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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香鬓影之前传+正传+后传(三本全)_寐语者

_32 寐语者(现代)
她没有反应,仿佛不能相信,又仿佛是意料之中,一双乌幽幽的眼睛睁得又空又大。
看到她这个样子,苏从远有些后悔,又有些不忍。
她却怔怔笑起来,笑了一阵,木然道,“她只是一个妓女,字也不识,跟着三浦能做什么恶?如今三浦死了,她又能回哪里去……我原本答应三浦先生,如果我能活着回去,就带她一起走,给她寻个活路,想来她是以为我死了,再也没有希望,便跟着三浦去了吧。”
苏从远听她主动提起那个名叫三浦的战俘,便追问,“三浦秀正,你说这个日本军医官曾经救过你?”
她冷冷转过脸,“审讯的时候已经说过,我没必要再说一遍。”
他沉默片刻,看着手中供词上的内容,眉头越皱越紧。
这上面记载着,沈雨林供认自己曾作为一名英国记者的助手,进入日占区拍摄日军屠杀暴行,却一同遭到逮捕。入狱后,那英国人设法找到他在日本游历时结识的朋友,现在已是少佐军医官的三浦秀正,请他设法营救。沈雨林在三浦的安排下,离开牢狱,却在明明可以脱险离去的时候,杀死了一个日本人,被迫再次逃亡,辗转来到这里……被问及那个英国人现在何处,是否可以作证时,她却说他还在狱中,没能逃掉,无法作证。
“这个三浦秀正救了你,却没能救出他自己的朋友,用你的话说,是那英国人自己舍弃逃生的机会,叫三浦先带你走?”苏从远看着此处供词下面粗重的红杠,显然此前的审讯人员根本不信者说辞。
她咬着唇,不出声。
“你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刚从监狱逃生,却又杀了一个日本人?为什么?”苏从远越发感到匪夷所思,在这个名叫沈雨林的女子身上,似乎隐藏了太多的谜团,处处都显出蹊跷,所作所为全然不像一个普通女子,甚至于这披头散发的憔悴模样,也掩盖不住她身上的傲气和高贵……是的,这裹在破棉絮里的女子,竟让他有一种高贵的错觉。
他出身川中盐运豪绅之家,也是见过世面的,从前淑媛小姐识得不少,却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说高贵却又凶野,说乖戾却又从容。
苏从远盯着她的脸,心底强烈的直觉在质问自己,这样的女子,会是汉奸么?”
她靠着身后土炕的墙,仰脸也不说话,过了好一阵,在他以为她已打定主意不开口时,却低声问了一句,“白兰香葬了没有?”
“火化的。”他迟疑了下,“听说村子里正有疫病,乡亲们怕不干净,火化后的骨灰收庙里,日后她要是又亲人,也能找到。”
她点了点头,语声沙哑得像是再也说不出话来,“我原以为她罪不至死,总有一天能活着出去,谁知比我还先走一步……她不是个坏人,三浦也不是。”
苏从远皱眉,“就算三浦真的救过你,他也依然是个侵占中国领土、杀害中国人民的日本鬼子,对你一个人的小恩惠,能凌驾于亿万中国人的仇恨之上?”
她转过脸,目光闪闪迫人,“日本人里面也有好坏之分,三浦原本只是个医生,被征召入伍做军医不是他自己的意愿。起初她带我出狱,是朋友所托,后来我杀了那个禽兽,他本可以逮捕我去请功,也可以当场杀了我。可他却帮着我逃走,送我上火车,让我藏在运煤的车厢里……”她倾身迫视着沉默的苏从远,哑着声音,缓缓说,“再后来,他随队到了这里,跟白兰香一起被活捉,成了俘虏,在牢里得了伤寒,送到卫生队来,恰好就遇上我。”
她笑着,目光清寒,笑容冷冷刺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也想说,哪有这种巧事,全身我胡编?”
苏从远微微皱着眉头,没有回应她的话,只问,“之后呢?”
她目光一黯,惨然而笑,“没什么之后,他得的是伤寒,救不了,没几天救死了……死前把遗书给了我,托我战后转交他的家人,就这么一点愿望,我该拒绝么?就因为收下这封遗书,我成了通敌的汉奸,百口莫辩,这不荒诞么?”
从临时关押重犯的女监出来,录下了新的供词,照说苏从远的差事就算办完了。
风尘仆仆赶了大半天路来到这里,眼前过了晌午,再不动身天黑前救回不去师部了。苏从远却索性不回去,就在老乡家里住下,到夜里又去了那个粮仓改建的牢房,也不进去,救站在一堵土墙外边,不知听什么听得专注。
老乡也跟过去,依稀听见关押在里面的女犯哼哼唱唱,在唱着什么歌。
苏从远一声不响地听了许久,转身走开。
老乡追上去问那女子在唱什么呢,苏从远笑笑,只说没什么。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那暗哑幽微的歌声,却断断续续,一直徘徊耳边。
她唱的是《满江红》。
回到屋里,苏从远在炕上坐下,就着一盏昏灯如豆,翻看原先的审讯记录。
的确是太巧合,也太匪夷所思,叫人如何能凭一面之词信她。
若说不可信,萦绕心头的那双眼神,徘徊耳边的歌声,又扰得他不能安宁——倘若这真是一桩冤案,倘若真是如她所言,好端端一个人的清白蒙尘,他也绝不能坐视不理。
月上中天,窗外寂静,苏从远披了外衣,拿起油灯出门。
到了门外,听见她还在唱,直到听见开锁的声音,骤然停了。
油灯灯芯很短,豆苗似的一点火光,照不到缩在炕角的人影。
但他感觉得到她从黑暗里投来的警戒敌意目光。
“为什么一直在唱《满江红》?”他拿着灯,温和地问她。
她不回答。
他又问,“岳飞冤死在风波亭,你反反复复唱这个,是想借此陈冤?”
她却一声嗤笑。
苏从远到炕边放下油灯,正色说,“你既认为自己是被冤的,我也愿意听你陈述实情,这当先第一桩,只不过是要你交代清楚身份来历,什么家庭,什么职业,你若心中无愧,这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白天劝了那么多,你还是不肯说,凭这一点,我就没法再帮你澄清冤屈,你就算唱一整宿的满江红,也无济于事。”
“冤?什么冤?”她地笑出声,语声全不掩讥讽,“我说过要杀就杀,犯不着陈冤求情,这《满江红》只不过是我幼时所学的第一首歌,是父亲一句句教会我唱的,我想起他,念起他,唱一唱这首歌又怎样?”
说到最后一句,竟自哽咽。
苏从远怔住,只见她伸手拨开脸上散乱的发丝,倔傲地扬起脸,下巴尖削,轮廓分明,清瘦苍白的一张脸,修眉浓睫,眼睛又深又亮,“你要问我是什么出身来历,我就告诉你,我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点玷污,我宁可一死,也不会叫你们把诬陷我的罪名栽赃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讳,你也不配听!”
屋子里一时死寂无声。
只有油灯的一小簇光微弱跳动,映得大片浓重阴影不住伸缩,像伏在角落里的一只异兽,随时会将那伶仃身影吞没。
苏从远清楚看见灯光照耀之下,她脸颊闪闪的水光,以及肩膀剧烈的颤抖。
他再也没话可说。
也知道从她口中是不会再问出什么来了。
已入秋的天气,深夜的屋里潮气极重,阴嗖嗖的凉意令人手脚发僵。
看着她只有一件单衣蔽体,破絮御寒,苏从远叹了口气,褪下披在肩头的外衣,放在炕沿上,转身离开。
  
第二十六章 (3)
回到师部驻地,天色已暗,苏从远风尘仆仆踏进屋就得知一个令他错愕的消息。
就在他回来前半个钟头,上面派来专门调查沈雨林案子的干部刚刚离开。
苏从远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么一件在押犯人自杀的小案子能惊动到上面去,何况他的调查报告还没往上交,上面又怎会知道这事……心下琢磨着,越发一头雾水,隐隐感到上面这人来得不是那么简单。
听说来人是一位女同志,姓章,以前倒是没听过。
“她是怎么找来这里的?”苏从远向负责接待的老赵追问究竟,老赵想了想道,“说是先找团部,知道那女犯已经押走,才又找来这里。调了案卷给她看,她立刻就要赶到南庄去。我说十好几里呢,晚上怕是赶不回,她也不听……我寻思着你也在南庄,出不了差错,没想到她刚走你就回,恰好在路上错过了。”
看苏从远脸色略沉,老赵有些不安,压低声音问,“该不会有啥问题吧,我看她也是上面来的,首长特别打了招呼,来头不小的样子……”
“没事,我随便问问。”苏从远笑了笑,以打消老赵的顾虑,想从他口中再问些关于那位同志的情况。老赵却哧哧吭吭说不上来,反倒问他,那沈雨林是个什么来头,怎么会惊动上面的人。
这话问到了苏从远心坎上,恰恰是他此刻最想知道的疑问。
若说之前对沈雨林的话还半信半疑,此刻心中猜测,却已隐隐有种被证实的预感。
从老赵的话中听出蹊跷,那位章同志先到了团部,才得知沈雨林去向,转而寻到师部来,可见她是循着沈雨林起初的去向找来的。沈雨林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倘若不是因罪入狱,又闹出自然的事,谁会特别留心到她的存在?
苏从远越想越迷惑,临到睡前还在琢磨老赵的话,琢磨那姓章的人空间是什么来头,会不会节外生枝再出什么问题……想得最多的,仍是那翻来覆去的一个问题。
熄了灯,闭了眼,黑暗中却仿佛有双清寒照人的眼睛一晃而过,仿佛冬夜流星撕裂天幕,逝去的余光灼痛他眼底。
那倔强的女子在蒙尘发霉的牢狱里,以帝女般高傲的姿态对他说——
“我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点玷污,我宁可一死,也不会叫你们把诬陷我的罪名栽赃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讳,你也不配听。”
是什么让她在幽暗的牢狱里也闪闪发光,是那个让她宁死也不肯玷污的姓氏,还是流在她血管里炙热的英雄的血……他知道再不能说服自己去反驳,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便已然不由自主信了,信了她的话,也信了她的人。
沈雨林,你究竟藏着多少隐秘,究竟是怎样的身份来历?
苏从远霍然坐起,在黑暗里怔怔盯着门口,有一种夺门而出的冲动,想即刻就到那黑漆漆的小牢房去,心底猫爪子挠着似的,有无数的疑问盘桓不去,更想插翅赶到十余里外,将那伶仃女子好好地护起来,不让她瑟缩于破絮冷炕,不让她夜半再唱那悲怆的《满红红》,不让任何来意叵测之人伤害她。
她若是清白的,他定要争一个公平来还她。
门外远远的不知是哪里传来一两声野犬低嗥,午夜听来倍觉凄凉。
这声音合着窗外风声,凉飕飕钻进耳朵,像几滴凉水浇下来。
大半夜的竟似魔怔了么,苏从远定了定神,起身下炕,到水盆边掬起冷水浇脸。
一时间神智清明了些,心里又想,明日会议完了再赶去南庄也不迟。那姓章的这么晚才动身,到南庄也是天黑了,等她明天问过沈雨林的话,再看是什么情形也好。
然而苏从远没有想到,一念之差,便叫人追悔莫及。
当他次日上午匆匆赶到南庄,赫然发现,那间小牢房已人去屋空。
就在昨天夜里,姓章的人,将沈雨林当做重要犯人连夜带走,去向无人得知。
苏从远焦急之下,一口气追出两个庄子的路程,却再也追不上了。
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赶回去向上级报告了此事,得到的反馈是停止调查,不必再过问这案子,沈雨林的案件就此了结——他是太低估了姓章的那人,竟不知她有这样大的神通,将一个大活人说带走就带走,连同案子也一并抹掉。
老赵知道了此事,蹊跷有余回过味来,也劝他别再多事,只作不知道的好。
可惜是迟了,若他从未见过那个女子,自然是不知道的好。
苏从远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忘却那样一个午后与那样一个夜晚。
他仅仅与她见过两次,就在那光线模糊的小牢房中。
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否看清了他的模样,如同他清清楚楚看过她。
大半个月过去了,被带走的沈雨林和那个姓章的人,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苏从远沮丧之余想起沈雨林留下来作为物证的大衣,再要去找,却得知案件已撤销,大衣作为无主之物,早已退回团部去了。
当苏从远再找到团部时,得到的消息令他大吃一惊——团部的人竟然告知他,沈雨林已自杀死了,大衣和其他几样遗物已叫她在卫生队时结识的伙伴领了回去。
这显示是将沈雨林与另一个自杀在狱中的女犯混淆了。
苏从远想要纠正此事,那边的人却根本不理会他的解释,一口咬定死的就是沈雨林,连骨灰都存了,从此死无对证,总之世上是再没有一个叫沈雨林的人了。
到这时候,苏从远再傻也明白了。
这是有人故意的。
有人想要彻底抹去沈雨林存在过的痕迹,不但带走了人,销毁了案底,还趁机将她的身份混淆,以另一个女犯的名义“杀死”了她,并以活灵活现的骨灰、遗物为证,要扮一个沈雨林销声匿迹的假想来骗人。
那人想骗谁?
那人在遮掩什么?
那人如此神通广大又是什么来头?
那人是善意还是恶意?
唯一的答案只能在沈雨林的身上。
可是这个不知是否真叫“沈雨林”的女子,日后,还有机会相见么。
一九四二年,全世界都在血与火中煎熬。
在无休止的战争与动荡中,在每天每刻都有人死去的浩劫中,一个女人的生死去向只是汇入无数弱小者命运海洋的一滴水珠。
或许再没有人会记得一个名叫沈雨林的女子曾经存在过。
然而他会。
认死理的苏从远一直都记得,记得她在黑暗里唱起《满江红》的凄怆,记得自己暗自许诺还她以清白。他不但记得,还在往后漫长的三年里随部辗转作占,每到一个村庄一个驻地,都不忘打听那样一个女人是否出现过。
那些起初笑话他的人,如老赵,久而久之也习惯了他的古怪。
他们说,找不到的,大海捞针你到哪里去找。
苏从远也觉得找不到了,一面之缘到哪里去找。
只是总要问问看看,总想着或许与万一,不然便像少了什么,欠了什么。
日子久了便成了一个习惯,或是叫念想罢。
四二年、四三年、四四年……日子就在硝烟炮火里翻过一年又一年。
太平洋上的战争步步进逼,快了,快了,日本人的命数就快要尽了。
这场仗已打了七八年,中国人的苦难也该到尽头了。
  
第二十七章 上
【1999.6重庆】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照见凌乱摊放在床头的记事簿、地图、稿纸和发黄的旧日记本。艾默一夜未眠,天未亮已冲了凉,洗过头发,素净着一张脸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目光落在记事簿打开的页面,潦草记下的七个地址,已经划掉了五个。
循着看门人蔡伯所说的线索一路找来,女士们君老太的女儿早已搬离了旧居,没有人知道她们一家新的地址,只有热心的邻居提供的一个大致区域。君老太的女儿嫁给了姓冯的人家,艾默费尽周折,借口寻亲,求助于民警,终于在户籍民警的协助下查到了那一带共有七户姓冯的人家。艾默逐一寻址找去,从天亮找到天黑,在陌生的城市里走街串巷,却遭遇接连的失望。
前面五家都不是她要找的人,只剩下今天要去拜访的最后两家了。
艾默收起记事簿,将泛黄的旧日记本小心翼翼捧起放入背包的隔层。
追上清晨拥挤的公交车,艾默抓在吊环,混杂在陌生的人群中,随公车摇摇晃晃穿行在这个错落起伏的山地城市,从车窗望出去,见到远处山峦的线条与高楼建筑群间隐约的江流。
雾气尚未消散的清晨,天空灰蒙蒙,阳光从云层透出,令或静或动的一切都像蒙在金黄色的玻璃纸下面,仿佛车流人丛川行不息的喧哗也被这层玻璃纸隔绝开。
艾默出神地凝望窗外,经过一处路口,听见售票员提醒乘客,“前面到站解放碑,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解放碑。
艾默一怔,抬眼望秘车窗外,只见繁忙的马路上人头攒动,车辆川流,并没有看见什么碑刻……但那三个字钻入耳中,却无比熟悉,仿佛早已听闻过无数回,甚至亲见过无数回。
那是字里行间一次次曾见的记忆。
“——我再一次回到这熟悉的城市,经过面目全非的街市,看见从前常与同学相约等待的十字路口正在重新新的立碑。他们说那是人民解放记住碑,可我分明记得,在我离开的时候它还叫做抗战胜利纪功碑,那时它还没有竣工,现在它已改头换面。他们说胜利属于人民,功勋属于人民,我们是被人民选择的胜利者……可是,妈妈,无论我以什么样报面目归来,荣耀或是耻辱,胜利或是失败,永远都无法再让你们看到了。”
留存残破信纸上的字体,墨迹泅晕,模糊的文字却烙印在记忆深处。
当自己读过这些文字的时候,外婆早已不在人世。
当妈妈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也已是外婆辞世前的最后一刻。
谁也没有想到,一向健康矍铄的锁上,年过花甲还能弹琴歌唱的外婆,却在偶然一次摔倒家中后,因脑溢血陷入昏迷。妈妈赶去医院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在短暂的回光返照之际,外婆醒了过来,留下最后嘱托给妈妈……可起初,妈妈以为那只是她神智不清的胡话,根本不曾想到那毫无来由的一句话,竟成了外婆最后也未能完成的心愿。
外婆隐瞒了半辈子的秘密,在外公去世后再也无人知晓的秘密,连对她自己独生女儿也从示提起——她或许是还在等待合适的时机,还不愿早早将这秘密告知后代,可是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得那样匆忙,再也来不及说一个字,甚至留不下一句完整的话。
收拾外婆遗物时,竟没人发现她藏得那样隐秘的盒子。
直至六年之后,老屋子即将拆迁,妈妈回去收拾旧物,才收存着自己童年旧衣物的箱子底部发现了那只锁已锈蚀的盒子——里面是一个厚厚的旧日记本,连同十几封从未寄出的信,全都泛了黄,其中几封还留有边缘烧焦的痕迹。
妈妈用了一整夜将日记和所有信件读完,终于明白了外婆临终胆那句话的意思。
“我要回家……白茶花开了……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外婆说,她要回家。
当时妈妈并不明白,只以为是外婆弥留之际的胡话,或许她是想从医院回家,或许是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想起了阔别多年的家人……妈妈是知道的,外婆的父母过世很早,许多年来只有外公与她相依为命,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亲戚朋友,被妈妈问起家里先辈的事,外婆向来只是淡淡的一句,“都不在了。”
时隔六年,外婆的骨灰早已和外公一起安葬墓园,化为一杯黄土,直至此时妈妈终于从残存的信件里明白了外婆临终前那句话的意思。
她要回去的家,是那开满白茶花的,留下她与父母晏晏欢笑的“茗谷”。
循着日记中的线索,野藤蔓延,残垣断壁间高已过人的两株白茶花依然皎皎盛开。
那一年,艾默十一岁,对这一切依然毫无所知。
五岁前的记忆懵然一片混沌,关于外婆的音容笑语,如同那些零散泛黄的信,大半已遗失或烧毁,不复完整。不久分居的父母终于离婚,艾默被送到封闭式寄宿中学,与常年为工作奔波在外的妈妈一两个月才能见上一面。
自幼在充满争吵的家庭中长大的蒋默,正是少女最敏感的年龄,对父母失败的婚姻心存阴影,与家人的隔阂愈久愈深。母女二人从未坐下来尝试过沟通,感情日渐疏离;父亲很快再婚,有了新的家庭,俨然与路人无异。
年少的艾默习惯了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这一切,自己根本不在乎,即使没有父母,一个人也要过下去——不料这个念头,却在五年后成真。
当艾默在学校突然接到电话,赶到医院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妈妈,看见她静静躺在一堆管子和仪器之中,虚弱地朝自己微笑。
还不到四十岁的母亲,因癌症晚期,提前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命运一惯悭吝,并在悭吝之余故意留给人一线仁慈,在带走母亲之前,留给了艾默两个月的时间陪伴在她身边——准确说是六十三天。
比起外婆的溘然而逝,妈妈说她已经很幸运,还有时间弥补亏欠女儿的亲情,还来得及向女儿说出埋藏多时的秘密,和这些年来一点一滴寻觅来的线索。
外婆和她自己再也无法实现的心愿,只能留给艾默去继续追寻了。
妈妈在病床上,亲口讲述了来自外曾祖母的日记本里,那一段衣香鬂影的尘封往事,以及记载在外婆信件里的支离破碎的延续……那是外婆几十年前便开始写给她的母亲,却从未有一封能寄出的家书。
“最早一封信写于一九四二年,最后一封信写于一九四九年,间隔整整七年……第一封信里她曾诗兴我的外曾祖母原谅她不愿在那个时候回家,她说她令自己的姓氏蒙羞,在没有洗雪耻辱之前,无颜踏进家门,无颜再做霍家的女儿……她要亲上战场杀敌,以日本人的鲜血清洗自己蒙受的耻辱,为死去的朋友复仇。”
母亲含泪复述外婆信中的话。
“可是到了最后一封,她已经得知 你外祖母去世的噩耗,知道她的母亲再也收不到这些信了……可她还是写下了最后一封,把所有不能说的话,也许是后半辈子再没机会说出的话,全都在信里,说给已经辞世的母亲听……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写过一封信了。”
外婆留下的这些信,连同外祖母的一要日记,母亲翻来覆去已不知读过多少遍,却有一个疑问始终猜不透。
“我想不明白,她在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回到重庆,那时你外曾祖母已不在人世了,她们最终也没能见上一面……可是,她手里又怎么会有外曾祖母这本日记?难到是当年离家出走就带走的,还是说,她们回来又见过?不……这不可能,她明明在最后的信里提到,他们骗了她,答应帮她寄给外曾祖母的信,从来就没有寄过,连最初写给家里报平安的信,也被他们销毁了。”
车子一个摇晃,在转弯处减速,艾默没站稳,几乎撞在旁边乘客身上。身侧的人好心扶了她一把,提醒她手上抓牢。艾默恍惚回过神来,应了声谢,看见身侧陌生男子和善的笑容,被潮湿晨雾缠裹的心情,也有些回暖。
外公去世得早,只从照片上见过他模糊的面貌,在那些泛黄的旧照片上,年轻的外公笑起来也是这样的和善温厚。虽然他并不怎么英俊,却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有浓密英气的眉毛,高大身材穿上军装,无论年轻时还是暮年时,都像她身后笃稳坚定的一座山。
外婆生在那样的家庭,见过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那样的人中龙凤,见过那样一段缱绻刻骨的传奇,到她自己的姻缘,却是甘于寻常,平淡无奇——
“妈妈,你想不到罢,我终于把自己嫁了,嫁给一个最最平凡的男子。他不是顶好看,不怎么会说话,不懂得风花雪月,有时还挺傻气,更没什么权势地位……若是从前,我也万万想不到会嫁给这样一个人。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么一个人也挺好,至少他会陪我走很远的路去看油菜花,会打热水帮我洗手,会煮一锅糊烂的小米粥给我吃……不知为什么,看着他,我常想起爸爸,尤其看他穿着军装的时候。唉,我真傻,他怎么能跟爸爸比,只不过有一点还是像的,爸爸心志坚毅,苏从远这个人,若认定一桩事,也不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妈妈,你别笑话,我悄悄告诉你,他便是这样找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才终于将我找到的……总之,他是一个好人,等你看见他的时候,只希望别太嫌弃。从前你说我娇纵,不懂珍惜旁人的好,这话直到彦飞走了之后我才明白,只是已经迟了;我太愧疚,放不下对彦飞的思念,又再错过了Rhlph……那时我不愿意承认,可我是喜欢过他的,妈妈你是早看出来了吧,在圣诞舞会的时候你便不许我同他走得太近。Ralph真正是个绅士,他的好,我再也报偿不了,有的人错过一时便只得抱憾一世。妈妈,你却比我幸运,真的,不要怪我又说这个话,其实你也是一样的。我失去了彦飞和Ralph,现在再不想错过苏从远,或许他是我这辈子可以遇到的最后一个好人。我终于还是害怕了孤独,妈妈,难道你不怕么,难道薛叔叔他不怕么?我,你们,每个人都已孤单太久了。真希望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你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日本人就快被打跑了,等胜利的那一天,我们就和四莲嫂嫂一起回来,全家人团聚,那时候妈妈你一定已经原谅我了,爸爸在天之灵也会原谅我罢。真希望这一天可以快些到来,我真恨不得马上插翅飞回你身边。”
车窗外晨风吹到脸上,吹得眼睛酸涩。
艾默转过脸,不主涩意在眼眶里蔓延。
外婆写下这一段的时候,还是一九四五年的春天,刚刚与外公在前线举行简陋的婚礼,满怀喜悦盼着抗战胜利了回返重庆与外曾祖母团聚……却不知道,另一场手足相残,骨肉分离的悲剧已悄然迫近眉睫。
抗日战场上的硝烟还未散尽,内战的枪声已打响——从那一天起,她和苏从远、章秋寒和赵任志,母亲和薛叔叔,就将被一道鸿沟从此隔绝在消炎不容的两端。
当日章秋寒救下她,打算秘密送她离开办区的时候,她却选择了留下。
便在那一刻,一念之间的决定,将此后数十年命运彻底扭转。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那是抗战最惨烈的时期,每一天都有无数中国军民为家为国殉难,许多原本在大后方安危求学的年轻学子毅然投笔从戎。心怀国仇家恨,难释亲人被害,自己受辱之仇的外婆,不愿以惨淡面目回到重庆,决然请求章秋寒让她留在苏区,给她机会投身杀敌。
章秋寒同意了她的请求,带她远离是非,为她抹掉身份痕迹,换了全新的名字——取真名的谐音,从此叫她“何玲。”
知道何玲身份秘密的,便只有章秋寒和她丈夫赵任志,以及后来的苏从远。
赵任志和章秋寒夫妇一直暗中保护何玲的和她身世的秘密,并由赵任志设法,冒着极大风险,将何玲的家信通过地下联络员传递回重庆,向霍沈念卿报平安。赵任志告知何玲,因不能暴露联络员的身份,快可以设法传递出去,却无法接收她家人的回信,为了安全也不能透露她的选中所在。
何玲深知章秋寒夫妇为保护自己所承担的巨大风险,自第一封充报平安的家书送出去之后,再也没有要求他们为她传信,此后所有书信都未寄出,只小心妥善地藏起来,成为艰苦
孤寂岁月里唯一的慰藉,盼望胜利之日再回家与母亲团聚。
内战的爆发,截断了何玲的回家之路。
日本人侵占的时候,她可以孤身一人穿越封锁和战火,从日占区来到苏区,然而当她不再只是一个人,身后有了新婚丈夫苏从远和待她有恩的章秋寒夫妇,他们的安危比横亘在眼前的战火鸿沟更难跨越——此时的何玲已是一个团级军官的妻子,若在那时逃离苏区,苏从远也将为她背上通敌罪名,对于一直为她守护秘密的章秋寒夫妇更是莫大灾难。
何玲不能走也不敢走。
归家团聚和希望,从一九四五年春天到一九四九年春天,从盼望抗战胜利,到盼望内战胜利,何玲只能一天天盼下去,等下去,等等战争能够结束的那一天。
在内战中彻底断绝的联络,令她的信,再也没有机会寄出。唯有从断断续续打听到敌方情报里,得知一些关于薛晋铭的消息,算是间接知道母亲还好——直到一九四九年底,重庆解放,薛晋铭等官员乘飞机逃离时坠毁的消息传来,据悉连同随行家属,机上人员全部遇难。
赶回重庆的何玲,甚至连母亲遗骨也无处找寻。
寻到旧居处,也已是面目全非,变成一地狼藉废墟。
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章秋寒此时才愧悔地告诉她一个谎言的真相。
——那封寄给母亲报平安的信,并没有真的寄出,章秋寒深知霍沈念卿的性情手段,唯恐她得知女儿下落,会不惜代价把何玲找到带走,就像当年以血淋淋的代价阻拦霍子谦的离去。
章秋寒不愿再冒一次死亡的风险,不敢信任几乎枪决了赵任志的薛晋铭,害怕因那封信引来薛晋铭的追查,连累整个地下联络系统遭遇毁灭性的打击。因此她私自销毁了信件,给了何玲一个可以安心的谎言。
这对何玲而言,意味着,母亲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的下落,至死也是带着遗憾而去。
“我无法原谅这个谎言,无法原谅她,可是妈妈……我最最无法原谅的,是自己。”
这是外婆写给外曾祖母最后一封信上的最后一句话。
二十七章(下)
到了站,艾默循着地址一路找去,穿过黄桷树夹道的大街,拐进一条曲曲折折的老巷子,初夏早晨的阳光从两侧高低楼房的空隙间照进,时而追逐脚下,时而藏入阴影。这是一个半新不旧的住区,新建的安居楼和待拆迁的平屋混杂在一起。路旁商店这个时间大多还没开门,只有早点铺子门口热腾腾摆着新出笼的点心,坐满忙碌的食客。
艾默数着门牌号数,驻足在一座六层楼房门口。
应该就是这里了。
那户人家的房门敞开着,有个小女孩正逗玩一只拴在门口的小狗,屋里飘出豆浆和鲜肉包的香味,一个女人在大声说,“丁丁,不要玩了,叫姑婆出来吃早饭,赶紧吃完你该去上学了!”
小女孩抬起头来,看见艾默,停下和小狗嬉闹。
“请问这里是君老师家吗?”艾默仔细看了看门牌。
“你找姑婆?”小女孩脆生生的回答,“姑婆在看电视,你是谁?”
却听厨房里女人的语声随着踢踏拖鞋声来到门口,“丁丁,你和谁说话?”
系围裙的中年妇人匆匆走出来,看见艾默有些愕然。
小女孩吐吐舌头,扭头躲回屋子里去。
“你是?”脸庞红润的中年主妇一面打量艾默,一面在围裙上胡乱擦干双手,对陌生人的来访显得友善而好奇。艾默自我介绍,简单说明了来意,称自己是为编撰资料,特地来拜访君老太太,询问有关薛家老宅的事。
听到艾默提起桃苑路上的薛家老宅,中年主妇一愣,仔细看了看她,“你专门来找她打听这件事?”艾默没有忽略她的表情变化,点了点头,并不多说什么。
“哎”中年主妇叹口气,回头朝屋里那扇虚掩的卧室门看了一眼,低声说,“我母亲年岁大了,脑子不清醒,脾气也不好,不大记得起以前的事情了。你要是早几年来问,她还能跟你说说,打从去年年初中风住院,她就不大爱理人了,说话也颠三倒四,动不动就发脾气,你要早几年来就好了……”
女主人将艾默让进屋,一面张罗茶水,一面絮絮叨叨,“那会儿她就巴不得有人能听她说说以前的事,可那会儿我上班忙,孩子又小,没人有空听她说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她天天都唠叨,还琢磨着自己想写点东西,可惜眼睛又不好,现在想听她说点什么,也听不着了。”
艾默一声不响地听着,目光投向那间房门虚掩,电视音量开得很大的卧室。
女主人走进去,仿佛在劝说老太太出来见客人,等了半天,却又无可奈何的出来,朝艾默摆了摆手,“她不愿意出来,话也不肯多说一句,没办法。”
艾默看着那脱漆半掩的房门,迟疑了一刻,轻声说,“麻烦你问一问老太太,问她还记不记得一家姓霍的人,或者姓沈的。”
女主人愣了愣,反问她,“你不是来问薛家得吗?”
艾默抿住唇,“如果老太太不记得,我就不打扰了。”
女主人半信半疑的进了卧室,低低的语声传来,只听她一个人说话,并不见回答。
小女孩好奇地跑到门边,偷听了一会儿里面大人说话,回头冲沙发上的艾默扮鬼脸。
里面隐隐传来一声沉浊的咳嗽,有个苍老的声音终于说了一句什么。
艾默心里怦怦的,找了这么多年,寻了千里万里,总算有一个见证过他们的故人,此刻就隔着薄薄的一扇门板,就在眼前咫尺之间。
卧室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女主人。
她侧身挡住艾默的视线,语声有些不自然的问,“你说的沈家和霍家,和薛家有什么关系?”艾默愣住,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却又无法回答的问题,心中骤然涌上的失望如阴云遮蔽晴空,“这话是老太太问的?”
女主人点了点头。
门后悄无声息,虚掩的门口仿佛有双目光再看着自己。
艾默低下头,看着漆色已剥落的老旧木地板,耳边听着客厅里风扇嗡嗡转动的声响,到底不甘心,“如果有一个沈家的后人前来拜访,不知老太太愿不愿意见?”
那扇门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发出嗒的一声,随后归于平静,仍只有电视机里的声音在呱噪。
女主人转身又进了屋,这次很快就出来,对艾默摇了摇头,带着一丝迷惑的神情,“真不好意思,我母亲说她不认得姓沈的人。”
艾默再也无话可说,失落的心情跌到谷底,站起来欠了欠身,“打扰了。”
女主人送她出去,看着她下楼,一直听着她脚步声远去。
小侄女在身后好奇的扯了扯她衣角,卧房里电视机传出广告的声音,节目似乎演完了。女主人转身走到卧房门边,看见床前轮椅上,瘦小苍老的身影一动不动,头倒向窗口,仿佛睡着了。
“妈,又困了?”她走到轮椅旁,拾起掉在地上的电视机遥控板,“回床上躺着去,这里坐着容易着凉。”
轮椅上的老人毫无反应,像是没听见她的话。
待她俯身去扶时,却听见老母亲干瘪的唇间嘟哝的一声,“骗子。”
“什么?”
“假的。”
“妈,你又胡说了,什么真的假的?”
“都死了,沈家。薛家……早没有人了”蜷缩在轮椅里的老人蓦地有些激动,干瘦的手抖抖索索,漫无目的的挥了挥,想是要推开什么,“她是假的,是骗子,又是来骗我的。”
女主人啼笑皆非,“哪有那么多人来骗你,都几十年了,谁还惦记着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老人不说话了,慢慢转过头去,像是凝固在窗下的光影里。
她不记得了,或者从来不曾知道。
原以为世上还有最后一个人记得他们的存在,却原来,连这位老太太也不记得了。
艾默怅然低头,沿着幽暗的楼道,慢慢走出来。
外面的阳光临近中午已有些晃眼,白晃晃铺在脚下。
失落的心绪一直往下沉,脚步沉重的提不起来,艾默心神飘忽,没留意一群迎面嬉笑跑来的孩童,被疯跑的孩子挤撞的一个踉跄,跌倒在楼门口。
膝盖磕破了,血流出来,尖锐的痛令艾默猛然清醒过来——为什么君老太太在听她提起霍家沈家之后,立刻就问这两家与薛家是什么关系,这似乎不太符合常情,倘若真对霍沈两家一无所知,那应该会问“什么霍家”——可为什么,当自己委婉表明身份之后,她却断然拒绝,甚至缄口不承认认得霍家的人。
耳边隐隐的,好像谁在叫自己的名字。
艾默茫然晃了晃头,心里只想着,老太太在隐瞒什么,是真的不记得,还是因为不信任?是不肯相信霍家仍有后人,还是不相信她的来意……艾默捂着流血的膝盖,扶着墙壁想要站起来,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想回头再找老太太问个明白。
胳膊上蓦地一暖。
一只修长稳定的手从身后伸来,将她扶住,顺势接过她肩上沉甸甸的背包。
“你小心些。”
原来不是错觉。
艾默回头,看见明亮阳光笼着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
他的微笑温煦,鬓发乌黑,深褐色的眼睛闪动着阳光细碎的反射。
竟不意外。
看到这个不该出现的人毫无预兆的出现在眼前,竟没有一丝意外,仿佛早已知道他会来——可她明明是不知道的,心底若有若无的了然,却不只是从何而来。
冥冥里,好似早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纵横交错的命运织好。
“要不要紧?”他皱眉,关切看她渗血的伤处,紧紧牵着她的手,如同还在茗谷废宅的时候,如同这其间什么也不曾发生。
艾默僵了一僵,怔怔问,“你一直在这里?”
启安看着她,没有回答。
艾默语声艰涩。“你一直在这里,看我像个傻子一样跑上跑下?”
“艾默……”启安叹息,在这样的境地下重逢,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咬了咬唇,想从他手里抽出手,却被他更紧的拽住。
“跟我来。”启安牵起她的手,不理会她的抗拒,将她紧紧拽在身旁。
艾默身不由己,被他拽着一步步跟上楼去。
不必敲门,两人脚步早已惊动了女主人。
“你……”女主人诧异莫名地看向确认复返的艾默,又看向她身边的男子。
“请问这里是君静兰女士的家吗?”严启安谦逊有礼,语声清晰。
女主人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他,“你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严启安还未来得及回答,屋里一个苍老的语声已传来,“谁找君静兰——”
随着轮椅推动的轧轧声,女主人身后,一个瘦小的银发老夫从轮椅上转过身来,仰起布满皱纹的脸,深深凹陷在皱纹间的眼睛,映着鬓旁一丝不乱的银发,混沌里有光芒闪动。
老人的目光投向艾默,从艾默移向启安,凝止在他脸上。
搁在轮椅上的苍老瘦削双手,索索抖动起来。
启安、艾默、连同中年妇人,每个人的目光都望住她,看着她慢慢坐直身子,周身颤抖,她在膝头的一方毯子也滑落地上……良久,张开干瘪的嘴唇,颤巍巍唤出医生,“二少!”
第二十八章
 
【1950年9月重庆】
已入秋的阳光依然明晃晃刺着眼睛,令刚从暗室内走来的女子有些不适应,眯起眼睛看了看高墙之上瓦蓝的天空,有几只灰鸽子正扑棱棱飞过。
“073,这边,上车。”
她走过去,上车时动作有些僵,膝盖在车门磕了一下。女看守从身后好意扶了一把,她却第三地侧起身来,上车便靠角落坐好,一言不发扭头看着窗外。
车子发动,拐个弯就驶上山路,将山坳处灰扑扑的大院子远远抛在后面。除了若隐若现的门岗哨兵,难以看出这么一座陈旧不干起眼的院落,是关押战犯劳动改造的临时看守所。关押在这里的并不是什么要犯,一些人关进来,改造态度好,审查交代清楚,过不多久就陆续放了……她连一官半职也谈不上,却不指望能有这样的运气,但能保命就算不错了。
然而今天似乎是个不祥的日子,一早来了人,将她单独提出来,押上这车子,这是要往哪里去,是做什么,她没有问,就算不是什么好事,也坏不到哪里去,无非一死。
她不怕死,只盼死得体面一些,好过一辈子在牢里关到老,那才真可怕。
理了理衣角,她抬眼看向远处天际,恍惚想起那一天的天空也是晴朗无边,飞机冲上去像只惊慌的大鹞子,斜斜晃晃躲避着地面炮火,没飞出去多远,就一头栽直冲近处山头,快得让人来不及惊叫,来不及看清楚,浓烟火球就腾起来,熏红了半天云。
就一刹那,完了,什么都完了。
任是谁都躲不过的劫数,任是谁也逃不了的灰飞烟灭。
时隔余年,想起来,胸口那里还是闷闷的痛,像钝了的锥子一下下戮着。
不知该算幸或不幸,她本该赶上那趟飞机,却因寡嫂和侄子还滞留在家,只得不顾一切折返回去,路上耽误了时间,再带着嫂嫂、侄子赶至机场,已陷入潮水般涌至的逃难人群。三人举步维艰,再也进入不了混乱失控的军用机场,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登机离去,又眼睁睁看着飞机失事坠毁……一家子人,处座、夫人、二少、英洛小姐全都在飞机上。
随后她辗转避往乡下,却在半路被逮捕。
曾为薛晋铭的私人秘书,这一层特殊身份,令她受到与众不同的重视——隔离监禁,严密审查,巨细靡遗地交代,翻来覆去审到如今,他们始终不肯接受一个事实——她这个私人秘书和机要秘书根本不能比,她只不过为长官料理日常琐事,远远不够资格接触机密要件,对他的家事反倒知道得比公事多些。
汽车驶入城区,驶过曾经熟悉的街道,如今入目尽是红色的海洋,红的旗帜、红的标语、红的条幅……火一样扑入眼里,陌生得令她惶恐。
前方道路盘旋,渐渐驶上半山。
她认出了这个方向,约莫明白是要带她去往何处。
搁在膝盖上的双手一动不动,汗水渗出,在衣料上浸出湿的印子。
昔日林荫犹在,道旁却已挖得面目全非,半壁山体被挖空下去,似乎有一条新的笔直大道将要从这里通过,工地上的劳作正热火朝天,广播里飘送出激昂欢快的歌曲,节拍合着汽车到碎石路上的颠簸,恍惚里,令她记起第一次被领到这里来的情景。
也是一辆车子,漆着不同的徽记。
开车的老于也是初次见面,和往后一样的不苟言笑,带着一口湖南腔说,“处座平常多在这里居住,很少回官邸,这个地方不见外客,在这里做差事要格外留心。”
她正襟危坐,点头,绝不多问一句不该问的话。
踏入掩映在林荫尽头的沈家花园,她见到这个地方的女主人,明白了这里不容打搅的原因——那个女子,合该是书中人物,浊世里见了,只疑是梦。
此后的好多年,无数次往返于这条清幽的林荫路上,每一次都有同样的错觉,仿佛这条路,会带人远离尘嚣,通向一个战火中的桃花源。便是这样一个桃花源,也没躲过硝烟肆虐,八月间丧心病狂的一场大轰炸,将这里夷为平地,屋舍园林全都变成焦黑瓦砾。
砖瓦可以重筑,然而家中人走的走,死的死,遗留在桃花源的战火之伤,永难愈合。
夫人伤愈之后再也没有回到这里,从此迁入江岸边的新居,一直住到四九年。
废弃的沈家花园被埋入地下,重整一新,铺植茵茵绿草,竖起一座汉白玉的小小纪念碑,以铭记在那场空袭中捐躯的空军战士和无辜遭难的妇孺平民。
还有英年早逝的敏言小姐和高公子。
当时下落不明的霖霖小姐,死讯隔了那么久才传回,如今想来……生时各分散,死后重相聚,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家人总算可以相守了罢。
“君静兰!”
她一震,回过神来,又听见身旁有人叫了声,“073!”
“到。”她哑声应了,带一丝苦笑,久已习惯了狱中编号,听见自己的名字竟没能反应过来。
“下车!”
她躬身迈下车门,抬头又被阳光晃得眼前一花,眯缝起眼,看见眼前凌乱的工地。
君静兰怔了片刻,认出这就是正是从前的沈家花园,只是原先的纪念碑已不在了,绿茵草坪被深深挖下去,变成一个大坑。
四下都有人守着,一些人在坑底挖掘,两部车子远远停在路旁。
君静兰被领到坑边,有个人过来问,还认得这是什么地方吗。
她答,沈家花园。
那人又问,沈家花园是什么地方?
她淡淡答,薛晋铭的私宅。
那人盯着她的脸,又问私宅是什么人在住。
君静兰默了片刻,回答,是夫人和孩子们在住。
那人皱眉,“薛晋铭的老婆早就死在香港,什么夫人住在这里?”
君静兰沉默。
那人问,“是不是薛晋铭的小老婆?”
君静兰冷冷淡淡看他一眼,紧闭了嘴唇,不再出声。
那人也不追究这个问题,低头在一个本子上记录了什么,指她看那坑底,“以前的房子有没有密室暗房?”
君静兰摇头否认。
“书房在什么位置?”
她回想了一下,指向某一侧。
那人转身看了看正在挖掘清理的坑底,收起记录簿,对押解的人说,“带她上车。”
车子跟着那人所乘的前一辆吉普,朝前开了一段,没走多远就在一栋楼前停下。
君静兰认出是以前的警卫楼,这个楼倒还在,被清理出来大概做了临时的工作楼。
那人领她到二楼一间小屋子,里头有两个人正在桌前埋头工作,一些残破发黄的纸片推开在桌上,正被小心整理着。君静兰朝桌子望了一眼,蓦地瞧见一样东西,似乎眼熟得紧。
那人倒还客气,给她倒了杯水,让刀在椅子上坐下,简略地告诉她——
沈家花园在施工修路时挖出了从前埋在废墟里的一些物件,其中一只保存完好的柜子里,发现了残破的文件,经辨认是薛晋铭的信件,这个发现引起当局重视,责令将沈家花园保护起来仔细发掘。由于在地下埋藏日久,文件字迹模糊,难以辨认,因而想到了熟悉薛晋铭字迹的秘书君静兰,将她带来协助整理。
君静兰走到桌前,看向那些曾经熟悉的文件,眼前却一阵恍惚。
“那个是……”她脱口问,抬手指向那只眼熟的锈迹斑斑的匣子。
“那是私人物品,有些女人首饰,马上封起来要上交。”那人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不过还有个本子,也是女人的东西,拿给她看一眼。”
“那个……”桌旁一人嗫嚅说,“已经被拿走了。”
“谁拿了?”那人皱起眉头,不悦嚷道,“这里的东西怎么能让人乱动,不象话!谁让他拿走的?”
“是章秋寒同志亲自来拿的。”
“她?”
那人不说话了,火气似乎被浇灭下去,半晌悻悻然道,“那也不应该啊,怎么说也该先知会一声。”他转头,见君静兰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匣子,露出古怪神色,嘴唇无声翕动,想在念叨着什么。他走过去,听她好像是在重复着“章秋寒”的名字。
“你说什么?”他诧异出声打断她。
她突兀地抬头问,“她拿走了什么?”
他瞪她一眼,“这不是你该问的。”
章秋寒。
这个名字,她不会记错。
当年为了释放章秋寒夫妇,夫人和长官有过一次最激烈的争执,那次之后长官离开重庆很久不归,再回去便是遇上了大轰炸,沈家花园被夷为平地,长官和夫人都险些在那次轰炸里遇难。
就是这个章秋寒,是她,她还活着。
她私自拿走的东西,被夫人这样珍重地藏在箱子里,一定是极其要紧的,那到底是什么,又被章秋寒带去了哪里——这疑虑在此后的数十年间,一直令君静兰念念不忘,似乎那被带走的物件,成了她与旧日旧人唯一的一点联系,总想着,要寻回来,寻回来。
被关押两年之后,君静兰获释。
多方打听得知,章秋寒在重庆工作过一段日间,随后又调回北方。
君静兰在亲戚家中寄居了半年,生活无着,不久匆匆嫁人。
因着丈夫的关系,她在他所在的工厂子弟校做了临时教师,从此在学校教书直到退休。期间君静兰一直在设法打听章秋寒的去向,却在多年后得知,章秋寒已在七五年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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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闷热的屋子里,老妇人低弱语声断断续续,艰难地追忆旧事,说到章秋寒的去世,声音抖动得厉害,一阵急喘袭来,抚着胸口说不下去。
沉寂了片刻,艾默低低武器,接过老太太的话,“是的,章奶奶没有子女,丈夫也在一九七三年过世,她的后事是我母亲帮着外婆一起料理的。那一年,我刚出生。”
轮椅上枯槁的老妇人仰起头,嘴唇半张,不住抖索的双手被艾默轻轻握住。
“她拿走的那件东西,是为了物归原主,交还给我的外婆。”艾默缓缓说,“那是一本日记,是我的外曾祖母,霍沈念卿的日记。”
霍沈念卿,这四个字被她用轻软的语声说出来,仿如一声叹息。
君老太太直直望着她,白发苍苍的头往后一仰,闭了眼,皱纹密布的眼角早已湿润,阳光下闪闪的沟壑仿佛终被悲欢与时光填平。
“我的外婆,当年并没有死,她活了下来,一直活了很多年。”艾默语声哽咽,目光移过老妇人闪闪银发,移向她身旁的启安,望着他说,“一直到她过世,到我母亲也过世,她们都以为薛家和我的外曾祖母一起死于空难。”
君老太太张大了嘴,喉咙里嗬嗬有声,艰难扭头看向身侧启安,极力想说什么,却只涨得脸色发红。启安俯身在她面前,半屈了一条腿,伸出双手将她枯瘦的手合住,连同艾默正握着她的那只手也合在掌心里,一字字说,“那趟飞机上,没有他们。”
掌心下,艾默冰凉的手剧烈一抖。
一口气息梗在胸前,艾默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动得像聚不起来的沙子,“所以,她,她也……活了下来?”
启安点头,“他们都活下来。”
那一天,十五岁的薛慧行得了肺炎,在医院病得厉害,临走前还必须输完最后一瓶药水。因而延误了家人出发的时间,眼看赶不及最后一班飞机。薛晋铭当机立断,冒险连夜驱车,从重庆到成都,再辗转去昆明,最后经由昆明的军事机场飞往香港。
在香港停留数日后,他们与带着英洛赶到的许家夫妇会合,一同远赴台湾。
从此阔别故土,再未踏上此岸土地。
在台湾的第五年,沈念卿旧病复发,需往美国进行一次彻底的手术治疗。
薛晋铭自此隐退,辞去官职,陪伴念卿去了美国,陪伴她完成手术,恢复健康。
那之后,他们就在万里重洋之隔的国度定居下来,在南方海滨的一座白色屋子里相伴终老……也是在那座白色的草坪上,薛慧行与严英洛举行了婚礼,婚后他们共育了四个子女,分别由祖父薛晋铭取名为启恩、启爱、启安、启乐。
(下)
激动成分的君老太太紧紧抓着启安与艾默的手,一时竟血压急升,家人慌了神,忙安抚着老太太吃了药躺下。趁着老太太昏昏睡去,启安与艾默告辞出来,打算等君老太太情绪安稳一些再来拜访。
离开君家,两人一言不民走出楼门,站在阳光明晃晃的小巷子口,身边路人匆匆川行,只有他与她一动不动,静静看着彼此。
所有的谜,所有的话,都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化进对方眼底。
种种误解与隐瞒,已不必解释,也无需多言。
不同的血脉连着相同的离合悲欢,被命运缠绕又隔绝了近一个世纪之久的两个家族、三个姓氏,在他和她重逢的时刻,终于从里苏醒过来。
倘若再唤一声彼此的名字——
艾默。
严启安。
却已是从姓至名都民焕然成新。
过往风流,尽数留在过去,再不是往日的面孔。
“启安,为什么你姓严?”
“我从母姓,因为母亲家中无后,父亲让我改承严家姓氏,好让母亲有所安慰。”启安微笑,提及家人,语声充满暖意,“我家中还有兄姐和一个小妹,大哥已经成家,姐姐和我居无定所,只有小妹在长辈身边。”
艾默静静听着,淡淡笑容里流露一丝向往,一丝怅惘,半晌轻声问,“二老都好么?”
“母亲健康差一些,父亲还好,他们时常还外出旅行,八年前曾回来过一次,到过茗谷,带回去一些照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地方。”
“八年前……”艾默咬住嘴唇,眼里热热的泛起潮意,“我母亲生前最后一次去茗谷,也是八年前,那时她刚知道自己诊出癌症。”
启安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深深看她,将她单薄肩头轻轻拢住。
艾默笑了一笑,仿佛是给他安慰,却不知自己眼里的伤感几乎将他再次溺了进去。
“对了。”启安振作心情,温言笑道,“你是否听过一个姓氏,叫做Qulne?”
艾默觉得异常熟悉,却突然想不起。
他笑着提示她,“Ralph Qulne!”
“啊!”艾默恍然,“我记得的,是外婆的……友人?”
启安点头笑,“你知道吗,Qulne先生战后离开中国,仍然做记者,走遍大半个世界,后来娶了一位华裔妻子。他晚年写了一本书,书名叫《永不凋零的东方玫瑰》。”
他看着艾默动容的神情,笑容愈深,娓娓地说,“Qulne一家和我们家一直保持着友谊,他有三个子女,小女儿所嫁的也是一个华裔男子,名叫薛启恩。”
艾默惊讶地睁大眼睛。
启安笑嘻嘻说,“我的大哥。”
如此一家人,岁月静好,恩爱安乐。
“怎么了?”启安敛住笑容,看见艾默眼里的泪水汹涌而出。
“真好,这样真好。”艾默摇头笑,泪珠不住往下掉,止也止不了,“我不是难过,我……只有感激,感激有你们陪她过完余下人生。”
启安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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