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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阙系列 帝王业(新版)_作者 寐语者

_23 寐语者(现代)
这句话事后却被阿越当作笑谈传给了玉岫,令得玉岫又哭又笑。
这样的时候,我竟记起这件事来,不觉唏嘘。
“他这些年待你如何?”我终究忍不住问了,这一句话压在心里许多年,从未当面问过她。
玉岫怔怔半晌,眼眶一红,轻轻点头,泪水却溅落玉砖。
我叹息,伸手抚了抚她面颊的红肿,“到此时,你还是不肯说他的不是?”
玉岫别转头,颤声道,“他,他只是一时糊涂……”
“你是何时知悉了他的密谋?何时被他囚禁?”我直视她,冷冷问。
玉岫泪流满面,“我劝不了他,他说王爷总算走了,到底该轮到他了……”
我反手抓住玉岫手腕,紧紧迫视他,“我问你,接到折子之前,他可有异常?”
她低下头,只是哭,却不说话。
“你究竟什么时候察觉他有异动?”我猛的直起身,惊得她直往后面缩,仍是哭着摇头。
我攥紧她手腕,“胡光远一案,你可知道些什么?”
玉袖顿时脸色煞白,颓然跪坐在地。
无论我再怎样追问,她咬紧了牙,再不开口。
我已然明白,她是不愿骗我,亦不愿说出宋怀恩的秘密。
猜忍
号角呜咽,鸣金示警之声从殿外传来,响彻宫城。
玉岫与我俱是一惊,未及开口,门外传来侍卫通禀,“魏大人求见。”
“看起来,宋怀恩的动作也很快。”我望向玉岫一笑,她本已煞白的脸色却越发惨青。
我扶了靠椅勉强站起,玉岫伸手来搀扶,被我拂袖挡开,两人之间顿时隔开一步之距。
她呆了呆,伸着手,僵立在那里。
“站在哪一边,由你自己选择。”我坐定,敛去温软神色,冷冷逼视她,“若是决定与我为敌,就拿出宋夫人的样子来!”
玉岫咬唇不语,眼泪分明已在眼底打转,终是倔强地昂起了头。
我不再看她,扬声命魏邯入内。
殿门开处,魏邯按剑直入,白铁面具闪动森冷光泽,“禀王妃,宋怀恩执虎符接掌东郊大营约五万兵马,下令封闭京畿十二门,全城戒严,不得出入。”
只五万么,我略略牵动唇角,问魏邯道,“其余九万如何?”
“皆按兵不动,作壁上观。”魏邯声如金铁,“据报行辕大营略有骚乱,振武将军徐义康严令各营坚守,不得擅离职守,渐已平定营中大局。”
好个徐义康,我暗自记下了这个名字,今日之乱若能平息,他当居功第一。
我略一沉吟,问道,“宋怀恩的兵马,现在到了何处?”。
魏邯道,“已入内城,正分兵两路,一路直扑宫门,一路屯守城外。”
“往宫城来的一路,可知有多少人马?”我垂眸沉吟。
“暂且不详。”魏邯低头。
我点头道,“再探!告诉庞统领严守宫门,时刻备战!”
魏邯领命而去。
玉岫微微发抖,强自镇定,下唇却已咬出血痕。
我抽出袖中丝帕递过去,并不看她,“你猜,他的胜算有几成?”
玉岫接过丝帕,捂住了唇,似乎下定决心以沉默与我对抗到底。
“如果王爷还活着,他的胜算,你猜又有几成?”我转眸,看着她,淡淡开口。
玉岫身子一晃,瞳孔骤然因震惊而放大。
我静静看她,一言不发。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骇然盯着我,“怎会这样,折子上明明写了,王爷已经,已经……”
“所以才能骗过宋怀恩,令他放松戒备,我才得以先发制人。”我微笑,凝视她双眼,“此所谓将计就计,宋夫人以为如何?”
我要她明白,她的丈夫一早已踏入这个局,从一开始就没有了胜算。即便他能攻破皇城杀了我,夺下京城,也一样逃不出萧綦的手心,等待他的将是豫章王兵临城下,大开杀戒,血洗叛军。
玉岫跌坐在地,脸色惨白,几近崩溃。
殿门外靴声橐橐,魏邯刚退出不到片刻又急促而回,“禀报王妃,密探来报,宋怀恩令人包围豫章王府、江夏王府,未有所获,下令搜捕全城,凡周岁以下婴儿皆被带走。”我咬牙未语,身侧却一声低呼,玉岫紧紧捂住口,双眼含泪,肩头剧烈战抖。
魏邯扫她一眼,继续道,“宋怀恩现正亲率两万兵马赶来,届时重兵围困宫门,恐怕宫外消息再难传递入内。”
“无妨,该来的总归要来。”我扬眉一笑“魏统领,你可准备好了?”
“属下与麾下弟兄,誓与皇城共存亡。”魏邯昂然直视我,那铁面罩下的眼睛灼灼发亮,恍惚回到昔年宁朔城外那个寒冷的夜晚,也是这样一双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出现,带着坚定与勇毅,对我说,“属下奉豫章王之命前来接应,务必保护王妃周全”
在宁朔,在晖州,在今日,众多大好男儿,进可开疆拓土,退可尽忠护主,视生死如等闲,这便是追随萧綦麾下的铁血军人。
宫门方向再次传来低沉的号角呜咽,魏邯匆匆离去。
玉岫痴痴望着宫门的方向,脸色青白得可怕,却不再战抖流泪。
死寂的殿内,她低垂了头,不辨神色,开口却是低涩沙哑,“胡光远是他杀的。”
我不意外,亦不恼怒,只觉得深深悲凉。那鲁莽憨直的年轻人不过是一颗棋子,宋怀恩杀他以逼反胡光烈,令他做了第一个祭刀的亡魂。
玉岫抬起头来,直直看我,那眼光竟看得我有些忐忑。
她凄然一笑,“为了盈娘,怀恩早想杀他。”
我一怔,“谁是盈娘?”
她恍若未曾听见我的问话,自顾说下去,“怀恩带盈娘回府之日,胡光远就闹上门来,说是道贺,却差点动了手……这么多年,我还未见他那般暴怒失常。”
我听得迷惑,似乎是为了一个女子,令胡光远与宋怀恩一早结下怨隙?
玉岫望着我,神色古怪,似笑似哀,“盈娘不过是个歌姬,怀恩迷恋她已久,只因从前纳妾被你斥责,才不敢带回府来。那日在绮香楼,胡光远醉酒与他争夺盈娘,怀恩一怒之下便将盈娘带走。当晚胡光远便上门生事,名为道贺,实则讥诮。”
我不耐听这争风吃醋的过节,正欲打断,却听玉岫缓缓说道,“若不是胡光远说出那句不知死活的话,怀恩也不会突然向他动手。”
“什么话?”我惊疑道。
玉岫幽幽望住我,“他讥讽怀恩说,此女越看越觉肖似某人,右相痴心妄想的该不会是那人吧。”
她的声音轻忽,入耳却似雷霆一般。
我眼前惊电般闪过一张似曾相识地面孔,那个绿衣美姬……难怪觉得面善,那眉目分明与我的容貌有着几分相似。
宋怀恩以妹婿的身份,与我素来亲厚,京中皆知他与豫章王是亦臣亦友,与王妃亦忠亦亲。
当年暗藏的情意,应当已随流年淡去,然而胡光远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一句,竟道破这桩隐秘……
我心中突突乱跳,分明颈颊火烫,后背却又冰凉。
玉岫的目光让我有如芒刺在身,不敢与她对视——她分明也已知情,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又隐忍了多久?
我猝然以手掩住了脸,缓缓坐倒椅中,只觉铺天盖地的巨浪从四面涌来。
一浪接一浪的意外,接下来还有多少“意外”等待我去揭开,我一介凡人之躯还能承受多少的“意外”。
玉岫戚然道出了盈娘一事的始末——
那日胡宋两人当场动手,却不知是谁密报了萧綦。正当僵持之际,萧綦盛怒而来,迎面一掌掴得胡光远口鼻流血,宋怀恩上前领罪,萧綦却只看了一眼瑟缩堂下的盈娘,随即令侍卫将她绞杀。
人死了,谁也不必再争,谣言之源也随之抹去。
然而,宋怀恩出乎所有人意料,借着七分酒力,挺身维护盈娘,竟当面忤逆萧綦。
僵持之后,萧綦终于放过盈娘,却罚怀恩在庭中整整跪了一夜,并立下禁令,谁若将当晚之事泄漏出去,死罪不赦。
细想起来,隐约记得有一晚,萧綦至夜深才归,隐有怒容未去,问他却只道是军务烦心,当时我亦不曾深想。
萧綦明知宋怀恩心气奇高,为人自傲,偏偏当众挫他锐气,也是暗中给他的警醒。
普天之下,没有人能够与萧綦一争长短,无论是他手中江山,还是身边的女人,都不容旁人觊觎。
萧綦有心削夺权臣兵权,已非朝夕之事。彼时正值胡宋党争最剧之时,宋怀恩野心勃勃,处处排斥胡党,极力想将军中大权一手揽过,已经引得萧綦不悦。
而那一次的意气之争,无疑打破了萧綦与他之间本已脆弱的信任,也将他自己逼上了歧路。
之后萧綦亲征,将胡宋二人分别委以重任,胡光烈领前锋大军开赴北疆,宋怀恩手握大权留守京中。
表面看来,萧綦对左右肱股大将的信任,丝毫未因唐竞之叛而动摇,反而加倍倚重。对于宋怀恩,前有当众严责,施以惩戒;后又委以重任,给他无上信任,可谓是恩威并济。彼时,萧綦仍然给了宋怀恩最后一次机会。
可惜宋怀恩终究被野心私欲所诱,铸下大错。
玉岫望着我戚然而笑,眼角泪水滑落。
我默然半晌,方艰难开口,“玉岫,今日一战,无论谁生谁死,我对你并无愧疚……唯独当年,明知一切还将你嫁与他,令我愧疚至今。”
玉岫转过头,泪水簌簌落下,“你无需愧疚,当年是我自己甘愿。”
我隐忍目中酸涩,缓缓开口,“如果时光逆转,倒回当日,明知是这结果,你还愿不愿接受指婚?”
“是,我仍愿意嫁他。”玉岫笑语含悲,却坚定无比。
我笑了笑,从心头到喉间都是浓涩的苦。
同样再给我们一次选择的机会,玉岫仍愿意站在他的身边,做他的妻;而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赐婚,成为豫章王妃。
幽寂的内殿,两个女子静静相对,彼此间横亘着跨不过的恩怨,也牵绊着斩不断的情谊。
这些年,一次次风浪我们都相伴着过来了,终于走到今日,却是这样的境地。
深谋
还只是黄昏时分,天色却已沉沉黯黑。
窗外不知何时已飘起霏霏雨丝。晚风捎来微雨潮意,夹杂着松油燃烧的辛呛气味,从宫门方向传来,隐约可见火光明灭,缭绕浓烟笼罩在九重宫阙上空。
我侧首,对跪在身后的玉岫淡淡道,“你留在这里,孩子们有嬷嬷照看,我不会为难你一家老幼。”
言罢,我转身步向门口。
“我想再看一看他!”玉岫忽然跪下,“王妃,求你让我去宫门,远远看他一眼!”
我驻足,不忍回头,她已知生离死别就在眼前了。
“好好活着,你还有儿女,还有余生。”我暗一咬牙,狠下心道,“他从未爱过你,又纳妾不专,将你刑囚,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你为他伤痛!”
身后沉寂半晌,玉岫忽然大笑,“值得,王妃,你告诉我什么是值得?”
我蹙眉,不想再听,抬足迈向门口。
“王爷难道就不狠心?一个不顾你安危,将你抛下不顾的男人,为他鞠躬尽瘁可又值得?”
这一句凄厉质问,如箭一般洞穿了我心胸。
她跪在地上,却昂起头,目光幽幽,毫不示弱地看着我。
到底是跟在身边将近十年的人,懂得如何找到我的破绽,也知道什么话伤我至深。
我看着她,胸口一寸寸冷下去。
若是从前听到这一句话,或许我真的会被击倒,可惜,我已经不是昔日易碎的阿妩。
“正因为他是萧綦,才会大胆冒险,将我置于这风口浪尖。”我仰面微笑,“也正因我是王儇,他才敢放手将这一局交到我手里。”
“论情分恩义,我们是夫妻,是爱侣。”我一字一句道,“而在这皇图霸业的路上,我们则是并肩作战的知己。太平时,我会在深闺中为他研墨添香;变乱时,我可以站出来为他披荆斩棘。他若只将我当作金屋娇娥,反倒不是识我、知我、信我的那个萧綦,我亦不屑与那样一个凡夫俗子并肩而立!”
话音落地,玉岫呆住,我亦被自己的话惊得怔在当地。
如果不是心中根植已久的念头,又怎会因一时激怒脱口而出。
帝王霸业,帝王霸业……一直以来想要成就帝王霸业的人并不仅仅是萧綦。
不错,我要的夫婿,本就应是天下至强至尊之人。
他将征服天下,征服我,亦被我所征服。
这便是一直深埋在我骨髓血脉中的,难以言表的宏愿。
这一句话,深藏心底,今日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说出来,再不必回避,再不必自欺欺人。
这一局走得再惊再险,我都不曾怀疑过萧綦的用心,甚至连想也不曾想过。
我与萧綦曾因各自的机心而有过许多误会猜疑,这些年来,历经一次次风波,终于可以放下心结,彼此全心信任。
走到今日,万仞险峰都过来了,若放不下心中负累,又岂能迈得过最后的险关。
所谓棋子,所谓利用,不过是旁人以狭隘之心相猜度。
历经风刀霜剑,沉浮乱世,我们一路踏着血泪枯骨走来,早已是不可拆分的一体。
是心心相应也罢,惺惺相惜也好——他有我,我有他,如此足矣。
他所背负的,是天下,是家国,注定做不成窗下为伊画眉的世俗男子,我亦做不成深闺眷养不问世事的平淡妇人。既然一早选中了彼此,唯有并肩前行,共御风霜。
我转身而去,殿门在身后訇然关闭,将玉岫惊怔含悲的目光一并隔绝在门后。
夜色已沉,雨丝骤急,我拉紧风氅,顾不得让侍卫撑起伞盖,匆匆登上宫门。
城下的叛军已经团团围困了宫城,四面宫门外都是阵列森严的兵马,箭在弦,刀出鞘,矛戟林立,大片松油火把将宫门照得火光通明。
魏邯和庞癸都已闻讯赶了过来,我迎上前去,敛身一笑,“二位辛苦了。”
他两人都镇定如常,城下剑拔弩张,敌众我寡,愈是如此情形之下,愈要以从容安抚人心。
我走近墙下,俯身眺望,身侧一名兵士忙挺身阻拦,“王妃小心!”
这年轻人才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我侧眸对他一笑,“没事,不要怕。”
这浓眉大眼的士兵陡然涨红了脸庞,张了口说不出话来,只重重点头。
魏邯哈哈大笑,上前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小子,没真打过仗罢,这阵势算什么?一个女人家都不怕,咱铁铮铮的汉子难道还怕了不成!”
四下里肃然而立的兵士们顿时轰笑起来,紧绷了半日的险氛,因这一笑而舒展,那一张张年轻坚毅的脸上,浮起振奋激昂之色,更有了些许暖意。
我朝魏邯赞许地一笑,点头示意,朝人静处走去。
他二人跟上来,魏邯笑意敛去,庞癸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唇角抿出一丝刀刻般纹路。
我侧首望向不远处火光明灭的叛军阵列,低声问道,“宋怀恩只是围了宫城,毫无异动么?”
“不错,眼下他按兵不动,我倒是喜忧掺半。”魏邯冷冷负手道,“喜的是,他恐怕受制于外力,不敢轻举妄动;忧的是,夜色将深,只怕他将趁夜暗袭。”
我点头,“今夜确是凶险难料,务必小心应对。”
庞癸突然开口,“王妃,不如将宋家老小绑上城头,给他个震慑,也好叫他投鼠忌器。”
我蹙眉侧身不语。
“庞统领言之有理,大敌当前,切莫妇人之仁!”魏邯声若铁石。
绑了宋怀恩年迈老母与三名儿女在城头,确实毒辣,也确有威慑之效。
“真有这必要么?”我并不转头,淡淡笑了一笑,“如你方才所言,外力的牵制,只怕比这法子更有用。”
魏邯一怔,“东郊驻军按兵不动,虽可牵制一时,未必能制得了他多久。”
我转过头,似笑非笑, “你说的外力,仅仅是东郊驻军么?”
“属下愚钝,不知王妃所指何意。”他目中精光闪动,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异。
我直视他双眼,“难怪王爷如此信重你,口风之紧,城府之深,忠心耿耿令王儇佩服之至。”
魏邯沉默低头。
“你有不便说的苦衷,我亦不再追问。” 我转身吩咐庞癸,“庞统领,你带人巡视宫中四处,万勿疏漏一丝一毫。”
“属下遵命。”庞癸从无一句赘言,立刻转身而去。
待庞癸走远,魏邯才微微叹了口气,铁面下的一双深目,锋芒闪动,“王妃恕罪,属下并非疑忌庞统领,只是事关机密,属下奉命只能对王爷一人……”
“我明白,你无需解释。”我微微一笑。
他凝视我,“除了王爷,魏某生平未曾服人,如今不得不承认,王妃令魏某心悦诚服!”
我含笑不语,静静看他。
魏邯终于开口承认,“属下受王爷密令,暗中监控京畿,胡氏一案早已密报王爷知晓,”
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叹道,“不错,你当日能向我密报胡光远之死的疑窦,必然也会向王爷密报。如果我没有猜错,胡光远一早落入宋怀恩设下的圈套,犯下贪弊之罪。宋怀恩借机将他除去,再让皇后知悉此事,借皇上对我的误会,施以离间,才有了后来的血衣密诏?”
魏邯默然颔首。
我叹道,“当日昭阳殿宫女能顺利逃出宫禁,也是他暗中相助。你带铁衣卫追至临梁关外,截杀了皇后的人,夺回密诏,却不知宋怀恩暗渡陈仓,早已派出亲信,潜入北疆向胡光烈告密。”
魏邯隐有愧色,“当日我只道宋怀恩暗害胡光远,是为报私仇,打击胡党,未曾想到他如此大胆,敢利用皇后,算计胡帅,竟至危害到王爷的安危!”
我长长叹息,一时无言相对。
无论为权,为名,还是为情,彼时在宋怀恩心中,早已种下了取萧綦而代之的念头,铲除胡光烈只是他扫清障碍的第一步罢了。
我遥望北方天际,淡淡道,“相信此时王爷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也许杀回京畿勤王的前锋,正是胡光烈。”
魏邯重重点头,“但愿如此!”
我抚胸长叹,心头悬念许久的最大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千幸万幸,总算没有错害了忠良,更痛悔当初一味抱持偏见,以至错怪了胡光烈。
偏见,终究是偏见误人,也险些自误。
父亲从前常说我爱憎过于分明,总按自己的喜恶去看人,难免流于武断。当年不以为然,如今回头看来,恍然有汗流浃背之感。
若不是我一向对胡光烈抱有陈见,厌恶他暴躁无礼,贪功好利,又怎会如此轻率地做作判断,仅仅因胡光远之死,因胡瑶一纸密诏就认定了胡光烈会反。
遮蔽了眼睛的,往往不是外人布置的假相,而是自己先入为主的偏见。
当日守军相继战败,萧綦追究防务松弛之责,严斥胡光烈,罚去他半年俸禄,令他闭门思过。
眼见纷乱已起,我担心胡光烈受罚不甘,多生是非,便温言劝萧綦道,“总要给人留三分颜面,你这样罚他,未免过厉了。”
萧綦淡然道,“你也觉得过厉么,那我再变本加厉一些,如何?”
果然他次日便令宋怀恩接掌京中政务,准备北伐,朝野震动。
却听闻胡光烈被禁足府中,日日纵酒,大吵大闹。
胡党眼见失势,纷纷倒向右相,争相献媚于宋怀恩,宋党风头一时无两。
胡宋二人多年纷争不断,固然有旧怨之隙,名位之争,亦有萧綦的微妙安排,令他二人相互牵制,互为制掣,以此平衡全局。我深知萧綦不会一味偏袒,或抑或扬,总有他的道理。果然,十日之后,萧綦颁布亲征诏令,命胡光烈为前锋,统领十万精锐。
我问他,之前一力打压胡党,可是有意挫他戾气?
萧綦却道,“我不过试他一试。”
“试他?”我诧异万分,转念一想,隐有忐忑之感,“你疑他有异?”
萧綦的目光莫测深浅,“有些事,用眼睛看或用心看,全然不同,明面上的东西未必是真。。”
“王妃?”
魏邯这一声将我蓦然唤醒,回过神来,夜风凉透,火光烈烈,哪有萧綦的身影。
霜冷铁甲夜,征人犹未还……一念至此,心中酸楚莫名,我侧过脸,任夜风吹干眼底潮意。
昔日同袍手足,萧綦也并未全心信赖过他们。
唐竞一早已经引起他的戒备,而胡光烈是最早令他消除疑虑的人。他以一再打压相试探,若非相信了胡光烈的忠心,也不会将十万大军相托。
真正让他拿捏不定的人,却是宋怀恩。此人心思细密,藏而不漏,人前人后全无破绽。萧綦不是神人,做不到无所不知,只怕他最初也曾举棋不定,是以不敢将他派上阵前。两军交战之际,稍有不慎,便是祸及家国。那时一切未明,而我生产在即,本已面临极大的艰难……他不愿让我再承担更多焦虑,终究没有将自己的疑虑告诉我。或许那时,他也存了侥幸之心,希望一切太平。
想起他出征之前一再问我会不会怨他,此时我恍然明白,他的歉疚不仅仅是因为抛下我独自承受生育之险。那时他已经权衡过轻重,明知京中可能危机四伏,也只能选择先抗击外寇,而将内乱暂且压下。他留下宋怀恩在京中,也留下魏邯暗中监视他的动静。他北上亲征,与突厥交战在前;而我留守京中,独自面对一切风浪……他相信我,如同我相信他,此时此际,我们才是真正的并肩而战了。
想起种种前情,我与魏邯都沉默了下去。
魏邯叹了口气,“胡光远一念之差,虽是罪有应得,却也可惜了好好一个年轻人。”
我苦笑道,“人非圣贤,胡光烈又何尝没有贪弊之举,王爷也知道他在军中素有敛财的毛病……只是他懂得轻重,不至犯下大错,王爷也装作不知而已。”
魏邯摇头道,“老胡最大的毛病就是贪财,当年讨伐南疆七十二部,他第一个冲进南蛮王宫,竟偷偷藏起了王杖,被宋怀恩告到王爷那里,说他私藏王杖,有窥上不臣之心。王爷一问之下,才知他是贪图那王杖上镶的硕大一块祖母绿,早将宝石撬下,王杖却作废物丢了。”
我沉默片刻,终于忍俊不禁。
胡光烈虽然贪财,也不过是贪图小利,比起昔日朝中豪族权贵的胃口,只是小巫罢了。我早已见惯宗亲们的饕餮之相,动辄侵吞数万两之巨,少于千两根本不屑受之。萧綦主政之后,狠挫朝中贪弊之风,昔日巨贪或贬谪,或徙放,或赐死。然而萧綦并未彻底追查,也未赶尽杀绝,给一些为恶不深的官吏留了条生路。
这正是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把人逼到绝处,也就无人替你效命了。
胡光烈的小贪也在他纵容之中,他曾说,“贪财之人,往往惜命惜福,反倒少了野心。”
比之胡光烈,宋怀恩操行廉肃,自有高洁之相,在世人眼里高下立分。
如今看来,贪财好利的俗人却比野心勃勃的君子可信得多。
争锋
夜风凉彻,已经是下半夜光景了。
魏邯笑道,“王爷应该会在发出密诏前赶回,杀宋怀恩个措手不及!照路程算来,不出三日应该就能到了”
我恍惚一笑,“你忘了前几日的暴雨……势必会阻碍行军,三日后未必能到。”
魏邯默然,旋即点头道,“即便三日不到,我们再坚守个几日也应无碍。”
我点头,侧首凝望远处叛军营地,不知道宋怀恩正藏身何处,是否也在凝望宫门。
心里有一丝凉意,夹杂着隐隐的痛。
样的一个人,永远不苟言笑,只在对我笑的时候,会露出孩子般明朗眼神。
我闭上眼,竭力驱散心底绰绰阴影。
“看起来,今夜叛军不会再有动静了,王妃不必挂虑,先回后殿歇息吧。”
魏邯垂眼,神色淡淡,却仍被我瞧见了眼底一掠而过的不忍。
“也好,”我点头笑了笑,转身而去。
一路走过,执戟守卫的将士纷纷低头,恭谨肃然——在他们的眼里,我大概是个可怕的女人,或许又暗暗将我当作个可怜的女人。
昔日右相温宗慎弹劾萧綦,洋洋洒洒千余言,历数萧綦罪状,被姑姑嗤为荒唐。其中却有一句,令我过目难忘——“其人善诡断,性猜忍,厉行酷严,豺枭之心,昭昭若揭。”
在世人眼里,我嫁了一个这样可怕的男人。
也正是这个男人,一直庇护着我,和我并肩而战,打下如此江山。
我深信我的澈儿绝不会成为第二个子澹,我的潇潇也不必再承担我所承担过的艰辛——因为,他们的父亲是萧綦。普天之下,只有他才能为我们撑起一方没有风雨的天地。
回到后殿,阖眼小睡了片刻,帘外夜色深浓,已近四更。
快要天亮之前,是夜里最冷,也最暗的时刻。裹着锦被,仍觉得丝丝凉意逼人,熬了这大半夜,倦意终于袭来。
梦中轰然一声巨响,仿佛震得地动屋摇。
我惊醒过来,猛的翻身坐起,帘外已是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天。
叛军攻城了!
我披上外袍,立即奔出门外,火光已映红了半天。
“王妃小心!”随身侍卫赶上来。
“何时开始攻城的?”我的话音刚落,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脚下地面随之震颤。
我驻足,按住急跳的胸口,火光映红的夜空仿佛即将燃烧,沉沉向我压来。
“就在片刻前,叛军开始强攻宫门。”那侍卫站在我身后,声音坚定镇静。
城头火光烈烈,杀声震天,箭石破空之间急如骤雨。
我一路急奔,登上闸楼已汗透重衣,一眼望去,悬紧的心头为之一定。
叛军趁禁军换防之际,闪电般掩杀至防御最弱的承恩门,以四人围抱的巨木撞击宫门。
承恩门多年前元宵遇火,钦天监认为此门方位与离位相冲,故而拆除重建。
重建后的承恩门雕琢精巧,金壁辉煌,却忽略了防御之需,竟未设瓮道,闸楼也形同虚设。
宋怀恩曾主持宫中修缮,对这一薄弱之处了若指掌。没有了瓮道阻隔,闸楼又难以屯守,一旦撞开了宫门,便可直杀入宫禁西侧。
所幸庞癸已事先将最精锐的铁弩营八百余人尽数部署在此门。劲弩齐发,疾矢如雨,倾泻而下,将宫门罩在密不透风的箭雨中。叛军虽勇悍,也挡不住这密集的劲弩,仓皇退出百步之外。然而箭雨稍缓,叛军即又抢攻,以巨盾开道,源源不断涌上。
攻城巨木在厚盾掩护下,一次次蓄足攻势,猛烈撞击宫门。
庞癸与魏邯身先士众,挺立城头,指挥铁弩营反击。
强攻之下,铁弩营五列纵队轮番射击撤换,完全没有喘息之机。叛军弓弩手也向城头仰射,不时有士兵被箭矢射中倒下,后面随即有人顶上。
激烈的交战一直持续到拂晓时分。
铁弩营居高临下渐渐占据了优势,以巨木强攻的叛军士兵纷纷中箭,后继乏力,多数未至城门就已被射杀,叛军强攻势头随之缓竭。
最后一轮疯狂的强攻终于在拂晓时停歇。
叛军第一轮夜袭强攻暂告失败。
“还有两天!”魏邯红着眼睛,剑不还鞘,大步走来,对兵士们大声喝道,“叛军士气已挫,再坚持两天,豫章王的大军就要到了!”
换防之后,庞癸与我一起检点士兵,所幸死伤甚少。
死者与重伤者被抬下,轻伤者就地包扎,换岗休息的士兵就地卧倒,困极而眠。
一旦迎战的号角吹向,他们又将勇敢的站起来,拚死抵御叛军的进攻!
看着他们染血的战甲,酣睡中倦极的脸庞,我只能暗暗握紧双拳。
这些年轻的士兵,甚至宫门外被射杀的叛军将士,本当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他们的热血应当洒在边塞黄沙,而不是白白葬送在天子脚下。
我走过一队队休整的士兵面前,时时停下脚步,俯身察看他们的伤势。
那翻卷的伤口,猩红的血污,真正的死亡与伤痛就在眼前。
这样的杀伐,还要持续多久?
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这一刻,我强烈的思念萧綦,渴盼他立即出现在我眼前,终结这残忍的一切!
晨光朗朗,一夜雨后,天地如洗。
叛军阵列鲜明,如黑铁色的潮水,在晨光下隐隐有刀兵冷光闪动,经过一夜激战,仍分毫不显乱像。此刻双方都趁着短暂的晨间休整蓄势,准备再战。
不知这片刻的宁静能够维持多久。
魏邯执意命侍卫送我回凤池宫休息。
昨夜一场激战,宫中虽宣布宵禁,封闭各殿,严禁外出,却仍隐瞒不了战况的激烈。
沿路所见宫人都面色惶惶,仿若大祸临头。自当年诸王之乱后,再未有过公然强攻宫城的大逆之事。饶是如此,各处宫人仍能进退有序,并无乱象。内廷总管王福是追随王氏多年的心腹老宫人,平常看似庸碌,危乱时方显出强硬手段,稳稳镇住宫禁。
王福赶来凤池宫见我,穿戴得一丝不苟,神色镇定如常。
“昨日虽事出非常,宫中仍能井然守序,各司其职,你做得很好。”我略带笑意,站起身来淡淡问道,“可有惊扰两宫圣驾?”
王福垂首道,“皇上近日一直潜心著书,不问世事。”
我默然片刻,“果真不问?”
“是。”王福顿了一顿,带了丝笑,低声道,“昭阳殿中一切如常,只是娘娘受了惊吓,病情不稳,现已进了药,应无大恙。”
我静静垂眸,却不知心中是悲是喜,是幸是憾。
胡瑶遭失子之痛,覆族之灾,几乎一病不起,虽经太医全力施治,保住性命无恙,却心智全失,终日恍惚,只认得子澹和身边侍女,对其他人再无意识,见了我也似浑然不识。
小皇子死后,我再无勇气见子澹,他亦从此沉寂,终日闭居寝宫,埋首著书,再不过问身边事,除偶尔问及胡瑶的病情,绝口不再提及旁人。
他自少年时起,一直有个宏愿,想将本朝开国以来诸多名家诗赋佳作汇编成集,以期流传后世,令文华不坠,风流永铭。这是子澹毕生最大的梦想,他曾说,千秋皇统终有尽时,唯有文章传世不灭,平生若能了此心愿,虽死无憾。
他此时废寝忘食于著书,想必是万念俱灰,只待完成心愿,即可从容赴死。
我黯然一笑,随手端起茶盏尝了一口,对侍立在侧的宫女皱眉道,“茶凉了。”
宫女忙奉了茶盏退出去。
我侧身负手,淡淡道,“崇明殿西阁荒废已久,择个吉日,重新修缮吧。”
王福一震,敛了笑容,深深低下头去,“王妃有命,老奴当效死遵从。”
“很好。”我凝视他片刻,微微一笑,“你且放手去办,一切有我。”
“老奴愚昧,不知吉日择定何时为宜。”王福低细的嗓音略有一丝紧张。
我咬唇,“就在这两日。”
“遵命。”王福再不多言,朝我重重叩拜,起身退出殿外。
待他去得远了,我扶了靠椅缓缓坐下,再隐忍不住心口的痛,丝丝缕缕泅散,郁钝却蚀骨。
——崇明西阁的秘密,我以为这一生都不必用到,却不料今日终究有了用处。
略用了些早膳,阖眼倚躺在锦榻上,似睡非睡间屡被惊醒。
眼前影影绰绰,一时是子澹含怨的眼神,一时是萧綦盛怒的面容。
再次将我惊醒的,不是永定门方向传来的喊杀声,而是殿门落锁的声音。
“怎么回事?”我匆匆起身,惊问身旁宫女,一众宫女也惶然不知所以。
却听得御前侍卫隔了殿门禀道,“属下奉命保护王妃安全,请王妃暂避殿内,万勿外出。”
“王妃救命——”一声凄厉惨呼突然自殿外传来,竟是玉岫的声音,未待我回应,那声音已戛然中断。
“玉岫!你在哪里?”我扑到门上,从雕花空隙间望去,只看到回廊尽头两名侍卫的背影,隐约有一片宝蓝色夹在之间,已被带得远去了。
我呆立片刻,猛然回过神来,用尽了全力疯狂拍打殿门,“魏邯!你大胆——”
门外侍卫任我如何发怒,始终无动于衷。身侧宫女慌忙拉住我,连连求恳息怒。
我浑身战抖,好一阵才说得出话来,“他要,他要杀了玉岫和孩子……”
叛军再度攻打永定门,此时魏邯只怕已杀红了眼,竟趁我休息之际,押了玉岫母子绑赴城头,知我必定阻拦,索性锁了殿门。
我从未如此刻一般痛恨自己,为何狠心缉拿宋家老小,连累他们至此——当日为了断绝皇嗣之争,小皇子不得不死,我虽狠心,却不后悔;然而这宋家老小却是真正无辜,即便宋怀恩反叛,也不能将他全家老小株连。缉拿他们入宫只想让宋怀恩投鼠忌器,却从未想过真的害死他们。玉岫已因我误了终生,若再连累她与儿女送命……
我不敢再想下去,霍然拔出袖中短剑,不顾一切往殿门砍去。
木屑飞溅,红木精雕的殿门在这削铁如泥的短剑下,虽碎屑四溅,刀痕纵横,仍无法轻易毁坏。侍卫与宫女被我的举动惊吓,或尖叫或叩头,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一番急砍之后,我已力气颓弱,倚在门上剧烈喘息,却已奈何不得。
我一咬牙,怒道,“再不开门,我就将你们统统凌迟处死!”
宫人侍卫深知我的手段,也知我言出必行,无不惊骇失色,纷纷跪地求饶。
“不想死就给我开门!”我冷冷道。
众侍卫再不敢迟疑,立时开门。
我拔足便往永定门奔去,只恨脚下路长,人命已是危在顷刻,但求不上天要令我铸成大错。
永定门上,幼儿哭叫声远远传来。
我不顾一切奔上城头,两侧将士见我散发仗剑的模样,尽皆惊骇不敢阻拦。
玉岫被两名兵士按在城头,旁边是宋怀恩的老母亲和两个儿子,连最年幼的两岁女儿也被一名士兵举在手里,正舞着小手大哭不止。
“给我住手!”我用尽全力喝出这一声,再也不支,屈膝跌倒在地。
玉岫已听见我的声音,猛地挣扎哭叫,“王妃救命!救救孩子,不要伤害他们——”
胸中气息纷乱,我一时说不出话,只冷冷瞪住魏邯。
他猛一跺脚,“王妃!跟那狼子野心之人还讲什么仁义,你不杀他妻儿,他却要杀你女儿!你且看看下面!”
耳边轰的一声,我扑至城头,赫然见叛军阵前,宋怀恩横枪立马,马下跪着个五花大绑的素衣少女,散发覆肩,竟是沁之!
眼前一黑,我几乎立足不稳。
徐姑姑带走了澈儿和潇潇,阿越随后带了沁之,赶往江夏王府,接出哥哥的儿女,一起送往慈安寺。
如今沁之落在他手里,难道阿越和徐姑姑也……我心中狂跳,竭力稳住心神,令自己镇定下来。
若澈儿他们也落入宋怀恩手中,此刻绑在阵前的便不只沁之一人,想必中途另有变故,以致她一人被擒。思及此,心中略感安定,一眼望见沁之五花大绑的模样,却又心痛愤怒不已。这孩子在身边的时候,虽也多加怜爱,却总隔了一层亲疏。然而此时见她狼狈受辱,我竟也有切肤之痛,仿佛真与她血脉相连。
城下,宋怀恩缓缓抬起头来。
正午阳光照在他银盔上,看不清面容神情,却有隐隐杀气迫人。
“贞义郡主,你的母妃就在前面,还不请她打开宫门,放你进去?”宋怀恩冷冷扬声,一字一句传来,入耳阴冷而清晰。
跪在地下的沁之,突然昂起头来,大声喊道,“我不是贞义郡主,我是王府的丫头,你休要骗人!”
叛军阵前哗然,连我身后诸将士亦感意外。
我狠狠咬唇,忍住眼眶中几欲滚落的泪水。
沁之,沁之,你这傻孩子!
宋怀恩沉默片刻,蓦的纵声大笑,“好,好个贞义郡主,果然有令慈之风!”
沁之昂头怒骂,“你胡说,我娘不是王妃,我娘早就死了!”
她仍嫌童稚的声音听去隐隐模糊,入耳却字字剜心。
魏邯哈哈大笑,“区区一个假郡主,哪里比得你一家五口性命贵重。”
宋怀恩的声音冷冷传来,“生死有命,贱内与犬子若注定薄命,便有劳王妃送她们一程,宋某感激不尽。”
魏邯大骂,“老子就将你女儿摔下城来,看你这狗贼的心是不是肉做的!”
玉岫尖叫,“不要!怀恩,你退兵吧,求你退兵……”
她话音未落,宋怀恩反手张弓,一箭破空而来,夺的擦过玉岫耳侧,直没入墙。
玉岫的后半句话就此断了,不语不动,怔怔张口望着城下,仿佛痴了。
“呸!”魏邯啐道,“好毒的心肠!”
我闭了闭眼,决然道,“众将听清楚了,城下并非贞义郡主!”
魏邯一愕然,随即冷冷颔首,“属下明白!弓弩手——”
随他一声令下,两列弓弩手立时搭箭瞄准城下,将宋怀恩与沁之笼罩在弓弩射杀范围之中。
叛军阵脚大乱,盾甲齐涌上前,欲掩蔽二人。
宋怀恩却悍然不退,将长枪一横,三棱枪尖直抵沁之后心,“牟氏为国尽忠,以孤女相托豫章王,就落得今日下场么?”
“拿弓来。”我冷冷开口。
已经多年没有挽过弓箭,当年叔父手把手教给我的箭术早已生疏。
我咬牙,搭箭开弓,对准了城下——以我这点微末膂力,自然杀不了人,然而我只需杀人的姿态,已经足够。
见我亲自引弓搭箭,宫门内外无不哗然。
我深吸口气,凝望城下宋怀恩,沉声喝道,“莫说一个假郡主,就算真郡主在此,以她一命换你一命,也是值得!”
宋怀恩直直望着我,刹那间,连空气也仿佛凝结。
我的箭尖与他遥遥连成一线,穿越十年岁月,连起过往点滴恩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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