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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

_4 陀思妥耶夫斯基(俄)
  ②科洛姆纳是彼得堡的另一个区。
  ③量酒的容量,约合○·○六公升。
  “那还用说!”佐西莫夫说。
  “别忙!你先听完!他们当然立刻去搜捕米科拉:把杜什金也拘留了,进行了搜查,米特列也给拘留了起来;也审问了科洛姆纳的居民,——不过前天突然把米科拉带来了:在×城门附近一家客店里拘留了他。他来到那里,从脖子上摘下一个银十字架,要用十字架换一什卡利克③酒喝。换给了他。过了一会儿,一个乡下女人到牛棚里去,从板壁缝里看到:他在隔壁板棚里把一根宽腰带拴到房梁上,结了个活扣;站到一块木头上,想把活扣套到自己脖子上;那女人拼命叫喊起来,大家都跑来了,问他:‘你是什么人!’他说:‘你们带我到××分局去好了,我全都招认’。把他客客气气地送到了这个警察分局,也就是送到了这里。于是审问他,问这,问那,叫什么,干什么的,多大年纪,——‘二十二岁’——以及其他等等。问:‘你跟米特列一道干活的时候,在某时某刻,看到楼梯上有什么人吗?’回答:‘大家都知道,总有人上来下去,不过我们没注意。’‘没听到什么响声,什么喧闹声吗?’‘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响声。’‘当天你知道不知道,米科拉,就在那天那个时候,有这么一个寡妇和她妹妹被人杀害,遭到了抢劫?’‘我什么也不知道。第三天才在小酒店里头一次听阿凡纳西·帕夫雷奇说起这件事。’‘耳环是从哪儿弄来的?’‘在人行道上捡的。’‘为什么第二天你没和米特列一道去干活?’‘因为我喝酒去了。’‘在哪儿喝酒?’‘在某处某处。’‘为什么从杜什金那儿逃跑?’‘因为当时我很害怕。’‘怕什么?’‘怕给我判罪。’‘既然你觉得自己没犯罪,那你怎么会害怕呢?……’嗯,信不信由你,佐西莫夫,这个问题提出来了,而且一字不差,就是这么问的,这我肯定知道,人家准确无误地把原话告诉了我!怎么样?怎么样?”
  “啊,不,但罪证是有的。”
  “可现在我说的不是罪证,而是问题,说的是他们怎样理解实质!唉,见鬼!……他们一再施加压力,逼供,于是他就招认了:‘不是在人行道上捡的,’他说,‘是在我跟米特列一道油漆的那套房子里捡到的。’‘怎么捡到的?’‘是这么捡到的:我和米特列油漆了一整天,一直到八点钟,已经打算走了,可是米特列拿起刷子,往我脸上抹油漆,他抹了我一脸漆,转身就跑,我在他后面追。我在后面追他,边追边喊;刚一下楼梯,正往大门口跑,我一下子撞到管院子的和几位先生身上,有几位先生跟他在一起,我记不得了,为了这,管院子的把我大骂了一顿,另一个管院子的也骂了我,管院子的人的老婆也跑出来骂我们,有一位先生和一位太太走进大门,他也骂我们,因为我和米特列横躺在那里,拦住了路:我揪住米特列的头发,把他按倒在地上,拿拳头捶他,米特列也从我身子底下揪住我的头发,拿拳头捶我,我们这样打架不是因为谁恨谁,而是因为我们要好,闹着玩儿。后来米特列挣脱出来,往街上跑去,我跟在他后面追,没追上,就一个人回到那套房子里,——因为,得收拾收拾。我动手收拾东西,等着米特列,他也许会回来。在穿堂门后的墙角落里忽然踩到一个小盒子。我一看,有个小盒子,包在纸里。我把纸拆开,看到有几个那么小的小钩,我把小钩扳开——原来小盒子里装着耳环……’”
  “在门后边?放在门后边?在门后边?”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高声叫喊,用浑浊、惊恐的目光瞅着拉祖米欣,用一只手撑着,在沙发上慢慢欠起身来。
  “是啊……怎么呢?你怎么了?你怎么这样?”拉祖米欣也从座位上欠起身来。
  “没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勉强可以听到的声音回答,又倒在枕头上,转过脸去,对着墙壁。有一会工夫,大家都默不作声。
  “大概,他打了个盹儿,还没完全睡醒,”最后,拉祖米欣疑问地望着佐西莫夫说;佐西莫夫轻轻地摇摇头,表示不同意他的说法。
  “好,接着说吧,”佐西莫夫说,“以后怎么样了?”
  “以后怎么样了?他一看到耳环,立刻把那套房子和米特列全都忘了,拿起帽子,跑到了杜什金那里,大家都已经知道,他从杜什金那里拿到了一个卢布,却对杜什金撒了个谎,说是在人行道上捡的,而且马上就把钱换开,买酒喝了。对于杀人的事,他还是说:‘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到第三天才听说的。’‘为什么到现在你一直不露面呢?’‘因为害怕。’‘为什么要上吊?’‘因为担心。’‘担心什么?’‘给我判罪。’瞧,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现在你是怎么想呢,他们从中得出了什么结论?”
  “有什么好想的呢,线索是有的,不管是什么线索吧,可总是线索。事实。你不会认为该把你的油漆工释放了吧?”
  “可是现在他们已经认定他就是凶手了!他们已经毫不怀疑……”
  “你胡扯;你太性急了。那么耳环呢?你得同意,如果耳环就是在那一天那个时候从老太婆的箱子里落到尼古拉①手里的,——你得同意,它们总得通过某种方式才能落到他的手里,对不对呢?在这类案件的侦查过程中,这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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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尼古拉即米科拉。
  “怎么落到他手里的!怎么落到他手里的?”拉祖米欣高声叫喊,“难道你,医生,作为一个首先必须研究人、比任何人都更有机会研究人的本性的医生,难道你还没看出,根据所有这些材料来看,这个尼古拉的本性是什么样的吗?难道你还没一眼看出,在审问中他供述的一切都是绝对不容怀疑的实情吗?耳环正是像他供述的那样落到他手里的。他踩到了小盒子,于是把它捡了起来!”
  “绝对不容怀疑的实情!可是他自己也供认,从一开始他就撒了谎。”
  “你听我说。你留心听着:管院子的、科赫、佩斯特里亚科夫、另一个管院子的、第一个管院子的人的妻子、当时正坐在她屋里的一个女人、七等文官克留科夫,就在这时候他正从马车上下来,搀着一位太太的手走进大门,——所有的人,也就是有八个或九个证人,都异口同声地证明,尼古拉把德米特里①按倒在地上,压在他身上用拳头揍他,德米特里也揪住尼古拉的头发,用拳头揍他。他们横躺在路上,拦住了道路;四面八方都在骂他们,可他们却‘像小孩子一样’(证人们的原话),一个压在一个身上,尖声大叫,打架,哈哈大笑,两人争先恐后地哈哈大笑,两人的脸都滑稽得要命,像孩子样互相追赶着,跑到街上去了。你听到了吗?现在请你注意,可别忽略过去:楼上尸体还有热气,听到了吗,发现尸体的时候,尸体还有热气!如果是他们杀的,或者是尼古拉独自一个人杀的,还撬开箱子,抢走了财物,或者仅仅是以某种方式参加了抢劫,那么请允许我向你提个问题,只提一个问题:这样的精神状态,也就是尖声叫喊,哈哈大笑,像小孩子样在大门口打架,——这样的精神状态与斧头、鲜血、恶毒的诡计、小心谨慎、抢劫,能够协调得起来吗?刚刚杀了人,总共才不过过了五分钟或十分钟,——所以得出这一结论,是因为尸体还有热气,——他们知道马上就会有人来,却突然丢下尸体,让房门散着离开了那套房间,而且丢下了到手的财物,像小孩子样在路上滚作一团,哈哈大笑,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来,而异口同声证明这一情况的足有十个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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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米特里即米特列。
  “当然,奇怪!当然,这不可能,不过……”
  “不,老兄,不是不过,而是,如果就在那同一天同一时刻落到尼古拉手里的耳环的确是对他不利的物证——然而这物证已直接由他的供词作了说明,所以这还是一个有争议的物证,——那就也应该考虑到那些证明他无罪的事实,何况这些事实都是无法反驳的呢。你是怎么认为呢,根据我们法学的特性来看,他们会不会,或者能不能把仅仅基于心理上不可能、仅仅基于精神状态的事实看作无法反驳的事实,因而可以推翻所有认为有罪的物证,而不管这些物证是什么东西?不,他们决不会接受这样的事实,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的,因为他们发现了那个小盒子,而这个人又想上吊,‘如果他不是觉得自己有罪,就不可能这么做!’这是个主要问题,这就是我为什么着急的原因!你要明白!”
  “我看出来了,你在着急。等等,我忘了问一声:有什么能够证明,装着耳环的小盒子确实是老太婆箱子里的东西?”
  “这已经证明了,”拉祖米欣皱起眉头,好像不乐意似地回答,“科赫认出了这东西,并且指出了谁是抵押人,后者肯定地证明,东西确实是他的。”
  “糟糕。现在还有一个问题: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上楼去的时候,有没有人看到过尼古拉,能不能以什么方式证明这一点?”
  “问题就在这里了,谁也没看到过他,”拉祖米欣感到遗憾地说,“糟就糟在这里,就连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上楼去的时候也没看到他们,虽说他们的证明现在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他们说:‘我们看到,房门开着,想必有人在里面干活,不过打开前门经过的时候没有注意,也记不清当时里面有没有工人了。’”
  “嗯哼。所以仅有的能为他们辩护的理由,就是他们互相用拳头捶打和哈哈大笑了。即使这是有力的证据吧,不过……现在请问:你自己对全部事实作何解释呢?如果耳环的确是像他供述的那样拾到的,那你对这一事实又怎样解释呢?”
  “我怎样解释吗?可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事情是明摆着的!至少侦查这件案子的途径已经清清楚楚,得到证实了,而且正是这个小盒子证实的。真正的凶手无意中失落了这副耳环。科赫和佩斯特里亚科夫在楼上敲门的时候,凶手扣上门躲在里面。科赫干了件蠢事,下楼去了;这时凶手跳出来,也往楼下跑,因为他再没有别的出路。在楼梯上,为了躲开科赫、佩斯特里亚科夫和管院子的,他藏进那套空房子里,而这恰好是在德米特里和尼古拉从屋里跑出去的那个时候,管院子的和那两个人从门前经过的时候,他站在门后,等到脚步声消失了,他才沉着地走下楼去,而这又正好是在德米特里和尼古拉跑到街上去的那个时候,大家都已经散了,大门口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也许有人看到了他,可是没注意;进进出出的人多着呢!当他躲在门后的时候,小盒子从口袋里掉了出来,可他没发觉掉了,因为他顾不上这个。小盒子明确无误地证明,真正的凶手正是站在那里的。全部情况就是如此!”
  “不简单!不,老兄,这真够巧妙的。这太巧妙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因为这一切凑得太巧了……而且错综复杂……简直像演戏一样。”
  “唉!”拉祖米欣大声叫道,但就在这时,房门开了,进来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在座的人谁也不认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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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位年纪已经不轻的先生,拘谨古板,神态庄严,脸上的表情给人以谨小慎微、牢骚满腹的印象,他一进门,先站在门口,带着令人难受的、毫不掩饰的惊讶神色往四下里打量了一番,仿佛用目光在问:“我这是到了哪里了?”他怀疑地、甚至故意装作有点儿惊恐、甚至是受了侮辱的样子,环顾拉斯科利尼科夫这间狭小、低矮的“船舱”。他又带着同样惊讶的神情把目光转移到拉斯科利尼科夫身上,然后凝神注视着他,拉斯科利尼科夫没穿外衣,头发散乱,没洗过脸,躺在一张小得可怜的脏沙发上,也在拿眼睛盯着来人,细细打量他。随后他又同样慢条斯理地打量衣衫不整、没刮过脸、也没梳过头的拉祖米欣,拉祖米欣没有离开自己的座位,也大胆地用疑问的目光直瞅着他的眼睛。紧张的沉默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光景,最后,气氛发生了小小的变化,而这也是应该预料到的。根据某种、不过是相当明显的反应,进来的这位先生大概意识到,在这里,在这间“船舱”里,过分的威严姿态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于是他的态度变得稍微温和些了,尽管仍然有点儿严厉,却是彬彬有礼地、每一个音节都说得清清楚楚地问佐西莫夫:
  “这位就是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学生先生,或者以前是大学生?”
  佐西莫夫慢慢地动了动,也许是会回答他的,如果不是他根本就没去问的拉祖米欣立刻抢先回答了他的话:
  “喏,他就躺在沙发上!您有什么事?”
  这句不拘礼节的“您有什么事”可惹恼了这位古板的先生;他甚至差点儿没有转过脸去,面对着拉祖米欣,不过还是及时克制住了,随即赶快又向佐西莫夫回过头来。
  “这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佐西莫夫朝病人点了点头,懒洋洋地说,然后打了个呵欠,不知怎的嘴张得特别大,而且这个张着嘴的姿势持续的时间也特别长。随后他从自己坎肩口袋里慢慢掏出一块很大的、凸起来的、带盖的金表,打开表看了看,又同样慢腾腾、懒洋洋地把表装回到口袋里。
  拉斯科利尼科夫本人一直默默地仰面躺着,凝神注视着来客,虽说他这样看着他,并没有任何用意。现在他已经转过脸来,不再看墙纸上那朵奇异的小花了,他的脸看上去异常苍白,露出异乎寻常的痛苦神情,仿佛他刚刚经受了一次痛苦的手术,或者刚刚经受过一次严刑拷打。但是进来的这位先生渐渐地越来越引起他的注意,后来使他感到困惑,后来又引起他的怀疑,甚至似乎使他觉得害怕起来。当佐西莫夫指了指他,说:“这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时候,他突然十分迅速地、仿佛猛一下子欠起身来,坐到床上,几乎用挑衅的、然而是断断续续的微弱声音说:
  “对!我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您要干什么?”
  客人注意地看了看他,庄严地说:
  “彼得·彼特罗维奇·卢任。我深信,我的名字对您已经不是完全一无所闻了。”
  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等待的完全是另一回事,脸上毫无表情、若有所思地瞅了瞅他,什么也没回答,好像彼得·彼特罗维奇这个名字他完全是头一次听到似的。
  “怎么?难道您至今还未得到任何消息吗?”彼得·彼特罗维奇有点儿不快地问。
  拉斯科利尼科夫对他的回答是慢慢倒到枕头上,双手垫在头底下,开始望着天花板。卢任的脸上露出烦恼的神情。佐西莫夫和拉祖米欣怀着更强烈的好奇心细细打量起他来,最后他显然发窘了。
  “我推测,我估计,”他慢吞吞地说,“十多天前,甚至几乎是两星期前发出的信……”
  “喂,您为什么一直站在门口呢?”拉祖米欣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既然您有话要说,那就请坐吧,不过你们两位,您和娜斯塔西娅都站在那儿未免太挤了。娜斯塔西尤什卡,让开点儿,让他进来!请进,这是椅子,请到这边来!挤进来吧!”
  他把自己那把椅子从桌边挪开一些,在桌子和自己的膝盖之间腾出一块不大的空间,以稍有点儿局促的姿势坐在那儿,等着客人“挤进”这条夹缝里来。时机挑得刚好合适,使客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于是他急急忙忙、磕磕绊绊,挤进这块狭窄的空间。客人来到椅子边,坐下,怀疑地瞅了瞅拉祖米欣。
  “不过,请您不要觉得难堪,拉祖米欣贸然地说,“罗佳生病已经四天多了,说了三天胡话,现在清醒了过来,甚至吃东西也有胃口了。那边坐着的是他的医生,刚给他作了检查,我是罗佳的同学,从前也是大学生,现在在照看他;所以请不要理会我们,也不要感到拘束,您要说什么,就接着往下说吧。”
  “谢谢你们。不过我的来访和谈话会不会惊动病人呢!”彼得·彼特罗维奇对佐西莫夫说。
  “不一会,”佐西莫夫懒洋洋地说,“您甚至能为他排忧解闷,”说罢又打了个呵欠。
  “噢,他早就清醒过来了,从早上就清醒了!”拉祖米欣接着说,他那不拘礼节的态度让人感到完全是一种真诚朴实的表现,所以彼得·彼特罗维奇思索了一下以后,鼓起勇气来了,也许这或多或少是因为这个衣衫褴褛、像个无赖的人自称是大学生的缘故。
  “令堂……”卢任开口说。
  “嗯哼!”拉祖米欣很响地哼了一声,卢任疑问地瞅了瞅他。
  “没什么,我并没有什么意思;请说吧……”
  卢任耸了耸肩。
  “……我还在她们那里的时候,令堂就给您写信来了。来到这里,我故意等了几天,没来找您,想等到深信您一切都已知悉以后再来;但是现在使我惊奇的是……”
  “我知道,知道!”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用最不耐烦的懊恼语气说。“这就是您吗?未婚夫?哼,我知道!……够了!”
  彼得·彼特罗维奇气坏了,不过什么也没说。他努力匆匆思索,想弄清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沉默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光景。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他的时候,本已稍微转过脸来,面对着他了,这时突然又重新凝神注视,怀着某种特殊的好奇心细细打量起他来,仿佛刚才还没看清他这个人,或者似乎是卢任身上有什么新的东西使他吃了一惊:为了看清卢任,他甚至故意从枕头上稍稍欠起身来。真的,彼得·彼特罗维奇的全部外表的确好像有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让人感到惊奇,似乎足以证明,刚才那样无礼地管他叫“未婚夫”,并非毫无道理。第一,可以看得出来。而且甚至是太明显了:他急于加紧利用待在首都的这几天时间,把自己打扮打扮,美化一番,等待着未婚妻到来,不过这是完全无可非议,也是完全可以允许的。在这种情况下,甚至自以为,也许甚至是过分得意地自以为打扮得更加讨人喜欢了,这也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彼得·彼特罗维奇是未婚夫嘛。他的全身衣服都新做的,而且都很好,也许只有一样不好:所有衣服都太新了,也过于明显地暴露了众所周知的目的。就连那顶漂亮、崭新的圆呢帽也说明了这个目的:彼得·彼特罗维奇对这顶呢帽尊敬得有点儿过分,把它拿在手里的那副小心谨慎的样子也太过火了。就连那副非常好看的、真正茹文①生产的雪青色手套也说明了同样的目的,单从这一点来看也足以说明问题了:他不是把手套戴在手上,而是只拿在手里,摆摆派头。彼得·彼特罗维奇衣服的颜色是明快的浅色,这种颜色多半适合年轻人穿着。他穿一件漂亮的浅咖啡色夏季西装上衣,一条轻而薄的浅色长裤,一件同样料子的坎肩和一件刚买来的、做工精细的衬衣,配一条带玫瑰色条纹的、轻柔的上等细麻纱领带,而最妙的是:这一切对彼得·彼特罗维奇甚至还挺合适。他容光焕发,甚至还有点儿好看,本来看上去就不像满四十五岁的样子。乌黑的络腮胡子像两个肉饼,遮住他的双颊,很讨人喜欢,密密地汇集在刮得发亮的下巴两边,显得十分漂亮。他的头发虽已稍有几茎银丝,却梳得光光滑滑,还请理发师给卷过,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就连他的头发也并不显得好笑,虽说卷过的头发通常总是会让人觉得可笑,因为这必然会使人的脸上出现去举行婚礼的德国人的神情。如果说这张相当漂亮而庄严的脸上当真有某种让人感到不快或使人反感的地方,那么这完全是由于别的原因。拉斯科利尼科夫毫不客气、仔仔细细地把卢任先生打量了一番,恶毒地笑了笑,又倒到枕头上,仍然去望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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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茹文系比利时的一个城市。
  但是卢任先生竭力克制着,好像决定暂时不理会这些古怪行为。
  “发现您处于这样的状况,我感到非常、非常难过,”他想努力打破沉默,又开口说。“如果我知道您身体欠佳,我早就来了。不过,您要知道,事情太多!……加上还要在参政院里办理一件我的律师业务方面的事情。至于您可以猜得到的那些急于要办的事,我就不提了。我随时都在等待着您的,也就是说,等待令堂和令妹到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稍动了动,想说什么;他的脸上露出激动不安的神情。彼得·彼特罗维奇停顿下来,等着,但是因为什么也没听到,于是又接着说下去:
  “……随时等待着。给她们找了一处房子,先让她们暂时住着……”
  “在哪儿?”拉斯科利尼科夫虚弱无力地问。
  “离这儿不太远,巴卡列耶夫的房子……”
  “这是在沃兹涅先斯基街,”拉祖米欣插嘴说,“那房子有两层,是家小旅馆;商人尤申开的;我去过。”
  “是的,是家小旅馆……”
  “那地方极其可怕、非常讨厌:又脏又臭,而且可疑;经常出事;鬼知道那儿住着些什么人!……为了一件丢脸的事,我去过那儿。不过,房租便宜。”
  “我当然没能了解这么多情况,因为我也是刚来到这里,”彼得·彼特罗维奇很爱面子地反驳说,“不过,是两间非常、非常干净的房间,因为这只是住很短的一段时间……我已经找到了一套正式的,也就是我们未来的住房,”他转过脸来,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目前正在装修;暂时我自己也是在这样的房间里挤一挤,离这儿只有几步路,是利佩韦赫泽尔太太的房子,住在我的一位年轻朋友安德烈·谢苗内奇·列别贾特尼科夫的房间里;就是他指点我,叫我去找巴卡列耶夫的房子……”
  “列别贾特尼科夫的?”拉斯科利尼科夫仿佛想起什么,慢慢地说。
  “是的,安德烈·谢苗内奇·列别贾特尼科夫,在部里任职。您认识他?”
  “是的……不……”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请原谅,因为您这样问,我才觉得您认识他。我曾经是他的监护人……是个很可爱的年轻人……对新思想很感兴趣……我很喜欢会见青年人:从他们那里可以知道,什么是新事物。”彼得·彼特罗维奇满怀希望地扫视了一下在座的人。
  “这是指哪一方面呢?”拉祖米欣问。
  “指最重要的,也可以说是最本质的东西,”彼得·彼特罗维奇赶快接着说,似乎这个问题使他感到高兴。“要知道,我已经十年没来彼得堡了。所有我们这些新事物、改革和新思想——所有这一切,我们在外省也接触到了;不过要想看得更清楚,什么都能看到,就必须到彼得堡来。嗯,我的想法就正是如此:观察我们年轻一代,最能有所发现,可以了解很多情况。说实在的:我很高兴……”
  “是什么让您高兴呢?”
  “您的问题提得很广泛。我可能弄错,不过,我似乎找到了一种更明确的观点,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批评的精神;一种更加务实的精神……”
  “这是对的,”佐西莫夫透过齿缝慢吞吞地说。
  “你胡说,根本没有什么务实精神,”拉祖米欣抓住这句话不放。“要有务实精神,那可难得很,它不会从天上飞下来。几乎已经有两百年了,我们什么事情也不敢做……思想吗,大概是正在徘徊,”他对彼得·彼特罗维奇说,“善良的愿望也是有的,虽说是幼稚的;甚至也能发现正直的行为,尽管这儿出现了数不清的骗子,可务实精神嘛,还是没有!务实精神是罕见的。”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彼得·彼特罗维奇带着明显的十分高兴的神情反驳说,“当然啦,对某件事情入迷,出差错,这是有的,然而对这些应当采取宽容态度:对某件事情入迷,说明对这件事情怀有热情,也说明这件事情所处的外部环境是不正常的。如果说做得太少,那么是因为时间不够。至于方法,我就不谈了。照我个人看,也可以说,甚至是已经做了一些事情:一些有益的新思想得到传播,某些有益的新作品得以流传,取代了从前那些空想和浪漫主义的作品;文学作品有了更加成熟的特色;许多有害的偏见得以根除,受到了嘲笑……总之,我们已经一去不返地与过去一刀两断了,而这,照我看,已经是成就了……”
  “背得真熟!自我介绍,”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说。
  “什么?”彼得·彼特罗维奇没听清,于是问,可是没得到回答。
  “这都是对的,”佐西莫夫赶快插了一句。
  “不对吗?”彼得·彼特罗维奇愉快地看了看佐西莫夫,接着说。“您得承认,”他对拉祖米欣接着说,不过已经带点儿洋洋得意和占了上风的神气,差点儿没有加上一句:“年轻人,”“至少为了科学,为了追求经济学的真理……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巨大成就,或者像现在人们所说的,有了进步。”
  “老生常谈!”
  “不,不是老主常谈!譬如说吧,在此以前,人们常对我说:‘你该去爱’,于是我就去爱了,结果怎样呢?”彼得·彼特罗维奇接着说,也许说得太匆忙了,“结果是我把一件长上衣撕作两半,和别人分着穿,于是我们两个都衣不蔽体,这就像俄罗斯谚语所说的:‘同时追几只兔子,一只也追不上’。科学告诉我们:要爱别人,首先要爱自己,因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以个人利益为基础的。你只爱自己,那么就会把自己的事情办好,你的长上衣也就能保持完整了。经济学的真理补充说,社会上私人的事办得越多,也可以这么说吧,完整的长上衣就越多,那么社会的基础也就越牢固,社会上也就能办好更多的公共事业。可见我仅仅为个人打算,只给自己买长上衣,恰恰是为大家着想,结果会使别人得到比撕破的长上衣更多的东西,而这已经不仅仅是来自个人的恩赐,而是得益于社会的普遍繁荣了①。见解很平常,但不幸的是,很久没能传到我们这里来,让狂热的激情和幻想给遮蔽起来了,不过要领会其中的道理,似乎并不需要有多少机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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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国经济学家、哲学家边塔姆(一七四八——一八三二)和他的信徒米利(一八○六——一八七三)的著作译成俄文后,当时俄国的报刊上正在广泛讨论他们的这种实用主义观点。
  “对不起,我也并不机智,”拉祖米欣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所以我们别再谈了。我这样说是有目的的,不然,所有这些废话和自我安慰,所有这些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老生常谈,说来说去总是那么几句,三年来已经让我听腻烦了,真的,不但我自己,就是别人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我都会脸红。您当然是急于炫耀自己学识渊博,这完全可以原谅,我并不责备您。现在我只想知道,你是什么人,因为,您要知道,近来有那么多各式各样的企业家要参加公共事业,而不管他接触到什么,都要曲解它,使之为自己的利益服务,结果把一切事业都搞得一塌糊涂。唉!够了!”
  “先生,”卢任先生怀着极其强烈的自尊感厌恶地说,“您是不是想要这样无礼地暗示,我也是……”
  “噢,请别这么想,请别这么想……我哪会呢!……唉,够了!”拉祖米欣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急遽地转过脸去,面对佐西莫夫,继续不久前的谈话。
  彼得·彼特罗维奇显得相当聪明,立刻表示相信所作的解释。不过他决定,再过两分钟就走。
  “现在我们已经开始认识了,我希望,”他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等您恢复健康以后,而且由于您已经知道的那些情况,我们的关系会更加密切……尤其希望您能早日康复……”
  拉斯科利尼科夫连头都没转过来。彼得·彼特罗维奇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一定是个抵押过东西的人杀死的!”佐西莫夫肯定地说。
  “一定是个抵押东西的人!”拉祖米欣附和说。“波尔菲里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不过还是在审问那些抵押过东西的人……”
  “审问抵押过东西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问。
  “是的,怎么呢?”
  “没什么。”
  “他是怎么找到他们的?”佐西莫夫问。
  “有些是科赫说出来的;另一些人的名字写在包东西的纸上,还有一些,是听说这件事后,自己跑了去的……”
  “嘿,大概是个狡猾、老练的坏蛋!好大的胆子!多么坚决果断!”
  “问题就在这里了,根本不是!”拉祖米欣打断了他的话。
  “正是这一点让你们大家全都迷惑不解,无法了解真实情况。我却认为,他既不狡猾,也不老练,大概这是头一次作案!如果认为这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凶手是个狡猾的老手,那将是不可思议的。如果认为凶手毫无经验,那就只有偶然的机会才使他得以侥幸逃脱,而偶然的机会不是会创造奇迹吗?也许,就连会碰到障碍,他都没预料到!他是怎么干的呢?——拿了几件值十卢布或二十卢布的东西,把它们塞满自己的口袋,在老太婆的箱子里那堆旧衣服里面乱翻了一通,——而在抽屉柜里,在上面一格抽屉的一个小匣子里,除了债券,人们还发现了一千五百卢布现金!他连抢劫都不会,只会杀人1第一次作案,我说,这是他第一次作案;发慌了!不是他老谋深算,而是靠偶然的机会侥幸脱身!”
  “这好像是说的不久前杀死一位老年官太太的那件凶杀案吧,”彼得·彼特罗维奇对着佐西莫夫插了一句嘴,他已经拿着帽子和手套站在那里了,但临走想再说几句卖弄聪明的话。看来他是想给人留下个好印象,虚荣心战胜了理智。
  “是的。您听说了?”
  “那还用说,跟她是邻居嘛……”
  “详情细节您都了解吗?”
  “那倒不能说;不过使我感兴趣的却是另一个情况,可以说,是整个问题。最近四、五年来下层阶级中的犯罪日益增多,这我就不谈了;我也不谈到处不断发生的抢劫和纵火;对我来说,最奇怪的是,上层阶级中的犯罪也同样愈来愈多,可以说,与下层阶级中的犯罪是并行的。听说某处有一个从前上过大学的人在大道上抢劫邮车;另一个地方,一些属于上层社会的人制造假钞票;在莫斯科捕获了一伙伪造最近发行的有奖债券的罪犯,——主犯之一是个教世界通史的讲师;还有,国外有一位驻外使馆的秘书被人谋杀,是由于金钱和某种难以猜测的原因……如果现在这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是被一个社会地位较高的人杀害的,因为乡下人不会去抵押金器,那么,第一,该怎样来解释我们社会上那一部分文明人士的堕落呢?”
  “经济上的许多变化……”佐西莫夫回答。
  “怎样解释吗?”拉祖米欣吹毛求疵地说。“正是因为我们根深蒂固地过于缺少务实精神,这就是解释。”
  “这是什么意思?”
  “在莫斯科,问您的那个讲师,为什么伪造有奖债券,他是这样回答的:‘大家用各种办法发财,所以我也急于发财。’原话我记不得了,不过意思就是:尽快发财,不劳而获!大家都习惯坐享其成,靠别人的思想生活,吃别人嚼过的东西。哼,最后审判的时刻一到,每个人都要前去受审:看你还靠什么发财……”
  “然而道德呢?也可以说,作人的原则……”
  “您在为什么操心啊?”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插嘴说。“这正是根据您的理论产生的结果!”
  “怎么是根据我的理论呢?”
  “把您刚才鼓吹的那一套引伸开去,结论就是:杀人是可以的……”
  “怎么会呢!”卢任高声喊道。
  “不,不是这样!”佐西莫夫回答。
  拉斯科利尼科夫躺在那儿,面色苍白,上嘴唇颤抖着,呼吸困难。
  “一切都有个限度,”卢任高傲地接着说,“经济观念还不等于请你去杀人,假如认为……”
  “这是真的吗,您,”拉斯科利尼科夫又突然用气得发抖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侮辱卢任,他感到十分高兴,“这是真的吗,您曾经对您的未婚妻说……就在您向她求婚刚刚得到她同意的时候……您就对她说,您最高兴的是……她是个穷人……因为娶一个穷人家的女儿对您更为有利,以后您好控制她……可以责备她,说她受了您的恩惠,是吗……”
  “先生!”卢任面红耳赤,窘态毕露,恼恨而气忿地高声叫喊,“先生……竟这样歪曲我的意思!请您原谅,我必须说,传到您耳中的,或者不如说是故意让您知道的流言,毫无根据,我……我怀疑,有人……一句话……这枝冷箭……一句话,是令堂……我本来就觉得,尽管她有不少优点,可是她的想法里有某些狂热和浪漫主义的色彩……不过我还是万万没想到,她竟会以幻想来歪曲事实,这样来理解我,把事情想象成……而到底……到底……”
  “您知道吗?”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大喊,从枕头上欠起身来,目光炯炯,锐利逼人,直盯着他,“您知道吗?”
  “知道什么?”卢任住了口,脸上带着受到侮辱和挑衅的神情,等待着。沉默持续了几秒钟。
  “就是,如果您再一次……您胆敢再提到……我母亲一个字……我就叫您滚出去!”
  “您怎么了!”拉祖米欣喊了一声。
  “啊,原来是这样!”卢任脸色发白,咬住嘴唇。“先生,您听我说,”他一字一顿地说,竭力克制着,可还是气得喘不过气来,“还在不久前我刚一进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您对我的态度是不友好的,可是我故意留下来,好对您能有更多的了解。对于一个有病的人和亲戚,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原谅,但是现在……对您……我永远也不会原谅……”
  “我没有病!”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声叫喊。
  “那就更不会……”
  “滚,您给我见鬼去!”
  但是卢任已经自己走了,没有把话说完,就又从桌子和椅子之间挤了出去;这一次拉祖米欣站了起来。让他过去。卢任谁也不看,甚至也没向佐西莫夫点个头,虽然后者早已向他点头示意,叫他别再打扰病人了;卢任走了出去,当他微微弯腰走出房门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帽子举得齐肩膀那么高。就连他弯腰的姿势也仿佛表现出,他随身带走了多么严重的侮辱。
  “能这样吗,能这样吗?”大惑不解的拉祖米欣摇着头说。
  “别管我,你们都别管我!”拉斯科利尼科夫发狂似地叫喊。“你们到底肯让我安静一下不,你们这些折磨人的家伙!我不怕你们!现在我谁也不怕,谁也不怕!给我滚开!我想独自个儿待在这儿,独自个儿,独自个儿,独自个儿!”
  “咱们走吧,”佐西莫夫对拉祖米欣点点头,说。
  “那怎么行,难道能这样丢下他不管吗?”
  “走吧!”佐西莫夫坚持地又说了一遍,说罢就走了出去。
  拉祖米欣想了想,就跑出去追他了。
  “如果我们不听他的话,那可能更糟,”佐西莫夫已经到了楼梯上,说。“不能激怒他……”
  “他怎么了?”
  “如果有什么有利的因素推动他一下就好了!刚才他精神还好……你听我说,他有什么心事!一件总也放不下、让他十分苦恼的心事……这一点我非常担心;准是这么回事!”
  “也许就是这位叫彼得·彼特罗维奇的先生吧!从谈话中可以听出,他要和他妹妹结婚,罗佳生病以前接到过一封信,信里提到了这件事……”
  “是啊;见鬼,他偏偏现在来了;也许会把事情完全弄糟了。你发觉没有,他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对什么都避而不答,只除了一件事,这件事总是会使他失去自制:就是这件凶杀案……”
  “对,对!”拉祖米欣附和说,“我不但发觉,而且非常注意!他很关心,也很害怕。这是因为,就在他生病的那天有人吓唬过他,在警察局长的办公室里;他昏过去了。”
  “今天晚上你把这件事跟我详细谈谈,以后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他让我很感兴趣,很感兴趣!半小时后我再去看他……
  不过发炎是不会的……”
  “谢谢你!这段时间里,我在帕申卡那儿等着,通过娜斯塔西娅照料他……”
  只剩下拉斯科利尼科夫一个人了,他急不可耐、满腹忧虑地看看娜斯塔西娅;但她还拖延着不走。
  “现在要喝茶吗?”她问。
  “以后再喝!我想睡觉!别管我……”
  他痉挛地转身面对墙壁;娜斯塔西娅走了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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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她刚一出去,他立刻就起来了,用门钩扣上房门,解开拉祖米欣不久前拿来、又重新包起来的那包衣服,动手穿了起来。怪事:似乎他突然变得十分镇静了;既不像不久前那样精神错乱,胡言乱语,也不像最近这段时间那样失魂落魄,惊恐万分。这是一种奇怪的、突然到来的镇静的最初瞬间。他的动作毫无差错,目的明确,表现出他有某种坚定的意图。“今天,就在今天!……”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不过他明白,他还很虚弱,但极度的精神紧张,使他变得镇静和下定决心的精神紧张,给了他力量和自信;不过他希望不至于跌倒在街上。他全身都换上了新衣服,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钱,想了想,把钱都装进了衣袋。一共是二十五卢布。他又拿了那几个五戈比的铜币,那是拉祖米欣拿去买衣服的十个卢布找回的零钱。然后他轻轻取下门钩,从屋里出来,走下楼梯,朝大敞着的厨房门里面张了一眼:娜斯塔西娅背对着他站着,弯下腰,正在吹女房东的茶炊。她什么也没听到。而且谁能想到他会出去呢?不一会儿,他已经到了街上。
  已经八点钟了,红日西沉。仍然那么闷热;然而他还是贪婪地吸了一口这恶臭难闻、尘土飞扬、被城市污染了的空气。他的头微微眩晕起来;他那双发红的眼睛里和白中透黄,十分消瘦的脸上,却显示出某种奇怪的旺盛精力。他不知道,也没想过要到哪里去;他只知道一点:“这一切必须在今天结束,一下子结束它,立刻;否则他决不回家,因为他不愿这样活下去。”怎么结束?用什么办法结束?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也不愿去想它。他驱除了这个想法,这个想法在折磨他。他只是感觉到,而且知道,必须让一切都发生变化,不是这样变,就是那样变,“不管怎么变都行”,他怀着绝望的、执拗的自信和决心反复说。
  由于以前养成的习惯,他顺着从前散步时通常走的那条路径直往干草广场走去。还不到干草广场,在一家小铺门前,马路上站着一个身背手摇风琴的黑发年轻流浪乐师,正在摇着一首十分动人的抒情歌曲。他是为站在他前面人行道上的一个姑娘伴奏,她约摸有十四、五岁,打扮得像一位小姐,穿一条钟式裙,肩上披着披肩,戴着手套,头上戴一顶插着火红色羽毛的草帽;这些东西都破旧了。她用街头卖唱的声音演唱那首抒情歌曲,声音发抖,然而相当悦耳和富有感染力,期待着小铺子里会有人丢给她两个戈比。拉斯科利尼科夫停下来,站在两三个听众身边,听了一会儿,掏出一枚五戈比的铜币,放到姑娘的手里。她正唱到最动人的高音上,突然停住不唱了,歌声猝然中断,她用尖锐的声音向摇琴的乐师喊了一声“够了!”于是两人慢慢往前、往另一家小铺子走去。
  “您爱听街头卖唱吗?”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问一个和他一起站在摇手摇风琴的乐师身旁的过路行人,那人已不算年轻了,看样子像是个游手好闲的人。那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吃了一惊。“我爱听,”拉斯科利尼科夫接着说,不过看他的神情,却仿佛根本不是在谈街头卖唱,“在寒冷、阴暗、潮湿的秋天晚上,一定要在潮湿的晚上,行人的脸色都白得发青,面带病容,这时候我爱听在手摇风琴伴奏下唱歌;或者是在没有风,潮湿的雪直接从天上飘落的时候,那就更好了,您明白吗?透过雪花,煤气路灯①闪闪烁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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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彼得堡市中心区装上了煤气路灯,其余地区是煤油路灯。
  “我不明白……对不起……”那位先生含糊不清地说,拉斯科利尼科夫的问题和奇怪的神情吓坏了他,他走到马路对面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一直朝前走,来到干草广场的一个拐角上,那天跟莉扎薇塔谈话的那个小市民和他老婆就是在这儿摆摊做生意的;但是这会儿他们不在这儿。认出这个地方以后,他站住了,往四下里看了看,问一个正在面粉店门口打呵欠、身穿红衬衣的年轻小伙子:
  “不是有个市民在这个拐角上做生意吗,跟一个女人,跟他老婆一起,不是吗?”
  “各式各样的人都在做生意,”小伙子傲慢地打量着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说。
  “他叫什么名字?”
  “受洗礼的时候给他取了个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
  “你是不是扎拉斯基人?哪个省的?”
  小伙子又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
  “大人,我们那儿不是省,是县,我兄弟出门去了,我待在家里,所以我不知道……清您原谅,大人,多多包涵。”
  “上面是个小饭馆吗?”
  “是个小饭馆,有弹子台;还有漂亮女人……好极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穿过广场。那边拐角上密密麻麻站着一群人,全都是乡下人。他挤进人最多的地方,看看那些人的脸。不知为什么,他很想跟所有人说话儿。但是乡下人都不答理他,大家都东一伙西一簇地挤在一起,互相小声交谈着,乱哄哄的,不知在谈什么。他站了一会儿,想了想,就往右转弯,在人行道上朝B大街那个方向走去。过了广场,他走进了一条小胡同……
  以前他也常经过这条很短的小胡同,胡同拐一个弯,从广场通往花园街。最近一段时间,每当他心里烦闷的时候,总是很想到这一带来溜达溜达,“好让心里更加烦闷”。现在他进了这条胡同,什么也不去想。这儿有一幢大房子,整幢房子里都是小酒馆和其他饮食店;从这些酒馆、饭店里不断跑出一些穿得像去“邻居家串门儿”的女人——不包头巾,只穿一件连衫裙。她们在人行道上两三个地方,主要是在底层入口处旁,成群地挤在一起,从入口走下两级台阶,就可以进入各种娱乐场所。这时从其中一个娱乐场所里正传出一阵阵喧闹声,在街上都听得清清楚楚:吉他声丁丁东东,有人在唱歌,笑语喧哗,十分快活。一大群女人挤在门口;有的坐在台阶上,另一些坐在人行道上,还有一些站在那里闲扯。旁边有个喝醉了的士兵,嘴里叼着支香烟,高声骂着街,在马路上闲荡,看来是想去什么地方,可是到底要去哪里,却想不起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正和另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对骂,一个烂醉如泥的醉汉横躺在街道上。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一大群女人身旁站了下来。她们用嘶哑的声音交谈着;她们都穿着印花布连衫裙和山羊皮的皮鞋,都没包头巾。有一些已经四十多岁了,不过也有十六、七岁的,几乎个个的眼睛都被打伤了。
  不知为什么,下边的歌声和喧闹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可以听到,那里,在一阵阵哈哈大笑和尖叫声中,在尖细的假噪唱出的雄壮歌曲和吉他的伴奏下,有人正用鞋后跟打着拍子,拼命跳舞。他全神贯注、阴郁而若有所思地听着,在门口弯下腰来,从人行道上好奇地往穿堂里面张望。
        你呀,我漂亮的岗警呀,
        你别无缘无故地打我呀!——
  歌手尖细的歌声婉转动人。拉斯科利尼科夫很想听清唱的是什么歌,似乎全部问题都在于此了。
  “是不是要进去呢?”他想。“他们在哈哈大笑。因为喝醉了。怎么,我要不要也喝它个一醉方休呢?”
  “不进去吗,亲爱的老爷?”女人中有一个用相当响亮、还没有完全嘶哑的声音问。她还年轻,甚至不难看,——是这群女人中唯一的一个。
  “瞧,你真漂亮啊!”他稍稍直起腰来,看了看她,回答说。
  她嫣然一笑;她很爱听恭维话。
  “您也挺漂亮啊,”她说。
  “您多瘦啊!”另一个女人声音低沉地说,“刚从医院出来吗?”
  “好像都是将军的女儿,不过都是翘鼻子!”突然一个微带醉意的乡下人走过来,插嘴说,他穿一件厚呢上衣,敞着怀,丑脸上带着狡猾的笑容。“瞧,好快活啊!”
  “既然来了,就进去吧!”
  “是要进去!很高兴进去!”
  他跌跌撞撞地下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往前走去。
  “喂,老爷!”那女人在后面喊了一声。
  “什么事?”
  她感到不好意思了。
  “亲爱的老爷,我永远高兴陪您玩几个钟头,可这会儿不知怎的在您面前却鼓不起勇气来。可爱的先生,请给我六个戈比,买杯酒喝!”
  拉斯科利尼科夫随手掏出几个铜币:三枚五戈比的铜币。
  “啊,您这位老爷心肠多好啊!”
  “您叫什么?”
  “您就问杜克莉达吧。”
  “不,怎么能这样呢,”突然那群女人里有一个对着杜克莉达摇摇头,说。“我真不知道,怎么能这样跟人家要钱!要是我的话,我会臊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奇地望望那个说话的女人。这是个有麻子的女人,三十来岁,脸上给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上嘴唇也有点肿了。她安详而又严肃地说,责备杜克莉达。
  “我是在哪儿,”拉斯科利尼科夫边往前走,边想,“我是在哪儿看到过,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在临刑前一小时说过,或者是想过,如果他必须在高高的悬崖绝壁上活着,而且是在仅能立足的那么狭窄的一小块地方站着,——四周却是万丈深渊,一片汪洋,永久的黑暗,永久的孤独,永不停息的狂风暴雨,——而且要终生站在这块只有一俄尺见方的地方,站一千年,永远站在那里,——他也宁愿这样活着,而不愿马上去死!①只要能活着,活着,活着!不管怎样活着,——只要活着就好!……多么正确的真理!人是卑鄙的!谁要是为此把人叫作卑鄙的东西,那么他也是卑鄙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补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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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雨果的《巴黎圣母院》。这里不是引用原文。
  他走到了另一条街上。“噢,‘水晶宫’!不久前拉祖米欣谈到过‘水晶宫’。不过我到底想干什么?对了,看报!……
  佐西莫夫说,在报上看到过……”
  “有报纸吗?”他走进一家宽敞的、甚至颇为整洁的饭店,问道,这家饭店有好几间房间,不过相当空。有两三个顾客在喝茶,稍远一点儿的一间屋里坐着一伙人,一共有四个,在喝香槟,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好像扎苗托夫也在他们中间。
  不过,从远处看,看不清楚。
  “管他去!”他想。
  “要伏特加吗?”跑堂的问。
  “给来杯茶。你再给我拿几份报纸来,旧的,从五天前一直到今天的,都要,我给你几个酒钱。”
  “知道了。这是今天的报纸。要伏特加吗?”
  旧报纸和茶都拿来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坐下,翻着找起来:“伊兹列尔——伊兹列尔——阿茨蒂克人——阿茨蒂克人——伊兹列尔——巴尔托拉——马西莫——阿茨蒂克人——伊兹列尔①……呸,见鬼!啊,这儿是新闻:一个女人摔下楼梯——一市民因酗酒丧生——沙区发生火灾——彼得堡区发生火灾——又是彼得堡区发生火灾——又是彼得堡区发生火灾②——伊兹列尔——伊兹列尔——伊兹列尔——伊兹列尔——马西莫……哦,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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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斯科利尼科夫看的是报纸上的广告。伊兹列尔是彼得堡郊外“矿泉”花园的主人,当时城里人都喜欢去“矿家”花园散步。一八六五年有两个侏儒到达彼得堡,一个叫马西莫,一个叫巴尔托拉,据说他们是墨西哥一个已经绝灭的土著民族阿茨蒂克人的后裔。当时报纸上广泛报道了这两个侏儒到达彼得堡的消息。
  ②彼得堡区与市中心区之间隔着涅瓦河。十九世纪六十年代那里都是木头房子,一八六五年夏季炎热,那里经常发生火灾。
  他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于是看起来了;一行行的字在他眼中跳动,然而他还是看完了所有“消息”,并贪婪地在以后几期报纸上寻找最新的补充报道。他翻报纸的时候,由于焦急慌乱,手在发抖。突然有人坐到他这张桌子这儿来,坐到了他的身边。他一看,是扎苗托夫,就是那个扎苗托夫,还是那个样子,戴着好几个镶宝石的戒指,挂看表链,搽过油的乌黑的鬈发梳成分头,穿一件很考究的坎肩,常礼服却穿旧了,衬衫也不是新的。他心情愉快,甚至是十分愉快而又温和地微笑着。因为喝了香槟,他那黝黑的脸稍有点儿红晕。
  “怎么!您在这儿?”他困惑不解地说,那说话的语气,就好像他们是老相识似的,“昨天拉祖米欣还对我说,您一直昏迷不醒。这真奇怪!要知道,我去过您那儿……”
  拉斯科利尼科夫知道他准会过来。他把报纸放到一边,转过脸来,面对着扎苗托夫。他嘴唇上挂着冷笑,在这冷笑中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恼怒的不耐烦神情。
  “这我知道,知道您去过,”他回答,“听说过。您找过一只袜子……您知道吗,拉祖米欣非常喜欢您,他说,您和他一道到拉维扎·伊万诺芙娜那儿去过,谈起她的时候,您竭力向火药桶中尉使眼色,可他就是不明白您的意思,您记得吗?怎么会不明白呢——事情是明摆着的……不是吗?”
  “他可真是个爱惹事生非的人!”
  “火药桶吗?”
  “不,您的朋友,拉祖米欣……”
  “您过得挺不错啊,扎苗托夫先生;到最快活的地方来,不用花钱!刚才是谁给您斟的香槟?”
  “我们……喝了两杯……又给斟上了吗?!”
  “这是酬劳嘛!您拥有一切呀!”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
  “没关系,心地善良的孩子,没关系!”他拍了拍扎苗托夫的肩膀,又补上一句,“我可不是故意惹您生气,‘而是因为我们要好,闹着玩儿’,老太婆的那个案子里,您那个工人用拳头捶米季卡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可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嘛,也许比您知道得还多。”
  “您这人真有点儿怪……大概,还病得很厉害。您不该出来……”
  “您觉得我怪吗?”
  “是的。怎么,您在看报?”
  “是在看报。”
  “有许多关于火灾的消息。”
  “不,我不是在看火灾的消息,”这时他神秘地看了看扎苗托夫;嘲讽的微笑使他的嘴唇变了形。“不,我不是看火灾的消息,”他对扎苗托夫眨眨眼,接着说。“您承认吧,可爱的青年人,您很想知道我在看什么消息,是吧?”
  “根本不想知道;我只不过这么问问。难道不能问吗?您怎么总是……”
  “喂,您是个受过教育、有文化的人,是吧?”
  “我读过中学六年级,”扎苗托夫神情有点儿庄重地说。
  “六年级!唉,你呀,我的小宝贝儿!梳着分头,戴着镶宝石的戒指——是个有钱的人!嘿,一个多可爱的小孩子呀!”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对着扎苗托夫的脸神经质地狂笑起来。扎苗托夫急忙躲开了,倒不是因为觉得受了侮辱,而是大吃一惊。
  “嘿,您多怪啊!”扎苗托夫神情十分严肃地又说了一遍。
  “我觉得,您一直还在说胡话。”
  “我说胡话?你胡扯,小宝贝儿!……那么,我很怪吗?
  您觉得我很有意思,是吗?有点儿异常?”
  “有点儿异常。”
  “是不是谈谈,我在看什么,找什么?瞧,我叫他们拿来了这么多报纸!可疑,是吗?”
  “好,您请说吧。”
  “耳朵竖起来了吗?”
  “竖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等以后再告诉您,竖起来是什么意思,而现在,我最亲爱的朋友,我向您声明……不,最好是:‘供认’……不,这也不对:‘我招供,您审问’——这就对了!那么我招供,我看的是,我关心的是……我找的是……我寻找的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眯缝起眼来,等待着,“我寻找的是——而且就是为此才到这儿来的——谋杀那个老太婆、那个官太太的消息,”最后,他几乎把自己的脸紧凑到扎苗托夫的脸上,低声耳语似地说。扎苗托夫凝神注视着他,一动不动,也没把自己的脸躲开。后来扎苗托夫觉得,最奇怪的是,他们之间的沉默足足持续了一分钟,足足有一分钟,他们俩就这样互相对视着。
  “您看这些消息,那又怎样呢?”扎苗托夫困惑不解而且不耐烦地高声说。“这关我什么事!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老太婆,”拉斯科利尼科夫还是那样悄悄地接下去说,对扎苗托夫的高声叫喊丝毫不动声色,“就是那个老太婆,您记得吗,你们在办公室里谈论起她来的时候,我昏倒了。怎么,现在您明白了吗?”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您明白了吗’?”扎苗托夫几乎是惊慌地问。
  拉斯科利尼科夫神情呆板而又严肃的脸霎时间起了变化,突然又像刚才那样神经质地狂笑起来,似乎他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他顿时想起不久前的那一瞬间,异常清晰地感觉到当时的情景:他手持斧头站在门后,门钩在跳动,他们在门外破口大骂,要破门而入,他却突然想对他们高声大喊,和他们对骂,向他们伸舌头,逗弄他们,嘲笑他们,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您不是疯子,就是……”扎苗托夫脱口而出,但立刻住了嘴,仿佛有个突然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想法使他吃一惊。
  “就是?‘就是’什么?嗯,是什么?喂,请说啊!”
  “没什么!”扎苗托夫气呼呼地说,“全都是胡说八道!”
  两人都默默不语。在一阵突然爆发的狂笑之后,拉斯科利尼科夫又突然陷入沉思,变得忧郁起来。他用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一只手托着头。似乎他把扎苗托夫完全忘了。沉默持续了相当久。
  “您怎么不喝茶呢?茶要凉了,”扎苗托夫说。
  “啊?什么?茶?……好吧……”拉斯科利尼科夫从杯子里喝了一口茶,把一小块面包放进嘴里,突然看了看扎苗托夫,好像想起了一切,仿佛一下子精神振作起来:他的脸上又恢复了一开始时那种嘲讽的神情。他在继续喝茶。
  “如今发生了不少这种欺诈案件,”扎苗托夫说。“不久前我在《莫斯科新闻》上看到一条消息,莫斯科捕获了一伙制造伪币的罪犯。是一个集团。他们伪造债券。”
  “哦,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还在一个月以前就看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平静地回答。“这么说,照您看,这是些骗子了?”他冷笑着补上一句。
  “怎么不是骗子呢?”
  “这些人吗?是孩子,布兰别克①,而不是骗子!有整整五十个人为了这个目的结成了一伙!难道能这样吗?有三个就已经太多了,而且还得互相信任,对别人比对自己还要相信!只要有一个喝醉了,说漏了嘴,那就全都完了!布兰别克!雇了些靠不住的人在各个银行办事处兑换债券:这种事情能随便碰到个人就让他去干吗?好,即使这些布兰别克成功了,即使每人都换了一百万卢布,那么以后呢?一辈子怎么办?每个人这一辈子都得取决于别人是不是会走漏风声!这样还不如上吊,倒还干脆!他们却连兑换都不会:有一个才在办事处里兑换了五千卢布,手就发抖了。点完了四千,还有一千,不点就收下了,相信不会有错,只想揣到口袋里,赶快逃走。于是就引起了怀疑。因为有一个傻瓜,一切全都毁了!难道能这么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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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文blanc-bec的音译,“乳臭未干的孩子”,“黄口孺子”之意。
  “双手发抖吗?”扎苗托夫随声附和说,“不,这是可能的。不,这我完全相信,完全相信这是可能的。有时是会经受不住。”
  “经受不住?”
  “您会经受得住?不,我可受不了!为了一百卢布赏金去干这么可怕的事情!拿着假债券去——去哪里?——去银行办事处,而那里的人识别债券,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
  不,我准会心慌意乱。您却不会发慌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又很想“伸出舌头来”。一阵阵寒颤掠过他的背脊。
  “要是我,就不会这么干,”他从老远谈起。“要是我,我就这样去兑换:最先拿到的那一千卢布,要翻来覆去点四遍,每张钞票都要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然后再去点另外那一千;先从头点起,点到一半,抽出一张五十卢布的票子,对着亮处看看,再把它翻转来,又对着亮处看看,——是不是假的呢?‘我,’就说:‘我不放心:我有个女亲戚,前两天就是因为收下了一张假钞票,白丢了二十五卢布’;还要编个故事,叙说一遍。待到开始点第三叠一千的时候,——不,对不起:我好像觉得,在那第二叠一千里,点到七百的时候,数得不对,我有怀疑,于是丢下这第三叠一千,又去点第二叠,——五千卢布都是这样点法。等到都点完了,又从第五叠和第二叠里各抽出一张钞票来,对着亮处看了又看,又觉得可疑,‘请给换一张’,——折腾得那个办事员疲惫不堪,不知道怎样才能把我打发走!等到终于都点清了,走出去了,却又把门打开——啊,不,对不起,我又回转来,问个什么问题,要求得到解释,——要叫我,就这么干!”
  “嘿”,您说了些多么可怕的话!”扎苗托夫笑着说。“不过这只是说说而已,真的干起来,您准会出差错。我跟您说,照我看,干这种事,别说是您我,就连经验丰富的亡命之徒也不能担保万无一失。用不着到远处去找,眼前就有现成的例子:我们地区里有个老太婆让人给杀害了。看来是个玩命的家伙,大白天,不顾一切危险,豁出命来干,只是靠奇迹才能侥幸逃脱,——可他的手还是发抖了:没能偷走所有财物,没能经受住;从案情就可以看出……”
  拉斯科利尼科夫仿佛受到了侮辱。
  “可以看出!那么请您去抓住他吧,现在就去!”他高声叫喊,幸灾乐祸地激扎苗托夫。
  “有什么呢,会抓到的。”
  “谁去抓?您吗?您抓到他吗?您会累得筋疲力尽!你们所指望的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人会不会大手大脚地花钱,不是吗?本来没有钱,这时突然大手大脚地挥霍起来,——怎么会不是他呢?那么,就这一点来说,你们准会上这个小孩子的当,如果他想这么干的话!”
  “问题就在这里了,他们总是这么干的,”扎苗托夫回答,“他们豁出命来,狡猾地杀了人,后来马上就在酒馆里落入法网。就是在他们大手大脚挥霍的时候捕获他们。不是所有人都像您这样狡猾。您当然不会进酒馆了,不是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皱起眉头,凝神瞅了瞅扎苗托夫。
  “看来您是得寸进尺,很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我会怎么干了?”他很不高兴地问。
  “倒是很想知道,”扎苗托夫坚决而认真地回答。不知怎的他的语气和目光都变得太认真了。
  “很想吗?”
  “很想。”
  “好吧。我会这样做,”拉斯科利尼科夫开始说,又突然把自己的脸凑近扎苗托夫的脸,又凝神注视着他,又是那样低声耳语,以致扎苗托夫这一次甚至颤抖了一下。“要叫我,就会这么办:我会拿了钱和东西,一离开那儿,哪里也不去,立刻就会去找一个荒凉僻静的地方,那儿只有一道围墙,几乎一个人也没有;——找一个菜园或者这一类的地方。事先我就会看中那个地方,这个院子里有块一普特或者一普特半重的大石头,就在一个角落上,围墙旁边,也许从盖那幢房子的时候起就放在那儿了;我会搬开这块石头,——石头底下一定有一个坑,——我会把所有这些东西和钱都放进这个坑里。把东西放进去以后,我会再把石头推回去,放得跟原来一个样,再用脚把土踩实,然后走开。一年,两年,三年,我都不会去取它,——哼,您去找吧!钱虽然有过,可是全花光了!”
  “您是个疯子,”扎苗托夫不知为什么也几乎是低声悄悄地说,而且不知为什么突然从拉斯科利尼科夫身边挪开一些。拉斯科利尼科夫两眼炯炯发光;面色白得可怕;他的上嘴唇抖动了一下,轻轻跳动起来。他尽量俯身凑近扎苗托夫,嘴唇微微翕动起来,可是什么话也没说;这样持续了约摸半分钟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不能控制自己。一句可怕的话,就像那时候门上的门钩一样,在他嘴里一个劲儿地跳动着:眼看就要冲出来了;眼看就要约束不住,眼看就要脱口而出了!
  “如果老太婆和莉扎薇塔是我杀的,那又怎样呢?”他突然说,又立刻醒悟了。
  扎苗托夫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脸色白得像桌布一样。他笑了笑,他的脸变得很不自然。
  “难道这可能吗?”他用勉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恶狠狠地瞅了他一眼。
  “您承认吧,您相信了?是吧?不是吗?”
  “根本不信!现在比任何时候更不相信!”扎苗托夫急忙说。
  “终于落网了!小麻雀给捉住了。既然现在‘比任何时候更不相信’,可见以前您相信过,不是吗?”
  “根本不是!”扎苗托夫大声叫嚷,显然发窘了。“您就是为了让我上当受骗,故意吓唬我吗?”
  “这么说您不相信吗?那时候我从办公室出去以后,你们背着我讲了些什么?我昏倒以后,火药桶中尉干吗要盘问我?喂,你过来,”他对跑堂的喊了一声,同时站起来,拿起帽子,“多少钱?”
  “一共三十戈比,”跑堂的一边跑过来,一边回答。
  “再给二十戈比小费。瞧,多少钱啊!”他把那只拿着钞票的、发抖的手伸到扎苗托夫面前,“红的和蓝的①,一共二十五卢布。打哪儿弄来的?哪儿来的这身新衣服?因为您是知道的,我曾经连一个戈比也没有!大概已经问过女房东了……好,够了!Assezcausé!②再见……最愉快的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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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红的是十卢布一张的钞票,蓝的是五卢布一张的。
  ②法文,“闲扯得够了”之意。
  他走了出去,由于一种奇怪的歇斯底里的感觉,他浑身都在发抖,在这种奇怪的感觉里同时还有一部分抑制不住的高兴,——不过他神情阴郁,十分疲倦。他的脸扭歪了,好像刚发过什么病似的。他更疲倦了。他曾经恢复了精力,现在精力突然衰退了,随着他受到第一次刺激,随着第一次感到气愤,随着这种气愤的感觉逐渐消失,他的精力也迅速衰退了。
  只剩下扎苗托夫一个人以后,他又在那个地方沉思默想地坐了许久。拉斯科利尼科夫无意中完全改变了他对这件凶杀案的某一点的想法,并最终确定了自己的意见。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是个笨蛋!”最后他断定。
  拉斯科利尼科夫刚打开到街上去的门,突然就在台阶上迎面撞到了正走进来的拉祖米欣。两个人甚至只隔一步远,却谁也没看到谁,所以几乎撞了个头碰头。他们彼此用目光打量着对方,对看了一会儿。拉祖米欣惊讶极了,但是突然,一股怒火,一股真正的怒火在他眼里可怕地闪闪发光。
  “哈,原来你在这儿!”他扯着嗓子大喊。“从床上下来,跑了!我到处找他,连沙发底下都找过了!顶楼上也去过了!为了你,我差点儿没把娜斯塔西娅痛打一顿……可是瞧,他在哪里!罗季卡!这是什么意思?把实话全说出来!你说老实话!听见了吗!”
  “这意思就是,你们全都让我烦死了,我想独自个儿待一会儿,”拉斯科利尼科夫安详地回答。
  “独自个几?在你还不能走路,脸还白得像麻布一样,呼吸还很困难的时候!傻瓜!……你在‘水晶宫’干什么了?立刻说出来!”
  “让我走!”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想从他身旁过去。这可把拉祖米欣惹火了:他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
  “让你走?你竟敢说:‘让我走’?你知道现在我要把你怎么样吗?我要一把抱住你,把你捆起来,夹在腋下把你弄回家去,锁起来!”
  “你听我说,拉祖米欣,”拉斯科利尼科夫轻轻地,看来完全平静地说,“难道你看不出我不愿领你的情吗?何苦偏要施恩于……根本不领情的人?对你的关心,他觉得根本无法忍受,对这样的人,你何苦偏要关怀备至?在我刚开始发病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找到我?说不定我倒很高兴死呢?难道今天我对你说得还不清楚吗:你是在折磨我,你让我……烦死了!你当真愿意折磨人吗?请你相信,你这样做的确严重妨碍我恢复健康,因为这是在不断地惹我生气。为了不惹我生气,佐西莫夫刚才不是已经走了吗。看在上帝份上,请你也别管我了!最后,请问你有什么权力强制我,不让我自由行动?难道你看不出,我现在说话,神智是完全清醒的吗?我求求你,请你教导我,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你不再和我纠缠,不再为我做什么好事?就算我忘恩负义,就算我行为卑鄙吧,不过请你们大家都不要管我,看在上帝份上,请你们都别管我!
  别管我!别管我!”
  他一开始说话是平心静气的,事先就感到把满腔恶毒的怨气发泄出来的那种快乐,可是到末了,却气得发狂,上气不接下气,跟不久前和卢任说话时一样了。
  拉祖米欣站了一会儿,想了想,放开了他的手。
  “你滚,见鬼去吧!”他轻轻地说,几乎是陷入沉思。“等等!”拉斯科利尼科夫正要走,他又突然吼叫起来,“你听我说。我要告诉你,所有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是只会空谈和吹牛的家伙!只要你们一遇上点儿不顺心的事,就像下蛋的母鸡一样,唠唠叨叨,嘀咕个没完!就连嘀咕起来,也是剽窃别人的词句。在你们身上看不到一丁点儿独立生活的影子!你们都是用鲸蜡膏做成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乳浆!你们当中的人,我一个也不相信!在任何情况下,首先引人注目的就是,你们似乎都不像人!等——一——等!”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又要走,他加倍狂怒地大喊一声,“你给我听完!你知道,为庆贺我迁入新居,今天有人来我家聚会,也许现在已经来了,我让舅舅留在家里招待客人,——我刚刚跑回去一趟。那么,如果你不是傻瓜,不是惹人讨厌的傻瓜,不是愚蠢透顶的傻瓜,不是和大家格格不入的怪物……你要知道,罗佳,我承认,你是个聪明小伙子,可你是个傻瓜!——那么,如果你不是傻瓜,今天你还是上我那儿去,坐一个晚上,总比白白地磨破鞋底要好一些。既然你已经出来了,那就一定得去!我给你弄把软绵绵的扶手椅来,房东那里有……喝杯茶,和朋友们聚会聚会……啊,不,我要让你躺到沙发上,——那样也还是跟我们在一起……佐西莫夫也要去。你去吗?”
  “不去。”
  “你—胡—说!”拉祖米欣忍不住高声吼叫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不去?你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且对这种事,你什么也不懂……我像这样跟人吵架,吵得谁也不理谁,已经有上千次了,可后来又和好如初……感到惭愧了,就又去找人家!那么你记住,波钦科夫的房子,三楼……”
  “为了得到施恩于人的快乐,您大概肯让人揍您一顿吧,拉祖米欣先生。”
  “揍谁?揍我!只要有人胆敢这么想一想,我就拧掉他的鼻子!波钦科夫的房子,四十七号,官员巴布什金的住宅里……”
  “我不去,拉祖米欣!”拉斯科利尼科夫转身走了。
  “我打赌,你一定会来!”拉祖米欣对着他的背影叫喊。
  “不然你……不然我就不把你看作我的朋友!等等,喂!扎苗托夫在那儿吗?”
  “在那儿。”
  “你见到了?”
  “见到了。”
  “说话了?”
  “说话了。”
  “谈些什么?唉,去你的吧,请别说了。波钦科夫的房子,四十七号,巴布什金的住所,别忘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花园街,在街角拐了个弯。拉祖米欣沉思了一会儿,望着他的背影。最后他挥了挥手,走进屋去,但是在楼梯当中又站住了。
  “见鬼!”他几乎是出声地继续想,“他说话倒是有理智的,可好像……要知道,我也是个傻瓜!难道疯子说话就没有理智吗?我好像觉得,佐西莫夫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他用一根手指敲了敲前额。“嗯,如果……唉,现在怎么能让他一个人走呢?大概会淹死的……唉,我错了!不行!”于是他跑回去追赶拉斯科利尼科夫,但是连他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他啐了一口,快步回到“水晶宫”去,赶快去问扎苗托夫。
  拉斯科利尼科夫径直走上×桥,站到桥当中的栏杆旁边,用两个胳膊肘撑在栏杆上,举目远眺。和拉祖米欣分手后,他已虚弱到这种程度,好容易才来到这儿,他想在什么地方坐下来,或者就躺到街上。他俯身对着河水,无意识地望着落日最后一抹粉红色的反光,望着在愈来愈浓的暮色中逐渐变暗的一排房屋,望着左岸沿河大街某处顶楼上远方的一个小窗户,有一瞬间落日的余晖突然照射到小窗子上,于是它闪闪烁烁,好似在火焰中一般,他还望着运河里渐渐变黑的河水,好像在细细端详它。最后,一些红色的圆圈儿在他眼里旋转起来,房屋似乎在动,行人、沿河大街、马车——这一切都在四周旋转,跳起舞来。突然他颤抖了一下,也许是一个奇怪的、怪模怪样的幻象才使他没有再一次昏倒。他感觉到,有人站到了他身旁,就站在他右边,紧挨着他;他看了一眼——看到一个身材高高的妇女,头上包着头巾,椭圆形的脸又黄又瘦,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微微发红。她直瞅着他,但显然什么也没看见,也没看出有人站在那里。突然她用右手撑着栏杆,抬起右脚,跨过栅栏,然后又把左脚跨过去,纵身跳进运河。肮脏的河水向四面让开,转瞬间就吞没了这个牺牲品,但是一分钟后那个投水的女人又浮了上来,随着奔流的河水悄无声息地往下游漂去,头和脚都没入水中,背脊朝上,已经弄乱了的、鼓胀起来的裙子,像个枕头样露在水里。
  “有个女人投河了!有个女人投河了!”几十个声音在喊;人们跑了过来,两岸都挤满了人,桥上,拉斯科利尼科夫周围聚集了一大群人,从后面推他,挤他。
  “天哪,这是我们的阿芙罗西尼尤什卡呀!”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喊声。“天哪,救命啊!好心的人们,把她拉上来呀!”
  “船!弄条小船来!”人群中在喊。
  但是船已经不需要了:一个警察顺着斜坡的台阶跑到河边,脱掉大衣和靴子,跳下水去。没费多大事:河水已经把溺水者冲到离斜坡只有两步远的地方,他用右手抓住她的衣服,左手抓住他的一个同事伸给他的长竿,投水的女人立刻给拉了上来。把她放到了斜坡的花岗石板上。她很快苏醒过来了,欠起身,坐起来,一连打了几个喷嚏,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响,毫无意义地用双手在湿淋淋的裙子上乱擦了一阵。她什么话也不说。
  “她醉得不省人事了,天哪,醉得不省人事了,”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哭着说,她已经站在阿芙罗西尼尤什卡身边了,“前两天她也想上吊来看,从绳子上把她给救下来了。这会儿我正上小铺里去买东西,留下个小姑娘看着她,——瞧,又出了这种罪过的事!是个普通平民,天哪,我们的一个普通老百姓,就住在附近,从边上数起第二所房子里,就在那儿……”
  人们渐渐散了,两个警察还在照看着投水的女人,有人喊了一声,提到了警察局……拉斯科利尼科夫怀着一种奇怪的漠不关心的心情,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他感到厌恶了。“不,讨厌……水……不值得,”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不会有任何结果,”他补上一句。“没什么好等了。这是什么,警察局……扎苗托夫为什么不在办公室?九点多办公室还在办公……”他转身背对着栏杆,朝四周看了看。
  “那么怎么样呢!走吧!”他坚决地说,于是从桥上下来,往警察局那个方向走去。他的心空虚,麻木。他什么也不愿想。就连烦恼也消失了,刚刚他从家里出来,打算“结束一切!”的时候,曾经精力充沛,现在精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冷漠。
  “有什么呢?这也是一条出路!”他在沿河大街上悄悄地、无精打采地走着,心里在想。“我还是要去结束掉,因为我希望结束……不过,这是出路吗?反正一样!一俄尺的空间是会有的,——嘿!不过,是个什么结局啊!难道是结局吗?我去告诉他们,还是不说呢?哎……见鬼!再说,我也累了:赶快在什么地方躺下,或者坐下吧!最丢人的是,太愚蠢了。对这我也不在乎。呸,有些多么愚蠢的想法钻进我脑子里来了……”
  去警察局,得一直走,在第二个转弯处往左拐:离这儿只有几步路了。但是走到第一个转弯处,他站住了,想了想,拐进一条小胡同,绕道走,穿过两条衔,——也许是毫无目的,可也许是为了拖延时间,赢得时间,哪怕再拖延一分钟也好。他走路时,眼睛看着地下。突然仿佛有人对着他耳朵悄悄说了句什么。他抬起头来,看到自己正站在那幢房子前,就站在大门旁边。从那天晚上起他就再没来过这儿,也没经过这儿。
  一种无法抗拒、也无法解释的愿望吸引了他。他走进那幢房子,穿过门洞,然后进了右手的第一个入口,顺着那道熟悉的楼梯上四楼去。又窄又陡的楼梯很暗。他在每一个楼梯平台上都站下来,好奇地往四下里看看。第一层楼的平台上,窗子上的窗框完全拆下来了。“那时还没拆掉”,他想。瞧,已经到了二楼尼科拉什卡和米季卡在那儿干活的那套房间:“门锁着;门重新油漆过了;这么说,要出租了。”瞧,这是三楼……这是四楼……“这儿!”他感到困惑不解:这套住房的门大敞着,里面有人,可以听到说话的声音;这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稍犹豫了一会儿,他走上最后几级楼梯,走进屋里。
  这套房子也重新装修过了;里面有几个工人;这似乎使他吃了一惊。不知为什么,他想象,他将要看到的一切都会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也许,就连那两具尸体也仍然倒在那儿的地板上。而现在却是:空徒四壁,什么家具也没有;真有点儿奇怪!他走到窗前,坐到窗台上。
  一共只有两个工人,两个都是年轻小伙子,一个年纪大些,另一个年轻得多。他们正在往墙上糊带淡紫色小花的白色新墙纸,以取代以前那些已经又旧又破的黄色墙纸。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知为什么很不喜欢把墙纸换掉;他怀着敌意看着这些新墙纸,仿佛因为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而感到惋惜。
  两个工人显然是耽误了些时间,现在正匆匆卷起墙纸,准备回家。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出现几乎没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正在谈论着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双手交叉,坐在那儿侧耳倾听。
  “她大清早就来找我,”那个年纪大些的对那个年轻的说,“一大早就来了,打扮得好漂亮啊。我说:‘你干吗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我说,‘你在我面前扭来扭去作什么?’‘我想,’她说,‘季特·瓦西利耶维奇,我希望从今以后完全听你的。’瞧,原来是这么回事!嘿,她打扮得那个漂亮啊:完全是时装杂志上的样子,简直就像杂志上的画片儿!”
  “叔叔,这时装杂志是什么?”那个年轻的问。他显然是在向“叔叔”讨教。
  “时装杂志嘛,这就是,我的老弟,这么一些图画,彩色的,每星期六都邮寄给这儿的裁缝,从外国寄来的,上面教人怎样穿才时髦,有男人的,同样也有女人的。就是说,是图画。男人多半画成穿着腰部打褶的大衣,女人嘛,老弟,那上面画的,都是给女人做衣服时做样子的,别提多好看了!”
  “在这个彼得堡,什么东西没有啊!”那个年轻的心驰神往地高声叫嚷,“除了圣母,什么都有!”
  “除了这,我的老弟,什么都有,”那个年纪大些的教导似地结束了这场谈话。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起来,往另一间屋里走去,从前,箱子、床和抽屉柜都摆在那间屋里;屋里没有家具了,他觉得这间房间非常小。墙纸还是原来的;墙角落里,墙纸上清晰地显示出原来供圣像的神龛的痕迹。他往四下里看了看,又回到窗前。年纪较大的工人斜着眼睛盯着他。
  “您有什么事?”他突然问拉斯科利尼科夫。
  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回答,却站起来,走进穿堂,拉了一下门铃。还是那个门铃,还是同样的白铁皮的响声!他又拉了一次,第三次;他留神听了听,记起了一切。他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逼真地想起了从前那痛苦、可怕、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的心情,铃声每响一下,他就打一个寒颤,可是他却觉得越来越高兴了。
  “您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一个工人走到他跟前,大声问。拉斯科利尼科夫又走进房门。
  “我想租房子,”他说,“来看看。”
  “没有人夜里来租房子;再说,您该跟管院子的一道来。”
  “地板冲洗过了;要油漆吗?”拉斯科利尼科夫接着说。
  “血没有了?”
  “什么血?”
  “老太婆和她妹妹都被人杀害了。这儿曾经有一大摊血。”
  “你到底是什么人?”工人不安地大声问。
  “我吗?”
  “是的。”
  “你想知道吗?……咱们到警察局去,我在那里告诉你。”
  两个工人都莫明其妙地瞅了瞅他。
  “我们该走了,已经迟了。咱们走,阿廖什卡。得把门锁上,”那个年纪较大的工人说。
  “好,咱们走吧!”拉斯科利尼科夫漠然地回答,说罢最先走了出去,慢慢下楼去了。“喂,管院子的!”走到大门口,他喊了一声。
  有好几个人站在房子的入口处,在看过路的行人;站在那儿的是两个管院子的,一个妇女,一个穿长袍的小市民,另外还有几个人。拉斯科利尼科夫径直朝他们走去。
  “您有什么事?”两个管院子的当中有一个问。
  “你到警察局去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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