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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初上舞全集

_26 藤萍 (现代)
右手边胸口赫然一道剑痕的杨小重,那年轻冷峻的面容,仿佛依稀呼吸着寒棺里冰冷的气息。他虽然看不清楚,却感觉得到。
闻人暖病情渐重,常常昏迷,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病势转重,他一样清楚。
如果杨小重此刻复生,想必能够替他冲锋陷阵,为他杀李陵宴、为他振起碧落宫君临天下之气势,成为此时伤亡惨重的碧落宫之中流砥柱……
一株“帝麻”,如何救两人之命?他开口说不选择,心里却烦恼得很。
偶然因为寒风稍止而觉得温暖的时候,他会想起一些非常遥远的事,一些古古怪怪的声音,比如说有人赌咒发誓说要脱光他的衣服看他身上究竟藏着多少机关,要放火烧了他的澡房,要分他一半的家产,有人和他一起钓乌龟,有人躺在草地上唱“想回到过去,一直让故事继续,至少不再让你离我而去……”。
想回到过去。
恍惚之间,宛郁月旦真的兴起了一丝缅怀,如果能一直活在那无忧无虑的旅途上,该有多好?如果现在仍在武当山上唱歌打牌,该有多好?
一阵寒风吹来,宛郁月旦蓦地一省,眼眸微微一黯:以圣香当日的伤势和病情,只怕不能平安过这个冬天了。
闻人暖和何晓秋给圣香喂下了清水和药汤,盖好被褥留下一些清淡小粥,便起身回嘉京园。沿途之上,闻人暖突然说:“晓秋你先回去看看宫里是不是在找绑我爹的犯人,如果没风声我才回去。”
何晓秋直笑说:“点了闻人叔叔穴道的可是我呢,我都不怕。”话虽如此,她还是先行回去,给闻人暖探路。
等何晓秋离开了之后,闻人暖找了个僻静积雪的巷子,望了望天色。
今日没有下雪,雪正在慢慢地化去一些,是最冷的天气。
但天空很晴,并不阴霾,蓝得十分漂亮,只是连只燕子都没有,看着很空旷寂静。
她缓缓脱下了蚕丝夹袄,又解下了貂皮围脖,除去了披风和小棉袄,只剩一袭单衣在雪化的天气里站着,望天。
巷子里一阵风,她一阵颤抖,突然微微一笑,幽幽念起了一首诗:“沟水分流西复东,九秋霜月五更风。离鸾别凤今何在,十二玉楼空更空……”
离鸾别凤今何在,十二玉楼空更空……
不知李商隐为何要写这首诗,她在那巷子里站了好一会儿,慢慢重新穿上那些保暖的衣裳。虽说穿上了暖衣,但她的脸颊苍白之中还是泛起了一层青红之色,始终不曾褪去。
“阿暖,阿暖你怎么站在这里,冷死了,我到处找找不到你!没事啦,小月没怪你,快回家……”
她带着微笑被何晓秋拉回嘉京园,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以她素来孱弱的体质,一场大病来得凶猛,两个时辰之后已然病入膏盲,奄奄一息。
肖雅凤扶床痛哭,泪尽昏迷,闻人壑使尽浑身解数,终不能让女儿转危为安。闻人暖为人和善爱开玩笑,宫里众人都很喜欢她,终于在当夜二更,许多人呜咽跪求宛郁月旦,救闻人暖一命,请赐“帝麻”! 请赐“帝麻”!
宛郁月旦脸色苍白之极,林忠义和杨中修眼见闻人一家惨状,抱着杨小重的寒棺一场痛哭,终是硬不下心肠见闻人暖病死床榻,同求宛郁月旦先救活人一命。
在众愿难违之下,宛郁月旦终是让闻人壑拿了“帝麻”去和药,众人喜极而泣,只有他丝毫不见快慰之意,脸色越发苍白。
当夜三更,“帝麻”及多种药物和好的救命奇药熬好,端到了闻人暖床前。
肖雅凤哭到昏厥,闻人壑提起调羹要把药喂入闻人暖口中,众人小心退开,只怕惊扰病人服药。一口汤药入喉,闻人暖很快醒了过来,轻声说:“爹,好苦。”
闻人壑忙起身去找冰糖。在他离开之际,闻人暖却坐了起来,饶是她烧得全身绵软摇摇晃晃,她还是坐了起来,甚至下了床。推开窗户,她把那一碗珍奇难得的“帝麻”往窗外一倒,躺回床上去。
闻人壑回来之后她微笑说已把药汤喝了,闻人壑大为欣慰,却不知那干金难求万世难遇的药已被他女儿泼进了雪地里。
第二天一早,闻人暖便似脸色好了许多,也能起床行走,闻人壑和肖雅凤放心许多,“帝麻”神奇之处也正在它药效奇快,十分稳当。直到下午,闻人暖已似全然无事,不需要人招呼陪伴了。
晚饭之后,肖雅凤和闻人壑照旧找了个地方练功去了,她的爹娘性格虽然大相径庭,感情却是深厚的,向来是她向往的伉俪。见父母不在,闻人暖突地从抽屉里翻出把剪刀,绕到屋外窗下。
夜里灯光昏暗,但雪地上一方褐色药渍还是很清晰。她手握剪刀,一下一下凿着冰冻的雪块,凿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块冰冻的“帝麻”药汤凿起,往竹篮里一放,摇摇晃晃地往外就走。
她甚至不换外衣不避人眼,走的虽是后门,却也有人见她笔直地出门去了,看见的人有些诧异。但闻人暖从小爱开玩笑,偶尔做些小怪也是有的,看见的人只是奇怪,却没想到什么。
闻人暖出门之后,她房间墙角缓缓露出一只鞋子,宛郁月旦也是一身单衣,站在新春严寒之中,那双几乎看不见的眼睛就直直地看着被她凿出一个大洞的雪地。
他什么也没有说,蹲下来轻轻抚摸了一下被她凿开的雪,那雪在他指尖融化,冻得他整根手指都白了。
提着装有救命药汤的竹篮,闻人暖从慢慢走到快步走,直到她在街上踉踉跄跄地奔跑起来,她一辈子从未跑过,第一次就跑这么漫长的路途,跌倒了再爬起来,爬起来了再跌倒,她不在乎,反正怀里揣着的是块冰,它不会坏……
跑过了三条街道两个镇区,她终于到了圣香住的小二客栈。
掌柜的见她脸色灰败披头散发,连问:“喂?姑娘你找谁……”一句话没说完,那姑娘在门口重重跌了一下,额头撞出了血,吓了他一大跳。他没认出来这是前儿刚过来的那位美貌少女,刚想去把她扶起来,却见她猛地爬起来,奔入了圣香的房间。
“砰”的一声,她撞开了门。
床上还躺着一个人,她扑过去跌坐在床头,“圣香……我给你……带药来……”手往竹篮里一探,她却整个人呆住了,刹那烧红的脸变得惨白如死——冰块不见了!
不知在她哪次跌倒的时候不见了!
她猛地站起身往外跑,却见房门缓缓开了,一个人白衣如雪、面容温和地站在门口,以锦帕托着一块冰碴,满脸微笑笑得好苦涩,柔声道:“它在这里……别急……它没有丢……”
闻人暖看着宛郁月旦,“扑通”一声跌倒在地,突然哭了出来, “你……你……”
看她泪流满面的脸,宛郁月旦把“帝麻”的冰碴放在桌上,换了块锦帕擦她的脸,他也微笑得好辛苦,“别哭……另U哭……”
“你知道……我骗药?”闻人暖伏在宛郁月旦怀里,泪水湿了他满身。
“我知道……”宛郁月旦失神的眼睛更加失神,“可是我不想知道……”
“我没有办法……不救他……”闻人暖的身体烧得发烫,她的心跳跳得全无章法,刚才她跑了好长一段路。宛郁月旦第一次抱着闻人暖,厮磨着她的颈项耳发,听她哭,她反反复复地说没有办法不救他……
他微笑得更温柔,“圣香本就是个……让人没有办法的人……别哭,我不怨你爱他,我……帮你……好不好?”
“月旦……”闻人暖停止了哭泣,怔怔地看着他的脸,仿佛很迷惑,“你不怪我……骗走了杨师姐的药?”
“不怪。”宛郁月旦保持着微笑。闻人暖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缓缓地问:“你真的……真的……”真的心甘情愿为我如此?她没有问下去,宛郁月旦侧过脸去,他已经快要保持不住微笑,快要崩溃了。
闻人暖的呼吸更加急促紊乱,呆了一呆以后,她转身去找那块她以性命换来的冰碴,猛地一起身,她突然整个人怔住了:床上那人不是圣香!
床上躺着一个年纪轻轻额头刺字的士卒,却不是圣香!那士卒似乎受伤或者得病,仍在昏迷。
宛郁月旦看不到什么让闻人暖突然呼吸都停住了,蓦地他跟着站起来,“阿暖?”
闻人暖失去颜色的唇微微翕动了一下,整个身体往后就倒。宛郁月旦接住她,两个人一同跌倒于地,刹那之间,宛郁月旦清晰地感觉到闻人暖的体温从极热变成冰冷,她松手之后那块冰碴砸在宛郁月旦腿上,“喀啦”滚出老远,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他不是圣香……圣香在哪里……”闻人暖喃喃地问。
宛郁月旦脸上的微笑终于破裂,只余下一片青白,“你说什么?”
闻人暖的心跳和呼吸一样快得几乎是疯了,陡然大口叫一声:“他不是圣香,圣香在哪里?”
圣香……宛郁月旦脸色惨自得像雪,“阿暖你信我,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闻人暖整个人都轻了,躺在宛有阴旦怀里觉得就像快要飞走一样,她突然笑了笑,“罢……了……月旦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别……别……怪我……”她伸起手摸了摸宛郁月旦的脸颊,“那药……上天要给杨师姐,我抢也没有用……你……你以后要快活些……我很喜欢……从前的你……”
“阿暖……阿暖……”宛郁月旦紧紧握着她的衣裳,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不要死、 不要死……”
“我……对不起你……”她喃喃地说,喃喃地说,缓缓合上了眼睛,泪已流干,死的时候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宛郁月旦抱着怀里心已经不跳的身体,那身体的温度在慢慢下降,直至冰冷如他从街道上拾回来的冰碴。等到房里一切都寂静下来的时候,只听到一滴水滴的声音,落在了闻人暖冰冷的脸颊上。
那救命的冰碴滚在房屋的角落里,甚至因为夜里的星星,在那里闪闪发光。
第三十二回 野土千年怨不平
“容容你如何设伏可不可以说给我听……”圣香此时正在嘉京园对街的一间民房内,昨日容容派遣小兵递送消息,说已发兵。那小兵半路受了风寒发起病来,圣香便把床让给了他。此刻圣香已经逼他说过这兵是怎么借的。容容以洛阳有乱军暴动为由,抓了李陵宴的几个小兵套上北汉军服为证,上通枢密院下达京西路安抚使,再下各县尉,整个京西路如临大敌,毕竟京西临近京师重地,要是真有乱军叛乱起来,那是不得了的大事。京西路安抚使写了封奏折上报此事,太宗震惊,连下数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立遣兵马往洛水一带严查。他谕旨一下,容隐截住奉旨行事的钦命大臣,交于姑射严加看管,立刻以假符为信,把太宗令中调派主人手由严查改为秘密发兵,百人加为千人, 自泽、衙、监、陕、郑、洛共派出万余禁军,赶赴洛阳城郊。
此事属朝廷机要,这万余禁军分为六路悄悄潜伏在洛阳城外,尚未打草惊蛇。圣香笑吟吟地看着容隐,容隐知他心里在想象他是如何装神弄鬼吓得他枢密院旧同僚乖乖听话的,却一言不发。
聿修还是没有找到岐阳,但已经放弃找寻名医,直接赶赴洛阳要助圣香一臂之力,此刻正在途中。
圣香躺在床上,笑过之后他显得很疲累,有些昏昏沉沉。容隐突然道:“我以一百探子沿洛水暗查,李陵宴北汉军已在华山脚下集结有八千之众,但华山栈道险恶易守难攻,不宜两军对垒。你若想兵不血刃,必先等到北汉军围攻嘉京园。”
圣香精神一振,睁大他瞳色浓重光彩熠熠的眼睛,“你的计划?”
“此地已是城郊,荒郊千里,只要北汉军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一聚,朝廷军队一起,必成对峙。”容隐道,“北汉军被李陵宴驱使多日,早已人心惶惶,对峙一成,大喊一声‘李陵宴已死、朝廷招安’,纵是有人仍有拼命之勇,只怕也为数不多。李陵宴不善行军,这八千人无粮无草,远行疲惫,只是受制于人不知为何而战,怎能不降?”
圣香听完笑了笑,“容容果然是打仗的料子……我们要等北汉军围剿嘉京园,可是……李陵宴不能先死……”他咳嗽了一声,“咳咳……李陵宴一死,北汉军大小统领要都死了,这降军可就变成乱军……会疯的……”
容隐淡淡地道:“那些事你不必操心,你只管你自己。”
“一切……只盼阿宛他不要动手……等一等就好……”圣香的眼眸望向对街,喃喃地道,“当然……李陵宴若先败给我们,阿宛再杀他就毫无意义,李陵宴要是先死了,阿宛就更不能一举独霸江湖……”
容隐露出一丝森然,“独霸江湖之事,足可日后再提。”
“那是我们的大局,不是阿宛的。”圣香轻声说,手指微微一动,随即无力地放下。
容隐却微微一震,“哪里不舒服?”
“我头痛背痛腰痛心口痛……”圣香嘴角微扬,低低地笑,“到处都痛。”
从前他也常常这么撒娇胡闹,这一次容隐嘴角微微抽搐,却不知该答什么好。僵硬了好半天,才淡淡地道:“你静养吧。”他从圣香房里走了出去。
圣香眼眸深处俱是淡淡的笑意,很温暖。容容居然也会害怕……
和李陵宴的恩怨,没有几日就要了结了吧?和阿宛的交情也是……他眼里有淡淡的惆怅,更多的是释然和坦然,大家都为着自己不能输的理由,在拼命努力着。相识了这样的敌人和朋友,即使是死了,也不遗憾吧?转了转念头又想,如果爹和大哥、二哥知道他现在这样,可会和容容一样害怕吗?
一定会的……
所以他其实很幸福,一直都是……
元月十九。
嘉京园突然挂起了冥灯,人人穿起了麻衣,里面传出阵阵哭声,竟是做起奠来。过了半日见宛郁月旦一身麻衣领先出殡,大家才知道闻人暖竟然过世了。
那位性子温柔、时常微笑的姑娘去了,年十八复七个月,她离成为新娘差了十多天。
圣香有些怔神,前天这死丫头才给他端茶递水还会说笑,竟然说走就走了。
街坊之间有些流言,说见到那姑娘抱着块冰碴,往小二客栈跑,后面有个公子追,不知怎地那姑娘就死了。那公子抱了姑娘回家,回家后双目失明,那姑娘抱的冰碴究竟丢在哪里,却是谁也找不到了,里头不知有什么宝贝。
圣香听过之后悠悠叹了口气,容隐要他不必介意,人生无常难以预料。圣香笑吟吟地说他没有,只是以后决定不勾搭美貌少女,要勾搭美貌少年去了,以免美貌女子都要为他而死,世上如阿宛这般美貌少年都要孤独终老多么可怜。容隐居然破例没教训他满口胡说,转口说北汉军已到洛阳了。
北汉军至洛阳,并没有浩浩荡荡的烟尘军马,更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气势,元月十九日夜,板渚嘉京园外的行人越聚越多,有商人、农夫、小贩、书生、乞丐……直到月起时分,嘉京园外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数一数,人数至少有五千以上。周围的店家眼见事情古怪,纷纷关门,胆小的早巳逃走,偌大一条街道,虽说本就有些荒芜,此刻越发荒芜得不似有人居住,栋栋屋宇宛若鬼影一般。嘉京园里居然毫无动静,圣香、容隐全神关注局势变化,六州聚集的兵马已依令缓缓向嘉京园进发。
此时的嘉京园突然园门大开,里面只余下碧涟漪一人,面带冷峻独对数千人。
容隐见状眉心一蹙。圣香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喘了一口气,他用力推了容隐一把,“阿宛居然借出殡带走碧落宫上下,他逃了证明他已经下手去杀李陵宴……容容……容容……”言下喘息未止,猛地换了一口气,“容容你去看看情况怎样……”
“李陵宴那边有玉崔嵬在。”容隐沉声道,“镇定!”
圣香撑起身子坐在床上,皱着眉头按着胸口,“大玉内伤没好,他不能和人动手太久……这里有我,你去——你去拦住……拦住阿宛的杀手……”他整张脸煞白,喘了好几口气才说:“李陵宴要是死了,救不了大玉害了则宁,我……”
容隐眉头深蹙,“现在……”
突然窗外一声清朗的笑声,“宛郁月旦莫非是怕了我李陵宴,只留下你当替死鬼,宫里上下逃得一个不剩,难道偌大碧落宫、偌大名望、偌大声势,全都是假的不成?”这人突然在聚集的人群中说话,随即拔身而起,自不少人头顶踏过走到了嘉京园墙头。
李陵宴若是飞身掠来,或还泛泛,他却是一步一个人头这么悠悠漫步过来的。纵然是碧涟漪武功高强也不免觉得骇然,不知这来自姜臣明的汉军为何如此听话。李陵宴果然七窍玲珑,眼见当前阵势,一口说破了碧落宫软肋所在,如果宛郁月旦当真不战而逃,此话传扬出去,就算李陵宴日后终被杀死,碧落宫也占不到便宜。
“本宫初逢丧事,宫主出殡未归。李陵宴你举众围困我嘉京园,可有敬我死者三分?”碧涟漪答话。
李陵宴大笑起来。 “丧家之犬还与我谈礼仪道德,你告诉宛郁月旦,”他大笑之后突然变了个脸色柔声说,“我李陵宴只与人谈如何让天下人不敢说我一个不字,礼仪道德不谈,即使他要当阵投降我也不谈。”不知碧涟漪又答了什么,李陵宴再次一阵大笑。
圣香从床上下来,他伤势未愈全身无力,容隐扶他站在窗口,透过窗缝看外面。圣香不住喘息,容隐听他越喘越急,终于忍不住道:“你可要回床休息?”
圣香眉心紧蹙,喃喃道:“我快要死了……”此言一出容隐全身一震,但圣香又喘了两口气振作精神,抬起头来看李陵宴。“容容,李陵宴人在这里,阿宛绝对不远。李陵宴会藏在人群里,阿宛一定也是……还有大玉……阿宛到底想干什么……呵……”
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容容……”
容隐一掌贴他后心,传过一股真力,助他血气平衡。圣香再次精神一振,立刻笑了起来,笑吟吟道:“我打赌阿宛他一定在嘉京园里做了什么手脚,只想骗小宴进去。”
圣香体内血气不足,真力运转十分困难,容隐为人疗伤不下百次,从未有一次如此麻烦,况且圣香身上两处创口,血脉一转,创口便要流血。运行一个周天只得停下,圣香站在窗口,过不了多时又开始气喘吁吁。容隐长吁一口气,缓缓道:“圣香,此次假符借兵,你大哥帮了你一把。”
圣香眼睛一亮,“真的?”
“你大哥人在安邑。”容隐道,“他认出我不是皇上钦差,虽然不肯出兵,却没有揭穿我假传圣旨。 ”
圣香“啊”了一声,“是啦,我们是邻居啊……他知道你是我朋友。”顿了一顿,他的呼吸似乎稍微平和了一些,心情镇定了些,“大哥现在一定在心里骂我越大越胡闹,竟然连朝廷禁军也敢骗,。可呵……他和二哥一样一直恨我……恨我抢走了他们很多东西。”
“但并不是你死了他们就会开心些,镇定些,活下去。”容隐不看圣香,淡淡地道。
“本少爷是永远不会死的……”圣香瞪眼,“你不要咒我……我还想看你白白胖胖的……儿子……”
他似乎忘了他刚才说“我快要死了”,容隐知道他此刻一脚踩在生死线上,能不能撑过去,现在只看他求生之志有多强了。外面战局虽然紊乱,说不定却能助圣香一臂之力,那是他心心念念牵挂的一战。
只听外边轰然一声,嘉京园中似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却听李陵宴笑,“宛郁月旦不会以为如此机关就能要我李陵宴之命吧?他真是个孩子。”
那是嘉京园里一栋房屋炸毁了。容隐见战局渐渐激烈,打开笼子趁夜色放出数十只灰羽信鸽,下令外围潜伏之人可以大张旗鼓地行进。
自六州军潜藏之地到嘉京园尚有一段奔走的路程。嘉京园门外北汉军经一阵喧哗之后,突然从四面八方强攻嘉京园。那嘉京园不过十里方圆,青砖土墙顷刻间土崩瓦解,烟尘;中天而起,难以计数的人群冲入嘉京园中,那声嚣场面震得圣香对街这边的房屋瑟瑟颤抖。但北汉军只见迷乱之状,不见剽悍之气。
碧涟漪在人群中闪避李侍御和悲月的联手夹击。
李陵宴在墙头含笑,扬声喝道:“宛郁月旦,你洛水故居就如此地,早巳灰飞烟灭,化为一片瓦石砖砾……”原来他调集五千人横扫嘉京园,还有五千人已于同时横扫了碧落宫故居。他这一句话说了一半,突然住嘴,从墙上落下,隐入了人群之中。
圣香喘了两口气,笑眯眯地看着墙头。容隐倒是一时没看出来出了什么事,一眼掠见圣香许久不曾见的眼色,心里定了定神,这才凝神看去。嘉京园所有能落足的地方都插上了几不可见的三寸铁针。在夜里黑黝黝地不引人注意,这铁针制不了别人,倒是李陵宴手足毫无知觉,一时得意踏上了也不知道。李陵宴突然住嘴落入人群,必是这铁针有鬼。
“阿宛可不是要这样毒死小宴吧……碧落宫不擅用剧毒的。”圣香喃喃自语,眼神明亮地看着战局。
李陵宴落入人群之后几个转身已经不见踪影,这人流倒是他藏身之处。但只听一声乍喝,一道刀光飞起,如月落长河光辉耀眼,直砍人群中一位灰衣人。持刀的是碧落宫元老杨中修,这一刀蕴势已久,含了十二成功力,刀光之亮竟能把百余人须发照得清清楚楚,他一刀砍去之人正是李陵宴。
李陵宴身后一人扑出,以刀对刀硬接杨中修这一刀,只听一声惨叫,杨中修此刀何等功力,对刀之人立即惨死当场。这人一死,人群中顿时越发哗然,北汉军此时不是在围剿嘉京园,而是在四处逃散,人群相互践踏,已有几人因在奔逃中跌倒而被踏得奄奄一息。李陵宴却是一个转身又不见了。
但碧落宫攻势已起,北汉军横扫嘉京园的势头散去之后,彼此都是乔装成宋人,浑然不知谁是同伴、谁是敌人,也不知接下来又当如何,碧落宫乔装其中全然不受军队限制,如入无人之境,追杀李陵宴及其同党。
怀月、悲月几人眼见势头不对,“刷”的一声撕下身上的乔装,以一身北汉军甲四处奔走。正四面碰壁的北汉军纷纷效仿,撕下乔装露出汉甲。李陵宴一声长笑,指挥北汉军围剿碧落宫一伙。
此时场面一片混乱,处处刀光剑影,打成一团。
李陵宴在人群中闪来闪去,而必有一些铮亮的刀头剑刃跟在他身后,碧落宫确以倾宫主力,必杀李陵宴!
“不行,容容你的大军来得太慢,只怕到了都来不及了!”圣香眼见战况爆发得如此迅速激烈,“你看那——”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只见李陵宴在人群里闪来闪去,身形越来越迟缓。突然他身周十几个人同时手一举,只见月下道道丝线光彩闪烁——是往李陵宴身上连绵不断地射出大团蛛丝,数目一多,蛛丝牵扯不断,竟把李陵宴网在网中。
李陵宴身形一定,挣扎不脱,只听一声叱咤,一人一剑犹如飞仙凌空射来。剑光明若秋水,一剑之光,盛于当空皓月!剑之所向,直指李陵宴心口,剑出方闻衣袂掠空之声。
那是碧涟漪御剑一击!正当众人纷纷抬头为那一剑映得颜发俱白骇然失色的时候,只听一声轻笑。
剑光!
碧涟漪之剑光极明极白,状若君子击节,弃笔从戎为国之战,中有浩然正气。
这疾掠而起的剑光极清极艳,乍见犹如倾城女子之眸,倾城一顾,便能让君子失节、烈士失心!
碧涟漪御剑一击号“国士”,暗喻“无双”二 字!
这迎面而来的一剑号“轻生”,暗喻“乐死”二字!
“国士”迎上了“轻生”!
“国士”无双,君子义烈,节气重逾泰山!
然君子一剑,能否抵“轻生”一笑?
在数千人变色惊心之际,两道剑光隔空相遇,只闻“喀啦”一声,空中光华爆起,双剑俱碎,两败俱伤。
“国士”遇见了“轻生”,竟是玉石俱焚、两败俱伤!
此时无论是否懂剑之人都纷纷喟叹,这倾城无双的交锋只如一闪流星,只得一眼,便即消逝。
但真的看清楚的人却纷纷把目光投向对面街道的一间小小的民房。
方才碧涟漪一剑“国士”,李陵宴身后掠起一剑“轻生”。
这“轻生剑”仍是玉崔嵬成名之剑,这迎着“国士”掠去的人当然是玉崔嵬!李陵宴骤然看见,脸色白了白,忘了借机逃脱。
“国士”遇上“轻生”的一瞬——“轻生”败!
碧涟漪的剑直击玉崔嵬的剑尖,双剑尚未相接的时候,碧涟漪的剑风已经逼得玉崔嵬撤剑后退——他重伤未愈内力不足,这一剑虽然好看,却发挥不出三成功力。他只不过要救李陵宴一时,更无意和碧涟漪拼命,撤剑之后往后就退。
正当他堪堪要撤剑之际,被剑光照亮的空中蓦地飞来一样东西。那东西来势凌厉刚猛之极,击在尚未相交的双剑之上,只闻“喀啦”一声,双剑俱碎。
这并不奇怪,“轻生剑”已经撤力,而碧涟漪看清楚是玉崔嵬,那是宛郁月旦的姐夫,纵然他对玉崔嵬也颇不以为然,却不能当真杀了他。因此“国士剑”也堪堪撤力,正在这双方撤力的时候突然空中飞来一样东西,撞在双剑之上,顿时双剑俱碎!
双剑碎。
两人飘然落地。
碧涟漪立于玉崔嵬面前,相隔十丈,众人顿时纷纷让开,噤若寒蝉地看着这两人。
两人尚未说话,空中碎剑纷纷跌下,接着“啪”的一声一样东西跌在地上——那是一把金边折扇!
被碎剑割得四分五裂的却是一把上书“千岁风流”的金边折扇!
这折扇是从对街的民房里掷出来的!
圣香!
圣香居然能将“国士”与“轻生”一下击碎!
这位少爷公子委实太过可怕!
场内知道是圣香而不知真相的人纷纷变色,数千人的场面突然一下寂静如死,数千人的眼睛都看着那民房。
大家却不知圣香明知玉崔嵬无能接下“国士”一剑,一时心急把扇子掷了出去,运功过度血气衰竭,现在抵在窗棂之上,连一口气也喘不过来。
但这时难得的寂静却是控制双方局面的最佳良机,万万不能错过!此刻尤其是“圣香少爷”突然立威的时候!他死死抓着容隐的手,容隐知道此时他若不出声必定引起疑惑, 自己却无法代替他控制局面,只得一股真气硬传了过去,支持他开口说话。
顿了一顿,只听那边房子里传出了圣香少爷笑眯眯的声音:“各位亲朋好友晚上好。”
李陵宴陡然发觉自己已被人以蜘蛛网重重围了起来,方才大好机会他忘了逃脱,此时已全然受制于人。正在心里对自己那一愣纵声大笑,今夜主事,却足被玉崔嵬这一剑毁了。
只听圣香笑吟吟地说下去:“各位亲朋好友打架打得烟尘滚滚,拆房子拆得气壮山河,杀人杀得神佛满天。小宴啊小宴,在吗?”他突然叫起了李陵宴。
李陵宴咳嗽了一声,心气居然很平和,“什么事?”
“看左边。”圣香笑嘻嘻地说。
众人望向南边,顿时须发皆立、浑身冷汗——不知何时嘉京园南边已有军容整齐、手持弓箭、层层叠叠不知数目多少的宋军正看着这里。嘉京园被拆,烟尘滚滚,打斗之声嘈杂,竟然没人警觉宋军什么时候到了这里。
“阿宛,阿宛啊——”圣香拖长声音继续叫。
以蜘蛛丝缠住李陵宴的人群中有人也轻咳了一声,“这里。”
圣香继续笑眯眯地说:“看右边。”
宛郁月旦比较从容,含笑道:“我已经听到了。 ”
右边亦是旌旗竖立,层层叠叠,不知数目多少的宋军以盾牌弓箭对着这些身着汉甲的“乱军”,军阵整齐,长枪阵已经摆好,蓄势待发。
“打架杀人是不对的。”圣香笑吟吟地说,“小宴你听我说,不对,阿宛你先听我说,小宴这人比较可怕,我建议你先用什么古怪麻药把他从头到脚都麻了,或者用木棍点了他全身上下所有的穴道,否则不安全。”
宛郁月旦的声音柔和:“他已中了我碧落麻筋散,自足底涌泉穴入,此时已经扩散全身,动不了了。”李陵宴身上带着“执手偕老”的毒母,宛郁月旦倒是不敢叫人用手去摸他。
“那很好,小宴你听我说,你从姜臣明那里抢来的万余汉军,现在兵分两路,一路在华山南麓,一路在这里。”圣香突然正经起来,“在华山的那一半已由朝廷军队堵在华山栈道之中,他们一无粮草,二无后援,三无首领,更已中断与你之联系,这五千人已经不在小宴你的手里。”
李陵宴人在蜘蛛网里,一双眼睛只看着圣香发话的那间小民房,“哦?”
“这里五千人被朝廷禁军团团包围,小宴你现在人在阿宛手里,所以这五千人也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圣香说,“你只剩下你自己和祭血会余党一十三人。”
“圣香啊圣香,”李陵宴轻轻地说,“你以什么名目调动这朝廷军队与我作对?你好大的胆子……各位军爷,”他突然对合围的宋军说起话来了,“这位圣香公子非官非将,在这里自居指挥,各位难道不觉得奇怪?”
“这里五千多人都是汉甲,大宋军爷究竟为何而来,小宴你难道不清楚?”圣香抢话,“你不必管这些大宋军爷究竟由谁指挥,你只需要知道,现在你已经输了。”
“是吗?”李陵宴微笑,“你确定?”随着他“你确定”三个字问出,突然人群里一声惨叫响起,一个人浑身抽搐从汉军中走出来,正是汉军统帅之一,见他不住惨叫,片刻之间七窍流血,横尸当场!
李陵宴从头到脚没动过一下,也不知他如何诱发剧毒,但此人死得诡异,在汉军中顿时一阵轩然大波,人人不知自己是否中毒,惶恐异常。只听李陵宴清清楚楚地道:“凡弃械、投降、逃逸主人,皆如此。”
一句话出,汉军阵突然变了气氛,从方才迷茫散乱,变得诡异阴冷。带头的宋军统领心头一惊:乱军不足为惧,但搏命之军,那是十分恐怖的。
看不出李陵宴如何诱发剧毒就无法阻止他操纵汉军。圣香伏在窗后不住喘息,心跳好慢。容隐运气强撑住他,顿了一顿,圣香再次笑吟吟地开口:“各位亲朋好友,现在是晚上,各位只需要看清楚自己身上是不是有浅……蓝色的光,就知道自己有没有中毒。小宴虽然厉害,但是他不可能在每个人身上都下毒……”
圣香一句话没说完,诡异的汉军立刻又喧哗起来,军心动摇无遗。圣香喘了两口气,再次笑眯眯地说:“何况对于汉军……朝廷一直存招降之心,各位若是发现没有中毒,不妨放下武器,领些银两,或者留在地方当兵,或者回家去种田,不是比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好多了吗?确定没有中毒,想要投降的人站张县尉左边,嗯,对,你对面那个鼻子上一颗大痣,‘大痣若愚’的那位就是张县尉……”
圣香的胡说八道亲和力甚强,不过一盏茶的工功,本来在嘉京园的汉军消散了大半,留下两百来人,那是真的中了“执手偕老”不得不听话行事的姜臣明旧部,多数都是军中统领。
李陵宴喝了一声:“听我令者,先杀圣香!”
此话一出,陡然场中两百来人纷纷往对街民居扑来。容隐携着圣香往后就退,圣香摇头,死死拽住容隐的衣袖,此刻若是出去了,大家见他濒死的模样,如何会听信他的话?
但要留在屋里,却是被别人瓮中捉鳖,全然处于下风。容隐一手贴在圣香后心,左袖一挥已经挡开嗖嗖穿窗而入的数只利箭。圣香要他放手对敌,容隐却怕一放手,便是终身遗恨。正在招架之间,突然房外的攻击一停,有人简略地道:“住手!”
圣香精神一振,“聿木头!”
又有人冷冷道:“有本事你再过来。”
容隐微微一证,居然是上玄。
聿修和上玄居然凑在一起,而且一起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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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香笑着,淡淡微笑着,听着外面熟悉的声音,他显得很愉快。
此时圣香的民房外面一人独臂青衫,一人玄衣虎袍,两人并肩一站,这屋子固若金汤,谁也别想踏进一步。
宛郁月旦拿住了李陵宴,他虽不关心如何逼李陵宴认输,但此时要杀李陵宴还言之尚早。李陵宴就如满身毒刺的刺猬,没有拔掉所有的刺,谁也不敢将他怎样。因此圣香叫阵李陵宴,他并不反对,甚至在身后看得有趣。
“看来我要杀你圣香公子,是不大可能的了……”李陵宴凝视着聿修、上玄两人,这两人他虽不十分认识,但看那气势都是修为精湛的高手,“圣香啊圣香,你虽然阻了我,但还没有做到你答应我做的事……一个月虽然还没有到,看来我非要把期限提前不可……”
李陵宴当日所言:“一个月内,你要是杀不了我,我先杀刘妓,再杀这庄里所有人——”他若要应约,必定发动“执手偕老”!
宛郁月旦插了一句,温和地道:“本宫不过问你们的约定,但李陵宴你一自尽,我就杀李双鲤。”他手下林忠义推过他抓住的一个少女,那少女容颜娇美身材窈窕,正是李双鲤,方才在混战之中被林忠义抓住。她放走李侍御和悲月使,连累碧落宫两人被杀,林忠义饶不了她。
李陵宴目不转晴地看着宛郁月旦,突地微微一笑,“我非要圣香亲手杀我——不可——”他回答的意思就是他不会自尽。
“小宴。”圣香的声音突然变得正经而低沉,“你给我‘执手偕老’的解药,我就亲手杀了你。”
李陵宴又目不转睛地看着圣香那边的民房,未了微微一笑,“那解药对你那么重要?你又没有中毒。”
“你给我解药,我就亲手杀了你。”圣香低低地说,语调很沉静,甚至在此时泛起了一股矜持的贵气,“你已经输了,不是吗?”
“我只是没有赢,你也没有赢,”李陵宴突然纵声大笑起来,“圣香你看不出来吗?你设下今日之局阻我杀人,赢了的是碧落宫,而不是你我!”他大笑未完,陡然止住,“姜夫人,你出来。”
人群之中缓缓走出一个身着男装的清秀女子,脸色惨白,不复半年前的张狂。她与李陵宴私通多时,怀了他的孩子,他却仍然口叫她“姜夫人”。此时李陵宴究竟想要拿她怎样,她无法想象,也无法阻挡,只是浑身瑟瑟发抖。
“我数一、二、三,圣香你要是杀不了我,她立刻死。”李陵宴微笑,“你不是很想得到她吗?得到她你才能救玉崔嵬,能救玉崔嵬才能救你朋友。现在你不出来动手,我立刻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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