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发生什么,他只能自己去猜测,去推断,绝对不能指望小楼的帮助指点。
“劲节,这么晚了,怎么不去睡?”温润的声音带点关怀,听来,如春风入心头。
风劲节回首,展颜一笑,在清冷月色下,便有了淡淡的暖意:“你也一样。”
卢东篱微笑行来,与他并肩站在城头,目光遥望远方,轻轻道:“你明天就要领军出发了,我哪里还睡得着?”
风劲节淡笑不能语,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天边的星光。
这一次,陈军出动了八万大军。这已经是陈军的第十一次进击定远关了,也是人数最多的一次。
而定远关的守军,却一人未加。
与陈军的交战已经有好几年,许多次了。
同一开始,赵国举国上下,心惊胆战,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军粮器械无不充足供应时相比,现在,朝廷,百官,甚至百姓,对于这边境的战争,都已经习惯且麻木了。
似乎所有人都错觉,一切只是边境上的小磨擦,小战争吧,似乎所有人都觉得,无论如何,陈国军队一定不能攻进来的吧。
是不是,再可怕的危机,一旦时间长了,人心深处的冷漠和坠性,就会让人漠视眼前的灾难。
兵源渐渐不能得到足够的补给,军械武器马匹的支援也总被以各种借口拖延。
其实自有军队以来,各个国家,这种事都少不了。而且在卢东篱和风劲节软硬兼备的诸般手段下,他们为定远关争到的一切,已经远比其他军队多了很多。然而,因为必须不断面对战争,他们的损耗却更多。
可是,如果连皇帝都不再把边关的战事放在心上,高高兴兴挪用军费给自己修宫殿,选美人,那么,还能指望地方上的官员能尽力提供后勤支援补给吗?
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面对战争,他们只能想办法,以最少的牺牲来换取胜利。乘着陈国军队还没有来到定远关外,封锁关口,由风劲节带领一支精兵,星夜疾驰,隐于荒漠深处。待到陈国大军陈兵关外之际,再一击催毁他们的粮道,迫使他们不得不退兵,也是目前可以想到的,能把损伤减到最小的方法。
以前做战,大多是由漠沙族人负责外围骚扰劫杀。但陈军苦头吃得多了,防护也越来越周密,而且这一次,对方大军人数太多,护粮的兵力想必也绝对不薄,只怕漠沙族很难独力吃得下来,必要有风劲节这等百战勇将参予指挥,方能万全。
至于定远关这边倒是不需多虑,只要坚守不出,别说八万,就是十八万,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攻破定远关。
风劲节望向卢东篱,复又一笑。这些年来,并肩战斗,该教的全教完了,卢东篱不但已熟知兵法,也有足够的实战经验,甚至连关内诸将,也无不在这历次战争中磨练出来了,放出去个个都能独挡一面。
别说他不在,不会有太大的关系,就算是卢东篱也不在了,只要不另派个无能主帅来坏事,只凭这些将领们,就能牢牢守住定远关了。
这几年,为赵国训练出了一支最精锐的军队,一群最沉稳勇悍的将领,相信,无论将来有多少变故,多少危难,他们总能为国家做些什么吧?
一念至此,不觉又是苦笑。怎么搞的,现在,想什么,都似在考虑后事一般。
卢东篱见他唇边笑意苦涩,不觉也是一叹:“劲节,我们在这定远关,已经打了多少胜仗。可是,总觉得好象并没有任何用处一般,不管陈军如何大败,过不了多久,总会举兵再来,这样往复不绝的战争,倒似永远不会停止似的。
风劲节淡淡一笑,无论他们在战术上取得多大的胜利,但在战略上,却始终处于劣势。
陈王好战成性,一直以战争四下扩张,凡战必举国动员,国中男子,皆为兵壮。每言战事,君臣上下,无不倾力以赴,愈战愈勇,愈挫愈毒。打了败仗就退回去,重又招集兵马,准备下一次战争好了。
而赵国,占着地利之便,从来只思苟安。屡被进犯,也只想着守住城池就好,从没任何人去考虑过反攻。得不到朝廷的支持,他们这支军队,最大的作为,也不过是守城破敌罢了。
没有足够的后勤补给,孤军深入敌境,反攻强敌,挫其锋芒,灭其精锐,断其征伐之心,那根本是痴人作梦。
所以,他们只能困着在这城池之中,一次次等待着陈军的进攻。
“以战求和,逼迫陈国人再也不敢觊觎我们赵国,当然是最快最便捷的方法,但你我都知道那不可能。别说朝廷绝无此番作为,就是真的降旨征陈,这一番杀伐,我们赵国必死无数战士,而现在我们的被动守城,看似作为不大,但却在一点点地拖垮陈国。”风劲节冷冷道,“国虽大,好战必亡。国家弱小时,以杀伐扩大地盘是理所当然,可是要让国家强盛,绝不可能仅仅只靠杀戮。而从一个小邦,渐渐挣扎战斗成为大国的陈国,却还没有看透这一点,还是习惯用单纯的战斗和征服来面对一切。不错,他们有举国之力做后盾,不错,他们每一战都能重新征兵,重组军队。可是,每一次征伐,要花费多少钱财,多少人力物力,又要死伤多少青壮。战争会以可怕的速度消耗财物和生命。财富由人创造,而人必须行历十余年的漫长成长,才能战斗或工作。据说陈王下旨,鼓励民间女子多多生育儿女,生子多的女人,可以得到国家的奖赏,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生育的速度永远比不上杀伐死亡的速度……”
风劲节目光冷彻地遥望大漠另一方,陈国的方向:“等到有一天,陈国十室九空,就是七十老翁,七岁小童也要入伍为军时,就连老妪也要离家援军时,国库再也无力拿出财物时,就不用再等着他们来攻我们了,只需一支轻骑,就可以轻易倾覆这个国家,不过……”
他复又苦笑摇摇头:“就算我们出兵也没有什么用,因为到那时,其他的国家也会扑过来,吞下这块肥肉,而我们赵国,就算有攻其城的能力,却绝对没有足够的毅力胆色以及军力去守护巩固。”
卢东篱轻轻问:“那么,你觉得,还要多久陈国才会无力再战?”
“陈国并不只对我们赵国一处用兵,对四周领国也不断开战。不过,陈人确实勇悍,除了在我们这不断受挫,与其他国家之间倒是各有胜负,有时候也能掳掠到很多青壮和财物,照现在的情况,只怕还要有好些年可拖呢。”风劲节有些懊恼,对于陈国的情况,他实在是掌握得不多。
隔着沙漠,两国又一直禁绝通商,想要在敌国搜集情报,实在不易。
而且,他手上,一直没有完善的情报网。这一世,因为一开始就有些玩世不恭,不曾太认真,又只想做个小官,随便混完一世了事,根本就没有好好培训过足够的情报人才。
到了现在,因为商人出身,他的官升到从三品,基本上已经是不可能再往上升了。没有好的前景,就别指望有足够的人才来投奔,也注定无法介入朝廷的中枢。
他能动用的不过是军队里的士兵罢了,而这些在册的军士们,也是无法随便派到四处去隐伏打探的,更何况他们身上多年当兵的痕迹无法抹去,也的确不宜担当重要的情报工柞。
军队的探子,能探查的最大范围,也只到沙漠边境为止。关于陈国的事,他只能从一些拎着脑袋赚钱的走私商人那里探听到一麟半爪。甚至对于赵国国内发生的一些事,他也往往仰仗来去商队带来的消息。
不过,商人们虽然消息灵通,毕竟不是专门的情报人员,很多高层的机密他们是绝对无法查知的。
很多时候,风劲节都会为自己最初选择商人出身,最初的无所事事,漫不经心以至今日处处束手束脚而懊恼。然而,转念想到,若不是有这些选择,也许就不会遇上卢东篱,也许就不会有如今的心性大变,于是,总是恍若有憾地叹息一声罢了。
只是今日,被张敏欣那一句不知是真是假的预言所扰,竟是心头始终无法宁定,偏偏手里没有任何可供分析的资料,让他来推测未来的命令,这让他不得不为自己如今睁眼如盲的处境而懊恼。
卢东篱不知他如今纷乱如潮的心绪,只是轻轻一叹:“我倒也不指望反攻陈国,建不朽之功,只是希望,陈国的国力,早日达到极限,不要再有战事就好了。”
他眼神悲悯,低头望向城下。护城河下,曾填过多少陈军的血肉。他伸手轻抚城墙,那些血痕叠着血痕,永远也无法洗清。谁还分得清,哪些是陈人体内溅出,那些又是赵人的鲜血呢?
这么多年的沙场争战,他却始终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
他可以在战争最危险时,挥刀斩敌,张弓射将,却永远无法真正理解,为什么人可以如此凶残地彼此杀戮,为什么所有的法律都规定杀人者死,可是,在上位者所掀起的战争中,杀戮的生命越多,荣耀越高,功劳越大。
此时月明人寂,夜色正浓,远方袭来的夜风,在这一刻,仿佛也带上了血的气息。
卢东篱只觉心头悲凉之意无可抑制,掌击城墙,沉声低吟:“日幕归来看剑血,将军却恨杀人多。”
风劲节不欲让他再往那莫名悲伤的地方想去,有意大笑一声:“你真是喜欢胡思乱想,其实陈国国力真的衰竭了,于你我又有什么好处?不打仗了,朝廷必不会让你长期手握军权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卢东篱笑一笑,“我也知道,象我这样曾立过这么多战功,又曾得罪过权贵的人,朝廷是不会让我进入中枢的,想必到时会封我一个徒有荣耀的清闲位置。到那时,我也可以多陪陪婉贞。”
他的眼神在一这刻柔和了下来,有什么关系呢?情愿投闲置散,情愿无所作为,情愿漫长的岁月消磨于家常琐事之中,若能让战事停止,若能叫陈人和赵人,都不再流血,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永世传颂的英雄,彪柄史册的军功,固然光芒万丈,可是,若那光芒,需要无数人的鲜血与生命来衬托,那么,他情愿从此黯淡沉寂,永为世人所遗忘。
风劲节笑吟吟看着他,还好,不算太天真啊,没有盘算着战争结束,就回朝廷去效力啊,去变法啊,去图强的打算,很清醒得认识到,不再有战争后,朝廷给他的位置会是什么,不过,还是不够啊……
他脸上微笑,心头冷笑,从来狡兔死而走狗烹,飞鸟尽,则良弓藏。真的不打仗了,回去自是少不得封赏,太太平平得个闲爵,做个富贵闲人的,只是能太平多久,就说不定了。
以前得罪的那干子权贵小人,会有那么大方吗?而当时光流逝,君主和百姓已渐渐忘记你的功勋时,你还能有多少太平安乐的日子呢?
不过……
现在,毕竟一切还没有结束,陈国人的大军即将逼来,在短时间内,在陈国没有丧失威胁力之前,倒也不用太担心这种事了。
风劲节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着,历世以来,所见俱多,他早就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世人,然而,仅仅是几天之后,他就明白了,原来,就连他自己,也依然是天真的。
所以,在这个最后的夜晚,他仍能有些不经意,如同玩笑般地问他最好的朋友:“东篱,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决别
许多年许多年以后,卢东篱总会无数次记起,在那个星辰漫天,月光温柔的夜晚,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带着那永远漫不经心的笑容,仿佛游戏玩笑般地问出那一句话。
“东篱,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还记得当夜他闻言只是笑:“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以前不是整天吹自己武艺高强吗?”
“就是武艺高强才容易出事啊。善于技击者往往死于争斗中,何况我整天干的都是这出生入死的活。”风劲节懒洋洋地笑,还是那看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的态度,“东篱,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卢东篱沉默下来,如果说定远关的将领,谁最有可能出事,那自然是风劲节了。几乎每一次战斗,最危险的差事,一定是由他来担当的。
因为他最强,所以,最重最累最苦最艰难的事,从来都由他来做。
做为主帅,每一次,他都是理所当然地把最重的担子向最好的朋友压下去。
那样漫长的岁月,那样无尽的战斗,他可曾有一时一刻想过,如果风劲节死了,他该怎么办?
每一次风劲节接下最危险的任务,卢东篱都一定会为他日夜悬心,忧思不断,但是,他却是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如果……风劲节……死了……
这一刻,乍闻风劲节那似笑非笑的一问,他却只能怔怔发呆。
原来风劲节竟然也是会死的啊?
那个天塌下来也不在乎的家伙,那个笑看世情的狂生,那个万马军中的战神,那个,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人,其实也是会败,会倒,会死,会消亡的吗?
卢东篱茫然抬头望月,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事,他以前,竟似从没有细想过,为什么,心中总隐隐得觉得,天会绝,地会灭,山川会改道,星辰会移位,但那个总是笑得漫不经心的家伙,其实是会一直一直就在这里,就在身旁,就在他一转眸可以看到的地方,就在他一抬手,可以够到的地方。
见卢东篱怔怔发呆,风劲节又是大笑起来:“行了行了,随便问一句,就呆成这样子。我哪是那么容易死的,就算当年我受过重伤,武功大打折扣,也不过是从天下十大高手之内,滑到二十大高手之内罢了,这战场上能杀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然而,笑声未绝,耳畔就听到卢东篱低沉的声音。
“若你死于沙场,我会尽力夺回你的尸体,我会尽力守住城池,我会尽一切可能,击退陈军,我会把你没有做完的事情,继续下去,直到如你预言一般,拖得陈国国疲兵弱,再也无力进攻我大赵。但是,我不会为你刻意去复仇。国家之间的战争,只有敌人而没有仇人。所以,当战争停止的时候,我会把你带回故乡,将来得暇,我会接了婉贞,在靠近你的地方,结庐长居。你喜欢饮酒,我会代你常饮美酒,你心在长风意在云,我会代你踏遍天下,看尽大好河山。每一年,我都会带上各地的美酒,到你坟前祭你,每一年,我会把我看到的美景画下来,至你坟前焚尽。我会告诉我那渐渐长大的孩子,我有一个极好极好的朋友,我每时每刻都思念着他。”
那么深的夜晚,那么柔的夜风,那样明亮皎洁的月色,那样低而柔的声音。
风劲节静静地望着卢东篱。
说话的时候,卢东篱并没有看他,目光始终遥遥望着远方的天之尽头,眼中的光芒,却愈发地温暖柔和,叫人恍然怀疑,那月华下闪动在眸子深处的晶莹是些什么。
他有一个极好极好的朋友,一个最喜欢问一些奇怪问题的朋友,每一次他问的怪异问题,都让人难以回答,都叫人只要一思考答案,便觉剜心之痛。
然而,卢东篱从来没有回避过风劲节的问题,只要他问,他便一定会答,无论那答案细细思来,到底如何伤人,如何伤情。
风劲节轻轻笑起来:“真是不够朋友啊,还以为你要跳起来喊着和我同生共死呢。”
卢东篱本来满心说不出的伤感,被他这么一笑,那伤怀倒全化做了气恼,不觉白了他一眼。开什么玩笑,一不是结义兄弟,而不是誓盟夫妻,凭什么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再说,那些同生共死的夫妻或兄弟,也往往只存在于传奇故事里罢了。生死与共的情义固然感人,但绝不应当鼓励或提倡。人生于世,必然会眼看着至亲至近之人一个个逝去若是个个动则要同死,只怕不用打仗,亡国灭种就在眼前了。
风劲节只是笑,也不说话。该放心的吧,卢东篱毕竟不是十七八岁少年郎,这样的年级,这样的阅历,这样的理智和从容,相比死之壮烈,更懂得生之意义,相比死之容易,更了解生之艰难。无论有什么样的打击和伤害,他也应该会好好的活下去,带着死去人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为着死去的人,去饮尽天下的美酒,为着死去的人,去看尽天下美景,当然……要能帮死去的人,也亲近完天下的美色,也未尝不好,不过,嫂夫人那里怕是通不过的。
心间莫名地一阵窃笑,却见卢东篱忽地凝眸深深望他:“劲节,若是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那是不可能的。”他想也不想地答。
在如斯明月下,他的眼中带了如许笑意:“我活着,你就活着,我死了,你也要活着。”
还是那漫不经心的笑容,还是那仿若游戏的语气,卢东篱却觉得被人当面一拳打中,胸口一阵发热,竟是半日也发不得声。
风劲节却还只是微笑。
他活着,他便活着,他就是死了,也总要保他能够好好活着才是。
他微笑着昂头,伸手于空,眸中忽然带出些天真,做出想要抓住星星的姿势。
“东篱,你觉得,人死之后,是怎样的世界?”
卢东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略略平复自己方才激动起来的心绪,极力用平淡的语气回答:“未知生,焉知死。”
“是啊,世人害怕死亡,其实害怕的不过是未知的世界罢了,我们谁也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既然不知道,又为什么要悲伤呢?怎知死亡,不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怎知我们死后,不会飞升到这漫漫星空中,乘云气,驭雷电,恍若神仙呢?所以,东篱,你要记住,永远不必为死亡而过于悲伤。”
卢东篱终于皱了眉头,轻轻问:“劲节,你今天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今天月色这么好,要不发点感慨,实在有些对不起天地造化。”风劲节微笑,“要不,你给我点酒喝吧,过足了酒瘾,我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不许。”卢东篱板起脸来瞪他,“你明天就要出战,今晚还敢讨酒,胆子越来越大了。”
风劲节被他训得悻悻然摸摸鼻子不说话。
或许是今晚月色太柔,晚风太暖,就连卢东篱也莫名地心头一软:“等你得胜归来,我豁出去陪你喝上三天三夜,好不好?”
风劲节目光深深望着他,良久方才一笑:“好,待我归来,与君同醉。”
在出战前的那个夜晚,风劲节的亲兵首领小刀,满世界到处找自家那不肯好好睡觉的将军,一直找到城下,仰头时,看到了他的将军和主帅并肩而立的身影。
月光下那两个人,一个英武,一个儒雅,站在一起时,说不出的和谐,说不出的美好。
银色的月华,悄悄地洒了他们一身,硕大的明月,遥遥地挂在他们头顶,漫天的星辰,都在遥远的地方,悄悄凝视着这个世界,只有晚风,悄而柔地把他们的衣襟发丝徐徐拂动。
一切的一切,美丽的让人不忍惊扰,不敢打破。
那一夜,小刀静静站在城下,仰头望着他的主将与元帅,很久很久没有动弹。
那一夜,无论卢东篱怎么劝,怎么讲大战之前休息的必要性,风劲节始终不肯回去睡觉。
他们一直一直,这样肩并肩站在城楼上,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说起很久远的过去,那小小县城的公堂相遇,衙内相知,说起那漫长岁月中的无数次携手,无数回比肩,说起在未来无尽的岁月里,他们所憧憬筹划的一切生活。
那些把臂同游天下山河的许诺,那些谈笑共醉三万场的誓言,那些要叫某个孩子认干爹的笑语。
那么多那么多说也说不尽的话,那么柔那么暖,叫整个夜色也明亮起来的笑容,就这样,悄悄洒落在了城楼上,晚风中。
一直到天之尽头渐渐露出初升的曙光,风劲节仍然觉得,有很多很多的事,没有交待,有很多很多的话,没有说完。
“东篱,如果有一天,你觉得,你所做的一切,其实都不值得,都受到了辜负,都遭到了背叛,不必太介怀,不必太伤悲。我们所做的,只是我们想做的,该做的。若是值得,便不需后悔,若是不值,那么为不值的事伤心,更加不必。我们做这一切,本来就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在该做的时候,我们做了,我们努力过了,并为我们的努力而骄傲,而高兴,这就已经足够了。”在远方初升的旭日下,白衣的风劲节身上,似乎有一种耀目的光辉。
东篱,我们做的一切,对国家来说,就算轻如微尘,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们终究也为那必然会给世界带来巨大变化的摩天之塔中,添了小小一粒沙。
卢东篱微笑不应。这个洒脱得万事不经心的朋友,终还是在为他担忧,悄悄地替他不平的罢。他又何尝不知道,未来,国家不可能给他足够的回报,但是,为这种事伤心,怎么可能呢?劲节真是多虑了。他做这一切,本来就不是为着得到什么,更何况,他还因为这一切,而得到了一个最珍贵的朋友。
得到了一个,自己的事从不经心,却只会为了朋友而多虑的风劲节。
他在晨风中微笑,阳光里凝眸:“劲节,你知道吗?遇到你,认识你,和你成为朋友,是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
风劲节听他没头没脑地忽然说出这句话,先是一怔,然后立刻笑了。
远方的朝阳徐徐升起,他的笑容,这一刻,比朝阳更加明亮。
“东篱,这正是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事。”
东篱,遇到你,认识你,和你成为朋友,是我那漫长无尽的生命里,最重要最有意义的事。
东篱,你知道吗?
那一夜,卢东篱和风劲节并肩站在城头,说了一夜说不尽的话。
那一夜,城上城下,所有的守军们,都默默凝望他们的将军和元帅并肩而立的身影。
他们站了那么久,那么久。那肩并肩的两个人,就此定格在每一个人眼底心头。
他们相伴了那么久,那么久,几乎让所有人产生一种错觉,他们会这么一直一直站在一起,一直一直相守相伴,再过千年万年,定远关最高的城墙上,永远永远都会有他们彼此依靠,彼此信赖的身影。
然而……
那一天的早晨,风劲节点起最精锐的三千骑兵,起程而去。
那一天的早晨,卢东篱和所有将领们,站在定远关前遥送。
那一天的早晨,卢东篱望着风劲节远去的身影,直到那三千骑兵再也看不见一点踪迹,他依然没有动弹。他凝望了很久,很久,然后忽然惊觉,这一次,风劲节临行之前,没有同他告别。
这一次,风劲节上马扬鞭之后,一直一直,就再也没有回头,再也没有如以往每一次出兵一样,笑着回头望他,笑着扬鞭呼唤,笑着叫他准备最好的酒,迎接他得胜归来。
那一天早晨,风劲节带着三千铁骑,离开了定远关。他纵马扬鞭而去,一路上,无数次想要回头,也许,这一次回首,便是最后一次凝眸,也许这一次告别,便是最后的……
然而,他到底,不曾回头,不曾留给卢东篱哪怕一个字的告别。
那个身历数世,洞悉世情的风劲节,也会有那么一瞬,萌生起异常天真的念头。
若是没有回首,便没有最后吧。
若是没有告别,也许就不是分别吧。
“是啊,你很快就会死,你不知道吗?”
张敏欣,你说的到底是真相,还是戏言,很快,指的,到底有多快。
可是,我……真的,真的,舍不得,放不下……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疑团
很快就会死,是因为这个吗?
风劲节冷眼望着四面八方,忽然间涌出的无数陈军。
历次做战,漠沙族都配合他们不断袭扰陈军的粮道。一支军队横穿沙漠,补给线绵长且在风沙中极难维持,这么明显的弱点,任何一个兵法家也不会放弃打击的机会。
这一次陈军以八万人马来攻,人手绰绰有余,在吃过那么多次亏后,要再不加强补给线的防卫,那才真是怪事呢。
故意以粮车设陷阱,引诱劫粮者出现,任何一个足够聪明的将领都不会放过这种机会吧。
抬眼望处,到处都是陈军的旗帜,到处都是浩浩荡荡的军队,黑压压的战马呼啸而来,而喊杀之声,把大漠的风沙都给压住了。
看起来,足有上万人马吧,可惜啊……
风劲节微微挑眉,环视四周将士,这样的阵仗想要留下我的性命,似乎还远远不够。
三千铁骑,环绕在他的身旁,眼看着无数陈军逼近,不要说人,就连战马也没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所有人的神色都是沉稳镇定的,刀已出鞘,箭早上弦,他们等待的,不过是主将的一声命令。
他们是定远关最精锐的军队,最勇悍的战士,他们是由战神之称的风劲节,亲自教导出来的士兵,他们有足够的战争经验,足够的勇气,足够的信心,以及足够的准备,迎接任何艰难的战斗。
风劲节微微一笑,对小刀点点头。
早已按捺不住的小刀,猛然扬手,一道异彩直飞九天,转瞬间便在天空迸出无数灿烂的火花,光芒耀目,数里可见。
同一时间,风劲节信手一挥,三千铁骑便如三千道旋风,直冲向敌军最多,包围最厚之处。
双方刚一接触,已是血流成河。
生命如烟尘般转瞬逝去,到处都是飞溅的鲜血,横飞的肢体,而惨叫声,呼嚎声,倒地声,钢刀砍入血肉的声音,刹时响成一片。
“敌人退兵了,退兵了。”传讯兵气喘吁吁带来的消息,让整个定远关所有的将领都登上城楼,遥望城下那连天的营帐。
十日前,陈国的大军才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卢东篱乘他们不及扎营时,命令众将领兵去城外冲杀过几阵,斩获颇丰。
但陈军到底人多势众,渐渐稳下阵脚。卢东篱也绝不肯贪功冒进,便鸣金收兵了。
此后,陈军多次组织攻城,都被他们稳稳击退。
转眼间攻防数日,胜负还未分,陈国的八万大军,就已经开始组织退兵了。
众将大多喜形于色:“定是劲节那边得手了。”
卢东篱却神色凝重,面有忧色:“我从没有怀疑过劲节会不能得手,但是……各位不觉得奇怪吗?他们八万大军,如此声势浩大地来袭,可是前几天的攻防,都不过平平而已,既未出尽兵力,也并不特别激烈,甚至还不如以前三四万人马来攻时那么拼命,倒像是有意保存实力,半点也没有誓死夺城的样子。”
众将脸上喜色渐褪,大家互望几眼,终于有人道:“其实我们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我们城坚军锐,从不松懈,他们被隔在城外,就算有什么诡计,也难有施展的机会啊。”
“是啊,若是他们人数少,有个三四万,我们还猜他们是认定攻不下城,索性随便攻几场,打不赢就走,也好交差。可他们有足足八万人马,我们城中军士加起来还不到三万,在这种绝大的人数优势下,任何有志气的将领,都会尽力尝试一下才对啊。”
卢东篱定定望着城下,那一队队整齐划一撤走的陈军:“还有,他们撤兵撤得太快了。就算劲节截断了他们的粮道又如何呢?他们才刚来没几天,随队带来的存粮最少还能保证再战半个月,他们撤兵撤得这么快,只怕这其中另有我们所不清楚的内情。无论如何,八万大军,绝不可能儿戏般地白白发兵一场。”
他心中飞快地回忆古今战役中,大军临时撤兵的诸般可能,粮草用尽之外,最常见的可能就是主帅战死,和国内有变。
这主帅战死,虽然他们在战场上并没有发现,但就算是最了不起的将军,在战争眼看就要胜利时,被某个毫不起眼小兵的流箭射死,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
若是敌军的主帅在战场上受伤,被亲卫救入营帐,伤重身死后,部将们瞒丧不报,及时退兵,这倒是最正确明智的作法。
可是看那些陈军退兵,井井有条,毫无慌乱之态,后军拔营起寨,前军列阵护卫,一队队整齐划一地离去,若无很多将领沉稳冷静地指挥,绝没有可能做得这么好。
如果主帅身死,将领们还能有这么沉稳吗?
如果是国内生变,那么……
他正暗自思忖,身旁将领低声问:“大帅,要派兵追击吗?”
乘敌军退兵时,以轻骑快马追击,这是战时最常见的战法。在技巧上,退兵有时候比进兵还要难,毕竟士兵人数太多,最高的帅令一层层传递下来,意思上难免有偏差。在军队退却时,任何一点小变故,小乱子,都可能引发整个军队的恐慌变乱。
乘敌军退兵来追击对方,有时候,就算是战败的军队,都能从战胜者那边得到大大的甜头。
史册上就有很多战役,明明大战优势的一方,就是因为在退兵时的失策,而损失惨重。
定远关诸将一早知道,如果风劲节的行动成功,陈军早晚会退兵,他们也一早准备好了追击的精锐骑兵。
然而此时卢东篱却只是沉静地摇头:“你看城下军队运作分合,如此整齐精微。看来这一场退兵他们早就准备良久,断不会给我们一丝可乘之机,我们若是派出骑兵,不但占不到便宜,反而极有可能叫他们白白吞掉我们一支精锐,暂时还是静观其变吧。”
众将皆服其言,便都伴着他在城楼静静地等陈军完全撤走,然后再派出探马查探陈军动静。
陈军确确实实是在撤退,其中并没有什么玄虚古怪,浩浩荡荡的队伍横穿沙漠,一直向来路而去。
定远关的探马,不断向回飞报陈军的消息,陈军的退兵路线,每日的行程,所有情报,巨细无遗,这其中,竟是找不出半点古怪来,但这却又是最大的古怪。
大家看了这样的情报,愕然之余,竟然感觉不出多少欢喜。
这么着就结束了啊。没有浴血苦战,没有搏命一击,没有坚持不懈,就这么轻飘飘地打两架便跑,这八万人干什么来的?
大家都算是百战沙场的将领了,竟是从来也不曾遇上过这么古怪之事。
卢东篱与大家连日商议之后,也只得先修本向朝廷通报战况再说。一方面探马仍要不断派出去,谨防陈人另有诡计,一方面,全定远关上下不得松懈,继续防备,大家先等风劲节回来吧。
也许身在沙漠,身在陈军后方的风劲节,会知道一些其他人都不了解的内情呢。
可惜的是,风劲节基本上什么也不清楚,所以打完一仗之后,他身边的军士们欢天喜地,他自己却始终闷闷不乐。
那一次劫粮,陈军是预先布了埋伏等他跳进来。
可惜啊,他不是乖乖束手就擒的猎物。
以前历次袭扰都是漠沙族人出手,拼着损失多少人,也要把粮食抢回去占为己有。
风劲节却没有这种顾忌。他知道,隔着陈军八万大军,他不可能把粮车运到定远关,所以一打垮运粮队,立时浇油就烧,在冲天的火光之下,领着身边的铁骑,如钢刀般直插入四下合围的陈军中心去。
他们没有辆车的拖累,整支骑兵无比灵活,也无比勇悍。在风劲节的带领下,所向披靡,所过之处,硬是在刀丛剑林中生生撕开一条口子。
但他却并不只求逃脱,只是带着骑兵队四下转战。他的部下久经战争,迅猛强悍,虽说人数极少,但来去如风,上万陈军根本无法对他们造成合围形势,反倒不断被他们来去冲击,每次都把数百人卷入他们的包围之中,让他们就这么一小股一小股地消灭掉。
就在这样的缠斗厮杀中,赵军的斗志战意越来越盛,而陈军以万人大军尚且不能奈何得了三千人,渐渐便有些疲惫散乱,斗志消弥。
这个时候,收到风劲节的烟花讯号的漠沙族全族勇士,才忽然出现,四面伏击,和风劲节精锐骑兵内外兼进,前后交逼。
本已疲乱的陈军因此又是一惊、一恐,军心早散,难以组织起有效的反御和坚定的反击。明明人数仍然占优,却没有足够的斗志,挺身迎敌者少,四散奔逃者众。
如此一番激战下来,陈军几乎被全歼,只有千余骑勉力逃逸而去。
风劲节原本还防着自己在这一战中身死的,毕竟个人的勇武再厉害,在万马军中起的作用也是有限的。从来将军难免阵上亡,英雄一世的人,一个不小心,让无名之辈无意中宰掉的事,多得数不清。
可没想到,一仗打完,他连油皮也没蹭破一块。愣愣得看士兵们欢呼连声,漠沙族长以无比崇拜的眼神望着他,他也只得应应景地挥挥手,说几句鼓舞军心的话了。
当然,危险还没有结束。
这一仗打完了,他们肯定是无法通过陈军的大营,回到定远关的。
他带了人马回漠沙族的驻地休整,准备找机会,去袭扰陈军后方,跟定远关来个前后夹攻,到那时,在战场上,也是一样有危险的。
可没想到,他这里还没开始布署,那边陈国军队就开始撤兵了。
风劲节的人马少,当然不会跑去硬冲攻击陈军的撤退队伍,只能躲在陈军回国的路上,怔怔得看他们的军队飞速离去。
小刀等士兵无不欢喜莫名,这一仗结束了,他们赢了,陈国人退兵了,应该又有一段省心日子过了。
说起来,这帮陈人,可真是越来越没用啊,八万人马啊,就这么不声不响得跑了。
风劲节也纳闷来着呢。怎么搞的,陈军就算断了粮道,随军的粮食也至少能用一个月呢,可现在,还不到半月,他们就要回家了。
这八万人浩浩荡荡跑来干什么?过家家吗?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灾难
陈军退兵之后,两天,风劲节派的传讯队就到了定远关。
他那边大队人马,回程速度毕竟略慢,又恐定远关这边担忧,也想知道,对于陈军忽然退兵,定远关那边有什么别的看法或情报。所以,照以往历次出征的旧例,先行派一小队人马,飞骑兼程赶回定远关,禀报一切。如果定远关有其他的命令或别的消息通报,也可以知道他的路线和位置,及时派人来联络。
可惜的是,对于这件事,定远关上上下下,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想明白,大家只得等待风劲节全军返回再说。
没想到,这只小队刚进关不久,卢东篱与诸将才把分别诸事、战事情况细细问了一遍,外头便又有传讯兵飞快来报:“大帅,这……队伍到了……”
众人皆是一愣,风劲节那三千人没理由来得这么快吧。
幸好这传令兵接着又道:“是从关内来的,大队人马。”
卢东篱倏然起身:“多少人,还有多远?”
“估计还有十里左右,看人马,怕也有两三万。”
卢东篱再不多言,快步便行出了帅府,其他诸将互相望望,都难掩惊愕之色,一齐跟了出来。
卢东篱行到定远关最高的瞭望台前快步登台。
瞭望台是为了观察敌情所设,位置极高,因此空间有限,只有两名将领,动作较快,抢到位置能跟着卢东篱一起上瞭望台。
定远关之内,那是千里沃土,广阔平原,视野极之开阔,且天气晴朗,目光更能望远。待他们三人登上瞭望台时,远方大队行军扬起的黄尘已颇为明显,虽然还看不清旗号衣甲,但人头涌涌的队伍已依稀可辨了。
二将满心迷茫:“怎么回事?咱们这鬼地方,可很久没来过这么大队的人马了。”
“是啊,就算以前历次增兵,也不过是几千人一队罢了。”
卢东篱目光遥望远方,淡淡道:“隔得太远,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那军队前方的人马,衣甲鲜明,仪仗华丽,必是从京城而来。但是行军扬起的烟尘,却条条而起,清而不乱,数万人马行军,竟能如此井然有序,京城里那只用来摆设,从没经过任何实战的御林军、飞虎营,断然没有这样的精兵。”
“大帅的意思是说,这支队伍里,有来自京城的官员仪仗,但兵马,却是从别处调来的?”
“哪来的呢?咱们大赵国,可以称得上精兵的队伍,用五个指头数都绰绰有余。”
卢东篱目光定定遥望远方,沉默不语。
赵国虽一向不修武备,但也不是全国的军队都是窝囊废,好好歹歹,也总有几支可以勉强说得过去的。
虽说赵国因仗着三面环海而少外敌威胁,但却免不了面对海盗的骚扰。
当然,海盗再厉害,顶多也就是抢掠杀戮沿海的百姓,绝对无法动摇赵国的根基,因此赵国朝廷,对此也不是十分上心。
不过,世代以来,赵国为了对付海盗,沿海倒是真出过几个不错的将军,和几支还算出色的军队。
而在国内,除了一堆干拿俸禄不干活的无能将军之外,确还有一两支军队,因为多次成功剿灭山贼流寇以及几次平息乱民造反的行动,而磨练得差不多,也成就了将军们的军功。
当然,这些将军们打的仗,再大,也比不上国与国之间的争战,在定远关诸将眼中看来,只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立的功劳再大,这些年,也一直是被定远关抗击陈军的光芒所掩盖的。
卢东篱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派人快马去问问,来的到底是什么人?我们这边先着手准备再说。”
二将一齐应是,不管这支军队的来意是什么,不管来的人是谁,总会有旨意或命令,需要以正式的礼仪来迎接。
不管来的军队是要长驻还是暂停,这么多人,驻扎的地方,食物饮水,一切安顿都是繁琐和麻烦的。
乘着对方军队还没有到,就要立刻全军动员准备,以免到时候手忙脚乱,应付不佳,平白叫京城来的官员看了笑话。
但是应诺完了,两名将领却谁也没动弹,过了一会儿,才有人略略迟疑,且有些底气不足地说:“大帅,你看会不会是来增援我们的?”
这一次查知陈国大军集结,他们的确上过请求增援的文书,却一直没得到任何回应,总不成是人家陈国人刚一退兵,这边大队增援就到了吧。
所以,这一句话,说的人,听的人,其实都不敢当真。
可是,不知为什么,每个人心头都莫名地感觉到一点惊惶,本能地想要找寻一些可以让自己安心的理由。
卢东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已略略有些苍白,目光定定望着远方,在下属面前,还要努力压抑心头那奇异的不详预兆,强笑道:“何必站在这里自行猜疑,等他们来了,自然就知道了。”
风劲节派出报讯小队后不久,也领上三千人马,踏上了定远关的道路。眼见的定远关越来越近,心头的忐忑抑郁之情越浓,虽然努力开解自己,说不定一切只是张敏欣的戏言,到底仍觉心神不定,所以当那远远的疯狂大叫传来时,他身子微微一震,心头倒反而一松,略有苦涩地想:“终于来了。”
王大宝单人独骑拼命冲了过来,堪堪到了面前,那马儿惨嘶一声,屈前膝倒地,王大宝从马上滚了下来,用双手支地,用了两次劲,竟没能站得起来。
可见他这一路赶来,为了把速度提到最高,已是透支了全部的力量。
小刀等两名亲卫飞快下马,把王大宝扶起来,惊问:“大宝,出了什么事?”
王大宝却目光呆滞地在人群中寻找风劲节的身影,然后猛扑到风劲节马前,嘶声喊:“将军,快跑,快点逃,皇上派了钦差来杀你。”
一语既出,全军皆震惊莫名,除了风劲节。
这一刻,他竟似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只是定定看了王大宝一眼。
这个高大勇悍的亲卫,满脸都是风尘,满身都是沙土,手指因为拼力握缰和死命挥鞭而隐隐有鲜血溢出,脸上神色,木然而疲惫,眼眸中全是惊慌和焦虑。
他本来,只是小小县城的牢头,在那阴暗而不见天日的牢狱中,见多世间惨状,人间不公,也很习惯地把自己当作压迫者,很多百姓认定的恶行,他都干过做过。
然而此次,面对如斯巨变,他依然觉得惊恐、愤怒、迷茫、不解,以及,无法接受。
为什么当一个人,为了国家吃了无数的苦,立下无尽的功劳后,国家却要用死亡来报答他。
为什么当一个将军,在外为国征战,带了一身疲惫和风尘,载了一路荣耀和功绩回来时,却会跑来一位宦官老爷,直接用一道杀戮的圣旨来施以死亡的惩罚。
过度的震惊和不平,让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思考了,他只是拼命地大喊着:“将军,元帅让我通知你快逃,如果你回了城,他救不了你,也不会救你,你……”
风劲节在马背上欠身,轻轻拍拍他的肩,淡淡地笑一笑:“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别着急,慢慢说。”
他的眼神柔和温润,即使是惊惶失措,对这一切不敢置信的士兵们,和因为情绪激动和慌乱,有些崩溃迹象的王大宝在这样平静的目光下都觉莫名地镇定了许多。
风劲节目光环视诸人,为了安抚大家的情绪,他始终是最镇定安静的一个,只是宁和的目光,这一刻却自然而然,穿越了所有人,所有时间和空间,仿佛在这一刻,望到了隐藏在整件事背后的真相和始作俑者。
陈军异乎寻常的举动,京城忽然传来的圣旨,狡兔未死,飞鸟未尽,却忽然要烹狗藏弓的不合情理,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完整地被联系了起来。
他心中也不知道是无奈还是苦涩地叹息一声:“原来如此,唉,没有完善的情报网果然是致命的啊,赵陈两国都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却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这样的后知后觉,被人整死,当真是活该了。”
而此时,王大宝也镇定了许多,沙哑着声音开始讲述整个惊变的过程:“前两天我们忽然发现,关内有大军向我们这边进发,大帅派人前去问讯,回来的人报称……”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真相
瑞王府中,热闹繁华已至极处,戏台上一出二进宫,也早演到了高潮之时。
一净一旦一生,皆是京城名角,此刻尽展所能,端的是歌能裂石。
三个人,一句赶着一句,一句紧似一句,声声唱下头连天叫好不断。
那徐延昭才朗朗说得一声:“这都是前朝的忠臣良将。”杨波已是应声唱道:“哪个忠良又有下场。”
瑞王原本倚窗而立,眼睛正好望着窗外诺大戏台,泼天热闹,偏偏却一直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然而这两句却是分分明明传到耳中,竟叫他莫名得震了一震,眼神微动,耳畔又听到一片热闹声里,那李艳妃哀然恳求:“有下场来无下场,且听哀家……”
“卢东篱和风劲节,都是我大赵有功之人,忠良之臣。”陆泽微略带憾意的声音适时自后传来。
戏台上的纷争纠缠,戏台上的君臣情怀,刹时间,就重归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我知道他们是忠良,我知道他们有功劳,我知道如果我得到大位,能有这样的臣子相助,必会有所作为。可是这又怎么样?”瑞王的声音几乎是愤怒的,“在我还什么也没有得到的时候,我必须铲除所有阻碍我的人,哪怕他们是好人。换了我的那些兄弟们,他们会做得比我更好吗?他们会放弃唯一可以拉拢九叔的机会,放弃控制国内最强军队的机会,而去保两个不肯帮助自己的忠臣吗?”
陆泽微是瑞王身边少数几个看他动怒,却依然有勇气可以把话说完的人:“王爷,我只是觉得,九王爷恨的是卢东篱,一直以来,出面与九王爷为难的也只有卢东篱,风劲节只不过是打了苏凌一顿。在九王一系人马看来,一个苏凌无足轻重,就像风劲节的生死同样无足轻重一样。如果能保下风劲节……”
他也不知道,这冲动到底由何而来。他是幕僚,也是谋士,站在主君的背后,在世人看不见的黑暗里,谋划所有或光明,或阴暗的行动,为了主君的利益,扫清一切障碍,当有的血腥和脏污不适合主君,却必须面对时,由他们来安排来运作。
为了那至高的事业,有很多人,很多事,必须牺牲,必须毁灭,这其中,包括了好人,包括了忠臣或良将。
这一切,他都应该比所有人更能理解。然而,到底还是无法心定如水。
在他的主君,为他讲述那一个个过往的故事,讲述那遥远陌生的两个朋友,一双将帅曾经在一起并肩携手做过的所有事之后,他也会有这一瞬间的不忍,一瞬间的怅然,忍了又忍,终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这句话。
“我对你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明白吗?我何尝想杀风劲节,我何尝愿杀风劲节……”瑞王怕惊扰了外面的人,不敢大喝,然而这一刻,他的面目都几乎是狰狞的,“可是,讲了那么多过往,你该知道,若杀卢东篱而留下风劲节,以他们二人的情谊,将来必成我等永远无法摆脱的大患。”
陆泽微从来没见过瑞王以如此凶狠的眼神瞪着自己,此刻一震之下,顺从地低下头,再也不多说一个字了。
他们是好友,是知交。然而,最终,也不过是君臣。
这么多年来,他跟随他,帮助他,替他谋划,为他奔走。
而他,从不用规矩来要求他,从不以君臣之礼来约束他,王府任他出入,下属任他调派,有心事的时候,肯对他倾诉,做错事的时候,愿听他纠正,但说到底,终究还是君臣。
终究还会有这样一日,他红了眼,冷了脸,用如此凶狠甚至是仇恨的语气来说话。
陆泽微心中略有失落,但并无意外地叹息一声,这么多年了,也该让我们警醒一下,更加牢记,什么叫君与臣,主与从,上与下了。
只是,为什么,心头,会有一点点怅然,为什么这一刻会忽然间想起那两个,他无缘相交,此时却感觉极为熟悉的将帅主属呢。
他们在一起,也会争吵,也会玩笑,也会有分歧,也会有劝谏吗?无论如何,不会有这一瞬间的变脸,一瞬间的冰冷,一瞬间的高高在上,一瞬间的漠然无情吧?
这样的朋友,这样的朋友……
忽然间他就想起,此时此刻,也许卢东篱与风劲节,已必须面对,这一生至大的不堪,至极的苦楚,心头不免恻然。
而瑞王脸色阴沉,气息略有微喘,刚才那一番发作,责备的虽是陆泽微,发泄的却是他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隐痛。
他说,我不想杀风劲节,或许,在他的心中,确实并不想杀,然而,整件事,却是他一力推波助澜,拼了命要把风劲节往死路里逼。
他说,为免将来大患,可是他自己知道,做了这么多,最重要的是因为他恨。
恨着那人,永远漫不经心的笑容。
那高楼上,拥美人,饮美酒,把王侯视作尘土的骄傲。
他挖心挖肝地表态,倾心倾情地示意,用尽所有的拢络手段,可是那人根本无心一看,懒洋洋只说一句:“我与卢帅共进退。”
他素来城府深沉,冷然寡情,却真个为那人的洒脱从容而心动,真个是折节下交,真个想以一片赤心,换一场君臣千古之际遇的美谈,他把心交出去了,那个人,却在漫然微笑间,践踏无视。
所以他恨得最深,所以他要把那人逼入绝境,看那人是不是还会笑得那样随意从容,仿佛天塌下来,也不惊心,不动眉。
所以,他要把局面设得如此狠厉,如果那个人处此绝境,却看到他肯永远支持,永远共进退的朋友竟然不肯帮他,不会助他,不愿救他,甚至亲自监斩处刑,逼他致死,那个人,还能笑得出来吗?还会那样懒洋洋,在任何情况下,坚定地说“我与卢帅共进退吗”?
一念及此,他就有出奇痛快的感觉,那是真正夹杂着莫名隐痛的快。
更何况,这件事,不但能帮助他掌控全国最强的一支军队,也能让他得到九王的支持。
既然如此,他有什么理由不做,既然做了,又有什么理由不做得最绝呢?
当今赵国,权力最大的人,除了赵王之外,就是九王爷了。
九王爷是先帝第九子,聪明勇毅,刚强决断,但因生母本是低贱的宫女,在兄弟众多,且大多出身高贵的情况下,获取帝位的可能微乎其微。而且他天生残疾跛足,又在一次行猎中,被流矢误伤而盲了一目,以礼制体统而论,更不可能在有众多选择的情况下,将帝位交予有如此重大残疾之人。
在注定无论多么努力都将与王位无缘之后,他选择一力支持诸兄弟中,最软弱无能荒淫好乐的一个登上王位。当今赵王登基之后,他做为从龙第一功臣,也成为国内势力最大的藩王。在朝廷,在地方,他的党羽子弟,日渐众多,权势滔天,说一不二,二十余年来,竟是从无一人敢逆龙麟,连赵王对他也顾忌三分,礼让三分。
当然,这也是仗着他当年目光准确,选扶的兄弟,确是性子优柔胆怯,只图安逸享乐之辈。所以,这么多年,竟也就相安无事地过来了。
多年来,唯一曾正面与九王爷冲突,并对他造成打击,且能安然脱身的,只有卢东篱。
他当年的一番作为,截断了九王一系的大财源,让上至九王,下至卑吏,都大大破了一番财。直至如今,定远关的军需,一方边关重镇的所有军需,这么一个大财源,九王一系,依然难以染指分利。
当然,九王的钱多到几辈子也花不完,这完全不足以伤到他的元气。但没有人会嫌钱多,当自家利益受到损害时,人们更容易铭记在心的是仇恨。更何况真正让九王感觉受伤的是颜面受损,威信遭受打击,权威受到置疑,这一切一切,都让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老王爷极之愤怒。
偏偏陈国不断进攻,使得九王始终动不得卢东篱。
九王爷已经越来越老了,人老了,不免偏执,年青时的聪明沉毅,往往会变成固执疯狂。史书上有不少明君英主,到了老年时,糊涂疯狂,做下许多天怒人怨之事。
九王爷虽然不是皇帝,但性子倒比皇帝还要霸道。这几年,卢东篱对他的冒犯,一直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身子一天天衰老,却总也找不到报仇的机会,这让感觉时日无多的他,越发地焦躁不安,惟恐在生前不能报仇,不能重铸自己的权威,死后无能的儿子,怕是守不住家业了。
而这时,一众王子们,无不觊觎大位,而想要得到那至尊的宝座,想要推倒名正言顺的太子,国内最有权力的九王爷,就是他们必须拉拢的对象。
可惜九王老了,没有年青时的雄心壮志了,懒得介入年轻人的嫡位之争,自找麻烦。至于侄儿们的示好拉拢,更加不放在眼里了,什么这些侄子们有点他没有,根本没有任何好东西,可以叫他在意。
瑞王知道,这几年来,九王爷唯一耿耿于怀的,也就只有卢东篱了,曾被人冒犯却没有回击的遗憾,就是他最大的心结。
当然,在陈军一直不断进攻的情况下,任何有眼光的人,都不会去杀卢东篱的,只是瑞王也知道,能对付卢东篱的时机,怕也只有这个时候了。
因为风劲节太精明太厉害了,如果有朝一日陈军不再进攻,两国不再开战,他一定会着手布置自保之策,到那时,怕是很难再杀卢东篱。
可是,如今仍在打仗,就算是风劲节想必也认为,可以借敌而自安,并没有任何相应的准备和应变之策,这个时候若是发动,才可以让他们措手不及。
当然,瑞王也并不是那种轻浮自大,只见眼前之利,毫无全局筹谋之人。他不可能为了一时之利而让国家处于外敌随时会破关而入的威胁中,若是如此,就算得到了龙椅也坐不稳。
但是他比风劲节多了强大许多倍的势力,以及多年密训的死士和强大的情报网,足够活动的财富以及必要时狠得下来的心肠。
以前赵国与诸国并无来往,仗天险之利而封闭自守,他所有的暗中谋划都以本国为基础,直到第一次陈国铁骑破定远关而入,他才醒悟到,赵国也无法完全摆脱其他国家的牵制。
所以,他在第一时间,把手下许多得力的人派往陈国尽一切可能潜伏到了权贵的身旁,替他搜集各方面的情报,暗中布下黑暗里的势力。
陈国是诸国中,唯一可以穿过沙漠进攻赵国的国家,也就是唯一一个可以对赵国产生极大影响的国家。
然后,他知道了,陈国多年的穷兵黩武,已经让国家十分疲惫,国库似乎十分空虚,而国内青壮也十不余一了。陈国人痛定思痛,也有了许多主和派,其中以二王子为首,要求国家停止战争,休养生息。
可是陈王极之好战,并不理会这些劝谏,为了打仗,他甚至搜罗王公贵族们的财物充为军资,就连王爷们在这连年的战事后都渐渐走向一穷二白的困窘处境。
瑞王是勇毅决断之人,最后竟冒了极大的干系,悄悄令心腹与陈国二王子联系上,彼此书信来往,竟是一拍即合。
瑞王偷偷出钱出人,帮助陈国二王子搜罗人才充实势力。而陈国二王子承诺他年若得大位,必与赵国结兄弟之邦,永不相负,以陈国之武力,做赵国之屏障,从此之后,除非别的国家能灭亡陈国,否则永远不能侵犯赵国。
当然,瑞王不会天真到相信这样的诺言能永远被遵守,但只要二王子成功,则赵国至少有十年安逸日子过,这十年之间,陈国为表友善,盟书,合约,甚至礼物,想必都不会少。
这一切,都会成为瑞王的政治资本,让他可以走得离王座更近。
而十年之后,当陈国休养生息到可以出兵打仗而不伤国力时,瑞王自信也能同样把定远关,修筑成永远不会被攻破的城池。
不过,二王子的实力虽然日渐增长,但陈国毕竟以武立国,各部军队的主帅,无不是陈王的心腹,这其中,就有此次征讨定远关的主帅。但二王子在很久之前,就已把副帅悄悄收为自己的属下了。
是什么样的神奇契机,让两个国家从未见过面的两个王子,同时为了争夺兵权,而不惜暗害名将。
又是什么样的神奇交易,让战场上光明正大的血刃交锋也无法结束的连绵战争,以阴暗中一次卑劣的政治交易划上了停顿的记号。
在战场上,陈国的主帅却被一支来自自己人的冷箭从身后重伤,然后,早有准备的副帅,在赵国军队还没有来得及发现敌帅重伤,在自家军队,还没有查觉主帅伤重时,以英勇无比关怀无比的姿态把他救回营帐。
以后的治疗无效,是否是因为治疗的途中又有人暗下杀手已经不重要了。总之,陈帅身死,而副帅理所当然地接管全军,理所当然地瞒丧不报,理所当然地神速撤退。
他保全了七万人马的实力不因攻城战而受损失,他使自己的主人,在不久之后将会席卷全国的内乱之中,拥有了一支实力强大的奇兵。
而在好些日子之前,远在赵国的瑞王就知道了这场陈国八万大军来攻的战争,将会以什么方式结局。
他亲自求见自己的九王叔,亲自提出有办法帮助九王叔除掉那多年的眼中钉肉中刺,重新确认九王无可争议、绝对不容冒犯的权威。
而现在的九王已经老了,老得没有了年青时的精明了得,老得忘了扶助一个如此阴狠冷绝的新君,对于他这样的权臣也未必是好事,老得只知道偏执得不能放过一个冒犯他的人,老得只想着在自己死前,为儿子除掉任何可能的隐患和敌人。
盟约就此订下,瑞王为九王出谋划策,保证陈国以后不会再犯定远关,保证此时除掉卢东篱不会有任何后患,而九王则倾全力支持瑞王夺得宝座。
而瑞王在此之前,还提出了一个建议,要杀卢东篱,必除风劲节。
欲杀卢东篱,当先剪其爪牙羽翼,而风劲节就是卢东篱最大的助力。没有了风劲节,卢东篱就是没牙的老虎,而如果不先除掉风劲节,任何针对卢东篱的行动,都有可能被风劲节所破坏。
一个小小的从三品武官,一个卢东篱的心腹,这个人的死活,九王并不在意,如果能对付卢东篱,那么毁掉这个人,九王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在这番密议之后,赵王耳朵里就开始不断听到有关卢东篱和风劲节的坏话。
臣子们的参奏说的是这两个怎么怎么的贪污军饷,御史们的弹劾讲的是他们如何如何居功自傲、时有怨言。宫中宠姬的枕头风,闲闲就会说起,听说那个风劲节很厉害,在老百姓中很有威望,老百姓只知道称颂风劲节是再生父母,却忘了是皇上保护他们过好日子的,对了,上次为了风劲节失粮的事,不是还有人威胁说,如果要治他的罪,就上万人书,就聚众捣乱吗。甚至无意中听到太监侍卫的闲聊,闲闲说起的都是,卢东篱或风劲节放纵下属,如何作威作福,动则不把王法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除了卢元帅和风将军,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可在乎的。
或许贪污军饷这种事皇帝不会太在意,但手握兵权,身有军功的人,对皇帝不满意,常有怨言,在民间有声望,并且不把王法放在眼里,这就不是任何一个皇帝能容忍的了。
所有的明面发难,几乎都是九王的部属所兴起,而暗中推波助澜的瑞王,则没有人能查觉。
上本的御史言官,多是九王的门生,公上的折子也好,私递的奏本也罢,都有官方存档可查,哪怕是暗夜求见,抱膝密呈,自有史官记录在案。
而漫不经心,好象只是无意间说出一句枕头风的宠姬,在皇上必经之路、必经之时,好像全然不曾查觉,只是闲闲聊天,说起边将诸般不是的太监侍卫们,多是瑞王私人。
夜半私语,途中闲聊,出于说者口,入于闻者耳,自是不见诸于文字记录,再无半点旁证可寻。
这些细微之处,瑞王皆是一早用过心思的。
他是一心要有大作为的,他是要积声名赚人望的,染血的差事断断不能沾上身,肮脏的把柄,断断不可让人拿住。
朝中明眼人都瞧出九王与那定远关将帅有怨,却并无半个查觉瑞王在暗中所起的作用。
赵王说来也并不是个特别残暴之人,无非性子软弱糊涂罢了,也并不是天生寡恩薄义,不记功劳的,但从来曾参杀人,三人成虎,连母亲都不能在人言下信任自己的儿子,何况君王对于手握军权的臣子本来就多猜忌之心。
于是,瑞王也罢,九王也好,到底还是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个结果。
只是,九王或许万分高兴,于瑞王,竟真不知,是欢喜更甚还是怅然更多了。
自使者离京之后,他便一直心神恍惚不定,在陆泽微的关切之下,才会情不自禁,把心头一些隐秘的情绪,一些悄悄打探到的过往情报,一一诉来。
也才会有这一刻莫名的愤怒,莫名的失控。而陆泽微只是沉静而顺从地低头退步,再也不出一声。
这个多年来与皇子朋友相称的谋士在这一刻,心头有些轻松,有些释然,有些失落,也有一些叹息。
也好,这样的君臣关系才是正常的,再亲密的君臣,依然有着不可逾越的界限。
这一次的惊觉,会让他永远记得不要越界吧。
只是,为什么,王爷要心乱至此,愤怒至此呢?
到底是有愧吧,到底还是没能完全丢尽良心吧,到底亲手毁灭掉这样的忠诚正直之士,心中总是不会太安乐的吧,还是……还是……
他暗自叹息一声,不愿再想。
谋士应当揣摸主君的心思,但有的时候,却不可以太过测探君心。
书房里,忽然静了下来,原本君臣相处,剖心相对,私语秘事的温馨气氛变得一片僵窒。
陆泽微在良久的沉默之后,才抬起头,正望见窗外那一出戏已然到了尾声。
君臣终于达成了一致,为君者终于知道了谁是忠良谁是奸臣,而忠臣们终于要拼尽全力,除奸护主了。
好一个君臣相知的大团圆啊。
在戏台上,一切都如此简单,忠就是忠,奸就是奸,,而为君者,就算有误会,有偏差,最后总会分清忠奸,辨明是非。
在戏台上,在故事里,奸人不管曾多么威风,最后也一定会授首,忠臣不管受过怎样的委屈,最终一定会迎来光明的未来。
世人总爱说人生如戏,其实,这世上最可叹的就是,可惜人生不如戏啊。
瑞王见陆泽微神色略带怅然,目光一直定定望着窗外,便也不由转眸向外望去。
窗外的戏已经演完了,三个名角一起屈身向台下所有的达官贵人行礼,而台下,叫好声竟似一直不曾停息一般。
这真是一出好戏啊,最顶尖的名角,最好的名段,最扣人心弦的唱腔。
“这都是前朝的忠臣良将。”
“哪个忠良又有下场。”
…………
小楼传说 第四部 风中劲节 愚忠
“将军,陈军退走后,就有二万五精兵进驻了定远关。”
风劲节神色看来全无变化,心中却不免冷笑一声,原来来的竟不仅仅是传旨使臣,皇宫中贵,尚有如许精兵,那背后之人思虑果然周详,就是他风劲节不想做那听命而死的所谓忠良,却也由不得他了。
“统兵的是蒙天成蒙将军,随军的还有兵部尚书贺卓,宫内大总管何铭。”
风劲节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很好,何铭是内宫总管,代表的是皇帝的意志,贺卓是九王的门生亲贵,代表的是九王的立场,而那蒙天成,表面上,倒并不曾依附任何大的势力,只是……
只是此人也是大赵国国内有数的名将,能在重文轻武的赵国,硬生生以军功爬到副帅的位置,只凭这一点,就叫人佩服了。何况他多次剿灭海盗,又曾连续三次,平定民众叛乱的军功,绝对是假不了的,说起来倒是个水战陆战都极出色的人物。
这样的将领,瑞王只怕是绝不会放过的吧……
“他们来了,虽自称有旨意,却不宣读,只先说带兵来帮助抗敌,由蒙天成将军协助元帅。然后又问战事如何,元帅自是不能隐瞒,便将军情相告……”
风劲节至此才轻轻叹息一声,他唯一的活路,到这里便被截断了。要不然,此刻听了消息,只需弄一具假尸体,搞得血肉模糊,辨不清面目,说是与陈人交战时重伤而死,想来就算旁人心中有疑,也没什么证据来追究。
可惜,现在人家知道他风劲节连块油皮也没擦破,这一招是断断的使不成了。
“虽说陈军退了,但大家心中都有疑惑,并不敢就此安心,所以朝中来了援兵,大家还真是高兴了一场,可是没想到,没想到……”王大宝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没想到,军情一问完了,他们就变了脸色,那个老太监,拿着圣旨,说说……说将军你贪墨军饷,其罪当死,奉圣命,要要……要大帅亲自监斩,以正军规。”
话说至此,几不成声,三千兵马,静悄悄一片,这些热血勇士们,甚至已经连愤怒的呐喊声都发不出来了。
他们在漠漠黄沙上为国血战,而他们所舍命保卫的城池中,等待他们的,是杀戮大将的诏书。
“军中将士,无不呼冤,诸位将军,愤声为将军抗辩。但那中贵,趾高气昂,动则以圣旨相压,指责将军们有不臣之心,而兵部尚书更是大发官威,拍着桌子,动不动就要行军法,制裁闹事之人。他们一个有圣旨做大义名份,一个又是将军们最高的顶头上司,弹压也罢,羞辱也罢,大家也只能受了。倒是那蒙将军为人很好,只说是奉旨前来增援,竟不知有如此密旨,惊愕之余,虽然大事不能不听那老太监和死老头的,但在小事上,还是处处维护我们,好几回闹得僵了,都是他来相劝,才免得几位将军们吃亏。”
“蒙将军啊……”风劲节漫不经心地想,瑞王殿下怎么肯让自己手握重兵的心腹大将做恶人,行恶事,得恶名呢。口里却只淡淡问:“卢帅如何说?”
王大宝却迟疑了一下方道:“自他们宣旨之后,卢帅并没有抗辩一句,几位将军情急生怒,反被卢帅厉言喝止,只有到了那个尚书老头要用犯上罪名行军法打人时,卢帅才挺身阻止,自称军法须当由主帅实施,岂可军中出二令,再加上那蒙将军打圆场,才算暂时阻住了那两个作威作福的老头。”
风劲节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你可是怕我恼恨卢帅无义?”也不等他回答,复笑望一众军士,“你们是否也觉得卢帅不够朋友?”
同样不需要任何人回答,他自长笑一声:“抗辩又有什么用?那圣旨是让人押我回京受审的吗?是来同我们打嘴皮官司的吗?那圣旨宣布的是判决,再多的抗辩也是废话。来的人官再大,身份再尊贵,也只不过是传话的使者罢了,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做主的能力,只能照圣旨行事。你说的话再有道理,拿出来的证据再确凿也没有用,他们不是来弄清事实的,他们只是来执行死刑的。”
说到这迫在眉睫的死劫,他脸上犹自安然带笑:“明知无用,卢帅又何必再费唇舌,反倒要弹压众人,以免事情闹到不可收拾,将军们白白吃亏。”
王大宝是卢东篱的亲兵首领,与卢东篱关系极是亲近,听风劲节这么一说,急急接口:“是是是,卢帅虽不曾当众抗辩,但私底下令我出城传信,这也是冒着天大的干系想要保护将军。将军,你快快逃走吧,卢帅让我出城时说得极认真,你要回去了,他是一定救不了你的,你可千万别……”
风劲节一笑点头:“我明白,我若回去他也绝不会出手救我,只是……”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愤极大喝:“为什么……”竟把他的话生生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