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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

_13 陀思妥耶夫斯基(俄)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走到他跟前。
  “妈妈,不管会出什么事,不管您听到关于我的什么消息,也不管别人对您怎样谈论我,您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爱我?”他突然十分激动地问,仿佛没仔细考虑自己的话,也没斟酌过所用的词句。
  “罗佳,罗佳,你怎么了?你怎么能问这样的话!谁会对我谈论你呢?而且我也不会相信任何人的话,不管谁来,我都要把他赶出去。”
  “我来是要请您相信,我一向爱您,现在我很高兴,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杜涅奇卡不在家,我甚至也为此感到高兴,”他还是那样激动地接着说下去,“我来坦率地告诉您,尽管您会遭到不幸,不过您还是应该知道,现在您的儿子爱您胜过爱他自己,您以前认为我冷酷无情,我不爱您,这全都不是事实。我永远也不会不爱您……好,够了;我觉得,应该这样做,就这样开始……”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默默地拥抱了他,把他紧紧搂在胸前,轻轻地哭了。
  “罗佳,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最后她说,“这些时候我一直以为,你只不过是对我们感到厌烦了,现在,根据一切情况来看,我明白,你是准备经受一场极大的灾难,所以你在发愁。这一点我早就预见到了,罗佳。原谅我谈起这件事来;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每天夜里都睡不着。昨天夜里你妹妹躺在床上,也一夜都在说胡话,一直在想着你。我用心听着,听到了一些话,可是什么也听不懂。整整一早上,我一直像是要赴刑场一样,坐立不安,等待着什么,预感到会出事,瞧,这不是等到了!罗佳,罗佳,你要去哪里?你是要上什么地方去吗?”
  “是的。”
  “我就这么想嘛!我也能跟你一道去,如果你需要的话。还有杜尼娅;她爱你,她非常爱你,还有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让她也跟我们一道去,如果需要的话;你要知道,我甚至乐意收她做我的女儿。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会帮助我们一道做好准备……不过……你到底……要上哪儿去?”
  “别了,妈妈。”
  “怎么!今天就走!”她高声惊呼,好像会永远失去他。
  “我不能,我该走了,我非常需要……”
  “连我也不能跟你一起去吗?”
  “不,请您跪下,为我向上帝祈祷吧。也许您的祈祷上帝会听得到的。”
  “让我给你画个十字,为你祝福!对了,就这样,就是这样。噢,天哪,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啊!”
  是的,他觉得高兴,非常高兴,因为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在这些可怕的日子里,他好像头一次变得心软了。他俯身跪倒在她面前,吻她的脚,母子俩抱头痛哭。这一次她并不觉得惊讶,也不详细询问他了。她早已明白,儿子发生了某种可怕的事,现在,对他来说,可怕的时刻到了。
  “罗佳,我亲爱的,你是我的头生子,”她哭着说,“现在你又像小时候那样来到我跟前,像那时候那样拥抱我,吻我了;还在我和你父亲一起过穷日子的时候,单是有你和我们在一起,就使我们感到宽慰了,等到我安葬了你父亲,我和你曾经有多少次像现在这样互相拥抱着,坐在坟前痛哭啊。我早就在哭了,这是因为母亲的心早就预感到了这场灾难。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你,你记得吗,我们刚一来到这里的那天,我一看到你的目光,就猜到了,当时我的心猛然颤动了一下,今天一给你开门,朝你看了一眼,唉,我就想,看来,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罗佳,罗佳,你不是马上就走,是吗?”
  “不是。”
  “你还会来吗?”
  “是的……会来。”
  “罗佳,你别生气,我也不敢问你。我知道,我不敢问,不过你只要对我说一声,你要去的地方远吗?”
  “很远。”
  “去那里做什么,有什么工作,关系你的前途,还是怎么呢?”
  “听天由命吧……只不过请您为我祈祷……”
  拉斯科利尼科夫向门口走去,但是她一把抓住了他,用绝望的目光瞅着他的眼睛。她的脸吓得变了样。
  “够了,妈妈,”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竟忽然想要到这里来,对此他深感后悔。
  “不是永别吧?还不是永别,不是吗?你还会来的,明天你还要来,不是吗?”
  “我来,我来,别了。”
  他终于挣脱了。
  晚上空气清新,温暖,明亮;还从早晨起,天就已经晴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往自己的住处走去;他走得很快。他希望在日落前把一切全都结束。在那时以前他不希望遇到任何人。上楼去自己住的房子的时候,他发觉,娜斯塔西娅丢下了茶炊,凝神注视着他,一直目送着他上楼去。“不是我屋里有人吧?”他想。他怀着厌恶的心情,仿佛看到了波尔菲里。但是走到自己的房间,推开房门,他却看到了杜涅奇卡。她独自坐在屋里,陷入沉思,看来,早已在等着他了。他在门口站住了。她惊恐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笔直地站在他面前。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露出恐惧和无限悲哀的神情。单看这目光,他立刻明白,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我该进去呢,还是走开?”他疑虑地问。
  “我在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家坐了整整一天,我们俩都在等着你。我们以为,你一定会到那里去。”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进屋里,疲惫不堪地坐到椅子上。
  “我有点儿虚弱,杜尼娅;已经很累了;可我希望至少在这个时候能够完全控制住自己。”
  他怀疑地瞅了她一眼。
  “这一夜你是在哪里度过的?”
  “记不清了;你要知道,妹妹,我想彻底解决,好多次从涅瓦河附近走过;这我记得。我想在那儿结束生命,可是……
  我下不了决心……”他喃喃地说,又怀疑地看看杜尼娅。
  “谢天谢地!我们担心的就正是这一点,我和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这么说,你对生活还有信心: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拉斯科利尼科夫痛苦地笑了笑。
  “我没有信心了,可是刚刚和母亲抱头痛哭了一场,我没有信心,可是我请求她为我祈祷。天晓得这是怎么回事,杜涅奇卡,我什么也不明白。”
  “你去过母亲那里?你也告诉她了?”杜尼娅惊恐地高声说。“难道你决心告诉她了?”
  “不,我没说……没用语言说;不过有很多事情她都明白了。夜里她听到你在说胡话。我相信,有一半她已经明白了。我去那里,也许做得不对。就连为什么要去,我也不知道。我是个卑鄙的人,杜尼娅。”
  “卑鄙的人,可是情愿去受苦!你会去的,不是吗?”
  “我去。这就去。是的,为了逃避这种耻辱,我也曾想投河自尽,杜尼娅,可是已经站在河边的时候,我想,既然在此以前我自认为是坚强的,那么现在就也不要骇怕耻辱,”他抢先说。“这是自尊心吗,杜尼娅?”
  “是自尊心,罗佳。”
  他那双黯然无神的眼睛仿佛突然一亮;他还有自尊心,他似乎为此感到高兴了。
  “妹妹,你不认为,我只不过是看到水觉得害怕了吗?”他问,看着她的脸,怪难看地笑了笑。
  “噢,罗佳,够了!”杜尼娅痛苦地高声说。
  有两分钟光景,谁都没有说话。他坐着,垂下头,眼睛看着地下;杜涅奇卡站在桌子的另一头,痛苦地看着他,突然他站了起来:
  “晚了,该走了。我这就去自首。不过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自首。”
  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流了下来。
  “你哭了,妹妹,你能和我握握手吗?”
  “连这你也怀疑吗?”
  她紧紧拥抱了他。
  “你去受苦,难道不是已经把你的一半罪行洗刷掉了吗?”
  她高声呼喊,紧紧拥抱他,吻他。
  “罪行?什么罪行?”他突然出乎意外地发疯似地高声叫喊,“我杀了一个可恶的、极端有害的虱子,杀了一个谁也不需要的、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杀了一个吸穷人血的老太婆,杀了她,四十桩罪行都可以得到宽恕,这也叫犯罪?我不认为这是罪行,也不想洗刷它。为什么四面八方,大家都跟我纠缠不休,提醒我说:‘罪行,罪行!’现在我才清清楚楚看出,我的意志薄弱是多么荒谬,正是现在,在我决心要去承受这一不必要的耻辱的时候,这才明白过来!只不过是由于卑鄙和无能,我才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也许还为了这个……波尔菲里表示愿意提供的好处!……”
  “哥哥,哥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要知道,你杀了人,让人流了血呀!”杜尼娅绝望地叫喊。
  “大家都在杀人,让人流血,”他几乎发狂似地接着话茬说,“全世界都在流血,从前也一直在流血,血像瀑布样奔腾直泻,像香槟样汩汩地流淌,为此才在卡皮托利丘上给他加冕①,后来还把他叫作人类的恩人!你只要较为留心看一看,就会看得清清楚楚!我想为人们造福,我要做千万件好事来弥补这一件蠢事,这甚至不是蠢事,只不过是笨事,因为这个想法完全不像现在已经失败了的时候看起来那么蠢……(失败了的时候,什么事情看起来都是愚蠢的!)我做这件蠢事,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获得独立自主的地位,迈出第一步,弄到钱,然后就可以用无比的好处来改正一切……可是我,我连第一步都不能坚持,因为我是个卑鄙的人!这就是问题所在!可我还是不会用你们的观点来看问题:如果我成功的话,就会给我戴上桂冠,现在我却落入了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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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卡皮托利丘,在罗马,丘上建有宫殿,古罗马时,此丘起过堡垒的作用。这里指曾在卡皮托利丘上为获得军团指挥官称号的尤里·凯撒(纪元前一○○——纪元前四四)加冕。
  “可是这不是那么回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啊!不是那种方式,从美学角度来看,方式不那么优美!哼,我根本不懂:为什么用炸弹杀人,正面围攻,是更值得尊敬的方式?对美学的畏惧就是无能为力的最初征兆!……我还从来,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理解我的罪行!我还从来,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坚强,深信不疑!……”
  一阵红潮甚至涌上他那苍白和神情疲惫的脸。但是说完最后这几句情绪激昂的话,他的目光无意中碰到了杜尼娅的眼睛,从她的眼神里,他看出她为他感到多么痛苦,不由得清醒了过来。他感到,他毕竟使这两个可怜的女人变得那样不幸。她们的痛苦毕竟是他造成的……
  “杜尼娅,亲爱的!如果我有罪,请你原谅我(虽说我是不能原谅的,如果我有罪的话)。别了!我们不要争论了!时候到了,是该走了。你别跟着我,我求求你,我还得去……现在你去吧,立刻去坐到母亲身边。我恳求你这样做!这是我对你,最后的、也是最大的请求。永远也别离开她,我使她为我担忧,她未必能经受得住这样的忧愁:她会愁死,或者会发疯。你要和她在一起!拉祖米欣会陪伴着你们;我跟他说过……不要为我哭泣:我要努力做一个既勇敢而又正直的人,终生如此,尽管我是个杀人凶手。说不定有朝一日你会听到我的名字。我决不会给你们丢脸,你瞧着吧;我还要让人看到……现在暂时再见了,”他赶紧结束了自己的话,在他说最后几句话并许下诺言的时候,又看到杜尼娅眼里有一种奇怪的神情。“你这样痛哭做什么?别哭,别哭了;我们并不是永别,不是吗!……啊,对了!等等,我忘了!……”
  他走到桌边,拿起一本尘封的厚书,把它打开,取出夹在书中的一幅小小的肖像,肖像是用水彩颜料画在象牙上的。这是房东女儿的肖像,她就是那个想进修道院的古怪的姑娘,也就是死于热病的、他以前的未婚妻。他对着这张富于表情的病态的脸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把它交给了杜涅奇卡。
  “关于这件事,我和她商量过很多次了,只跟她一个人商量过,”他沉思地说,“后来如此荒谬地成为现实的这一切,有很多我都告诉过她。你别担心,”他对杜尼娅说,“她也和你一样,不同意我的看法,我很高兴她已不在人世了。主要的,主要的是,现在一切都将走上新的轨道,一切都将突然改变,仿佛折作两半,”他突然高声说,重又陷入烦恼之中,“一切的一切都会发生变化,可我对此是不是已经作好了准备?我自己是不是希望这样?据说,我需要经受这样的锻炼!干吗,干吗需要这些毫无意义的锻炼?这些锻炼有什么用处,服完二十年苦役以后,苦难和愚蠢的劳役会把我压垮,身体会衰弱得像一个老人,到那时我会比现在更有觉悟吗,到那时候我还活着干什么?现在我为什么同意这样活着?噢,今天早晨,黎明时分,我站在涅瓦河边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是个卑鄙的人了!”
  他们两人终于出来了。杜尼娅心情沉重,可是她爱他!她走了,可是走了五十来步,回过头来,再一次望了望他。还可以看得到他。不过,走到拐角上,他也回过头来;他们的目光最后一次碰到了一起;可是他发觉她在望着他,于是不耐烦地、甚至是恼怒地挥了挥手,叫她走,自己也急遽地拐了个弯走了。
  “我太狠心了,这我明白,”他暗自想,过了一会儿,他为自己恼怒地向杜尼娅挥手感到羞愧了。“不过她们为什么这样爱我呢,既然我不配让她们爱!啊,如果我孑然一身,谁也不爱我,我永远也不爱任何人,那该多好!那就不会有这一切了!真想知道,难道在这未来的十五年到二十年里,我的心会变得那么温顺,我会恭恭敬敬地向人诉苦,开口闭口自称强盗吗?是的,正是这样,正是这样!正是为此,他们现在才要流放我,他们需要的就是这个……瞧,他们一个个在街上匆匆来来往往,而就其天性来说,他们个个都是卑鄙的家伙,都是强盗;甚至更糟——都是白痴!如果不流放我,他们准会义愤填膺,气得发狂!噢,我是多么恨他们啊,恨他们所有的人!”
  他陷入沉思,在想:“要经过一个什么样的过程,才能终于使他在他们大家面前俯首贴耳,不再考虑什么,深信理应如此!那又怎样呢,为什么不呢?当然应该这样。难道二十年不断的压迫不会完全达到这样的目的吗?水滴石穿。而在这以后,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活着,既然我知道,一切都一定是这样,完全像书本上写的那样,而不会是另一个样子,那我现在为什么要去自首呢!”
  从昨晚起,他也许已经成百次向自己提出这一问题了,可他还是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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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进索尼娅的住处的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天快黑了。整整一天,索尼娅一直在异常焦急不安地等着他。她和杜尼娅一起在等着他。杜尼娅想起斯维德里盖洛夫昨天说的话:索尼娅“知道这件事”,从一清早就到她这儿来了。两个女人谈了些什么,以及她们怎样流泪,怎样成了朋友,我们就不详谈了。杜尼娅从这次会晤中至少得到了一点儿安慰:哥哥不会是孤单单的独自一人,因为他来找过她,找过索尼娅,首先向她坦白了自己的事情;当他需要有一个人支持他的时候,他找到了她;不管命运让他去哪里,她都一定会跟着他。杜尼娅并没问过,不过知道,一定会是这样。她甚至怀着尊敬的心情看着索尼娅,起初,杜尼娅对她的这种尊敬心情几乎使索尼娅发窘了。索尼娅甚至差点儿没哭出来:恰恰相反,她认为自己连对杜尼娅看一眼都不配。自从她和杜尼娅在拉斯科利尼科夫那里第一次见面,杜尼娅那样恳切和尊敬地对她行礼,杜尼娅优美的形象就作为她一生中所见到的最完美和不可企及的幻影,永远深深留在了她的心中。
  杜涅奇卡终于等得失去耐心,于是离开索尼娅,到她哥哥的住处去等他了,她总觉得,他会先回住处去。只剩下索尼娅独自一人之后,一想到他也许当真会自杀,她立刻感到害怕了,为此心里痛苦不堪。杜尼娅担心的也是这一点。但是一天来她们俩总是争先恐后地举出种种理由互相说服对方,让对方相信,这决不可能,而且当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两人都觉得比较放心些。现在,两人刚一分手,无论是这一个,还是另一个,心里都只是想着这一点。索尼娅想起,昨天斯维德里盖洛夫对她说,拉斯科利尼科夫有两条路——弗拉基米尔,或者是……何况她知道,他虚荣,傲慢自大,有很强的自尊心,而且不信上帝。“难道仅仅由于怯懦和怕死,就能使他活下去吗?”最后她绝望地想。这时太阳已经西沉。她愁眉不展地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但是从这面窗子望出去,只能看到邻家一堵没有粉刷过的墙壁。最后,当她完全相信,这个不幸的人准是已经死了的时候,他走进了她的房间。
  一声惊喜的呼喊从她胸中冲了出来。但是凝神注视了一下他的脸,她突然脸色变得惨白。
  “嗯,是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冷笑着说,“我是来拿你的十字架的,索尼娅。是你让我到十字路口去;怎么,等到真的要去了,现在你却害怕了吗?”
  索尼娅惊愕地瞅着他。她觉得这种语气很怪;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可是稍过了一会儿,她猜到,这种语气和这些话都是假的。他和她说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眼睛望着角落里,仿佛避免正视她的脸。
  “你要知道,索尼娅,我考虑过了,大概这样会好些。这儿有一个情况……唉,说来话长,而且也没什么好说的。你知道吗,是什么惹得我发火?使我感到恼怒的是,所有这些愚蠢、凶狠的嘴脸立刻就会围住我,瞪着眼睛直瞅着我,向我提出他们那些愚蠢的问题,对这些问题都得回答,他们还会伸出手指来指着我……呸!你要知道,我不去波尔菲里那里;他让我厌烦了。我最好还是去找我的朋友火药桶中尉,让他大吃一惊,就某一点来说,我也会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应该冷静一点儿;最近这段时间我肝火太旺了。你相信吗,刚才我几乎用拳头吓唬我妹妹,就只因为她回过头来看了我最后一眼。这种行为是可恶的!唉,我变成什么样了?好吧,十字架呢?”
  他仿佛惘然若失。他甚至不能在一个地方站上一分钟,对什么东西都不能集中注意力;他思绪紊乱,百感交集,语无伦次;双手微微发抖。
  索尼娅默默地从抽屉里拿出两个十字架,一个柏木的和一个铜的,自己画了个十字,也给他画了个十字,把那个柏木的十字架给他佩戴在胸前。
  “就是说,这是我背十字架的象征,嘿!嘿!好像到目前为止我受的苦还太少似的!柏木的,也就是普通老百姓的;铜的——这是莉扎薇塔的,你自己佩戴着,——让我看看好吗?在那时候……这个十字架戴在她身上吗?我知道两个也像这样的十字架,一个银的和一个小圣像。那时候我把它们扔到老太婆的胸前了。那两个十字架现在刚好可以用得上,真的,我该戴那两个……不过,我一直在胡说八道,把正事都忘了;我有点儿心不在焉!……你要知道,索尼娅,我来,其实是为了预先通知你,让你知道……好,就是这些……我只不过是为这件事才来的。(嗯哼,不过,我想再多说几句。)你不是自己希望我去吗,瞧,现在我就要去坐牢,你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你哭什么呢?你也哭吗?别哭了,够了;唉,这一切让我多么难过啊!”
  然而,他还是动了感情;看着她,他的心揪紧了。“这一个,这一个为什么哭呢?”他暗自想,“我是她的什么人?她为什么哭,为什么也像母亲或杜尼娅那样为我准备一切?她将要作我的保姆啊!”
  “你画个十字,哪怕祈祷一次也好,”索尼娅用发抖的、怯生生的声音请求他。
  “啊,好吧,你要我画多少次都行!而且是真心诚意的,索尼娅,真心诚意的……”
  不过他想说的却是旁的。
  他画了好几次十字。索尼娅拿起自己的头巾,披在头上。这是一块德拉德达姆呢的绿色头巾,大概就是马尔梅拉多夫当时提起过的那块“全家公用的”头巾。这个想法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头脑里忽然一闪,不过他没问。真的,他自己已经开始感觉到,他非常心不在焉,不知为什么毫无道理地心烦意乱。这使他感到害怕。索尼娅想和他一道去,这使他突然吃了一惊。
  “你怎么了!你去哪里?你留下来,你留下来!我一个人去,”他胆怯而恼怒地喊了一声,几乎是气愤地往门口走去。
  “干吗要有人跟着!”他临出去的时候又含糊不清地说。
  索尼娅站在了房屋中间。他甚至没有和她告别,他已经把她给忘了;他心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起来反抗的、尖刻的疑问。
  “是这样吗,这一切真的是这样吗?”下楼的时候,他又想,“难道不能再等一等,设法挽救一切……不要去吗?”
  可他还是去了。他突然完全意识到,用不着再向自己提出问题了。来到街上以后,他想起,没跟索尼娅告别,她站在房屋中间,披着那块绿色的头巾,由于他那一声叫喊,吓得她连动都不敢动了,于是他停下来,稍站了一下。可是就在这一瞬间,突然有一个想法使他恍然明白过来,——仿佛这个想法一直在等待时机,要让他大吃一惊似的。
  “喂,刚才我是为什么,为了什么来找她?我对她说:有事;到底有什么事?根本没有什么事!向她宣布,我要去;那又怎样呢?好重要的事情!我是不是爱她呢?不爱,不是吗,不爱?刚才我不是像赶走一条狗一样,把她赶开了吗。我真的是需要她的十字架吗?噢,我堕落到了多么卑鄙的程度!不,我需要的是她的眼泪,我需要看到她那惊恐的神情,需要看看她是多么伤心,多么痛苦!需要至少抓住个什么机会,需要拖延时间,需要看看她!而我竟敢对自己抱着这么大的希望,对自己存有这么多幻想,我是个叫化子,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我是个卑鄙的人,卑鄙的人!”
  他顺着运河的沿岸街走着,离他要去的地方已经不远了。但是走到桥边,他站住了,突然转弯上了桥,往干草广场那边走去。
  他贪婪地向左右观看,神情紧张地细细端详每样东西,可是无论看什么都不能集中注意力;一切都从他眼前悄悄地溜走了。“再过一个星期,再过一个月,就要把我关在囚车里,从这座桥上经过,押解到什么地方去,到那时候我会怎样看这条运河呢,——要是能记住它就好了?”这个想法在他头脑里忽然一闪。“瞧这块招牌,到那时候我会怎样来看这些字母呢?这上面写的是‘股份公司’,嗯,我要记住这个a,记住a这个字母,过一个月以后再来看它,看这个a:到那时候我会怎样来看它呢?到那时候会有什么感觉,会想什么呢?……天哪,这一切想必是多么平凡,现在我……关心的这一切想必是多么微不足道!当然啦,从某一点来看……这一切想必是很有意思的……(哈——哈——哈!我在想什么啊!)我变成个小孩子了,我自己在跟自己吹牛;我为什么要让自己感到难为情呢?呸,多么拥挤啊!瞧这个胖子,大概是个德国人,——他推了我一下:哼,他知道,他推的是什么人吗?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在乞讨,她以为我比她幸福,这可真有意思。给她几个钱,解解闷,怎么样呢。哈,口袋儿里还有五个戈比,这是哪儿来的?给,给……拿着吧,老大娘!”
  “上帝保佑你!”听到了那个女乞丐凄惨的声音。
  他走进干草广场。他不高兴、很不乐意碰到人,可是却往人更多的地方走去。他情愿付出一切代价,只要能让他只剩下独自一人;可是他又觉得,连一分钟也不可能只有他独自一个人。有个醉鬼在人群中胡闹:他一直想要跳舞,可总是摔倒。人们围住了他。拉斯科利尼科夫挤进人群里,对着那个醉鬼看了好几分钟,突然短促地、断断续续地哈哈大笑起来。稍过了一会儿,他已经把那个醉鬼忘了,甚至看不见他了,尽管还在看着他。他终于走开了,甚至记不得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可是等他走到广场中心,突然一阵感情冲动,有一种心情一下子控制了他,控制了他的整个身心。
  他突然想起了索尼娅的话:“你去到十字路口,给人们躬身施礼,吻吻大地,因为你对大地也犯了罪,然后对着全世界大声说:‘我是杀人凶手!’”想起这些话,他不由得浑身发抖了。在这一段时间里,特别是最后几个钟头里,他心中感觉到的那种走投无路的苦恼和担心已经压垮了他,使他的精神崩溃了,所以他情不自禁,急欲抓住这个机会,来体验一下这种纯洁、充实、前所未有的感受。这感情突然爆发,涌上他的心头:心中好似迸发出一颗火星,突然熊熊燃烧起来,烧遍了他的全身。他的心立刻软了,泪如泉涌。他站在那里,突然伏倒在地上……
  他跪倒在广场中央,在地上磕头,怀着喜悦和幸福的心情吻了吻这肮脏的土地。他站起来,又跪下去磕头。
  “瞧,他喝醉了!”他身旁有个小伙子说。
  突然听到一阵笑声。
  “他这是要去耶路撒冷啊,朋友们,在跟孩子们,跟祖国告别,向全世界磕头,在吻京城圣彼得堡和它的土地呢,”一个喝醉的小市民补充说。
  “小伙子还年轻嘛!”第三个插了一句。
  “还是个高贵的人呢!”有人声音庄重地说。
  “如今可分不清谁高贵,谁不高贵。”
  所有这些反应和谈话制止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本来“我杀了人”这句话也许就要脱口而出了,这时却突然咽了回去。然而他镇静地忍受住了这些叫喊,并没有左顾右盼,径直穿过一条胡同,往警察分局那个方向走去。路上好像有个幻影在他眼前忽然一闪,但是他并不觉得惊奇;他已经预感到,必然会是这样。他在干草广场上第二次跪下来的时候,扭过头去往左边一看,在离他五十步远的地方看到了索尼娅。她躲在广场上一座板棚后面,不让他看见,这么说,在他踏上这悲痛的行程时,一路上她一直伴随着他!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感觉到,而且彻底明白了,不管命运会让他到什么地方去,现在索尼娅将永远跟着他,哪怕去海角天涯。他的心碎了……
  然而他已经来到了决定今后命运的地方……
  他相当勇敢地走进了院子。得到三楼上去。“还得上楼,暂时还有时间,”他想。总之,他觉得,到决定命运的那个时刻还远着呢,还有很多时间,很多事情还可以重新考虑一下。
  那道螺旋形的楼梯上还是那样丢满了垃圾和蛋壳,那些住房的门还是那样大敞着,又是那些厨房,从厨房里还是那样冒出一股股油烟和臭气。从那天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没再来过这里。他的腿麻木了,发软了,可是还在往上走。他站下来,停了一会儿,好歇口气,整理一下衣服,这样,进去的时候才会像个人样儿。“可这是为什么?为了什么?”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做什么以后,突然想。“既然得喝干这杯苦酒,那不反正一样吗?越脏越好。”就在这一瞬间,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火药桶中尉的形象在他的想象中突然一闪。“难道真的要去找他吗?不能去找别人?不能去找尼科季姆·福米奇吗?是不是立刻回去,到分局长家里去找他本人呢?至少可以私下里解决……不,不!去找火药桶,火药桶!要喝,那就一下子全都喝下去……”
  他浑身发冷,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打开了办公室的门。这一次办公室里的人寥寥无几,里面站着一个管院子的,还有一个平民。警卫都没从隔板后面往外看一眼。拉斯科利尼科夫走进后面一间屋里去了。“也许还可以不说,”这个想法在他头脑里闪了一下。这儿有个穿普通常礼服的司书,坐在一张写字台前,正在抄写什么。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司书。扎苗托夫不在。尼科季姆·福米奇当然也不在。
  “谁也不在吗?”拉斯科利尼科夫问那个坐在写字台前的司书。
  “您找谁?”
  “啊——啊——啊!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是俄罗斯精神……童话里是怎么说来的……我忘了!您——好!”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喊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打了个哆嗦。站在他面前的是火药桶中尉;他突然从第三个房间里走了出来。“这真是命运,”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他为什么在这儿呢?”
  “来找我们的?有什么事吗?”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高声说,(看来他心情好极了,甚至有点儿兴奋。)“如果有事,那您来得早了些。我是偶然在这儿的……不过,我能帮忙。我跟您说实在的……您贵姓?贵姓?对不起……”
  “拉斯科利尼科夫。”
  “啊,对:拉斯科利尼科夫!难道您认为我会忘了!请您不要把我看作这样的人……罗季昂·罗……罗……罗季昂内奇,好像是这样吧?”
  “罗季昂·罗曼内奇。”
  “对,对——对,罗季昂·罗曼内奇,罗季昂·罗曼内奇!我正要找您谈谈呢。我甚至打听过好多次了。我,跟您说实在的,当时我们那样对待您,从那以后我真心诚意地感到难过……后来人家告诉我,我才知道,您是位年轻作家,甚至是一位学者……而且,可以这么说吧,已经迈出了最初几步……噢,上帝啊!有哪个作家和学者一开始不做出一些异想天开的事情来呢!我和内人——我们俩都尊重文学,内人更是热爱文学!……热爱文学和艺术!一个人只要是高尚的,那么其余的一切都可以靠才能、知识、理智和天才来获得!帽子——譬如说吧,帽子是什么呢?帽子就像薄饼,我可以在齐梅尔曼的帽店里买到它;可是帽子底下保藏着的东西和用帽子掩盖着的东西,我就买不到了!……我,说实在的,甚至想去找您解释解释,可是想,您也许……不过,我还没问:
  您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据说,您家里的人来了?”
  “是的,母亲和妹妹。”
  “我甚至有幸遇到过令妹,是一位很有教养、十分漂亮的姑娘。说实在的,当时我对您过于急躁,我很遗憾。意料不到的事嘛!因为您晕倒了,当时我就用某种眼光来看您,——可是后来这件事彻底弄清楚了!残暴和盲目的狂热!您的愤慨,我是理解的。也许,是因为家里人来了,您要搬家?”
  “不,我只不过是……我是顺便来问问……我以为,我可以在这儿找到扎苗托夫。”
  “啊,对了!你们成了朋友了;我听说了。嗯,扎苗托夫不在我们这儿,——您碰不到他了。是啊,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离开我们这儿了!从昨天起就不在了,调走了……临调走的时候,甚至跟所有的人都大吵了一场……甚至那么不懂礼貌……他只不过是个轻浮的小孩子;本来他很有前途;是啊,您瞧,他们,我们这些卓越的青年人可真怪!他想要参加什么考试,可是只会在我们这儿说空话,吹牛,考试就这么吹了。这可不像,譬如说吧,您,或者拉祖米欣先生,您的朋友!您是搞学术的,失败不会使您迷失方向!在您看来,人生所有这些诱人的玩意儿,可以说——nihilest①,您是个禁欲主义者,僧侣,隐士!……对您来说,书本,夹在耳朵后边的笔,学术研究,——这才是您心灵翱翔的地方!我自己也多多少少……请问您看过利文斯通的笔记吗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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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文,意为“什么也不是,等于零。”
  ②大卫·利文斯通(一八一三——一八七三),英国著名旅行家,非洲考察者。这里可能是指他的《赞比西河游记》(一八六五)。
  “没有。”
  “我看过了。不过现在到处都有很多虚无主义者;嗯,这是可以理解的;这是什么样的时代啊,我请问您?不过,我和您……我们,不是吗,当然,我们可不是虚无主义者!请您坦率地回答,开诚布公地!”
  “不—不是……”
  “不,您听我说,您跟我可要开诚布公,您别不好意思,就像自己跟自己一样嘛!公务是一回事,……是另一回事……您以为,我是想说友谊吗,不,您没猜对!不是友谊,而是公民和人的感情,人道的感情,对上帝的爱的那种感情。履行公务的时候,我可以是个官方人员,可是我应该永远感到自己是一个公民,是一个人,而且意识到……您刚刚谈到了扎苗托夫。扎苗托夫,他在一家妓院里喝了一杯香槟或者是顿河葡萄酒,于是就照法国人的方式,大闹了一场,出尽了丑,——瞧,这就是您的扎苗托夫!而我,也许可以说,我极端忠诚,有崇高的感情,此外,我还有地位,我有官衔,担任一定的职务!我有妻室儿女。我在履行公民和人的义务,可是,请问,他是个什么人?我是把您看作一位受过教育、品格高尚的人。还有这些接生婆,也到处都是,多得要命①。”
  拉斯科利尼科夫疑问地扬起了眉毛。显然,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是刚刚离开桌边,他的话滔滔不绝,可是空空洞洞,听起来大半好像是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响声。不过其中有一部分,拉斯科利尼科夫还是勉强听懂了;他疑问地望着他,不知道这一切会怎样收场。
  “我说的是这些剪短头发的少女②,”爱说话的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接下去说,“我给她们取了个绰号,管她们叫接生婆,而且认为,这个绰号十分贴切。嘿!嘿!她们拼命钻进医学院,学习解剖学;嗯,请问,要是我病了,我会去请个少女来治病吗?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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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火药桶中尉蔑视地把“助产士”叫作“接生婆”。保守派的报刊通常都这样攻击女权运动者。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俄国妇女只能从事两种职业:助产士和教师。
  ②指医学院的女学生,她们都剪短发。这些女学生毕业后都只能作助产士。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哈哈大笑,对自己这些俏皮话感到非常满意。
  “就算这是对于受教育的过分的渴望吧;可是受了教育,也就够了。为什么要滥用呢?为什么要像那个坏蛋扎苗托夫那样,侮辱高贵的人们呢?请问,他为什么要侮辱我?还有这些自杀,出了多少起这样的事啊,——您简直无法想象。都是这样,花完了最后一点儿钱,于是就自杀了。小姑娘,男孩子,老年人……这不是,今天早晨就接到报告,有一位不久前才来到这儿的先生自杀了。尼尔·帕夫雷奇,尼尔·帕夫雷奇!刚才报告的那位绅士,在彼得堡区开枪自杀的那位绅士,他叫什么?”
  “斯维德里盖洛夫,”另一间屋里有人声音嘶哑、语气冷淡地回答。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由得颤栗了一下。
  “斯维德里盖洛夫!斯维德里盖洛夫开枪自杀了!”他高声惊呼。
  “怎么!您认识斯维德里盖洛夫?”
  “是的……我认识……他是不久前才来的……”
  “是啊,是不久前来的,妻子死了,是个放荡不羁的人,突然开枪自杀了,而且那么丢脸,简直无法想象……在他自己的笔记本里留下了几句话,说他是在神智清醒的情况下自杀的,请不要把他的死归罪于任何人。据说,这个人有钱。请问您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认识他……舍妹在他家里作过家庭教师……”
  “噢,噢,噢……这么说,您可以跟我们谈谈他的情况了。
  您怕也没料到吧?”
  “我昨天见过他……他……喝了酒……我什么也不知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好像有个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身上,压住了他。
  “您脸色好像又发白了。我们这儿空气污浊……”
  “是的,我该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说,“请原谅,我打搅了……”
  “噢,您说哪里话,请常来!非常欢迎您来,我很高兴这样说……”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甚至伸过手来。
  “我只不过想……我要去找扎苗托夫……”
  “我明白,我明白,您让我非常高兴。”
  “我……很高兴……再见……”拉斯科利尼科夫微笑着说。
  他出去了,他摇摇晃晃。他头晕。他感觉不出,自己是不是还在站着。他用右手扶着墙,开始下楼。他好像觉得,迎面来了个管院子的人,手里拿着户口簿,撞了他一下,上楼往办公室去了;还好像觉得,下面一层楼上有条小狗在狂吠,有个女人把一根擀面杖朝它扔了过去,而且高声惊叫起来。他下了楼,来到了院子里。索尼娅就站在院子里离门口不远的地方,面无人色,脸色白得可怕,神情古怪地,非常古怪地看了看他。他在她面前站住了。她脸上露出某种痛苦的、极为悲痛和绝望的神情。她双手一拍。他的嘴角上勉强露出很难看的、茫然不知所措的微笑。他站了一会儿,冷笑一声,转身上楼,又走进了办公室。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已经坐下来,不知在一堆公文里翻寻着什么。刚才上楼来撞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一下的那个管院子的人站在他的面前。
  “啊——啊——啊?您又来了!忘了什么东西吗?……不过您怎么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嘴唇发白,目光呆滞,轻轻地向他走去,走到桌前,用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想要说什么,可是说不出来;只能听到一些毫不连贯的声音。
  “您不舒服,拿椅子来!这里,请坐到椅子上,请坐!拿水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到了椅子上,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露出非常不愉快的惊讶神情的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的脸。他们两人互相对看了约摸一分钟光景,两人都在等着。水端来了。
  “这是我……”拉斯科利尼科夫开始说。
  “您喝水。”
  拉斯科利尼科夫用一只手把水推开,轻轻地,一字一顿,然而清清楚楚地说:
  “这是我在那时候用斧头杀了那个老太婆——那个官太太,还杀了她的妹妹莉扎薇塔,抢了东西。”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惊讶得张大了嘴。人们从四面八方跑了过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自己的口供又说了一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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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伯利亚。一条宽阔、荒凉的河,河岸上矗立着一座城市①,这是俄罗斯的行政中心之一;城市里有一座要塞,要塞里面有座监狱。第二类流刑犯②罗季昂·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在这座监狱里给关了九个月。从他犯罪的那天起,差不多已经过了一年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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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额尔齐斯河畔的鄂木斯克。
  ②根据一八四五年颁布的俄国刑法典,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服苦役的犯人分为三类:第一类在矿场劳动;第二类修建要塞、堡垒;第三类在工厂劳动,主要是在军工厂和熬盐的工场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曾作为第二类流刑犯人,给关在鄂木斯克监狱里。
  他这件案子的审讯过程没遇到多大困难。犯人坚决、确切、明白无误地坚持自己的口供,没有把案情搞乱,没有避重就轻,没有歪曲事实,也没有忘记一个最小的细节。他毫无遗漏地供述了谋杀的整个过程:他解释了在被害的老太婆手里发现的那件抵押品的秘密(一块有金属薄片的小木板);详细供述了他是怎样从死者身上拿到了钥匙,描绘了那些钥匙的形状,描绘了那个小箱子,以及箱子里装着些什么;甚至列举了其中的几件东西;说明了杀害莉扎薇塔之谜;供述了科赫来敲门的情况,他来了以后,怎样又来了一个大学生,转述了他们两人谈话的全部内容;后来,他,犯人,是怎么跑下楼去,以及听到米科尔卡和米季卡尖叫的情况;他又是怎样藏进那套空房子里,怎样回家的,最后指出,那块石头是在沃兹涅先斯基大街上一个院子里,就在大门附近;在那块石头底下果然找到了东西和钱袋。总之,案情十分清楚。然而侦查员和法官们都对这一点感到惊讶:他把钱袋和东西都藏到了石头底下,而没有动用过;使他们更为惊讶的是:他不仅记不清他亲手偷来的东西究竟是些什么,就连究竟有几件,也搞不清楚。至于他连一次也没打开过钱袋,甚至不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少钱,说实在的,这更好像是不可思议的了(钱袋里有三百十七个银卢布和三个二十戈比的钱币;因为长期藏在石头底下,最上面的几张票面最大的钞票已经破损得非常厉害了)。花了好长时间竭力想要弄清:既然被告对其他所有情况都老老实实自愿供认了,为什么独独在这一点上说谎?最后,某些人(特别是一些心理学家)甚至认为这是可能的,认为他的确没有看过钱袋,所以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还没弄清里面有什么,就这样把它拿去藏到石头底下了,但是由此立刻又得出结论,所以会犯这桩罪,一定是由于一时精神错乱,可以说是患了杀人狂和抢劫狂,而没有更进一步的目的和谋财的意图。正好赶上这时有一种关于一时精神错乱的、最新的时髦理论,在我们这个时代往往竭力用这个理论来解释某些罪犯的心理。加以许多证人都证明,拉斯科利尼科夫长期以来就有忧郁症的症状,并且作了详细说明,这些证人中有佐西莫夫医生,他以前的同学,女房东和一个女仆。这一切有充分根据促使得出这样的结论: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完全像一般的杀人犯、强盗和抢劫犯,这儿准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使坚持这种意见的人感到极为遗憾的是,犯人本人几乎并不试图为自己辩护;对于最后几个问题:究竟是什么促使他杀人,是什么促使他抢劫,他的回答十分明确,话说得很粗鲁,然而符合实际,他说,这一切的原因是他境况恶劣,贫困,无依无靠,他期望在被害者那里至少能弄到三千卢布,指望靠这笔钱来保障他的生活,使他在初入社会的时候能够站稳脚跟。他决定杀人,是由于他轻率和缺乏毅力的性格,贫困和失意更促使他下了杀人的决心。对于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促使他来自首的,他直率地回答说,由于真诚地悔罪。这些话几乎都说得很粗鲁……
  然而,就所犯的罪行来说,判决比所能期待的还要宽大,而且也许这正是因为犯人不仅不想为自己辩护,反而甚至似乎想夸大自己罪行的缘故。这一案件的所有奇怪和特殊的情况都被考虑到了。犯人犯罪时的病态心理和贫困境况都是丝毫不容置疑的。他没有动用抢劫来的财物,被认为,一部分是由于他萌发了悔悟之念,一部分是由于犯罪的时候,他的精神不完全正常。无意中杀死莉扎薇塔,这一情况甚至成为一个例证,使如下的假设更为可信:一个人杀了两个人,而同时却忘记了,房门还在开着!最后还有,正当一个精神沮丧的狂热信徒(尼古拉)自称有罪,以虚假的供词把案情弄得异常混乱的时候,此外,对真正的罪犯不仅没有掌握确凿的罪证,而且甚至几乎没有产生怀疑(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完全信守了自己的诺言),正是在这个时候,犯人前来自首了。这一切最终促使对被告从轻判刑。
  此外,完全意料不到地又出现了另外一些对被告十分有利的情况。以前的大学生拉祖米欣不知从哪里找到了这样一些材料,而且提出证据:犯人拉斯科利尼科夫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曾经用自己仅有的一点儿钱帮助一个害肺病的穷苦同学,维持他的生活几乎长达半年之久。那个同学死后,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去照顾亡友(他几乎从十三岁起就靠自己的劳动赡养自己的父亲)仍然活着的、年迈体弱的父亲,最后还让这位老人住进了医院,老人死后,又为他安葬。所有这些材料对决定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命运起了某些有利的作用。拉斯科利尼科夫以前的女房东,他已经病故的未婚妻的母亲,寡妇扎尔尼岑娜也作证说,他们还住在五角场附近另一幢房子里的时候,有一次夜里失火,拉斯科利尼科夫从一套已经着火的房子里救出了两个小孩子,因为救人,他自己被火烧伤了。对这一事实作了详细调查,许多证人都完全证实了这一情况。总之,结果是,考虑到犯人是投案自首以及某些可以减刑的情况,犯人被判服第二类苦役,刑期只有八年。
  还在审讯一开始的时候,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母亲就病了。杜尼娅和拉祖米欣认为,可以在开庭期间让她离开彼得堡。拉祖米欣挑了一个沿铁路线、离彼得堡也很近的城市。这样可以经常留心审讯的情况,同时又能尽可能经常与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见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的病是一种奇怪的精神病,同时还有类似精神错乱的某种迹象,即使不是完全精神错乱,至少是有一部分。杜尼娅最后一次见到哥哥,回来以后,发觉母亲已经完全病倒了,她在发烧,在说胡话。就在这天晚上,她和拉祖米欣商量好,母亲问起哥哥来,他们该怎样回答,甚至和他一起为母亲编造了一套谎话,说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受私人委托,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到俄国边疆去办一件事情去了,这项任务最终将会使他获得金钱和声誉。但是使他们深感惊讶的是:无论是当时,还是以后,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都从未问起过这方面的事。恰恰相反,原来对于儿子突然远行,她自己早已有自己的解释;她流着泪述说,他是怎样来和她告别的;同时她还暗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许多非常重要的秘密,暗示罗佳有许多很有势力的敌人,因此他甚至必须躲藏起来。至于说到他的前途,她也认为,只要敌视他的某些情况消失了,那么他的前途无疑将是光明的;她让拉祖米欣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儿子甚至会成为国家的栋梁,他的那篇文章和他杰出的文学天才就是明显的证据。她在不断地看那篇文章,有时甚至念出声来,几乎连睡觉的时候也拿着那篇文章,可是罗佳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她却几乎从来也不问起,尽管看得出来,当着她的面,大家都避而不谈这个问题,——而单单是这一点,就足以引起她的怀疑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对某些问题始终保持缄默,这一奇怪的现象终于使他们感到担心了。譬如说吧,她甚至从不抱怨他不来信,而从前,住在故乡县城里的时候,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希望和盼望着快点儿接到心爱的罗佳的信。现在她不再等信,这实在是太无法解释了,因此使杜尼娅十分担忧;她心里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大概母亲是预感到儿子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所以她不敢问,以免知道更可怕的事情。无论如何,杜尼娅已经清清楚楚看出,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精神不大正常。
  不过有两次她自己把话题转到了罗佳身上,以致回答她的时候,不可能不提到罗佳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他们迫不得已的回答当然不能使她满意,而且让她感到怀疑,这时她就突然变得非常伤心,忧愁,沉默寡言,这样一直持续很长时间。杜尼娅终于明白了,说谎和编造谎言是很难的,于是得出最后结论:对有些事情最好绝口不谈;不过可怜的母亲已经怀疑,准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这一点已经是越来越明显了。同时杜尼娅也想起了哥哥的话,在决定命运的头一天夜里,也就是在她和斯维德里盖洛夫发生了那一幕以后的那天夜里,母亲曾经听到过她在梦中呓语,那时母亲是不是听清了什么呢?往往,一连几天,甚至几个星期,母亲一直闷闷不乐,心情忧郁,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流泪,可是在这之后,不知怎的,病人会歇斯底里地活跃起来,突然大声说话,几乎不住口地谈她的儿子,谈自己的希望和未来……她的幻想有时十分奇怪。他们安慰她,附和她(也许她自己看得很清楚,他们是在随声附和她,只不过是在安慰她),可她还是说个不停……
  犯人自首以后过了五个月,判决下来了。只要一有可能,拉祖米欣就到狱中探望他。索尼娅也是一样。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杜尼娅对哥哥发誓说,这次离别不会是永诀;拉祖米欣也这么说。在拉祖米欣年轻、狂热的头脑里坚定不移地确定了这样一个计划:在三、四年内,尽可能至少为未来打下基础,至少攒一些钱,迁居到西伯利亚去,那里土地肥沃,资源丰富,缺少的是工人、创业的人和资本;他要到那里罗佳将要去的那个城市定居,……大家在一起开始新的生活。分别的时候大家都哭了。最后几天拉斯科利尼科夫陷入沉思,详细询问母亲的情况,经常为她感到担心。甚至为她感到十分痛苦,这使杜尼娅很不放心。得知母亲病态心情的详细情况以后,他的神情变得十分忧郁。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里他特别不喜欢和索尼娅说话。索尼娅用斯维德里盖洛夫留给她的那笔钱,早已准备好了行装,打算跟随拉斯科利尼科夫也在其内的那批犯人一同上路。关于这一点,在她和拉斯科利尼科夫之间从来连一个字也没提起过;然而他们俩都知道,事情一定会是这样。临别时,妹妹和拉祖米欣都热烈地让他相信,等他服刑期满回来以后,他们的未来一定会十分幸福,对他们这些热情的话,他只是奇怪地笑了笑,并且预感到母亲的病情不久就会带来不幸的后果。他和索尼娅终于出发了。
  两个月以后,杜涅奇卡和拉祖米欣结婚了。婚礼没有欢乐的气氛,而且冷冷清清。不过应邀前来的客人中有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和佐西莫夫。最近一个时期,拉祖米欣的神情像一个下定了决心的人。杜尼娅盲目地相信,他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打算,而且也不能不相信:看得出来,这个人有钢铁般的意志。顺便说说,他又到大学去上课了,以便能够读完大学。他们俩不断地制订未来的计划;两人都对五年后迁居到西伯利亚抱有坚定的希望。在那以前,他们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索尼娅身上……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很高兴地为女儿和拉祖米欣结婚祝福;可是举行过婚礼以后,她却似乎变得更加愁闷,更加忧虑了。为了让她高兴,拉祖米欣顺带讲给她听,罗佳曾经帮助过一个大学生和他年迈体弱的父亲,还讲了罗佳去年为了救两个小孩子的性命,自己给烧伤了,甚至还害了一场病。这两个消息使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本来就已经不正常的精神几乎达到了异常兴奋的状态。她不断地谈起这两件事,在街上也逢人就说(尽管杜尼娅经常伴随着她)。在公共马车上,在小铺里,只要能找到一个肯听她说话的人,她立刻就跟大家谈她的儿子,谈他的那篇文章,谈他怎样帮助那个大学生,怎样在失火的时候为了救人让火给烧伤,等等。杜涅奇卡甚至都不知道该怎样才能阻止她。这种异常兴奋的病态心情是危险的,此外,如果有人记起不久前审理的那件案子,因而想起拉斯科利尼科夫这个姓,谈论起来的话,那可就糟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甚至打听到了那两个在火灾中给救出来的小孩子的母亲的地址。一定要去拜访她。最后她的不安达到了极点。有时她会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经常生病,发烧,说胡话。有一天一清早,她直截了当地说,她计算着,罗佳不久就该回来了,说是她记得,他和她分手的时候曾经说过,正是过九个月以后,就该等着他回来。她把家里的一切都收拾了一下,准备迎接他,动手装饰打算给他住的那间房子(她自己住的那一间),把家具擦得干干净净,洗掉旧窗帘,换上新窗帘,等等。杜尼娅非常担心,可是什么也不说,甚至帮着她布置房子,来迎接哥哥。在不断的幻想、欢乐的梦中流着眼泪度过了令人忧虑不安的一天以后,当天夜里她病了,第二天早晨已经发起烧来,神智不清了。热病发作了。两个星期以后她死了。在她昏迷的时候,突然说了几句话,根据这些话可以得出结论,她一直怀疑儿子遭到了可怕的命运,她的猜疑甚至比他们所认为的要严重得多。
  拉斯科利尼科夫很长时间都不知道母亲去世的消息,尽管从他在西伯利亚一安顿下来,就与彼得堡有书信来往了。通信关系是通过索尼娅建立起来的,索尼娅每月按时往彼得堡寄信,信写给拉祖米欣,也每月按时收到从彼得堡来的回信。起初杜尼娅和拉祖米欣觉得,索尼娅的信有点儿枯燥,不能令人满意;但最后两人都认为,不可能比她写得更好了,因为从这些信里,对他们不幸的哥哥的命运毕竟得出了一个全面、正确的概念。索尼娅在信上写的都是日常生活的真实情况,最简单明了地描写出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苦役生活的全部情况。信上既没有谈她自己的希望,也没有对未来的推测,更没有叙述她自己的感情。她没有试图说明他的心情,或一般地说明他的内心生活,她的信上只有一些事实,也就是他自己说过的话,详细说明他的健康状况,以及和他见面的时候他有什么愿望,要求她做什么,托她办什么事情,等等。所有这一切都写得非常详细。不幸的哥哥的形象终于跃然纸上,给描写得十分确切而又清晰;这儿不会有什么差错,因为一切都是可靠的事实。
  但是杜尼娅和她丈夫从这些消息中看不出有多少可以高兴的事情,尤其是在一开始的时候。索尼娅不断地告诉他们,他经常神情阴郁,不爱说话,每次她把接到的信中的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甚至几乎一点儿也不感兴趣;说是他有时问起母亲;而当她看出,他已经预料到事情的真相,终于告诉他,母亲已经去世的时候,使她感到惊讶的是,就连母亲去世的消息也似乎没有对他产生强烈的影响,至少她觉得,从表面来看是这样的。她顺带告诉他们,尽管看上去他总是陷入沉思,独自想得出神,仿佛与世隔绝,不和人来往,可是他对自己新生活的态度却很坦率,实事求是;她说,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并不期待最近会有什么改善,也不存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处在他的情况下,自然是这样了),虽然他所处的新环境与以前的环境很少有相似之处,但他对周围的一切几乎从不感到惊讶。她说,他的健康状况是可以令人满意的。他去干活,既不逃避,也不硬要多做。伙食好坏,他几乎不感兴趣,但是,除了星期天和节日,平日的伙食简直令人难以下咽,所以他终于乐意接受她,索尼娅,给他的钱,好每天能自己烧点儿茶喝;至于其余的一切,他请她不要操心,让她相信,对他的一切关心只会使他感到苦恼。随后索尼娅写道,在监狱中,他和大家住在一间牢房里,他们的牢房她没看到过,不过她断定,里面很挤,不像样,也不卫生;她说,他睡在铺板上,只铺一条毛毡,别的什么东西他也不想置备。但是他过着这样恶劣和贫困的生活,完全不是按照什么偏执的计划或者是有什么意图,而只不过是由于对自己的命运漠不关心以及表面上的冷漠态度。索尼娅坦率地写道,他,特别是最初,对她去探望他不仅不感兴趣,甚至几乎是怨恨她,不爱说话,甚至粗暴地对待她,但这些会面终于使他习惯了,甚至几乎变成了他的要求,有一次她生了好几天病,没能去探望他,他甚至非常想念她。每逢节日,她都和他在监狱大门口或警卫室里见面,有时他给叫到警卫室去和她会见几分钟;平日他要去干活,她就到他干活的地方去看他,或者在工场,或者在砖厂里,或者在额尔齐斯河畔的板棚里。关于她自己,索尼娅告诉他们,在城里她甚至已经有了几个熟人和保护人;她说,她在做裁缝,因为城市里几乎没有做时装的女裁缝,所以,在许多家庭里,她甚至成为一个必不可少的人了;不过她没有提到,由于她的关系,拉斯科利尼科夫也得到了长官的照顾,让他去干比较轻的活,等等。最后,传来这样一个消息(杜尼娅甚至发觉,在她最近的几封来信里,流露出某种特别焦虑和担心的情绪),说他躲避所有的人,说监狱里的苦役犯人都不喜欢他;说他一连几天一句话也不说,脸色变得十分苍白。突然,在最近一封来信里,索尼娅写道,他病了,病情十分严重,躺在医院的囚犯病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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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早就已经生病了;但使他垮下来的不是苦役生活的恐怖,不是做苦工,不是这里的伙食,不是剃光头,也不是用布头缝制的囚衣:噢!所有这些苦难和折磨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恰恰相反,对做苦工,他甚至感到高兴:干活使身体疲惫不堪,他至少可以安安静静地睡上几个钟头。至于伙食——这没有一点儿肉屑、却漂浮着蟑螂的菜汤,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他从前作大学生的时候,常常连这样的饭都吃不上。他的衣服是暖和的,对他现在的生活方式也挺合适。他甚至没有感觉到身上戴着镣铐。剃光头和穿着用两种不同料子做的短上衣①,使他感到可耻吗?可是在谁的面前觉得可耻呢?在索尼娅面前吗?索尼娅怕他,在她面前他会感到羞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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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第二类苦役犯人穿灰、黑两色的短上衣,背上缝一块黄色的方布。
  那么是为什么呢?就连在索尼娅面前,他也感到羞愧,因此他用轻蔑和粗暴的态度来对待她,使她感到痛苦不堪。但他感到羞愧,并不是因为剃了光头和戴着镣铐: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使他病倒的是他那受到伤害的自尊心。噢,如果他能自认为有罪,他会感到多么幸福啊!那时他将会忍受一切,就连羞耻和屈辱也能忍受。但是他以求全责备的目光检查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他那顽强不屈的良心却没能在自己过去的行为中发现任何特别可怕的罪行,也许只除了人人都可能发生的极平常的失算。他所以感到可耻,正是因为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由于偶然的命运的判决,竟这样偶然、这样毫无希望、这样冷漠、这样糊里糊涂地毁了,如果他想多少安慰自己,那就得听天由命,逆来顺受,对某种判决的“荒谬”表示屈服。
  目前只有空洞和毫无意义的忧虑,将来只有一无所获的、不断的牺牲,——这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面临的命运。八年后他只不过三十二岁,还可以重新开始生活,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为什么要活着?有什么打算?竭力追求的是什么?为了生存而活着吗?可是以前他就甘愿为思想、为希望、甚至为幻想成千次献出自己的生命了。他一向认为,单单生存是不够的;他总是希望生命有更大的意义。也许只是由于他抱有希望,当时他才自认为是一个比别人享有更多权利的人吧。
  如果命运赐给他悔过之心就好了——沉痛的悔恨会使他心碎,夺走他的睡眠。由于悔恨而感到的可怕的痛苦会使他神思恍惚,产生自缢和投河的念头!噢,如果能够这样,他将会感到多么高兴啊!痛苦和眼泪——这也是生活嘛。然而对自己的罪行,他并无悔过之意。
  要是他能至少对自己的愚蠢感到愤慨也好,就像以前他曾对自己那些很不像话、愚蠢透顶的行为感到愤恨一样,正是那些愚蠢行为导致他锒铛入狱的。可是现在,他已在狱中,空闲的时候,他重新反复考虑、衡量以前自己的所作所为,却完全不认为这些行为像他以前,在决定命运的时刻所认为的那样愚蠢和不像话了。
  “有哪一点,有哪一点,”他想,“我的思想比开天辟地以来这个世界上大量产生而又相互矛盾的思想和理论更愚蠢呢?只要以完全独立、全面、摆脱世俗观念的观点来看问题,那么我的思想当然就根本不是那么……奇怪了。唉,对一切持否定态度的人和那些一钱不值的哲人们,你们为什么半途而废啊!”
  “从哪一点来看,他们觉得我的行为是那么不像话呢?”他自言自语。“是因为我的行为残暴吗?残暴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我问心无愧。当然,犯了刑事罪;当然,违反了法律条文的字面意义,而且流了血,好,那就为了法律条文的字面意义砍掉我的脑袋吧……这也就够了!当然啦,如果这样的话,那么就连许多人类的恩人,不是那些继承权力的人,而是自己攫取权力的人,在他们刚刚迈出最初几步的时候,也都应该处以极刑了。但是那些人经受住了最初的考验,所以他们是无罪的,我却没能经受住,可见我没有允许自己走这一步的权利。”
  仅仅在这一点上,他承认自己是有罪的:他没能经受住考验,他去自首了。
  这个想法也让他感到痛苦:当时他为什么没有自杀?为什么当时他曾站在河边,却宁愿去自首?难道活命的愿望是一种如此强大的力量,以致难以克服吗?怕死的斯维德里盖洛夫不是克服了吗?
  他常常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而且不能理解,当时,他站在河边的时候,也许已经预感到自己和自己的信念是十分虚伪的了。他不理解,这种预感可能就是他生活中未来转变的预兆,就是他将来获得新生、以新的观点来看待人生的预兆。
  他宁愿认为这仅仅是本能的一种迟钝的沉重负担,他无法摆脱这副重担,而且仍然不能跨越过去(由于意志薄弱和渺小)。他看看和他一同服苦役的那些同伴,不由得感到惊讶:他们也是多么爱生活,多么珍惜生活啊!他好像觉得,他们正是在监狱里,比他们自由的时候更爱、更珍惜、也更重视生活。他们当中有一些人,譬如说,那些流浪汉,什么样的痛苦和残酷的折磨没有经受过啊!一道阳光,一座郁郁葱葱的森林,无人知道的密林深处一股冰凉的泉水,对于他们来说难道会有那么重大的意义?这泉水还是两年多以前发现的,难道一个流浪汉会像梦想会见情人那样,梦想着再看到这股泉水?他会梦见它,梦见它周围绿草如茵,一只小鸟儿在灌木丛中鸣啭吗?他继续细心观察,看到了一些更难解释的事例。
  在监狱里,在他周围这些人们中间,当然有很多事情是他没注意到的,而且他也根本不想注意。不知为什么,他总是眼睛望着地下:周围的一切他看了就感到极端厌恶,难以忍受。但后来有很多事情开始使他感到惊奇了,于是他有点儿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以前想都没想到过的事情。一般说,使他最为惊讶的是,在他和所有这些人之间隔着一个无法逾越的可怕的深渊。似乎他和他们是不同民族的人。他和他们互不信任,互相怀有敌意。他知道而且了解这种隔阂的主要原因;但是以前他从不认为,这些原因真的是那么深刻和严重。监狱里也有一些波兰籍的流放犯,都是政治犯。那些波兰人简直把这儿所有人都看作没有知识的粗人和农民,高傲地瞧不起他们;拉斯科利尼科夫却不能这样看待他们:他清清楚楚看出,这些没有知识的粗人在许多方面都比这些波兰人聪明得多。这儿也有些俄罗斯人——一个军官和两个神学校的毕业生,——他们也很瞧不起这些人;拉斯科利尼科夫也明显地看出了他们的错误。
  他本人也是大家都不喜欢的,大家都躲着他。最后甚至憎恨他了——为什么呢?他不知道原因何在。大家都瞧不起他,嘲笑他,就连那些罪行比他严重得多的人也嘲笑他所犯的罪。
  “你是老爷!”他们对他说。“你能拿斧头吗;这根本不是老爷干的事。”
  大斋期①的第二周,轮到他和同一牢房的犯人去斋戒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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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复活节前的斋期,一共持续六个星期。
  ②按教堂规定的时间素食。祈祷,准备去忏悔和领圣餐。
  他和其他人一道去教堂祈祷。他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有一次发生了争吵;大家一下子全都起来疯狂地攻击他。
  “你是个不信神的人!你不信上帝!”他们对他吼叫。“真该宰了你。”
  他从来也没跟他们谈过上帝和宗教,他们却要把他当作一个不信神的人,杀死他;他不作声,也不反驳他们。有一个苦役犯人狂怒地朝他扑了过来;拉斯科利尼科夫沉着地、默默地等着他:他的眉毛动都不动,脸上的肌肉也没抖动过一下。一个押送他们的卫兵及时把他们隔开了——不然准会发生流血事件。
  对他来说,还有一个问题也没解决:为什么他们大家都那么喜欢索尼娅?她并不巴结他们;他们难得碰到她,有时只是在大家干活的时候,她到那里去,只待一会儿,是为了去看他。然而大家都已经认识她了,知道她是跟着他来的,知道她怎样生活,住在哪里。她没给过他们钱,也没为他们特别效过力。只有一次,在圣诞节,她给监狱里的犯人们送来了馅饼和白面包。但是渐渐地在他们和索尼娅之间建立起了某些更为密切的关系:她代他们给他们的亲属写信,替他们把信送到邮局去。他们的亲属到城里来的时候,都根据他们的介绍,把带给他们的东西,甚至金钱交给索尼娅。他们的妻子或情人都认识她,常到她那里去。每当她到他们干活的地方去看拉斯科利尼科夫,或者在路上遇到一批去干活的犯人的时候,犯人们都摘下帽子,向她问好:“妈妈,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你是我们的母亲,温柔的、最可爱的母亲!”这些粗野的、脸上刺了字①的苦役犯人对这个瘦小的女人说。她总是微笑着鞠躬还礼,大家都喜欢她对他们微笑。他们甚至喜欢她走路的姿态,总是回过头来目送着她,看她走路的样子,并且赞美她;甚至为了她是那么瘦小而赞美她,甚至不知道该赞美她什么才好。他们生了病,甚至去找她给他们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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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沙俄时期,被判处苦役的犯人要在额上和脸上刺上“KAT”(苦役犯的缩写)三个字母。贵族和妇女免于刺字。
  斋期的最后几天和复活节的那一个星期,他都躺在医院里。病渐渐痊愈的时候,他记起了还在发烧和昏迷不醒的时候作的那些梦。病中他梦见,全世界注定要在一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可怕的瘟疫中毁灭,这场瘟疫是从亚洲腹地蔓延到欧洲来的。所有人都必死无疑,只有很少几个才智超群的人得以幸免。发现了一种新的旋毛虫,一种能侵入人体的微生物。不过这些微生物是有智慧、有意志的精灵。身体里有了这种微生物的人立刻会变得像鬼魂附体一样,变成疯子。可是人们还从来,从来没有像这些病人那样自以为聪明过人,而且坚信真理。对于自己所作的决定、科学结论、自己的道德观念和信仰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坚信不疑。一批批村庄、一座座城市,全体人民都传染上了这种瘟疫,都发疯了。大家都惶惶不安,互不了解,每个人都认为,只有他一个人掌握了真理,看着别人都感到痛苦不堪,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十分痛心。大家都不知道该审判谁,该如何审判,对于什么是恶,什么是善,都无法取得一致意见。都不知道该认为什么人有罪,该为什么人辩护。他们怀着失去理性的仇恨,互相残杀。他们各自调集了大批军队,向对方发动进攻,但是在行军途中,这些军队却自相残杀起来,队伍混乱了,战士们互相攻击,互相砍、杀,人在咬人,人在吃人。一座座城市里整天鸣钟报警:召集所有的人,可是谁也不知道,是谁,又是为什么召集他们,然而大家都感到惊慌不安。大家都丢下了日常工作。因为每个人都提出自己的观点,提出自己的改良计划,而不能取得一致意见,农业荒废了。有些地方,人们聚集到一起,同意去做什么事情,发誓决不分离,但是话音未落,却立刻干起与自己刚才的建议完全相反的事情来:大家互相指责,斗殴,残杀。开始发生火灾,饥荒。所有人和一切事物都毁了。瘟疫在发展,继续到处蔓延。全世界只有几个人能够得救,这是一些心灵纯洁、才智超群的人,他们负有繁衍新人种和创造新生活的使命,他们将使大地焕然一新,彻底净化,然而谁也没在任何地方看到过这些人,谁也没听到过他们说的话和他们的声音。
  使拉斯科利尼科夫异常苦恼的是:这毫无意义的梦呓竟在他的记忆里唤起如此悲哀和痛苦的感情,热病发作时梦中的印象竟这样长久地萦回不去。已经是复活节后的第二周;天气暖和,天空晴朗,春天到了;囚犯病房里的窗户打开了(窗上装了铁栅,窗外有哨兵巡逻)。在他生病期间,索尼娅只能在病房里探望了他两次;每次都得请求批准,而这是很困难的。但是她经常到医院的院子里来,站到窗前,特别是在傍晚,有时只是为了在院子里稍站一会儿,至少可以从远处望望病房里的窗户。有一天傍晚,已经差不多完全恢复健康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睡着了;醒来后,他无意中走到窗前,突然在远处,在医院大门附近看到了索尼娅。她站在那儿,好像在等待着什么。这时仿佛有个什么东西猛一下子刺穿了他的心;他颤栗了一下,赶快离开了窗边。第二天索尼娅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来;他发觉,自己在焦急不安地等着她。他终于出院了。回到监狱,他从囚犯们那里得知,索尼娅病了,睡在家里,哪里也不去。
  他非常担心,托人去探望她。不久他得知,她的病并不危险。索尼娅也得知,他十分想念她,关心她,于是托人给他带去一张用铅笔写的条子,告诉他,她的病好多了,她只不过着了凉,有点儿感冒,她很快、很快就会到他干活的地方去和他见面。他看这张条子的时候,心在剧烈而痛苦地狂跳。
  又是晴朗而暖和的一天。大清早六点钟的时候,他到河岸上去干活了,那儿的一座板棚里砌了一座烧建筑用石膏的焙烧炉,也是在那儿把石膏捣碎。去那儿干活的只有三个人。有一个囚犯和押送犯人的卫兵一道到要塞领工具去了;另一个犯人动手准备劈柴,把柴堆到焙烧炉里。拉斯科利尼科夫从板棚里出来,来到河边,坐到堆放在板棚旁的原木上,开始眺望那条宽阔、荒凉的河流。从高高的河岸上望去,四周一大片广袤的土地都呈现在眼前。从遥远的对岸隐隐约约传来了歌声。那里,洒满阳光、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游牧民族的帐篷宛如一个个黑点,依稀可辨。那里是自由的天地,那里住着与这里的人全然不同的另一些人,那里的时间似乎停止了,仿佛亚伯拉罕①的时代和他的畜群还没有成为过去。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在河边,目不转睛地凝神眺望着;他渐渐陷入幻想和想象中;他什么也没想,但是某种忧虑却使他心情激动不安,使他感到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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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据《圣经》上说:古犹太人的族长亚伯拉罕大约生于纪元前二○○○年。
  突然索尼娅在他身边出现了。她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这里,坐到他的旁边。时间还很早,清晨的寒气还没有减弱。她穿一件寒伧的旧大衣,头上包着绿色的头巾。她脸上还带着病容,十分消瘦,面色苍白。她亲切而高兴地对他微微一笑,却像往常一样,怯生生地向他伸过手来。
  她把自己的手伸给他的时候总是怯生生地,有时甚至根本不把手伸给他,似乎害怕他会把她的手推开。他好像总是怀着厌恶的心情和她握手,见到她时总是好像感到遗憾,有时,在她来看他的这段时间里,他执拗地默默不语。有时她很怕他,经常是怀着十分悲痛的心情回去。但是现在他们的手没有分开;他匆匆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垂下眼睛望着地下。只有他们两个人,谁也没看到他们。这时候押送犯人的卫兵把脸转过去了。
  这是怎么发生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好像不知有什么突然把他举起来,丢到了她的脚下。他哭了,抱住了她的双膝。最初一瞬间她大吃一惊,吓得面无人色。她跳了起来,浑身发抖,望着他。但立刻,就在这一刹那,她什么都明白了。她的眼睛闪闪发光,露出无限幸福的神情;她明白了,她已经毫不怀疑,他爱她,无限地热爱她,这个时刻终于到了……
  他们想要说话,可是谁也说不出来。他们都热泪盈眶。他们俩都面色苍白,两人都很瘦;但是在这两张仍然带有病容的、苍白的脸上已经闪烁着获得新生的未来的曙光。爱情使他们获得了新生,这一个人的心包含有另一颗心的无穷无尽的生活源泉。
  他们决定等待和忍耐。他们还得等待七年;而在那个时候到来之前,还有多少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无穷无尽的幸福啊!然而他获得了新生,他也知道这一点,已经获得新生的他以全身心充分感觉到了这一点,而她——她只是为了使他活下去而活着!
  那天晚上,牢房的门已经锁上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躺在床板上想着她。这天他甚至好像觉得,似乎所有苦役犯人,他以前的那些敌人,已经用另一种眼光来看他了。他甚至主动跟他们说起话来,他们也亲切地回答他。现在他回想起这一切,不过,不是应该如此吗;难道现在不是一切都应该改变了吗?
  他在想着她。他回想起,以前他经常折磨她,让她伤心;回想起她那苍白、消瘦的脸,但是这些回忆现在几乎并不使他感到痛苦;他知道,现在他会用多么无限的爱来补偿她所受的一切痛苦。
  而且这一切究竟是什么呢,一切痛苦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在最初的感情冲动中,一切,就连他犯的罪,就连判决和流放,他都觉得好像是某种身外的、奇怪的、甚至仿佛不是他亲身经历的事情。不过这天晚上他不能长久和固定地去想某一件事,不能把思想集中到某一件事情上去;而且现在他也并未有意识地作出任何决定;他只是有这样的一些感觉。生活取代了雄辩,思想意识里应该形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
  他枕头底下有一本福音书。他无意识地把它拿了出来。这本书是她的,就是她给他读拉撒路复活的那一本。刚开始服苦役的时候,他以为她会用宗教来折磨他,会和他谈福音书上的故事,把书硬塞给他。然而使他极为惊讶的是,她连一次也没跟他谈起这件事,连一次也没提出要给他福音书。在他生病前不久,他自己向她要这本书,她默默地给他把书带来了。直到现在他还没有翻开过这本书。
  现在他也没有把书翻开,不过有个想法在他脑子里突然一闪:“难道现在她的信仰不能成为我的信仰吗?至少她的感情,她的愿望……”
  整整这一天,她心里也很激动,夜里甚至又生病了。但是她觉得那么幸福,几乎对自己的幸福感到害怕。七年,只不过七年!在他们的幸福刚一开始的时候,有时他们俩都愿意把这七年看作七天。他甚至不知道,他不可能不付出代价就获得新的生活,还必须为新生活付出昂贵的代价,必须在以后为它建立丰功伟绩……
  不过一个新的故事已经开始,这是一个人逐渐获得新生的故事,是一个人逐渐洗心革面、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是他逐渐熟悉迄今为止还不知道的、新的现实的故事。这可以构成一部新小说的题材,——不过我们现在的这部小说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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