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姐一笑,径自起身向门口走去,“告辞了。”
贝儿与蒙祖逊忙要拦住她,会客室的门却被推开——
午后阳光从门上紫藤萝间漏下来,婆娑光影里,那人站在门口,薄唇上带一点暖暖笑容,藏在墨色镜片后的一双眼却似有着催眠的力量。
“洛丽。”他轻声唤出她的名。
她定定望住他,双肩发颤,倨傲神情在刹那间土崩瓦解。
薛晋铭向她伸出手,她却退后一步,摇头哽咽,“我以为你再不肯见我……”
“我寻了你许久,为何到现在才来找我?” 薛晋铭扶住她摇摇欲坠身子,神色温柔,目不转睛看她。她欲言又止,楚楚地仰起脸来看他。
这泫然欲泣却又强作坚强的神态,令蕙殊看了也觉心酸,看她黑衣素裹,芳唇欲滴的模样,恍惚竟与霍夫人神韵有几分相似。
蒙祖逊将贝儿挽了,悄无声退出门来,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贝儿怔忪回身,却见茫然呆立的蕙殊,心下不忍,上前将她拥住,“咱们走吧。”
风扇旋转,吹得纱帘起伏不定。
伏在沙发扶手上的方洛丽肩背清瘦,哭了良久才渐渐止住哽咽。
“我原想一个人躲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去,可是不偏不倚地,却在那船上遇着你……我原以为那位女士是你新的女伴,而你眼睛又瞧不见了,我终究忍不住……便一路跟着你们来香港,费了许多时日才打听到你在这里。”方洛丽倚了沙发,接过薛晋铭递来的手帕低头拭泪,“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来看看你的眼睛是否治好。”
薛晋铭执起她的手,看见她手背有深浅交错的旧疤痕,“这是怎么回事?”
方洛丽缩回手,“都是旧伤,不要紧。”
“是佟孝锡?”薛晋铭蹙眉问。
方洛丽脸色微变,两手绞紧手帕,提起这个名字似仍觉恐惧,“他喝醉酒常常发怒,我没有办法,当初在北方一个人也不肯帮我,只有他……晋铭,你会不会瞧不起我,跟了那样一个人……”
“这是什么傻话。”薛晋铭微微倾身,望住她双眼,“洛丽,你真是在船上遇着我么?”
方洛丽手上一顿,目光微错,“你疑心我编造谎话骗你?”
他目光深深如醉人的醇酒,“不,我只惊叹缘分奇妙,竟令你我重逢他乡。”
入夜的蒙公馆笼在静谧月色下,潮湿的南国气候,令夜雾也带上湿漉漉的水汽。
亚福照例是睡得最晚的人,每晚总要依次巡查过各个房间才可安心。
今晚的蒙公馆因那神秘客人的到来而比平日更加宁静,先生与太太早早上楼休息,祁小姐自晚餐后再未下楼,而薛先生与那位方小姐整晚都在谈话,直到方才薛先生才离去。方小姐因是客人,独自住在三楼的客房。
亚福站在楼梯上张望三楼,见方小姐房门紧闭,门下缝隙里透出亮光。整层楼除去这客房便是薛先生临时用的书房,他上前检查了书房门锁,轻手轻脚关上走廊的灯,掉头下楼。
花园里林荫掩蔽,虫鸣起伏。
亚福穿过花园小径朝仆佣们住的侧楼走去,转身时,似不经意瞥见什么……他蓦地站住,回头看向三楼的窗口,那是薛先生的书房。方才彷佛有一点亮光在那窗口闪过,亚福迷惑地走近两步细看,却不见什么光亮。
是眼花了吧,亚福摇头,暗叹年纪一大眼睛便不好使了。
他背转身,却没有看见三楼窗后有个淡淡人影,一闪即没入黑暗之中。
窗帘隔绝了外面光亮,室内却嗒的亮起一点微光。
金属打火机,擎在一只秀美的手中,光亮漫漫照过书桌,照上一格格抽屉……她取下襟前银丝绕成的胸针,翻转过来变成一枚奇异工具,伸入抽屉锁孔,如开门时一般轻易地将锁芯拨开。抽屉里整齐叠起的文件信函,有中文、德文、英文……她急速翻动,然而一页页都不是那至关紧要之物。
闷热的室内长窗紧闭,一丝风也没有,她挺秀鼻尖上渐渐冒出汗珠,手上越翻越急。
“怎么不看看左边抽屉?”
黑暗中传来这温柔含笑的语声,恍如催魂。
叮一声,金属打火机坠落地上,光亮彻底熄灭。
窗前落地台灯却亮起,朦胧暖光照着墨绿丝绒窗帘,那人长身玉立在帘后,朝她翩翩一笑,“找着你要的东西了么?”
薛晋铭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白兰地,端一杯递到方洛丽面前。
方洛丽的脸色惨白,盯住他一言不发,汗珠却从鬓角滚落。
薛晋铭微笑倚上身后桌沿,“你演戏的本事大有进展。”
“你一早已识破我?”方洛丽脸颊涨红,目光幽幽透出恨意。
他啜一口酒,静静看她,并不开口。
方洛丽咬唇不语。
他低低叹一口气,“洛丽,你以为我真的不懂你么,似你这样骄傲的人,怎会愿意如此作践自己来取悦我?”方洛丽手上一颤,摔落酒杯,弯身探手入自己裙底。他却似早有所料,闪身上前,将她手臂轻松一剪,迫她跌入他臂弯。方洛丽挣扎弯身,抬腿朝他踢去,却被他伸手探入长裙底下,修长敏捷手指滑上她大腿丝袜,从吊袜带上轻车熟路地一抹——那银光闪闪的轻巧手枪便被他抹在掌心。
廿五记:险峰转·歧路回
“她是你的未婚妻,却做了佟孝锡的情妇,现在又做了陈久善的干女儿?”蒙祖逊苦笑,将手中烟斗在座椅扶手上敲了敲,“这算怎样一笔糊涂账?”
方洛丽夜半潜入书房,企图盗取四少与霍督军往来的密电信函,从中窃取证据,被四少当场拿住。若说旁人不知道深浅,低估了曾任警备厅长的薛四公子,以为一出美人计就能从他眼皮底下盗取情报,可陈久善却是官场老手,他岂能不知笑面杀人原是薛晋铭的长处。
况且霍仲亨派出的人即将抵达,这方洛丽却来得不早不迟,彷佛送上门来的把柄,好让他们得知陈久善的企图。
蒙祖逊咬着烟斗,眉头紧锁,“我总觉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晋铭,你不觉得方小姐来得太过蹊跷?”
“蹊跷在哪里?”薛晋铭懒懒倚在沙发上,神色疲乏,从银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点上。他平素是不爱抽烟的,看来昨晚又是一夜未眠。
蒙祖逊皱眉道,“方小姐落在我们手里,倒像是陈久善故意送来的把柄,好让霍帅先行发难,他再来个后发制人?他有这等把握,莫非手里当真握有十足证据?”
“我不知道。”薛晋铭答得坦白直截,目光却追着那飘忽袅绕烟雾,彷佛已神游物外。
“照理说,他不该这时候将霍仲亨的矛头往自己身上引,就算他重兵在手,证据十足,也没理由把自己推上火山口。若我是他,理当按兵不动,坐等北方打起来,再收渔人之利。”蒙祖逊若有所思道,“除非,他根本不想霍仲亨攻打北平,唯恐霍仲亨以武力统一北方,他便失去趁乱分一杯羹的机会。因此一面在背后放火,牵制霍仲亨的力量,一面煽动南方出兵,借南北之战扩充威望实力……若果真如此,那佟孝锡与他怕也是串通为谋!”
薛晋铭不说话,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半晌开口,却是答非所问,“许铮下午就要到了吧?”
蒙祖逊微怔,“怎么,你打算把她交给霍帅的人?”
薛晋铭将抽了一小半的烟缓缓摁熄,摇头笑而不语。
却听有人敲门,女仆在书房门外催请两位先生下楼用午餐。沙发上懒猫一样恹恹的薛晋铭听见这话,站起来伸了伸腰,“好极了,听说贝儿亲自下厨炖了汤。”
他今日言行十分怪异,令蒙祖逊一头雾水。
二人下楼进了餐室,贝儿与蕙殊已候在桌旁,桌上浓汤飘香,佳肴诱人。
只是席间三人都心事重重,心思全然不在美食上,唯独四少意态悠闲,对贝儿亲手烹制的浓汤赞不绝口。蒙氏夫妇暗自相觑,都觉出他今日的古怪。贝儿尤其觉得不妙,听亚福说,昨晚半夜巡查,发现四少房间一直亮着灯,似乎一整晚未睡。
蕙殊今日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贝儿寻思着找个话头,便说,“下午霍督军的人到来,我叫亚福去接,晚上安排了家宴给客人接风。”冷不丁却听蕙殊接口道,“我去接吧。”
蒙氏夫妇齐齐看她,一时诧异莫名。
她脸颊微红,却冷冷垂着眼,做出一派若无其事的泰然姿态。
贝儿看看她,又看看笑而不语的四少,心下暗道今日真是古怪,不知这两人撞了什么邪。蒙祖逊打破尴尬地咳嗽一声,“听说方小姐终于肯吃饭了么?”
这位方小姐被擒住之后,一连三天不吃不喝,性子十分刚硬。四少也不理会她,将她关在后院储藏室里,不许旁人去探视,这套对付人的禁闭手段他是得心应手。可怜那方小姐一直被关到今早,四少才去见了她,总算令她肯开口吃饭。
薛晋铭笑了一笑,淡淡说,“明天我就带她一同回南方去。”
蒙祖逊错愕抬眼,疑似自己听错。
蕙殊面无表情,似早已知道这个决定。
贝儿失声问,“你这个时候回去做什么?”
“自然是做好人,办好事。”薛晋铭悠然地笑。
蒙氏夫妇面面相觑。
蕙殊却开了口,“薛先生打算向南方政府捐赠六百万元军费,并将军火全部赠予霍督军,还将当面向陈久善提亲,对了……方小姐已经应允了薛先生的求婚。”她举起手边酒杯,笑得格外甜美,眼中隐隐泛起泪光,“这是我做为薛先生的秘书,替他办的第一件要紧事。让我们……为这段良缘干杯!”
蒙氏夫妇一动不动,完全没有转过神来。
席间只有两人举起了酒杯,一个是蕙殊,一个是四少。
蕙殊猛一仰头,将酒直倒进嗓子里。
四少缓缓啜饮,直至酒尽杯倾。
林荫路盘旋至半山,临海的碎石浅滩灌木缀生,海风潮湿微咸。
亚福亲自开车,一路上热情地向贵客介绍沿途风物,后座的许铮面带微笑,虽然不太听得明白亚福口音浓重的话,仍保持着倾听神情。亚福觉得这位许先生待人有礼,半点不似他以为的粗豪军人。倒是陪在他身旁的祁小姐显得有些失礼了,她一路上都不同客人说话,抿着嘴角,只看着车窗外风景出神。
许铮心情却极好,说不出原因的好,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蕙殊,却不敢侧头去看她的脸。想了半晌,终于找出话来,“听说薛四少的眼睛总算治好了?”
蕙殊回头见,他坐姿端严,两手在膝上放得规规矩矩,虽是问她话,却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看惯了他黑面黑脸的硬朗模样,此刻脱去军装,拘谨守礼的许副官倒似变了个人……对了,听说他现今已被委任为师长,名副其实成为霍仲亨的左右手,不再是许副官了。
“四少好多了。”蕙殊淡淡回答,眼角扫向他擦得裎亮的鞋尖、一尘不染的雪白袖口,女子纤敏如发的心绪隐隐已触动,心头蓦然浮上那日水下生死相系的一刻……车中闷热,令她耳根脸颊潮红,不觉抬头想叫亚福摇下前面车窗,却不经意撞上后视镜中,那一双凝视自己的眼。
蕙殊陡然侧过脸,慌乱看向车窗外,似乎听得许铮也低咳了一声。
这境况真叫人尴尬,她寻思着主动打破沉默,“霍公子还好么,听说他也受了伤?”
“是的,公子受了枪伤,不过伤在皮肉,并不要紧。”许铮想了想,又道,“当日十分危险,幸好夏姑娘将公子藏起来,我才来得及带人赶去。”
蕙殊诧异道,“夏姑娘是谁?”
她当日单独被擒,并未到过夏家,也不识得四莲。
于是许铮将霍夫人藏身夏家,受四莲相助的经过简略讲来——后来码头烽火四起之际,子谦掩护众人脱险,受伤落水后挣扎游到岸边,避过了追兵的搜寻。然而天寒地冻,他又受伤失血,与侍从失散。正在危急时,城中的夏姑娘得知码头货船爆炸,冒死赶来发现公子,将他救回了家中,直待许铮寻迹找来。
蕙殊听得如闻天方夜谭,呆了良久,怔怔叹道,“这,这可真是浪漫……人与人的缘分实在奇妙。”许铮笑起来,“可不是么,夫人当年同督军相识,那才奇妙之极……”他蓦然住了口,觉察自己多嘴失言,实在讲得太多。
蕙殊抿唇一笑,对那段风流公案早已听得多了,各式传言都烂熟于心,只是从来缄口不提,毕竟那是四少最最伤心之事。思及四少,心头刚刚散开的失落阴霾重又聚起。她低头,无意识地扯着白蕾丝手套上的珠片,良久低声问,“你认得一位叫方洛丽的女士么?”
许铮一怔,“认得。”
蕙殊半低了头,“你知道她同四少从前的事么?”
许铮皱眉,“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人?”
蕙殊吸一口气,“因为,她也到了这里。”
“她在这里?”许铮惊诧莫名,“冲着薛四少来的?”
他接到命令赶来之际,顾青衣尚未见到霍仲亨,谁也不知方洛丽早已悄无声息尾随薛晋铭来到香港。这个消息令许铮大感错愕。
蕙殊娓娓将方洛丽夜入书房盗取书信的经过道来,并告知方小姐被擒后向四少承认了来历,直言她是陈久善干女儿的身份——这出人意料的变故令许铮脸色凝重,“四少打算怎样处置此事?”
这一问,似打在蕙殊心坎上,生生作痛。
她看向后视镜中自己和许铮并肩而坐的身影,语声平板僵硬,“他打算履行婚约,迎娶方小姐。”
许铮的反应不如她预料的震惊,只是皱起眉问,“然后呢?”
蕙殊茫然道,“他要回南方,将家产捐给政府做军费,军火赠给督军,放弃他一心一意要做的军工厂,破誓出山,重新入仕。”车子在此时驶入一个急弯,道旁低垂树枝刷刷刮过半摇下的车窗,几乎打在蕙殊肩头。许铮下意识将她一拽,伸臂挡住树枝。她随着车子转弯之势跌入他臂弯,茫然地仰起脸,“为什么,你们男人不是最重功名事业吗,他怎么能这样轻率放弃自己的理想,尚未真正开始,就这样撒手放弃!”
压抑心底的失望在这一刻冲破理智牢笼,再不能欺骗自己相信种种借口与慰藉,他就是放弃了,放弃了曾激励她一同为之努力的理想,放弃了她满怀憧憬期待的将来。她视他如无所不能的天才,崇拜他白手聚敛千金,更敬仰他目光长远,胸怀久志……可如今,他因一个莫名其妙到来的女人,以一个全无道理的决定,轻易粉碎了她对他的期待。
这失望,远比他要结婚的决定更令她难过。
温暖水波动漾在脸庞耳际,带起奇异的瓮瓮声响,水下屏息的窒闷,令心绪异样宁静,似将整个世界都远远隔绝。
浴室门上传来低叩,女管家的语声听来彷佛十分遥远,“夫人,衣裳已备好了。”
水面漾开,从氤氲雾气中浮出女子精致脸廓,瓷白肌肤添了浴后红润,水珠从她眉睫发梢滴落,沿修长颈项滚落颈窝,漫过锁骨……她拿一条雪白浴巾漫不经心裹上身子,赤足踩过地上羊毛绒毯,懒懒问道,“督军在路上了么?”
“侍从室说已出来了。” 女管家将一袭深红曳地礼服捧上前来,衣缎流光溢彩,红得耀人眼目。鲜少有人敢将这般艳烈颜色穿在身上,唯独夫人雪肤浓鬓,天然风流,最适宜不过。女管家心下暗自赞叹,一面将妆台上璀璨夺目的钻石项链轻轻系上她颈项。
她看着镜中闪耀的钻石,微皱了眉头。
管家忙道,“夫人不喜欢?换那条玛瑙坠的看看?”
夫人起身走向她放置贴身小物的抽屉,取出一只不起眼的锦盒,垂眸看了半晌,轻轻打开来……管家探头看去,却是一副艳绝夺目的鸽血红宝石耳坠,眩目之光令见惯世面的管家也呆住。夫人亲手将耳坠佩上,自镜前转身,眸色流转,鬓砌乌云,衬了唇角一点笑意,顷刻间整个房间都生出异样光辉。
“夫人真是美极了!”管家的赞叹发自肺腑。
念卿看向镜中人,看那鸽血宝石绯光潋滟,心头不觉回暖。
耳畔鬓间一点暖,是那人留下的苦心与殷殷,她便珍重佩之,不负知己之情。
今晚总理府上夜宴,将是一场王对王的硬仗。
这身盛妆华服,亦是她的战甲。
洪氏在霍仲亨的支持下获得全胜,终于压倒反对之声,于今日正式宣誓就任。
代总理与临时内阁的尴尬处境得以脱去,入主北平的呼声也随之高涨。
如何处置佟孝锡,却是梗在霍仲亨与佟岑勋之间的最大难题。
打进北平则是鱼死网破,不打便要接受佟孝锡的和谈条件,与之妥协。
佟孝锡的条件十分明确,他要向北退守,依旧盘踞煤铁富庶之地,保有依附于他的小股军阀武装及日本顾问团,名义上则宣布归附北方内阁——这看似最理想的出路,兵不血刃,化干戈为玉帛,也免去佟家父子相残之苦。
对于政客来说,最大获利已到手,该上台的上台,该升官的升官,谁再管佟孝锡退往哪里。若是仗一打起来,难免出钱出饷,一应军费开销总要算在政府头上,要从大家的油水中扣除。若能顺水推舟就此妥协,既不为难佟岑勋,也不麻烦霍仲亨,理应皆大欢喜。
北方再一次得来粉饰的太平,不管真假,总算作太平。
由佟孝锡掌控的煤铁资源,依旧由日本商团“共同”拥有开发权利——将这些好处给了他们,也无损大家手中既有利益,兴许日后还可共同获利。
这便是内阁的如意金算盘,也是总理府今夜盛宴,趁霍仲亨与佟岑勋共同赴会的调停之意。如今霍仲亨屯兵不退,佟岑勋止兵不前,打与不打、如何打、打下来势力如何均分、若不打又如何瓜分好处……两个人互不相让,态度亦是同样难以捉摸。
风云局中剑拔弩张,她这厢,却依旧华服盛妆,做自己角色中的鬓影衣香。
这是乱世中一瞬升平的奢华,那烽火戎马、流离颠沛,却是升平背后的疮痍。
许多年后,不知世人又将记得哪一面。
窗外天色阴沉,风卷暮云,天边灰暗里透出隐隐焦黄。
“就要变天了。”夫人出神地看着窗外,彷佛自言自语。
女管家小心附和,“是要下雨了吧。”
夫人回过身来笑了一笑,拂了裙摆,款步走向门口。
楼梯上蹬蹬的却是侍从快步奔了上来,几乎与夫人迎面冲撞。
女管家瞪视那冒冒失失的侍从,却见他叩靴立正,咧嘴笑着大声道:“报告!有客人到!”
念卿皱眉,随着他目光方向看去,楼下大厅正中端端正正站着一人,身穿普通士兵军服,军帽宽檐遮脸,也认不出是谁。
念卿提起裙袂,一步步走下楼梯。
那人闻声仰头看上来,抬手摘下军帽,漆黑鬓角,鲜朗俊秀眉目被灯光映照得清清楚楚。
念卿脱口呼出,“子谦!怎么是你?”
华灯照耀的梯上,她红衣耀目,裙袂飞扬,如晚霞翩然降下,带了灼人眼目的美。
直至她来到面前,子谦方才回过神来,虽一瞬间红了脸,仍朝她粲齿微笑,“正是我,霍子谦。”念卿又欢喜又惊异,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你伤势全好了么?”
子谦点头,冷不丁被她捏住胳膊,臂上刚刚愈合的伤处疼得他嘴角一咧,强忍住了没有吭声,只苦笑道,“夫人,轻点好么。”
念卿挑眉看他,“伤也没好,瞒着你父亲偷偷摸摸跑来,又想折腾什么?”
“哪有偷偷摸摸,我是正大光明来从军!”子谦不悦抗议。
“是么?”念卿啼笑皆非,看着他松垮的军服,“正大光明的霍公子为何要穿成小兵模样混进来?难道怕半路被你父亲发现,又给打发回去?”
被她这一笑,子谦脸上又红。
管家适时送上茶来,殷勤道,“公子远来辛苦。”
子谦接过茶,心不在焉张望门外,忐忑神色似做错事的小孩。
念卿心下好笑,故意悠悠说道,“你父亲正在路上,这就要到了。”
子谦哼一声,闷闷低头不说话,倔强里流露掩不住的孩子气。
“不过,我相信他看见你一定很欢喜。”念卿柔柔地笑,在他肩上拍了拍,“子谦,我也很高兴你能赶来。”
“喔?”子谦抬起眉毛的样子像极了霍仲亨,“你不嫌我来添乱了?”
念卿收起戏谑笑容,深深看他,“你来这里,我认为是真正的和解。”
子谦垂下目光,静了一刻,低低笑道,“难道不是早已和解了?”
她但笑不语,只伸出手给他,姿态温雅,齐肘丝绸手套愈映得肤光胜雪。
他同她握手,相视释然一笑。
“我这次……”子谦张了口,刚想要说什么,门外却传来汽车驶近和警卫立正敬礼的声音,旋即而来的刹车声响令他一弹而起,面向门口站直,神色紧绷如临大敌。
响亮靴声里,戎装佩绶、身披黑呢大氅的霍仲亨大步而来,还未踏进门便扬声问道,“夫人准备好了没有……”
话音顿住,他立在大厅门口,愕然看见了子谦。
刹那间分明有惊喜神色自他眼底掠过,他却将脸色一沉,厉声斥道,“你来做什么?”
子谦毫不示弱地昂起头,“我来从军。”
“从军?”霍仲亨浓眉一扬,上下打量他,“来做少帅赚风头么?”
念卿在一旁嗔视他,他也视而不见,冷冷卸下风氅,在沙发上坐了,锐利目光审视子谦如老鹰俯视爪下的兔子。子谦脸上涨红,却梗着脖子不看他,目光越过他投向身后墙壁,硬声重复自己的话,“我来从军!”
霍仲亨不屑地冷哼一声,却被念卿从身后按住了肩。
“仲亨!”念卿当着子谦的面不好多言,只轻摇他肩头,“子谦远来劳顿,让他先休息吧。”
“父亲,我是来从军的。”子谦却又开口,“男儿本该从军报国,这次回去之后我已想清楚,愿随父亲征战,报效家国!”
霍仲亨冷冷审视他,“想清楚些什么?不去闹游行了?”
子谦缄默半晌,缓缓将头低了,语声生硬,“从前我做错过一些事,请父亲原谅。”
他这般桀骜的性子,能当面直言认错,着实不易。
念卿望着这倔强少年,欣然微笑,心中不经意想起与他年岁相差无几的念乔。
他已迷途知返,可是念乔呢,她还有脱离深渊的机会么。
霍仲亨峻严目光总算稍有和缓。
“既然这么想从军打仗,那就试试吧,我看你能熬几日。”他语声仍冷,目光却已有了淡淡暖意,“不过你给我记住两条,第一不得以霍子谦这身份自傲,去到军中,最好忘掉你老子姓什么!”
子谦哼一声,以不屑表情作为回应。
霍仲亨厉声又道,“第二,你若行差踏错,照样军法从事!”
子谦大声应答,“是!”
廿六记:兴干戈·全玉帛
总理府四下早早戒严,军警将新闻记者全部驱逐,来往道路戒备森严。
今晚宴会聚集中外名流显达,总理府内外布置得辉煌锦绣,灯火照彻夜空,悠扬乐声远近可闻……如此盛大喜气,却被军警严阵以待的肃杀冲淡了几分。车子转弯,驶入总理府门前,璀璨夺目灯光照入车中,远近光影晃动眼前,子谦皱眉,十分不适这骤然而至的聚光。前面那部黑色车子徐徐停稳,子谦所乘的车紧随其后停下。道旁警卫齐齐持枪敬礼,侍从官跑步近前将车门打开,抬手敬礼,肃立在侧。
霍仲亨从车中下来,侧身将手伸给念卿。
耀目光亮从后方斜照,将他挺拔身影长长投在阶下。
侍从打开车门,子谦一抬头望见父亲一身深青色元帅礼服庄重挺拔、绶带织金、佩剑在身,灿亮勋章昭示煊赫战功……念卿挽了他臂弯,红衣似火轻裘如雪,仰脸朝他浅浅一笑。他低头看她,侧脸晕上柔光,笑容如醇酒。
子谦立在车门边看得怔了,被身旁侍从低声提醒才回过神来,低头整了整领结,走上前去唤一声“父亲。”
霍仲亨点了点头。
念卿含笑看过来,欣然赞赏目光令子谦脸上一红。
身穿黑色夜礼服的子谦立在灯火绚烂中,玉树临风姿态与往日桀骜不同,别具一番清贵气度。他薄唇轻抿,在仲亨面前总有一丝孩子气的紧张——今日是霍公子第一次与霍仲亨夫妇公开出席社交场合,且是这样隆重的场面——但对于桀骜不驯的子谦,再多的大人物也不见得能令他紧张,他的不安,是只恐在父亲面前表现得不够好。
来自父亲的关注,是他一直珍惜并渴望的,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都无法改变这事实。
少年青涩,曲折心思,念卿懂得。
在车上,她对仲亨柔柔耳语,“对他好一些,他还是个孩子。”
他板起脸问,“你几时也开始替这混小子说话?”
她伏在他肩上笑,“我们早已和解。”
他哼一声,眉梢眼底掩不住的欣慰尽落入她的眼底。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子谦,身量比起父亲只略差半头,已是翩翩风采的青年男子。霍仲亨深深看着他,却似乎不知如何与自己儿子说话,又是冷冷一句,“愣着干什么?”
念卿的指尖在仲亨掌心轻轻叩了叩。
于是霍仲亨低咳一声,语声和缓下去,“走吧。”
子谦看念卿一眼,垂下目光,跟在他们身后半步之遥,隐隐闻到一缕熟悉暖香,彷佛是她的香水味道,袅袅似一只看不见的蝶,在人鼻端心上撩拨……眼前浮光掠影,却只见她裙袂翩跹。
大厅里光亮骤盛,层叠光环遮蔽了男女面目,只听得曲声人语如潮涌至面前。
一声“霍督军到”,令全场骤然一肃。
子谦抬起眼来,四下里无数双惊诧探究目光如雨似箭落在身上。太过眩亮的灯光,令他看不清每个人的面目,只有一道道目光逼前迫后,令人无所遁形。
父亲的身影却如一道屏一座山,将他安稳地罩住。
他向众人淡淡笑着,用不经意的声色说,“犬子霍子谦。”
区区五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却有着难以言表的倨傲……或者,该称作自傲么?子谦看向父亲,不敢相信自己从他话中听出的自傲之情。父亲臂弯挽着他那美丽的夫人,神色从容,目光淡淡投向这里,并没有刻意看他,却流露全不掩饰的自傲。
原来是真的,父亲真的以他为傲。
子谦掌心里渗出了汗,心跳得急切,彷佛有热血涌上耳后。他挺直身姿,微扬下颌,学着父亲威严姿态,唇角带上一点倨傲又从容的笑容。
少帅霍子谦的到来成了全场最耸动的焦点,甚至比霍仲亨夫妇和佟大帅更加引人注目。
几位夫人趁着霍帅、佟帅同洪总理在一旁叙话,满面春风地迎上来,纷纷对霍公子关切备至。云英未嫁的淑媛们远远立在廊后,低声言笑之际,目光总飘向霍公子与念卿所在的方向……灯影酒色之间,那一对俊美人物实在太过夺目,无论被人群簇拥到哪里,都牵引无数视线。
子谦一向最是厌恶浮华虚荣场合,今夜的灯光却似有着奇异魔力,令他有些眩晕,只是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看她横波顾盼,长袖善舞,周旋在衣香鬓影之间。她向他介绍一个个冗长拗口的名字和官职,某某长官与某某夫人,某某公子与某某小姐……奇怪他竟一字不差地记下来,过耳不忘。
她杯中香槟饮尽,他自然而然接过,从身旁侍者托盘中拿起一杯递给她。
“子谦,你不要喝太多。”她笑着看他。
他这才觉察自己真的喝了不少,耳根已微微发热。他的酒量生来就不好,这点肖似母亲,她是喝一小杯女儿红也会大醉不醒的人……不像她,她手中杯不停,与趋附阿谀的人们言笑自如,任凭琥珀美酒一杯杯的饮下,酒力却只令她双眼越发璨亮晶莹,唇上笑意越发妩媚。
这样一个女子,既是百炼钢亦是绕指柔,正是父亲的心头爱。
母亲如何能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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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妻在侧,佳儿在前,还是老弟好福气!”佟岑勋斜眼看向众人簇拥的霍夫人与霍公子,难得文绉绉地恭维了一句,旋又摸着唇上胡子,哼声道,“老子养了四房老婆,三个儿子,就没一个成器的东西!”
他骤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令洪歧凡有些尴尬,一时不知如何答话,也不好对佟岑勋的家事置喙。他虽已坐上总理的位置,也深知佟岑勋这莽人是瞧不上他一介文人的,若没有霍仲亨的支持,佟岑勋只怕压根不肯给他面子。
霍仲亨却笑笑,“你这样讲不公道,三公子比起犬子大有出息。”
洪歧凡闻言变色,心提到嗓子眼,真不知霍帅为何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当口提起佟三公子岂非给佟帅添堵,这两人若不言一和翻起脸来,糟糕的还是自己。当即洪歧凡便想岔开这话打个圆场,但佟岑勋偏偏较了真,竟问霍仲亨,“出息在哪儿,出息在跟老子作对的本事上么?”霍仲亨朗声笑,“这件本事上,犬子倒未必不如令郎。”
佟岑勋嘿嘿一笑,“老话说得好啊,龙生龙,凤生凤,我老佟是个粗人,比不得霍帅出身名门,我家老三那点本事怎么敢跟霍公子比,任由他再怎么闹也闹不上台面。”
这话里锋芒已展,听着洪岐凡耳中,顿觉糟糕。
这两未大帅貌似言语无忌,实则试探往来,暗藏机锋。洪歧凡心下忐忑,赔笑道,“两位都过谦了,年轻人言行有所出格总也难免,父子又岂能有隔夜之仇。”他这意思是暗示与佟孝锡和谈的意愿,也算迎合佟帅的心意。
可佟岑勋睬也不睬他,霍仲亨也面无表情,好似根本没有听到。洪歧凡脸上挂不住,恰逢洪夫人携了一位公使夫人过来引见,他便趁此抽身,将这两个难缠的老对头独自撂下,任凭他们闹去。
看着洪歧凡背影,霍仲亨淡淡笑了一笑,“若只是父子仇,反倒好办。”
“废话。”佟岑勋横他一眼,也算是附和了他的观点。
霍仲亨也不再和他客套,单刀直入道,“做老子的教训儿子虽是天经地义,但也难免叫外人看了笑话,你若不好动手,做世叔的教训一下侄子倒也无妨。”
佟岑勋闻言将两道粗眉一抬,粗话冲到嘴边又硬忍住,“什么叫老子不好动手?”
“你好动手么?”霍仲亨瞪他,“不怕后院引火、自起内讧,那你婆婆妈妈磨蹭到现在是为了什么?”
这话真是戳到佟大帅的痛脚,激得他脱口一句,“你爷爷的!”
除此,却是无可辩驳,霍仲亨的话半点没有说错。
外人都以为他佟岑勋护短,舍不得教训儿子,才迟迟按兵不动。
殊不知他苦的是自己养虎贻患,这些年一手扶植老三在军中建立威望,羽翼渐成,如今的军中已不是他佟岑勋一个人就能说一不二。少壮派军官们即便表面仍追随于他,私心里多少还是向着佟孝锡。假如佟系内部两派真要打开,军心一乱便再也收不回来。就算是佟老三也没敢当真向自家父老弟兄动手,他不过是耍了一记花枪,将老子逼出北平,妄图以此逼迫老爷子退位放权。
眼前明摆着有霍仲亨的援手,他却也不敢贸然请世叔出面教训世侄。
这位世叔,岂是吃素的主。
“我也有一事相托。”霍仲亨不睬他的怒火,悠然一抬下巴,指向厅中正与念卿共舞的子谦,“这混小子此次跑来,想要我给他谋份差事,我怕他狐假虎威到处添乱,不如就交给佟兄收拾,在你手上他总归要规矩几分。”
佟岑勋怔住。
看霍仲亨的神色态度,绝非说笑试探,他是当真要拿自己独生儿子交换做人质,以使他信得过,放心让他拿下北平——只要霍子谦在佟岑勋手里,就不怕霍仲亨会对佟老三下毒手。
佟岑勋狠狠吞下一大口酒。
“这他妈甜不甜,酸不酸,一点酒味没有!”佟岑勋顺手揪住一个侍者便嚷,“总理府里没有像样的酒吗,烧刀子有没有,给老子弄点顺口的来!”
侍者被他吓呆,愣愣回答,“烧……烧刀子有……厨房有……”
“你叫老子去厨房喝?”佟岑勋两眼一瞪。
霍仲亨却朗声一笑,“去厨房喝又怎样,埋汰了你不成?”
佟岑勋最受不得人激,当下将大腿一拍,“去就去!我还怕你丫了……”
大厅一侧的洪歧凡正盯着这边动静,见他二人一声招呼不打就离场,忙问侍者怎么回事。
得到的回复令他瞠目。
正与念卿共舞的子谦也顿住脚步,“父亲和佟大帅一起出去了?我去看看!”
念卿将他手一扣,“别去。”
“可是父亲没带随从,他一个人的安全……”子谦心下踌躇。
“他做事自有他的分寸。”念卿微微一笑,“子谦,你信他么?”
“信。”子谦笃定点头。
念卿笑而不语,温柔欣赏眼神令他心头蓦然一荡。
她却笑吟吟转开了话头,“听说是四莲姑娘救了你,这救命恩人你打算如何报答?”
子谦一呆,口中顿时嗫嚅起来,“夏姑娘,她……”
“怎样?”她笑起来眉眼如丝,气息如兰,“我似乎听人说,你已将她带了回去?”
“许峥!”子谦咬牙,“这小子真嘴碎!”
她越发笑弯了眉,“就算许峥不说,你又瞒得了我们多久?”
子谦急忙分辩,“夫人,你不要听他乱嚼舌头,当日是许峥不放心路途中无人照料我伤势,才将夏姑娘一同带回,她父母家人都在北方,等这边安定了还要送她回来的。”
“哦,你就没想过将她父母也接过去么?”念卿笑得意味深长。
子谦脸上涨红,“夫人,你以为我是这样轻浮的人吗!”
“这是轻浮吗?”念卿扬眉,“两情相悦难道不是世间最好的事?”
他陡然止声,闷闷转过头去,再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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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是我看着长大的,几个儿子里,我最疼就是他。”
佟岑勋仰头灌一口酒,直接就着手中大碗,酒液从嘴角淌下胸口,敞开的军服里,衬衣已湿了一片。霍仲亨坐在对面板凳上,军礼服的扣子解开两粒,元帅佩剑也摘下抛在桌旁。
厨房里仆佣早已被他二人惊走,火却仍在灶上烧着,烟熏得黑漆漆的厨房里弥散着煮肉和高粱酒的香气。身后灶台火光映得佟岑勋脸上时暗时亮,“悔不该送他去日本,书念回来,脑子也念坏了,谁好谁歹也分不清!老子就不明白了,那个长谷川是什么东西,能叫他言听计从,比我这亲爹还亲?”
霍仲亨想了一想,却是答非所问,“你还记得年轻的时候么?”
佟岑勋一愣,“记得什么?”
“我那时候在家也是一天都待不住,总想着从军打仗,建勋立业,就算被逼成了亲,也没在家里待上多久。”霍仲亨摇头笑,“如今瞧着这些小子们,想来当年家父看我也是如此恨铁不成钢。”佟岑勋嘿嘿笑,“我爹天天操棍子去赌馆寻我,幸亏没被他打折了腿!”
二人相视大笑,霍仲亨拎起酒坛往碗中再次注满。
佟岑勋大叹一声,“老了,老了!你说这日子怎么就一天天混过去,眨个眼的工夫就二十多年了?”
霍仲亨慨然叹道,“这仗也已打了二十多年。”
从前清打到共和,从分打到合,从合打到分,多少王旗易帜,英雄折戟……到头打来打去,还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列强依旧环伺,侵我物产命脉,占我主权民权,蚕食鲸吞无厌。我辈厉兵秣马,半生倥偬,大好青春抛掷征途,直至两鬓染霜,昔年热血湮没于沉浮官场。
却谁还记得,当初少年宏愿,又是为何而战?
“我为何而战?”佟岑勋目光已醺然,听得霍仲亨的话,便也喃喃自问。
为成全功名,为衣锦还乡,为保国佑民?
霍仲亨将酒碗一搁,“为终有一日,干戈休止,九州清晏,我辈便可挂剑归乡,携一白头人,不问世间事。”
“你那是做梦!”佟岑勋嗤笑,仗着醉意直指了霍仲亨笑道,“那些大大小小的猢狲们,个个都想分一块肉吃,凭你不想打就不打么,只怕到时连你的肉也一起撕来嚼了!你以为这是什么圣贤世道,要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谁肯信服?”
霍仲亨也不恼,抬袖子掸一掸酒渍,淡淡道,“不服,那就打到他们服。”
“你看你看,说来说去,还是要打。” 佟岑勋笑得前仰后合,得意洋洋指了霍仲亨,便欲嘲笑他到底迂腐,却见霍仲亨敛去笑容,沉毅神态令人望之肃然,也令他讥诮的话语到了嘴边不觉凝住。
霍仲亨直视佟岑勋,缓缓道,“兵以弭兵,战以止战,霍某谨以这八个字相赠佟兄。”
八个字,惊醒一身酒意。
佟岑勋怔怔端了酒碗,心念震动,一时竟呆了。
他是读书不多的莽人,然而这八个字却无需深奥解说,自是他这身经百战之人最能体会的。
眼前这人是与他相争多年的老对头,也是他素来瞧不起的——这姓霍的不过仗着出身名门,有财有势,爬到今日地位算不得稀奇。只看他风月缠身,与那红颜名伶闹得满城风雨,便知剥掉军衣也无非是个纨绔子弟。这等人,靠的是出身运气,算什么英雄好汉。
佟岑勋一向是这样认为,也一向是看低霍仲亨的。
直至今日今时,在这烟火熏燎厨房中,远离了君子与英雄,唯有两碗劣酒,一番肝胆,照出铮铮男儿胸怀——短短八个字,是他从来不曾想过,只怕到死也不会想到的。
霍仲亨端起面前粗瓷酒碗,啪一声掷在地上,摔为碎块。
“这就是长谷川之流想做的事。”他指着一地碎瓷,冷冷道,“将这国家拆散打碎,以期不攻自破,若南北鹬蚌相争不止不休,以如今兵力财力,尚能消耗多久?”
佟岑勋闷声不答,脸色变幻莫定。
“谁不想问鼎九州。”霍仲亨沉声一笑,“我也曾想,给我十年,不信拿不下这半壁江山!”
佟岑勋一惊抬头,这等狂言,只有从霍仲亨口中说出才令人不得不信。
“可当真还有十年能容你我相争么?”他语声陡然转厉,似自问也似问他。
佟岑勋惕然望住他,“你认为,连十年也撑不住?”
霍仲亨面色如霜,“山东名存实亡,已被日本侵占,中原咽喉已开。你若是日本,耐得住十年性子,坐等我国南北统一,协力齐心?”
佟岑勋喃喃点头,“不错,你这话我信。”
“你若信我,便记下霍某今日之言:不出十年,必有大战!”霍仲亨掷地语声宛若截铁,“霍某生平从不喜战,但这一仗,我是非打不可。唯有打下北平,将你所谓的大小猢狲一并收拾干净,还北方一个说得上话的政府,南北才有和谈统一之机!”
廿七记:红尘误·倦回顾
初春小雨润湿枝头新绿,一只灰羽燕子衔泥归来,剪尾掠过瓦蓝天际,落在一处深院高檐下。
闷雷般隆隆滚过的车轮声从远而近,碾过一地软泥,洼中积雨四溅。
檐下燕子惊得扑棱棱飞起。
窗后人家有仆妇趋前,慌忙朝外张望,只见全副武装的军车一辆接一辆驰过,绵延队列一眼望不到头,荷枪的士兵载得密密满满,乌沉发亮的枪械架在车上,腾腾杀气隔那样远都惊得她倒退一步,胆颤心惊将窗户掩上。
“又打仗了!”
烽烟横贯,惊破三月飞絮天。
北方的初春被笼罩在战事阴云之下,鼙鼓动地,四下烟尘密布,干戈又起。
霍系与佟系联军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深夜突然发动对京津地带的合围,东路的霍系精锐之师一夜奔袭,突进守军腹地,连下三镇,将佟孝锡的布防出其不意撕开一道豁口;佟系重装部队从西路掩进,分军两路,一支与霍系会师进击密云、昌平、宣府等地,一支转战西北,驱逐割据在西北边防的多股军阀和杂乱部队,将佟孝锡唯一退路截断。
与此同时,佟孝锡也发动反扑,祭出了他一直握在手中的杀手锏。
踞守胶东的两个师团兵力经由日本人控制的铁路,取道南下,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直扑霍仲亨的后方,欲从背后切断霍系的粮草补给线,令深入北方的部队孤立无援。
这两个师团抵达东南咽喉重镇,尚未来得及布防,即遭到迎头痛击——新任师长许铮早已率部在此待命。南方政府也派出舰只,以保护民众为由,从港口向佟系驻军之地开炮。
在这合围夹攻之势下,霍仲亨亲率部众长驱直入,首当其冲的目标并非北平,而是盘踞北方的大小军阀——凡退守自保、不听从号令的各股地方军队,均被视同佟孝锡余党,一律武力拿下,就地撤销编制,长官免职。
起初尚有寥寥抵抗,其余小股军阀见势不妙,纷纷弃甲保命,宣布服从新内阁,接受整编,被纳入霍仲亨麾下。不到月余,北方大小军阀已纷纷归附,死守北平做困兽之斗的佟孝锡,徒然把持着手中的北平内阁,却俨然已成光杆司令,北平内阁也成空壳。
然而,困兽余勇尚存。
握在佟孝锡手中的是一支纯日系装备的悍勇之师,武器精良,由日本顾问团教官特训,是佟岑勋经营多年的王牌,一度横扫西北,未逢敌手。
将这支部队送到霍仲亨的铁齿之下,眼睁睁看着两支精锐交战,是最令佟岑勋痛入骨髓的事。
霍仲亨的王牌之师全系德式装备,行动迅猛如闪电,如狼群出现在战场,以最快速度扑向对手,将一切敢于抵抗的力量撕碎。
佟孝锡兵败如山倒的局面,几乎没有半分悬念。
总理府已开始筹备入主北平的庆功事宜。
对佟岑勋而言,却丝毫没有战胜的喜悦。
多年心血,就此毁去,一手培养起来的精英是被自己亲自送到霍仲亨手下做了炮灰。
经此一役,他是再也没有家底可与霍仲亨一争高下。
然而,霍仲亨似乎总要与他开玩笑,行事偏要出乎他的意料。
今日一大早传来的消息,霍仲亨部围困北平两日,在佟孝锡已陷入孤绝境地之时,突然于昨夜撤出西线,使佟孝锡得以趁机突围,率残部往西北遁逃而来。
门外传来一声嘹亮的“报告——”
佟岑勋背向门口坐在椅上,头也不回,闷闷抬了抬手。
一身戎装的霍子谦大步迈进门来,立正站定。
佟岑勋缓缓起身,将手中那一纸电文递给他,略显肥壮的身形似乎比往日迟缓了些。霍子谦接过电文来迅速看了两眼,脸上微露诧异之色。
“你认为你父亲为何这样做?”佟岑勋单刀直入地问他。
霍子谦想了一想,沉声答,“北平是古都,父亲如果强行进攻,城中守军做困兽殊死之斗,必定战火四延,殃及民众,人文根脉尽毁。”他望向佟岑勋,淡淡道,“这必然不是父亲愿意看到的结果。”
自然,还有另一层意思不可能在佟岑勋面前直言。
霍仲亨没有对佟系精锐赶尽杀绝,放佟孝锡往西北逃窜,让佟岑勋自己来收拾这残局,这固然是信守诺言,做到了二人以子为质的约定,却也给佟岑勋留足了退路颜面,全然没有落井下石之心。
君子之风,磊落如斯。
佟岑勋一言不发凝视霍子谦良久,似无声的叹了口气,“你去北平吧。”
霍子谦略感错愕,“大帅的意思是……”
佟岑勋笑了笑,“去吧,你父亲那里头绪繁多,正用得上你。”
他凝视眼前英姿勃发的年轻军官,仿若在他身上看见当年的霍仲亨——那个令他耿耿于怀多年的老对头,打也打过,争也争过,明里暗里交手已不记得有过多少回合。
然则终究还是输给他,没有输于战场烽烟,却输于心胸襟怀。
硝烟刚刚弥散,这座历经了无数次血火洗礼的古都已焕然而平静地迎来有一个明媚清晨。
城墙无声,流云聚散,这座城市有如阅尽千年沧桑的智者,只在云天相接之处,睁开一线眼帘,淡淡看着又一幕成王败寇,看着一个失败者的远去,一个新的征服者的到来。
对于仲亨,这也是他阔别多年,终得重归的故土。
念卿从车中望出去,望见陌生又熟悉的景致,依稀记得不久之前才从这里惊险万端的逃离,然而转眼半年,却又跟随她的良人重新踏入这座城池。
他一念之间,可令整座城陷于血火,也可令众生免遭荼毒。
现在他便是这座城的主宰。
黑色座车飞驰在出城的路上,挂的是最平常普通的车牌,随行车辆也毫不引人注目。
没有人会想到刚刚疾驰而过的车中,正是霍仲亨夫人。
车子渐渐远离繁华市井,驶近偏远城郊,驶向城郊医院所在的湖畔……这是念卿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她要亲自去接那可怜可敬的女子,将她平平安安接回府中。
这是晋铭亲自托付给她的人,是他最珍重在意的亲人。
“夫人,医院到了。”前座的侍从低声提醒。
念卿回过神,抬头已望见前方白墙灰瓦的两层小楼,教会医院的鲜红十字嵌在墙上分外醒目。
医院门口已有人等候,是一早安排这此处保护胡梦蝶的人。
念卿下了车,快步走上医院台阶,却在门口被拦住。
“夫人,请等一等!”拦住她的人一脸忧切,“对不起,您暂时不能进入病房,只能在门外探望。”念卿一怔,挑眉看向他身旁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为什么,病人有什么问题?”
医生迟疑了下,“病人过于虚弱……而且,已患上结核病。”
“你是说……痨病?”念卿脸色遽变。
“是。”医生点头,“病人送来时已经被感染,应该是在监牢中染上的。”
念卿怔怔看着医生,又看向左右侍从,一时心中茫然,只希望是自己听错。
陡然记得久远记忆中,那个苍白枯槁的女子,念乔的亲生母亲……记起她房中传出的撕心裂肺咳嗽声,家中仆佣避之唯恐不及的恐惧。
痨病,这可怕的字眼,夺去无数人性命的恶症,竟不偏不倚降临在这可怜女子身上。
窗外春风吹得正急,柳丝短长,款摆摇曳。
窗后的白色窗幔却纹丝不动,病房里门窗紧闭,静谧无声。初春淡薄阳光斜斜照在床头,白色枕间散下几绺乌黑发丝,垂落在床沿。一道医用屏风挡在床前,彷佛将那孤零零的女子与整个世界都隔开,生死病痛都被划分清楚。
门推开,轻微脚步声传来。
病床上的女子微微一动,似乎比常人更敏感,一点轻响也即刻惊醒过来。
“夫人,不要太靠近病人,您只能在屏风外面,这个病是要过人的……”
隐约人声令她神智又再清楚了一点,微微睁开眼,在模糊的白色中看见个隐约人影,不远不近立在跟前。她轻轻叹了口气,那人影便又朝她走近两步。
“梦蝶?”
是在唤她的名字。
她费力地睁眼,渐渐看清那娉婷人影,却看不清她模糊面容。
念卿上前一步,不顾身后医生劝止,将脸上口罩取下,柔声道,“梦蝶,我是四少的朋友,他将你托付于我……我是霍沈念卿。”
那消瘦苍白的女子睫毛一颤,喉间微动,终于有了细弱语声,“晋铭?”
念卿见她醒来,欣喜不已,趋身去握住她的手,她却猛地瑟缩,挣扎喘息道,“别过来……”
身后医生与侍从慌忙将念卿拽住,强行将她带出病房。
强烈的酸楚攫住心头,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念卿远远站定,倚着病房的门,黯然道,“我就在这里和她说说话,不会进去,你们都出去吧。”
病床上的胡梦蝶将脸转向这边,静静看着她,露出一丝微弱笑容。
她苍白嘴唇翕动,喃喃地,想要问什么话,却又无声无息,一双眼里充满幽幽企盼。
终于这样近地看见,这传奇般的女子,令他魂萦梦绕的容颜——胡梦蝶叹一口气,眼帘半阖,“他一切都好么?”
念卿迟疑一刻,轻轻点头。
这短暂迟疑落入胡梦蝶眼里,病中的人越发敏感,她目不转睛盯着念卿,“真的?”
面对这样的目光,谎言和安慰都太辜负,她所需的已经不多。
念卿缓缓将口罩带上,拖一把椅子在屏风旁坐下,隔了半个房间的距离与她四目相对。
“他很平安,伤势都好了。”念卿轻声说,“现在他已回到南方,接受南方政府委任的军职。”胡梦蝶遽然睁大双眼,望了她良久,弱声问,“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念卿点头。
胡梦蝶垂在床沿上枯瘦的手,不由揪紧被单,“为什么?”
“他将家产捐赠南方作为军费,大批军火也一并捐出。”念卿语声平静,目光微垂,“他这个对外宣称的中立者、佟帅的秘密支持者,现在已经公开成为南方的追随者,他从军火所获之利益也全部归南方所有……除此,他将正式宣布与佟岑勋决裂,放弃在北方的铁矿开发协议,撤销原定的军工厂筹建计划。”
胡梦蝶眼中的震惊之色,随着她话语,渐渐被迷茫悲哀取代。
念卿抬起眼来,望了她,清晰缓慢地说,“如此,他以往向南方政要行贿的旧账则一笔勾销,外子与他合作往来之事也得到南方谅解。”
语音未尽,她似乎还有什么话,却终究只是转过脸去,朝着窗外将表情隐藏。胡梦蝶默然躺着,只看见她侧脸柔和起伏轮廓和耳鬓微乱发丝,良久地看着,心上一口怨气忍不住也吐不出——又是为她,不单成全她,还要成全她的男人。
“他到底欠了你什么,这样还……都还不清?”
胡梦蝶闭上眼,幽幽吐出这一句,黯无血色的嘴唇微颤。
念卿听着,依然侧首沉默,并不回答。
“为什么不劝止,你究竟要误他到什么时候?你究竟想要他……”一句恨声未成,剧烈的咳嗽袭来,胡梦蝶猝然将脸侧向枕畔,拿手巾捂了嘴,周身抽缩。可怕的咳嗽声像是从她腔子里引爆出来,要将这孱弱之躯炸成碎片。
念卿起身将床头水杯递给她,俯身欲扶她坐起。
胡梦蝶用尽力气将她推开,水杯倾翻,泼了念卿一身的水。
“你只看到他挥金如土,风流得意,你可知道他……他……”胡梦蝶伏在床沿,无力喘息,哀切地望了念卿,“他自小就机灵,向来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人能欺负到他……可他若真心对一个人好,便好得全无道理,宁肯自己吃亏也不让人有半分委屈……”她捂了脸,泪水涔涔,再也说不下去。
“我知道。”念卿淡淡开口,垂着目光,脸上神色深深藏起,看不见一丝喜悲。
她走到窗前,背向了病床,瘦削肩头显出一种孤峭冷意。
“南方陆军司令陈久善是外子的宿敌,他暗里扩充地盘,屯购军火,一直想借南北之争谋取私利。若南北和谈得以达成,他和一干主战官员首当其冲便要折损巨大利益。包括他在军政界的地位威望,也将受到外子的压制。”念卿回转身,直视病床上的胡梦蝶,“和谈之事搁浅多年,始终无人从中斡旋。如今外子正立于这风头浪尖,一力推动南北政府重启和谈。陈久善却倚仗大总统对他的信任,背后离间,趁晋铭与外子合作的证据落在他手里,诬陷外子借晋铭之手行贿南方政要,结党谋私,心怀不轨,以挑动大总统对外子的疑虑……陈久善曾在战乱中救过大总统性命,如今执掌兵权,手握证据,若被他在背后狠狠咬上这一口,外子多年来推动和谈的努力,恐怕就此付诸东流。”
她语声顿住,目光深深隐有锋芒,“晋铭兴建兵工的理想在于强国,若国家一日不得安宁,纵然大兴兵工,也无济于事。我欠他的情义,此生无以为报。但若说他所作所为仅仅只为儿女私情,那未免也太看低了他。”
阳光斜移,照在胡梦蝶全无血色的脸上,将她乌黑眉睫染上淡淡金色。她半睁着眼,叹了口气,神色有些欢喜,又有些惆怅,“不错,他不是那样狭隘的人……晋铭,晋铭他早已长成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
念卿走到床前,将掌心覆在她手背,“梦蝶,我这就拍电报给晋铭,你要等着他回来,等他回来接你去南方,那里气候暖和,最宜养病,你会快快好起来的。”
胡梦蝶睫毛一颤,唇角漾起甜美笑意,眼睛阖上,呼吸渐渐平稳悠长。
念卿见她入睡,便放轻了步子,悄无声退出屏风外。
“他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