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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陇西

_3 马伯庸(现代)
车子到达西乡是在傍晚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官道在西乡城城东十里处被一处险峻的关隘截断,每一个过往的人都必须要在这个关口查验才能进入汉中地区。这会儿已经快要关门了,急于下岗的士兵对这么晚还出现的两个人没什么好气。
“你们这辆车,停下检查。”
守关士兵将长枪横过来架在关口两侧的木角上,对着李安与秦泽喝道。秦泽忙不迭地把马车停下来,将车闸拉住,从怀里掏出本乡乡佐颁发的名刺符交给士兵,这一小块帛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大致相貌、籍贯、户口种类以及乡里的印鉴。士兵查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破绽,抬起头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李安。
“你们是一起的吗?”
“不是,他是半路搭我车去西乡的人,我们也是今天才认识。”秦泽好心地没提李安是落商户的事,怕会给他带来麻烦。
士兵听了秦泽的话,走到李安面前,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番,大声喝道:“喂,你的名刺。”
李安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名刺递给士兵,名刺表明他来自巴西。士兵疑惑地问道:“你是巴西人,为什么要来汉中?”李安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个落商户,现在身家全赔进去了,我只好去投奔我在汉中的兄弟。”
士兵看起来似乎不太相信他,让他站好双手伸开,然后开始搜身。李安的包裹里只是些旧衣物、干粮、一顶风帐和一把柴刀。士兵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上,除了几个虱子什么也没找到;心有未甘的士兵拿起他腰间的葫芦打开盖子晃了晃,一股水声传来。
这时候从关内走来两名士兵,他们冲这里喊道:二子,你干嘛呢?赶紧下岗咱们喝酒去了,今天老张他家里捎来了两坛好酒。”
“好咧好咧。”那士兵悻悻站起身来,把名刺交还给李安,将长枪竖起来,催促他们二人快快过去。两个人千恩万谢,赶着车通过了关卡。在他们的身后,沉重漆黑的两扇关门“轰”地一声关上了。
又走出去五里路光景,马车来到一个三岔路口。秦泽将马车停住,对李安说:“兄弟,我就只能把你送到这里了,我连夜朝南走回南乡了,你多保重。”
“你也多保重。”李安回答。
秦泽呼哨一声,驾着马车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李安目送他身影完全消失以后,忽然挺直了背,恢复成一个正常体形的人。他迅速跑到路旁的一片树丛里蹲下,打开包裹将里面的柴刀取出来,卸掉刀柄,里面暗藏的是一个带有古怪锯齿的小铁片、一张新的名刺和一道花纹奇特的黄纸符;接下来李安又拿出葫芦,用指甲将葫芦底部的青漆刮掉,轻轻一转,整个葫芦的底部被完整地卸了下来。
葫芦的底部藏着的是一种褐色的液体,李安将这种液体倒在手心上搓了搓,然后涂抹在脸上。很快他脸上的黝黑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白皙的脸庞。
李安站起身来,把包裹打开,取出里面的旧衣物撕开麻布外衬,在衣服的衬里藏着的是另外一件盘领右衽的短袖丝衫;而在风帐里他找到了一条大口直裆裤、一条辐巾与一条带马蹄环的皮腰带。
他把这些穿好,新的名刺符与黄纸符揣?怀里,然后将剩下的衣物与包裹聚拢到一起烧掉。这些工作做完之后,“李安”朝着西乡城走去,途中他看到一匹驿使快马擦肩而过,向着他刚才经过的关隘而去。当“李安”来到西乡城的时候,城门已经关闭了,他只好在城下的驿馆过夜。
驿馆的老卒子为他端来一碗烧酒,顺口问道:“客人是从哪里来的呀?”
“哦,我从成都来,我叫糜冲。”
“李安”接过碗,微笑着回答,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是一口成都口音了。
第五章 二月二十五日
就在“李安”抵达西乡的同一时刻,荀诩已经完成了靖安司的布置,写着“防贼潜入,严查名刺”的紧急文书也已经以最快的速度送至了各地城市隘口。方才与李安擦身而过的就是其中的一匹。
南郑附近的各县各乡也被要求重新清点一遍民册,对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要严加防范。至于靖安司本身,他们已经在各处交通要道与重要城市安插了便衣卧底,甚至还派驻了几名精干的“道士”潜伏在驿馆与客栈中。不过靖安司的整个安排明显呈现北密南疏的状况,因为他们觉得敌人会从北面过来。
当这一切工作都交代完成后,荀诩指示一名侍卫前往司闻司找陇西分司的马信取信,这封信将有助于促进靖安司与军方合作愉快。
接下来,荀诩离开道观,径直来到城中卫戍营的驻地,请门口的卫兵通报一声。很快从营地里走出一位身穿便服的魁梧将军,他一见荀诩就高兴地大声笑道:“哈,孝和,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听说你昨天被老婆打了,过来安慰你一下。”
“老子就日,你是打算来笑话我的吧?”
“放心,绝对不是,内务部门的人哪来的幽默感?”
两个人哈哈大笑,互相拍了拍对方手臂。这名将军名字叫成蕃,四十岁,主管南郑的城内卫戍工作,是个粗线条的豪爽汉子,也是荀诩在军中唯一的好朋友。成蕃在南郑也算得上小有名气,不过不是因为他的大嗓门,而是因为他老婆是个出了名的悍妇。
成蕃把荀诩让进营帐,然后将衣服前襟解开,袒露着胸腹大剌剌地躺回到木榻上,侧身问道:“孝和你忽然来找我做什么?”
“哦,是这样,我想打听一下你们军方谁比较好打交道。”荀诩早就习惯了他的作风,也不以为意。
“谁好打交道?你干嘛?打算转业当军人?”
“不能告诉你,你知道我工作性质的。别罗嗦,快说吧。”
成蕃捏了捏嘴边的短髭,冷哼一声:“天下居然还有这么求人的。”荀诩回答:“那我只好去找嫂夫人求情了。”成蕃一听连忙从木榻上爬了起来:“喂,孝和,君子仁德,你可不能太绝啊。”荀诩笑着拍拍他肩膀,摆了个促狭的表情:“说吧。”
成蕃悻悻躺回到木榻上:“你也是知道的,我们军方和你们司闻曹一向不太对付。你若是想求他们办事,很棘手。”
“所以这不是来找你问问么,哪几个手里有实权而且好说话的高级将领?”
“头一个是张裔将军。张老将军人特别和善,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不过他最近身体不太好,已经回成都养病去了。还有就是王平,他最近才升上来,所以不大会得罪人……哦,对了,他是个大老粗,不过对读书人挺客气的,明天好像是他在司马府值班……找谁也不能找魏
“……呃……这份报告现在属于机密,所有的誊本已经全部销毁了,目前原本大概是诸葛丞相那里,我想最迟下午就会转发给魏延将军吧。”
“哦……那就得等魏将军亲自审核了,我没有批准进入军器诸坊的权限。”王平面有难色。
“可是,事情很紧急啊,魏国间谍已经进入了我国境内,现在也许已经抵达南郑了。”
“我知道,可军方有军方的规矩,这我无能为力。”王平说。他看荀诩脸色不太好看,赶紧用宽慰的语气说道:“荀从事,你也知道,魏将军和你们杨参军之间……”
荀诩挪动了一下脚,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很明显王平是怕卷入魏、杨二人的争斗中去,不敢擅自行动。这时王平又说:
“你现在最好提交一份调查方向和具体调查的项目。我会转交给魏将军,只要魏将军那里一批复,你就可以立即开始了。”
“那真是麻烦您了。”荀诩从怀里拿出一份早就写好的调查提纲。王平接过来一看,其中主要目标是负责研发武器的军技司和负责制造兵器的军器坊。荀诩的意图很明显,所有与弩机有接触的人都要排查一遍。
“我了解了,那么就请你在这里等候,我这就送到魏将军那里去。”
王平说完,转身离开了。荀诩在司马府的会客厅内等了大约有一个半时辰,一名传令兵才匆忙赶到厅中对荀诩说:“王平将军说要见你。”
荀诩站起身来,随传令兵来到王平的屋中,见王平脸色看起来很不错。他一见荀诩,就大声说道:“荀从事,你运气不错,魏将军已经批准了你进入那两个部门调查的申请。”
“这是当然的,就算是派系斗争,也不能不分轻重耽误了大事吧……”荀诩心里想,嘴上却连连感谢。想来魏延也是受到了来自诸葛丞相本人的压力,才同意得如此之快。
“不过在你调查的时候,必须要有我们军方的人陪同才行。”王平说,荀诩点点头,这是在预料之中的事情。“还有,调查必须以不干扰正常工作为前提。我想你也知道,我军正在筹备一次新的作战,各方面都很繁忙。如果因此一次未经确认的间谍事件而让整个战役拖延,这个罪名就大了。”
荀诩相信这最后一句话是魏延本人说的,王平只不过是用比较温和的方式转述了一遍而已。魏延曾经不只一次在不同场合表示:靖安司乃至整个司闻曹都是些喜欢小题大作、只会躲在安全的地方中伤别人拖人后腿的猴子。
“能不能请马岱将军陪同呢?”荀诩直截了当地问道,如果是平北将军马岱的话,应该不会太过为难调查人员才是。王平考虑了一下,同意了。
荀诩以前跟马岱打过一次交道。那还是在九年以前,那时候荀诩还只是靖安司的一名执事。当时刘备还在位。江阳太守彭羕游说骠骑将军马超造反,被马超密报给了刘备。刘备立即拘捕了彭羕,同时密令靖安司调查马超以及他的从弟马岱是否确有谋反迹象。荀诩参与了针对他们兄弟两个的调查,得出的结论是:马氏兄弟对自己不被信任的处境了解得很清楚,因此一直谨小慎微,处于不安定的惶恐之中;以这样的心理状态是不可能谋反的。
等到荀诩再次看到马岱的时候,他不禁感慨起来。这九年以来,马岱看起来却像老了十多岁,四十多岁的人两鬓就已经斑白,眼角与额头层层叠叠的皱纹折射出这个人的忧思,两只眼睛疲惫不堪,看得出,他仍旧没走出那种心理阴影。
“马将军,我是靖安司的荀诩。”
荀诩自我介绍,他发现马岱听到靖安司三个字的时候,身体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眼神里有些莫名的恐惧。他赶紧又加了一句:“这一次调查陪同工作就有劳您了。”
“好说,好说。”马岱回答,声音特别地轻,甚至有些讨好的语气在里面。
“哦,对了,这是马信托我给您带的信。”荀诩从怀里拿出信封递给他,马岱当即把信拆开,刻意读了一遍,让荀诩能听得到,然后才重新折好,揣进怀里,对荀诩说:“荀从事,我们走吧。”
司马府的门外早就停好了一辆赭色的马车,这是军方专用的颜色。马岱与荀诩登上车,车夫吆喝一声,马车飞驰而去。
马岱很客气地问道:“不知荀从事打算从哪里查起来?”荀诩想了一下,说:“军技司吧,必须先弄清楚敌人觊觎的究竟是哪一种型号的弩机,才好有重点地进行保护。”
“好的。”马岱点点头,指示车夫朝军技司驶去。马车很快就从东门出了城,大约行进了十五里路,忽然离开官道,从全无道路痕迹的野地朝着某一个山坡底下开去,周围一片荒凉,连只鸟或者狼都看不到。
“军技司的位置倒是很隐秘嘛。”
“唔,这里与官道之间的路都被掩平,种上花草。外人无论如何也是找不到的。”
很快马车来到了一条山岭之上,这里是典型的汉中地貌,放眼过去是一片裸露在地表的岩石场,灰色的岩石大小不一,造型各异,只有在岩石缝隙里才顽强地生长着一些绿色植物。马车就在这里停住了。
“我们到了。”马岱对荀诩说。荀诩迷惑地环顾四周,忽然在右手边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洞穴的黑色入口,入口恰好是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下面,与整个山坡夹成一个锐角。
荀诩和马岱走到那个洞穴口,荀诩注意到附近的岩石表面都是沙沙棱棱的,只有洞穴旁的岩石表面异常地光滑,看起来经常有人从这里进出。
他正在观察的时候,两名身穿甲胄的士兵手持环首刀从洞穴里爬出来,对他们说道:“两位大人,请出示你们的印鉴。
马岱从怀里取出一个半截的虎符,士兵接过去交给洞穴下的一名士兵,很快下面的人传来话:“虎符对上了,检验无误。”士兵听到这句话,就对二人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荀诩暗暗赞赏不已,看来这里的保安工作做得很扎实。
一进洞穴,是一个平缓的下坡,上面还被人凿出了两排浅浅的台阶,延伸成一条狭窄的小路。小路两侧全都是岩石,上面凿有两排凹进去的小坑,里面点的是蜡烛。荀诩并不觉得憋闷,反而觉得有阴冷的风迎面吹过来,这个洞穴一定还有通过岩石缝隙的通风口。
一路上经过了数个拐弯,每一个拐弯都有一名士兵查验两个人的虎符,并摇动铜铃通知下一个站口的警卫。在经过一个稍微宽阔一点的回廊时,马岱和荀诩还被搜了身,搜身的警卫解释说这是规定,来到这里的人除了诸葛丞相以外都必须要搜身,即使是魏延也不例外。
“除了诸葛丞相以外?”荀诩脱口而出,“那如果是皇帝陛下呢?”
士兵没料到他会问这么个问题,一时间尴尬得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站在一旁的马岱听到以后吓了一跳,脸色被这个玩笑吓得有些发白。
大约走了两百步,小路的尽头转过一个弯后,荀诩的视线一下子豁然开朗。里面是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空间,大到足可以装下三个到四个“道观”。花岗石穹顶有光线从岩石缝隙照射下来,让里面毫不黑暗;在这个厅的四周还有很多凹进去的小洞窟,就好像是用花岗岩堆砌成的天然小房间。
更难得的是,这个完全看不见窗户的山洞里居然丝毫不闷,走在里面丝毫不感觉憋屈。
“是不是有隐藏的通风口?”荀诩好奇地道。马岱没有回答,他似乎还没从刚才的玩笑里回过神来。
这个大厅里相当热闹,里面摆放着许多造型奇特的机械,有木制的也有铜制的,许多穿着黑袍的人在这些东西之间走来走去,不时停下脚步俯身查看,另外一些人则手持着毛笔与纸抄录着什么。在更远处的洞穴里闪着红光与叮叮咣咣的敲击声,那应该是军技司专属的冶炼房。
正在两人左右观察时,一个身穿黑袍身材矮小的老人走了过来,他将手里的一个零件交给身旁的人,然后疑惑地注视着荀诩,仿佛他就是来窃取机密的小偷一样。
“这一位是靖安司的荀从事,本次拜访已经得到了批准,这是准许文件。”
马岱将虎符与文件递给老人,老人接过去仔细地看了又看,实在找不到什么破绽,只好把它交还给马岱,样子不是很开心。
“我先旨声明,今天的谈话我会全部做记录,并上呈给魏将军的。”老人皱着眉头说。
“只要您不卖给魏、吴国,就不在我的职权管辖范围之内了。”荀诩知道身为靖安司的人,幽默感是最要不得的东西,但还是忍不住开了一个玩笑。
很明显老人没体会到其中的幽默,他只是将手上的鹿皮手套脱下来随手挂到钩子上,然后挥了挥手:“这边走。”
两个人随他来到了大厅旁的一个洞穴里,这个洞穴一人多高,里面的面积大约有二十步乘三十步,除了一张简陋的木榻和一枝铜制的烛台以外,其他地方散落着全是各式各样的图纸与资料。
老头拉起布幔遮住洞口,然后回过身来嘶哑着嗓子说:
“我是军技司的主管谯峻,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马岱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特奉了魏将军指示,要求我们协助荀从事的调查工作。”
“唔,我知道了。”谯峻似乎对这种事丝毫都不关心,他把目光转到荀诩身上,“你想知道些什么?”
“我军现在装备的弩机究竟有哪些?”
谯峻斜眼看看荀诩,用嘲讽的口气说:“我以为你们靖安司对这些事情早就了如指掌呢。”
“我们希望能听到专家的意见。”
谯峻冷哼了一声,显然这个恭维没起什么作用,他说道:“荀从事,你问了一个很大的问题。自从建兴四年我军技司成立以来,一共开发了三十几款弩机,其中最后装备成军的也有十几种。你不划定范围的话,我很难回答。”
“那么,现役的弩机都有哪几种型号?”
“现在我军弩兵的制式装备大约有五、六种,其中大部分属于单兵用臂张连弩,一部分部队还装备了蹶张式弩车用来加强攻击力;也有一部分单机弩,不过一般只装备近卫部队;哦,对了,还有专门出口至东吴的商用型侧竹弓弩……”说到这里谯峻很得意,“东吴的军队宁可进口我们的侧竹弓弩,也不愿意用他们自己的吴、越弩。”
“在去年年底,伏击王双军所使用的的弩机具体型号是?”
“哦,你说那次啊。那一次负责伏击的是姜维的部队吧?”谯峻向马岱确认,马岱点了点头。“我想想,那次战事中他们应该装备有十五台‘蜀都’级的蹶张弩车与两百具‘元戎’级的臂张连弩。这两种型号都是军技司的最新成果,设计方向就是在不增加重量的前提下增加齐射密度与频率。从实战来看效果很好。”
说完谯峻翻出两份木椟递给荀诩,荀诩拿起其中的一张,上面写道:
“蜀都级精铜制蹶张弩机,编号‘益汉陆玖贰’。投射力十五石,一次齐射可发射十枝中型铁簇弩箭,射程千步。在做靶场测试的时候,‘蜀都’曾经在八百步的距离内用一枝弩箭射穿四个间距为两尺的马蹄靶。”
谯峻得意地用指头点了点这段话,强调说:“看到了吗,四支马蹄靶,一箭。我们使用的是全铜制的骨架结构,可以比以前的弩机多承受五石左右的力道;而且外形改成了后斜梯形,基座上加装了八个活轮,移动和适应地形的能力都有所提升;在望山与扣弦之间还多了一个扭舵,可以提高五成的射击精度……总之这跟传统的弩机完全不同,威力不在一个数量级。”谯峻一提到武器,就立刻健谈起来。
“有这么厉害?”荀诩吃惊地说。
“当然,以前我军几代弩机,比如‘铜川’、‘蚕丛’以及现役的主力‘巴岳’级,与曹魏的装备相比只是在个别数据上占有优势,而现在的‘蜀都’则全面超越了敌人。”
“那么‘元戎’呢?”
“‘元戎’当初设计的时候就是为了取代现在军中使用的单兵式臂张连弩。以往的弩机都是强调连续射速,这样子不能说错,但是破坏力就不够令人满意。因为实战中既要求弩机的持续发射,也要强调瞬间的破坏力与破坏范围,这样才能在第一时间压制住敌人。所以应军方的特别要求,我们设计了能够弥补这一缺陷的‘元戎’。它和‘蜀都’一样,一次可以齐射十支弩箭——当然,元戎使用的是八寸铁杆弩箭——这样可以在瞬间产生相当大的杀伤力。至于射击频率,虽然比以前降低了一些,但这可以用三排轮射的战术来弥补。”
“换句话说,如果真的存在让曹魏动心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的武器,那么只能是‘元戎’与‘蜀都’?”
“不错,这是目前同类军器中性能最为优越的。”谯峻反复强调这一点,“哦,对了,元戎是在诸葛丞相亲自指导下研发出来的,他真是个天才。”
荀诩沉默不语,他心想错不了了,魏国的目标一定就是这两个型号的弩机。
“这两种武器的设计图纸是存放在这里吗?”
“一共有三份图纸,一份在军技司、一份在军器坊总务,还有一份存在丞相府。”
荀诩今天对军方如此开诚布公的态度几乎有些感动了,他摸摸鼻子,提出了一个得寸进尺的要求:
“能看一下实物吗?
“有这个必要吗?”谯峻有点迟疑地反问。
“看过实物后,有助于加深对这两种武器的印象。反正它们已经装备部队了,没什么秘密可言吧?”
谯峻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带着他们来到另外一个洞穴。这里摆放着好几台机械,上面都蒙着桑麻蓬布。谯峻将其中一垛蓬布掀开,里面是一具锃光瓦亮的精铜弩车,车体扁平,内中杠杆交错却丝毫不乱,显示出它制作的精良程度,弩车顶端还放着一块牌子,上写“蜀都”二字。荀诩围着弩机转了一圈,又伸开双臂按在弩车两根支柱上用力,发现弩机只移动了一点就不动了。
“没用的,这台弩机至少要三个人才能移动,如果有畜力的话,也得要两个人带住两侧。”
荀诩悻悻地把双臂收回来,叉在腰间:“那这东西可以拆卸吗?”
“拆卸?别开玩笑了,没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无论如何也是拆不开的。”
荀诩望着这个大家伙点了点头,至少企图偷走“蜀都”实物的计划是不可能的。
“麻烦你再给我看一下‘元戎’好吗?”
谯峻从旁边拿起一个长条布包,将罩布取下,里面是一具精致的宽头连弩。谯峻把它递给荀诩,荀诩接过来以后掂了掂,发现并不很重,一个普通人完全可以单手带走。
“这个呢,可以拆卸的吗?”
“当然,设计的时候就是以方便性为重点的。这具连弩可以拆卸为十二个部件,很适合单兵携带。”
听完谯竣的介绍,荀诩皱着眉头拿着手里的弩机反复地看,谯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不满地哑着嗓子说道:“你难道担心有人把这东西偷出去吗?放心好了,我这里的安全措施是最可靠的。”
“我们靖安司的工作前提就是假定所有的安全措施都是不可靠的。”
荀诩平静地回答,随手把弩机搁回到布包上。
从军技司的洞穴出来以后,天色已晚,荀诩与马岱坐着来时的马车返回南郑。在路上马岱忽然问道:“荀从事是在担心魏国的那名间谍会以窃取元戎弩实物为目标吗?”
“啊,算是吧。图纸、实物和工匠……这三样即使只得到一样,也会被马钧那种天才技师成功复制出来的啊。”荀诩把脑袋向后仰过去,闭上眼睛,随着马车的颠簸上下颤动。
“荀从事有些多虑了。”马岱拍拍马车的横档,“像这样的技术兵器,军中都严格做了编号,每日核查。战争期间我不敢保证,但只要是在蜀国境内,一旦缺少了一张弩,会被立刻发现的。”
“哦。”
“图纸的保管也相当严密,无论在是哪一处图纸的存放点,都需要魏延将军、张裔将军和诸葛丞相三个人的联署才能调阅,而且他们三个人还必须在调阅命令上放有自己的秘密标记。要想伪造这么一份文书,是不可能的。”
“唔……”
“至于工匠,就更不要说了。你心里也该清楚带一名弩机工匠返回陇西的难度。”
荀诩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把双手枕到了脑袋后面:“马将军,你对军中的事务了解颇多啊。”
“这是当然的,我也是军人。”
“俗话说的好,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将军不愧是雍凉出身的。”
荀诩不经意地随口问了一句,原本他是想奉承奉承马岱,拉拢一下关系。可没想到马岱听到这个,脸唰地变了颜色,拂袖道:“我虽然出身雍凉,却也是与曹贼不两立的大汉将军。”
“用不着这么急于表明决心吧……”荀诩自觉没趣,只好整整自己的冠缨,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大概马岱认为这样的话由一个靖安司的官员来说,明显是怀疑他这个雍凉出身,又握有大量军事机密的将领可能会叛逃曹魏。
马岱很清楚,各级官员的举动与言论也在靖安司的监视之列,当年的廖立事件就是靖安司的杰作。
马车继续朝前开去,四个轮子碾压着凹凸地面发出咯拉咯拉的声音;此时天色已晚,星星与月亮已经朦胧可见,而远处的晚霞还没从天边残退干净。两侧半明半暗的岩石与山岭不断向后倒退,车上的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忽然之间,荀诩想到一件有趣的事:马岱何以如此敏感呢?当年他与族兄马超前来投奔刘备的时候,由于身份特殊,兄弟二人总是怕被人怀疑要谋反,因而心怀畏惧,这可以理解;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昭烈皇帝已死,诸葛丞相当政。诸葛丞相虽没怎么提拔马岱,但仍旧把他当做一名称职的高级指挥官给予了充分的信任——从马岱能够前往军技司这么机密的地方就可以看出来——那么他为什么还是提心吊胆总怕被人怀疑自己忠诚度呢?
“这还真值得玩味一下。”荀诩斜着眼睛看了看马岱,对方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月光下他的脸颇为苍白。
很快马车转上了官道,平坦的路面让马车奔驰的速度更快了。荀诩已经看不太清两侧的景物,于是索性闭上眼睛,思考下一步的行动。就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车夫一甩鞭子,马车唰地一声从一队商贩侧面超了过去,让队伍里的一头驴子惊得尥起蹶子来。
“前面是怎么赶车的!大黑天的还跑那么快,不怕翻进悬崖摔死!”
其中一名商人指着绝尘而去的马车大骂,同伴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喂,小声点,你看清楚没有?那是赭色的马车,是军车,你找死啊。”
旁边几个人忙着安抚焦躁的驴子,可驴子打着响鼻怎么都不肯听话,上颠下跳,背上的两驮货物眼看就要颠散了。这时队伍里一个穿着土褐色丝衫的人走到驴子跟前,右手按住驴脖子,左手按住驴臀,双手发力,驴子立刻被压住了。旁边有人塞过来一把麦穗,驴子一口嚼住,不再闹腾。
“多亏了糜冲先生呀,多谢多谢。”商人千恩万谢。被称为糜冲的那个人笑了笑,把手拍了拍,说:“不用客气,大家同行上路,总得互相照应。前面就快到南郑了,可别在最后一段道上出什么纰漏。”
“是呀是呀。”商人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于是商队再度重新上路,接下来的十几里路没什发生任何事情。他们很幸运地在城门关闭前进入了城内。队伍在城内广场稍微停留了一下,商人好心地问道:“糜先生不跟我们一起去住客栈吗?我认识这里的客栈老板,能给便宜点。”
“不了,有朋友来接我。”糜冲客气地谢绝了商人的邀请,于是两人拱手道别。等到商队离开以后,糜冲自己转向了右边的大街,向前走过了三个路口又转左,他似乎对南郑城的环境相当熟悉。有好几队巡逻队与他擦肩而过,但都没注意到他。
糜冲一直走到一家写着恒德米店的店铺前才停下脚,他走到店门前拍了拍门。一个米店伙计没好气地打开窗子嚷道:“没看见这里已经上门板了吗?明天再来吧。”
“能不能帮帮忙,我只要买五斗米就够了。”糜冲露出恳求的表情。
“多少斗?”伙计斜着眼睛问道。
“五斗,不多也不少,多一分您给去点,少一分您给添点。”
伙计掏掏耳朵,不耐烦地说:“好吧,你等会,这人真麻烦,五斗米还非今天买不可。”过了一阵,就听到门里一阵卸门板的响动,然后门开了。
“快进来吧。”
伙计催促着。糜冲迈步进去,门在他身后关上了。随后伙计张望了一下外面的情况,转头打量了一番糜冲,换了一副表情说:“北边来的?”
“正是。”
“师君可还好?”
“一切安康。”
糜冲说完,从怀里拿出那张画着奇怪花纹的黄符纸,递给伙计。伙计双手颤抖着接过去打开符纸,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激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口中不住念着什么。
这时候从后屋走出了三名赤裸着上身、头扎皂巾的男子,还有两名未着簪的长发女子,一老一少。他们一进屋子,就与伙计一同跪倒在地,对着符纸不断叩头,两名女子甚至嘤嘤哭泣起来。糜冲立在一旁,一言未发。
最后伙计站起身来将黄符恭敬地收好,把其他哭泣的人搀扶起来,这才对糜冲说道:
“我乃是五斗米道的祭酒黄预。汉中不闻师君垂训很久,今日多谢大人送符信到此,叫我等复听师君圣言。”
“唔,阆中侯希望你们能尽力协助我,这样他老人家也会很高兴的。”糜冲找了个位子坐下。
“使君命令,我们自然是无有不从。”黄预抱拳大声道,“汉中米道鬼卒现在有数千人,祭酒百人,全都奉使君号令。”
糜冲白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第六章 二月二十六日
二月二十六日,上午,“道观”。
“你是说,你怀疑五斗米教与这一次的间谍事件有关系?”
冯膺拿着荀诩的报告,皱起眉头表示自己的态度。荀诩答道:“是的,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五斗米教曾经被曹魏情报部门当做秘密管道使用,没有理由不认为他们会再利用一次。在第五和第六枚竹简上您可以查到相关的背景资料。”
冯膺阴沉着脸没有回答,而是机械地翻开了第五枚竹简。
五斗米教是当年张鲁统治时候流行于汉中的宗教,教主张鲁自称为“师君”,教内中层管理人员称为“祭酒”,而普通的信徒则称为“鬼卒”。五斗米教信徒遍及汉中全境,根深蒂固。张鲁投降曹操迁居到关中以后,五斗米教遭到了蜀国的严厉打击,但仍顽强地在民间生存下来。汉中地区仍旧有许多信徒们搞地下集会,来遥拜已经被曹操封为阆中侯的张鲁。等到张鲁死后,他的儿子张富继承了阆中侯的爵位,汉中的信徒们认为他是教宗的继承人,转奉他为新的师君。
“目前张富就在洛阳居住,假如曹魏派间谍前来的话,应该会打着他的旗号来换取信徒们的合作。”
荀诩恭敬地把双手垂在两侧,希望能换取这位主管的首肯。没有他的批准,靖安司没法采取大规模的行动。
冯膺把竹简搁到了案几上。“这份报告我会考虑的,但现在我们恐怕更加需要的是审慎。”
“为什么?”荀诩大声问。冯膺不喜欢他这种直言不讳的态度。硬梆梆地回答:“你忘了吗?上次勉县只是逮捕了一名涉嫌杀牛的五斗米信徒,结果就导致一个村的信徒围攻县尉。我军在四月份就要对曹魏发动一次新的攻势,一定要确保后方的稳定。”
冯膺把“稳定”二字咬得很清晰,他可不希望现在出什么大乱子。
荀诩有些怒火中烧,他有些不客气地说道:“我会很‘稳定’地去查五斗米教,请您放心。”
“清查五斗米教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资源。比起这个未经确定的推测,设法保护好弩机技术的源头才是更重要的吧?”冯膺在手里转着毛笔,慢条斯理地回答,他见荀诩脸色不太好,又补充道:“你的建议我会提请丞相府审议的。牵涉到宗教事务,就不是我们司闻曹就能做主的了。”说完随手把这份报告丢到了后面的竹简堆里。
荀诩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这份报告会被压到汗牛充栋的竹简之间,逐渐被人遗忘,直到几百年后的某一天被人挖出来,到那时候无论是五斗米教还是蜀国恐怕都已经灭亡很久了。
他见无法说服冯膺,只得愤愤地离开道观。冯膺对他的排挤已经到了如此露骨的地步,这让他异常愤怒。迎面狐忠走过来,他见荀诩气色不好,过去打了个招呼。荀诩将报告的事说给他听,狐忠听罢后笑了笑:“荀孝和啊荀孝和,你该好好了解一下官僚世界才是。”
“我一直以为只要知道谁通敌、谁卖国就够了。”
狐忠促狭似的挤挤眼睛:“那可是一个充满了含沙射影和闲话的世界,等着我们去挖掘呢。”
“嘿,这可是我们靖安司的工作……”荀诩有些狼狈地回答。
“你要的人我下午就把他们调过去,他们可都是些能干的家伙……”狐忠看到冯膺在朝这个方向看来,故意提高嗓音说,然后压低了嗓门:“去查查了去年戊字开头的巡察记录,你会有些收获的。”
回到自己的办公处,荀诩派人取来了建兴六年靖安司对蜀汉官员的巡察记录。这些竹简上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将荀诩周围三尺以内的空间塞满,仿佛一圈竹制的城墙。
原则上蜀汉禁止对自己的官员进行监视,但会不定期地派人对一些特定人物——比如马岱、姜维以及一些低级的陇西籍将领与官员——进行“巡察”。
通过整整一个下午的翻阅,他终于发现了一直想找的东西。这是在去年九月二十六日的巡察记录,监视者的报告里显示在那天有一男一女两名身份不明的五斗米教徒前往马岱的宅邸,谈话的内容不详,但最后那两名教徒被马岱赶出来,马岱却没有报官。在这份报告的结尾有冯膺的批阅:“阅,不上。”意为这不重要,直接归档即可,不必上转。
“狐忠这家伙还真是厉害……”
荀诩拿着这份材料,不禁大为感慨。狐忠负责情报解析工作,这份资料他见过并不奇怪,但他居然可以把去年一份并不重要的报告编号与内容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就不能不让人感叹了。
“报告!”
这时一名侍卫来到门口,神情有些紧张。
“唔?怎么了?”荀诩把竹简搁下,抬头望去。
“我们前去调查弩机工匠户籍的人出事了。”
荀诩一惊,连忙问道:“伤亡如何?”
“我们的人被打伤了两个,其中一名还伤得挺严重。”
“对方是谁?”荀诩疑惑地问道,靖安司的对手多是躲躲藏藏的间谍和叛贼,所以调查人员被公开袭击是极少有的事情。
“呃……”侍卫迟疑了一下,在荀诩的逼视下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是……是魏延将军的部下。”
荀诩觉得脑袋嗡地一声大了起来……
……就在这天清晨,南郑城内的东区第三个十字街口处发生了一起小小的交通意外。一辆拉着干粪饼与草木灰的笨重牛车忽然失去了控制,与刚巧路过的一位官员的坐骑相撞。赶车的农民大概还没有弄明白被冲撞者的身份,用浓重的汉中口音破口大骂。愤怒的护卫们一拥而上,将那这个吃了豹子胆的莽人揪下车来。官员走到农民面前刚要说些什么,那个农民却突然冲到面前抓住他手臂,官员吃惊地向后退去,并重重地扇了这个僭越者一耳光。
众护卫又是一通拳打脚踢,将农民推到一旁去,然后扬长而去。一直到官员的队伍走远,可怜的农民才悻悻地从地上爬起来,揉揉被打痛的胳膊与背,将牛车重新套起来,一边小声咒骂一边在周围好奇路人的围观下离开。路人见事情已经平息了,也就一哄而散。这种事司空见惯,连做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没什么价值。
在与农民相反的方向,那名官员骑在马上微微欠着身子,以便遮住身后随从的视线,然后他慢慢张开紧握的右拳,掌心是一团纸,上面写的是:“预备地点甲,午时”。
糜冲与内线终于接上了头。
南郑城向西去沔阳方向十里靠近沔水右畔有一处盆地,当地人称神仙沟;整个盆地呈半月形,其间沟壑纵横,呈现出典型的汉中地貌。因为神仙沟不适宜通行,所以本来沿着沔水连接沔阳与南郑的官道在这里拐了一个弯,从北侧绕过盆地才继续前行。当年曹操入侵汉中的时候,为了拱卫南郑,张鲁的弟弟张卫在神仙沟中设置了一个大营。后来张鲁投降,这个大营随之荒废,能拿的全被当地老百姓拿走,只剩下断垣残壁。有人说这里中陷外凸,纵沟横锁,正是一个“困”局,因此老百姓们都逐渐不再靠近,连蜀汉官方都敬而远之,任由其破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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