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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陇西

_2 马伯庸(现代)
“林大人,户籍名册送到了。”
“好,就搁到书架边上吧。”林良回头漫不经心地交代了一句,他看了看陈恭又说道,“哎呀,您是主记陈恭陈大人吧?”
“正是在下。”
林良赶紧走过来一抱拳,道:“您真是太客气了,这种事只要交给那些文吏或者仆役来做就好了。”跟郭淮、郭刚不同,林良对待这些太守府的官员都很客气,也很热情。因此陈恭也客气地回了一礼,回答说:“兹事体大,干系深重,怎么能交给下人来做呢。”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林良连连点头,看得出他对这种认真负责的态度很满意。陈恭把名册一一解开绳子,装作有意无意地问道:“听说这个间谍在这里已经潜伏很久了?”
林良拿起案几上的酒杯啜了一口,恨恨说道:“是啊,也不知道这些年里他到底送出去多少情报。”
“啧啧……好家伙,这墙里该藏着多少文书。”陈恭跟着发出感叹。
“哈哈哈哈,陈大人又怎么会知道谷正会把文书藏在墙壁里?”
陈恭装出一种对间谍工作完全外行的酸文人口吻:“当年秦皇嬴政焚书坑儒,孔子之孙孔鲋可就是把经书藏进墙里的。”
这副扮相看来完全把林良骗住了,他哈哈大笑起来,脸部肌肉随着笑声一颤一颤。笑罢,林良道:“陈大人这就外行了,真正的间谍,是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情。告诉您一件事,我们一进屋子就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别说墙壁夹层,就连地板青砖我们都掀开来看过。”
“那结果呢?”
陈恭问,林良做了一个一无所获的手势。
“我猜也是。”陈恭心里想,同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至少这些东西还没有落入敌人手里。不过这也产生了一些困难,“白帝”的居所和办公地点肯定都已经被彻底搜查过了,既然这些地方都没有文件,那么他会把它们藏在哪里呢?
带着这些疑问,陈恭告辞林良,回到了主记室。一进屋子,他看到前两天去运输木材的孙令回来了。孙令鼻子冻得通红,正一边拍打着自己的布袍子,一边向身边的魏亮絮絮叨叨地抱怨。
“陈主记,别来无恙。”孙令见陈恭进来,赶紧做了个揖;而魏亮则殷勤地为他掸了掸身上的土,然后说:“我正和政卿说呢,他错过了一场大热闹。”
孙令平时最喜欢这些东西,一提起来就精神焕发:“哎呀哎呀,是啊,听说在我离开这几天,郭将军挖出来一个蜀国的间谍,还是咱们太守府的副都尉,这可真是难以置信。”
“是啊,谁也没想到。”陈恭简单地回答道,对于这件事他可不想做太多评论。
孙令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魏亮拦住了:“哎,哎,政卿兄,今天天寒,你我再叫上陈主记咱们去喝上几杯,权当为你洗尘。咱们在席上可以长谈。”
对于这一建议,孙令自然是举双手赞成,而陈恭想了一下,也答应了。他并不喜欢喝酒,但酒确实是个好东西,有时候在酒席上得到的情报要比在宫廷暗格里得到的还要多。
上邽城内唯一的酒肆就是牛记,老板和伙计们已经通过了审查回来开业。昨天的间谍事件非但没让生意冷清,反而有更多的客人带着好奇的心态前来参观,门面比往常更热闹许多。
陈恭和孙令、魏亮三人来到酒肆选定二楼靠窗雅座,分座次坐定,陈恭恰好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孙令叫来伙计一脸兴奋地问道:“伙计,听说你们这里昨天出了件大事。”这个伙计也是个惟恐天下不乱之人,他把毛巾往右肩上啪地一搭,比划着双手给他讲起来。这伙计口才很好,讲得绘声绘色,抑扬顿挫,不光是孙令、魏亮,就连邻桌的客人也都把脑袋凑过来听。
“那一阵楼梯声有如一连串春雷,郭大人咔剌咔剌几步冲到楼梯口,不觉啊了一声,倒抽一口冷气。在他面前,正坐着一个人!此人一张四方宽脸、两道浓墨扫把眉,鼻高嘴阔,两道如电目光唰唰直射向郭刚。饶这郭将军久历沙场,一时间竟也动弹不得,欲知此人究竟是谁……”
“后来呢?”孙令几个人听的入神,催他继续说下去。伙计一见观众热情,十分得意,先是故意截口不说,又看大家胃口全吊起来了,这才猛地一拍桌子,吓得众人都下意识地朝后靠了一下,他才一指陈恭说道:“此人正是西蜀间谍谷正,当日坐的正是这位客官的位置!”
众人“哦”了一声,都把目光投向陈恭。陈恭笑道:“没想到这个彩头是被我得了。”魏亮斟满一杯酒,举到陈恭面前说:“陈主记,既然得了彩头,那这杯酒您是非干不可了。”
“好,好,我干!”陈恭接过酒杯,略一高举,心中默念“白帝”名讳,一饮而尽,算是遥祭这位同僚。那个伙计本来还想再说下去,结果被楼下老板喝骂了一声,只得悻悻下楼。酒客们则各自回席,继续饮酒谈天。
陈恭等三人你一杯、我一杯,不觉都喝得有些眼酣耳热。聊着聊着,孙令开始大发牢骚,陈恭心想果然还是这些文人牢骚最多。
“本朝应该是才尽其用,这才是王道之途;如今居然叫我堂堂一个太学出身的人去押运木材,真是荒唐,荒唐。”
孙令拿着酒杯含糊地嘟囔着,魏亮端起铜勺给他又舀了一杯,宽慰道:“冀城总比上邽富庶,酒肆比这里多,歌伎也比这里漂亮。你过去也算享几天福。”
“呸!什么呀!”孙令恨恨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什么冀城啊。我去的地方,是冀城附近的一个山沟!狼都不拉屎的地方,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
陈恭一听,立刻接口问道:“可你不是送木材去冀城吗?”孙令“哼”了一声,又喝干一杯酒,说道:“本来说好是去冀城的,可等我押送的木材车队到了距冀城边上三十里的地方时,忽然来了一队士兵,说是奉了郭都督的命令,让我们改道往山里走。结果这一走就走进山沟里去了。”
“那里一点人烟也没有?”
“也不能说没有吧。那山沟底部是块挺大的平地,我到的时候已经有十几顶帐子搁在那里,有不少人在打地基,垒石墙,好像是要建个营地似的。”
陈恭从魏亮手里接过铜勺,亲自给孙令舀了一勺热酒,继续问:“那你看清楚那营地里有什么没有?”
“嗨!提到这个我就有气,那些家伙根本目中无人。他们让我们把木材送到山沟的道口,然后就不让我们往前走了,是另外有一批人把木材和铁锭都运进去。”
“还有铁锭?”
“对啊,和我一起到的还有一队运送铁锭的车队,从关内送过来的,大约有二、三十辆。不光是他们,还有运石灰的、运薪草的、运煤石的,在山沟口摆了一大片……”孙令连续喝了几大杯,口齿有些不清了,“我那时候忽然要小解,心想我堂堂一个孝廉,岂能被别人看到这么不雅的事,于是就跑去很远的山坡凹地。这才无意中看到了营地里的东西。”
“那营地里面有些什么?”魏亮插了一句嘴。
“不知道,除了帐子我光看见一排排的土窑子,跟坟包似地真不吉利。”
“得,得,好歹您都回来了,多喝一杯。那些人呐,就让他们在山沟里呆着吧。”
“就是,哦,对了,那个军官还让我保密,你们可别说,说出去啊……”
于是孙令与魏亮两个人又开始推杯换盏起来,陈恭只是象征性地与他们喝了几杯,脑子里却在飞快地转动着。从刚才孙令的话里分析,很明显这是一个规模很大的手工作坊。既然从关内运来这么多的铁锭,而且又处于郭淮的直接管理下,这个作坊毫无疑问是用来生产军器的。那些所谓的“土窑子”极有可能就是指冶铁用的炉子。
问题是,魏军在这个时候设立这么一个大规模的军器作坊,而且还要保密,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陈恭一边想着,一边啜着酒。他本来酒量也不大,这么几杯酒下肚已经让脑子有些晕了。这时候天色已晚,陈恭想把窗子关上,起身时却一不小心将悬在腰间的佩囊掉在了案几底下。他暗骂自己不小心,俯下身子去摸,案几很矮,底部距离地面并不高,所以摸起来格外费劲。摸了好半天,他的手这才碰到佩囊的穗子,再一抬,手磕到了案几的底部。
他的指头感觉到了什么,木制的案几底部似乎有些凹凸不平。最初陈恭以为只是制作上的粗糙,但后来发现这些凹凸似乎是有规律的。他抬起身子,慢慢把手掌朝上贴到底部,慢慢地摩挲,逐渐弄清楚了那些凹凸的真正意义。
那些凹凸是些刮痕,由两道右倾的斜线还有两个头尾两联的圆圈组成。即使有人把整个案几翻过来,也只会以为是谁无意中造成的,但是陈恭认出了那两道只有蜀国间谍才能识别出来的“警示”斜线,而那两个圆圈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应该是“白帝”在酒肆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刻出来的,他知道自己无法逃脱,也不可能与陈恭接触,于是就用这种方式向陈恭传达某种信息。
三人吃罢了酒,恰好塔楼上的司昏鼓咚咚咚响了三声,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宵禁了,鼓声是提醒所有居民都尽快回到自己家里去。三个人结了帐,各自拜别后朝三个方向走去。
陈恭的家距离牛记不算特别远,他想让入夜的冷风把自己的酒气吹散些,就一个人慢慢地踱着步回家。转了几个弯,他忽然看到前面那家街角卖羊杂碎汤的小店居然还开着门。
“这位官爷,来喝些杂碎汤暖暖身子吧。”
老板从门里探出头来吆喝一声。陈恭摆摆手,示意不要,正待要走,却猛然看到这家羊杂碎店前杆子上飘扬着一面脏兮兮的幌子;就着夕阳西下的最后一抹余晖,奇书网他可以看到幌子上有“羊汤”二字,而这两个字被嵌套进了两个首尾相联的黄色圆圈中。
陈恭如同被雷打过一般,这难道就是“白帝”临死前所要传达的讯息?难道说这家羊杂碎店就是“白帝”身后情报网中的一个环节?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走进了这家小店铺。
这家店很小,大概只有普通人家一间半厢房那么大。屋子里面是一口硕大的铁锅,里面咕嘟咕嘟正煮着酱黄色的浓汤,灶边的墙已经被熏得油黑;锅边摆着一大堆做燃料的麦梗,不时有麦屑飞进锅里,混杂在说不清是什么器官的羊杂碎中。房子大梁上则用铁钩挂着两头被切去了一半的羊,几把木柄的薄刃屠刀摆在一旁,整个屋子充满了羊肉的膻味。
“大人您请坐,请坐。”
老板殷勤地搬来一个油腻的草垫。陈恭没有坐下,他仔细端详着老板,这老板大约五十多岁,两边的颧骨发红,脸上的沟壑纵横,眼睛夹杂在皱纹中几乎分辨不出来,一口歪斜的大黄牙。
“大人您要点什么?我这就给您去盛。”
“当年洛阳一别,已经二十年,至今思之司马相如《上林赋》的曼妙,仍旧让人神往。”
陈恭说道,老板象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转过身去灶台里取出一个粗瓷大碗,用一块布擦了擦,搁到了大锅旁边。陈恭又把话说了一遍,他还是没说话,但动作明显已经放慢了。
这是一套公用暗语。这套暗语每一位间谍和他的情报网络都知道,专门用于两条情报线的彼此识别。
过了一阵,老板默默地转过身来,对陈恭用一种哀痛的语气说:“不要说了,我知道了。”陈恭一愣,按照规章,标准的回答应该是:“《上林赋》虽然曼妙,却不如《七发》慷慨。”老板这么说,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这时候老板将灶台旁的麦梗推到一边去,然后取下鼓风箱的木杆与顶套,从里面取出一叠写满了字的纸来。
“这就是你要的东西吧?”
陈恭迟疑地接过纸,翻开来看,里面都是曹魏军事方面的文件,看来这里果然是“白帝”存放文件的秘密地点。老板蹲回在地上,重新将鼓风箱装回去,拉动木杆,灶下的火燃烧得更旺了。
“我不懂你们的什么暗语,不过谷大人交代过,如果他出了事,就把这些东西交给说出这句话的人。”
“唔……”陈恭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好,“谷大人的死,对于我们兴复汉室的事业是一个很大的损失,我也十分痛心。但是我们的工作还要继续,从今天起,我来接替他在情报管道中的位置,你们向我负责。”
老板苦笑着摇了摇头,随手扯了一把麦梗扔进灶里:“什么兴复啊,汉室啊,这些我都不懂。我只是个老百姓罢了。”
“那你……”
“谷大人救过我一命,所以我才会随着他来到这上邽城。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报他的恩情。现在他已经死了,他的遗愿也已经了结,我想我也该回到西边我的族人那里,人死是要归根的。”他的声音就像是枯黄的落叶,充满了颓唐与哀伤,没有什么活力。
陈恭这才惊觉这位老人原来是羌族人。老人站起身来,拿起大勺子在锅里搅动了一番,将香气四溢的羊杂碎倒进大碗中,然后用布把边缘抹干净,找了一片蒲叶盖到碗上,交给陈恭。
“既然您拿到了东西,那这家店明日就要关了,以后还请大人好自为之吧。”
远处塔楼的鼓声又再次响起,这是催促居民们快快回去家中。于是陈恭默默地离开了这间店,而老人并没有出门相送。
回到家里,陈恭把门关好,点起了蜡烛开始逐一审视“白帝”谷正遗留下来的文件。
这些文件包括曹魏军队的内部通告、训令、会议记录、人事调动等,价值相当地高;而且更为难得的是,它们不仅是关于天水郡府地方部队的情况,而且很多是涉及到中央军——比如郭淮军团——的动向。要取得这些文件得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与智慧啊,陈恭半是敬佩半是感伤地想。
在谷正的文件中,有几份太和三年年初时的军议记录,那是当时郭淮召集地方部队与中央军将领的会议记录副本。陈恭注意到,郭淮在会议上反复强调了弩机在战争中所起到的作用,并举出了在第二次卫国战争——即蜀国的第二次北伐战争——中王双被杀的战例,他甚至直言不讳地说魏军与蜀军在弩机技术上的差异是十年。
另外几份军方内部下达的训令则显示:尽管王双阵亡这一事件被朝廷最大程度地淡化了,但军方对这一失利是非常重视的,曾经派人专门去陈仓进行调查。调查的结果让军方高层大吃一惊,王双的全军覆没完全是因为蜀军拥有一种攻击力与射击频率都强于所有已知型号弩机的新武器。这一结果让魏军高层中的有识之士坐立不安。
“这是当然的,我国或许国力不如魏国,但在技术上绝对是处于压倒性的优势地位。”陈恭不无得意地想,诸葛丞相在技术方面的投入是魏、蜀、吴三国中比例最高的,“方技强军”的战略让蜀军在技术上远远超过其他两国。
这些文件都被编了号,并按日期排列整齐,这说明谷正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陈恭慢慢翻阅着这些文件,希望从里面能找到那名给事中的身份,可惜没有任何一份文件给予他答案——至少没有给予他明确的答案。
陈恭失望地放下纸,打算去找些东西来喝,顺便拨了拨烛花。忽然,他注意到了在这堆东西的最后一页是一份标明为太和三年二月十日乙酉的文件。从日期来看,这是最新的一份文件,也恐怕是谷正在生前最后一份成果。
这份文件是郭淮以雍州刺史的身份下达给天水太守府五兵曹的公文。郭淮在这份公文里要求天水太守府从邺城转调一份编号为“甲辰肆伍壹陆贰肆”的官员档案,列入府郡诸曹官员的编制中。郭淮在公文里强调,这次调动以非公开的形式进行,只传达到官秩两百石以上的官吏一级。
在普通人眼里,这只是一份枯燥的文书,但在熟知曹魏官僚组织内部运作的陈恭眼中,这里却隐藏着许多东西。
魏国的官吏档案均以天干地支外加数字来编号:“甲”字开头是内朝官员;“乙”字开头的是中央外朝官员;“丙”字以后则是诸州郡地方官。这份人事档案开头为“甲”字,说明他是一名内朝官员。而“辰”则表明他是现任官吏。接下来的前三位数字“肆伍壹”代表的是扶风郡,也就是此人的籍贯所在,后三位则是他的分类号。
从习惯上,曹魏的官吏在调任升迁时,人事档案一定要跟随本人,所以这次档案调动的背后隐藏着一名内朝官员前往天水郡的事实。奇怪的是,这一次的档案调动来自于郭淮将军的命令,很明显这名官员来到陇西是因应军方的需求,然而档案却要被纳入属于文职的府郡诸曹编制之中。这个细节暗示这名官员确实是文职官吏。
在公文中,郭淮既没有提这名官员的名字,也没有提到他的职位,只是给出了一个档案编号。很明显郭淮即使对天水太守府也是有所保留的,足见这次调动的保密级别有多么的高。
陈恭看到这里,几乎可以确定这名官员就是他一直在找的给事中。给事中是内朝文官,近期内也确实有一名给事中前往天水——而且是在极端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这也与公文吻合。
那么关键就是,这名给事中究竟是谁?
陈恭闭上眼睛,慢慢地回忆当日他所看到的那五名给事中的资料,很快就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五人之中,籍贯是扶风郡的只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做马钧,字德衡。
一想到那名给事中居然会是马钧,陈恭不禁悚然一惊,一股凉气从脚底升到胸腔。
马钧是曹魏朝廷中著名的、也是仅有的一位技术官僚。他在机械方面的造诣早就为人所共知,因此皇帝曹睿征召他为给事中,并成立了一个属于内朝编制的机技曹,由马钧任主管。
机技曹名义上是为了研制更为先进的技术兵器,但实际上日常工作却只是为皇帝曹睿造一些有趣的活动人偶,或者改良一些用于玩赏的小东西。机技曹成立后唯一对军方做出的贡献,就是马钧设计的一种未命名的发石车。这种兵器威力巨大,如果大规模装备部队的话将会增进魏军的攻坚能力;可惜皇帝对这个不感兴趣,军方也就不好说什么,再加上一批好谈玄学的官僚故意阻挠,这种型号的发石车最终夭折在图纸设计阶段。
尽管马钧在朝中一直不为人重视,但他的能力还是得到了军方的关注与赏识。陈恭敏锐地感觉到,这一次马钧被郭淮特意征召到天水来,说明魏军一定存在着一种新兵器,而且即将——或者计划——装备部队,需要借重马钧在技术上的天分。
在冀城山沟里的那间大型兵器作坊,很可能与这件事有很深的关联。
“那么魏军的新式武器,会不会是弩机呢?”
陈恭心想,从其他几份文件里可以看出,自从王双战死以后,魏国军方一直对蜀国的新型弩机有一种恐惧感,他们会不会把这种危机感转化成了对弩机的强烈兴趣呢?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急忙找出“白帝”的文件哗哗地翻阅,最后把目光停在了一份标记为太和三年一月十日辛未的文件上面。这是一次军方内部的动员大会,郭淮在这次会议上暗示说魏军在几个月内就会拥有与蜀军匹敌的能力,王双的悲剧将不再发生。
陈恭第一次阅读的时候,以为这只是说明魏军也许只是简单地增派兵力。但结合马钧的调动、军器作坊的设立和魏军方对弩机的浓厚兴趣,他意识到这也许意味着一个更加可怕的计划。
虽然陈恭没有涉足过武器研究这一领域,但是他也知道一点常识:要想在一、两个月内提出一种新式武器,让它通过理论论证、样品测试、定型、调试,并且达到适合批量生产的成熟设计,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即使有马钧这样的天才在也是不可能的,这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而曹魏没有一个可靠的研究体系。
唯一能实现这一目标的办法只有在现有技术的基础上进行小的改进,或者直接使用现有技术。众所周知,魏国的技术储备不足以做到这一点,拥有成熟弩箭技术的只有蜀国。但这种敏感技术蜀国甚至不会告诉它的盟友东吴,遑论死敌曹魏。
对于处于完全敌对状态的两国来说,“进口”技术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偷窃。
去蜀国偷!
陈恭彻夜未眠,他将自己所有这些推测都写进了报告中,并在结尾处警告南郑如果对这件事掉以轻心,会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在可预见的将来,蜀国会一直处于战略攻势。如果魏军顺利从蜀国偷取并掌握了先进的弩机技术,防御将会更加有效率,届时北伐的难度会上升到一个可怕的程度。
当他忙完这一切的时候,天边已经开始泛出鱼肚白了。陈恭将报告小心地折好,搁到饭盒底部的夹层里,然后推门出去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今天是二月十四日,他总算在这之前完成了这份至关重要的报告。
在正午之前,陈恭赶到了上邽城外的某一个小山丘上,将这份报告藏到了特定的一棵树下。一个时辰以后,化装成蜀锦商贩的司闻曹情报人员来到这里,将报告取出,藏到一个特制的空心马蹄铁中,然后把这个马蹄铁钉到一匹驮马的前腿。随后,他牵着驮马回到商队中,和其他许多商贩一起绕过大路循着秦岭小路返回了汉中。
陈恭望着远处纵横巍峨的秦岭山脉,心想:“接下来的工作,就看南郑司闻曹那些家伙的了。”
与此同时,在同一所城里,另外一个人也凝望着远方的大山,但他心中所想的,却是与陈恭完全相反的事情。
第四章 二月二十四日
陈恭的报告抵达蜀国司闻曹是在十天以后,也就是二月二十四日。
虽然魏、蜀两国处于敌对状态,但经济上却不能忽视对方的存在。魏国需要益州的井盐、蜀锦、蜀姜,蜀国则需要中原地带的药材、毛皮、香料和手制品。因此总是有小规模的商贩往返于秦岭两边,对此两国边防军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这种商贸往来。
蜀国的情报员就混杂在这样一群商贩中,从上邽一路南下,经卤城、祁山堡、青封一线跨越秦岭,接着转往东南方向的武街,并在这里渡过西汉水,进入蜀军实际控制区域。陈恭的报告在这里被转交给特别驿使,以最快的速度送至蜀国情报工作的核心机构——南郑司闻曹。
首先接触到这份文件的就是司闻曹的副长冯膺。他看完这份文件,拿起铜扣带敲了敲香炉的边缘,香炉发出两声清脆的撞击声。门外的侍卫立刻推门进来,问他有何吩咐。
“唔,立刻通知姚曹掾、司闻司的阴辑、马信、靖安司的荀诩,哦,对了,还有军谋司狐忠。叫他们立刻赶到道观议事。”
“明白了。”
“记得要口头通知,不要写下来。告诉他们,这是紧急召集。”
“是。”
侍卫转身走了出去。冯膺用双手使劲搓了搓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将案几上的笔墨纸砚都整理好,把喝了一半的茶水倒进暖炉里,然后拿着陈恭的报告离开住所,前往“道观”。
“道观”的官方名称叫做司闻曹副司,位于南郑城东的一处富家住宅,背靠青山,宅子侧面还有一条清澈小溪。因为这处宅子曾经是五斗米教的一处祭堂,所以习惯上大家都以“道观”称呼副司,而副司的工作人员则被称为“道士”——在很多场合这几乎成为一个正式称呼。
从理论上来讲,司闻曹隶属于尚书台,因此其正司设于成都。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所谓的“司闻曹正司”不过是一个社交机构,正司的人大部分时间只是在安抚拥有好奇心的朝廷官僚罢了。真正发挥作用的则是设在南郑的副司。
冯膺来到副司以后直奔议事厅,这个议事厅是在“道观”后山开凿出的一个石室,没有窗户,只要关上石门,就别想有任何外人能偷听到里面的谈话。
“这一次,看来会有大事发生。”
冯膺走进议事厅,望着眼前五张空荡荡的案几,不无忧虑地想到,同时感觉到很兴奋。这个年届四十的情报官僚有着一个宽大平整的额头,据相士说这乃是福禄之格。现在他差不多走到了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司闻曹副长的官秩是两百石,这对于蜀国官僚来说是一个重要的门槛,八五八书房如果能够进一步由副转正,那么以后的仕途将会大有空间;如果失败的话,那恐怕只能留在这个位置上终老一生了。
为此冯膺一方面盼望能有一个大的事件好借以积累功勋,另一方面却祈祷不要出什么乱子。幸运——或者不幸——的是,情报系统果然不缺乏大事件或者大乱子。为此他只能谨慎加谨慎。
他并没有等多久,很快与会者们陆续也出现在石室中。
今天出席的全部都是情报部门的高级官员们。最先到达的是司闻司司丞阴辑,这是个头发已经花白了的长髯老者,身材虽矮但行动却矫健得好像是个年轻人。他所执掌的司闻司是司闻曹中最重要的部门,蜀国在国外的一切情报活动都由司闻司来负责策划与执行,另外安插别国的间谍的训练、潜伏、联络、调度、后方支援等实务性工作也是司闻司的负责范围。由于陇西地区在情报战中的特殊地位,因此分管陇西事务的雍凉分司从事马信也随同阴辑一同出现。
接下来出现的是军谋司的从事狐忠。这是冯膺自己负责的部门,主要是对得到的情报进行比较、辩伪、解析等。这个部门没有司闻司的工作那么惊险,甚至可以说是乏味,对成员的要求不是胆量,而是敏锐的观察力与缜密的思维。这两个优点都能在年届而立的狐忠身上体现出来,那种对资料出色的分析能力甚至得到过诸葛丞相的赞赏。
紧跟着狐忠进来的是靖安司从事荀诩,他一进门就冲在座的人抱了抱拳,然后乐呵呵地坐到了狐忠旁边。靖安司司丞王全最近刚刚因病去世,新的任命还没有下来,于是只好由从事荀诩出席。司闻司主要对外,而靖安司则是对内,内务安全是这个司的最大课题。按理说这个机构的负责人应该是个强势的领导者,可目前的最高负责人荀诩却是个性格随和的乐天派,虽然能力不错,可冯膺一直怀疑他是否能胜任这个专门得罪自己人的工作。
当他们都坐定以后,司闻曹的最高长官姚柚才迈着方步走进石室。这个老头子已经统治了司闻曹五年,在他那副肥胖的体态背后是一个冷峻严苛的法家门徒。在他的统治下,整个司闻曹的人情味和浪漫主义基本上被榨干了,剩下的只有冷酷的效率——不过这对于情报部门来说未必是坏事。
冯膺见人都到齐了,咳嗽了一声,颔首叫侍卫从外面将石门关起来。
“诸位,这次叫大家来,是因为我刚刚收到了一份来自上邽的报告。”冯膺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份报告的誊本分发给五个人,“如果这份报告属实的话,我想我们现在正面临着一个很大的危机。”
五个人都没有立即回答,埋头仔细阅读陈恭的报告。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所有人都抬起头,表示已经看完了,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不安与疑惑的表情。
“这份报告的来源可靠吗?”姚柚皱着眉头问道,看得出他很在意。
冯膺回答:“可靠,这是来自于我们潜伏在天水的一位间谍黑帝。”而负责陇西事务的马信立刻做了补充:“黑帝是我们最优秀的间谍之一,他提供的东西,无论是硬情报还是软情报,质量都相当的高,分析也很精准。”
“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上,也会得出和他一样的结论。”狐忠慢条斯理地说,同时习惯性地用右手捏了捏鼻梁,这是长时间用眼过度所产生的后遗症。
“既然来源是可靠的,那就是说魏国将会派遣一批间谍潜入我国偷窃弩机技术……”姚柚用手指慢慢地敲着案几的桌面,在狭窄的石室里发出浑浊的咚咚声。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冯膺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马钧的调令是在二月十日,冀城军器作坊建设的启动不会迟于一月二十日。考虑到魏国驿马的文书传送速度和关中陇西之间的地理距离,那么整个偷窃计划应该是在一月十日左右启动的。”
“那岂不是说……”阴辑不安地将身体前倾。
“是的,那名,或者那批魏国的间谍恐怕已经潜入我国,并且开始活动了。”冯膺停顿了一下,还加了一句:“如果我们运气不够好,也许他们已经得手,正在返回天水的路上也说不定。”
冯膺侃侃而谈,他有意将局势估计的比实际严重。于是屋子里的人立刻都把视线集中在负责反间谍工作的荀诩身上。
荀诩挠了挠头,放下手中的誊本说道:“我觉得不可能,我们靖安司在汉中的监控相当严厉。而且负责制作弩机的工匠以及弩机图纸全部都在军方严密控制之下。魏国的间谍即使一月中旬就从邺城出发,以最快速度到达南郑也已经是二月下旬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想站稳脚跟都很难,遑论突破我们的保护去窃取弩机技术了。”
“那你的意见是?”姚柚眯起眼睛看了看冯膺的表情,转向荀诩问道。
“我的判断是,魏国的间谍应该是刚刚进入我国境内,正处于立足未稳的阶段。我想我们应该可以趁这个机会把他或者他们揪出来。”荀诩毫不犹豫地回答,然后把目光投向阴辑与马信,“如果你们在陇西的人能深入魏军内部探明这个计划的细节……”
“不要开玩笑了!”阴辑不满地打断荀诩的话。“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名贵重的间谍,这是无法弥补的损失。不能让我的人去冒这个险,万一有什么闪失,陇西地区可就变成我军的情报盲区了。”
荀诩还想再争辩,阴辑点点他的脑袋,用长辈教训晚辈的口气道:
“不要忘记三郡呐。”
与会的人听到这句话,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三郡在语法上只是一个普通的数量词与行政区量词,但对于司闻曹的人来说这两个字还意味着更多的东西。一年之前,诸葛丞相第一次对魏国发动了军事进攻。当时司闻曹的主管是参军马谡。在军事进攻之前,司闻曹就在情报战中取得了大捷,经过缜密细致的秘密工作,他们成功地策反了魏国三个郡的太守,并透过假情报让曹军的主力军团开赴了斜谷,让整个战局为之一变。原本属于魏国境内的陇西地区在一夜之间就成为了蜀军的主场。
讽刺的是,当正式战役打响后,却正是马谡导致了整个北伐战役的崩溃。这一次并不只是军事行动的失败,也是蜀国情报网的毁灭。三郡反正的时候,马谡出于炫耀或是急于求成的心态,一反情报工作低调的铁律,命令当地情报人员明目张胆地高调行事,而且动员规模十分巨大,用一位已经退下来的前情报人员的话来说,“那简直就是一次秘密情报人员搞的公开武装游行。”
这一举措不能说完全没有效果,它确实向策反对象展现出了蜀军的实力,迫使他们做出了选择。但当军事失败的时候,这些跑到阳光下活跃的人来不及退回到黑暗中,许多人被捕,并在狱中死去;也有不少人叛变到魏国那边,这进一步加深了蜀国的损失,因为这些级别很高的叛变者掌握着不少重要情报——但能对这些被抛弃的人苛求什么?——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及时撤退回了汉中。
这个损失十分巨大,一直到现在,司闻曹在陇西地区的情报能力也没能恢复到战前的水准。
因此,三郡对于司闻曹来说,既是荣耀的勋绩,也是苦涩的回忆。这个事件并不会在人们嘴边挂着,可每一个司闻曹的人都把它当做一种刻骨铭心的经验。
“说的不错,这个险我们不能冒。”
姚柚做了结论,于是荀诩悻悻地闭上嘴。议事室里的人都陷入沉默中,这种沉默最终被狐忠打破,他抖了抖手里的纸,就像是平常在军谋司分析情报一样慢条斯理地说道:
“窃取弩机技术有两种途径,一是弄到设计图纸或者弩机实物;二是绑架或者买通工匠返回陇西。第二种途径难度太大了,从魏军调派马钧这件事来看的话,魏军恐怕会把目标直接锁定在弩机图纸或者实物上,等到手以后交给马钧来解析与复制。”
“实物的话,就得看他们想偷的弩机有多大了。他们有兴趣的究竟是哪一种型号的弩机?”冯膺又问。
荀诩撇撇嘴,用显而易见的抱怨口气说道:“这个需要跟军方的人确认以后才知道……军方的家伙们都是些小家子气,他们研发出了什么新武器从来不会和我们沟通;只有机密被泄露以后他们才会气势汹汹地来指责我们保密不严格,可我们连保什么密都不知道。”
“荀从事,看起来你需要重新评估一下你的团队了……”冯膺的批评点到为止,接着他把头转向姚柚,“赵大人,要不要请丞相府的人出面与军方协调一下?”
“……你觉得请出杨长史来,会对整个事情有帮助?”
姚柚反问道,其他五个人脸上都浮现出苦笑。司闻曹与蜀国军方的不合是人所共知的,这其中一半原因是两个部门的行事风格天然有着矛盾,另外一半原因则是因为两位主管。司闻曹最早的直属上司是马谡,自从他死以后,接替他主管情报事务的是丞相府的长史杨仪。杨仪与军方的最高负责人丞相司马魏延关系势同水火,结果导致司闻曹和军方之间也是龃龉频生。
马信这时候说:“我与马岱将军算是同宗,不如就让我去与军方交涉,也许会比较顺利。”姚柚考虑了一下,回答道:“话是这么说,可你还在负责陇西地区的情报工作;目前我军有可能在春季再发动一次攻势,北方的侦察工作不能懈怠。这样吧,你写一封信给马岱将军,让荀从事出面就可以了。”
荀诩冲马信一拱手,“有劳马大人了。”
姚柚见商议的差不多了,于是做了总结:“那么,目前工作就从两方面入手,一方面彻查一遍近期内从陇西方向进入汉中的可疑人物;一方面严密监控弩机图纸的存放地和制作工匠的动向。这两件事都需要军方的协助才行……荀从事,你们靖安司的人手够吗?是否还需要从其他部门调些人来?”
荀诩直言不讳地回答:“执行具体任务的一线人员越多越好,高层主管越少越好。”
“就这些?”
“还有,我希望能从军谋司调几名脑子灵光的参与协助。”
“没问题,我派最好的人过去。”狐忠点点头。
这时候冯膺不失时机地插道:“既然军谋司也要参与,那么为了两个部门协调起见,我也来替荀从事分担一些必要的工作吧。”
姚柚“唔”了一声,回答说:“也好,慨然,你就亲自抓一下这件事吧。”冯膺恭敬地低头称“是”,然后略带着得意对荀诩说道:“荀从事,你要随时向我汇报最新进展。”
“遵命,”荀诩不大情愿地回答,同时暗自嘀咕了一句,“到底还是派了一个高层主管下来。”
一直以来,不乏有充满了好奇心和责任感的官僚对靖安司的工作指手画脚,对这些人靖安司都是客气地表示会慎重考虑他们的建议,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内务安全部门有自己的矜持,他们自信在整个蜀国范围内不会有人比他们更加专业,对于那些外行他们只保持着适度的尊敬。
“很好,那么你们去做吧。用任何手段都可以,一定要阻止这个计划。”姚柚站起身来,为此次会议做了总结,“我希望几天以后,我给杨长史与诸葛丞相带去的是朱边公文。”
蜀国的公文分为绿、朱、玄与紫四色套边,以此来进行不同文件的分类。朱色套边的公文一般都意味着大捷或者值得公开宣扬的好消息。
会议结束后,五个人将报告交还到冯膺手里,冯膺就地在火炉中销毁了全部誊本,只留了原件。然后大家离开石室,荀诩和狐忠走在最后面。
“守义,这一次多谢你了。”荀诩拍拍狐忠的肩膀。狐忠只是微微一笑。荀诩举起两个食指比到了一起:“我一直希望军谋司与靖安司能够合作一次,军谋司的人脑子灵光但是四体不勤,靖安司的人肌肉发达但不够聪明,两边合作,军谋司负责策划,靖安司的人负责执行,那真是相彰得宜。”
“我倒很想看看由靖安司策划,军谋司执行是什么效果……”狐忠回答,他开玩笑的时候也是一脸认真。
“只要冯大人不要心血来潮就好……”荀诩叹息着说,他对冯本人没什么恶感,但很不喜欢别人对他的工作指手画脚。
两个人并肩走到道观的外院,荀诩朝后面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其实啊,守义,刚才有一句话我在会上一直没说,就是怕冯大人又添乱。”
“让我猜一下,你是怀疑汉中内部还有一只大号老鼠?”狐忠的句子虽然是疑问句,但口气却很肯定。
“聪明。”荀诩满意地抽动了一下鼻翼,随即换了一副忧思的表情,“光凭一两个临时渗入我国的间谍就想偷到图纸或者实物,这绝对不可能。既然郭淮这家伙这么有自信,说明在汉中肯定会有协助盗窃者的同伙,并且级别很高,搞不好那只老鼠就是丞相府的官员,也许就在今天的会议之中……”
说到这里,荀诩摊开手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可这种话你叫我怎么在会上说出口。”
“那非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如果不慎重,靖安司的名声会一落千丈。”狐忠表示赞同。
“哦,这点倒不用担心,现在靖安司的名声已经没法再低落了。”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走到“道观”的门口,荀诩看看天色,不无遗憾地说道:“本来想找你去喝酒,不过现在有事要作了。等哪日事情解决了,我们好好喝上几杯。”
“一切都是为了兴复汉室。”狐忠简单地做了回应,对于喝酒的邀请不置可否。
两个人就此告别,荀诩目送着狐忠的背影消失在官道上,然后叫来侍卫,让他把靖安司所有的人叫过来开会。
“告诉他们,现在有老鼠给我们抓了。”
荀诩说完以后,整整自己的衣襟和辐巾,回到“道观”里面,心中暗自希望他们这些猫能够称职。他目前是一个人只身在汉中工作,妻子与五岁的儿子都住在成都,所以对他来说汉中的“家”没有什么意义,更多时候他长驻在“道观”之内,忙碌起来就不会想家了。
同一时间,在距离南郑二百四十里以外的崎岖山道上,一个人正背着一个蓝格包裹慢慢走着。这个人大约四十岁,身材矮小,甚至还有些佝偻,皮肤黝黑而粗糙。他的头上扎着一圈蒿草蓬——这是益州老百姓外出时的爱戴的东西,几乎不费什么钱,既能遮阳,又可避雨——腰间挂着一个盛水的木葫芦,随着晃动发出咣咣的水声。他的粗布衣衫上满是尘土与补丁,在这样的天气里显得有些单薄。
他拄着防狼用的尖木棍一步一步朝着山上走去。这时候,从他的身后传来一阵车轮碾地的隆隆声,很快一辆运货用的平板双马车从他的身边跑了过去,掀起阵阵尘土。
他冲车子挥了挥手,车夫拉紧缰绳将马勒住,然后转过头来对着那人喊道:“喂,有什么事吗?”他走到车子旁边有些拘谨地说:“这位兄台,能不能捎我一段路呢?”
“没问题。”车夫豪爽地拍了拍胸脯,“你要去哪里?”
“给我送到西乡吧,谢谢了。”这个人的川音很重,听起来像是巴西那边过来的。
“成,我正要去南乡送桑树株,正好路过西乡。”车夫说完翘起大拇指朝车后晃了晃,那里横放着十几株用布包住根部的桑树幼苗。他挪了挪屁股,伸出手把这个人拽上车,然后一甩鞭子,两匹马拉着大车继续朝前跑去。
无论哪一个时代,运货的车夫都是最为健谈的,这个车夫也不例外。甫一开车,他就喋喋不休地聊了起来。
“我叫秦泽,是棉竹人。不过这副身板经常被人说成是徐州人,哈哈。不过中原我没去过,不知道跟我们益州比怎么样。哎,对了,你叫什么?”
“哦,我姓李,叫李安。”路人回答得很拘谨,可能是因为长途跋涉的疲劳所致。
“看你这身样子,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
“我是从安康那边过来的。”
车夫听到这个地名,瞪圆了眼睛看了看他,半天才叹了口气,用一种怜悯的口气说道:“看出来了,你是个落商户吧。”
“能拣了条命回来,已经不错了。”李安苦笑着回答。
安康也叫西城,位于南郑东南三百多里的汉水下游,距离上庸不远。自从孟达被司马懿打败以后,那里一直就是魏国控制的区域。虽然蜀、魏两国处于政治上的交战状态,可民间的贸易在政府的默许下一直没有停止。相比起陇西的烽火连年,魏兴、上庸、安康一线的边境一直比较平静,再加上靠近沔水与汉水,运输极为便利,因此颇得商人们的青睐。
不光是富贾,连一些贫民都会经常带小宗货物偷入魏国境内贩卖。但后一种情况既不会给官方带来丰厚的利润,还容易滋生治安与外交问题,因此一直处于被打击之列。经常有小商贩被没收全部货物,被迫一文不名地回乡,这样的人被称为“落商户”。
这个叫李安的人从安康回来,显然就是一名落商户。
“这年头,做什么都不容易呐。”秦泽随手从车边扯下一根稻草含到嘴里,“我家兄弟三个全被抽调到汉中去当兵,我算运气好,被派来做车夫。家里只剩下六十多岁的老母和三个女人耕田,那日子也是过得紧巴巴。”
“是啊……”李安把身上的包裹紧了紧,隐藏在蒿草蓬阴影下的表情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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