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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幼青《生命的留言:死亡日记》

陆幼青(当代)
《生命的留言:死亡日记》
陆幼青
2000年 8月 3日      天气:睛热
不知别人的情形如何,我很小的时候脑子里就建立了一幅关于死亡的画面,这几十年来,每当我不经意地想起死亡这个话题,脑子里便会非常逼直地映印出这幅现在想起来很像油画的画面:
冬天,一个清洌的湖,湖水并不很纯净,只是因为寒冷的沉淀才如此。土是暗暗的,远处有白色的痕迹,不知是不是雪。周围有几棵高大的北方的树,因寒冷而寂寞……
湖的对岸有一幢欧式的大房子,依稀是白色的,每个房间都亮着灯,看不真切,它的巨大身影投在湖面上,却一动也不动,只是灯光看上去更亮了。
过了一会,它开始熄灯,一盏、二盏、三盏……熄灯的过程缓慢而坚定,像一个仪式……
最后一盏灯灭掉的时候,有人死了。
我一直在想这种旁观式的死亡意象从何而来?是我遗传密码中已经多媒体化了的一部分?还是我小时看过哪一部苏联电影的片断?我看不懂它的故事,却能体味它的意境。房间里那个死去的人是谁,而谁站在湖边?
我长久以来一直迷惑这两个问题,直到我决定用日记的形式的来记载我生命最后的情形,我才恍然大悟:同一个人,那是同一个人。
接受死亡的我和体验死亡的我。
我真有点崇拜自己的童年,三十前,如果我能把这些写出来,怕还没人能懂呢?而前两天我看了一本德国人的死亡研究报告,通篇都在讲这些。
看来,我现在要做的事童年时就决定了。
为什么用日记的形式呢,我想过,论文是不可能的,散文随笔之类的当然可以,但想到自己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难过,很容易地就会逃避,不比日记,像考勤卡似的,勤奋与否一目了然。其实,日记里也可以写论文嘛,还可以写诗,可以写更多自己的故事,可惜我没什么有票房的隐私。
日记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真实,这种文字不太容易有假,而事实上,谁到了我这样的境地都会觉得已没有说假话的必要了。
真实,就是价值。
在选择榕树下作为这些日记的首发地,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觉得网站的风格宗旨很合我的心意,更重要的是,她的网民们不同那些“积分族”、“大奖族”,是一群思考着的人,我希望他们是最早看见这些文字的人,也是能和我呼应唱和的人,我真切地等待着她们的文字,要知道,大热天的,我一个人闭门造“车”,最后出产的车怕不怎么样。
很多传统媒体提出要刊登这些日记,我把日期往后推了一下,也同意了。我希望他们能把我的文字带给另一些人,那些在我们身边,还在苦苦地跟癌症作战的人,希望我的经历能对他们有用。
他们是我写这些日记的主要动力之一。
2000年 8月 5日         天气:睛热
小学四年级开始写日记,坚持了十数年,各式本子在书橱里堆成一角,积灰,很少有勇气去翻动它们,感觉跟火山遗迹似的。
怎么也没想到,二十年后,我又端坐在电脑前,开始写日记。再作冯妇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更何况我要记录的是我生命最后这二三千个小时。
写到这里,我心里悚然一惊:尽管我知道详情,但对剩余的生命的量化统计还是让我难受。
看来我要化费其中的几百个小时来写日记了。
昨天深夜,难以入眠,我一直在想自己的决定是否英明,要知道,我现在就像一个怀里装着终生积蓄的人走进了百货商场,我的钱能买其中绝大部分的商品,但,我要怎样做才能买回一样对自己有用,对家人亲友也有意义的东西呢?
从没担心过别人的看法,死神在每个人的最后时刻都安排了一段孤独的时光,就像你不可能说着话睡着一样。我已走上了那条灰色的长地毯,何惧之有?再想那个永远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发型师的李金羽也在出个人写真集,心中更是释然。
我倒是觉得正在做的是一件颇有意义的事,人皆有死,而人类狂妄得去制造小型飞船到火星诱发人家地震,却连死亡的真正过程都没弄明白,以我的阅读,这类文字实在是太少了。从过去的电影交完党费再死,到现在金刚式的阿诺一枪过去,那边便没了动静,电影在丑化死亡的尊严。没有科学仪器,我能记录的可能很有限,但至少,我在这么做,记录一些真实的事情。
生命是因为有结局才绚丽的,我坚信这一点。犹豫过后,我对自己说:写吧。
有科普文章说,人类的寿命可以延长至一千岁,这样的消息,连我都不觉嫉妒,想想,活了七百多岁才当上科长,还得埋单请客,天哪!
还有一些较私人的想法:我想,这本日记可能是留给女儿最好的礼物。
我曾经试着写了十来篇给女儿日后阅读的文字,谈学习做人什么的,这是十岁的她还理解不了的,但写着写着,觉得写的东西像她教室里黑板报上的东西,一是爱女心切,难免说教;二是世事如烟,等她真正需要这些东西的时候,谁知道她的电脑主频是多少?3.5的小盘认不认?WORD2000能打开吗? 何如留一些真实的记载给她,让她自己从中体会对她有用的东西吧。
平生爱交友,这些年来从文经商的,再加众多同窗死党,这些人要一一道别当是一大难事,一则感情上承受不了这量,再则兄弟们都好好的,何苦。但人生如一场盛宴,我是中途退席,不比晚宴骤散,可以只跟身边人说一声便扬长而去,想来想去,还是用这本日记吧。
这些文字,我不会再将其束之高阁,让更多的人看到它吧。
从今天起,在上海西郊的一间靠近花园的小房间里,会有一个满脸病容,气色很差的男人独坐电脑前,边上放着他心爱的中华香烟和氧气发生器……
我不知道最后能写多少。
当官的老不老看他的报告长度就知道了,女人老不老可以参考化妆品的消耗速度……
而上面这些文字竟然用了我一个上午。
2000年8月9日      天气:睛   昨夜好雨。
早晨起来推窗而望,昨夜雨已了无痕迹。太阳却急急忙忙摆好了架势,全然不顾现在这时刻实在没必要让城市热起来,一副好挥霍的少男少女的派头,我甚至听到他用美国腔咕哝了一句:It’s my job.
我苦笑,关窗,开空调,心里清楚刚才那一掠而过的恼怒是什么。
疾病不可能只改变我的肉体而放过我的心灵的,我曾经是个非常平和安详的人,虽然现在还能算是,但那只是用意志控制的结果。一天中总有那么几次,为了一些司空见惯的事或根本就微不足道的事心中暗潮汹涌,有时候是愤怒,有时候是嫉妒,有时候复杂得像香烟的成份一样难以分析……
前两天在办公室,我的一个下属看我有空便找我聊天,聊足球,不知为什么,话题总是离不开今年甲A谁降级。这本是极有趣的话题,相当于公务员们讨论明年谁进常委,谁提正处一类,而且这话题最能反映一个球迷的水准和见地。我很平静地参与讨论,但谁能知道那时我心里在想什么吗?确定谁降级那场球我等得到吗?冠军登台的时候我还活着吗?我还亲心这些干吗?他妈的,让活下去的家伙们去乐吧!
我的眼泪快流出来了,但还是克制住了。这样的时刻太多了,这种心灵的暗潮来时几乎毫无预兆,但每次都几乎要用尽我全部的毅力。我曾经在海南凯莱大酒店的大堂里难以自持,我觉得自己是在退房,也是在向上帝退还我曾经向他预约过的、祈求过的下半生的幸福时光,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住5星级酒店了,我喜欢豪华的酒店,它代表了世俗意义上的幸福和快乐,以我的境遇,我如何能做到平静地向美如天堂的亚龙湾,向所有人世间世俗的快乐说再见呢?我用报纸遮住脸,让泪尽情地流,却希望别人以为我在找飞机航班。
妻曾劝我,把这一切说出来,不要太苦自己,但我做不到:疾病依然不是我把痛苦传染给别人和影响他们平静生活的理由。
2000年8月10日 天气 阴、大雨
夏天的早晨,正如热恋中的情人出差的那段时间,你可以冷静地想一些事情,再过一会儿就身不由已了。
疾病早已改变了我爱睡懒觉的习惯,一夜辗转,噩梦不断的睡眠之后,看到天亮真是一种解脱。想自己过去在探望病人常叮嘱别人“多多卧床休息”之类的话,觉得自己真是不懂事,就像送糖尿病人一大盒蛋糕,你一出门,别人就得扔掉,可还得记你这份情。
早起淋浴,对镜自顾,这已是我每日的功课了。
对镜自怜,几乎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爱好。女人先是忧心忡忡地检查有无赘肉纂改曲线,而后或遐想减肥的攻略和自己的毅力,或更爱自己;男人呢,看着自己日渐崛起的中部地区,然后动用肌肉群尚发达地区的资源,作一二个姿态以平衡心态,穿衣服时,男人会想,其实这发福的肚子是美好生活的最有力物证,但是不是去弄一张网球卡,再反证一下?
病人可没那种好情致,他们只是在想:什么时候出院?什么时候……
而每一个肿瘤病人,如我之类的则在想:我还剩多少?
大学里,粗糙的饭菜使1米70的我到过130斤,而5年的肿瘤患者当下来,我都没兴趣去称一下,只知道我已能看清楚自己的骨骼的长相,腰是肯定能讨楚王的喜好,而大腿怕是不行。
镜子里的我,越来越像标本,唯一醒目的是脖子上的瘤,它用了一年的时间,长得超过网球了(这网球最终会要我的命)。我曾经在镜子前失声痛哭过,觉得自己不该变成这样,深深厌恶自己的肉体,但近来,我已学会了接受事实。
癌症是一种慢性的消耗性疾病,有点像生了一个败家子,终使你万贯家产,总有耗完的一天。让一个人耗尽精血、用尽体能而死,真他妈的不知是谁的创意。
古往今来的刑罚我看可以分成两类:一是处罚,如砍头枪毙之类,二是惩罚,什么五马分尸、凌迟、活埋等。
很多疾病都能要人命,那种立马见效的脑溢血、心肌梗死、半个汤团噎死人的死法,在我看来简直是温柔的。
癌症是真正的惩罚。
5年前那时候,我刚刚得知自己患了癌症,惊讶得拉住每一个来探望我的朋友,问他们是否知道我无意识地做过什么坏事,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这惩罚要落到我的身上。后来渐渐地不问了,今世我知道,前世呢?
我记得第一次胃癌开刀时,在锈迹斑斑的铁床脚上吊着这么一张小纸卡:
陆幼青 男 32岁 胃CA根治术
从那时起,在病床上,我让家里人买了很多讨论癌症的专著,开始研究我受到的惩罚。
我学的是中文系,并没有多少专业知识支持我的研究,但古文功底却派上了用场,我看了不少中医关于癌症的论述,但我什么都没有弄明白。
中医说肿瘤是肿块,是堵塞,是热毒,西医说,肿瘤是一些细胞变节了,疯狂了,不顾一切地复制自己,占领各种阵地,把敌人赶走,等大获全胜时,跟它们的主人一起完蛋。
这算什么呀?愚蠢的医生,愚蠢的癌细胞,还是愚蠢的我?
听说在日内瓦的诺贝尔奖的颁奖大厅里,有一个座位始终空着,那是留给攻克了癌症的人类救星的,到现 在为此,谁都没把癌症是怎么一回事弄清楚。想想真荒唐,居然有那么多的博士学位为了癌症而发,却没有人能告诉我所受的惩罚是为何物。
前不久传来各大网站纷纷被黑的消息,我却一下子从中悟出点东西:黑客们有意无心之际制造出来的程序,倒是颇得癌症之真传:疯狂而简单的复制、自杀性的进攻模式、耗尽网站的那些可怜的资源…
难道癌症也是发生在人体内部的一场信息战吗?癌症虽然古已有之,说不定在过去它真的只是热毒团聚的肿块而已,但到了今天,它肯定变了,变得无处不在(除了牙齿、心脏、头发、眼睛以外),变得不择而居(肿瘤医院竟然快开设小儿科了),变得……
我身边的世界不也在这样变化着吗?
一种叫可乐的饮料会走进全世界每一家饭店和小商店,它会跟着上战场,成为那里除了血以外最常见的液体;一家卖汉堡的小店居然能够繁殖得这么多,一个人无论用什么交通工具都没办法走遍它的分店(这情形真有点像化疗);比尔·盖茨又如何呢?全世界的电脑都长着同样的脸,美国的国会像是有高人,不安了,提出的方案却像内奸,拆分?你试着把人体内癌细胞拆成几团试试看?结果会怎样?
可惜我时日无多,不可能就此深入下去了。
我已不再为自己祈祷,即使上帝有他的911报警台,也赶不上了。我为即将受此惩罚,尤其是孩子们祈祷。医生们不用指望,你能要求牛顿的学生替爱因斯坦把活干完吗?基因工程?我怀疑那帮人有足够的智商却没有必需的机智。
我向生命的黑客祈求!
2000年8月11日       天气:阴
前两天就知道欧洲人硕果仅存的几件骄傲之一的协和式客机掉了下来,我挺为它难过,因为一直颇喜欢那大鸟般夸张的外形,绝对是浪漫民族的念头,而非空气动力学的要求,再说它一直安全,豪华,没掉下来过,不像变形金刚式的波音和麦道。
几天没注意报纸,今天翻看旧报,却被一条关于此事的短消息所深深震撼:跟协和式飞机一起掉下来的乘客每人能获得240万美金。
如果我正巧在那架飞机上该多好!
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蹦出了这个念头,而后才体会到这种想法意味着什么。
从我接受了死亡离我近在咫尺的事实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强烈地感到这个事实对我的心灵的改造。
240万美金,我自己根本享用不到的240万,但却可以成为平衡我心灵的砝码,让我不再怯于死亡,不再惜于死亡。
如果这个航班重新售票的话,它还会满座的,只是里面坐着的全是我这样的人。
其实,一直以来我们都有一个误解,认为人是怕死的,然而,以人类万物之灵的聪慧,既已知道死亡避无可避,惧也无益,为什么还要害怕?在走得离死亡那么近的今天,我才恍然大悟,人类惧怕的并不是死亡的本身,而是往往与死亡如影相伴的伤痛和病苦;人类痛苦的不是对死亡后的世界的一无所知或告别人间繁华,而是很少有人在以死亡为题的考试中对自已的生活质量打一个高分,大部分人都是带着没活够、没活好、没活畅的痛苦一步三回头的离开这个世界的。
当痛苦无法避开,或者你正巧觉得活够了、活好了、活畅了,死亡真算不了什么。
我有一个远亲,活了105岁,整整拉了七十年的黄包车,生了九个孩子但只活下来一个,而就这唯一的女儿还在那个荒唐的年代里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发配到劳改农场,老人终生受穷,因为从小领我的缘故,我跟他特别亲近,我记得从来没有什么在我们看来很幸福的事情发生。到了90岁以后,我依然年年去探望他,老人依然保持清醒,但我们交谈的话题只剩下了一个,每次,老人都会要求我安排好他的葬礼上的用车问题,“至少要两部大巴士”,这个话题我们足足谈了十五年。
现在想来,这个可敬的老人对生死的参悟,可能早已在那十五年里不知不觉地影响了我。我活够了吗?老天爷给了我四十年不到的光阴,可能只有他给别人的一半,即使他偏心,已将人生所有的画卷向我展示,我也有权抱怨未及从容欣赏;我活好了吗?这些年来我没有受到过饥饿和寒冷的侵扰,我出有良友,家有贤妻,上有慈颜,下有娇女,食有鱼,居有竹,行有车……但这一切得之有道,为何此时叫我撒手西行?我活畅了吗?我知道人生美景我经历者已十之七八,即使有下半生,也应是重复而已,但为什么我不可像别人一样地去回味?
240万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包容了我所有的缺憾的符号。
但没有缺憾的死亡是何等的境界,绝非一般的凡人可乞及。
我渐渐有点明白上帝在玩什么游戏了,人生如一个巨大的幼儿园,早上,上帝把玩具和好吃的给你,而到了傍晚,上帝又把这一切收了回去,让你体会得而复失的痛楚。对于大多数来人说,得而复失的痛楚远远大于得到的快乐。
这就是死亡的痛苦。
我只不过是那个幼儿园的早退者。
如果法航的班机可以像电脑游戏一样再来一遍的话,如果机票是可以互相交换的,那法航的大厅里肯定会上演一幕谁都忘记不了人间悲喜剧:持票者会想尽一切办法说服你买下他手里的票,票价自是免谈了,说不定还有重奖呢;而如我这样的购票者呢,重奖不再有什么意义,我可能会找一个最值得帮的,也许,靠窗也是重要的……
明明白白地死去。
8月13日 星期日 天气:睛
在榕树下断断续续发了几篇日记之后,这两天日渐感到网络巨大的信息处理能力和榕树下网站的人缘、人气,更强烈地感受到了传媒对一个普通人物命运的关注。
我接到最早的电话大概是在网站上挂出我的日记的两个小时内,一个平时颇少联系的朋友便打电话来了一番小心翼翼的求证,要弄清楚这个陆幼青是否他认识的那一个,等到《北京晨报》、《上海新闻晨报》相继报道,家里的电话便响成一片,家人的、朋友的、各传媒的,今天,有北京的朋友打电话来告知,素为我钟爱的《北京青年报》也用了相当的篇幅也登了那些文字。
我只有委托妻子作我的电话秘书了,以我现在的状况,每天能顺利写作的恐怕就那么几个小时,我深知朋友们期待的是我的文字,而不是煲的电话粥或镜头前的微笑,所以,不敢分心丝毫。
心中有几个想法,只有在此说一下:
一是网上的跟帖日见多了,有很多看了令我感动不已,我的一些多日不曾联系的老同学也冒了出来,文字是各式各样的,但真情却是如太浓的酒。看着这些帖子,深感无法作答的苦,只有祈盼朋友们谅解我的处境了;
二是日记有很强的时效性,以网络和报纸亲作的特点而言,还是需要一点提前量的,但我的感觉日记须绝对真实,包括时间,不然就像那些躲在城乡结合部的地下小厂,今天做的豆腐,打的是三天后的日期。在此,我只能向朋友致歉并郑重声明,即使我的日记在日期上会有技术性的微调,但我的豆腐绝对不酸,绝对原汁原味;
三是各种各样的报道多了,有一些报道可能略有偏差,我当然不可能对此更正说明什么的,我只希望一点,请更多地关注我的文字而不是写这些文字的那个人。
老友刚才来电话指责:“说好冬天去澳洲避寒的,又写这种日记,作秀啊?”
我苦笑,这种表达方式是十几年的朋友才有资格用的,作秀两个字是我的常用词,我常拿它损人,没想到这个词像澳洲土著的武器似的,攻击未果,又冲着我杀回来了。
“今年冬天说不定我不怕冷了,到时候单独秀一场给你,脱衣的。”我毫不客气地回敬。
其实,这年头谁没见过作秀呢?网络和传媒的热情不会为了一个病人想作秀而燃起的,我们关注的只是生命这个永恒的主题啊。
没有确切的数字,我只有医疗机构而没有官方的,真想知道癌症跟我们走得有多近,多少发病率,多少的死亡率,我们为癌症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现在已没谁能说他身边没有癌症病人了,亲友、同事、邻居,谁都遇上过这档子事,去肿瘤医院看看吧,更是触目惊心,有些还是婴儿啊,就跟癌症缠上了。有些山明水秀的好地方,过去从没有人生这种病,现在是东家出一个,西家出一个。
我们正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最重的如我,用生命,其他人呢?用金钱、用恐惧、用思念……
这次我的几篇粗糙的文字能得到如此的反响,着实让我激动,突然发觉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在关注着这个问题,我的努力和承受的种种痛楚是有价值的。此,我先向所有参与、关注此事的朋友们表示感谢,有你们陪伴着走这样的一条路,我是有福的。
我的勇气正在变成信心。
8月15日 天气:晴
接到好友边国宾君的问讯电话,语气颇焦急,说打我家里电话没有人接,是否有什么事。我告之只是出去了一两天,不必担忧。电话那头释然,然后说起今早他做的一个梦:梦见我痊愈了,脖子上的那个瘤消失了,不知道所梦为何,故此急着问讯。
挂上电话,我一边感动于同学情谊的真诚,一边感叹岁月对我们的改变。想当年同学少年,意气风发,真个不识愁滋味,休说是一个梦,就是一夜梦连也是敢忘诸脑后的。
我们这代人生长在完全无神的年代,因为没有敬神的体验,我们也并不像那些书里说的把毛泽东之类的当代人物当作神。这种成长经历使得我们此生再没可能变成虔诚的有神论者,但中国传统文化巨大的树荫最终还是遮住了跑得越来越慢的我们,现实的墙壁也在驱赶我们,于是我们纷纷接受了有神论的原始形态:神秘主义。
尽管我们更多地走进庙宇去烧香,去教堂礼拜,但我们这么做只是因为相信在我们已知的世界之外还有一种冥冥的力量,能够轻易地把我们的生活改动得面目全非,而不是接受哪一种教义。这种态度更接近我们对无知无力的境界的尊重。
一般而言,我们认为,高明的算命者、星相师、拆字的天才等等是透露那个神秘世界的真相的渠道,他们虽是跟我们一样的人类,但某种天生的秉赋使得他们掌握了一些技能,能解读一些片断的信息
每一个如我般遭遇了人生巨变的人几乎都曾求助于他们的帮助,因为,有那一条世俗的真理能解释发生在我们父子两代人身上的悲剧吗?有哪一种“常规”的说法能让我的心平静似水吗?
我跟算命者打过多次交道,有千辛万苦自己寻了去的,也有不经意遇上的。我只愿跟盲人打交道,因为我相信出于某种神秘的代偿现象,他们另一方面的能力会得到加强。
每个算命者都说了他们的观点,大部分结论我都忘记了,唯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们异口同声说我是一个极聪明的人。这是他们对每个人都说的恭维话还是我生命中一段真实的信息?
几乎每一个肿瘤病人都曾去算过命,是啊,只要日内瓦那个大厅里的椅子还空着,这样的事情是少不了的。
我对于算命的态度有点像股评对于股民,即使知道它是对的也于事无补,如果照着它行事更会一团糟。
这样的态度在几个月前忽然有了变化。
妻经朋友介绍认识了住在杭州的石女士,颇投缘,一下子就成了好朋友,常通电话,而且都是长途加“长”。
石女士不是那种职业的神秘探索者,更不以此谋生,她受过现代高等教育,而且是物理一类,个人经历也颇坎坎坷坷,唯有对姓名学、易经、术数之类沉迷,在朋友的小圈子里颇有名声。
那天,石女士应妻之邀来沪,我开车去接站,初一见面便有惊异的感觉,一是她的年轻,因为那种年轻跟实际年龄无关,更和什么化妆术扯不上,那是一个人长年保持着旺盛的婴儿般的好奇心的结果;再者,就是她的容貌了,如果让十人去猜她属于哪一个城市,我想至少有一半人会想起杭州。照理说凡是做过首都的城市都经历了大规模的移民,人种的芜杂在所难免,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杭州还是保持了她的纯净,看来环境的魔力远比我们已知的要大得多。
和石女士闲聊的时候,话题主要集中在姓名学上,她向我们介绍了这门受到大多数人怀疑的理论,讲到了因为有人将它庸俗化和简单化,甚至商业而步履艰难的现状。
我把名字贡献出去作为案例,石女士说要弄清一个姓名全部含意需要很大功夫,就初看的结果,我的名字本属不错,但偏偏放了“幼”字,就有了凶险的意味了。“幼”字全部笔划皆为曲笔,无那个横平竖直的笔划,右边还是出头一把刀……这是简单姓名学的解释方法,但我觉得这种说法形象,我能够理解。
后来我买过一本慧缘禅师的姓名学,那上面列举了几千个命名常用字,我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发现对幼字的评价在其中排在最后一位,大师连两分法也不肯用,只说坏处,而没有半点好处,不像其他字,还有个用途、性别之分什么的。
我气得仰天长叹。
其实,当时石女士说到幼字的时候,我心里就咯噔一下,知道她真得能看出点什么。
在我的姓名里,唯有这个字并非父母所赐,而纯粹是一个发生在荒唐年代里的荒唐差错。父亲原先给我起的名叫“又青”,而到派出所报户口时,被那个民警错写成幼字。他不肯花费宝贵的工作时间去作一次在他看来是无意义的改动,那个小孩满地跑的年代,小孩子只要有个名不就行了,叫什么还不是都一样?那时一天会有几十个国庆,建国来报户口呢。
父亲没有再坚持改,于是,这个名字我一直用到了现在。
现在初为父母的,替孩子谋划个名字可能是几个月的案头工作,无数次的论证,我的故事简直会让他们匪夷所思。
难道我所受的种种困厄,百般苦痛竟是起源于这样的一个小小失误吗?如果是,我想我会承受不住这轻飘飘的结局的,如果不是,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吗?
妻把女儿的名字给了石女士,让她回家以后仔从容地算一下。
我们给小女起名陆天,意在简单、大气、包容,天天向上,这是我们俩人加起来念了8年中文系的结果,再说,沪语中乐天跟陆天同音,我们希望她一直能快快乐乐的的。
过了一天,石女士从杭州来电,说是小女的名字已经改好:在名字的最后加一个“又”字。
我的震惊是强烈的,因为这“又”字的故事石女士并不知道,而在茫茫字海里,在三十多年后,我的女儿还是用上了这个“又”字。
这是一种沿续,还是一种补偿,或是一种宿命?
至此,我已不需要任何解释和说明,妻虽费了一点周折(派出所的人真是不愿改名字),把女儿的名字改了过来:陆天又
但她自己的改名要求却被拒绝了。
2000年 8月17日  天气:睛热
昨天下午,突发奇想,抱着手提电脑,全家人一起住进离上海约100公里的沙浜渡假村。
沙家浜可是大大的有名,当年的八个样板戏之一的《沙家浜》,讲的就是发生在这里芦苇荡里的故事。
那个年头,我们别无选择地把自己所有的审美情趣投入那八个现在看来颇精致的现代京剧。我最喜欢《智取威虎山》和《沙家浜》,以一个十岁男孩的品味,那两部戏里都土匪和欺诈,具有现在叫座的惊险片的主要票房要素。
沙家浜另一个名字叫阳澄湖,湖水清澈,湖底铁沙如镜,中国人知道这里主要是那湖水里出产一种人间美味,大闸蟹。那蟹外形和品性的确凶悍,没想到在人类的好奇心面前根本不算什么。
故土重游,我在湖边呆了一会儿,江南的湖都是很相似的,我站在湖边,一阵迷惑,当年的杀伐之气今安在?
这种风光柔媚的地方难道曾经有湖匪出没?
我闭着眼听了片刻风的声音,然后回到房间,开始写日记。  
我十分迷恋战争的故事,尤其是发生在几十年前的那一系列的战争,因为每每读着这些故事和想着那些事,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因为他参与了其中很多场战斗,也因为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给我讲这些事情,直到我十三岁时他去世。
现在我能够想像,父亲讲那些故事的目的和心情,因为我现在几乎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在我面对死亡的邀请时,有两个人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一个是我前面写到的那位可敬的百岁老人,而另一个就是我的父亲了。
在父亲34岁那一年,他动了一次心脏手术,主刀是当时国内最好的心外科专家,他说,手术成功的概率不高,但如果成功,病人最多能活20年。
54岁,父亲准时走了,像去赴一个约会。
那“魔鬼”医生的预言竟是如此之精确,连一点想像的余地都没有。
在跟癌症拚搏的岁月里,这个事实时时刺激着我,不知有多少次,我几乎愤懑得要喊出声:到底是什么附在我们父子两代身上,让我们在人生最精彩的乐章停顿,去开始死亡的倒计时!在我们的事 业刚刚开始展开,在家庭经历了动荡驶向静静的港湾的时刻,要抛开这一切,抛开这种种美好,去为黑色的丑陋的死亡准备祭礼。
在我与父各自的年代里,我们都得到了社会和朋友们的高度评价,我们都真诚做人,极刻苦地学习,为什么上帝选中的是我们,这是一个实验吗?如果是,我发誓,哪天我上了天堂,我会把那实验室给砸了。
在父亲手术后数年,我方才来到这世界,度过了童年之后,我才从母亲那里知道医生的预言。现在我是多么感激父亲给我的那个快乐的童年,没有一点死亡的阴影,甚至没有一点仓促,父亲对我这个他唯一的儿子,对于这个他得之于中年,寄于厚望的幼子,始终威严而平静却并不缺乏慈爱。要做到这一点,付出的真不知是什么样的代价,我相信这世界经过这等考验的人并不多。
父亲的经历是我化了不少时间才陆续收集起来的,因为有很多事在当时是不能讲的,讲了我也不见得能懂。
父亲生于上海郊区南汇县的一个小镇,据说曾是大姓望族,但那一带几乎家家有这个说法,也不见得能当真,我相信小康是有的,因为那儿是真正的鱼米之乡。不过父亲并没有在那个富足的地方享受他的童年,家庭的变故,日本人的轰炸使得父亡母改嫁,他背着小包袱皮,只身一人去投奔上海的亲戚。
那一年,他6岁。
我的家乡离上海市区约40公里,前两年回乡扫墓,我开车用了半个小时就到家了。我开着车,望着公路两边金黄色的油菜叶田,心中无限感慨:一个6岁的孩子,还要背着他的行李和作为给亲戚的见面礼的十斤大米,他是怎样走完这段路的,他走了多久?
亲戚也是穷亲戚,寄人蓠下的故事都是一样的,6、7岁的父亲竟然凭了他机灵找到了一份工,而且还是做咖啡馆的侍应,真不知道他是否有什么特殊才能。
十年时间,父亲创造了两个奇迹,一是他在上海这样一个居不易的城市里养活了自己,二是他居然学会了看书报,记账,还能写一般的文案书信。16岁那年,他决定不再呆在上海,他又一次“走”回家乡,在一个下着雨的冬夜,悄悄登上停在海边的一条小木船,当兵去了。到了那里知道,那支部队叫新四军。
部队里的是我听父亲讲了很多,但留下最深影响是关于冬笋的事。父亲说,有一年,他们遭人围困,在浙江的一座山上转了两个月,几乎没有吃过别的,只有冬笋加盐。从此以后,父亲一辈子没吃过任何笋,也不怎么喜欢竹制品。而冬笋是当年的我心目中的美味,我记得当时好生羡慕那冬笋加盐。
解放时,父亲放弃了提职当团长的机遇,选择了回上海。而父亲那个团不久又整装出兵朝鲜,全团尽墨,无一人生还。他带枪回到了曾经苦苦挣扎过十年的上海老城厢,一边等待组织安排工作,一边谋划娶妻安家。父亲选择了他当年的房东的大女儿,成份不好,但心地极善良的妈妈。
后来父亲进了一家造纸厂当领导,有一份颇优厚的工资,于是开始有了我们,先是两个姐姐,再是我。
尽管死亡的危胁早已高悬,父亲却仍然向我展示他是如何热爱生活的。我们父子俩几乎每星期天去一场电影,这在当时是奢侈的。父亲从不吝于饮食的开销,也许父母的工资在当时算很高,我印象当中总是吃得很好。有什么新的家用电器,父亲总是很热情的尝试者,50年代,我家就有配上10英寸喇叭的收音机,70年代,父亲买了一架9英寸的电视机,然后对我说:过十年,看19寸的,彩色的。
夏天,那是故事的季节,父亲一般不愿在大街上纳凉,于是我便在房间陪他,听收音机,听父亲讲故事。有一次我问父亲亲手杀死的敌人是否有一个连,父亲脸上那种痛苦和责备的表情令我终生难忘,他沉默了很久才说:“都是中国人,都是老百姓啊!”同时,他又对我讲了很多,想让我明白真正的“勇武”是什么。
毛主席逝世的那一天,我从哭泣的大街回到家中,已是点灯时分,但父亲依然在幽暗中坐着,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看见我回家,父亲很严肃地把我叫了过去,问我大街上的情形,然后叮嘱我在这样的时刻,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话题和神情都像面对一个大人在讲话。从那以后父亲就经常给我们讲一些政治和社会问题,我的两个姐姐大我很多岁,所以她们对此的感受要更深一点。
因为身体的缘故,父亲放弃了多次升职的机会,但我没看见他对命运抱怨过什么。对于病痛,他时时在用一个军人的毅力和坚强在抵抗,谁能想像,一个彻夜难以入睡的重病人,在每天早晨起床时,他的被子竟然是整齐得如无人睡过的一样……
而对于那个把6岁的他赶出家门让他自生自灭的母亲,他依然月月寄钱赡养,从未有一个月的停顿。
有其父必有其子乎?
我们的悲剧似的命运何其相像,我们对生活的热爱一脉相承,对家庭的责任感一样使我们备感沉重而又勇气倍增,对于病痛,我们一样耻于退让。
我真想问女儿,老爸是否留给你足够的精神财富?但想到这样的问题不会有答案,也只能作罢。
因为,我也是在此刻才有了全部的答案,关于父亲留给我的财富。
2000年 8月 19日 天气:睛
母亲跟我同属相,大我三匝,36岁那年生的我。
以常人和小说家选择的标准,母亲的一生应算是风云变幻,历经坎坷的,但我作为她的儿子,却几乎从没感受到母亲对此有所表示,家庭生活受到什么影响,她只是极平和地与我二姐生活在一起,以她自己的方式。
过去我一直以为我身上绝大多数的气质来自父亲的遗传,像那种对环境的适应、对知识的领悟、和军人般对痛苦的承受力,但病痛折磨之下,我却越发明显地感受母亲给我的种种,像隐性的基因,在关键时候显现。
母亲一生的前二十多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小姐,她的父亲既是上海帮会里有一定辈份的黑道人物,也是上海众多白手起家的商人之一,虽然他同时有几房妻子,但母亲大小姐的地位倒是无可憾动。
我的外公四兄弟在本世纪初就跑到上海了,那时上海的消防车是用马拉的。外公是老二,老大就是我前文提及的那个活了105岁的可敬的老人。那个年代的上海是什么都可能发生的,而发生了什么连母亲都一无所知。反正外公在上海买地置业,有不少的买卖,与黄金荣等黑道大亨过从甚密,还能说流利的英文、日文,而来上海之前,他是个文盲。
母亲很平和地做她的大小姐,读了一点书,能看会写,但除此之外,并未留下什么痕迹,唯有一点就是母亲从没有像其他上海妇女那样成为理家高手,很多家务活她是在退休以后学会的。
解放了,肃反了,外公跑去了台湾,昔日的大小姐一下子变成了衣食无着的社会青年。她平和面对,不像我的舅舅们要承受放弃德国狼狗和兰羚自行车的痛苦。母亲去街上扭了一阵子秧歌,便投入寻找工作的人流中。
挎着枪回到家乡的父亲与母亲结了婚,在政治上和经济上庇护了这个家庭,母亲也找到了正式工作
但平静的生活没维持多久,母亲又开始为父亲的健康担忧和奔忙了。看着妻为我天天忙碌,我不难想象那时母亲的艰辛,拖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做饭用煤炉,出门无车,买菜跟抢似的,还要承受纺织厂三班制的工作。
我几乎没有听到过母亲关于这段生活的回忆,倒是听说了她打了无数个入党报告,但没有如愿,即使她光荣地当上了上海市劳模,原因简单:成份不好。
台湾的外公不停地寄信来,每到这样的时刻,我就听到父母亲在半夜里争执:“这是家信”
父亲:“现在是家信,运动来了,谁知道是什么?我不缺钱,查无此人,退回去。”
外公每次寄的信里都有照片或几百港币,但他一定失望了很多次,因为我在箱子里看见一大堆退信退款的凭证。
几十年前,做一个中国的母亲真是不易啊,要用短缺的供应维持家庭的美满;要在孩子长大成人的时候送他去当一个农民;要在读书人抱头鼠窜的世道里让孩子们好好念书;要在紧绷绷的日子里留出一小段松驰的时光,叫做过年……
好不容易这一切眼看着过去了,父亲又在预言中走了,母亲要独自负担念大学的儿子,好在那时柴米不如现在的贵,泡女朋友也不用去酒吧,母亲堪堪可能负担念师范的我。
很多事情是我现在才想起和体会到的,因为母亲平和的处世态度,使我们很少在当时就感受到那份艰辛和痛楚。
现在母亲不再承受生活的压力,除了我的病,她还是很安祥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极认真地参加老年大学、读报小组,对各种健身方法都很迷恋及精通,尤其是脚底按摩,母亲为我做过几次,我感觉十分专业。
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子必如其母。
我真的感谢母亲给了我平和的处世哲学,让我能够从容面对如此凶险的风浪。
2000年 8月21日 天气:睛
昨天化时间整理了一下已经写完的东西和发表了的文章,因为有几个地方同时在连载,怕搞乱了对读者无礼。同时还整理了网友们的帖子。网友的文字我是不敢每天看的,每看一次,我都需要化很多时间平静自己,只有妻在一天的辛劳之后还每天看至深夜。
意外地,在网上,我看见了两个姐姐挂的帖,一个从上海,大姐在深圳。我们保持着经常的电话联络,但她们并没有说起会像其他网友一样跟帖的,尤其是深圳的大姐,在我写日记之前,她是连怎么开机都不知道的,真不知她费了多大的周折才上网的。
姐弟情深。
照理说,家事只是家事,本是自家事,但有很多朋友提出,他们希望知道更多我的事,更深地了解我,我也觉得,我的家庭塑造了童年的我,其实也早已为我的一生定了型,不写我的家人,实在难以说清楚我是谁。内心深处,我是不想打扰他们的。
三十多年前,父母亲雇了辆三轮车把我捧回家的时候,她们俩分别有7岁和8岁了,很记事的半大孩子了,身材也高大,这种优势保持至今,很多人说我们没有相似之处,她们也总气我,说我是她们放学途中从一个垃圾筒里拣来的,但如果仔细看,便知道垃圾筒一说并不成立,因为眉宇之间总有相像的地方。
我们三人所走的人生道路完全不同,大姐自从她14岁那年父亲为她买了一台当年凭票供应的家用缝纫机之后就再没有离开过针与线,一直在以她的手艺谋生,开厂开店,主题永远是服装,人也总是辛劳,但也唯有她常常过着简单和开朗的生活;二姐的经历更丰富,去过农村、工厂,也去过美国念MBA,现在是上海一家知名的大型国企的经理人,在阅读、时事、经营等话题上我们更多共同语言。
从小时候起,她们便似分了工一样地从不同方面照顾我,大姐管我穿衣吃饭之类,为我做新衣服,当然也拿我练手艺,记得有一年春节,我望眼欲穿地等来了大姐为我做的一件仿真军装,可两片很要紧的红领章怎么也凑不到一起,只得让我敞着领子,我小时候胖,再穿这么一身,小土匪似的。二姐管我玩和读书,没事我就跟她,我小学一年级能看长篇小说,她实在是居功至伟。
这样的家庭在我的年代是很平常的,三个孩子可能是个理想的数字,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说5口之家最稳定,最利于孩子成材。父亲很英明,没有根据他的工资决定生七八个小孩,那样生态环境可能就恶化了。
我学会了如何与别人相处,可能自己并不知道。
在我独立地与其他男孩一起玩之前,我可以说由两个小女孩带大的,这种经历使我细腻、敏感、具有洞察力和审美能力,这可能就是我一度成为文学青年的原因,也是我的表达能力的源头。
还有一点也是非常重要的,两个姐姐有意无意地教会我如何跟女孩子们相处。在我一生屡次的恋爱中,我从来没被女孩们难倒过,什么招术是我没见过的?套用简爱的语法:我知道我长得不美,也不高大强壮,更不富裕,但我们的精神是平等的,更重要的是,我是这世界上真正了解你的人。
这一招百试百灵的,对女孩说“我了解你”很有威力,男人没有了镜子头发会乱点,而女人则干脆没法活,因为女人像蝙蝠,是靠反射波才知道自己在哪里的。
老姐赐我良多,但却无以回报。
妻有一次问女儿,再生一个弟弟好不好,被女儿愤怒地拒绝了,我看得出,小家伙的愤怒很真实,没有丝毫掩饰,她的周围已极少两个孩子的家庭,尤其他的国内同学,她认为多一个弟弟,意味着她的一切将缩减50%。在一边旁观的我先是为女儿的自私而震惊,而后又觉得错不在她,继而被一种杞人忧天的心情笼罩:若干年后,语文老师会费劲解释表妹、堂兄之类的名词,然后遭到学生的反问,为什么会有哥哥?
年轻人会因着孤独而急切地靠近,然后很快争吵着分开,他们不习惯共同生活;在突如其来的生活风浪面前,他们伸出的手将无人接过,必须独自面对。
  ……
然而,最令人痛惜的是,他们再也享受不到父辈们曾经拥有的同胞手足之情、之谊、之爱。
2000年 8月23日 天气:睛 唱歌
晨起,淋浴等早课。
一切如常,但心里总觉了异样,屏息,静神,再一思量,突然明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在洗澡时不再唱歌。
在过去,洗澡的时候我总在哼哼着什么,在不受限制的时间和地点,哼哼常常是放声歌唱,有把一首歌来回唱的,也有把二十首歌放一起的。
我有多久没有唱歌了?
答案就在我嘴边,但这答案是很特殊的,我至今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它让我惶恐,也让我沉思,但既然今天我再次撞上这个话题,就把它写出来吧,不管它给人什么样的感受。
我最后一次唱歌是在今年5月16日,地点是在苏州的千年古镇木渎的中华园大酒店。酒店是上海烟草集团建造,是一家四星标准的会议渡假型酒店。
为了庆祝今年春季的浦东房展会的圆满成功,我们一行近三十个人,都是同事和协作单位的,住进了酒店,在热闹的热宴过后,便把酒店的卡拉OK大厅包了下来,集体唱歌。都是年轻人,看着他们抢话筒,我便和几个朋友躲在一边,抽烟聊天。
原以为那个夜晚会就此平淡过去,我也深感疲倦,正想好好睡上一觉,但鬼使神差的,在晚会接近结束的时候,我站了起来,为自己点了一首歌,非常非常投入地唱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唱歌,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脖子上的瘤开始影响我唱歌,但谁能猜出我唱的是什么吗?我唱的歌是《榕树下》。
此生,我最后一次放声高唱的歌是《榕树下》。
这首歌我在大学里就喜欢,那时,它还是一首日文歌,叫做《北国之春》,在大四的那段时间里,它是我们寝室的最爱。后来我才知道它的“榕树版”,并轻易地学会了。那天晚上我是如此投入,以致于我唱了两遍,各种版本一遍,这在我的“演唱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事。
在沉默了两个月后,我在榕树下网站又开始了新的歌唱,我的绝唱,我的日记。
这个问题恐怕会永远是个谜,为什么,我会在几千首歌里选出那首早已早已被人遗忘的老歌?
路边一棵榕树下,是我怀念的地方……
唱歌像足球等几样东西一样,是我几乎不会,但却凝聚了我大量的欢乐的艺术。
与妻相恋的一个夏天,那时,我们刚离开校门,在妻的娘家,那座被女儿无限神往的“老房子”里,(真不知道那小家伙的怀旧情绪从何而)我与妻躲在小阁楼上,战高温似地唱歌,一首接一首地清唱,把我们会唱的歌全部复习了一遍,为了追求最起码的音响效果,我们把老丈人的大号手电筒找了出来,倒出一大堆电池,然后用那空电筒壳当话筒,终于有演唱会的感觉和混响的效果。
“电筒演唱会”结束已是深夜,我骑着破自行车往家飞奔,心里却满是穷书生受了打击以后的,我暗暗发誓:买两个真正话筒,对应得起我们的幸福。
结婚的时候,我托人买了一台处理的功放和两个中看不中听的音箱,有点蒙混过关的意思,那东西以当时的眼光看,音质当属过得去,就是爱坏,我几乎没怎么听过它两个声道一起响的表现。心里恨,袋中空,只得向妻表示,我以听新闻为主。在赚到第一笔钱的时候,我花了近两万元买了一套比较像样的家伙,然后咬牙以3百多元的价格购置了不少卡拉OK的LD碟片。
第一次握着“自备”话筒在没有跑调后的嘲笑中唱歌,感觉真让人难忘。
卡拉OK是一项伟大的发明,它让我辈中人能够登堂入室地放声歌唱,最要紧的是,它给你属于自己的乐队,那感觉就像不管保龄球打多少分,但球和全套装备都是自己的。
中国的卡拉OK普及很快,我几乎在各种地方都能方便地一展歌喉。在此,我倒要向多年来在各种场合听过我唱歌的朋友们道声歉:兄弟们,受罪了。
天下所有的结巴都能流利地歌唱;造完通天塔的人物都把别人的语言视作鸟语;但却能体会对方的歌声,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歌谣,即使他们没足够的才华创造自己的文字;很多君王被人记住,仅仅是他们的名字被写进歌剧,而不是丰功伟绩……
这些事实让我相信,歌唱是人类高于语言的一种表达天赋,用于无障碍地表达情感,同时留下强烈的快感。
两次“榕树下”的重叠,我相信是奇缘、是巧合、更是冥冥之中的一次接力,自从那天之后,我的说话都日渐艰难,歌唱也只在回忆中,但我手中的笔却成了我另外一付歌喉……
既是歌,自有悲腔和欢调,但歌唱着是快乐的…………
2000年 8月 25日 天气:睛
从昨天开始,我的工作第一次受到了来自我身体的强烈的阻击。
大概是早上三四点钟的时候,我像一条鱼似地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大概只有十几秒钟的清醒,想弄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在任何答案产生之前,我已经被一种窒息的感觉包围了。
缺氧,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缺氧。
我大口吸气,但好像空气里什么都没有,真的“空气”。因为从没有这样的体验,我不知怎么做才好,拚命提醒自己保持冷静,不要慌乱,同时,打开门,想走到户外去,但又担心没有人陪着会有意外,便坐在自家的花园里,想那也应算是户外,然后很努力地深呼吸,但还是没有用,我有一种慢慢倒下去的感觉……
终于想起白天写作时用的制氧器,妻也醒了,在她的帮助下,接上了氧气……
感觉一点点好过来了,又能简单地思考:是天气?当时的天气的确是糟透了,台风,小雨,相对湿度接近饱和,正是那种什么不干也会出汗的天气。还有什么?电蚊香?疲劳?麻醉药?是什么在起作用,还是一起上阵?
看着我能够渐渐平静的呼吸,和清醒的神志,白天过度劳累的妻又睡着了,而我也吸着氧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再次醒来,发觉周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天怎么亮得这么晚?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但立刻就发觉异常:刚才我吸氧的时候,天已亮了一半,何以……天哪,我失明了?
再用力睁大眼睛仔细地看,但还是一片黑。
一时间,我简直惊恐地要叫出声,我瞎了吗?是肿瘤跑到大脑里去了?我还能完成我的日记?在那种人世间最暗的黑色里,我以惊又恨,脑子里是无数的问题,嘴里想喊妻子的名字,但发不出一点声音
也许是二三分钟后,也许仅仅是几秒钟的时间,我的时间感被恐怖放大了,我终于看清一些东西的轮廓,然后图像变得清晰,这情形很像在暗室里放照片。
最后,我看见了钟:7点了。
这两次我从没有遇到过的体验真是我身体严厉的警告吗?
昨天一天,我都呆坐在沙发上,没有打开电脑,只觉得浑身不对劲。
我的身体对我而言,已不仅仅是背叛了,干脆就是我的敌人了。
两天前,我通过网站向各媒体挂起了免战牌,现在看来是对的,我早已不是那个郎声大笑,交友天下的我了,现在只有一个每天必须化越来越多的时间才能完成一篇日记的病夫,好汉不提当年勇。
失明的那一刻里,我想到了这些日记,我发觉,它让我比过去软弱了;除非我“早日”完成它。
2000年 8月 27日 天气:阴雨 江南雨
一连几日的雨,这在夏末初秋的上海不多见。这雨最早是台风带来的,而后竟很老成地住了下来,很像乡下的长辈进城,玩了几天回家了,留了个侄子在城里学徒谋发展。
我最见不得连日的雨,当年是作为一个文人,而今是病人兼文人,只觉得这雨是直往心里去了。
不知怎么又想起二十年前的一次江南游,想是相仿的季节、同样连绵江南雨的缘故吧。
那次旅游的目的地是江南名镇甪直,忘了为什么,我们不赶时间,非常悠闲,连绵的江南雨也只是让三个男孩子在镇上的小旅馆里吃了睡,睡了又吃,认定了这是旅游最高的境界。
小镇在那时不通公路,我们是到了昆山以后每人化三毛钱搭当地农民的小船在江南的河道里缓行三个小时才抵达的,虽然辛苦,但一路真正的天然去雕饰的江南水乡景色足以补偿一切旅途辛劳。那时候去小镇的外人很少,不是拍照的,就是画画的,一年还总有几支电影厂的外景队到这里,而像我等凡夫俗子,漫无目的地游历至此,可说是非常罕见的。
我们只花了半天的时间游览了小镇的全貌,然后住进了当时唯一的旅馆,一座很老,但不难想象当年的豪华和气派的木房子,有回廊和内天井的那种。
这个时候,缠缠绵绵、如泣如诉的江南雨就跟着来了,我们便躲进老楼成一统,好在当时的物价真是便宜,我们是店里唯一的客人。
接下来的既是故事也是我的回忆了,我本无意改变什么,但就像一件爱物把玩多年之后,总会留下抚摸的痕迹,这跟刻意的修饰完全是两码事,我难以分辨其中多少是我的感受多少是事实了。
那时,旅馆里只有两三个工作人员,彼此间好像还有点沾亲带故的,仅有一个女孩,叫英或者霞之类的名,说一口吴侬软语,长相清淡,不用任何化妆品的样子,她承担起照顾我们的任务。
记得她先是极迷惑我们此行的目的,当她得知没有目的也是一种目的之时,受了极大的感动,感动于一种她未曾体验过的生活方式,也被我们身上有意无意表现出来的才情和风趣所吸引,于是,一天比一天待我们更好,先是做饭给我们吃,而后还有洗衣服一类,当然少不了小镇故事。
我们三个人虽然没有多少人生阅历,但都经历过不怎么样的感情波澜,知道这样极清纯的女孩在城里是见不着的,就像水泥地上不会长草一样,于是,我们也真诚地对她。
这是怎样的一幅情景啊,我们斜倚在各自的小床上,喝着薄酒,就着花生和苏州豆腐干,谈些诗、文、和国际风云,而那小女孩,透过开着的门,听我们说,手里洗的是我们的衣服,脚边的小木盆里半盈的雨水在冲淡着肥皂的颜色,女孩的动作很缓慢,不急,这天气,没得干的……
我们和女孩之间,隔了那扇陈旧的木门,而女孩和她的世界之间,隔了是那檐下雨水织成的帘……
就这样过了几天,但我无法精确说出我们在那儿呆了多久,天睛的那个早晨,我们退了房,听说北京的一个什么学院来了两个班,快住进来了,而那女孩也早已站在门口等我们。
我们没说过雨停了就走之类的话,没想到因雨而生的缘在我们彼此心中的感受竟是一样的,女孩脸上的表情是再明白不过的了,但在阳光下的三个男孩竟然没一个有勇气说话的,我们溜了。
我见识过很多的雨,黄山的雨是墨、海上的雨是线、草原的雨是绿、戈壁的雨是苦、而城里高楼间的雨只是水,偏这江南的雨是心情,各种各样的心情,常历常新的心情,想起那二十年前的雨,今天的我依然有哭的感觉。
原以为小镇上的一切会淡忘,事实上,以后我又数次到过那小镇,只是因为那儿已是车水马龙的旅游胜地,连为什么成行的原因都已遗忘,只有那惊鸿一瞥的初识越来越清晰。
于是,从某一天开始,常常想这样的问题:如果当初那江南的雨挽留了我呢?如果那纯朴的温柔我没有胆怯地放弃呢?我现在会是什么样?
镇上的小学教师?文化馆的副馆长?还是开一家小铺面,卖旅游的印象和每晚笑游客的无知,把我从上海批发来的小玩意又扛回了家?酒量依旧平平,但每晚都喝的,不知已陌生了啤酒的苦?孩子是一定有的,不知是否成双?小船,我会驾船,在黄昏,在我的心中也有蛛网般的河道……
最关键的一问:疾病还会附上我身吗?每念及此,便会陷入意炫神迷般的遐思,想人生真如棋局吗?一粘一长,一念之差,结局真是会大变吗?可是,当初的每一步,我们都是用自己全部的心智证明过是对的呀!
二十年前的江南雨已了无踪迹,但它们还在,也许已是雪山顶上的新客,也许是昨日泳池里温柔的浪花,也许已是苦涩如海水;而二十年前的人尚在,只是他只能在一个接一个的,昨天的选择里,前行。谁说人生如烟云?我同意。
老父的一段经历:淮海战役时,父亲受了重伤,便被部队留下,交给当地老乡,每人给两颗手榴弹,并被告之:“如果不想当俘虏,拉弦。”,当地的百姓是如何善待他们的,我没听过详尽的描述,只是感到父亲在谈及此事时,声音几近感叹,而新老版本的南征北战他足足看了十遍之多。在父亲去世后,一次我翻检旧物,竟然看到一段旧文,记载了父亲和房东大娘的女儿之间的故事,厌倦了征战的父亲曾经很想在山东的某一个村庄里留下来……
如果那样,我会在哪?屋檐下,脸色黝黑的,靠着篇担,抽着烟,憨厚地笑着那个中年汉子是我?上海肿瘤医院旁边的小旅馆里,一个带着全家人的积蓄,等候着病床和手术的外地肿瘤患者?
想江南雨、想齐鲁大地的我,想着想着,有些痴了,也有些悟出了人生的况味和轮回一类说辞的真相。想哭,最后浅淡地一笑。
2000年8月29日 天气:睛
检点自己的文件夹,发觉自己已完成了当时设想的三分之一的工作量,心中稍觉安宁。
这里需要向网友解释的是,由于种种原因(个人原因),我在网上发表的是大部分的日记,而非全部,全部的文字会在一个适当的时候发表,比如,对我来说太阳不再升起的某个早晨。
这两天状态不佳,怕以此状态再谈什么话题会有充数的嫌疑,一时不知写什么好,转念又一想,写一些病中杂感吧,既是日记体例之所长,也是病中生活的真实写照,能增加一点现实感,可能使网友们更好地理解我的文字(类似中学语文老师的教辅书中的背景材料),再者,从吃饭写到睡觉,美其名“见微知著”,本就是中国文人的陋习。
缺氧的感觉依然不时地袭击我,经向医生请教,知道主要是由麻醉药的副作用而起,再加上天气也捣乱,所以,一觉着自己的嘴巴在不由自主地张大我就吸氧,也算有惊无险,但因着那第一次的感觉太强烈、太难受、太无助,所以心理上对缺氧的畏惧好像日渐加深,今天早晨听天气,知道又有一个起了很别扭的名字台风快来了,想到又会有几天那种阴睛不定天气,第一个反应是看地图,上哪儿躲躲。
不知怎的,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缸金鱼,在一个上海特有的黄梅天的下午,它们全死了,当时没觉着多大的难过,没想到三十年以后,我的哀悼和内疚是如此强烈和真切,唉,怎么着也不该让它们缺着氧地死去啊。
国内警匪片中常有用缺氧的原理拷问秘密的镜头,什么头上套个大塑料袋,把脑袋按在抽水马桶里,小时候看英雄电影,偷问过自己受得了吗?现在,问都别问,只要谁让我缺氧,我就是叛徒。
这两天同时也觉着很累,连续两天接受了中央台、湖南卫视的采访,还做了一次网上交流。
接受媒体的采访于我是较平常的,过去就是常事,这次日记刊出以后更是集中,在上述两家的采访结束后,我已高挂起免战牌,轻易不敢再说了。
因着日记的采访到底让我觉出了与以往的不同,首先是题目,倒不是我还存有什么避讳的东西,说实话,很多让记者们难以出口的所谓"残酷"话题,其实可能是我和妻之间的寻常议题,关键是记者们的话题往往“大”了,比如: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死亡的价值何在?总让我觉得答对了一个,就值一个博士学位的,是不是临了再让自己的学位升一下子?不知道录音带作得了数吗?
我这人还有商人的坏脾气,别人的问题精练,我就不让人家占便宜,想着精采而简短,于是就累了
至于像白岩松一类的出色的采访者,他自己往镜头前一坐,眼睛立马就亮了许多,而递过来的问题又像火柴,能把你点着了。这就不是累了,而是你需要花费时间平静自己,并再次不由自主地琢磨那些已经回答过的问题,这个过程会很长,我会一直想。
而像湖南卫视的马东,继承了他父亲,中国相声代表性人物马季先生的平易近人的外表,偏把问题也设计成那样,让我至少多说了30%的话,在自己不懂的地方也说了。
网上的交流跟打乒乓差不多,有趣。
从我的身边开始热闹起来之后,我还是很小心地保持着自己的平静,不接电话就是一例。
对此,我是满心愧疚的,绝大多数的电话都是一份关爱,但我实在拿不起那听筒,说什么啊,我不可能对朋友们说不好,把我的痛楚传达给他们;也不可能说自己很好、不错之类,让自己痛在身,笑在脸,所谓打肿脸充胖子,而我现在打都不用打,脸胖脖子更粗,仅看上半截,有点像刚下场的拳击手。
所以,有电话来,妻子接、女儿接、阿姨接,她们都不在,我就“掩耳盗铃”。
病中世界滋味苦涩,偶有乐趣,如果你正巧掌握了苦中作乐的门道。
兹录下几条:
  一.免除一切家务,这是中国妇女解放和男士觉醒运动共同的理想。
  二.成天想花钱(吃点什么?),不必想挣钱。
  三.没人跟你吵架。感觉自己像派出所民警,而家人还是群众。
  四.四季有鲜果,处处有鲜花。
  五.没人说你馋。
  六.不必衣冠楚楚(动人全在凌乱时)。
  七.忘了给手机充电也不要紧。
  八.偶尔做点好事,群众会记着您。
2000年 8月 30日 天气:台风 大学(一)
前两天在榕树下与众网友聊天,有问如何看待和评价大学生活的问题,一怕觉得说来话长,有断章取义反而不美,二来觉得这个话题我早晚会谈到,便在网上约了自己的稿,给自己一篇“命题日记”。
离开大学十五年整了,大学的一切还很新鲜地活在我的脑子里,因不断有新的内容在补充进来,更因为常与妻拌嘴,需要大学生活的细节作为素材来互相揭短,所以常历常新。
我的病情也惊动了母校的老师,要来探望,前辈探望晚生,着实让我感动和不安。昨天已有一年级时就带我的老师和领导前来探望,谈及我给他们的印象,老师说我走路有一跳一跳的情况。
送走老师,便努力回忆一跳一跳的模样,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想可能是背影给人家的印象,不管怎么说,我当时的心情倒真是一跳一跳的。
在中学,我属于黑马一类,因为文理偏科,具无知造成无畏,每有模拟考试,遇有自己弄懂的题目便略过不做,专做那不会的,因而成绩一直不怎么样,够用而已。看着现在的考生面对着7成的录取率,还要包租了宾馆的客房去复习,说是抵御噪音,心里就很忿忿然了,我们那时倒没有噪音,有的只是十三取一的录取率,这个事实,每天由我们的班主任在早晨重复一次,弄得我的眼前总有一小队人影晃动,整十二个,面目不详,全是背影,镜头取自邻校的广播亲汇演,我时不时提醒自己得干了他们才能进大学。现在想起这事,我唯一觉得有所安慰的是那十二个假想敌全是男的,我总算胜之有道,没有欺负女孩子的想法。
的确是跳着走进华师大的门的,虽说有点浪费了考分,可以更好的学校,但想到吃饭不用花钱,专业也是自己称心的,心情依然很好。
接下来就是四年现在回忆起来美得难以形容的大学生活了,可这恰恰是最难表达的。但凡写过大学生活的人都知道这个题材难写,因为对没进过大学的人来说,怎么写都可以,而对于一个离开大学的人来说,他的心目中的大学跟我的那可是千差万别,再说校园的季节变得快,几年就面目全非了,你明明写了一枝火炬,可读者一定说是根木炭,如果我把十五年前的故事全都写下来,准有孩子会问:叔叔们想干什么?快干呀!这就算完啦?
我们的感情历险至少有30%仅仅拉一下手就告终的,而这个比例可能只略高于现代大学生同居的比例而已。时候不同了,故事也不同了,但我坚信,很多体验一定是相通的和不变的。
上海有个天才少年作家,中学不肯毕业,故被上海众多大学拒之门外,哪怕他的长篇已经是二十万的印数,盗版商的重点,出版社的宝贝,因是非标件,进不了咱们的人才生产线。我是很为此愤慨的,没想到小伙子说了一句很有才气和志气的话:大学我是一定要进的,但不一定要读。
这“进”与“读”两个字简直道出了大学生活的真谛,让人相信这小子并非浪得虚名。
这些年到过不少机场,除出那些小如中学亲场的机场,正规的大机场在全世界看起来都很想像,经常出差的那帮家伙常被此弄得失去时空感。
其实,大学又何偿不是如此呢?除去历史、校风、学术侧重以外,所有大学都长得一个模样,而且正越来越像,简言之,一道高速的人才生产流水线。
如果你一步一步地照着学校的要求做,你会是个通用的标准件,我不想哄你,你可以把自己从人才队伍里划分出来,现在找工作尚可参阅《人才市场报》,以后,要有看《劳动力市场报》的心理准备;如果你敢冒一定的风险,有时很大,你只是利用大学的设施,做的是你自己的梦,就像你睡的铁床是学校的,而蚊帐是你自个的,你会与众不同,也很有可能变成丑人多作怪一类,但真正的人才在你们中间
两者都是合理的选择,通用型的可以享受四海为家处处家的乐趣,但不必奢望非你不可缺你不行的受人期待的快感,反之亦然。
我在离开大学时狂妄地总结,大学是什么:一家藏书丰富的免费图书馆、一群前途不可预知的朋友、一口行走江湖的底气,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进大学那阵子恰是大学生自我意识最为强烈的阶段之一,因为老的77、78级还在,他们已懂得如何给自己配药了。那时候,同一栋教学楼里,教室门口常会这样的奇观,下课的脸如白煮蛋般的年轻,而后涌进来一群脸如陈年花生的中年汉子和阿姨,老少相望,彼此都辛酸。虽然两代人之间的交往不多,但我们有很多地方还是模仿了他们,脱离流水线的节奏,开始为自己安排。
我旷了很多课,那种两节连上,一百多人一起听教授读讲义的课几乎都被我旷掉了,我实在不愿受那个罪和看教授们受罪,我从不担心漏掉精华,因为兄弟们会通风报讯的。旷了课干吗?睡觉?有过,但没超过三十次。我去了图书馆,早晨的图书馆那个美啊,斜射的阳光,蒙着薄灰的长条桌,静悄悄的,那几个常客虽不认识,虽不认识,但都是我的同志,彼此会意,因为上午不排课的系几乎是没有的
我的四年,至少有一半时间是在图书馆过的,虽然不可能像马克思把地板弄出个洞,但还是自豪地坐坏了两把椅子的,相对我的爱玩的天性,我已尽力了。我们班的女孩子因在课堂里难见身影,多有认为陆幼青懒于学业的,这一误解让我耿耿于怀十五年,谨在此作最后一次庄严更正。
我什么书都看,当然也看教科书,不过没有一点虔诚的心态,只是想知道别人要我接受什么样的观点,它和我的观点有什么区别,因此,考试从没有难倒不上课的我。
我得承认,以现在的使用情况看,我看的书至少有70%即使无害也是无用的,但转念一想,那恰恰是阅读的真谛了,金子是从沙里淘出来的,如果沙子是从金子里提练出来的,那我们现在住的当是金砖焊就的屋,带水泥手镯:晃眼、硌手。……
有过度兴奋的迹象,打住,明天再来。
2000年 8月 31日 天气:台风(弱) 大学(二)
为赋新篇,看一眼昨日旧作,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奇怪的想法:那些认真看我日记的朋友们其实是很累的,这些天来,我一会儿东一会西的,谈人生,谈生命、谈家庭,谈病痛、忽悲忽喜,时庄时谐,像个糟糕的领跑者,让大伙受累,谨致真诚的歉意。
造成这样感觉的原因怕是两点,首先还是这个病,病人睡觉的原则不是常人的怎么舒服怎么睡,而是怎么不疼怎么睡,这一原则也被我下意识地用在了写作上;另一点,则是因为有些篇章暂被我留下了,(其中的苦衷日后说起,大家当能谅解)没有在第一时间发表,所以更难见体系。
双手合十,真诚道歉。
继续聊聊大学生活吧。
旷课当然不好,为此我终于受了一个警告处分,让我明白有些东西是不可以用幽默感来对付的。记得在校园里干的一件坏事,我带了毛笔,潜至写有校规的大广告牌下面,把两条校规的内容作了极简单的调整,最后变成:“不得穿背心短裤进入教学区,违者没收。”这“违者没收”是我用笔从上一条校规里圈出,以箭头延伸下来的,此举预示了我作为广告人的一生,也让我从此被“新加坡”拒签,我果然在日后放弃了在机关(像新加坡一样讲规矩和严肃)的机会,而是深入基层,不然屁股早就受刑了。
广告牌过一阵被学校修复了,恶作剧也得到众朋友的掌声,而朋友的掌声曾经是我最看重的东西,它比名人名言更多地改变了我的生活。
在校园里应该尽可能地多交朋友,一则那是人生交友最后的机会了,毕业了,走进社会了,再想交多少好朋友,你得做好亏本的思想准备;二来,校园里的朋友在你今后的人生路上都是可靠的支持,你别看某人貌不惊人,十年河东,你说不定就靠他带你过河呢。
广交朋友,自己不必有什么圈子,但别人的圈子尽可以加入,交一些不讨厌你的朋友。
当四年兵,没犯大错,该入个党退伍吧?四年大学没一批声气相通的朋友,白念一场大学啊。
至于女朋友则是属于选修课一类,我个人意见:尽管没学分,这门课还是得学好。
校门以外也有芳草,你也可以学如何跟女生交往,但那属于进修,收费很高。
校园里有那么多时刻准备好进入恋爱状态的女孩,只要你真诚,追一个怕不是很难;如果你是女孩,只要不打定主意招女婿,主动对别人说声爱也不是那宽松的环境里的什么大事,即使遇个把色狼,都在一个学校住着,你总能找到狼窝去问罪的嘛。
校园的故事不一定非要有结果,至少,你要在离开校门的时候,知道爱情的故事,省却你在社会上那一番求索,要知道女孩子戴上面具以后,你化几年的时间未必能看透真相的。
至于有那个为了爱情忘了学业的,忘了上大学干吗的,那是傻小子遇上傻丫头了,不该在我们讨论之列。我的选修课上得很认真,付出了不少的代价,偏又不守兔子一族的古训,老在自己班级年级转悠,最终还落了个近亲结婚的名声,但终是喜剧,令我常为此感谢上苍和自己。
只是近亲结婚,陈年八代的事都有记录,铁证如山,翻不得案,家庭内部争执总在关键时败阵,历史问题在中国从来不可小觑。
至于读博士和读研究生,我倒觉得要慎重,要再三盘问自己的意向,如果仅觉得现在社会上求职难而拚命加重自己的珐码,我是觉得大可不必的,洞中三年比不得世上的一年给你的多,我敬重那些为了理想和爱好继续学业的人,但我觉得为了唬人弄个学位是骗自己。我主持过多少次招聘,那种傻博士硕士见得太多,如果文凭不是假的,那是读多了书,但是,大凡持假证者,个个目露精光,而那些朋友却只有烛光幽明,令人叹息。其实,如果打定主意行走江湖的,四年大学就够了,学习本就是一辈子的事
这就是我说的“底气”,别人在谈天的时候你能够不自卑地加入,自个创业时不觉得不学无术心里虚就是底气,这跟读了几年书没有关系。
当过兵的人爱那种绿色,见着就亲切,而我的大学尽管已离我十几年之遥,但我无时不刻在用着的思考方式是大学给我的、我的一大半朋友是大学死党、我的作风据说也是师大的痕迹,最要命的是:太太也是大学时代的成果!
真是没离开过一天,大学给我的影响。
即使因为疾病的折磨,我的眼前常常有一片灰雾,很多当时觉得美好的东西现在已觉着淡然,甚至平平常常,不再生动有趣,但关于大学的种种依然崭新如故。
小女还有几年也要念大学了,我知道那是很快的,真希望这些辛苦写下的文字在她的年代里没有过期,有较长的保质期,还有营养价值。
常说,“我从过去走来”,而每每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映出的是我的大学、是那绿色的校园。
我爱我的大学,一切。
2000年 9月4日 天气:睛
昨夜有一段失眠,回想起来应该是这样的过程:有只不挑食的蚊子咬了我,我起床去卫生间,顺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夏夜起床不用加衣服,而我是光着脚干这一切的,所以一下子变得格外清醒,只得点起烟,抱腿坐在床上。
不知是几点,手表就在枕边,但懒得去看,反正天是黑着的。
看着一缕缕青烟袅袅逸出窗口,没有什么焦虑感,睡眠不足,明天白天多趴一会就行了;药物的作用可能正是峰值,所以身体没什么不适,有这样一段不受打搅的时间,随意地想,就像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博物馆里漫步一样,真是快乐。
十几年前,我好像是为了一个什么科技下乡的项目,独自一人去安徽凤阳出差,几天下来,不胜酒力,便要求接待者安排去看看古迹什么的。凤阳出了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但好像就此把那一方水土的气数用尽了似地,那地方很快就变穷,所以当地人对他爱恨交加,不像其他地方的人,哪怕只出个状元宰相,也弄很多古迹收钱。
我去的地方当时好像是凤阳县博物馆,不对外开放,看门的把我放进去后,又在外面把门锁了。这是什么待遇?我这辈子没有受宠若惊过,除了那一次。
似庙、似殿、又像钟鸣鼎食之家的旧宅,房子破败的很,可能不至漏雨,但冬日的阳光可以比我更随意地进来,在古老的空间里架起一根根灰尘的柱。
这里有展示的痕迹,但现在更像库房,文物随意地堆放着,有些有说明,有些则像农家的寻常用具
我见过太多一个小小的青铜箭头配个大镜框,洋洋洒洒的介绍文字挂在一边的学究式博物馆,一下子让我置身于这样亲切的环境,我很贪婪地在那里看了一个下午。
终于累了,便跑到院子里,坐在一块砖上抽烟,体味满身心的历史感,体味冬日的阳光带给我的现实感。
正是北方过小年的时候,热闹的感觉透过院墙传了进来,连狗叫的声音也多了些兴奋……
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地考虑生与死的问题,而那次考虑的答案我沿用至今。
夜色里,寂静中,我很容易就找回了当年的感觉。
中国社会骨子里还是个农桑社会,中国人是轻生重死的。生,在自然界里,只是一片绿叶、一个雏儿,它距离收获,距离成熟实在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成功的概率是很低的,虽值得高兴,但不必欢庆于前;而农业社会最惧怕的是变化,天气、土地、种子,每一个变化都意味着一年的投入付诸东流,而一旦变化接踵而至,种族都有灭顶之灾,死亡是收获的同义词,也是任何变化的终结。
于是,我们隆重地对待死亡,根据死亡的难易程度和痛苦程度以及对他人的意义给死亡评分。
我想,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尽管每一个读日记可以有他们自己的评价,但我心里清楚,我的身上也有水稻的基因,我虽没有种过一天的地,但我们离开土地的日子真是在不久以前。
在那个小博物馆或者叫文物仓库里,我感受得更深的是“时间”。当你的身边充满几百年前的物品,甚至脚边的一根稻草都是在几十年前秋日的艳阳里黯然倒地的,你自会像爱因斯坦一样琢磨无形、无情、但无所不在的时间。
知道城市跟农村最大的区别吗?
城市里到处能找到钟,而农村则正好相反。钟努力把我们的生命敲上刻度和变得有序,所以澳门的葡京赌场不敢装一个钟,而在农村,时间的刻度几乎没有用处,人、鸡、狗、猪的生物钟解决了一般的生活需要,其他的则是由结果来决定,播种、移栽、收获,无不因其可为而为之。
我在一个村庄呆过两天,听乡人管一户人家叫“外来的”,便好奇地问他们来了多久,结论让我大为吃惊,“外来的”来了五代,合一百多年了。
有一次我坐在车里,惊讶地发现身边都是钟:车子自带两个电子钟,我手上的表、手机、BP机、随身听、掌上电脑、录音笔,每一个都具有钟的功能,我被时间包围着。
夜与昼,生与死,我身处其间,时间对此刻的我又是怎样的呢?
时间之迷的真相离我仅一步之遥,但玄妙的是,我竟然在这样的时刻重又沉沉睡去。
天机不可泄?
早晨醒来,我满脑子都是昨夜残留的梦:我开着车,车速惊人,不知为了什么,在一片完全陌生的旷野飞奔,是高原,我感觉到自己越开越高。我的心情激越,但是心里担心得要命,我隐约知道我手中的车的油量表是坏的,却不知道油还剩多少……
这种担忧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现在我的喉咙里还保留着想喊的感觉。
2000年 9月 6日 天气:阴雨
看着自己布置好的写作现场,忍不住笑了:
一台最新的IBM笔记本、和一个专为把它架起来放在沙发上的架子、制氧机、消肿的冷敷毛巾、两种不同的茶,解渴和保健的、零食若干种、止痛药、还有就是我的中华烟和烟缸了。
这排场比开始写作日记的时候阔多了,也是需要一样增添一样,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新的东西加入,即使有,怕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想当年写点什么,一杯茶,一枝烟而已,没这些东西的。
其实,我这人多爱好而少嗜好,尤其是可称作不良嗜好的,唯烟而已,好烟。
每次看医生,或被医生看见手中的烟,或被医生发现口袋里红色的烟盒,总是先听医生的惊讶:“你还抽烟?”,继而沉默,让你听一段潜台词:“抽吧抽吧,不抽又怎么样呢?都这样了,想抽就来一支”
现在,我知道,戒不掉的,伴你终生的爱好是“嗜好”。
很小就尝过烟的滋味,二十年的烟民做下来,烟量也并没有见涨,只是每天半包的量,可就是戒不掉,哪怕面对着死亡的威胁。
我小时候,烟很廉价,而且可以拆包论支卖。记得是小学一年级,一个没课的下午,我和另外两个男孩凑了几分钱,买了大半包烟,躲在我们家的大八仙桌底下抽了起来,那两个已有经验,而我是第一次,结果闹了烟醉,难受得要死。
又抽了几次,终被精明的老爸察觉,但他没有骂我更没打,只是用冷得直往我心里钻的语调嘲讽我说:“想抽烟了?要抽也不要抽这种树叶子烟,有本事长大挣钱抽名烟,等不及我这里拿两包去。”一席话吓得我到大学才又摸上了烟。
偶然地,我发现一个秘密,父亲其实也戒过多年的烟,是我的出生带给他的喜悦让他又拿起了烟,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在那些当穷书生的日子和梦着做作家而拚命在家浪费稿子的时候,我也尽我所有买市场上最好的烟,如果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事发生,我的烟盒就会准确反映。连第一次送礼给当年的妻,我选的也是烟,两包来自免税商店的极美丽的大红的女士摩尔,当时她们一寝室的女孩在庆祝她的生日,我的礼物打动了半打女孩的心。
生平两大恶习:最好的烟、最好的纸。
我写字对纸的挑剔是很过份的,因为在造纸厂做领导的父亲带给我的草稿纸都是一流的80克双胶。
嗜好,我常常很习惯地透过嗜好观察和了解一个人,比如,关于某人我只告诉你一点:他好雪茄,你的脑子里自会有一幅图像的。有时,我也会想想嗜好本身的一些有趣之处。
不知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注意到一个有趣的事实,人类总是对难吃的东西上瘾,并最终形成嗜好:烟、酒、茶、可乐、咖啡、巧克力、槟榔、榴槤、大麻等、哪一样是因为好吃才有第二次第三次的?人类总是对费钱、耗时、劳力、伤神的事来劲,并形成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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