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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

_11 陀思妥耶夫斯基(俄)
  “那你怎么活下去,怎么活下去呢?今后你靠什么活下去?”索尼娅高声说。“难道现在这可能吗?嗯,你怎么跟母亲说话呢?(噢,她们,她们现在会怎样呢!)唉,我说什么呀!因为你已经抛弃了母亲和妹妹。你已经抛弃了,抛弃了。噢,上帝啊!”她高声呼喊,“这一切他已经都知道了!没有一个亲人,可怎么,怎么活下去呢!现在你会怎样呢!”
  “别像个小孩子一样,索尼娅,”他轻轻地说。“在他们面前,我有什么罪?我为什么要去?我去对他们说什么?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幻影……他们自己杀人如麻,消灭千千万万的人,还把这看作美德。他们是骗子和坏蛋,索尼娅!……我不去。我去说什么:说我杀了人,可是我不敢拿钱,把钱藏到石头底下去了吗?”他讥讽地冷笑着补充说。“那样他们就会嘲笑我,说:不拿钱,你是个傻瓜。胆小鬼和傻瓜!他们什么,什么也不会懂,索尼娅,也不配懂得。我为什么要去?
  我不去。你别孩子气了,索尼娅……”
  “你可要痛苦死了,可要痛苦死了,”她反复说,向他伸出双手,绝望地哀求他。
  “我也许已经诽谤了自己,”他仿佛沉思默想地、忧郁地说,“说不定我还是人,而不是虱子,而且过于匆忙地指责了自己……我还要较量一下。”
  他的嘴角上勉强露出傲慢的微笑。
  “要忍受这样的痛苦!而且要忍受一辈子,一辈子!
  ……”
  “我会习惯的……”他神情忧郁,沉思地说。“你听我说,”过了一会儿,他说,“哭已经哭够了,该谈正经的了:我来是要告诉你,现在他们正在搜捕我……”
  “哎呀!”索尼娅高声惊呼。
  “唉,你喊什么!你自己希望我去服苦役,现在却害怕了吗?不过我决不让他们得逞。我还要和他们较量一下,他们毫无办法。他们没有真正的罪证。昨天我有很大的危险,以为我已经完了;今天情况好转了。他们所掌握的所有罪证都可以作不同的解释,也就是说,我可以使他们的指控变得对我有利,你明白吗?我一定会这样做;因为现在我学会了……不过他们大概会把我关进监狱。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情况,也许今天就把我关起来了,大概,甚至说不定今天还是会把我关进监狱……不过这没关系,索尼娅:我坐几天牢,还是会把我放出来……因为他们没有一件真凭实据,而且将来也不会有,我可以保证。单凭他们掌握的那些东西,是不能把人投入监狱的。好,够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对妹妹和母亲,我要竭力设法让她们不再相信,不让她们害怕……其实现在妹妹好像生活已经有保障了……所以母亲也……好,就是这些了。不过,你要小心。要是我坐了牢,你会去看我吗?”
  “噢,我一定去,我一定去!”
  他们两人并肩坐在一起,两人都神情忧郁,而且沮丧,仿佛一场风暴以后,孤单单地被抛到了荒凉的海岸上。他瞅着索尼娅,感觉到她是多么深深地爱他,但奇怪,有人这样爱他,他反倒突然感到心情沉重和痛心。是的,这是一种奇怪而又可怕的感觉!到索尼娅这儿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全部希望和出路都在她的身上;他想至少能卸下自己的一部分痛苦,可是现在,当她把自己的心都掏给他的时候,他却突然感觉到,而且意识到,他变得无比不幸,比以前还要不幸得多。
  “索尼娅,”他说,“如果我坐了牢,你最好不要去看我。”
  索尼娅没有回答,她在哭。过了几分钟。
  “你身上戴着十字架吗?”她突然出乎意料地问,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
  起初他没听懂她的问题。
  “没有,没有,是吗?给,把这个拿去吧,是柏木的。我还有一个,铜的,是莉扎薇塔的。我跟莉扎薇塔交换了十字架,她把自己的十字架给了我,我把自己的小圣像给了她。现在我佩戴莉扎薇塔的,这一个给你。你拿着啊……因为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她一再请求说。“因为咱们要一同去受苦,一同背十字架!……”
  “给我吧!”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不想让她伤心。但是他立刻又把伸出来接十字架的手缩回去了。
  “不是现在,索尼娅,最好是以后再给我,”为了安慰她,他补上一句。
  “对,对,还是以后,还是以后再给你吧,”她热情地附和说,“等到你去受苦的时候,那时候再戴上它。你到我这儿来,我给你戴上,咱们一同祈祷,一同上路。”
  就在这时,有人在门上敲了三下。
  “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可以进来吗?”听到了不知是谁的、很熟而且很客气的声音。
  索尼娅惊恐地向房门跑去。列别贾特尼科夫那张生着一头淡黄色头发的脸朝屋里张望了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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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别贾特尼科夫神色惊慌不安。
  “我是来找您的,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请原谅……我就料到会在家里找到您,”他突然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也就是说我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不过我想的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在我们那儿发疯了,”他突然撇开拉斯科利尼科夫,斩钉截铁地对索尼娅说。
  索尼娅惊叫了一声。
  “也就是,至少是看上去好像疯了。不过……我们在那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事情就是这样!她回来了,——好像不知从哪里把她赶了出来,也许还打了她……至少看上去好像是这样……她跑去找谢苗·扎哈雷奇的上司,在家里没找到他,他在一位也是将军的人家里吃饭……请您想想看,她就到他们吃饭的那儿去了……也就是到那另一位将军家里去了,而且,请您想想看,她坚持要把谢苗·扎哈雷奇的上司叫出来,而且,好像是要把人家从饭桌旁叫出来。可想而知,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然,人家赶走了她;她却说,她把他骂了一顿,还朝他扔了个什么东西。这甚至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怎么会没把她抓起来,——这可就不知道了!现在她正对大家讲这件事,也对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说,只不过很难听懂她说什么,她在大喊大叫,浑身发抖……啊,对了:她说,而且高声叫嚷说,因为现在大家都抛弃了她,所以她要带着孩子们上街去,背着手摇风琴,让孩子们唱歌跳舞,她也唱歌跳舞,向观众讨钱,而且每天都到那位将军的窗子底下去……她说,‘让他们看到,父亲做过官的高贵的子弟怎样在街上乞讨!’她打那些孩子们,孩子们在哭。她教廖尼娅唱《小小农庄》,教男孩子跳舞,也教波琳娜·米哈依洛芙娜跳舞,撕掉所有的衣服;给他们做了些像给演员戴的那种小帽子;她想带着一个面盆,去敲敲打打,当作音乐……她什么话也不听……请您想想看,怎么能这样呢?这样简直是不行的!”
  列别贾特尼科夫也许还会说下去的,但是几乎气也不喘地听着的索尼娅,突然抓起披巾、帽子,跑出屋去,一面跑,一面戴上帽子,披上披巾。拉斯科利尼科夫也跟着她出去了,列别贾特尼科夫跟在他的后面。
  “一定是疯了!”他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跟他一道来到了街上,“我只是不想吓坏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所以说:‘好像’,不过,这是毫无疑问的。据说,害肺病的人,结核也会突然跑到脑子里去;可惜我不懂医学。不过我曾试图说服她,可她什么话也不听。”
  “您跟她谈结核了?”
  “也就是说,不完全是谈结核。而且她什么也不会懂的。不过我说的是:如果合乎逻辑地劝说一个人,告诉他,其实他没有什么好哭的,那么他就不会再哭了。这是很清楚的。您却认为,他不会不哭吗?”
  “要是那样的话,生活也就太容易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对不起,对不起;当然,要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理解,那是相当困难的;不过您是不是知道,巴黎已经在进行认真的试验了,试验单用合乎逻辑地劝说的办法,是不是有可能治好疯子?那里有一个教授,不久前才去世,是个很严肃的学者,他认为,可以这样治疗。他的基本观念是,疯子的机体并没有受到特殊损害,而疯狂这种症状,可以说是一种逻辑性的错误,判断的错误,对事物的不正确的看法。他逐渐驳倒病人的错误看法,您要知道,据说,获得了结果!不过因为他同时还使用了淋浴疗法,所以这种治疗的效果当然也就受到了怀疑……至少看来好像是这样……”
  拉斯科利尼科夫早就已经没听他在说什么了。来到了自己那幢房子跟前,他向列别贾特尼科夫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大门。列别贾特尼科夫明白过来,朝四下里望了望,继续往前跑去。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到自己那间小屋里,站到房屋中间。
  “他为什么回到这里来呢?”他扫视了一下这些微微发黄的破旧的墙纸,这些灰尘,他那张沙发床……从院子里传来不知是敲打什么的、连续不断的、刺耳的响声;好像什么地方在钉什么,在钉钉子……他走到窗前,踮起脚尖,朝院子里望了好久,好像异常关心的样子。但院子里空荡荡的,看不见有人在敲打什么。左边厢房里,可以看到有些地方窗子敞着;窗台上摆着几盆长得很不茂盛的天竺葵,窗外晾着内衣……
  这一切他都太熟悉了。于是他转身坐到沙发上。
  他从来,还从来没感到过这样可怕的孤独!
  是的,他又一次感觉到,也许他真的会痛恨索尼娅,而且正是现在,在他使她更加不幸以后,他却要恨她。“他为什么去她那里,乞求她的眼泪?他为什么一定要坑害她一辈子?
  噢,卑鄙!”
  “我还是孤单单的一个人吧!”他突然坚决地说,“她也不会到监狱去看我!”
  过了大约五分钟,他抬起头来,奇怪地微微一笑。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也许去服苦役当真会好一些,”他突然想。
  他脑子里塞满种种模模糊糊的想法,他记不得这样在自己屋里坐了多久。突然房门开了,进来的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她先站住,像不久前索尼娅进来时那样,从门口看了看他,然后才进来,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坐在昨天她坐过的地方。他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什么心里什么也没有想。
  “你别生气,哥哥,我只待一会儿,”杜尼娅说。她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但并不严峻。她的目光明亮而且平静。他看出,这一个也是满怀着爱心来找他的。
  “哥哥,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一切都知道了。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把一切都告诉了我,讲给我听了。由于愚蠢和卑鄙的怀疑,你受到迫害,受尽折磨……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对我说,没有任何危险,你用不着对这件事感到那么害怕。我倒不这样想,而且完全理解你心里感到多么愤慨,这样的愤慨会在你心里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你抛弃了我们,我并不责备你,也不敢责备你,我以前责备过你,请你原谅我。我自己也觉得,如果我心里有这么大的痛苦,我也会离开所有的人。关于这件事,我什么也不会告诉母亲,不过会经常不断地谈起你,还要用你的名义告诉她,说你很快就会去看她。你不要为她难过,我会安慰她的;不过请你也不要折磨她,——哪怕去看她一次也好;你要记住,她是母亲!现在我来,只是要告诉你(杜尼娅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如果万一你需要我做什么事情,或者你需要……我的整个生命或者什么……那么只要你喊一声,我就会来。别了!”
  她急遽地转身往门口走去。
  “杜尼娅!”拉斯科利尼科夫叫住了她,站起来,走到她跟前,“这个拉祖米欣,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是个很好的人。”
  杜尼娅微微脸红了。
  “说呀!”稍等了一会儿,她问。
  “他是个能干、勤劳、正直而且能热爱人的人……别了,杜尼娅!”
  杜尼娅满脸绯红,随后突然惊慌起来:
  “可你这是什么意思,哥哥,难道我们真的要永远分别了,所以你给我……留下这几句遗言?”
  “反正一样……别了……”
  他转身离开她,朝窗前走去。她站了一会儿,担心地看了看他,十分担忧地走了。
  不,他对她并不是冷酷无情。有一瞬间(最后一刹那),他非常想紧紧拥抱她,和她告别,甚至还想告诉她,可是就连跟她握手,他也下不了决心:
  “以后,她想起现在我拥抱过她,也许会发抖的,还会说,是我偷去了她的吻!”
  “这个人经受得住吗?”几分钟以后他暗自补充说。“不,她经受不住;这样的人是经受不住的!这样的人永远也经受不住……”
  于是他想起了索尼娅。
  从窗外吹进一阵凉爽的微风。外面光线已经不是那么亮了。他突然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他当然不能,而且也不想注意自己的病情。但是所有这些不断的担忧和内心的恐惧,对他的病情却不能不产生影响。如果说他虽然在发高烧,却没有完全病倒,那也许正是因为这内心里不断的忧虑还在支持着他,不让他倒下来,让他的头脑保持清醒,不过这种状况是人为的,暂时的。
  他无目的地徘徊着。太阳正在慢慢地落下去。最近他开始感到一种特殊的烦闷。这烦闷中并没有任何特别刺激他、让他特别伤心的东西;但是他却感觉到,这愁闷是经常的和永恒的,预感到这令人沮丧的、无情的烦闷将终生伴随着他,无穷无尽,预感到他将永远站在那“一俄尺见方的空间”。通常,在黄昏时分,这种感觉会使他更加痛苦。
  “太阳落山会让人身体特别虚弱,在这种十分愚蠢、纯粹是体力虚弱的情况下,可要当心,别干出什么蠢事来!这时你不但会去找索尼娅,而且还会去找杜尼娅呢!”他憎恨地喃喃地说。
  有人喊了他一声。他回头一看;列别贾特尼科夫向他跑来。
  “您要知道,我去过您那里,去找您。您信不信,她怎么想,真的就那么干了,领着孩子们出去了!我和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好容易才找到他们。她自己敲着煎锅,让孩子们跳舞。孩子们在哭。他们停在十字路口几家小铺子前面。一群蠢人跟着他们跑。咱们快去吧。”
  “索尼娅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担心地问,赶紧跟着列别贾特尼科夫走了。
  “简直是发疯了。也就是说,发疯的不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而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过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也快疯了。我告诉您,她完全疯了。会把他们弄到警察局去的。您要知道,这会产生什么影响啊……他们这会儿在运河岸上,x桥附近,离索菲娅·谢苗诺芙娜那里不远。近得很。”
  离桥不太远,和索尼娅住的房子隔着不到两幢房子,那儿运河岸上聚集着一小群人。小男孩和小姑娘们特别多。还从桥上就听到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异常激动的、嘶哑的声音。这当真是一个很能吸引街头观众的、奇怪的场面。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穿着她那件旧连衫裙,披着德拉德达姆呢的披巾,歪戴着一顶已经压得不像帽子的破草帽,的确像真的疯了一样。她累坏了,气喘吁吁。她那害肺病的、疲惫不堪的脸,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痛苦(何况在街上,在阳光下,害肺病的人看上去总好像比在屋里的时候病得更厉害,显得更难看);但是她那激动的心情并未平静下来,她的怒气反而每时每刻都在增长。她冲到孩子们跟前,对他们高声叫喊,就在这里,当着观众,哄他们,教他们跳舞、唱歌,还对他们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他们不理解她的意思,她感到绝望了,于是动手打他们……随后,跟孩子们还没说完,又突然朝观众跑去;如果发现一个穿得稍微像样一点儿的人站下来观看,她就立刻对他解释说,请看,“高贵的家庭里,甚至可以说是贵族家庭的子弟”沦落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如果听到人群中有笑声或者是有人讥笑他们,她立刻就冲到那些无礼的人面前,和他们对骂起来。有人当真笑了,另一些人却在摇头;总之大家都很好奇,都想看看这个疯婆娘和那些吓坏了的孩子们。列别贾特尼科夫说的那个煎锅不见了,至少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看到;不过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然没敲煎锅,在她逼着波列奇卡唱歌、廖尼娅和科利亚跳舞的时候,却用她那干瘦的手掌打起拍子来;而且她自己也跟着和唱,可是由于痛苦的咳嗽,每次唱到第二个音的时候,就猝然中断了,这样一来她又感到悲观失望了,于是咒骂自己的咳嗽,甚至会哭起来。最惹她生气的是科利亚和廖尼娅的哭泣和恐惧。真的,她曾试图让孩子们装扮起来,给他们穿上街头卖唱的男女艺人们穿的那种服装。男孩子头上裹着不知用什么做的红白相间的缠头巾,让他扮作土耳其人。廖尼娅却没有服装化装了;只给她头上戴了一顶已故的谢苗·扎哈雷奇的红绒线帽(或者不如说是一顶尖顶帽),帽子上又插了一段白鸵鸟毛,这鸵鸟毛还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祖母的遗物,至今一直作为传家宝保藏在箱子里。波列奇卡还是穿着平常穿的衣服。她胆怯而且惊慌失措地瞅着母亲,一步也不离开她,不让人看见她在掉泪,她猜到母亲疯了,不时焦急不安地朝四下里看看。街道和人群都让她觉得非常害怕。索尼娅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哭着不断地恳求她回家去。但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无动于衷。
  “别说了,索尼娅,别说了!”她急急忙忙,说得很快地高声叫嚷,气喘吁吁,不停地咳嗽。“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是在要求什么,就像个小孩子似的!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决不回到那个醉鬼德国女人那里去。让大家都看到,让全圣彼得堡都看到,高贵的父亲的孩子们在乞讨,他们的父亲忠诚地服务了一辈子,而且可以说是以身殉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臆造出这样一个故事,而且盲目地对此深信不疑。)让这个,让这个卑鄙的将军看看。唉,索尼娅,你真傻:现在我们吃什么呢,你说说看?我们拖累了你,让你受够了苦,我不想再拖累你了!哎哟,罗季昂·罗曼内奇,这是您吗!”她看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向他跑了过去,同时大声叫喊,“请您跟这个傻丫头解释解释,再没有比这样做更聪明的办法了!就连背手摇风琴的流浪乐师也能挣钱,可是人们一眼就能看出,就能分辨出来,我们是高贵的贫困家庭里的人,无依无靠,沦落到赤贫的地步,这个卑鄙的将军准会丢掉官职的,您瞧着吧!我们每天都到他窗子底下去,要是皇上打这儿路过,我就跪下来,让这些孩子们跪在前面,让他看看他们:‘父亲,你要保护他们呀!’他是孤儿们的父亲,他是仁慈的,他一定会保护我们,您会看到的,而这个卑鄙的将军……廖尼娅!tenez-vousdroite!①你,科利亚,马上又要跳舞了。你抽抽搭搭地哭什么?又哭!唉,你怕什么,怕什么呢,小傻瓜!上帝啊!我可拿他们怎么办呢,罗季昂·罗曼内奇!要是您知道的话,他们是多么不懂事啊!唉,拿这样的孩子们可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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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文,“站直”之意。
  她向他指着那些嘤嘤啜泣的孩子,自己也几乎要哭出来了(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继续滔滔不绝、毫不停顿、很快地说话)。拉斯科利尼科夫本想试图劝她回去,甚至想激起她的自尊心,说她像流浪乐师那样到街头来卖唱是不成体统的,因为她打算作贵族女子寄宿中学的校长……
  “寄宿中学,哈——哈——哈!无法实现的梦想!”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声叫喊,笑过一阵以后,立刻不停地咳嗽起来,“不,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梦想已经破灭了!所有人都抛弃了我们!……而这个卑鄙的将军……您要知道,罗季昂·罗曼内奇,我拿墨水瓶朝他扔了过去,——刚好在门房里的桌子上,签名簿旁有一个墨水瓶,我签了名,把墨水瓶朝他扔过去,就跑掉了。噢,卑鄙的人们,卑鄙的人们。我才瞧不起他们呢;现在我要自己来养活这些孩子,决不向任何人弯腰低头!我们折磨她已经折磨得够了!(她指指索尼娅。)波列奇卡,让我看看,收了多少钱了?怎么?总共才两个戈比?噢,这些卑鄙的家伙!什么也不给,只是伸着舌头跟着我们跑!喂,这个蠢货笑什么?(她指指人群中的一个人。)这都是因为,这个科利亚这么不机灵,尽给我添麻烦!你是怎么了,波列奇卡?用法语跟我说,parlez-moifrancais①我不是教过你,你不是会说几句吗!……要不然,怎么能看得出来,你们是高贵家庭里受过教育的孩子,根本不像那些流浪乐师们呢;我们可不是在街头演什么《彼特鲁什卡》②,而是唱高尚的抒情歌曲……啊,对了!我们唱什么呢?你们老是打断我,可我们……您要知道,罗季昂·罗曼内奇,我们在这里停留下来,是想挑一首歌来演唱的,——挑一首科利亚能够伴舞的歌……因为这一切,您要知道,我们都没有准备;应当商量一下,完全排练好,然后我们到涅瓦大街去,那儿上流社会的人要多得多,我们立刻就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廖尼娅会唱《小小农庄》……不过老是唱什么《小小农庄》,《小小农庄》,这首歌大家都会唱!我们应当唱一首优美得多的歌……喂,你想出什么来吗,波莉娅,哪怕你能帮帮母亲也好啊!我记性太差,记性太差了,要不,我会想得起来的!真的,不该唱《一个骠骑兵拄着马刀》③!哦,咱们用法语来唱《Cinqsous!》④吧!我不是教过你们吗,是教过啊。主要是因为,这是用法语来唱的,那么人家立刻就会看出,你们是贵族家庭的孩子,这会更让人感动……甚至也可以唱《Malboroughs’enva-t-enguerre》⑤,因为这完全是一首儿童歌曲,贵族家庭里摇着孩子哄他们睡觉的时候,都是唱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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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文,“用法语对我说”之意。
  ②《彼特鲁什卡》是俄罗斯民间讽刺木偶戏中一个很受欢迎的人物。
  ③用俄罗斯诗人康·尼·巴丘什科夫(一七八七——一八五五)的一首诗《离别》谱写的歌曲。在十九世纪,这首歌十分流行。
  ④法文,《五个苏》。这是法国剧本《上帝的恩惠》中乞丐们唱的一首歌。一个苏等于二十分之一法郎。
  ⑤法文,《马尔布鲁格准备远征》。这是一首流行的法国诙谐歌曲。
      Malboroughs’enva-t-enguerre,
      Nesaitquandreviendra……”①
  她本来已经开始唱了……“不过,不,最好还是唱《Cinqsous》!喂,科利亚,双手插腰,快,而你,廖尼娅,你也要往相反的方向转圈子,我跟波列奇卡和唱,打拍子!
      Cinqsous,cinqsous,
      Pourmonternotreménage……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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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文,马尔布鲁格准备远征,
   不知何时才能踏上归程……
  ②法文,五个苏,五个苏,
   安排我们家里的开支……
  咳——咳——咳!(她不停地咳嗽起来。)把衣服拉好,波列奇卡,背带都滑下来了,”她咳着,稍喘了口气,说。“现在你们特别需要举止得体,显得特别尊严,好让大家都看到,你们是贵族子弟。当时我就说过,胸衣要裁得长一些,而且要用两幅布料。是你,索尼娅,当时你出主意说:‘短一些,短一些’,你看,结果让孩子穿着显得多难看……唉,你们又哭了!你们是怎么搞的,傻孩子们!好,科利亚,快点儿,开始吧,快点儿,快点儿,——哎呀,这孩子多讨厌啊!……
  当兵的又来了!喂,你来干什么?”
  真的,有个警察从人丛中挤了过来。可是就在这时候,有一个穿文官制服和大衣的先生,一个五十来岁、神态庄严、脖子上挂着勋章(对这一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非常高兴,而且这也影响了那个警察)的官员走近前来,默默地递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张绿色的三卢布的钞票。他脸上流露出真挚的同情。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接过钱来,并且彬彬有礼,甚至是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了个躬。
  “谢谢您,先生,”她高傲地说,“使我们流落街头的原因……波列奇卡,把钱拿去。你看,是有一些高尚和慷慨的人,立刻准备向落难的贵族妇人伸出援助之手。先生,您看到这些出身于高贵家庭的孤儿们了,甚至可以说他们有贵族亲友……可是这个将军却坐着吃松鸡……还要跺脚,因为我打扰了他……‘大人,’我说,‘请您保护这些孤儿,因为您很熟悉已故的谢苗·扎哈雷奇,而且因为,就在他去世的那天,有一个最卑鄙的家伙诬陷他的亲生女儿……’这个当兵的又来了!请您保护我们!”她对那个官员高声呼喊,“这个当兵的干吗老来找我的麻烦?我们已经躲开了一个,从小市民街逃到这里来了……喂,关你什么事,傻瓜!”
  “因为不准在街上这样。请不要胡闹。”
  “你自己才是胡闹!我不过是像背着手摇风琴那样嘛,这关你什么事?”
  “背手摇风琴要得到许可,可您未经许可,而且惊动了这么多人。您住在哪里?”
  “怎么,许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喊叫起来。“我今天才安葬了丈夫,这还要什么许可!”
  “太太,太太,请您安静下来,”那个官员说,“我们一道走,我送您回去……这儿,在人群当中,这可不好……您有病……”
  “先生,先生,您什么也不了解!”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声叫喊,“我们去涅瓦大街,——索尼娅,索尼娅!她在哪儿?她也在哭!你们大家到底是怎么了!……科利亚,廖尼娅,你们上哪儿去?”她突然惊恐地大喊一声,“噢,傻孩子们!科利亚,廖尼娅,他们这是上哪儿去!……”
  事情是这样的,科利亚和廖尼娅被街上的人群和发疯的母亲的反常行为吓坏了,而且看到那个当兵的要把他们抓起来,送到什么地方去,突然不约而同地手拉手逃跑了。可怜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声哭喊着跑去追赶他们。她边哭边跑,气喘吁吁,那样子叫人看了觉得又不像话,又很可怜。
  索尼娅和波列奇卡都急忙跑去追她。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索尼娅!噢,这些不知好歹的傻孩子!……波莉娅!抓住他们……我都是为了你们呀……”
  她拼命地跑着,绊了一下,跌倒了。
  “她跌伤了,流血了!噢,上帝啊!”索尼娅弯下腰去看着她,喊了一声。
  大家都跑拢来,拥挤着围成一圈。最先跑过来的人们当中有拉斯科利尼科夫和列别贾特尼科夫;那个官员也急忙走了过来,那个警察跟在他后面,抱怨说:“唉——!”并且挥了挥手,预感到事情麻烦了。
  “走!走!”他赶开挤在周围的人们。
  “她要死了!”有人叫喊。
  “她疯了!”另一个说。
  “上帝啊,保佑她吧!”一个女人画着十字说。“小姑娘和小男孩给抓住了吗?那不是,把他们领来了,大女儿抓住的……唉,这些任性的孩子!”
  可是等大家仔细看了看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这才看清,她并不是像索尼娅所想的那样,碰到石头上,摔伤了,染红了路面的血是从她胸膛里、由喉咙里涌出来的。
  “这我是知道的,我看到过,”那个官员对拉斯科利尼科夫和列别贾特尼科夫低声说,“这是肺痨;血这样涌出来,是会把人憋死的。还在不久前我就曾亲眼看到,我的一个女亲戚也是这样,吐出的血有一杯半……突然……不过,怎么办呢?她马上就会死的。”
  “这儿来,这儿来,到我家去!”索尼娅恳求说,“瞧,我就住在这里!……就是这幢房子,从这儿数起,第二幢……到我家去,快,快!……”她一会儿跑到这个人那里,一会儿跑到另一个人跟前。“叫人去请医生……噢,上帝啊!”
  多亏那个官员努力,事情总算顺利解决了,就连那个警察也帮着来抬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把她抬到索尼娅家去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失去知觉,把她放到了床上。还在继续吐血,不过她开始慢慢苏醒过来了。几个人一起走进屋里,除了索尼娅,还有拉斯科利尼科夫和列别贾特尼科夫,那个官员和预先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的警察,人群中有几个一直跟着他们,直到门口。波列奇卡拉看浑身发抖、正在哭泣的科利亚和廖尼娅的手,把他们领进屋里。卡佩尔纳乌莫夫家的人也全都跑来了:卡佩尔纳乌莫夫是个跛子,又是独眼,样子很古怪,又粗又硬的头发直竖着,还留着连鬓胡子;他的妻子神情好像总是有点儿害怕的样子;他们的几个孩子脸上经常露出惊讶的神情,因此反而显得很呆板,而且他们都一直张着嘴。斯维德里盖洛夫突然也在这群人中间出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惊讶地望了望他,不明白他是打哪儿来的,也不记得曾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看到过他。
  大家都在谈论,该请医生和神甫来。那个官员虽然悄悄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看来,现在请医生已经是多此一举了,不过还是叫人去请了。卡佩尔纳乌莫夫亲自跑去请医生。
  然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苏醒过来,吐血也暂时停止了。她用痛苦的、然而是专注和感人的目光瞅着面色苍白、浑身发抖的索尼娅,索尼娅正在用手帕擦去她额上的汗珠;最后,她请求把她扶起来。让她在床上坐了起来,两边都有人扶着她。
  “孩子们呢?”她有气无力地问。“你把他们领来了,波莉娅?噢,傻孩子们!……唉,你们跑什么……哎呀!”
  鲜血还积在她那干裂的嘴唇上。她转着眼珠朝四下里望望,说:
  “原来你是住在这样的地方,索尼娅!我连一次也没来过你这儿……现在却有机会……”
  她痛苦地瞅了瞅索尼娅:
  “我们把你的血都吸干了,索尼娅……波莉娅,廖尼娅,科利亚,到这儿来……瞧,他们都在这儿了,索尼娅,你就收留下他们吧……我把他们交给你了……就我来说,已经够了!……一切都完了!啊!……让我睡下来,至少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吧……”
  又让她躺到枕头上。
  “什么?请神甫?……用不着……你们哪儿来的闲钱?……我没有罪!……不用忏悔,上帝也会宽恕我……他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即使他不宽恕我,那也就算了!……”
  她越来越陷入不安宁的昏迷状态。有时她打个哆嗦,用眼睛往四下里看看,有一会儿认出了大家;但短时间的清醒后立刻又变得不省人事了。她声音嘶哑、困难地喘着气,仿佛喉咙里有个什么东西呼哧呼哧地响。
  “我对他说:‘大人!……’”她拼命地喊出来,每说出一个词,都要喘息一下,“这个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唉!廖尼娅,科利亚!双手叉腰,快,快,滑步——滑步,巴斯克人①的舞步!用脚打拍子……要作个舞姿优美的好孩子。
    DuhastDiamantenundPerlen……②下面怎么唱
  啊?应该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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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斯克人是西班牙和法国的一个少数民族。
  ②德文,你有钻石和珍珠(这是舒伯特以海涅的诗句作歌词谱写的一首抒情歌曲)。
      Duhastdiescho[nstenAugen,
      Ma[dchen,waswillstdumehr?①
  嗯,是吗,才不是这样呢!waswillstdumehr,——这是他臆造的,傻瓜!……啊,对了,还有:
     中午溽暑难熬,在达吉斯坦伪山谷里……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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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文,你有一双最美的眼睛,姑娘,你还需要什么?
  ②这是俄罗斯著名作曲家米·阿·巴拉基烈夫(一八三六——一九一○)用莱蒙托夫的诗《梦》作歌词谱写的一首抒情歌曲。
  啊,我多喜欢啊……这首抒情歌曲我真喜欢极了,波列奇卡!……你要知道,你父亲……在他还是我未婚夫的时候,他就唱过……噢,那些日子啊!……要是我们,要是我们也来唱这首歌,那该多好!啊!怎么唱的了,怎么唱的了……我忘了……你们提示一下啊,是怎么唱来的?”她异常激动,努力欠起身来。终于用可怕的嘶哑的声音,拼命叫喊着唱了起来,每唱一个词都累得喘不过气来,神色也越来越可怕了:
   “中午溽暑难熬,在山谷里!……达吉斯坦!……
   胸膛里带着一颗子弹!……”
  “大人!”突然一声裂人心肺的哀号,泪水止不住地从她眼里流淌出来,“请您保护这些孤儿啊!您受过已故的谢苗·扎哈雷奇的款待!……甚至可以说是贵族家庭的!……啊!”她颤栗了一下,突然清醒过来,恐惧地看了看所有在场的人,但立刻认出了索尼娅。“索尼娅,索尼娅!”她柔和而又亲切地说,看到她站在自己面前,似乎感到惊讶,“索尼娅,亲爱的,你也在这里吗?”
  又扶着她稍微欠起身来。
  “够了!……是时候了!……别了,苦命的人!……驽马已经给赶得精疲力尽!①……再也没有——力——气了!”她绝望而痛恨地大喊一声,头沉重地倒在了枕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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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她是以一匹累坏的马自比。这句话的意思是:“我这个身体虚弱的人已经给折磨得精疲力尽”。
  她又昏迷过去了,但是这最后一次昏迷持续的时间不长。她那白中透黄、憔悴不堪的脸往后一仰,嘴张了开来,两条腿抽搐着伸直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死了。
  索尼娅扑到她的尸体上,双手抱住她,头紧贴在死者干瘦的胸膛上,就这样一动不动了。波列奇卡伏在母亲脚边,吻她的脚,放声大哭。科利亚和廖尼娅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过预感到这非常可怕,彼此用双手搭在对方的肩上,目不转睛地互相对看着,突然一下子一起张开小嘴,高声叫喊起来。两人还都穿着演出的服装:一个头上裹着缠头巾,另一个戴一顶插着鸵鸟毛的小圆帽。
  这张“奖状”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床上,放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身旁?它就放在枕头旁边;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到了它。
  他走到窗前。列别贾特尼科夫也急忙到他跟前来了。
  “她死了!”列别贾特尼科夫说。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要对您说两句必须要说的话,”斯维德里盖洛夫走过来,说。列别贾特尼科夫立刻让开,很客气地悄悄走到一边去了。斯维德里盖洛夫把感到惊讶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拉到更远一些的一个角落里。
  “这一切麻烦事,也就是安葬等等,都由我负责。您听我说,这需要钱,我不是对您说过吗,我有一笔用不到的钱。这两个孩子和这个波列奇卡,我把他们安置到一个比较好的孤儿院里。在他们成年以前,我给他们每人一千五百卢布,作为他们的生活费,好让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完全放心。而且也要把她从火坑里拉出来,因为她是个好姑娘,不是吗?嗯,那么请您转告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她的那一万卢布,我就这样用掉了。”
  “您这样行善有什么目的呢?”拉斯科利尼科夫问。
  “哎呀!真是个多疑的人!”斯维德里盖洛夫笑了。“我不是说过吗,我这笔钱是用不到的。嗯,没有什么用意,只不过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您不准许,还是怎么呢?因为她不是‘虱子’(他用手指指指停放着死者的那个角落),可不像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好,您得承认,‘难道真的该让卢任活着干坏事,还是该让她死呢?’如果我不帮助他们,那么‘波列奇卡,譬如说,就也得走那条路……’”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瞅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神情十分快活,好像在向他使眼色,心里不知有什么狡猾的想法。拉斯科利尼科夫听到他自己对索尼娅说过的话,不由得脸色发白,浑身发冷。他很快退后一步,惊愕地看了看斯维德里盖洛夫。
  “您怎么……知道的?”他悄悄地说,好容易喘过一口气来。
  “因为我就住在这儿,隔壁,住在列斯莉赫太太家。这儿是卡佩尔纳乌莫夫的家,那边是列斯莉赫太太的家,她是我最忠实的朋友。我们是邻居。”
  “您?”
  “我,”斯维德里盖洛夫接着说下去,笑得前仰后合,“而且我以人格担保,最亲爱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相信,您让我很感兴趣。我就说过嘛,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我曾经向您作过这样的预言,——瞧,现在我们已经成了朋友了。您会看到,我是一个多么好说话的人。您会看到,跟我还可以相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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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拉斯科利尼科夫来说,一个奇怪的时期开始了:好像一片大雾突然降落到他的面前,把他禁锢在毫无出路的、痛苦的孤独之中。已经过了很久以后,回想起这段时间,他才恍然大悟,有时他的思想仿佛变得糊里糊涂,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发生最后的灾难,不过这中间也偶尔有明白的时候。他完全确信,当时在许多事情上他都犯了错误,譬如,对某些事件的期限和时间,就是如此。至少他后来回忆、并竭力想弄清回想起来的那些事情的时候,根据从旁人那里得到的材料,他知道了许多关于自己的情况。譬如,他曾经把一件事情和另一件事情混淆起来;把另一件事情看作仅仅存在于他想象中的某一事件的后果。有时病态的痛苦的担心完全支配了他,这种担心甚至会转变为惊慌失措的恐惧。不过他也记得,往往有这样的几分钟,几个小时,甚至也许是几天,支配着他的是一种与以前的恐惧恰恰相反的漠然态度,——很像有些垂死的人那种病态的冷漠。总之,在这最后几天,他似乎有意竭力避免完全弄清自己的处境;有些迫切需要立刻得到解释的事实尤其使他感到苦恼不堪;如果能摆脱某些忧虑,能够回避它们,他将会感到多么高兴啊,然而处在他的地位上,忘记这些让他担心的事,就不可避免地有遭到完全毁灭的危险。
  特别让他担心的是斯维德里盖洛夫:甚至可以说,他似乎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斯维德里盖洛夫身上了。自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咽气的时候,斯维德里盖洛夫在索尼娅家过于明显地说了那些对他具有过于严重的威胁性的话,他平常的思路仿佛一下子给打乱了。然而,尽管这个新的事实使他感到异常不安,不知为什么,他却不急于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时他突然发觉自己到了城市里某个远离市中心区的僻静地方,独自坐在一家下等小饭馆里一张桌子旁边,陷入沉思,几乎记不起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却突然会想起斯维德里盖洛夫来:他突然十分清楚而又担心地意识到,需要尽快和这个人达成协议,可能的话,要彻底结束这件事。有一次他来到城外某处,甚至想象,他是在这儿等着斯维德里盖洛夫,他们已经约好,要在这里会面。还有一次,他睡在某处灌木丛里的地上,黎明前醒来,几乎记不得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不过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死后的这两三天里,他已经有两次碰到过斯维德里盖洛夫,每次几乎都是在索尼娅家里,他去那里并没有什么目的,而且几乎总是只逗留一会儿工夫。他们总是简短地交谈几句,一次也没谈到过那个重要问题,似乎他们之间自然而然地达成了协议,暂时不谈这个问题。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尸体还停放在棺材里。斯维德里盖洛夫在料理丧事,忙忙碌碌。索尼娅也很忙。最近一次见面的时候,斯维德里盖洛夫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孩子们的事情,他已经办妥了,而且办得很顺利;说是他通过某些关系,找到了这样几个人,在他们的帮助下,可以立刻把三个孤儿都安置到对他们非常合适的孤儿院里;还说,为他们存的那笔钱对安置他们大有帮助,因为安置有钱的孤儿,比安置贫苦的孤儿要容易得多。他还谈到了索尼娅,答应这几天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去拉斯科利尼科夫那里,还提到“想要向他请教;有些事情很需要和他谈谈……”这些话是在穿堂里、楼梯附近说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凝神注视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以后,突然压低了声音问:
  “您这是怎么了,罗季昂·罗曼内奇,您好像心神不定,精神恍惚?真的!您在听,也在看,可是好像什么也不理解。您要振作起来。咱们谈谈吧,只可惜事情太多,有别人的事,也有自己的……唉,罗季昂·罗曼内奇,”他突然补上一句:
  “人人都需要空气,空气,空气……首先需要空气!”
  他突然闪开,让上楼来的神甫和教堂执事过去。他们是来追荐亡魂的。照斯维德里盖洛夫吩咐的,每天要按时追荐两次。斯维德里盖洛夫径自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稍站了一会儿,想了想,然后跟着神甫走进索尼娅的住房。
  他在门口站住了。追荐仪式已经开始,肃静、庄严而又悲哀。从儿时起,一想到死,感觉到死亡确实存在,他总是感到很难过,神秘,可怕;而且已经有很久没听到过追荐亡魂了。而且这儿还有一种非常可怕、令人惊惶不安的气氛。他望着孩子们:他们都脆在棺材前,波列奇卡在哭。索尼娅跪在他们后面,轻轻地祈祷,好像是胆怯地低声啜泣。“这几天她没朝我看过一眼,也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想。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这间屋子;香炉里的烟袅袅升起;神甫在念“上帝啊,让她安息吧。”拉斯科利尼科夫一直站到追荐仪式结束。神甫祝福和告辞的时候,有点儿奇怪地朝四下里望了望。追荐仪式结束后,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索尼娅跟前。她突然握住他的双手,把头靠到他的肩上。这亲昵的姿态甚至使拉斯科利尼科夫吃了一惊,感到困惑不解;甚至觉得奇怪:这是怎么了?对他毫不厌恶,毫无反感,她的手一点儿也不发抖!这是一种极端自卑的表现。至少他是这样理解的。索尼娅什么也没说。拉斯科利尼科夫握了握她的手,就走了出去。他感到非常痛苦。如果这时能随便躲到哪里去,只有他孤单单的一个人,哪怕终生如此,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然而问题在于:最近一个时期,尽管他几乎总是一个人,却怎么也不能感觉到他确实是形单影只,孑然一身。有时他到城外去,走到一条大路上,有一次他甚至走进一片小树林里;但地方越僻静,他就越发强烈地意识到,似乎有人就站在他身旁,让他感到惶恐不安,倒不是觉得可怕,然而不知怎的,让他感到十分苦恼,于是他赶快回到城里,混杂在人群中间,走进小饭馆、小酒店,到旧货市场或干草广场去。在这些地方似乎反而会觉得轻松些,甚至也更孤独些。一天傍晚,一家小酒馆里有人在唱歌,他在那里坐了整整一个钟头,听人唱歌,记得,当时他甚至觉得十分愉快。可是最后他又突然感到不安了;仿佛良心的谴责突然又让他痛苦起来:“瞧,我坐在这儿听唱歌呢,可难道这是我应该做的吗!”他似乎这样想。不过他立刻猜到,并不仅仅是这一点使他感到不安;有一件要求立刻解决的事情,然而这件事既无法理解,也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一切都纠缠在一起,乱作一团。
  “不,最好还是斗争!最好是波尔菲里再来……或者斯维德里盖洛夫……但愿赶快再来一个什么挑战,或者有人攻击……是的!是的!”他想。他走出小酒馆,几乎奔跑起来。一想到杜尼娅和母亲,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仿佛感到心惊胆战,说不出的恐惧。这天夜里,黎明前他在克列斯托夫岛上的灌木丛里醒来了,他在发烧,浑身发抖;他走回家去,清晨才回到家里。睡了几个钟头以后,烧退了,但是醒来的时候已经很迟:下午两点了。
  他想起这天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安葬的日子,他没去参加,为此感到高兴。娜斯塔西娅给他送来了吃的;他津津有味地吃着,喝着,胃口好极了,几乎是贪婪地把送来的东西一扫而光。他的头脑清醒些了,心情也比最近三天来安宁些了。有一会儿,他甚至为先前那种突然而来的无以名状的恐惧感到惊讶。房门开了,拉祖米欣走了进来。
  “啊!在吃饭,可见病好了!”拉祖米欣说,端过一把椅子,挨着桌子,坐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对面。他心情焦急不安,也不设法掩饰这种心情。他说话时流露出明显的烦恼神情,不过说得从容不迫,也没有特别提高嗓音。可以认为,他心里有个特别的、甚至是十分独特的打算。“你听我说,”他坚决地说,“对你的事,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不过就我目前所看到的情况来说,我清清楚楚地看出,我什么也不明白;请你别以为我是来盘问你。我才不呢!我不想问!就是你现在自己公开你的全部秘密,把什么都告诉我,也许我连听都不要听,我会啐一口唾沫,转身就走。我来找你,只不过是想亲自彻底弄个明白:第一,你是个疯子,这是不是真的?你要知道,对你有一种坚定的看法(嗯,不管是什么地方吧),认为你大概是个疯子,或者很容易变成疯子。我老实告诉你,我自己也非常同意这种看法;第二,根据你那些愚蠢的、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卑鄙的行为(无法解释的)看来,是如此;第三,从你不久前对令堂和令妹的行为来看,也是如此。如果不是疯子,只有恶棍和坏蛋才会像你那样对待她们;可见你是疯子……”
  “你见到她们已经很久了吗?”
  “刚刚见到她们。而你从那时候起就没见过她们吗?你去哪儿闲逛了,请你告诉我,我已经来找过你三次了。从昨天起,令堂就病得很厉害。她打算来看你;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不让她来;她什么话也不想听,她说:‘如果说他有病,如果说他精神不正常,那么母亲不去照顾他,谁去照顾他呢?’我们和她一道来过这里,因为我们不能丢下她一个人不管。一路上,直到你的房门口,我们一直劝她安静下来。进到屋里,你不在家;瞧,她就坐在这儿。坐了十分钟,我们站在她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她站起来,说:‘既然他出去了,可见他身体是健康的,既然他把母亲忘了,那么做母亲的站在门口,像乞求施舍一样恳求他的爱,是不成体统的,也是可耻的。’回家以后,她就病倒了;现在在发烧,她说:‘现在我明白了,为了自己人,他倒是有时间的。’她认为,这个自己人就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她是你的未婚妻,还是情妇,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刚才去找过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因为,老兄,我想把事情弄清楚,我到了那里,一看:停着一口棺材,孩子们在哭。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在给他们试穿孝服。你不在那里。我看了看,道了歉,就走了,把这情况告诉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这么说,这一切全都是瞎猜,这儿根本没有什么自己人,可见,最正确的看法是,你发疯了。可是,瞧,你坐在这儿狼吞虎咽地吃炖牛肉,就像三天没吃饭似的。假定说,疯子也吃东西,可是虽然你还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可是你……不是疯子!对这一点,我可以起誓。首先,你不是疯子。那么我就不管你的事了,因为这儿准是有个什么秘密,一件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我可不想绞尽脑汁去猜测你的秘密。所以我只是来骂你一顿,”说完他站了起来,“发泄一下,我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了!”
  “现在你要做什么?”
  “现在我要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当心,你要喝酒去!”
  “为什么……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哈,让我猜着了!”
  拉祖米欣沉默了一会儿。
  “你一向是个很理智的人,你从来,从来就不是疯子!”他突然激动地说。“这你说对了:我是要去喝酒!别了!”他说罢就走。
  “大概是前天,我跟妹妹说起过你,拉祖米欣。”
  “说我!对了……前天你能在哪儿见到过她?”拉祖米欣突然站住了,脸甚至有点儿发白。可以猜到,他的心在胸膛里慢慢地、紧张地跳动起来。
  “她到这儿来了,一个人来的,坐在这儿,和我说过话。”
  “她!”
  “是的,是她。”
  “你说什么了……我是想说,你说我什么了?”
  “我对她说,你是个好人,正直而且勤劳。至于你爱她,我可没告诉她,因为这个她自己也知道。”
  “她自己知道?”
  “嗯,那还用说!不管我去哪里,不管我出什么事,你都要像神明一样,和她们待在一起。我,可以这么说吧,把她们托付给你了,拉祖米欣。我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完全明白,你多么爱她,而且对于你心地纯洁,深信不疑。我也知道,她会爱你,甚至也许已经在爱着你了。现在你自己决定好了,你自己知道得最清楚,——你该不该去喝酒。”
  “罗季卡……你要知道……嗯……唉,见鬼!可是你想上哪儿去?你瞧:如果这全都是秘密,那就算了!不过我……我一定会把这个秘密打听出来……而且相信,这一定是什么胡说八道,是一些可怕的荒唐念头,而且这全都是你胡思乱想,自己想出来的。不过,你是个最好的好人!最好的好人!
  ……”
  “我正想对你补充一句,可是你打断了我的话,我要补充的就是,刚才你说不打听这些秘密,这些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情,你的这个决定是很对的。暂时你先别管,请别劳神。到时候你会全知道的,确切地说,就是到必要的时候。昨天有个人对我说,人需要空气,空气,空气!现在我想去他那里,去弄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
  拉祖米欣站着,陷入沉思,心情激动,在考虑着什么。
  “这是个政治阴谋家!一定是!他正处于采取某一决定性步骤的前夕,——这是一定的!不可能不是这样,而且……
  而且杜尼娅知道……”他突然暗自想。
  “这么说,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常来看你,”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呢,要去会见一个人,这个人说,需要更多的空气,空气,而且……而且,这样看来,这封信……也是从那儿来的了,”他仿佛自言自语地断定。
  “什么信?”
  “她收到了一封信,就是今天,这使她惊慌不安。很不安。甚至非常担心。我跟她谈你的事——她求我不要说。后来……后来她说,也许我们很快就会分手,随后她又为了什么事情热烈地感谢我;随后她就回到自己屋里,把门锁上了。”
  “她收到了一封信?”拉斯科利尼科夫若有所思地又问了一声。
  “是啊,一封信;可是你不知道吗?嗯哼。”
  他们两人都不说话了。
  “再见,罗季昂。我,老兄……有一个时期……不过,再见,你要知道,有一个时期……嗯,再见!我也该走了。我不会去喝酒。现在用不着了……你胡说!”
  他匆匆地走了;但是已经出去,已经几乎随手掩上了房门,却又突然把门推开,望着旁边什么地方,说:
  “顺带说一声!你记得这件凶杀案吗,嗯,就是这个波尔菲里经办的:谋杀那个老太婆的案子?嗯,要知道,凶手已经查明,他自己招认了,还提供了一切证据。这就是那两个工人,那两个油漆匠当中的一个,你想想看,还记得吧,在这儿我还为他们辩护过呢?你相信吗,那几个人——管院子和那两个见证人上楼去的时候,他和他的同伴打打闹闹,在楼梯上哈哈大笑,这都是他为了转移别人的视线,故意做出来的。这个狗崽子多么狡猾,多么镇静!让人难以相信;可是他自己作了解释,自己全都招认了!我上当了!有什么呢,照我看,这只不过是一个善于伪装、善于随机应变的天才,一个从法律观点来看善于转移视线的天才,——所以没什么好奇怪的!难道不可能有这样的人吗?至于他没能坚持到底,终于招认了,这就让我更加相信他的话了。更合乎情理嘛……
  可是我,那时候我却上当了!为了他们气得发狂!”
  “请你说说看,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对这件事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拉斯科利尼科夫问,看得出来,他很焦急。
  “这还用问!我为什么感兴趣!是你问我!……我是从波尔菲里那里知道的,也从别人那里听说过。不过从他那里几乎了解了一切情况。”
  “从波尔菲里那里?”
  “从波尔菲里那里。”
  “他……他的意思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惊慌地问。
  “关于这件事,他对我作了极好的解释。按照他的方式,从心理学上作了解释。”
  “他作了解释?他亲自给你作了解释?”
  “亲自,亲自;再见!以后还要跟你谈点儿事情,不过现在我还有事。以后再说……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没什么;以后再说!……现在我干吗还要喝酒呢。不用酒,你已经把我灌醉了!我真的醉了,罗季卡!现在不用喝酒我就醉了,好,再见;我还会来的,很快就来。”
  他走了。
  “这,这是个政治阴谋家,一定是的,一定是!”拉祖米欣慢慢下楼去的时候,完全肯定地暗自断定。“把妹妹也拉进去了;像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这样的性格,这非常,非常可能。他们见过好几次面……要知道,她也对我暗示过。根据她的许多话……她的片言只语……和暗示来看,这一切都只能是这个意思!不然,对这些错综复杂、一团乱麻似的情况应作何解释呢?嗯哼,我本来以为……噢,上帝啊,我怎么会这样想呢。是的,这是我一时糊涂,我对不起他!这是他当时在走廊上,在灯光下把我搞糊涂了。呸!我的想法多么可恶、不可宽恕而且卑鄙啊!尼科尔卡招认了,他真是好样的……以前的所有情况,现在全都清楚了!那时候他的病,他那些奇怪的行为,甚至以前,以前,还在大学里的时候,他一向都是那么阴郁,那么愁闷……不过现在这封信又是什么意思?大概这也有什么用意。这封信是谁来的?我怀疑……
  嗯哼。不,我一定要把这一切都弄清楚。”
  他回忆着,并细细考虑着有关杜涅奇卡的一切,他的心揪紧了。他拔脚就跑。
  拉祖米欣刚走,拉斯科利尼科夫就站起来,转身走向窗前,一下子走到这个角落,一下子又走到另一个角落,仿佛忘记了他这间小屋是那么狭小,后来……又坐到了沙发上。他好像获得了新生;再作斗争——那么,出路就找到了!“是的,那么,出路就找到了!不然,这一切积累在一起,毫无出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痛苦不堪,使人昏昏沉沉,糊里糊涂。自从在波尔菲里那里看到米科尔卡演的那场戏,他就感到毫无出路,陷入了绝境。看了米科尔卡的演出以后,就在那天,在索尼娅家里又发生了那样的情景,那幕戏是由他导演的,可是演出的情况和结局都完全,完全不像他以前想象的那样……他变得虚弱无力了,就是说,转瞬间变得完全虚弱无力了!一下子!不是吗,当时他曾同意索尼娅的意见,自己同意了,心里同意了,认为心里有这么一件事,独自一个人是无法活下去的!可是斯维德里盖洛夫呢?斯维德里盖洛夫是个谜……斯维德里盖洛夫搅得他心神不定,这是实情,不过在某种程度上,不该光从这方面考虑。也许跟斯维德里盖洛夫也还要进行一场斗争。斯维德里盖洛夫也许是一条出路;不过波尔菲里却是另一回事。
  “这么说,波尔菲里还亲自向拉祖米欣作了解释,从心理学上给他作了解释!又把他那可恶的心理学搬出来了!波尔菲里吗?难道波尔菲里会相信米科尔卡有罪?哪怕是有一分钟相信?既然在米科尔卡到来之前,当时他和波尔菲里之间曾经有过那样的事,出现过那样的情景,他们曾面对面地交谈,而除了一种解释,对这找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这几天拉斯科利尼科夫头脑里有好多次闪现出、并且回想起会见波尔菲里的情景的几个片断;回忆当时的全部情景是他受不了的。)当时他们之间说过那样的一些话,做过那样的一些动作和手势,说话时使用过那样的语调,而且达到了这样的界限,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米科尔卡(从他开始说第一句话,从他的第一个动作,波尔菲里就已经把他看透了),米科尔卡可动摇不了他的基本信念。
  “怎么!连拉祖米欣也产生怀疑了!当时在走廊上,在灯光下发生的那幕情景不是没有结果的。于是他跑去找波尔菲里了……不过这家伙何必要这样欺骗他呢?他让拉祖米欣把视线转移到米科尔卡身上去,究竟有什么目的?因为他一定有什么想法;这肯定有什么意图,不过是什么意图呢?不错,从那天早上,已经过了很多时候了,——太多了,太多了,但关于波尔菲里,却毫无消息。看来,这当然更加不妙……”拉斯科利尼科夫拿起帽子,沉思了一会儿,从屋里走了出去。在这段时间里,这还是第一天他感觉到,至少他的思想是正常的。“得把跟斯维德里盖洛夫的事情了结掉,”他想,“而且无论如何也要了结掉,尽可能快一点儿:看来这一个也是等着我自己去找他”。在这一瞬间,从他疲惫不堪的心灵里突然升起一股如此强烈的憎恨情绪,说不定他真会杀死两个人当中的一个:斯维德里盖洛夫,或者是波尔菲里。至少他觉得,即使不是现在,那么以后他也会这么做。“咱们等着瞧,咱们等着瞧吧,”他暗自反复地说。
  可是他刚打开通穿堂的门,突然遇到了波尔菲里本人。他进到屋里来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奇怪,波尔菲里来找他,他并不觉得十分惊讶,几乎不怕他。他只是颤栗了一下,但很快,刹时间就作好了思想准备。“也许,这就是结局!不过他怎么会像只猫一样悄悄地走近,我竟什么也没听到呢?难道他在偷听吗?”
  “没想到有客人来吧,罗季昂·罗曼内奇,”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笑着高声说。“早就想顺便来看看了,我打这儿路过,心想,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坐上五分钟呢。您要上哪儿去?我不耽误您的时间。只稍坐一会儿,抽支烟,如果您允许的话。”
  “请坐,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请坐,”拉斯科利尼科夫请客人坐下,看样子他很满意,而且相当友好,如果他能看看自己,一定会对自己感到惊讶。图穷匕见,去伪存真,一切马上就要见分晓了!有时一个人遇到强盗,有半个小时会吓得要命,可是当刀子架到他脖子上的时候,甚至会突然不害怕了。他正对着波尔菲里坐下来,不眨眼地直瞅着他。波尔菲里眯缝起眼,点着了烟。
  “喂,说吧,说吧,”好像这样的话就要从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心里跳出来了。“喂,怎么,怎么,你怎么不说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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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知道,所有这些香烟!”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把烟抽着了,抽了几口以后,终于说话了,“都是有害的,只有害处,可我就是戒不掉!我常咳嗽,喉咙里发痒,呼吸困难。您要知道,我胆很小,前两天去包医生①那里看病,每个病人他minimum②给检查半个小时;他看着我,甚至大笑起来:他敲了敲,听了听,说,您不能抽烟;肺扩张了。唉,可是我怎么能不抽呢?拿什么来代替它?我不喝酒,这可真是毫无办法,嘿——嘿——嘿,我不喝酒,真是糟糕透了!要知道,什么都是相对的,罗季昂·罗曼内奇,什么都是相对的!”
  “他这是干什么,又在玩以前玩弄过的老把戏吗,还是怎么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心里厌恶地想。他不由得想起不久前他们最后一次会见的情景,当时的感情又像波浪一般突然涌上他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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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包特金医生(一八三二——一八八九)。一八六五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那里看过病。
  ②拉丁文,“最少”,“至少”之意。
  “前天晚上我已经来找过您了;您不知道吗?”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接着说下去,同时在打量这间房子,“我走进屋里,就是这间屋里。也是像今天一样,打附近路过,我想,去拜访拜访他吧。我来了,可是房门敞着;我朝四下里看了看,等了一会儿,连您的女仆也没告诉一声,就出去了。您不锁门?”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了。波尔菲里立刻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我是来解释一下,亲爱的罗季昂·罗曼内奇,我是来向您作解释的!我应该,而且有责任向您解释一下,”他微笑着继续说,甚至用手掌轻轻拍了拍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膝盖,但是几乎就在同时,他脸上突然露出严肃、忧虑的神情;甚至仿佛蒙上了一层愁云,这使拉斯科利尼科夫感到十分惊讶。他还从来没见过,也从未想到,波尔菲里的脸上会有这样的表情。“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之间发生过一种奇怪的情景,罗季昂·罗曼内奇。大概,我们第一次会见的时候,也发生过这种奇怪的情景;不过当时……唉,现在已经是一次接着一次了!事情是这样的:我也许很对不起您;这一点我感觉到了。我们是怎样分手的呢,您记得吗:您神经紧张,双膝颤抖,我也神经紧张,双膝颤抖。您要知道,当时我们之间甚至是剑拔弩张,缺乏君子风度。可我们毕竟都是君子;也就是说,无论如何,我们首先都是君子;这一点必须明白。您该记得,事情闹到了什么地步……甚至已经完全不成体统了。”
  “他这是干什么,他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拉斯科利尼科夫惊讶地问自己,微微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直瞅着波尔菲里。
  “我考虑过了,认为现在我们最好还是开诚布公,”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接着说,微微仰起头,低下眼睛,仿佛不愿再以自己的目光让自己以前的受害者感到困惑不解,似乎也不屑再使用以前使用的那些手法,不屑再玩弄以前玩弄过的那些诡计了,“是的,这样的猜疑和这样的争吵是不能长久继续下去的。当时米科尔卡使我们摆脱了困境,不然我真不知道我们之间会闹到什么地步。当时这个该死的小市民就坐在隔板后面,——这您想象得到吗?当然,这事现在您已经知道了;而且我也知道,后来他上您这儿来过;但是当时您猜测的事情却是没有的:当时我并没派人去叫任何人,也没布置过什么。您会问,为什么不布置?怎么跟您讲呢:当时这一切似乎使我自己也大吃一惊。就连那两个管院子的,我也是勉强派人去把他们叫来的。(您出去的时候,大概看到那两个管院子的了吧。)当时有个想法,真的,有一个想法,像闪电一样在我脑子里飞快地一闪而过;您要知道,罗季昂·罗曼内奇,当时我坚信不疑。我想,让我哪怕是暂时放过一个去好了,然而我会抓住另一个的尾巴,——至少不会放过自己的那一个,自己的那一个。您很容易激动,罗季昂·罗曼内奇,天生容易激动;甚至是太容易激动了,虽说您还有其他性格和心情上的种种主要特点,对此我多少有点儿了解,所以就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了。嗯,当然啦,就是在那时候,我也能考虑到,一个人突然站起来,冒冒失失地把全部底细都告诉您,这样的事不是经常会发生的。虽说也会有这样的事,特别是当一个人给弄得失去最后的忍耐的时候,不过无论如何这十分罕见。这一点我也能考虑到。不,我想,我要是掌握了一点事实,那就好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事实,只要有一点就够了,不过是可以用手抓得到的,是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不是这种心理上的玩意儿。因为,我想,如果一个人有罪,那么当然无论如何也可以从他那里得到点儿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甚至可以指望得到最出乎意外的结果。当时我把希望寄托在您的性格上,罗季昂·罗曼内奇,最大的希望寄托在性格上!当时我对您确实抱有很大的希望。”
  “可是您……可现在您为什么还是这么说呢,”拉斯科利尼科夫终于含糊不清地说,甚至不大理解这句问话的意义。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感到困惑莫解,“难道他真的认为我是无辜的吗?”
  “我为什么这么说吗?我是来作解释的,可以这么说吧,我认为这是我神圣的责任。我想把一切统统都对您说出来,事情的全部经过,当时那些,可以说是不愉快的事情,统统都对您讲清楚。我让您忍受了许多痛苦,罗季昂·罗曼内奇。可我不是恶魔。因为我也理解,一个精神负担很重、然而骄傲、庄严和缺乏耐性的人,特别是一个缺乏耐性的人,怎么能忍受得了这一切呢!不管怎样,我还是把您看作一个最高尚的人,甚至有舍己为人的精神,尽管我不同意您所有的那些信念,并且认为有责任把话说在前头,坦率地、十分真诚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因为首先,我不想欺骗您。自从认识了您,我就对您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感情。对我的这些话,您也许会哑然失笑吧?您当然有笑的权利。我知道,您从一见到我就不喜欢我,因为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好喜欢的。不过,不管您认为怎样,请您相信,现在我想从我这方面用一切办法来改变我给您留下的印象,而且向您证明,我也是个有人性、有良心的人。我说这话是很真诚的。”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尊严地停顿了一下。拉斯科利尼科夫感觉到,一阵新的恐惧犹如浪涛一般涌上心头。波尔菲里认为他是无辜的,这个想法突然使他感到害怕起来。
  “按照顺序把一切都讲一遍,讲一讲当时这是怎么突然发生的,这大概没有必要,”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接着说;“我认为,这甚至是多余的。而且我也未必能都说清楚。因为,怎么能详细说明这一切呢?一开始是有一些传说。至于这是些什么传闻,是谁说的,是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牵连到您,——我想,这些也都不必说了。就我个人来说,这是从一件偶然的事情开始的,是一件纯属偶然的事情,这件事情极有可能发生,也极可能不发生,——那么是件什么事情呢?嗯哼,我想,这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所有这一切,那些传闻,还有那些偶然的事情,凑在一起就使我当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坦白地承认,因为既然承认,那就得毫无保留地承认一切,——当时是我首先对您产生了怀疑。就算是有老太婆在抵押的东西上所做的记号以及其他等等,——所有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这种玩意儿数以百计。当时我也有机会得知区警察分局办公室里发生的那一幕的详情细节,也是偶然听说的,倒不是道听途说,而是从一个特殊的、很重要的人那里听说的,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把当时的情景叙述得多么生动。要知道,这些事情是一件接着一件,一件接着一件,罗季昂·罗曼内奇,亲爱的朋友!嗯,这怎么能不使注意力转向某个一定的方向呢?一百只兔子永远也凑不成一匹马,一百个疑点永远也不能构成一个证据,不是有这么一句英国谚语吗,然而,要知道,这只是一种理智的说法,可是对于热情,对于热情,你倒试试看去控制它吧,因为侦查员也是人啊。这时我也想起了您在杂志上发表的那篇文章,您还记得吧,还有您第一次去我家的时候,咱们就详细谈过这篇文章。当时我嘲讽了一番,但这是为了让您作进一步的发挥。我再说一遍,您没有耐性,而且病得很厉害,罗季昂·罗曼内奇。至于您大胆,骄傲,严肃,而且……您有所感受,您有很多感受,这一切我早就知道了。所有这些感受我都并不陌生,就连您那篇文卓,我看着也觉得是熟悉的。这篇文章是在不眠之夜和近乎发狂的情况下酝酿构思的,当时一定是心情振奋,心在怦怦地狂跳,而且满怀着受压抑的激情。然而青年人的这种受压抑的激情是危险的!当时我曾对这篇文章冷嘲热讽,可现在却要对您说,也就是说,作为一个欣赏者,我非常喜欢这篇青春时期热情洋溢的处女作。烟,雾,琴弦在茫茫雾海中发出铮铮的响声①。您的文章是荒谬的,脱离实际的,但是也闪烁着如此真挚的感情,它包含有青年人的骄傲和坚定不移的信念,包含有无所顾忌的大胆;这是一篇心情阴郁的文章,不过这很好。我看了您的文章,就把它放到了一边,而且……在把它放到一边去的时候,我心里就想:‘唉,这个人是不会碌碌终生的!’现在请您说说看,既然有了上述情况,以后发生的事怎么会不让我发生兴趣呢!唉,上帝啊?难道我是在没什么吗?难道我是在证明什么吗?当时我只不过是注意到了。我想,这儿有什么呢?这儿什么也没有,也就是根本什么都没有,也许是完全没有什么。我,一个侦查员,这样全神贯注,甚至是完全不应该的:我手里已经有一个米科尔卡,而且已经有一些事实,——不管您有什么看法,可这都是事实!他在谈他的心理;在他身上还得下点儿工夫;因为这是件生死攸关的事。现在我为什么要向你解释这一切呢?为了让您知道,而且以您的智慧和您的心灵作出判断,不致为我当时那些恶意的行为而责备我。不是恶意的,我这样说是真诚的,嘿——嘿!您认为当时我没上您这儿来搜查过吗?来过,来过,嘿——嘿,当您在这儿卧病在床的时候,我来搜查过了。不是正式搜查,也不是以侦查员的身份,可是来搜查过了。甚至是根据最初留下的痕迹,在您屋里仔细察看过了,没有漏掉任何最细小的东西;然而——um-sonst!②我想:现在这个人会来的,他会自己来的,而且不久就要来;如果他有罪,他就一定会来。别人不会来,可这个人会来。您记得拉祖米欣先生曾向您泄露消息吗?这是我们安排的,目的是让您心里发慌,因此我们故意放出谣言,让他透露给您,而拉祖米欣先生是个心中有气就忍不住的人。
  您的愤怒和露骨的大胆行为首先引起了扎苗托夫先生的注意:嗯,竟突然在小饭馆里贸然说:‘我杀了人!’太大胆了,太放肆了,我想,如果他有罪,那么这是个可怕的对手!当时我这么想。我在等着。竭力耐心等着,而扎苗托夫当时简直让您给搞得十分沮丧……问题在于,这该死的心理是可以作不同解释的!嗯,于是我就等着您,一看,您真的来了!我的心怦怦地直跳。唉!当时您为什么要来呢?您的笑,您记得吗,那时候您一进来就哈哈大笑,当时我就像透过玻璃一样识破了一切,如果我不是怀着特殊的心情等着您,那么在您的大笑中是不会发现什么的。瞧,精神准备是多么重要。拉祖米欣先生当时也,——啊!石头,石头,您记得吗,还有把东西蒙在一块什么石头底下?嗯,我好像看到了那块石头,在什么地方菜园里的那块石头——您不是对扎苗托夫说过,是在菜园里吗,后来在我那里又说过一次?当时我们开始分析您这篇文章,您给我作了说明——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双重含意,仿佛每句话的背后都隐藏着另一种意思!瞧,罗季昂·罗曼内奇,我就这样走到了极限,直到碰了壁,这才清醒过来。不,我说,我这是怎么了!我说,如果愿意,那么这一切,直到最后一个细节,都可以作另一种解释,那样甚至更自然些。真伤脑筋啊!‘不,’我想,‘我最好是能有一个事实!……’当时我一听到这拉门铃的事,我甚至都呆住了,甚至浑身颤栗起来。‘嘿,’我想,‘这就是事实!这就是的!’当时我没好好考虑一下,简直就不想多加考虑。那时候我情愿自己掏出一千卢布,只要能亲眼看一看,看您当时是怎样和那个小市民并肩走了百来步,他当面管您叫‘杀人凶手’,在这以后你们并肩走了整整一百步,您却什么也不敢问他!……嗯,还有那透入脊髓的冷气?这拉门铃的事是在病中,是在神智不清的时候干出来的吗?所以,罗季昂·罗曼内奇,在这以后,我跟您开了那样一些玩笑,难道您还会感到惊讶吗?您为什么正好在这个时候来呢?真好像是有人推着您来的,真的,要不是米科尔卡让我们分手,那……您记得米科尔卡当时的样子吗?记得很清楚?这可真是一声霹雳!乌云中突然一声霹雳,一道闪电!嗯,我是怎样接待他的呢?对这道闪电,我根本就不相信,这您自己也看得出来!我怎么能相信呢!后来,您走了以后,他开始很有条理地回答了某几个问题,这使我感到惊讶,可是以后我对他的话一点儿也不相信了!对此变得像金刚石一般坚定。不,我想,莫尔根·弗里③!
  这哪里会是米科尔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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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引自果戈理的《狂人日记》。但引文不确切。原文是:“灰蓝色的雾在脚下弥漫,琴弦在雾中震颤。”
  ②德文,“徒劳”之意。
  ③德文,明天早晨。这里的意思是“去他的”。
  “拉祖米欣刚才对我说,现在您也认为米科尔卡有罪,而且还要让拉祖米欣也相信……”
  他感到喘不过气来,没有把话说完。他异常焦急不安地听着,这个对他了解得十分透彻的人竟放弃了自己的看法。他不敢相信,也不相信。他贪婪地在这些仍然是语意双关的话里寻找并抓住更为确切、更为确定的东西。
  “拉祖米欣先生嘛!”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高声说,仿佛对一直默默无言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提出问题感到高兴似的,“嘿!嘿!嘿!本来就不该让拉祖米欣先生插进来:两个人满好嘛,第三者请别来干涉。拉祖米欣先生是另一回事,而且他是局外人,他跑到我那里去,脸色那么白……嗯,上帝保佑他,用不着他来多管闲事!至于米科尔卡,您想不想知道这是个什么人,也就是说,在我看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首先,这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倒不是说,他是个胆小鬼,而是说,他好像是个艺术家。真的,我这样来形容他,您可别笑。他天真,对一切都很敏感。他有良心;是个爱幻想的人。他会唱歌,也会跳舞,据说,他讲起故事来讲得那么生动,人们都从别处来听他讲故事。他上过学,别人伸出手指来指指他,他也会哈哈大笑,一直笑得浑身瘫软无力,他也会喝得烂醉如泥,倒不是因为喝酒毫无节制,而是有时会让人给灌醉,他还像个小孩子。于是他也偷东西了,可是自己并不知道这是偷窃;因为‘既然他是在地上拾的,那能算偷吗?’您知道不知道,他是个分裂派教徒①,还不仅是分裂派教徒,而且简直就是其中某个教派的信徒;他的家族中有几个别古纳②,不久前他本人曾经有整整两年在农村里受过一个长老的精神熏陶。这一切我是从米科尔卡和他的一些同乡那里了解到的。他怎么会杀人呢!他简直想跑到荒凉无人的地方去!他很虔诚,每天夜里向上帝祈祷,他看‘真正’古老的经书,看得入了迷。彼得堡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影响,特别是女人,嗯,还有酒。他很容易受环境影响,把长老啊什么的全都忘了。我知道,这儿有个画家很喜欢他,开始去找他,可是这件事情发生了!嗯,他吓坏了,想要上吊!逃跑!民间对我们的法律就是这样理解的,有什么办法呢!对‘审判’这个词儿,有人觉得可怕。唉,但愿上帝保佑!嗯,看来,现在他在监狱里想起这位正直的长老来了;《圣经》也又出现了。罗季昂·罗曼内奇,您知道吗,在他们当中的某些人看来,‘受苦’意味着什么?这倒不是说为了什么人去受苦,而只不过是‘应该受苦’;这意思就是说,对痛苦应该逆来顺受,来自当局的痛苦,那就更应该忍受了。我任职期间,有个最驯良的犯人坐了整整一年牢,每天夜里都在火坑上看《圣经》,看得入了迷,您要知道,他简直已经走火入魔了,竟无缘无故抓起一块砖头,朝典狱长扔了过去,可他毫无伤害他的意思。他扔的时候故意不对准,砖头从典狱长身旁一俄尺远的地方飞了过去,免得打伤了他!犯人用武器袭击长官,那还得了,大家都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这就是说,他要受苦了’。所以,现在我也怀疑,米科尔卡是想要‘受苦’,或者是有类似的想法。我确实知道,甚至根据事实来看,也是如此。不过他自己不知道,我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怎么,您不认为这样的人里面会有怪人吗?有的是呢。现在长老又开始起作用了,特别是在上吊以后,他又想起长老来了。不过,他自己会来告诉我的。您认为他会坚持到底吗?您先别忙,他还会反供的!我随时都在等着他来推翻自己的供词。我很喜欢这个米科尔卡,正在细细研究他。您是怎么想的呢!嘿!嘿!有些问题,他对我回答得很有条理,显然,他得到了必要的材料,作过精心准备;可是对于另一些问题,却完全茫然了,什么也不知道,而且自己并没意识到他不知道!不,罗季昂·罗曼内奇老兄,这不是米科尔卡干的!这是一件荒诞的、阴暗的案件,现代的案件,发生在我们时代的事,在这个时代,人心都变糊涂了;文章里总爱引用血会使一切‘焕然一新’这句话;宣传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过舒适的生活。这是书本上的幻想,这是一颗被理论搅得失去了平静的心;这儿可以看得出迈出第一步的决心,然而是一种特殊类型的决心,——他下定了决心,就好像是从山上跌下来,或者从钟楼上掉下去似的,而且好像是不由自主地去犯了罪。他忘了随手关门,却杀了人,杀了两个人,这是根据理论杀的。他杀了人,却不会偷钱,而来得及拿到的东西,又都藏到石头底下去了。他呆在门后担惊受怕,还嫌不够,又闯进门去,去拉门铃,——不,后来他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又走进那套空房子,去回味门铃的响声,想再体验一下背脊上发冷的滋味……嗯,就假定说他是有病吧,可是还有这样的事:他杀了人,却自以为他是个正直的人,蔑视别人,他面色苍白,还装得像个天使一样,这哪里会是米科尔卡呢,亲爱的罗季昂·罗曼内奇,这不是米科尔卡!”
  在他以前说了那些好像是放弃对他怀疑的话以后,这最后几句话实在是太出乎意外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像给扎了一刀似的,浑身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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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脱离了正统东正教教会的宗教派别,叫分裂派;分裂派中又分为一些不同的教派。所有这些教派的信徒统称为分裂派教徒。
  ②别古纳是分裂派中的一个教派。这个教派产生于十八世纪末,其成员脱离家庭,不服从当时的政权,逃到森林中去生活。
  “那么……是谁……杀的呢?”他忍不住用气喘吁吁的声音问。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甚至急忙往椅背上一靠,仿佛这个问题提得这么出乎意料,使他吃了一惊。
  “怎么是谁杀的?……”他反问,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您杀的,罗季昂·罗曼内奇!就是您杀的……”他用深信不疑的语气几乎是低声补上一句。
  拉斯科利尼科夫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站了几秒钟,什么话也没说,又坐了下去。他脸上掠过一阵轻微的痉挛。
  “嘴唇又像那时候一样发抖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甚至好像同情似地喃喃地说。“罗季昂·罗曼内奇,看来,您没正确理解我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所以您才这么吃惊。我来这里正是为了把一切都说出来,把事情公开。”
  “这不是我杀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喃喃地说,真像被当场捉住、吓得要命的小孩子。
  “不,这是您,罗季昂·罗曼内奇,是您,再不会是任何别的人,”波尔菲里严峻而且深信不疑地低声说。
  他们俩都不说话了,沉默持续得太久了,甚至让人感到奇怪,约摸有十来分钟。拉斯科利尼科夫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默默地用手指抓乱自己的头发。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安静地坐在那儿等着。突然拉斯科利尼科夫轻蔑地朝波尔菲里看了一眼。
  “您又把老一套搬出来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还是您那套手法:这一套您真的不觉得厌烦吗?”
  “唉,够了,现在我干吗还要玩弄手法呢!如果这儿有证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可我们是两个人私下里悄悄地谈谈。您自己也看得出来,我并不是像追兔子那样来追捕您。您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这个时候对我来说反正一样。您不承认,我心里也已经深信不疑了。”
  “既然如此,那您来干什么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气愤地问。“我向您提出一个从前已经问过的问题:既然您认为我有罪,为什么不把我抓起来,关进监狱?”
  “唉,这可真是个问题!我可以逐点回答您:第一,这样直接把您抓起来,对我不利。”
  “怎么会不利呢!既然您深信不疑,那么您就应该……”
  “唉,我深信不疑又怎样呢?因为这一切暂时还都是我的幻想。我为什么要把您关到那里去,让您安心呢?这一点您自己也是知道的,既然您自己要求到那里去。譬如说吧,我把那个小市民带来,让他揭发您,您就会对他说:“你是不是喝醉了?谁看见我跟你在一起了?我只不过是把你当成了醉鬼,你的确是喝醉了’,到那时我跟您说什么呢,尤其是因为,您的话比他的话更合乎情理,因为他的供词里只有心理分析,——这种话甚至不该由像他这样的人来说,——您却正好击中了要害,因为这个坏蛋是个出了名的酒鬼。而且我自己也已经有好几次坦白地向您承认,这种心理上的玩意儿可以作两种解释,而第二种解释更为合情合理,而且合理得多,此外,我手里暂时还没掌握任何能证明您有罪的东西。尽管我还是要把您关起来,甚至现在亲自来(完全不合乎情理)把一切预先告诉您,可我还是要坦白地对您说(也不合乎情理),这会对我不利。嗯,第二,我所以要到您这儿来……”
  “嗯,这第二呢?”(拉斯科利尼科夫仍然喘不过气来。)
  “因为,正像我刚才已经说过的,我认为有责任来向您解释一下。我不想让您把我看作恶棍,何况我对您真诚地抱有好感,不管您是不是相信。因此,第三,我来找您是为了向您提出一个诚恳、坦率的建议——投案自首。这对您有数不清的好处,对我也比较有利,——因为一副重担可以卸下来了。怎么样,从我这方面来说,是不是够坦白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想了大约一分钟。
  “请您听我说,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您自己不是说,只有心理分析吗,然而您却岔到数学上去了。如果现在您弄错了,那会怎样呢?”
  “不,罗季昂·罗曼内奇,我没弄错。这样的事实我还是有的。要知道,这个事实我当时就掌握了;上帝赐给我的!”
  “什么事实?”
  “是什么事实,我可不告诉您,罗季昂·罗曼内奇。而且无论如何现在我无权再拖延了;我会把您关起来的。那么请您考虑考虑:对我来说,现在反正都一样了,所以,我只是为您着想。真的,这样会好一些,罗季昂·罗曼内奇!”
  拉斯科利尼科夫恶狠狠地冷笑了一声。
  “要知道,这不但可笑,这甚至是无耻。哼,即使我有罪(我根本没说我真的有罪),可我何苦要向您自首呢,既然您自己也说,坐进你们的监狱,我就会安心了?”
  “唉,罗季昂·罗曼内奇,对我的话您可别完全信以为真;也许,您并不会完全安心!因为这只是理论,而且还是我的理论,可对您来说,我算什么权威呢?也许,就连现在我也还对您瞒着点儿什么呢。我可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什么都向您和盘托出啊,嘿!嘿!第二:您怎么问,有什么好处呢?您知道不知道,这样做您会获得减刑,大大缩短刑期?要知道,您是在什么时候去自首的?您只要想想看!您去自首的时候,另一个人已经承认自己有罪,把案情搞得复杂化了,不是吗?我可以向上帝起誓,我会在‘那里’造成假象,安排得似乎您的自首完全是出乎意外的。所有这些心理分析,我们要完全排除掉,对您的一切怀疑,我也要让它完全化为乌有,这样一来,您的犯罪就好像是一时糊涂,因为,凭良心说,也的确是一时糊涂。我是个正直的人,罗季昂·罗曼内奇,我说话是算数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忧郁地一言不发,低下了头;他想了好久,最后又冷笑一声,不过他的笑已经是温和而且悲哀的了。
  “唉,用不着!”他说,仿佛对波尔菲里已经完全不再隐瞒了。“不值得!我根本不需要你们的减刑!”
  “唉,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一点!”波尔菲里激动地,仿佛不由自主地高声说,“我担心的也就正是这一点:您不需要我们的减刑。”
  拉斯科利尼科夫忧郁而又威严地看了他一眼。
  “唉,您可不要厌恶生活啊!”波尔菲里接下去说,“前面生活道路还长着呢。怎么不需要减刑呢,怎么会不需要呢!您真是个缺乏耐心的人!”
  “前面什么还长着呢?”
  “生活嘛!您算是什么先知,您知道得很多吗?寻找,就寻见①。也许这就是上帝对您的期待。而且它也不是永久的,我是说镣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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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新约全书·马太音福》第七章第八节。
  “会减刑……”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
  “怎么,您害怕的是不是资产阶级的耻辱?这也许是害怕的,可是您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因为还年轻!不过您还是不应该害怕,或者耻于自首。”
  “哼——,我才不在乎呢!”拉斯科利尼科夫轻蔑而厌恶地低声说,好像不愿说话。他又欠起身来,似乎想上哪里去,可是又坐下了,显然感到了绝望。
  “对,对,是不在乎!您不相信我,而且认为我是在拙劣地恭维您;不过您是不是已经生活了很久?您是不是懂得很多呢?您发明了一个理论,可是理论破产了,结果不像您原来所想的那样,于是您感到不好意思了!结果证明这是卑鄙的,这是事实,不过您毕竟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卑鄙的人。完全不是一个这样卑鄙的人!您至少没有长期欺骗自己,一下子就走到了尽头。您知道我把您看作什么样的人吗?我把您看作这样的一个人:即使割掉他的肠子,他也会屹立不动,含笑望着折磨他的人,——只要他能找到信仰或上帝。嗯,您去找吧,找到了,那么您就会活下去了。第一,您早就已经该换换空气了。有什么呢,受苦也是件好事。您就去受苦吧,米科尔卡想去受苦,也许是对的。我知道,您不信上帝,——不过请您也别卖弄聪明;干脆顺应生活的安排,别再考虑了;您别担心,——生活会把您送上岸去,让您站稳脚根的。送到什么岸上吗?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相信,您还会生活很久。我知道,您现在把我的话当作早已背熟的、长篇大论的教训;不过也许以后什么时候会想起来,会用得到的;正是为此我才说这些话。幸好您只杀了一个老太婆。如果您发明另一个理论,那么说不定会干出比这坏万万倍的事来!也许还得感谢上帝呢;您怎么知道:也许上帝正是为了什么事情而保护您。而您有一颗伟大的心,不必太害怕。您害怕行将到来的伟大的赎罪吗?不,害怕是可耻的。既然您迈出了这一步,那就要坚强起来。这是正义。请您按照正义所要求的去做吧。我知道您不信上帝,可是,真的,生活会把您带上正路的。以后您一定会恢复自尊心。现在您只需要空气,空气,空气!”
  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颤栗了一下。
  “可您是什么人?”他大喊一声,“您算是什么先知?您是站在什么样的庄严、宁静的高处,郑重其事地向我宣布聪明的预言?”
  “我是什么人吗?我是一个已经毫无希望的人,仅此而已。我大概是个有感情、也有同情心的人,大概也多少有点儿知识,不过已经毫无希望了。而您,却是另一回事:上帝给您把生活安排好了(谁知道呢,也许您的一生会像烟一样消失,什么也不会留下)。您要成为另一类人,那又怎样呢?有您那样的一颗心,您大概不会为失去舒适的生活而感到惋惜吧?也许将有很久,谁也不会看到您,可那又有什么呢?问题不在于时间,而在于您自己。您要是成为太阳,那么大家就都会看见您了。太阳首先应该是太阳。您为什么又笑了:我算是什么席勒吗?我敢打赌,您认为,现在我是在讨好您!也许我真的是在讨好您,可这又有什么呢,嘿!嘿!嘿!罗季昂·罗曼内奇,好吧,您还是别相信我的话,甚至永远也不要完全相信,——我就是这样的性格,这我承认;只不过我要补充一句:我这个人有多卑鄙,也就有多么正直,大概您自己会作出判断的!”
  “您打算什么时候逮捕我?”
  “我还能让您闲逛这么一天半,或者两天。请您想想看吧,亲爱的朋友,向上帝祈祷吧。这样对您更有好处。真的,更有好处。”
  “嗯,如果我逃跑呢?”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知为什么奇怪地笑了笑,问。
  “不,您是不会逃跑的。乡下人会逃跑,时髦教派的信徒会逃跑,——这种人是别人思想的奴仆,所以只要让他看看指尖,就像对海军准尉德尔卡①那样,那么不管要他怎样,他都会一辈子相信。可您不是已经不再相信您那个理论了吗,——那您怀着什么信念逃跑呢?而且逃亡会给您带来什么?逃亡生活是很讨厌的,很艰难的;而您首先需要生活和一定的地位,还有适当的空气,那里空气对您合适吗?您逃跑了,还会自己回来的。您非有我们不行。如果我把您关进监狱,——您在狱中待上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您会突然想起我的话来,自己招认,而且大概您自己也会感到意外。一小时前您自己还不知道您会来自首。我甚至相信,您‘会下决心去受苦’;现在您不相信我的话,可是您自己却会下决心这么做。因为,罗季昂·罗曼内奇,受苦是件伟大的事;您别看我发胖了,这没关系,这我却是知道的;您别笑我说的话,苦难中也含有某种思想。米科尔卡是对的。不,您是不会逃跑的,罗季昂·罗曼内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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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海军准尉德尔卡是果戈理的喜剧《结婚》中一个不出场的人物。其实这里是指同一剧本中另一个海军准尉彼图霍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把这两个人弄混淆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起来,拿起制帽。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也站了起来。
  “去散步吗?这个晚上倒是挺不错的,只是可别下大雷雨。
  不过下雷雨更好,天气会凉爽些……”
  他也拿起了制帽。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请您别以为,”拉斯科利尼科夫严肃、坚决地说,“今天我向您承认了。您是个奇怪的人,我听着您说,只是出于好奇。可我什么也没向您承认……这一点请您记住。”
  “喂,我知道,我会记住的,——瞧,他甚至在发抖呢。您放心好了,亲爱的朋友;悉听尊便。您去稍微散散步吧;不过不能走得太多。为防万一,我对您还有个小小的请求,”他压低了声音补充说,“这个请求很容易引起误解,不过是重要的:如果,也就是说,万一(不过,对这一点我并不相信,而且认为您根本不会这么做),如果说万一,——嗯,只是为防万一,——如果在这四十到五十个小时里,您想以另一种方式,以一种惊人的方式了结这件事情,——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个假定是荒谬的,请您原谅我作这样的推测),请您留下一张简短、然而详尽的字条。这么着,写上两行,只写两行,请务必也提到那块石头:这样会显得光明正大一些。好吧,再见……希望您会有一些好的想法,会有一个好的开始!”
  波尔菲里走了,不知为什么弯下了腰,似乎是避免去看拉斯科利尼科夫。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窗前,气愤而急不可耐地等着,估计波尔菲里已经到了街上,而且又走出了一段路,自己这才从屋里匆匆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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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急于去找斯维德里盖洛夫。在这个人身上他能寄托什么希望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这个人身上却暗藏着一种能够支配他的权力。才一意识到这一点,他就已经不能放心了,何况现在时候已经到了呢。
  一路上,有一个问题特别使他感到苦恼:斯维德里盖洛夫去没去过波尔菲里那里?
  就他所了解的情况来看,他可以起誓——不,没去过!他想了又想,回想波尔菲里来访的全部过程,他明白:不,没去过,当然没去过!
  不过如果他还没去过,那么他会不会去找波尔菲里呢?
  目前他暂时觉得,不会去。为什么?对此他不能作出解释,不过如果他能解释的话,现在也就不会为此绞尽脑汁了。这一切使他非常苦恼,但同时不知为什么他又顾不得这个了。真是怪事,也许谁也不会相信,然而对自己目前的命运,对必须立刻作出决定的命运,不知为什么他却并不怎么关心,甚至是漫不经心。使他感到痛苦的是另一件重要得多、异常重要的事情,——这也是一件只关系到他本人、与别人都不相干的事,不过是另一件事,也是一件最主要的事情。加以他感到精神上已经疲劳到极点,尽管这天早上他的思考能力比最近这几天都要好一些。
  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现在还值不值得努力设法克服这些新的、微不足道的困难呢?譬如说,还值不值得千方百计竭力不让斯维德里盖洛夫去找波尔菲里;还值不值得去研究、打听,在一个什么斯维德里盖洛夫的身上浪费时间呢?
  噢,这一切让他多么厌烦啊!
  然而他还是急于去找斯维德里盖洛夫;他是不是期望从他那里了解到什么新情况,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指示,找到什么出路呢?就连一根稻草也会抓住不放嘛!是不是命运,是不是什么本能促使他们遇到了一起?也许,这只不过是疲倦和绝望;也许需要的不是斯维德里盖洛夫,而是另一个人,而斯维德里盖洛夫只不过是偶然给碰上了而已。索尼娅吗?可现在他去找索尼娅作什么?又去乞求她的眼泪吗?而且索尼娅让他感到可怕。索尼娅就是无情的判决,索尼娅就是不可改变的决定。现在——不是走她的路,就是走他的路。特别是在这个时候,他不能去见她。不,是不是最好去试探一下斯维德里盖洛夫,弄清他究竟是个什么人?他内心里不得不承认,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当真是早就已经需要这个人了。
  然而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共同之处呢?就连他们干的坏事也不可能是相同的。而且这个人还很讨厌,显然异常淫荡,一定十分狡猾,喜欢骗人,说不定还很恶毒。关于他,就有一些这样的议论。不错,他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孩子们奔走张罗;可是谁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这个人总是有什么企图,有什么计划的。
  这些天来,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头脑里还经常出现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这想法使他感到非常不安,尽管他甚至曾努力设法驱除它,它让他感到太苦恼了!有时他想:斯维德里盖洛夫一直在他周围转来转去,现在仍然在他周围转悠;斯维德里盖洛夫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斯维德里盖洛夫以前曾经有一些算计杜尼娅的阴谋诡计。如果现在还有这样的阴谋呢?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是的。如果现在,他知道了他的秘密,因而获得了控制他的权力,那么他想不想用这种权力作为武器,来算计杜尼娅呢?
  这个想法有时甚至会在梦中折磨他,但是像现在,像他去找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时候这样清晰地想到这一切,却还是第一次。单单是这么想一想,就已经使他心情抑郁,怒火中烧了。第一,当时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变化,就连他自己的处境也改变了,所以应该立刻向杜涅奇卡坦白说出这个秘密。或许应该牺牲自己,以免杜涅奇卡行动不够谨慎。一封信?今天早晨杜尼娅接到了一封信!在彼得堡,她能接到谁的信呢?(难道是卢任吗?)不错,有拉祖米欣在那儿守护着;不过拉祖米欣什么也不知道。或许也应该向拉祖米欣坦白地说出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极端厌恶地想。
  无论如何,必须尽快见到斯维德里盖洛夫,他暗自拿定了主意。谢天谢地,他需要知道的与其说是细节,不如说是事情的实质;不过,如果斯维德里盖洛夫有算计杜尼娅的阴谋,只要他能做得到,那就……
  这些时候,这一个月来,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心力交瘁,对类似的问题现在已经不能作出任何别的决定,他能想出的唯一办法就是:“那么我就杀了他”,他怀着冷酷绝望的心情想。他心情沉重,感到压抑;他在街道中间站住了,朝四下里望望:他走的是哪条路,这是上哪儿去啊?他正站在×大街上,离他刚刚穿过的干草广场有三十或四十步远。左边一幢房子的二楼上是一家小饭馆。所有窗子全都大敞着;根据窗内来回走动的人影来看,小饭馆里已经座无虚席。大厅里歌声婉转,黑管和小提琴奏出悠扬的曲调,土耳其鼓敲得热情奔放。还可以听到女人的尖叫声。他感到困惑不解,不知为什么竟会转到×大街上来了,本想转身回去,突然在小饭馆最边上一扇开着的窗户里看到了斯维德里盖洛夫,斯维德里盖洛夫嘴里叼着烟斗,靠窗坐在一张茶桌旁边。这使他十分惊讶,甚至是大吃一惊。斯维德里盖洛夫正在默默地观察他,仔细打量他,这也立刻使拉斯科利尼科夫吃了一惊:似乎斯维德里盖洛夫本想站起来,在还没被发觉之前悄悄地溜走。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装作好像没看到他的样子,若有所思地望着一旁,可是还在用眼角盯着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心忐忑不安地怦怦地狂跳。一点不错:斯维德里盖洛夫显然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他从嘴里拿出烟斗,已经想要躲起来了;可是,站起来,推开椅子以后,大概突然发觉,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看见他了,而且正在观察他。他们之间发生了与他们在拉斯科利尼科夫家初次见面时十分相似的情景,当时拉斯科利尼科夫正在睡觉。斯维德里盖洛夫脸上露出了狡猾的微笑,笑容越来越舒展了。两人都知道,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而且在互相观察对方。最后斯维德里盖洛夫高声哈哈大笑起来。
  “喂,喂,您高兴的话,那就进来吧;我在这里!”他从窗子里喊。
  拉斯科利尼科夫上楼到小饭馆里去了。
  他在后面一间很小的房间里找到了他,这间小房间只有一扇窗子,与大厅毗连,大厅里摆着二十张小桌,歌手们正在合唱,扯着嗓子拚命叫喊,一些商人、官吏和各色人等一边听唱歌,一边在喝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打台球的响声。斯维德里盖洛夫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瓶已经打开的香槟和一个盛着半杯酒的玻璃杯。这间小房间里还有一个背着一架小手摇风琴的少年流浪乐师,一个身体健康、面颊红润的姑娘,她那条花条裙子的下摆掖在腰里,戴一顶系带子的蒂罗尔①式的帽子,她是个卖唱的,约摸十七、八岁,尽管隔壁屋里正在高声合唱,她却在手摇风琴的伴奏下,用相当嘶哑的女低音在唱一首庸俗的流行歌曲……
  “喂,够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一进来,斯维德里盖洛夫就叫她别唱了。
  姑娘立刻停下来,恭恭敬敬地等着。她唱那首押韵的庸俗流行歌曲的时候,脸上也是带着这样严肃而又恭敬的神情。
  “喂,菲利普,拿个杯子来!”斯维德里盖洛夫喊了一声。
  “我不喝酒,”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随您便,我不是给您的。喝吧,卡佳!今天不需要再唱了,你走吧!”他给她斟了满满一杯酒,拿出一张淡黄色的钞票②来。卡佳照妇女们喝酒的方式,也就是接连喝了二十来口,一口气把一杯酒全喝光了,拿了那张钞票,吻了吻斯维德里盖洛夫一本正经伸出来让她吻的手,从屋里走了出去,那个背手摇风琴的男孩子也跟着她慢慢地出去了。他们俩都是从街上叫来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在彼得堡住了还不到一个星期,可是他身边的一切已经带有古代宗法制社会的遗风了。小饭馆里的堂倌菲利普已经成了他的“熟人”,在他面前奴颜婢膝。通大厅的门锁起来了;斯维德里盖洛夫在这间屋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说不定整天整天都待在这里。这家小饭馆很脏,可以说很不好,甚至够不上中等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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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蒂罗尔是奥地利的一个州。
  ②一卢布的钞票。
  “我去您那儿找您,”拉斯科利尼科夫开始说,“可是不知为什么从干草广场拐了个弯,来到了×大街上!我从来不弯到这儿来,也不打这儿经过。我从干草广场往右转弯。而且去您那儿的路也不是往这边来。我刚一拐弯,就看到了您!这真怪!”
  “您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这是奇迹!”
  “因为这也许只不过是偶然的。”
  “要知道,所有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的性格!”斯维德里盖洛夫哈哈大笑起来,“即使心里相信奇迹,可就是不肯承认,您不是说吗:‘也许’只不过是偶然的。谈到发表自己的意见嘛,这儿的人都是些胆小鬼,这您想象不到吧,罗季昂·罗曼内奇!我说的不是您。您有自己的见解,也不怕有自己的见解。正是因为这一点,您才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再没有旁的了吗?”
  “就这一点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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