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风起陇西

_10 马伯庸(现代)
“在这之前,这间屋子是谁居住的?”
里长摇摇头回答:“不知道…………”这时赵黑胆怯地把手举了起来,郭刚示意他说话,赵黑说:“我想起一个人来,他大概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在黄初之前就住在这里的人了。”
“是谁?”
“乔老。”
乔老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须发皆白,是那一场席卷整个泽丘村的瘟疫中唯一的幸存者。他的家人全部都死于瘟疫,县里安置他到村东墓地里去看坟。这个茕茕孑立的老头平时很少跟村子里的新移民来往,只有赵黑见他可怜,经常给他送去一些食物和衣服。
郭刚、韩升、里长在赵黑的带领下赶到村子东头的墓地,远远看到一个披着破烂羊皮袄的老头蹲在墓地边缘的一块大石上,手里拿着根竹竿晃动,竹竿的顶端是三色的招魂彩带。
众人走到跟前,老人仍旧浑然不觉。赵黑走到乔老边上,趴到老人耳朵边大喊了几声,乔老这才缓缓地转过头来,两只眼睛浑浊不堪。
“你问问他,是否还记得居住在陈氏祖屋里的陈纪、陈恭父子俩?”郭刚吩咐赵黑,赵黑又趴到老人耳边喊了几声。老人含含糊糊嘟哝出几句话来。
“他说了什么?”韩升急切地问。
“他说好像记得。”
赵黑的话模棱两可,郭刚焦躁地让他叫乔老好好想想。乔老沉默了半天,忽然喉咙里呼噜呼噜,啐地一声,一口浓痰直直飞到对面的墓碑上面,嘴里咕哝了一下。
“他说那个陈纪还欠他两吊零七个钱。”赵黑说。郭刚焦躁地问:“其他还能想起来什么事情?”
乔老的记忆很零散,他对于一些细节记得相当清晰,对于其他一些细节则似乎完全忘记了。赵黑又问了他几次,他回答的不是很含糊,就是特别清楚却毫无用处。
郭刚看起来非常失望,他挥挥手,表示差不多可以离开。就在这时,乔老又吐出一口痰,嘴里汹汹地骂了一句。赵黑侧耳去听,然后抬头对郭刚说:“乔老说,陈家的生姜子烧过他的棉衣,足烧了三个大洞。”
郭刚停住了脚步。
“什么?生姜子?这是什么意思?”
韩升在一旁连忙给他解释道:“这是鄙州的风俗,妇女怀孕的时候若是吃了生姜,便会生出六指;吃了野兔肉,便会生出豁唇。所以民间管六指的小孩子叫做生姜子。”
“赵黑,你再问问他,陈家的孩子,是否确实是六指。”
赵黑赶紧又俯下身子去问,这一次乔老的答复非常坚定,并补充说是长在右手,接着开始数落这个生姜子捉弄他的恶行。
郭刚没有再听这些絮絮叨叨,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金饼递给赵黑,让他好好给这个老人送终,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陇西那位“陈恭”的右手是正常的五指,而且没有任何伤痕。
现在郭刚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尽快返回陇西。
第二章 徐永来访
二月十五日,上邽城。
陈恭比平时早起了半个时辰,不是因为睡眠不足,而是因为门外传来了砰砰的猛烈敲门声。
陈恭在恢复清醒的一瞬间,以为敲门的是前来逮捕他的魏国间军司马,除此以外没有人会在这时候访问别人家。他下意识地从枕头下摸出一枚红色小药丸,这是特制的毒药,混杂着砒霜与川乌,专为在紧急情况下使用。陈恭捏着药丸,侧耳倾听老仆人起身去开门的声音。门吱呀一下子打开奇书-整理-提供下载,陈恭预料中的纷乱脚步声却没有传来。
过不多时,老仆来到卧室前,毕恭毕敬地对陈恭说道:“老爷,门外有位叫徐永的人找您。”
“徐永?”陈恭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不记得自己曾经和这么一个人打过交道。不过他还是从榻上爬起来,朝门口走去,红色药丸仍旧攥在右手。
走到门口,陈恭看到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外。他身材不高,体格却很结实,狭长的脸上布满细小的皱纹,从右眼角还延伸出一道蚯蚓长短的伤疤。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穿着是一套魏国军人专用的绛色便装。
“请问您找哪位?”陈恭警惕地问。
“我找陈恭陈主记。”徐永的表情很着急。
“我就是。”
徐永没有立刻说下去,他看了看陈恭身后的老仆人。陈恭犹豫了一下,如果他现在让老仆人离开,这在以后也许会成为他做贼心虚的罪证之一。
“我需要和您单独谈谈。”徐永坚持说,他的眼神证明他很认真。
于是陈恭挥手让老仆人回到里屋去,然后把双手抄在胸前,等待着这个不速之客发话。现在是早春二月,陇西的天气还非常冷,风从门外呼呼地吹进来,陈恭后悔刚才没有顺手拿一件皮袄披在身上。
徐永见老仆人离开了,这才紧张而迫切地说道:
“我是魏中书省直属间军司马的督官从事徐永,我希望能立刻前往蜀汉……”
听到他的话,陈恭不由得大吃一惊。督官从事是间军司马的重要副手,在魏国内务部门中级别相当高。现在这样一名督官从事居然大清早跑到他家门口,要求投奔蜀汉,这实在太突兀了。即使陈恭经验再如何丰富,一瞬间也无法作出合适的判断。
“您一定是弄错了。如果您现在离开,我可以保证在中午之前不会把这件事报告郭刚将军。”陈恭冷淡地回答。
“用不着等到中午,郭刚将军在一个时辰之内就会亲自来找你了。”徐永威胁说。
“什么?!”
“郭刚将军今天早上已经返回上邽,他在许昌查明你是假冒的陈恭,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带人来抓你。”
陈恭仔细盯着徐永的眼睛,心中翻腾不已,看起来这个人知道相当多的事情。这时徐永继续说:
“我并不是要挟您,现在情况很紧急,你必须立刻作出决断,是留在这里束手待毙,还是带我返回川中——我想您应该有一条用于紧急情况的后备撤退路线吧。”
“……我需要考虑一下。你为什么要流亡到汉?”
“该死,我们在路上再讨论这个话题可以吗?郭刚的人随时都可能出现。”徐永急躁地低声咆哮,他的额头开始沁出汗水,“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完了。”
陈恭注意到他使用了“我们”这个词。
“没错,我们。如果被他们发现,我的下场会比你更凄惨。我来找你,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徐永从腰间掏出一把尖刀,用威胁的口气说,“如果你拒绝我的请求,不相信我,那么我只能把你干掉,这是唯一不让他们发现我的办法。”
“这个行为实在太鲁莽了,简直就是漏洞百出。”陈恭心想,不过这种粗糙草率的方式反而更接近一个临时决定流亡者的作风,而不是一个精心策划过的阴谋。长年的间谍经验教会陈恭,完美的东西总是不自然的。
时间又过去了好一阵,陈恭明白现在必须由他自己来做决定了。眼前这位督军从事究竟是真是假还不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的身份确实已经暴露,是时候撤退了。
陈恭长出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陇西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他对徐永点点头:“好吧,请让我回屋收拾一下东西。”
“没时间了,郭刚随时会出现,我了解他的作风。”
“只要一会儿。”
陈恭快步走回屋子,从书架上抽出全部情报的存稿,将它们丢进卧室榻头熊熊燃烧的壶状暖炉中,然后把铁钩把盖子盖好。
这些工作做完以后,陈恭拿出一张纸,用毛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把纸揣到怀里,回到门口。徐永正紧张地朝院子外面张望,不停地擦着汗水。
“我们走吧。”陈恭平静地说。
两个人快步离开陈恭家的院子,朝着右边的一条小巷走去。徐永紧紧跟在陈恭后面,此时四周还是一片寂静,没有大队人马赶来的迹象。
“请快一点,如果我们不能在郭刚到达你家之前出城,那就彻底完蛋了。郭刚觉察到你逃走的话,第一个命令就会是放出哨箭,通知城守立即封锁城门。”
对于徐永的警告,陈恭没有回答。徐永说的这些他心里都很清楚,脚下也不由得加快了几步。很幸运的是,一直到两个人抵达南侧城门时,城内还没什么动静。
“那么,我们要怎么出去?”徐永问道。眼前的城门紧闭,距离开城门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陈恭有些意外地反问道:“难道你去找我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我知道你一定有一条紧急撤退的通道……你们的人做事一向很稳妥。”
陈恭苦笑一声,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当成一种恭维。他从怀里将那张纸拿出来,这是一份通关文书,左下角还盖着太守府的大印。陈恭曾经利用职权之便,偷偷地用太守府的印鉴在空白文书上盖好印记,然后收藏好;这样他就可以在必要的时候伪造出一份“真正”的文书来,确实是真的,只不过文书内容和盖章的次序颠倒了而已。
刚才在离开家之前,陈恭将这东西拿出来,在空白处填上“准予出关”的字样,于是这就成了格式完全合乎标准的通关文书。陈恭甚至连“章印应盖过字迹”这样的细节都考虑到了。
两个人走到城门前,将文书交给值更的守城士兵。这时候的卫兵刚刚值过了一夜的班,但还没到接班的时候,所以精神都不大好,迷迷糊糊的。他们接过通关文书草草看了一遍,就交还给了陈恭。直到这时,徐永忐忑不安的表情才稍微松弛下来。
士兵叫来几名同伴,将城门旁的端门杠木取下,打开一扇小门放二人出去。陈恭与徐永向士兵道过谢,不紧不慢地走出上邽城。
两个人出城以后,径直来到城郊一户农家。这里是一处“死点”,“死点”的意思是一经使用就会暴露的据点,也就是说只能使用一次,只有在非常紧急的情况下才能动用。这家农户专为上邽骑兵看护马匹,马厩里存放着八匹战马。陈恭从这里取得了两匹西凉骏马,与徐永一人一匹匆匆朝上邽东南方向而去。而这家主人在两人离去后,将剩余的几匹马毒死,也从另外的路线潜逃回蜀汉。
陈恭和徐永策马狂奔,当他们跑到一片小山坡的时候,猛然听到身后一声尖锐的哨响。两个人勒住缰绳回首望去,只见从上邽城上空又连连飞起数声哨箭,从去势来看是从陈恭家所在的西城区发出来的。哨声三短一长,意思是迅速封锁城门,禁止任何人进出。
“如果是个圈套的话,现在他差不多就该收网了。”陈恭心想,但徐永只是擦了擦额头的汗,说了一句:“还好我们及时离开了。”
这两名逃亡者互相对视了一下,彼此心照不宣。
二月十六日,他们抵达了位于秦岭中部的一处私盐贩子聚集点。在这里陈恭联系上了另外一根线。他与徐永化装成私盐贩子中的一员,混杂在这些贩子的队伍中返回汉中。沿途虽然遭遇了几次魏军的盘查,但全都以贿赂蒙混过去了。最危险的一次是他们与郭刚派出的特别搜捕队遭遇,幸好被经验丰富的陈恭化解。
在一路上,徐永向陈恭交待了自己的事情。他是魏中书省另外一位间军司马杨伟的下属,而杨伟一向与大将军曹真的儿子曹爽关系密切,于是徐永也一直被认为是曹爽派系的人。今年以来,大将军曹真的身体一直不好,有意让曹爽接替自己的位子。于是曹爽与朝廷的另外一位重臣司马懿之间暗地里互相较劲。在年初的一起政治风波中,徐永犯下了严重的失误。司马派系抓住这个把柄步步紧逼,而羽翼未丰的曹爽则打算把他当做弃子。
徐永当年曾经做过曹真的亲随,所以卧病在床的曹真有意维护他,建议他外出去避避风头。徐永便以情报官员的身份加入了前往陇西巡阅的巡阅使团,前往上邽。
巡阅使的队伍在半路恰好碰到了从许昌返回上邽的郭刚,于是一并同行。名义上徐永是朝廷派来检阅情报工作的官员,所以途中郭刚就向他汇报了一下相关情况,其中包括了有关陈恭的调查。当队伍行进到街亭时,徐永得到曹真病危的消息,心中十分不安,唯恐司马懿会趁这个机会跟他算账。在那个时候,徐永暗中下了决心要通过陈恭这条线投奔蜀国。
于是一待巡阅使的前队到达上邽,他就立刻赶在了郭刚之前去找陈恭。这就是他仓促叛逃的前因后果。
对这个故事,陈恭并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从逻辑上来说,这个故事无懈可击,但涉及到的事实还有待证实。
不过陈恭有时候也会禁不住来想,如果这个徐永真的是来投诚的话,该会是一个多么丰富的情报宝库——他本身就是间军司马的督军从事,又是在朝廷中枢工作,可以接触到相当级别的资料,其价值用“足金”来形容也不为过。
然而这个宝库得来的未免太便宜了。情报世界里虽然存在“侥幸”与“幸运”,但那毕竟是极少数的情况,九成以上的“幸运”往往都是“阴谋”乔装打扮的。不过这份心思陈恭没有对徐永表露,现在还不到时候。
他们在三月初的时候平安无事地抵达了蜀军控制区。陈恭很快找到了司闻曹设置在当地的情报站。情报站在听完陈恭的报告以后,不敢怠慢,立刻派人飞马赶去南郑。而陈恭和徐永则被分别安置在彼此独立的两间小屋子里,饮食都相当丰盛,甚至还有书籍提供,但不准外出,也不准和任何人讲话。陈恭安慰忐忑不安的徐永,说这只是必要的预防措施,并不针对某一个特定的人。
两天以后,陈恭和徐永被通知南郑司闻曹派来迎接的专使即将抵达。两个人换上整洁的新衣服,被士兵带到了情报站门口等候。很快,陈恭听到远远传来一阵隆隆的车轮滚动声,然后两辆礼宾马车出现在视野里,每一辆车都撑起一顶五色华盖,由两匹纯白色的辕马牵引。
看到这种规格的马车,徐永稍微放心了些,至少蜀汉不是把他当囚犯来看待的。陈恭看看他的表情,暗自笑了笑。
随着两位车夫的同声呵斥,两辆马车在情报站前稳稳地停成了一条线。从第一辆马车里首先走出一位老人。这位老人一见到陈恭,激动地不顾马车距离地面上尚有数尺之高,直接跳下车冲到他面前。
“辅国!你可回来了!”
陈恭一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热,自己已经足有十一年没有被人这么叫过了。多年的间谍生涯让他克制住了心头的激动,冷静地拱了拱手:“阴老师,您别来无恙。”
来的人正是蜀汉司闻曹司闻司的司丞阴辑。他亲自来迎接陈恭,足见南郑对于这位“黑帝”的回归是何等的重视。而对于阴辑来说,还有个人的理由在里面。十一年前,他亲手训练了这位当时才二十岁的少年,并把他送去了陇西那个凶险的地方;现在这名少年已经变成挺拔沉毅的成年人,并且活着回到了祖国,这没法不让阴辑兴奋。
这位老人兴奋得有些忘乎所以,不停地拍打陈恭的肩膀,呵呵大笑。
这时候,陈恭对面露疑惑之色的徐永微笑着说:“重新认识一下吧,鄙人姓杜,名弼,字辅国。”徐永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他早就知道“陈恭”只是一个假身份,但一直到现在他才得知眼前这个人的真名。
“那真正的陈恭呢?”徐永问道。
“十一年前,陈恭和他父亲的队伍因为迷路走到了我国边境,他父亲和其他人被山贼杀死,我国边防军只来得及救回陈恭一个人。司闻曹当时正在策划打入陇西内部的计划,于是就让年纪与体形都差不多的我冒充他携带着相关身份文件去了那边。至于真正的陈恭,我想他现在仍旧被软禁在成都吧?”
说到这里,杜弼把寻求确认的视线投向阴辑,这个老头子敲敲头,回答说:“对,一直好好地被关在成都呢。现在你既然回来了,那他就可以被放出来了。”说完这些,阴辑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站在杜弼身旁的徐永。徐永被他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
“徐督军,欢迎回到汉室的怀抱。诸葛丞相委托我向您表示最大程度的敬意。”阴辑说完,从怀里取出一封盖着丞相府大印的信函交给徐永,“这是丞相的亲笔信。”
徐永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刚要称谢,这时从马车上又跳下来一个人。这个人一下车就冲杜弼与徐永抱了抱拳,满面笑容,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阴辑伸手一指,给他们介绍道:“这位是靖安司的从事荀诩,他也是专程来迎接你们两位的。”
杜弼和徐永都很惊讶,杜弼惊讶是因为这个名字,他在陇西的时候与南郑的情报流动是单向的,对于汉中人事变动了解并不多,只知道靖安司以前的负责人叫荀诩,后来因弩机失窃事件而被调走。现在这个人居然官复原职,这让他有些吃惊。
而徐永则是对这一头衔感到不安。他知道蜀汉的内务部门就是靖安司,现在靖安司的从事亲自来接待他,其意义不言而喻。
荀诩似乎没有觉察到两个人的表情,他热情地迎上来,先对杜弼说:“黑帝大人,久仰久仰,欢迎回国。”然后又转向徐永:“徐督军,您能弃暗投明,令我们都很欣慰,这真是汉室将兴的预兆。”
这套外交辞令并不代表任何意义,但至少说明靖安司并没怀有什么敌意。
这时候天已近正午,四个人又寒暄了一阵,在情报站用了些酒饭。酒足饭饱以后,阴辑催促着上路,说回到汉中以后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于是四个人分乘两辆马车出发,出乎意料的是,阴辑没有与他的学生杜弼一辆车,而是与徐永同乘,杜弼同车的却是荀诩。
两辆马车的车夫见乘客都已经坐稳,掉转车头沿着官道隆隆地朝南郑开去。一路上杜弼不时掀开车帘向外望去,表情无限感慨,毕竟他已经十几年没有看过益州的土地了。
“杜先生觉得这几年来益州风光可有什么变化吗?”坐在一旁的荀诩忽然发问,语气很随便。
“呵呵,一言难尽呐。”杜弼摇摇头,将车帘重新搁下,表情看起来有些沧桑,“比起景物,我倒觉得人恐怕变得更多。昭烈皇帝驾崩也有几年了吧?”
“唔,都快九年了。”
“我离开益州的时候,陛下还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呢。”杜弼有些感伤地拍了拍车座的扶手,语调沉重,车子有节奏地颠簸着。荀诩“唔”了一声,觉得气氛有些沉重,于是转了个话题:“杜先生,无论如何,这一次你能平安归来,实在是我国之大幸。这几年我军对陇西的情报工作全系于您一身,居功甚伟啊。”
“荀从事不必过奖了,归根到底,我也是被人赶着仓皇逃出来罢了。”
“哪里,若不依靠您的情报,只怕我们靖安司的工作真的是要盲人摸象。别的部门我不知道,靖安司可是给您立下生祠,一日三香,四时享祭呢。”
荀诩说完这个笑话,两个人都笑起来,他们两个虽然素未谋面,但却是一直战斗在一起的同事。一想到这一点,杜弼和荀诩就觉得对方亲近了不少。
杜弼把姿势调整到更舒服的位置,双手交错叠在肚子上面,偏过头问道:“说起来,我听说您前一段时间调职来着?”荀诩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鼻子,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嘟囔道:“怎么……这种事都传到陇右了吗?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
“是因为弩机图纸那次的事情么?”杜弼关切地问,那件事跟他也是颇有关系。
听到这个问题,荀诩脸上划过一道阴影,那是他一直挥之不去的挫折感。他把头转向车外望着向后移动的风景,慢慢回答道:“正是,因为那一次行动的失败,我身为执行者必须要负担起责任,于是就被降级外调了。”
“看起来荀从事你对这件事仍旧耿耿于怀。”
“不完全是因为我个人吧。”荀诩叹了口气,“毕竟这对于我大汉来说是个巨大的损失,全都是我工作失误的关系。”
听到这句话,杜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将眼睛闭上,仰起头缓缓地说道:“荀从事,你想知道这件事后来怎么样了吗?”
“怎么?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荀诩惊讶地望着表情从容的杜弼。自从弩机图纸失窃以后,汉与魏军只发生过一次大规模冲突,而且是汉军主导的伏击战,因此靖安司无法判断魏军是否已经掌握了“元戎”或者“蜀都”的制造技术并大规模装备部队。
杜弼用指尖敲敲马车边缘,轻快地说道:“我也是最近才得知其详情。那一份弩机图纸确实在建兴七年就送到了给事中马钧的手上,但是马钧经过研究以后得出结论,这份弩机图纸的技术含量没有想象中那么高,他认为可以以此为基础研发出五倍效率以上的连弩来。”
“嗤!是他们无法理解个中精妙,所以找个借口罢了。”荀诩的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声音。他对于蜀汉的技术优势非常有信心。
“姑且认为马钧确实是个天才吧,但这也没多大意义。你知道的,魏国现在的皇帝曹睿是个好事之徒,最喜欢就是修造园林宫殿。在建兴七年末,他决定为曹腾、曹嵩、曹操与曹丕在洛阳设立宗庙。这是一笔浩大的开支,各地都不得不削减其他预算以供给中央。那个弩机作坊的建设费用实在是太过庞大,被负责预算审核的中书令孙资砍掉了。于是这件事不了了之,马钧也回到了邺城。”
“这样啊……”荀诩忍不住嘲讽了一句,“想不到魏国皇帝比大汉的同僚更可靠一些。”
“哦?荀从事何出此言?”
荀诩将烛龙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杜弼听。杜弼听完以后,皱起眉头想了半天,想不起来他所接触到的资料或者官员曾经提及过“烛龙”这个名字。杜弼最后放弃地摇摇头,沮丧地说:“一定是一只比我隐藏还深的老鼠。也许它是受曹魏中央直接控制的,根本不走雍州这条线吧。”
“至少我们现在还无法掌握到他的情报……就看那位仁兄是否能给我们带来一些惊喜了。”
荀诩说完掀开车帘,杜弼和他一起把视线投向前面那辆在飞腾的黄沙中奔驰的马车,两个人同时陷入沉默。
自从荀诩在建兴七年调去江东担任敦睦使主簿兼司闻功曹以后,他在那里一共工作了十四个月。这十四个月里,荀诩的表现相当优异,多次取得对吴情报工作的重大胜利,敦睦使张观对其赞誉有加,就连吴国官员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难对付的家伙。薛莹曾经如此评价过:“荀诩这个人我很讨厌,因为从我的立场来说,一个好的情报官员就是一个讨厌的情报官员”
建兴八年的六月份,汉中接到杜弼(陈恭)的情报,得知曹真正筹划对汉中的大规模进攻。诸葛丞相一方面命令汉中驻留的军团积极备战以外,另一方面又让在蜀汉东部防线的尚书令李平(原名李严)率领两万人增援汉中。为了确保汉中的内务安全,诸葛亮让远在东吴的荀诩也随同李平部队返回汉中,官复原职,继续主管汉中的内务事务。
其实不独荀诩,整个汉中的官僚体制都有了大的变动。尚书令李平的到来,让官僚结构又多了一个重心,整个后勤部门全部划归他来统属。荀诩的两个好友、军谋司的狐忠和军方的成蕃全都调拨到李平的麾下担任参军。而荀诩的上司冯膺则因为“柳萤事件”的败露而被内部申饬,被撤销了司闻曹西曹掾的职务,降到军谋司司丞的位置。荀诩的手下中,高堂秉调去了南方,廖会因病去世,第五台只剩下裴绪和阿社尔还在编。
荀诩每次跟别人说起这些事的时候,都禁不住感叹道:
“总之,世事无常呐。”
次日,也就是三月六日中午,这两辆马车进入南郑地界。马车前方的道路愈加平整宽阔,两侧虽然仍旧是土黄色的景色,但大块麦田出现的次数逐渐频繁起来。一个时辰以后,南郑高耸的城墙已经可以用肉眼直接看到。
奇怪的是,两辆马车并没有直接顺着衢道进入南郑城内,而是在城前的岔路向右拐去,绕过南郑的城墙以后直接向东走。随着车轮的转动,原本富庶繁华的景色又开始变得荒凉起来。
杜弼注意到了这一问题,他有些奇怪地问道:“咱们这是去哪里?”
“噢,别担心,我们先去青龙山,就在南郑东边。那里以前是军器诸坊的总务,现在改成靖安司的一处工作地点了。”荀诩轻描淡写地回答,“咱们先住上几天,熟悉熟悉当地环境。”
杜弼洞悉了荀诩的心理,唇边露出一抹奇妙的微笑,“在弄清楚我和徐永是否可靠以前,是不会让我们进入南郑的吧?你我都是司闻曹的人,就不必说外行话了。”
被说中了心事的荀诩尴尬地搔搔头,努力让语调听起来更平常一些:“就我和阴大人个人来说,我们当然不可能怀疑一个已经为大汉工作了十几年的间谍,可是……呃……您知道,这是规定。”
杜弼哈哈大笑,他拍了拍荀诩的肩膀:“我理解,这一次突然的撤退毫无征兆,换了谁也会起疑。我被曹魏擒获然后答应做双面间谍,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我到达汉中之前已经做好了被审查的准备。”
说完他摆了一个不以为然的手势,表示荀诩大可不必为此事过意不去。
“关键是那个徐永,他的叛逃理由很充分,也合乎情理,但我始终觉得这还是太突兀了。”
“这就是接下来几天我们要搞清楚的事。”荀诩看着前面那辆奔驰的马车,若有所思。他心里知道,这份工作并不轻松。
如果徐永是假叛逃,那么他来蜀汉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徐永是真叛逃,那么从他身上能榨出多少有用的东西?
最关键的是,关于“烛龙”,徐永知道多少?
这才是荀诩最为关心的。
第三章 询问
李平慢慢啜了一口散发着清香的茶水,然后将茶杯放回到案几上去。从他这个位置顺着窗户向外望去,恰好可以看到丞相府外围高大厚实的青灰色墙壁。
他每次看到这面墙壁,都会觉得心中一阵憋闷,仿佛被这墙壁压得喘不过来气。其实不光是这堵墙,整个丞相府都让他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宛如重重藩篱挤压着他的空间。原因很简单,这是诸葛亮的丞相府,不是他的。
一想到“诸葛亮”这个名字,李平就有着难以名状的郁闷感。
原本他和诸葛亮同为先帝刘备的托孤之臣。但从建兴三年诸葛亮南征开始,李平感觉自己逐渐被排挤出决策中枢,从统驭内外军务的中央大员变成一名镇守江州的地方长官。
去年诸葛亮又要求他带领部属离开经营多年的江州,前往汉中。李平迫于压力,只能答应,但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人强行拽出树洞的冬眠的熊,十分不情愿。一到汉中,他率领的两万名士兵立刻被打散编制分配到各个营中去。而他自己则以中都护的头衔署府事——这个府自然是指的是诸葛亮的丞相府。于是原本与诸葛亮平起平坐的李平,现在倒成了前者的副手。
这让自尊心很强的他十分不满,感觉自己被侮辱了一般,而这种情绪又不能发作出来的,于是只好沤烂在心中,慢慢发酵、变质。
“我好歹也是先帝亲自托付的大臣,现在居然蜗居在这种地方给人当胥吏!”
李平想到这里,狠狠地捏了捏茶壶,手指有些隐隐作疼。他不是没有反抗过,他在江州曾经先后要求开府署事和划江州附近五郡为巴州,这些要求都被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于是他也拒绝了诸葛亮两次调他去汉中的要求。
李平总觉得,既然自己是托孤之臣,就该有与身份相符的地位才是。
这时候,门外传来三声不紧不慢的敲门声。李平唔了一声,重新端起茶杯,示意进来。参军狐忠推门而入。
狐忠的相貌和两年前相比几乎没变化,神态从容,只是两个鬓角多了些白缕。他向李严恭敬地鞠了一躬,说道:“都护大人,一切都办妥了。”
李平把怨恨的表情收起来,换上一副平淡的神色:“很好,没有其他人看到么?”
狐忠用力点了一下头,没多说什么。
“不愧是军谋司的前任从事,果然没让人失望。”李平赞赏地拍拍膝盖。
狐忠是李平特意从司闻曹挖来的人才,一是因为他能力出众,二是因为狐忠是个土生的益州人,李平觉得这比那些荆州系出身的家伙可靠多了。事实证明,狐忠的表现相当出色,李平对自己的眼光很得意。在诸葛亮羽翼环伺的汉中,他必须要有自己的亲信。
这时狐忠继续说道:“督军成蕃已经在外面等候,都护大人是否要交待一下?”李平眯起眼睛摆了摆手:“不必了,叫他就按照事先商定的办。”
“是。”
然后狐忠离开了房间。他走到走廊拐角,看到成蕃正拿条陈等在那里,于是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等了,李都护指示说就按计划行事。”
“也好。”成蕃对这种冷遇满不在乎,他伸出两支粗壮的手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反正我也不愿意看他那张脸,好像别人欠了他钱一样。”
“背后议论上司可不是好行为啊。”狐忠暗自发笑,表面上却板起脸来提醒他。成蕃不以为然地把竹制条陈别到裤腰上。这条竹简方方正正,在他的腰间挂着好像一片铠甲的肥大鳞片。
“既然都护他都这么说了,那这几天咱们也没什么好忙的,晚上去不去喝酒?叫上孝和,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狐忠双手一摊:“我也是,最近他好像又碰到什么大事件,忙得见不到人影。”
“希望这次他可不要闹得跟上回一样,被远远贬到江东,都少了一个陪我喝酒的人。”成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狐忠微微一笑,用两个指头弹了弹成蕃腰间的竹片,轻松地回答:
“这,就要看那家伙的幽默感是否过剩了。”
两位朋友的对话荀诩并没感觉到,即使感觉到,他也已经忙碌得没有打喷嚏的时间了。
三月六日,他和阴辑顺利地把杜弼与徐永送到了青龙山的靖安司分部。在那里,这两个人被分别安置在两间彼此隔绝的屋子里。
不过两个人的遭遇并不相同。首先接受审查的是杜弼,他连续三天都被靖安司、司闻司与军方的联合调查组仔细盘问。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理由、每一个动机都要被详细询问,并被交叉对比。另外还有军谋司的数名成员不分昼夜地搜检过去两年内杜弼提供的所有情报,并试图找出任何一处可疑或者矛盾之处。
荀诩和阴辑都参加了调查组,并且比其他任何人表现的都要苛刻。他们相信杜弼绝不会是双面间谍,因此审查越严厉就越能尽早证明其清白。杜弼本人对日复一日的审查并没有表现出厌倦或者烦躁,他的态度很合作,自始至终头脑都很清晰,回答问题简洁而富有逻辑性。这让荀诩佩服不已。
相比起杜弼,徐永就相对轻松多了。他不必出席什么审查会,每天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一日三餐有菜有肉,每三天还可以得到一坛成都官窑酿造的蜀酒;偶尔会有一些官员前来拜访,亲切地与他聊些家常事;他甚至可以离开靖安司到周围山区散布——当然,必须得有靖安司的人陪同。
这是根据阴辑的建议做出的安排。这个经验丰富的老头子指出,一个叛逃者在叛逃的初期会处于一种不确定的恐慌状态,如果不能妥善处理的话,这将会造成无可避免的心理阴影,轻则导致叛逃者对他们产生不信任,进而令情报失真;重则会让叛逃者无法承受压力而选择自杀。
“就是说我们要象伺候孕妇一样伺候着他?”荀诩听到这个指示后有些不满地反问道。
“没错。”阴辑伸出一个指头别有深意地摆了摆,“要知道,他也许会生个大胖小子给我们。”
司闻曹内部习惯将徐永这样的逃亡者称为“产妇”,盘问情报叫做“接生”;这很不雅,上头多次批评过,不过这是司闻曹的部门文化之一,大家都很难改口。
到了三月八日,针对杜弼的审查终于完成。审查组发表了一项措辞谨慎的声明,表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杜弼没有敌方间谍的嫌疑,审查官员一致认为他仍旧忠诚于汉室。不过来自军方的审查官坚持认为要暂时限制杜弼在汉中的任职范围,以防止出现意外情况。
荀诩对此并没有反对,他存了私心;如果限制杜弼的任职范围,那他就无法在要害部门工作。而在军方眼中,靖安司是个无事生非的多余部门。这样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杜弼调到靖安司来。
接下来,就该到了为徐永“接生”的时候了。
三月九日清晨,荀诩早早就起了身。这几天为了方便工作,他一直都住在青龙山上。这里原本是军器诸坊的总务,后来总务裁撤,于是空出的建筑就被靖安司接收了。荀诩两年以前就是在这里与糜冲第一次会面,并在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被对方逃脱。所以这里对他来说,自有一番意义。
他打开房门,迎着清新的山风满意地打了个呵欠。现在天色才蒙蒙亮,太阳尚在地平线以下蠕动。荀诩转身从屋边的大瓮里舀了一勺水先漱漱口,一口喷到窗下的花盆里,然后把剩下的水倒进铜盆,认认真真把脸洗过一遍,末了再将铜盆里的水倒去另外一个尺寸稍大的木盆中,留着晚上洗脚。这在缺乏水源的汉中是一种精简的作风。
忽然,他看到对面有人影晃动,仔细一看,却是杜弼。从杜弼身上的短窄装束判断,似乎是刚刚散步回来。
“辅国,这么早就起身了?”荀诩提高嗓门打了个招呼。杜弼听到以后,向这边走过来。他的脸因长期居住在西北而显得粗砺而黝黑,颧骨上还有两团醒目的高原红,刚刚三十出头的他看上去像四十岁那么苍老;他的举止也如四十岁的人一样沉稳有致:“呵呵,习惯了,我在陇西就是这样。不过孝和你起得也够早,这会儿门岗的班还没换呢。”
自从来青龙山以后,他们两个人已经开始用字来亲切地称呼对方。在地下情报世界有一个很奇妙的现象,在别国担任间谍的人往往更容易信任本国的内务部门,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什么。有一种理论认为:身为一名间谍,对致力于反间谍的内务部门有着天敌般的敬畏。不过很少有人会赞同这一观点……
荀诩拿出一根钝头的木棍轻轻地在牙齿上摩擦,一边口齿不清地说:“我是睡不着,今天‘临盆’就要开始了嘛。”
“呵呵,生男生女,就看现在的了。”
杜弼会意地点点头。他昨天刚刚解除嫌疑就被荀诩调到了靖安司,目前身份是靖安司的备咨。荀诩坚持要杜弼参与到对徐永的调查工作中来,理由是一则杜弼对于魏国内部事务比较熟悉,能够甄别徐永的资料真实性;二则在逃亡过程中徐永已经对杜弼很信任,他的出席可以稳定逃亡者的情绪。
“不过,孝和你最好不要一开始就把‘烛龙’的话题提出来,这个干系重大,牵涉到丞相府内部的官员。在确定徐永的话十成可靠之前,贸然提出这个问题会打乱节奏。根据我一路上的接触,徐永这个人属于容易紧张型的,逼得太紧可能会适得其反。”
对于杜弼的提醒,荀诩唔唔了两声表示赞同,一边用水瓢又舀了瓢水将嘴里的残渣漱干净。他拿起毛巾擦了擦嘴,抬头对杜弼说:“希望咱们能在诸葛丞相出兵前弄出些成果来。”
“诸葛丞相又要北伐了吗?”杜弼刚从陇西撤回来,对于汉中军情还不了解。
“对,四月份吧,具体日子还没定,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足够了。”
杜弼信心十足地捏了捏下巴。
询问徐永的屋子经过了精心的设计,靖安司特意请了宫中内侍帮忙装潢,尽量让房间显得不那么古板严肃。荀诩还特意叫来几名官员的家眷,让她们对细节进行修饰。总之,荀诩希望这个房间看起来让人放松。
询问正式开始于巳时,参与询问的只有荀诩、杜弼还有一名负责纪录的小书吏。在屋子另外一侧的薄纱帐后,几名乐工在演奏着七盘乐,音乐流泻出纱帐,让屋子里弥漫着轻松的味调。荀诩抬眼看看跪坐在对面的徐永,他的眼皮有些发肿,显然昨天也没有睡好。
“我说寿成,别那么紧张,这不是什么审判,都是自己人嘛。”荀诩笑着直接以字称呼徐永,尽量安抚他的情绪。
徐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好像有刀架在他脖子上一样。荀诩和杜弼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手里的文件搁下。杜弼站起身来,示意负责纪录的小吏先停笔,然后从一瓮刚开启的酒坛里舀出一勺酒,分倒在三个木杯里。
“来,来,寿成,你我先喝上几杯。”杜弼亲切地把杯子递给徐永,不经意似的说道,“诸葛丞相昨天还遣专使来称赞督军忠心可鉴,汉室也绝不会辜负忠臣的。”
不知道是酒水的作用还是听出了杜弼的暗示,徐永一杯酒下肚,面色红润起来,情绪松弛下来。荀诩则不失时机地开始了询问。
询问的问题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首先问到的是徐永的家庭情况,这是为了冲淡审讯的味道,并让他习惯于开口——一般人提到自己家庭的时候都会变得健谈,这种健谈的冲动会持续很久。然后问的问题是他的仕途履历以及人际关系。靖安司在前一天已经准备好了相关的曹魏官场资料,如果徐永的话与资料有矛盾的话,就会被立刻发现;接下来徐永将会被要求详细介绍他叛逃(当然,荀诩使用的是“回归”这个词)的原因和经过,这些将会与杜弼的供词相对照。
询问一直持续到下午,第一天就这么结束了。荀诩不想把徐永逼得太紧,“我们要按节奏来。”杜弼反复强调这一点。这一天没出产什么成果,这是荀诩和杜弼预期之内的,开头只是一个引导,他们需要慢慢让徐永进入自己的角色。
“接生婆的工作不是把孩子拽出来,而是告诉产妇怎么生。”阴辑也这么告诫荀诩。当然这一句不雅的话没有被正式记录下来。
询问就在这样的指导方针下平稳进行,气氛始终很友好,荀诩精心准备了几个小笑话都取得了不错的反响,徐永也很配合。三个人每天工作三个时辰,不紧也不慢。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