑洞,有几处用旧报纸勉强糊上,一扇残破的雕花窗框遥遥欲坠。二楼廊上堆放着几样旧家具,烧煤的铁皮炉子就在屋檐下,将半面墙壁熏得黄黑。屋檐下牵着横七竖八的电线,几只麻雀立在上面,一动不动看着院子里的人。
“这里前几年还住过人?”启安有些难以相信。
“住了七八家人,这房子解放后就被征用了,后来分给一个工厂做宿舍,一直有人住,到前年这一片拆迁,住户才迁走。本来这房子也早该拆了,有人去街道反映,说老房子要保护,街道反应到区里,区里说先缓缓,不急着拆,把我叫来这里看门,一缓就缓到现在,还是没动静。”蔡伯人老话多,平时不容易有人来说上几句,絮絮叨叨打开了话闸子就合不上。
他指着院子里突兀立起的一排红砖工房说,“这里原先是一大片桃花林,一直到那边山坡上都是,开起花来,漫坡漫野,可惜后来全给挖了,修了个蓄水池,又盖了工房给拆迁工人住,现在拆迁的人走了,就是我一个人在住。”
启安沉默点头。
蔡伯却叹息,“这一片桃花林要是不挖就好了,我老家的桃花也开得好看。”
一阵风吹来,空落落的庭院里,竖着几根牵线凉衣服的木桩,还没晒干的几样衣服被风吹得一起一落,像在对人招手,叫人再走近些,走到过往的时光与记忆中去。
启安的目光越过荒芜丛生的庭院,越过斑驳残破的小楼,不知该停留在哪里。
这里的破败荒凉,更甚茗谷。
一把将茗谷干干净净焚去,焦黑的废墟仍带着最初的样貌。而这里,没有经历那样彻底的一场火,却经历了时光不动声色的刀砍斧削,经历了烟熏火燎的漫长消磨。那些隐匿在廊后檐下的足迹,遗落在一草一木间的笑语,都已荡然无存。
站在被时间和记忆浸透的土地上,启安缓缓闭上眼睛。
不知她站在这里,看着这一切,又是怎样的心情。
大黑狗在脚下蹭着蔡伯,呜呜撒欢。
蔡伯叹了口气,“这地方我也待惯了,真不想它就这么拆了。”
启安淡淡说,“人都已经不在了,房子也坏了,空留一个壳,还有什么意思。”
“唷,你这话,怎么跟昨天那女娃子说的一个样。”蔡伯惊奇扭头,等起眼睛。
“是吗。”启安失笑,“她来过之后,还说些什么?”
“那女娃子啊,说了好多古里古怪的话……”蔡伯咧嘴笑,“我说这户姓薛的已经没有后人,她还不信,非要跟我辨,硬说这薛家还有后人……她年纪轻轻的懂什么,不信我,自己去问问就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薛家没有后人?”启安转身,面带饶有兴味的微笑。
“我怎么不知道,这一家从前是当大官的,四九年没跑掉,全都死了。”蔡伯没好气地摇头,“原先有个老太太好像是他们家亲戚,往年清明还来看看,今年不知怎么没有来……”
“老太太?”启安骤然开口,打断了蔡伯的话,“什么老太太?”
蔡伯神社古怪地看着启安,突然哧的笑出来,“真怪,你们这两个人,说话反应怎么都一样,你俩是不是认识的,啊?”
启安只好承认,“没错,我们是认识,可您先告诉我,那老太太是怎么回事?她说她是薛家的亲戚?她姓什么?”
“她那姓少见得很,姓君。”蔡伯哭笑不得,“昨天那女娃子一听说君老太,也噼里啪啦问我一通,听完就跑,我话都还没说完,你们这是……”
他的话又一次被打断。
启安不觉拔高了语声,“君老太多大年纪?她是什么人,现在在哪儿?”
蔡伯无奈,只好把昨天已经对那女娃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又说一遍,“这老太是江南二中的退休老师,年纪比我还大,快八十了,住在哪儿我就不知道了,去前年的清明,她女儿陪着她来过,带了花来,说是看望故人。就是她跟我说的,这薛家啊,官做得很大,可惜命不好,四九年往台湾跑的时候,一家人都上了飞机,谁知逃难的人太多,飞机超载,后面又炮轰,炮弹满天飞,结果那架飞机刚飞出去就一头栽下来,也不知是被炮轰的还是出了故障……老太太当时赶到机场迟了一步,本来是想跟薛家一起走的,哪知眼睁睁看着飞机就那么炸了!”
“就这样,旁人都以为他们在那架飞机上,发生了空难,没能幸存。所以这些年,留下来的人只当他们都不在了,也没再打听他们的消息,哪想得到,他们并没有上那架飞机。”启安将这番经过,详细转述给电话另一端的大哥,足足讲了半小时。
站在酒店落地玻璃窗前,隔了一江如带,遥遥望见对岸灯火。
从这里望下去,仿佛身在云端,不知数十年前,凭栏遥望江水,是否也是这般光景。
启安握着电话,手心里有些汗湿,长出了一口气道,“大哥,既然他们的死讯是误传,那么当年霍家姑姑的死讯,也极有可能是战乱中消息传递失误,让双方都以为自己要找的人不在人世了……假设霍家姑姑活了下来,艾默很有可能是她的后代。”
电话里半响没有回应,良久,传来大哥低沉的语声,“看门老伯说的这位老太太,找到没有?”
启安回答,“我去那学校问了,确实有位退休老师姓君,从前在中学教英语,已经退休近20年了,现在和她女儿住在一起,她女儿去年搬了家,新的地址还没查到,我已委托专人查找,最迟明天中午之前,会有消息。”
“你说的艾小姐,应该也在寻找这位老太太。”
“她比我早一天知道,也去学校问过,但我有把握在她之前找到。”启安皱眉想了想,“大哥,你确定哪位老太太真是我们家的故人?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过?”
电话里沉寂了片刻。
“祖父曾经有一位秘书,是姓君的,名叫君静兰。”
“啊,是她!”启安脱口而出,“父亲说起过,是有这么一个人,原来她姓君。”
“如果真是她,难得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清明去故居拜望祖父,你替我好好感谢这位老人家。”电话里静了一刻,传来大哥格外低缓慎重的声音,“至于那位艾小姐,我还是保留谨慎态度,在你没有确认她身份之前,不要将这件事,告诉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他在“任何人”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启安心里格的一下,迟疑问,“对二姐也不能说?”
电话里的语声严厉,“我说的是,任、何、人。”
“知道了。”
挂断电话,启安喉咙干涩,发了一会儿呆,端起手边杯子,却发现杯里的咖啡早已凉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也不曾怀疑过,当年霍霖的死讯是真是假,谁也不曾幻想她还活在人世——并非悲观,实在是当年发生的一切太令人绝望,连遗物与骨灰都被找了回来,又怎能让人再存一丝希望。
启安将冷咖啡倒掉,重新倒了一杯白水,大口喝下。
眼前影影绰绰晃过艾默巧笑嫣然的身影。
终于,离最后的答案只剩下这一步之遥。
她此刻是否也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忐忑,怀着同样揣揣的心思,与他徘徊在同一片天空下。
或许明天、后天,当她找到君静兰之时,便该是他与她的重逢,也是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了。
她是故人,抑或不是故人,答案又会带来什么呢。
到这一步,竟不敢再往下想。
启安哎沙发里坐下,深深陷阱绵软的沙发里,陷阱混乱迷离的回忆中。
当年旧事,自己所知并不多,更多来龙去脉却是从二姐那里听来。
家中四个子女里面,自己和妹妹启乐年纪太轻,只有大哥启恩与二姐启爱对往事知道得多些,尤其二姐,她最会讨长辈的喜欢,曾在长辈身边听过的故事也最多。
长辈口中最讳莫如深的一件事,莫过于霍家姑姑的死。
那是一段太过悲惨的黑色记忆,即使已过了数十年也没有人愿意提起。
当二姐从母亲薛严英洛那里含糊听来,再委婉转述于他,也令他寒透了肺腑,更无法想象长辈当年是如何面对这样的惨事,难怪他们辞别故土,从此再也不回头,终生不愿踏上这片土地。
——1945年10月,被日本人关押多年的英国记者Ralph终于获释归来,给身在重庆苦苦寻找沈霖的霍沈念卿和薛晋铭带来了关于沈霖的最后消息:1941年,沈霖与Ralph在日占区被逮捕入狱,狱中的沈霖没能逃过日本人的魔手,遭受到刑讯和凌辱。随后Ralph的日本友人设法营救,层层疏通打点,重金买通宪兵队长。原本答应放人的宪兵队长,事到临头却改变主意,只同意释放一个人。
Ralph自己放弃了出狱的机会,请求友人先将沈霖带走。
就在日本宪兵队长趁夜将沈霖带出监狱,亲自带到郊外准备交给Ralph的友人时,刚烈的沈霖趁那日本人毫无防备,夺下佩枪,打死了曾经凌辱她的仇人,趁混乱之际逃走,从此不知去向。
凭着Ralph带来的零星线索,霍沈念卿与薛晋铭仍在四处追寻沈霖下落。
直至1948年的冬天,距日本投降已三年。
在八年抗战的血与火中淬炼过来的中国,昔日创痕还未消弭,又陷入内战的泥潭。
欢庆反法西斯战场胜利的笑声还未停歇,内战战场上的枪声已响起——国家本已是千苍百孔的烂摊子,民怨载道,人心溃散,腐败的政府陷入四面楚歌,军队在战场上步步败退。从南京到重庆,局势失利的阴云笼罩不散,官宦之家纷纷往国外转移家财,安排万不得已的后路。依然留在重庆的霍沈念卿,却从未有过逃离故土的念头。
为了孤儿院里数十名无依无靠的军人遗孤,霍沈念卿没有跟随政府还都南京。
为了亡父心系的家国与失散多年尚未找到的女儿,也绝不会离开这片土地。
然而时隔七年,沈霖的下落终于在一个极偶然的机会被查到。
有一个女学生从苏区回到南京,被人告发有特务嫌弃,受到审问。
这女学生为自己喊冤辩白,声称是在抗战时期随学校师生到前线慰问,之后留在苏区,只做过卫生队的看护。然而,特工人员在盘查她从苏区带回的行李物品时,却发现了一对秘藏在大姨夹层里的鸽血红宝石耳坠,和一张叠起的字条。
那正是霍沈念卿送给女儿的耳环。
字条上也正是沈霖的笔记。
薛晋铭连夜从重庆赶往南京,秘密审讯,却没想到,从这女学生口中竟审出沈霖早已去世的噩耗——1941年逃到苏区之后,重病带伤的沈霖被一支卫生队收留,与同在卫生队做护士的此女结识。不久沈霖也被安排在卫生队看护伤兵。时常参加卫生队文艺汇演的沈霖,能歌善舞又美丽,很快被挑去团部做宣传干事。这原本令同在卫生队的女伴们羡慕不已,可是谁也没想到,沈霖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只过了两个月,就听说她因为汉奸罪名被关押。
又过了半个月,便有人来通知认领遗物,说沈霖已畏罪自杀。
因正值夏天,又有病疫流行,便没有埋进土里,直接拉到火化场,最后留了把骨灰,以便日后可以给她家人一个交代。按当地习俗,盛放骨灰的小坛子被安放在附近一座庙里。
按那女学生的说法,因她跟沈霖曾经同屋,便被派去领回了沈霖仅有的几件衣物和书籍。其中有一件呢子大衣,她很喜欢,便悄悄留了下来,却从没发现,衣服夹层里竟然暗藏玄机。
那张字条上,写着沈霖给母亲的遗书,只有潦草的一行字。
——“我将以鲜血捍卫尊严,以死亡证明清白。妈妈,我爱你。霖霖。”
薛晋铭遣人不惜代价潜入苏区,在那女学生所说的寺庙里,果真找到了标名“沈雨林”的骨灰坛,那是沈霖出走之后使用的化名。
苦寻七年,却等来这样一个结局。
上天何忍,让一个美好无暇的女子落得如此下场。
在薛严英洛彼时尚浅的记忆力,这个噩耗令霍沈念卿一病不起,足足病了半年,待她稍有起色,已是1949年的夏天……面临去留抉择的薛晋铭,问她是走还是留,若她要走,他便陪她远走高飞;若她要留,他便陪她终老市井。
霍沈念卿决定离开,并立誓有生之年,绝不重履故土,死后魂魄不回,宁可埋骨他乡。
与故土的亲缘维系,自此彻底断绝。
漫漫数十年转眼而逝,血艳艳的红宝石与白惨惨的骨灰,那样真实惨烈地摆在眼前,遗物、遗书、遗骨都已找到,没有人再去怀疑此事的真假,也没有人再忍心触碰这段惨烈过往。
直到若干年后,废宅阶前,白茶花下,那一瞬的邂逅。
神秘出现在茗谷的艾默,将已落下数十年的幕布重又揭开,令启安第一次开始怀疑,怀疑长辈们口中的往事结局,是否还有另一个可能。
“嘀铃铃——”
电话铃声令沉思中的启安一惊而起,抬头发觉天色已渐白,不觉竟是一夜过去,腕表上时针已越过清晨六点。
床头电话铃声还在急促地响着,启安接起来。
“严先生,您委托我们寻找的君静兰女士,已经找到了。”
第二十六章上
「一九四一年 十月 陪都重庆」
周遭尽是火焰,血一样的红色火焰,却没有温度,冷森森从四面八方迫来,火舌舔上肌肤,寒气直渗进骨子里。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爆炸,又仿佛是茗谷里里外外燃起的大火……
“夫人,夫人?”
念卿猛然惊醒过来,睁开眼,见周妈俯身望着自己,一脸的担忧,手里却端着碗药。
“夫人做噩梦了吧,看您这一头的虚汗,我给您拿热毛巾来。”周妈将药碗搁下,“药煎好了,趁热喝啊。”
黑稠的中药,熏起一股刺鼻苦味,念卿一向闻不惯,苦笑着推开药碗,“已经好了,用不着天天喝药,以后别煎了。”
“那怎么行。”周妈嚷起来,盯着她还没恢复红润的唇,“您看您这嘴唇,这样白,都不知道要补多少日子才能把流掉的血补回来,伤成那样,吓都吓死人了,您可别刚一出院就忘了疼,这药您要不喝,先生也饶不了我!”
念卿摇头笑笑,起身离开躺椅,伤口牵动处还有一丝隐痛。
周妈忙扶了她,拿起披肩给她搭在身上,嘴里扔不依不饶,“您再不喝,我可跟先生告状去了,叫他来守着你喝,正好这会儿先生在院子里……”
“他回来了?”念卿有些诧异,这才刚过了午后,不到黄昏,怎会这么早就回家。
周妈答道,“回来好一会儿了。”
念卿看向镜子里自己鬓丝松散的慵懒模样,信手理了理头发,“怎么不叫醒我?他人呢?”
“您看书看睡着了,先生不让吵醒您。”周妈朝楼下努嘴笑道“也正是的,日头正晒着,先生却在大太阳底下种花,晒得满头大汗,也没人敢权他回来。”
“种花?”念卿听得一头雾水,步出房门,来到走廊栏杆旁,俯身望向花园。
午后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树荫在庭院里投下一团团浓翠的影子,大门两旁的湖石假山下没有树木遮荫,正被阳光晒着,两个花匠顶了草帽,敞着衫子,在那儿忙得不可开交。原先种得好好的几株大丽花被挖起来,不知又要折腾什么。
念卿探身望了半响,没见薛晋铭的身影,正要问周妈,却见一大块湖石后头,有个人影站起来,雪白衬衣皱得一塌糊涂,袖子高高卷起,两手沾满泥巴草叶,这不是薛晋铭却又是谁。
只见他亲自拿了花铲,也不要花匠帮忙,自己翻松了泥土,小心翼翼捧起一株根须还兜着湿土的植株埋下去……念卿依稀认出那是一株茶花,不由张了张口,想唤他却又抿住了唇,一时没有出声,只静静看着他在日头底下忙活。
下午下过一场小雨,午后太阳一钻出云间,便又热辣辣地晒起来。
重庆这天气便是这样,虽已是十月初,仍不见秋凉,倒是民间俗称的“秋老虎”尚存余威,暑气迟迟不褪。不过比之八月酷暑,已好了许多,远处江面吹来的风已带了丝丝清凉,悠然吹过走廊,吹得檐下一只褐花麻雀乱了羽毛。
麻雀落在走廊栏杆上,并不怕人,反倒煞有介事地偏了头,打量着这座宅子新来的女主人。看她凭栏而立,身上象牙白旗袍被午后阳光染上一抹暖色,墨色披肩从臂弯垂落, 长流苏在乌漆光亮的地板上逶拖成一道注落墨痕,直融进廊柱阴影里去。
念卿静静看着薛晋铭。
他并没发觉她遥遥的注视,仍挥汗如雨地忙着种那些花儿。
念卿的目光越过湖石,越过曲径夹道的花丛与高低树木,投向新值的那一片梅树与茶花……角落里大片的空地上,新移来的一株株桃树,可以一直连到山壁底下。想来春暖花开时节,那里该是灿若云霞的一片花海。
这座临江傍山的小楼,不闻喧嚣,自成清净。原是一个法国商人早年修筑的别墅,几经转手翻修,庭院一直扩展到半山壁上,有流泉青萝相映,别有情致。
因知道她爱花,她便煞费心思找来许多一样的花木,将这里恢复成原先沈家花园的样子。
别的花木都好找,只是白茶花不易寻得上品,先前那一大丛还是从昆明移来,精心料理了一年,今春好不容易开了花,却又在大轰炸里一把火烧了,着实叫人灰心……她想,索性再不种这白茶花了。
前几日他却拗着性子,又找了十几株来,亲自在院子里种上。
她告诉他,那都是南山上平平常常的品种。
他却说,“茗谷的茶花固然是上品,我却不信,除了茗谷便再无可看的白茶。”
今日这几株,又不知他是从哪里找来,这样急不可耐地种下。
念卿垂下目光,淡淡地笑,风吹鬓发,痒酥酥拂过脸颊。
远处群山错落,一江碧水东流,天空透着难得的瓦蓝,让人有种安宁的错觉,仿佛战争的阴云再也不会降临,甚至硝烟战火也从来不曾笼罩。
自八月上旬,日本发起那一轮丧心病狂的持续轰炸,仍未能将重庆的抵抗意志击溃,这两个月来轰炸开始慢慢减少,似乎日本人也终于明白,无论倾泻多少炸弹也征服不了这座城。
从废墟里站起来的人,仍在原地重新修建起家园,开始新的生活。
只是在那场轰炸中被夷为平地的沈家花园,却没有再复建。~如今,沈家花园的废墟已被填平,由张孝华亲自设计的一座纪念碑,却将要破土动工,以兹纪念在那场轰炸中为保卫家园而牺牲的空军将士。
随着沈家花园一起被埋入废墟的,还有轰炸之时,来不及抢出来的日记本和相片簿。
当日万里迢迢从香港带来,随身不离,锁在床头抽屉里,特地用不怕水货的铁盒子装着。便是想着,哪怕遇上空袭,房子烧了,东西却不至于毁坏,总还能找出来。
然而,当薛晋铭说那盒子被垮塌的废墟掩埋,要待废墟清理之后才能找到时,她却说——“埋了吧。”
她还在病床上,刚刚抢救过来,声音低细而清晰,“别再找了,既然埋在了下面,就从此埋了吧,埋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我……”
他怔在床前,握了她的手,看着眼泪慢慢从她眼角流下,看她半阖着眼帘,静静微笑。
纵是笑着,那眼泪却不住地淌下来,湿了鬓发,湿了枕头。
终究还是下了这决心,将过往深深掩埋,哪怕忍者撕心之痛,却也是短痛胜长痛。
尘归尘,土归土,已经逝去的一切,就此封存,永不再开启。
那日记本里的朝朝暮暮,相片簿上的一颦一笑,再也看不到和触不到,藏在字里行间的缱绻,早在四年前已随那人而去,如今将这空壳片纸也长埋地下,权作思冢。
埋了相思,葬了记忆,连同她的前半生为殉。
而她的后半生,到底还是许了另一人——在死别将至的时候,亲口许给了另一个等待她已二十年的男子——若得不死,便以漫漫后半生,与子偕老。
他握了她的手,缓缓引至唇边,吻住她冰冷的指尖。
扑棱棱——
念卿自恍惚里收回神思,看着庭院里挥汗如雨的薛晋铭,不觉莞尔,扬声笑道,“傻子,没有你这样种花的。”
薛晋铭停了手,转身望向这里,脸上挂着汗,却笑得双眉斜飞。
许久没见他这样笑过。
“你上来。”念卿朝他招手。
他放下花铲,一手泥巴不洗,蹬蹬地跑上楼。
念卿已在热水盆里绞好了毛巾,正要递给他,一看他的手,便嗔道,“快洗了,脏得要命。”
“我还没种完呢,洗了又要弄脏……”薛晋铭举着一双泥手笑道,“念卿,你去瞧瞧今天这几株如何,上回那些花儿被你瞧不上,这次可是好东西,不过你准猜不到怎么得来的!”
念卿拿毛巾擦去他一脸的汗,悠然而笑,“还能怎么得来,不外乎买的、偷的、抢的……总不是你吹毫毛变出来的。”
“揶揄我是孙猴子,那你又是什么妖精?”薛晋铭挑着眉毛笑,“告诉你吧,这是我从缙云山下一个老农家里换的,那也是个爱花人,原本说什么也不肯将这几株‘千堆雪’给我,后来我拿车子同他换,他才肯了。”
“你用一部车子换了几株花?”念卿错愕。
“不是一部,是两部。”薛晋铭笑得十分自得,“我把同去的另一部车也给了。”
周妈在一旁咋舌倒抽凉气。
念卿啼笑皆非,倒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薛晋铭只是笑,“还有一株没种完,我先下去……”
念卿打断他,“别去了,这么大太阳晒着……”
薛晋铭截口道,“我不热。”
“谁说你了。”念卿失笑,“我是心疼那些花儿,你见过谁半下午栽花么,这时候暑气大,花儿不易栽活,得等到夜里阴凉了再栽。”
薛晋铭怔住,“是么,这……怎么不早拦着我,那两个花匠也不说,岂有此理!”
周妈却在一旁插嘴,“怎么没说,都劝您晚点儿再种,可您理都不理,谁还敢扫您的兴。”
薛晋铭哑口无言,看着自己一手泥巴,又看看念卿,讪讪神情引得她忍俊不禁。
“把衣服换了,我们去一趟城里,明天惠殊就带着慧行和英洛回来了,慧行的新房间还缺些布置。”提起慧行,念卿又忍不住数落他,“你也真是冒失,把慧行一个人塞上飞机就送到昆明去,那么小的孩子,你也放心。”
“有君静兰送他嘛,你那时在医院里,我顾不到他,放他在家里也是淘气,不如送去昆明给惠殊看着。”薛晋铭蓦地想起,“对了,我还没告诉你,这次许峥要一起回来。”
“真的?”念卿惊喜不已,“他几年都脱不开身,这次终于能回来了,这可好,我得一并准备他的房间,还要备上好酒……”
薛晋铭笑看着她,心里想让周妈去操心这些琐事,转念想来,她在家养伤多日也闷了,出门走走也好,便依了她的意思,一面吩咐人备车,一面回自己房里匆匆冲了凉,换了衣服。
再到她房间外,见门掩着,想来还在梳妆更衣,正要转身,却听念卿在房里唤道,“周妈,你来帮我一下。”
周妈似乎不在楼上。
薛晋铭并未多想,推开半掩的房门,一抬眼,见念卿站在梳妆镜前,身上旗袍半褪,露出后背白皙如玉的肌肤,直露到腰间……她正欲抬手,却从镜子里看见站在门口的他,蓦地转过身子,怔怔望着他,脸颊飞起霞色。
他也呆住。
她慌忙掩了一下衣襟,半褪的旗袍却被发髻上的珍珠卡子勾住,一时狼狈得掩不了也褪不下。
念卿红着脸解释,“扣子缠住头发了,得叫周妈帮我……解开。”~他反手带上门,走到她面前,将她身子转过去,修长手指穿梭在她发丝里,将被勾住的扣子小心解开。他解得仔细,指尖轻缓,唯恐扯疼了她。
念卿低了头,耳后发烫,这一刻传入耳中的声音蓦然格外清晰起来,心跳的声音、呼吸的声音、衣袖掠过发丝的声音……还有热,不知从哪里来的热,暖暖烘着周身。
“好了。”他低声说。
衣扣解开了,缠在上面的头发断了两丝,细细绕着他指尖。
念卿抬眸,从镜子里看他,目光迷蒙,两颊绯红。
“都扯乱了。”她语声有一丝颤。
“嗯,乱了。”他喃喃应声。
她反手取了珍珠卡子,已松散的发髻应手散开,青丝流瀑一般散下来,滑滑凉凉的,从他指缝间穿过。他抬起的手想收回,却没了力气,手指没在她浓密柔软的发丝里,似鱼没在水里,柳絮没在风里,只顺着发丝缓缓的,缓缓的抚下去……
第二十六章中
乌亮的一丛长发被窗外阳光正正照着,露在一床破絮外,从炕沿垂下来,纹丝不动。
门锁开了,有人进了屋,走到炕边,她还是静静蜷着,像没了活汽。
他看见那漆黑长发像缎子一样铺散着,暗自屏了气,走上前,撩开发丝想看一看这女子的脸,悴不及防地,棉絮一翻,眼前一花,热辣辣的脆响落在脸上。
“滚开!”
缩在棉絮里的人披头散发坐起,露出一双亮得逼人的眼睛,恶狠狠透着惊恐愤恨。似乎这一耳光挥出,耗尽了她的力气,蜷在炕上微微发抖,声音也嘶哑,目光却毫不示弱地盯着他,充满幼兽般的凶野。
这一耳光将他打楞了,还没反应过来,跟进来的看守已一把将这女子拖开,厉声骂道,“撒什么泼,苏参谋是上面派来的,你把罪行好好交代了,不许胡来!”
另一个跟进来的临时看守,是个老乡,看不惯这般撒泼,便去拉扯她身上棉絮。
“别,别。”他忙拦住,叫老乡去外面拿个凳子,再打一壶凉茶进来。
待看守放下东西都出去了,他拖过凳子挨着炕边坐下,“你是沈雨林吧,我从师部来的,我叫苏从远。”他摸了摸脸,好在她没力气,打得不重,但被女人扇耳刮子,还是生平第一次。
她抬起眼,冷冷打量他。
他打开跨着的军绿色旧布包,拿出笔记本和笔,还有一叠记录她供词的纸,低头翻着,随口用四川话问,“你是四川人?”
她不说话,一脸警戒地看着他。
“我也是四川人,不过出来很多年,家乡话说得不大对味,你别笑话。”他笑笑,拿粗陶茶碗倒了两杯凉茶,一碗搁在炕边,一碗自己端起两三口就喝完。
“真解渴。”他又倒一碗,见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赶了一上午的路从师部过来,还真渴了……这凉茶挺够味的,你不喝?”
他端起另一碗茶递给她,“来,接着。”
她从棉絮底下伸出手,接过茶毫不客气,大口大口喝下去,显然也渴得慌了。
他看着她喝水的样子有些好笑,却一眼瞥见那细瘦手腕上,缠在伤口的布条,血迹已干涸成褐色。
“没出息。”
听见他说话,他顿住,抬眼定定看他。
“最没出息的人才自杀。”他看了她手腕一眼,板起脸说,“你才多大年纪,多少有意思的事还没经历过,遇上一丁点委屈就寻短见,惭愧不惭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爹娘要知道了,会准许你割手腕吗?真是不像话!”
提到爹娘二字,她死死咬住嘴唇,仿佛就要落泪,但睫毛颤了又颤,倔强地扬起脸,哑声反问,“你们诬陷我是汉奸,说我通敌,要判我枪决,这叫一丁点儿委屈?”
他皱眉说,“事情还没有查实,没有谁能不问青红皂白判你的罪,团部个别同志可能存在工作态度鲁莽草率的毛病,这个我向你道歉。这次师部责成专人调查,就是怕下面虐待了俘虏和犯人,政委再三强调,决不能再有犯人自杀。这次有什么委屈你都可以申诉,我会向上面如实反映,如果你真是清白的,我们一定会还你公正。”
她冷冷一笑,“还有什么公正,罪名一条条都拟好了,说了实情也没人相信,不说便是隐瞒……横竖不过是一死,我的清白我自己知道,我的家人也迟早会知道,这就足够了。”
“沈雨林,我看过你的档案。”苏从远的目光凝在她散乱长发遮掩着的脸上,“你说你是四川人,这我不信;你说你是个中学英文教员,我也不信——连自己身份都是说谎,让人怎么相信你为日本战俘稍带书信出去,还是清白的?”
见她沉默,苏从远不紧不慢地说:“你被卫生队的人救下时,身无分文,一个人从日占区逃过来,当时只穿着一身大衣,没有别的行李,对不对?”
他提起那件大衣,她的神色微微有些变了。
“你在私藏战俘信件被捕之后,就将自己的大衣送给了同监牢的女犯,因为你知道那是唯一有可能曝露你身份的东西。”苏从远盯着她的眼睛,笑着说,“那件大衣虽有脏污,好在还看得出来,是正宗的法国货,不只价钱贵上了天,这年月一般人有钱还买不到,更莫说一个贫寒的中学教员。”
她的目光藏在散乱的发丝后面,深深盯着他。
“你的家庭非富即贵,你本人也受过良好教育。”苏从远顿了顿,沉声说,“你很谨慎,也很聪明,如果不是那个同牢的女囚也自杀了,我们不会注意到你留给她的大衣,也不会发现你的身份本身就有极大疑点。”
她肩膀一颤,仿佛太过震惊,骤然开口,“你说谁自杀了?”
苏从远想,原来他们还没透露这消息给她,现在告诉她也好,试一试她的反应。
“是和你同牢的女犯,白兰香。”他沉声说,“你割腕自杀,送去卫生院抢救的第二天,这个白兰香救用衣带把自己吊死了。”
她没有反应,仿佛不能相信,又仿佛是意料之中,一双乌幽幽的眼睛睁得又空又大。
看到她这个样子,苏从远有些后悔,又有些不忍。
她却怔怔笑起来,笑了一阵,木然道,“她只是一个妓女,字也不识,跟着三浦能做什么恶?如今三浦死了,她又能回哪里去……我原本答应三浦先生,如果我能活着回去,就带她一起走,给她寻个活路,想来她是以为我死了,再也没有希望,便跟着三浦去了吧。”
苏从远听她主动提起那个名叫三浦的战俘,便追问,“三浦秀正,你说这个日本军医官曾经救过你?”
她冷冷转过脸,“审讯的时候已经说过,我没必要再说一遍。”
他沉默片刻,看着手中供词上的内容,眉头越皱越紧。
这上面记载着,沈雨林供认自己曾作为一名英国记者的助手,进入日占区拍摄日军屠杀暴行,却一同遭到逮捕。入狱后,那英国人设法找到他在日本游历时结识的朋友,现在已是少佐军医官的三浦秀正,请他设法营救。沈雨林在三浦的安排下,离开牢狱,却在明明可以脱险离去的时候,杀死了一个日本人,被迫再次逃亡,辗转来到这里……被问及那个英国人现在何处,是否可以作证时,她却说他还在狱中,没能逃掉,无法作证。
“这个三浦秀正救了你,却没能救出他自己的朋友,用你的话说,是那英国人自己舍弃逃生的机会,叫三浦先带你走?”苏从远看着此处供词下面粗重的红杠,显然此前的审讯人员根本不信者说辞。
她咬着唇,不出声。
“你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刚从监狱逃生,却又杀了一个日本人?为什么?”苏从远越发感到匪夷所思,在这个名叫沈雨林的女子身上,似乎隐藏了太多的谜团,处处都显出蹊跷,所作所为全然不像一个普通女子,甚至于这披头散发的憔悴模样,也掩盖不住她身上的傲气和高贵……是的,这裹在破棉絮里的女子,竟让他有一种高贵的错觉。
他出身川中盐运豪绅之家,也是见过世面的,从前淑媛小姐识得不少,却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说高贵却又凶野,说乖戾却又从容。
苏从远盯着她的脸,心底强烈的直觉在质问自己,这样的女子,会是汉奸么?“
她靠着身后土炕的墙,仰脸也不说话,过了好一阵,在他以为她已打定主意不开口时,却低声问了一句,“白兰香葬了没有?”
“火化的。”他迟疑了下,“听说村子里正有疫病,乡亲们怕不干净,火化后的骨灰收庙里,日后她要是又亲人,也能找到。”
她点了点头,语声沙哑得像是再也说不出话来,“我原以为她罪不至死,总有一天能活着出去,谁知比我还先走一步……她不是个坏人,三浦也不是。”
苏从远皱眉,“就算三浦真的救过你,他也依然是个侵占中国领土、杀害中国人民的日本鬼子,对你一个人的小恩惠,能凌驾于亿万中国人的仇恨之上?”
她转过脸,目光闪闪迫人,“日本人里面也有好坏之分,三浦原本只是个医生,被征召入伍做军医不是他自己的意愿。起初她带我出狱,是朋友所托,后来我杀了那个禽兽,他本可以逮捕我去请功,也可以当场杀了我。可他却帮着我逃走,送我上火车,让我藏在运煤的车厢里……”她倾身迫视着沉默的苏从远,哑着声音,缓缓说,“再后来,他随队到了这里,跟白兰香一起被活捉,成了俘虏,在牢里得了伤寒,送到卫生队来,恰好就遇上我。”
她笑着,目光清寒,笑容冷冷刺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也想说,哪有这种巧事,全身我胡编?”
苏从远微微皱着眉头,没有回应她的话,只问,“之后呢?”
她目光一黯,惨然而笑,“没什么之后,他得的是伤寒,救不了,没几天救死了……死前把遗书给了我,托我战后转交他的家人,就这么一点愿望,我该拒绝么?就因为收下这封遗书,我成了通敌的汉奸,百口莫辩,这不荒诞么?”
从临时关押重犯的女监出来,录下了新的供词,照说苏从远的差事就算办完了。
风尘仆仆赶了大半天路来到这里,眼前过了晌午,再不动身天黑前救回不去师部了。苏从远却索性不回去,就在老乡家里住下,到夜里又去了那个粮仓改建的牢房,也不进去,救站在一堵土墙外边,不知听什么听得专注。
老乡也跟过去,依稀听见关押在里面的女犯哼哼唱唱,在唱着什么歌。
苏从远一声不响地听了许久,转身走开。
老乡追上去问那女子在唱什么呢,苏从远笑笑,只说没什么。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那暗哑幽微的歌声,却断断续续,一直徘徊耳边。
她唱的是《满江红》。
回到屋里,苏从远在炕上坐下,就着一盏昏灯如豆,翻看原先的审讯记录。
的确是太巧合,也太匪夷所思,叫人如何能凭一面之词信她。
若说不可信,萦绕心头的那双眼神,徘徊耳边的歌声,又扰得他不能安宁——倘若这真是一桩冤案,倘若真是如她所言,好端端一个人的清白蒙尘,他也绝不能坐视不理。
月上中天,窗外寂静,苏从远披了外衣,拿起油灯出门。
到了门外,听见她还在唱,直到听见开锁的声音,骤然停了。
油灯灯芯很短,豆苗似的一点火光,照不到缩在炕角的人影。
但他感觉得到她从黑暗里投来的警戒敌意目光。
“为什么一直在唱《满江红》?”他拿着灯,温和地问她。
她不回答。
他又问,“岳飞冤死在风波亭,你反反复复唱这个,是想借此陈冤?”
她却一声嗤笑。
苏从远到炕边放下油灯,正色说,“你既认为自己是被冤的,我也愿意听你陈述实情,这当先第一桩,只不过是要你交代清楚身份来历,什么家庭,什么职业,你若心中无愧,这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白天劝了那么多,你还是不肯说,凭这一点,我就没法再帮你澄清冤屈,你就算唱一整宿的满江红,也无济于事。”
“冤?什么冤?”她地笑出声,语声全不掩讥讽,“我说过要杀就杀,犯不着陈冤求情,这《满江红》只不过是我幼时所学的第一首歌,是父亲一句句教会我唱的,我想起他,念起他,唱一唱这首歌又怎样?”
说到最后一句,竟自哽咽。
苏从远怔住,只见她伸手拨开脸上散乱的发丝,倔傲地扬起脸,下巴尖削,轮廓分明,清瘦苍白的一张脸,修眉浓睫,眼睛又深又亮,“你要问我是什么出身来历,我就告诉你,我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点玷污,我宁可一死,也不会叫你们把诬陷我的罪名栽赃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讳,你也不配听!”
屋子里一时死寂无声。
只有油灯的一小簇光微弱跳动,映得大片浓重阴影不住伸缩,像伏在角落里的一只异兽,随时会将那伶仃身影吞没。
苏从远清楚看见灯光照耀之下,她脸颊闪闪的水光,以及肩膀剧烈的颤抖。
他再也没话可说。
也知道从她口中是不会再问出什么来了。
已入秋的天气,深夜的屋里潮气极重,阴嗖嗖的凉意令人手脚发僵。
看着她只有一件单衣蔽体,破絮御寒,苏从远叹了口气,褪下披在肩头的外衣,放在炕沿上,转身离开。
第二十六章(3)
回到师部驻地,天色已暗,苏从远风尘仆仆踏进屋就得知一个令他错愕的消息。
就在他回来前半个钟头,上面派来专门调查沈雨林案子的干部刚刚离开。
苏从远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么一件在押犯人自杀的小案子能惊动到上面去,何况他的调查报告还没往上交,上面又怎会知道这事……心下琢磨着,越发一头雾水,隐隐感到上面这人来得不是那么简单。
听说来人是一位女同志,姓章,以前倒是没听过。
“她是怎么找来这里的?”苏从远向负责接待的老赵追问究竟,老赵想了想道,“说是先找团部,知道那女犯已经押走,才又找来这里。调了案卷给她看,她立刻就要赶到南庄去。我说十好几里呢,晚上怕是赶不回,她也不听……我寻思着你也在南庄,出不了差错,没想到她刚走你就回,恰好在路上错过了。”
看苏从远脸色略沉,老赵有些不安,压低声音问,“该不会有啥问题吧,我看她也是上面来的,首长特别打了招呼,来头不小的样子……”
“没事,我随便问问。”苏从远笑了笑,以打消老赵的顾虑,想从他口中再问些关于那位同志的情况。老赵却哧哧吭吭说不上来,反倒问他,那沈雨林是个什么来头,怎么会惊动上面的人。
这话问到了苏从远心坎上,恰恰是他此刻最想知道的疑问。
若说之前对沈雨林的话还半信半疑,此刻心中猜测,却已隐隐有种被证实的预感。
从老赵的话中听出蹊跷,那位章同志先到了团部,才得知沈雨林去向,转而寻到师部来,可见她是循着沈雨林起初的去向找来的。沈雨林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倘若不是因罪入狱,又闹出自然的事,谁会特别留心到她的存在?
苏从远越想越迷惑,临到睡前还在琢磨老赵的话,琢磨那姓章的人空间是什么来头,会不会节外生枝再出什么问题……想得最多的,仍是那翻来覆去的一个问题。
熄了灯,闭了眼,黑暗中却仿佛有双清寒照人的眼睛一晃而过,仿佛冬夜流星撕裂天幕,逝去的余光灼痛他眼底。
那倔强的女子在蒙尘发霉的牢狱里,以帝女般高傲的姿态对他说——“我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点玷污,我宁可一死,也不会叫你们把诬陷我的罪名栽赃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讳,你也不配听。”
是什么让她在幽暗的牢狱里也闪闪发光,是那个让她宁死也不肯玷污的姓氏,还是流在她血管里炙热的英雄的血……他知道再不能说服自己去反驳,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便已然不由自主信了,信了她的话,也信了她的人。
沈雨林,你究竟藏着多少隐秘,究竟是怎样的身份来历?
苏从远霍然坐起,在黑暗里怔怔盯着门口,有一种夺门而出的冲动,想即刻就到那黑漆漆的小牢房去,心底猫爪子挠着似的,有无数的疑问盘桓不去,更想插翅赶到十余里外,将那伶仃女子好好地护起来,不让她瑟缩于破絮冷炕,不让她夜半再唱那悲怆的《满红红》,不让任何来意叵测之人伤害她。
她若是清白的,他定要争一个公平来还她。
门外远远的不知是哪里传来一两声野犬低嗥,午夜听来倍觉凄凉。
这声音合着窗外风声,凉飕飕钻进耳朵,像几滴凉水浇下来。
大半夜的竟似魔怔了么,苏从远定了定神,起身下炕,到水盆边掬起冷水浇脸。
一时间神智清明了些,心里又想,明日会议完了再赶去南庄也不迟。那姓章的这么晚才动身,到南庄也是天黑了,等她明天问过沈雨林的话,再看是什么情形也好。
然而苏从远没有想到,一念之差,便叫人追悔莫及。
当他次日上午匆匆赶到南庄,赫然发现,那间小牢房已人去屋空。
就在昨天夜里,姓章的人,将沈雨林当做重要犯人连夜带走,去向无人得知。
苏从远焦急之下,一口气追出两个庄子的路程,却再也追不上了。
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赶回去向上级报告了此事,得到的反馈是停止调查,不必再过问这案子,沈雨林的案件就此了结——他是太低估了姓章的那人,竟不知她有这样大的神通,将一个大活人说带走就带走,连同案子也一并抹掉。
老赵知道了此事,蹊跷有余回过味来,也劝他别再多事,只作不知道的好。
可惜是迟了,若他从未见过那个女子,自然是不知道的好。
苏从远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忘却那样一个午后与那样一个夜晚。
他仅仅与她见过两次,就在那光线模糊的小牢房中。
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否看清了他的模样,如同他清清楚楚看过她。
大半个月过去了,被带走的沈雨林和那个姓章的人,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苏从远沮丧之余想起沈雨林留下来作为物证的大衣,再要去找,却得知案件已撤销,大衣作为无主之物,早已退回团部去了。
当苏从远再找到团部时,得到的消息令他大吃一惊——团部的人竟然告知他,沈雨林已自杀死了,大衣和其他几样遗物已叫她在卫生队时结识的伙伴领了回去。
这显示是将沈雨林与另一个自杀在狱中的女犯混淆了。
苏从远想要纠正此事,那边的人却根本不理会他的解释,一口咬定死的就是沈雨林,连骨灰都存了,从此死无对证,总之世上是再没有一个叫沈雨林的人了。
到这时候,苏从远再傻也明白了。
这是有人故意的。
有人想要彻底抹去沈雨林存在过的痕迹,不但带走了人,销毁了案底,还趁机将她的身份混淆,以另一个女犯的名义“杀死”了她,并以活灵活现的骨灰、遗物为证,要扮一个沈雨林销声匿迹的假想来骗人。
那人想骗谁?
那人在遮掩什么?
那人如此神通广大又是什么来头?
那人是善意还是恶意?
唯一的答案只能在沈雨林的身上。
可是这个不知是否真叫“沈雨林”的女子,日后,还有机会相见么。
一九四二年,全世界都在血与火中煎熬。
在无休止的战争与动荡中,在每天每刻都有人死去的浩劫中,一个女人的生死去向只是汇入无数弱小者命运海洋的一滴水珠。
或许再没有人会记得一个名叫沈雨林的女子曾经存在过。
然而他会。
认死理的苏从远一直都记得,记得她在黑暗里唱起《满江红》的凄怆,记得自己暗自许诺还她以清白。他不但记得,还在往后漫长的三年里随部辗转作占,每到一个村庄一个驻地,都不忘打听那样一个女人是否出现过。
那些起初笑话他的人,如老赵,久而久之也习惯了他的古怪。
他们说,找不到的,大海捞针你到哪里去找。
苏从远也觉得找不到了,一面之缘到哪里去找。
只是总要问问看看,总想着或许与万一,不然便像少了什么,欠了什么。
日子久了便成了一个习惯,或是叫念想罢。
四二年、四三年、四四年……日子就在硝烟炮火里翻过一年又一年。
太平洋上的战争步步进逼,快了,快了,日本人的命数就快要尽了。
这场仗已打了七八年,中国人的苦难也该到尽头了。
第二十七章上
「1999。6重庆」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照见凌乱摊放在床头的记事簿、地图、稿纸和发黄的旧日记本。艾默一夜未眠,天未亮已冲了凉,洗过头发,素净着一张脸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目光落在记事簿打开的页面,潦草记下的七个地址,已经划掉了五个。
循着看门人蔡伯所说的线索一路找来,女士们君老太的女儿早已搬离了旧居,没有人知道她们一家新的地址,只有热心的邻居提供的一个大致区域。君老太的女儿嫁给了姓冯的人家,艾默费尽周折,借口寻亲,求助于民警,终于在户籍民警的协助下查到了那一带共有七户姓冯的人家。艾默逐一寻址找去,从天亮找到天黑,在陌生的城市里走街串巷,却遭遇接连的失望。
前面五家都不是她要找的人,只剩下今天要去拜访的最后两家了。
艾默收起记事簿,将泛黄的旧日记本小心翼翼捧起放入背包的隔层。
追上清晨拥挤的公交车,艾默抓在吊环,混杂在陌生的人群中,随公车摇摇晃晃穿行在这个错落起伏的山地城市,从车窗望出去,见到远处山峦的线条与高楼建筑群间隐约的江流。
雾气尚未消散的清晨,天空灰蒙蒙,阳光从云层透出,令或静或动的一切都像蒙在金黄色的玻璃纸下面,仿佛车流人丛川行不息的喧哗也被这层玻璃纸隔绝开。
艾默出神地凝望窗外,经过一处路口,听见售票员提醒乘客,“前面到站解放碑,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解放碑。
艾默一怔,抬眼望秘车窗外,只见繁忙的马路上人头攒动,车辆川流,并没有看见什么碑刻……但那三个字钻入耳中,却无比熟悉,仿佛早已听闻过无数回,甚至亲见过无数回。
那是字里行间一次次曾见的记忆。
“——我再一次回到这熟悉的城市,经过面目全非的街市,看见从前常与同学相约等待的十字路口正在重新新的立碑。他们说那是人民解放记住碑,可我分明记得,在我离开的时候它还叫做抗战胜利纪功碑,那时它还没有竣工,现在它已改头换面。他们说胜利属于人民,功勋属于人民,我们是被人民选择的胜利者……可是,妈妈,无论我以什么样报面目归来,荣耀或是耻辱,胜利或是失败,永远都无法再让你们看到了。”
留存残破信纸上的字体,墨迹泅晕,模糊的文字却烙印在记忆深处。
当自己读过这些文字的时候,外婆早已不在人世。
当妈妈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也已是外婆辞世前的最后一刻。
谁也没有想到,一向健康矍铄的锁上,年过花甲还能弹琴歌唱的外婆,却在偶然一次摔倒家中后,因脑溢血陷入昏迷。妈妈赶去医院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在短暂的回光返照之际,外婆醒了过来,留下最后嘱托给妈妈……可起初,妈妈以为那只是她神智不清的胡话,根本不曾想到那毫无来由的一句话,竟成了外婆最后也未能完成的心愿。
外婆隐瞒了半辈子的秘密,在外公去世后再也无人知晓的秘密,连对她自己独生女儿也从示提起——她或许是还在等待合适的时机,还不愿早早将这秘密告知后代,可是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得那样匆忙,再也来不及说一个字,甚至留不下一句完整的话。
收拾外婆遗物时,竟没人发现她藏得那样隐秘的盒子。
直至六年之后,老屋子即将拆迁,妈妈回去收拾旧物,才收存着自己童年旧衣物的箱子底部发现了那只锁已锈蚀的盒子——里面是一个厚厚的旧日记本,连同十几封从未寄出的信,全都泛了黄,其中几封还留有边缘烧焦的痕迹。
妈妈用了一整夜将日记和所有信件读完,终于明白了外婆临终胆那句话的意思。
“我要回家……白茶花开了……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外婆说,她要回家。
当时妈妈并不明白,只以为是外婆弥留之际的胡话,或许她是想从医院回家,或许是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想起了阔别多年的家人……妈妈是知道的,外婆的父母过世很早,许多年来只有外公与她相依为命,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亲戚朋友,被妈妈问起家里先辈的事,外婆向来只是淡淡的一句,“都不在了。”
时隔六年,外婆的骨灰早已和外公一起安葬墓园,化为一杯黄土,直至此时妈妈终于从残存的信件里明白了外婆临终前那句话的意思。
她要回去的家,是那开满白茶花的,留下她与父母晏晏欢笑的“茗谷”。
循着日记中的线索,野藤蔓延,残垣断壁间高已过人的两株白茶花依然皎皎盛开。
那一年,艾默十一岁,对这一切依然毫无所知。
五岁前的记忆懵然一片混沌,关于外婆的音容笑语,如同那些零散泛黄的信,大半已遗失或烧毁,不复完整。不久分居的父母终于离婚,艾默被送到封闭式寄宿中学,与常年为工作奔波在外的妈妈一两个月才能见上一面。
自幼在充满争吵的家庭中长大的蒋默,正是少女最敏感的年龄,对父母失败的婚姻心存阴影,与家人的隔阂愈久愈深。母女二人从未坐下来尝试过沟通,感情日渐疏离;父亲很快再婚,有了新的家庭,俨然与路人无异。
年少的艾默习惯了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这一切,自己根本不在乎,即使没有父母,一个人也要过下去——不料这个念头,却在五年后成真。
当艾默在学校突然接到电话,赶到医院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妈妈,看见她静静躺在一堆管子和仪器之中,虚弱地朝自己微笑。
还不到四十岁的母亲,因癌症晚期,提前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命运一惯悭吝,并在悭吝之余故意留给人一线仁慈,在带走母亲之前,留给了艾默两个月的时间陪伴在她身边——准确说是六十三天。
比起外婆的溘然而逝,妈妈说她已经很幸运,还有时间弥补亏欠女儿的亲情,还来得及向女儿说出埋藏多时的秘密,和这些年来一点一滴寻觅来的线索。
外婆和她自己再也无法实现的心愿,只能留给艾默去继续追寻了。
妈妈在病床上,亲口讲述了来自外曾祖母的日记本里,那一段衣香鬂影的尘封往事,以及记载在外婆信件里的支离破碎的延续……那是外婆几十年前便开始写给她的母亲,却从未有一封能寄出的家书。
“最早一封信写于一九四二年,最后一封信写于一九四九年,间隔整整七年……第一封信里她曾诗兴我的外曾祖母原谅她不愿在那个时候回家,她说她令自己的姓氏蒙羞,在没有洗雪耻辱之前,无颜踏进家门,无颜再做霍家的女儿……她要亲上战场杀敌,以日本人的鲜血清洗自己蒙受的耻辱,为死去的朋友复仇。”
母亲含泪复述外婆信中的话。
“可是到了最后一封,她已经得知 你外祖母去世的噩耗,知道她的母亲再也收不到这些信了……可她还是写下了最后一封,把所有不能说的话,也许是后半辈子再没机会说出的话,全都在信里,说给已经辞世的母亲听……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写过一封信了。”
外婆留下的这些信,连同外祖母的一要日记,母亲翻来覆去已不知读过多少遍,却有一个疑问始终猜不透。
“我想不明白,她在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回到重庆,那时你外曾祖母已不在人世了,她们最终也没能见上一面……可是,她手里又怎么会有外曾祖母这本日记?难到是当年离家出走就带走的,还是说,她们回来又见过?不……这不可能,她明明在最后的信里提到,他们骗了她,答应帮她寄给外曾祖母的信,从来就没有寄过,连最初写给家里报平安的信,也被他们销毁了。”
车子一个摇晃,在转弯处减速,艾默没站稳,几乎撞在旁边乘客身上。身侧的人好心扶了她一把,提醒她手上抓牢。艾默恍惚回过神来,应了声谢,看见身侧陌生男子和善的笑容,被潮湿晨雾缠裹的心情,也有些回暖。
外公去世得早,只从照片上见过他模糊的面貌,在那些泛黄的旧照片上,年轻的外公笑起来也是这样的和善温厚。虽然他并不怎么英俊,却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有浓密英气的眉毛,高大身材穿上军装,无论年轻时还是暮年时,都像她身后笃稳坚定的一座山。
外婆生在那样的家庭,见过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那样的人中龙凤,见过那样一段缱绻刻骨的传奇,到她自己的姻缘,却是甘于寻常,平淡无奇——“妈妈,你想不到罢,我终于把自己嫁了,嫁给一个最最平凡的男子。他不是顶好看,不怎么会说话,不懂得风花雪月,有时还挺傻气,更没什么权势地位……若是从前,我也万万想不到会嫁给这样一个人。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么一个人也挺好,至少他会陪我走很远的路去看油菜花,会打热水帮我洗手,会煮一锅糊烂的小米粥给我吃……不知为什么,看着他,我常想起爸爸,尤其看他穿着军装的时候。唉,我真傻,他怎么能跟爸爸比,只不过有一点还是像的,爸爸心志坚毅,苏从远这个人,若认定一桩事,也不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妈妈,你别笑话,我悄悄告诉你,他便是这样找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才终于将我找到的……总之,他是一个好人,等你看见他的时候,只希望别太嫌弃。从前你说我娇纵,不懂珍惜旁人的好,这话直到彦飞走了之后我才明白,只是已经迟了;我太愧疚,放不下对彦飞的思念,又再错过了Rhlph……那时我不愿意承认,可我是喜欢过他的,妈妈你是早看出来了吧,在圣诞舞会的时候你便不许我同他走得太近。Ralph真正是个绅士,他的好,我再也报偿不了,有的人错过一时便只得抱憾一世。妈妈,你却比我幸运,真的,不要怪我又说这个话,其实你也是一样的。我失去了彦飞和Ralph,现在再不想错过苏从远,或许他是我这辈子可以遇到的最后一个好人。我终于还是害怕了孤独,妈妈,难道你不怕么,难道薛叔叔他不怕么?我,你们,每个人都已孤单太久了。真希望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你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日本人就快被打跑了,等胜利的那一天,我们就和四莲嫂嫂一起回来,全家人团聚,那时候妈妈你一定已经原谅我了,爸爸在天之灵也会原谅我罢。真希望这一天可以快些到来,我真恨不得马上插翅飞回你身边。”
车窗外晨风吹到脸上,吹得眼睛酸涩。
艾默转过脸,不主涩意在眼眶里蔓延。
外婆写下这一段的时候,还是一九四五年的春天,刚刚与外公在前线举行简陋的婚礼,满怀喜悦盼着抗战胜利了回返重庆与外曾祖母团聚……却不知道,另一场手足相残,骨肉分离的悲剧已悄然迫近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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