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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日记》(完)+作者:春十三少

_4 春十三少(现代)
  宝淑咬着牙,却想不出该怎么反驳。
  “哈哈,”见飞打圆场,“女人都是这么无聊的。”
  余正笑起来,走到沙发边拍拍女儿的脸,慈爱地说:“囡囡,你以后千万不要学你老妈啊……不然你这辈子就完了。”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瞪大眼睛,忽然点点头,惹得见飞和余正哈哈大笑起来,宝淑却龇牙咧嘴,很不服气。
  见飞揉了揉眼角,羡慕好友有这样幸福美满的家庭,又不禁对自己无奈。如果,她和池少宇能够好好的,今天会不会也是这样一副场景呢?
  门铃响起,余正去开门,过了一会儿他走进来,有点局促地看着见飞。
  “怎么了,谁啊?”宝淑问。
  “是……”
  “——是我。”池少宇跟在余正身后走进来,看到梁见飞的时候也不禁愣了愣。
  有那么几秒钟,余家的客厅里安静地只听到空调吐风的声音,好像谁也不敢先开口打破这尴尬的局面,以免变得更尴尬。
  “你们……要打架吗?”宝淑抱着女儿平静地问。
  “?”
  她那张原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忽然展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们囡囡最喜欢看人打架了!”
  池少宇扯了扯嘴角,终于从错愕中解脱出来,不无幽默道:“你是说人打架还是‘妖精打架’?”
  “……”
  但不管怎么说,从他开那句玩笑开始,见飞整个人就放松了下来。也许抛开过去几年的恩怨情仇不说,他还是池少宇,她也还是梁见飞。她从没有那种“分手也可以是好朋友”的念头,可是他们还有共同的朋友,只要他不越矩,她愿意在这种场合里跟他好好相处,至少没必要让朋友们因为他们两个感到尴尬或不安。
  她没有刻意跟他攀谈,也没有刻意回避他,一切都像原先那么自然,吃晚饭的时候他谈起这几年在澳大利亚的见闻,她也说了些关于泰国的风情以及反政府力量游行示威的事,不过余正对于她是项峰的责任编辑这件事更感兴趣。
  “我有个疑问,”见飞忍不住说,“每个男人都看项峰的书吗?他真的这么受欢迎?”
  余正像是不太愿意承认他对项峰的喜爱程度,但他认真地说:“他写得很好。”
  她翻了个白眼:“我想也只有男人喜欢看吧。”
  “为什么?”池少宇对这位近几年窜红的畅销书作家并不熟悉。
  “因为他常常把女人作为‘罪恶’的代名词!”
  余正笑起来:“你会不会太敏感了?”
  见飞给了他一个“我不这么认为的眼神”。
  “对了,”宝淑对池少宇说,“你真应该听听他们在电台的那档节目,每次都有一种让人直冒冷汗的感觉,可是又非常刺激,听众大概一直盼望你们什么时候能真的在节目里打起来所以才默默坚持收听到现在的吧。”
  “电台节目?”池少宇瞪大眼睛看着见飞。
  她点头:“我不知道电台节目监制是怎么想的,好像我们吵得越凶、挖苦对方挖苦得越厉害,他就越高兴。”
  “因为收听率。”余正说出重点。
  “也许吧……”她悻悻地抿着嘴。
  一转头,池少宇却以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她,仿佛要从她眼里看出些什么来。她连忙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专心吃着碗里的菜。
  这顿晚餐吃了很久,因为跟老友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梁见飞还记得自己中学入学前一天晚上爸爸对自己说的话:
  “要好好跟同学相处,那里面有一些,说不定就是你一辈子的朋友。”
  当时她并不理解爸爸的意思,可是现在看起来,那真是很有远见的一句话。
  九点的时候,囡囡困得直打哈欠,梁见飞才想到要告辞。池少宇也表示要回去了,两人同时走到玄关换鞋,就好像他们是一起来的,所以现在也要一起走。
  “再见。”余正拉起怀里女儿的手对他们挥了挥,小家伙似乎连敷衍的力气也没有,转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起眼睛。
  “池少宇,”宝淑在余正身后挤眉弄眼,“你帮我送见飞回去哦。”
  这对分了手的男女哭笑不得地互望一眼,决定先离开再说。
  “你不用送我,我开车来了。”电梯里,梁见飞说。
  “我猜也是。”他微笑。
  “……”
  “就算你没有开车来,也会随便编个理由坚持自己独自回家。”
  “?”
  “因为你脸上就写着——‘离我远点’这四个字。”池少宇笑起来。
  “真的?”见飞瞪大眼睛,“左脸还是右脸?”
  他笑得更大声,脸上的线条依然是这么俊朗:“你知道吗……这次回来见到你,觉得你跟我想象中很不同。”
  “有什么不同?”她开始在背包里摸车钥匙。
  他口吻温柔地说:“我觉得,你比我想象中更……开朗。”
  她似笑非笑地瞪着她:“婚姻失败的女人就一定要自怨自艾、死气沉沉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立刻认真道,“我只是……在见到你之前,有点害怕自己给你造成的伤害还在影响你的生活,可是现在看起来,你比我想象中要好。”
  梁见飞手里握着车钥匙,抬起头,即使在前一刻脸上还有一丝笑意,这一刻也已经完全消失殆尽:“所以,你就心安理得了?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对我做什么很过分的事?”
  “我……”他看着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池少宇,”在电梯门打开的一霎那,她走了出去,转身看着他,“即使现在我都不认为你那时候已经彻底不爱我,爱上了别人。你还是爱我的,所以你不同意离婚……”
  “……”
  “可是说到底,你最爱的是你自己!”说完,她向自己车走去,没有回头,没有犹豫,甚至连任何停顿也没有。
  这座城市的夜色总是被无数的灯光环绕,大大小小、形态各异,有些灯光照在身上很暖和,有些却很冷。夜,真是她再熟悉不过了,那些在白昼被隐藏得很好的东西一旦到了夜晚就会肆无忌惮地被释放出来,比如……孤独,或是寂寞。
  刚离婚的那阵子,梁见飞也常常去参加聚会,或是跟一群爱玩的人去夜店寻欢作乐。那种生活还不能称之为彻底的糜烂,她喝很多酒,常常喝到吐,但幸运的是,跟她一起去的都还算有良心,即使她喝得烂醉,也会把她安全地送回家。她也经历过那样浑浑噩噩的日子,她不知道一向打乖乖牌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报复?或者只是发泄?
  都不是。
  也许在内心深处,她是想想了解男人与女人的本质。她想过要真的放纵自己,但始终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做任何不自爱的事。最后,在一束束或明或暗的灯光下,她终于看清楚,男与女的结合,无论认真或是轻率,都是想要互相取暖——是一个人想要从另一个人身上得到他/她想要的东西,那样东西可能是爱情,可能是金钱,也可能只是一场相遇罢了。
  明白了这些之后,她内心反而平静下来,并不是因为找到了答案——这或许根本也不是一个答案——是因为,她发现了自己跟池少宇的不同。她希冀的只是爱情,而他想要的更多。
  所以,他们大约迟早要分手的,迟早罢了。
  可是明白了这一点,并不意味着她的日子从此好过起来,相反的,每当华灯初上,她感到孤独,无边无际,就好像站在城市最高的屋顶上向下望去,找不到任何一个真正理解她、了解她的人。
  她并不像项峰说的那样对感情毫不争取,事实上她也积极过,也鼓起勇气寻找下一个能够让她感到快乐的人,可是她没有找到,或者说,往往在她开始出发之前,别人就已对她关上了门。
  她应该挫败,应该气馁,但她却没有。可是她也不再积极了,唯一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让自己习惯。
  梁见飞把车停在车库里,沿着车用道走回地面上,她穿过马路去对面的便利商店买方便面。等待结帐的时候,在收银机旁边是杂志和报纸架,李薇负责的那本新的杂志正好排在第一行,她随手拿了一本放在柜台上。
  回到家洗过澡躺在床上,她拿起那本杂志,封面上“项峰”那两个字还是有点触目惊心。她开始读他的新故事,名字叫做《屋顶上的流浪者》,就像汤颖所说的,是关于“魔女”的故事,凡是与之有关的男人都会接二连三遭遇不幸。
  她有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明明已经三十出头了,受到惊吓时表情却还像是十八岁的少女,可是又比少女多了一份坚定。就好像此时此刻,在偌大的客厅里,她坐在沙发上,背脊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眼神凝滞,微微皱着眉头,也许想着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想……她就是这样的表情,任何男人看了都会想要上去安慰她。
  ……
  手机忽然响了,梁见飞不情愿地把目光移开,是……项峰打来的!
  “喂?……”
  “是我。”他们之间通电话的时候,很少互报姓名,总是没头没脑地来这样一句。
  “嗯,”她咧了咧嘴,“我知道。”
  “我想问你截稿日,上次你没说。”他极其自然地提到了她喝醉后打电话给他的那件事。
  “哦……”她有点慌乱地坐起身去背包里寻找工作手册,找了半天终于在某一页找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记下的截稿日期,“是……一周之后。”
  “……这么急?”
  “嗯,”她叹了口气,“是我们的新主编要求的。”
  其实按照经验她知道还可以拖一周,但她不愿意说出来。
  “哦。”这一次,他倒没有说“我尽量”这样的话。
  “……”
  “再见。”
  “喂,”她却叫住他,“我在看你的连载。”
  “……嗯。”他发了个含糊的音。
  “我想问……”
  “?”
  “男人和女人之间是什么,是互相利用的工具吗?”
  项峰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书不都是这么写的吗,”她说,“一个美丽的女人必然有蛊惑男人的本领,于是男人们就像傻瓜一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就算被欺骗了也浑然不觉。”
  “……”
  “可是这些男人就是好东西吗,他们贪恋也不过是女人的美色罢了,所以说到底,男人和女人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侦探小说家在电话那头轻笑起来:“也许,有些时候的确是像你所说的那样,可是也不尽然。一个人总有想要得到的东西,为了得到这个东西,他/她必须也要付出,我想这才是人与人之间最本质的关系。可是你不能偏颇地说那是利用,一对相爱的男女都想要在对方身上找到爱自己的证明,他们愿意用自己全部的感情去换取对方的感情,这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交换’,但不是利用。利用是指只花费一点点或者根本毫无花费,去换取别人的全部。”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两性关系解释。”她有点诧异。
  “爱情是一件……很复杂却也很简单的东西。”
  见飞忽然想起汤颖叫她问的那个问题:项峰喜欢怎样的女人?
  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放弃。她不想去触碰对他来说太隐私的部分,对于她来说,很多时候项峰也像是他笔下的那些“魔性之女”,充满了神秘莫测的……魅力,仿佛越接近他就越容易打开潘多拉魔盒。
  “喂,”他忽然说,“有机会的话,应该去看看那个斯德哥尔摩的钢琴楼梯。”
  说完,他就挂了,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还是因为他刚才已经说过了?
  梁见飞看着手机,眨了眨眼睛,他说去看钢琴楼梯?谁?她吗?他自己?还是——
  他们?
  【快乐是人类一切活动的根源,我们为快乐而生、为快乐而死,它支配着生活,主宰思想。然而人们为了快乐也能制造出比之令人痛苦一百倍的事物:背叛、谎言、陷害、恶意……
  应验了一句话:最丑陋的东西,是由最美丽的东西衍生而来。
  我不遗余力地追求快乐,可是一旦我处在某一时刻,我也愿意随时放弃,因为我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快乐”更值得我去坚持、更令我无法放弃的……
  那就是,尊严与信念。
  Alpha】
【可怕的巧合】
  四(上)
  【12.21 可怕的巧合
  林肯和肯尼迪常被相提并论,因为他们两人之间有一系列惊人的巧合之处:
  林肯首次当选为国会议员是1846年,肯尼迪是1946年;林肯是在1860当选为美国第16任总统的,肯尼迪则是在1960当选为国家第35任总统。
  他们的继任者都是南方人,都姓约翰逊。安特鲁·约翰逊生于1808年,林肯·约翰逊生于1908年。
  两人都是著名的民权运动者,都关注黑人运动。林肯有一位秘书姓肯尼迪,肯尼迪有一位秘书姓林肯。
  然而最巧合的莫过于两人都被刺杀身亡,两人都是在星期五被枪杀的,并都是被击中在头后部。两人的妻子都在场。刺杀林肯的凶手生于1838年,杀害肯尼迪的凶手出生于1938年。两人都是南方人,也都是尚未审判就被枪杀。
  林肯是在福特大戏院遇刺的,肯尼迪则是在福特汽车公司出品的林肯牌轿车上被刺。
  以上这些仅仅能被称为巧合,所谓“巧合”即是利用生活中的偶然事件来组合故事情节的一种技巧。百科全书中对于“巧合”的本质是这样解释的:巧合是一种极特殊的现象,其本质是信息释放的能量分为两半进入到三维空间中的不同地点,引发相同分子的摩擦,从而引起不同地点相同事情的发生,这一般出现在同卵双胞胎身上,因为其基因的相似性决定了其相同分子摩擦的几率较大。
  是不是听上去很玄妙?
  其实,你现在能够读到以上这些文字,也算是一种巧合。
  Beta】
  项峰摘下眼镜,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阳光透过窗帘钻进书房,整个房间将明未明,将暗未暗,他想该是时间睡一觉了,但又毫无睡意。
  通常通宵写作后的那个早晨他都要泡一杯浓郁的咖啡,越苦越好,喝完之后洗个澡,然后让自己脑中一片空白地入睡。可是今天他实在不想喝咖啡,于是打开水龙头,等待热水从里面流出来。
  新故事在杂志上开始连载之后,他一下子收到许多电子邮件,就跟以前每一次新书上架时一样。
  这对他来说是一部有点特殊的作品,他只用了几小时来构思,因为时间上的紧迫,他甚至给凶手安排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杀人计划,但特殊性并不在于此,而是在于……这是他第一次更侧重于人内心的描写。
  他是个内心极其丰富的人,可是他又常常不愿意把内心表露出来,他笔下的侦探也好、凶手也好,都是点到即止,所有的内心活动不必要细腻地详述,而是由读者们自己想象和体会,他觉得那样更有意思。
  可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不能免俗地想要塑造一个内心活动丰富的主角,仿佛那不是他的意志,而是笔下人物的意志——是啊,他有时也会感性地觉得,他不是在创造他们,而是把他们呈现在读者面前而已。
  项峰仰面躺在浴缸里,冰冷的身体被温热的水包围着,他感觉不到冷,脸部的线条却仍然僵硬。他用双手抚了抚脸,像是要洗掉疲惫一样,慢慢闭上双眼。
  一种凉意刺激着他的神经,朦胧之间,他费了很大的力气在脑海里说服自己睁开眼睛,可是他真正下定决心又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
  他看着头顶明晃晃的灯,忽然清醒过来,暖气从头顶吹来,可是身体已经全部冷却了——是的,他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可是至少是足够让热水变冷的时间。他连忙从浴缸里坐起来,摸索着拔掉橡皮塞,看着水流下去,然后把热水龙头开到最热。不久之前他已经有过一次糟糕的感冒经历,所以不禁在心理暗骂自己,如果再生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电话偏在这时候响了起来,幸好他在浴室也安了一门,湿漉漉的手拿起听筒,有点颤抖,也许是感到冷的关系。
  “喂?”
  “你在家?!”梁见飞的口气不怎么样。
  “嗯……”
  “我在门口按了快十分钟的电铃!”
  “我睡着了。”冷水差不多放完,他又塞上橡皮塞,滚烫的热水冲在浴缸白色的壁沿上,激起一层层雾气。
  “那么可以麻烦你起来给我开个门吗?外面冷死了……”她的用词很客气,但语调却不善。
  “等一下。”
  “?”
  “我在洗澡。”
  “……啊?”她大概被搞糊涂了。
  项峰不等她再说话,就挂线了。
  他站起来,把出水的方式改成花洒,热水一下子冲刷在皮肤上,他几乎疼得要叫起来,但还是忍住了。他用热水把全身上下反复冲了几遍之后,就关上龙头,四处搜寻浴巾。
  镜子被雾气覆盖着,他一边用力擦头发一边去抹镜子上的水珠,他看着自己的脸,忽又想起第一次在电台的走廊里见到梁见飞时的情景,她第一次看到这张脸作何感想呢?他记得,那时候她还对他笑了笑,落落大方。后来回想起来他才发现,有那么一秒钟,他脑中一片空白。
  门打开的一瞬,梁见飞原本因为寒冷皱在一起五官忽然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甚至于,她那双大眼睛都快要被瞪出眼眶了,可是下一秒,她眨了眨眼,像是不知所措。
  风吹在赤&裸的上身,项峰不禁缩了缩肩膀:“还不快进来。”
  “哦……”她像是被下了紧箍咒的孙悟空,低着头默默地走进来,坐到沙发上。
  他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她是太久没见过赤&身&裸&体的男人是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下身不应该穿运动裤,而应该像小说里一样裹一条浴巾。他去厨房拿了两只马克杯,找出一罐咖啡,神色自若地泡起来:“用咖啡机太麻烦了,速溶的好吗?”
  “啊……嗯……”她的目光不自然地看着别处,像是竭尽全力当他不存在。
  他背过身去,把热水壶里的水倒进马克杯,脸上的笑容看上去竟然很温柔。您下载的文件来自:w w w.2 7 t x t.c o m (爱去小说网)免费提供,更多好看的小说哦!
  “找我什么事?”
  “哦,”她如梦初醒地从背包里拿出两张纸,“这次的约稿函,稿费都写在上面,出版公司的已经章盖好了,你签个名给我。”
  “就为了这个?”他仍然背对着她,背脊上的线条像雕塑一般。
  “嗯……”她回答地含糊。
  他转过身,端着两杯咖啡走到她面前,她眨了眨眼睛,故作镇定地说:“你、你不冷吗……”
  “还好。”他弯下身子,把杯子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动作缓慢。
  梁见飞轻声道谢,视线专注地集中在漂浮着白色泡沫的咖啡上。
  项峰看着她,终于忍不住说:“你觉得不安吗?”
  “没有。”她捧起杯子,断然否认。
  “那为什么从进门开始你的眼神就好像游移不定?”他假装疑惑地问。
  梁见飞撇了撇嘴,说:“难道你要我一直盯着你的胸部看吗,还是你隆过胸了?”
  项峰毫不在意地耸肩,丝毫没有扭捏或尴尬的意思,无辜道:“我刚才在洗澡,是你叫嚷着要我快开门的。”
  “……”
  他微笑地想,这也是一个“可怕的巧合”吧。
  梁见飞眯起眼睛,终于以一种怀疑的眼神盯着他。于是他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喝咖啡。
  “还有,”她又说,“我想顺便看看你稿子写得怎么样了。”
  “顺便?”
  “不可以吗?”
  他今天的表情一直显得很柔和:“按照我的理解是——恰恰相反——你是来催稿的,顺便把文件给我。”
  她摸了摸鼻子:“好吧,算你猜中了。”
  他很想说:我可不是用猜的,而是凭着两年来对你的了解。
  可他一句话也没说,喝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转身拾起沙发上的T恤衫,张开手臂套起来,这件黑色T恤还是他大学时买的,现在已经显得有点破旧,可是穿惯了之后,就不舍得丢。
  “喂……”她叫住他。
  “?”
  “你该不会是……”
  “什么?”他套T恤衫的动作定格着,手臂悬在空中,上身仍几乎赤&裸着。
  “……没什么。”她移开视线,脸颊两边有淡淡的红晕,不知道是不是空调温度太高的关系。
  他终于套上了衣服,好像从这一刻起,他又变回了那个不苟言笑的侦探小说家。
  “后面的稿子写好了吗?”她问。
  “还没有。”
  “写到哪里了?”
  “我想还没达到你想要的字数。”
  她皱了皱眉,有点失望,但又接着说:“我觉得……你好像有点改变。”
  “?”
  “我是说作品。”
  “那么你觉得这样的改变好吗?”
  她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
  他在单人沙发位上坐下:“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认为这个改变好?”
  “因为……我可以肯定这次凶手不是女人。”
  项峰翻了个白眼,随即叹气道:“原来我的责任编辑每次最在乎的是凶手是不是女人?”
  她没有附和他,也没有反驳他,只是抿着嘴笑,样子很讨打。
  “不过,”他说,“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要轻易断定谁是凶手、谁不是。”
  “你不会为了让我失望而特地把凶手改成女人吧?”她瞪他。
  “那我干脆写个全都是女人的凶杀案算了。”他也不着痕迹地瞪她。
  梁见飞沉默了一会儿,才用认真的口吻说:“不管怎么说,一旦完成就发给我。”
  他看着她,眼神敏锐:“你喜欢这个故事?”
  “没有。”她照例否认。
  他没再追问下去,可是心里竟有些得意。
  项峰在约稿函上签了字,还给梁见飞,他猜想她多半该告辞了,想了想,装作毫不在意地问:
  “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
  “哪件?”她不解地抬头。
  “……你之前的那个男人。”他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话。
  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随即镇定地回答:“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或者很识相地闭口不谈。”
  “恐怕我没那么健忘而且也没你说的那么识相。”
  她噘嘴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三十岁的女人,反而像是十七八岁的高中生:“你要是能够当我没说过,我会很感激。”
  这句话听上去又有点讨饶的成分。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他的回答总是不留情面。
  她皱起眉头,挣扎了半天,终于丢出一句:“我知道我不应该有任何愚蠢的念头。”
  “那么事实上呢?”他紧追不舍。
  “事实是……”她顿了顿,“我觉得我可以处理好这段关系。”
  他盯着她的眼睛,意识到她是在逞强。明知道不可以,却还是那么做了……这就是女人为什么常常爱上坏男人的原因。
  也许所谓的“不可以”就像一道咒语,引诱着人们把手伸向潘多拉魔盒。
  “我真想一巴掌把你打醒。”说完,他真的抡起手往她脸颊上挥去,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下不了手的。
  他的手背不轻不重地在她脸上撞了一下,然后他拿起马克杯,继续喝咖啡。
  他以为梁见飞会叫嚷着“用不着你多管闲事”之类的,然后背上包走人,不过会那样叫嚷就说明她还有救,他无法看着她又踏上一条错误的路——即使只是萌生那种念头也不可以——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都要阻止她。
  可是该怎么让她明白呢?她是一个……这么倔强的人,甚至曾经有一阵子她盲目地跟他对着干,好像任何能够引起他反感的事她都要进行到底。有时候他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好笑,在他们“势不两立”的过程中,竟做了很多幼稚的事,根本不像是两个年过三十的人该做的事。
  他收回思绪,抬起头看着她,忽然怔住了。
  梁见飞捂着脸,以一种饱含痛苦的口吻说:“我,我要走了……”
  有那么几秒钟,项峰以为她又在捉弄自己,她也经常会玩这种把戏不是吗,露出一副被欺负了表情,然后当他心生愧疚之后,又笑嘻嘻地、毫不留情地揶揄他。
  可是这一次,侦探小说家的直觉告诉他,她并没有在耍他,至少她红了的眼眶不像是假的。
  他站起身,笨拙地看着她背上背包,一手捂着刚才被他手背撞到的那半边脸颊,开门走出去,难得的是,她竟还在关门的一霎那,不忘对他说:
  “再见……”
  四(中)
  “在本周节目的一开始,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徐彦鹏今天穿着黑色衬衫和西裤,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让他的脸看上去显得更扁平,可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这样一身随时可以去参加黑帮老大葬礼的行头外面,为什么要罩一件荧光绿的鸭绒背心?
  他顿了顿,大概是想从左右两边收到询问的目光,但那目光却迟迟不来,他只得扯了扯嘴角,继续自得其乐地说:“那就是,在我小的时候,每周二下午都是电视台休息的时间,所以电台节目很受欢迎,这几乎可以说是一个黄金档。”
  他又顿了顿,但身旁的两位搭档只是挪了挪脚,没有一点要接话的意思。
  “好吧,下面就开始本周的‘地球漫步指南’,今天我们的两位嘉宾主持人似乎有休战的迹象。”
  这句话说完,项峰和梁见飞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算是一种回应。
  “很好,”他满意地点头,“那么请项峰来说一下本周的地球见闻吧。”
  项峰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稿子:“本周的见闻是关于‘巧合’,可怕的巧合。”
  “法国的罗伯.盖伊阿和罗伯.加罗迪,是一对孪生兄弟。由于父母离异,兄弟两人从孩提时代起就分居于法兰西的南部与北部,成年后都不约而同矢至于医学。医学院毕业后,他们分别在昂鲁和尼姆的两家医疗机关就业。前不久,罗伯兄弟同时向法国的《大众健康》杂志投寄了题为《精神治疗之研究》一文。由于这两篇文章的内容、段落安排以及措词造句,甚至连标点都是惊人的一致,使得编辑部的工作人员满腹疑团: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剽窃者? 医生说,这纯属是一种天衣无缝的巧合。”
  “你真的相信双胞胎有心灵感应?”彦鹏摇晃着脑袋问。
  “为什么不?”项峰看着他。
  “哦,我忘了,你好像有一本书就是关于双胞胎姐妹的。”
  “不是好像,是的确。”他挑了挑眉
  “那么你做过这方面的研究吗?”
  “有,可是我们常人无法用科学的角度去解释,我一直认为更大部分的原因是两人朝夕相处,所以习惯和思维相近是很平常的。”
  “就算是毫不相干的男女,只要天天在一起也会产生这种巧合?”
  项峰的视线越过徐彦鹏,落在梁见飞身上:“也许……”
  “见飞呢,”彦鹏像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转头问,“你对这类事情是怎么看的?”
  “……噢,”梁见飞一手撑着下巴,眼神惊恐得就像是忽然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我想……这个故事是要告诉我们……”
  “?”
  她张着嘴,憋了半天,说:“……双胞胎最好不要向同一个杂志社投稿。”
  “……”
  项峰低下头……一边翻着稿纸一边想:她昨天是怎么了?因为他用手背“扇”了她一个巴掌吗?但那应该并不疼,或者说根本不至于让她红了眼睛……还是,他提起了那个男人,让她感到难过?
  他皱了皱眉,这些问题对他来说,比如何塑造一个完美的凶杀案难得多!
  “居住在美国阿拉巴马州的多里斯和谢拉姐妹俩都希望到对方家中拜访,给对方一个惊喜。于是她们告别家人,开着汽车从各自家中出发,沿第25号公路朝对方家中行驶,然而,就在路中间的某个路段,这对姐妹俩的车子突然碰到一起,姐妹俩同时丧命。”
  “天呐,她们是有仇吧?”彦鹏惊诧。
  “我想不是……”项峰被他的表情逗笑了。
  “所以以后要去给别人惊喜一定要先打个电话,对方不在家的话也要问清楚他去干吗了,要是回答说开车出去了,千万得知道他走的是什么路线,然后——”彦鹏顿了顿,表情异常严肃,“记得绕道走!”
  项峰忍不住笑出声:“没这么夸张,这只是巧合,尽管很可怕。”
  “但这巧合让人丢了命呐!”
  “是的,但如果命中注定的话,你绕道走也很有可能被油罐车撞,或是大石块从山上滚下来砸在车上,又或者拐弯的时候冲出悬崖……一切都有可能。”
  “哇噢,”徐彦鹏沉痛地说,“地球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回火星去吧。”项峰难得在节目中开玩笑。
  “见飞,”彦鹏用手肘顶了顶她,“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啊……没有……”但她明明就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
  “关于刚才的故事你有什么高见?”
  “高见?高见就是……”
  “?”
  “——不要跟你的兄弟姐妹住在同一条公路旁。”
  “……”徐彦鹏看着她,第一次用一种恶狠狠的口吻说,“你可以回金星了。”
  梁见飞眨着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项峰觉得她今天很反常,可是他又忍不住地想:她这副错愕的表情,其实……也很可爱。
  “2005年,华盛顿警察逮捕了两个女人,罪名是买凶杀人。 巧合的是,这两个女人的名字是一样的,并且他们都是要买凶杀死自己的男友,他们的男友都是22岁,最后她们都是在交易的时候被便衣警察抓获,而这个便衣警察正是他们要花钱雇的杀手,警察局也承认,这是一个恐怖的巧合。”
  “天呐天呐天呐,现在的女孩们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徐彦鹏大叫一起,好像他就是被害者一般,“为什么要杀人呢?分手不就行了吗!”
  “也许她们痛恨对方。”
  “于是决定犯法?”
  项峰抬头看了搭档一眼,讶然于他的这番义正词严,他一直以为他是那种鼓励青少年大胆尝试的人……
  “人的思想为什么要如此狭隘!”彦鹏继续道,“女孩们,就算那个男人伤害了你,但也不至于让你们铤而走险去做触犯法律的事情啊。”
  “也许——”项峰试图插话。
  “不管他对你做了什么,你的选择有很多,就好比有人在你门口谩骂,如果你走出去跟他对骂,固然是出了一口气,可是这能够解决问题吗?”
  “说不定——”
  “你的做法会让别人觉得,对谩骂还击的方式就是谩骂,那么参与骂战的人永远都不懂得自省。也就是说,从某种程度上看,你也成了和对方一样的人——那是你的初衷吗,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项峰眨了眨眼睛,“你确定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关于两个女孩买凶杀人的故事?”
  “没什么,”彦鹏叹了口气,“我只是希望女孩们都能走一条比较正确的路,不要被封闭在狭隘的思想之上……”
  说完,他抿着嘴,陷入沉思。
  项峰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转头看着梁见飞,希望她能缓和一下气氛:“好吧,见飞,在回金星之前,你认为这件事给予地球什么启示?”
  这一次,梁见飞不慌不忙地抬起头,说:“收音机前22岁的男孩们,你们要小心了。”
  “对不起,”放下耳麦,彦鹏品拍了拍项峰的肩,“我刚才有点激动。”
  “没关系,听众说不定喜欢真性情的主持人。”
  彦鹏苦笑了一下,轻声说:“你知道吗,我妹妹也做过同样傻的事……”
  项峰愕然。
  “当然不是买凶杀人,可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幸好没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徐彦鹏一直给人风趣幽默的印象,很少有如此情绪低沉的时候,也许他并不是真的想把这件事告诉什么人,也许他只是有感而发。项峰觉得,这时候最好让他一个人呆着,便拍拍他的肩膀,说:“一切向前看。”
  然后,他起身离开。
  梁见飞在自动贩售机旁的沙发上坐着,仍然一手捂着脸,项峰走过去,假装在买饮料:“要喝什么?我请客。”
  “不用了……”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模糊。
  他买了一罐温热的咖啡,边开边走到她身旁坐下:“今天你好像……很沉默。”
  “没什么……”
  他想,她是决意不会说的,于是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觉得这一次的凶手不是女人?”
  她捂着脸的手动了动:“嗯……我觉得她跟你写的其他女人不太一样。”
  “什么意思?其他女人是怎样的?”
  她拿开手掌,抿了抿嘴:“你不觉得自己笔下的女人都很有魔性吗?”
  “魔性?”
  “想要控制男人、金钱、地位,控制一切她触手可及的东西或者人。”
  他笑起来:“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梁见飞瞪他,“我不否认有那样的女人存在,可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这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说:“那么你呢?”
  “我?”她也看着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最后常常地舒了一口气,“我大概也曾经是你说的这种人吧……说不定人到了某些时刻,自然而然地就会变得这样,我想,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安全感。”
  “现在就有安全感了吗?”他抵着墙壁,慢慢品尝那罐子里对他来说太甜了的咖啡。
  “也没有,”她坦率地摇头,“但是也不会想要去控制。”
  “?”他给她一个询问的眼神。
  “因为知道那没有用,”她的嘴角有一丝笑容,不知道是微笑还是苦笑,“互相包容和体谅才是解决人与人之间问题的最好的方式。”
  他看着她,笑起来,是微笑——由衷的微笑。
  “恭喜你终于懂得成长了。”他伸出手,想用握着咖啡罐的手指背去抚她的脸颊,可是忽又觉得那样显得太亲昵了,于是临时改用温热的咖啡罐去触碰她那已经被捂得有点发红的皮肤。
  “喂!……”她一下子捂住脸,倒吸一口冷气,眼眶泛红。
  “怎么了……”项峰瞪大眼睛,不知所措。
  梁见飞脸色发白,低下头起身要走。
  “喂!”他伸手拉住她,“从昨天起我就想问你,到底怎么了?”
  她别过头去,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
  “因为我昨天打了你?我是开玩笑的!”他感到一阵焦躁。
  “不是……”她想甩开他的手。
  “那是因为那个男人?”
  “不是……”
  项峰怒了,丢开咖啡罐一手抓着她的下巴,转过她的脸,说:“到底怎么了?”
  “你放手……”梁见飞含糊不清地打他,但他的手指却捏得更紧。
  最后,她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我牙疼!我有蛀牙,你满意了吧!”
  “……”
  他还是跟彦鹏一起回火星去算了。
  “为什么不看医生?”项峰一边开车,一边问身旁的女人。
  “……没补过牙齿的人才会这么问。”她的声音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
  他不知道该笑还是生气,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啊,不会是昨天的那杯咖啡吧……”
  “咖啡怎么了?”她回头看他。
  “我在你那杯里面放了糖,还有一点……甜果汁。”
  “项峰!”她几乎是用一种仇恨的眼神看他,好像他们真的不共戴天。
  “我以为你喜欢吃那些……”他摸了摸鼻子。
  “救命啊……”她哀号,“在你眼里我是十几岁的小女孩吗?”
  他抿了抿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是在报复我对不对?”她忽然说。
  “?”
  “报复我故意让老板在你的小馄饨里面放葱!”她理直气壮。
  “……”
  “一定是的!”
  “……我真该在那杯咖啡里再多加几勺糖。”
  项峰站在每次回家时都会经过的牙科诊所门前,在铁门外向里张望,他知道现在医院是关门了,可是没想到私立的诊所也一样。
  “喂,上来吧,”梁见飞坐在车里对他说,“一定没人的。”
  可是没想到她这句话刚说完,就有个医生模样的人出现在门里面,项峰拍了拍铁门,那人吓了一跳,然后慢慢走过来,问:“什么事?”
  项峰这才看清楚,是个年长的女医生。他指了指身后的车子:“有人牙疼得厉害,可以帮忙看诊吗?”
  女医生迟疑地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车上捂着脸的梁见飞,说:“进来吧。”
  项峰是好不容易才把病人从车上捉下来送进诊室的,光是劝她打开车门就用了两分钟,最后他还是骗她说自己要上车,她才肯解开中控锁的。
  “躺下吧。”女医生对于这一类倔强的牙科患者像是早就见惯不怪。
  梁见飞扭捏地不肯上去,回头看了看堵在门口的项峰,才认命地走过去躺下来。
  医生戴上口罩和白色的橡皮手套,打开灯照在她脸上,她立刻露出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张嘴。”
  她怯怯地张开嘴,两只银色的钳子立刻上来固定住,医生往她嘴里看了看,气定神闲地说:“你知道你牙齿上的洞有多大吗?”
  “……”
  “能塞下英女王皇冠上的宝石。”
  梁见飞听了,整个五官都皱在一起。项峰别过脸去,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脸上的笑。
  “今天先挖洞和挑神经,大概要来个三、四次。”医生下结论。
  “能不能吃药……”她口齿不清地问。
  医生当作没听见,开始在操作台上准备起来。
  “滋滋”的声音一响起,梁见飞就像见了鬼一样的闭上眼睛,医生拿着银色的仪器往她嘴里伸去。
  “啊!……”她尖叫起来。
  那叫声很触目惊心,项峰不由地在口袋里握住了拳头。
  “喂,”医生拍了拍她的脸,“我还没碰到你的牙齿。”
  她停下尖叫,睁开一只眼看了看医生,有点尴尬。
  “放松,现在不会疼的,等抽神经时再给你打麻药。”这个时候,医生又有点像哄小孩跟她回家的老巫婆。
  梁见飞听到这句话,果然不那么紧张了。医生开始工作,项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抬手看看表,七点半了。肚子已经过了饥饿的顶点,他猜想她也是吧,说不定她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原来他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他不禁苦笑,她不过是牙疼。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变得可以……牵动他的心了。
  外面是冬夜的寒冷,屋内却很温暖,窗上因此布满了雾气,看不清窗外的世界。这一年终于即将结束,再过几天就是新的一年,他想起小时候总是对新年很期待,天真地以为,所有痛苦和不愉快的回忆都会被留在过去,一遍遍地想:就会变好了,就会好的!
  可是生活并没有真的变好——当然也并没有一再变差,准确地说,生活是以它自己的规律在变化着,从不考虑人们内心的期盼。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早就习惯于静静地打开盒子,接受盒子里的东西,不论是苦是甜。
  梁见飞又开始尖叫起来,这次像是真的疼,医生一边安慰一边问她哪里需要打麻药。
  他忽然想,她也是这样的吗?接受盒子里所有的一切?
  不……他知道,她比他更积极地看待人生,也许这就是他觉得她与众不同的地方。
  “啊!疼……”
  只不过——他幽默地想——在看牙医这件事上例外。
  他站起身,走过去,伸出手掌贴在她微汗的额头上,以一种哄人的口吻说:
  “好了,忍一忍,就快好了。”
  四(下)
  米白色的墙上有各种斑驳的痕迹,可以看得出来是每天打扫但因为太陈旧而变得扫不干净,墙上的那只钟一直在走,却给人“不知道时间准不准”的印象,现在正是十点十分。角落里有一台叶片上积满了灰尘的立式空调,轰隆隆地工作着,店堂里的桌子和椅子像是新换过的,可是即便如此也不会使这家专卖馄饨的小店看上去焕然一新。项峰低下头看着面前的白色搪瓷碗,碗口有一块缺角,于是他转了转,使缺角处换到自己的正对面。顺着这块缺角往前看,是梁见飞在狼吞虎咽。
  “嗯……好吃……”她一边的牙齿刚刚补完,医生关照两小时内不能使用,所以她只能用另一边的牙齿咬合。
  项峰忍不住说:“你要是穿得再破旧一点,就会有人怀疑我是人贩子。”
  她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回答:“我有一天半没怎么吃东西了……不管冷的热的,碰到牙齿都疼……”
  他无奈地摇头:“如果我不逼你去看医生,你打算忍到什么时候?”
  她一边吞着馄饨,一边思考:“这个……我也不知道……”
  项峰苦笑,有些人就是这样,在工作或为人处事上能够做到杀伐决断,可是一旦面对小小的病痛,就举着“精神胜利法”的旗帜,情愿折磨自己也不愿意去医院。
  吃过饭,他表示要送她回家,她先是客气地推辞了一番,在发现确实很少有出租车经过这里之后,还是高兴地答应了。他扯了扯嘴角,她还真是……不做作。
  也许是解决了牙疼这个隐患,又酒足饭饱,梁见飞一下子活跃起来,两人之间那种本能般的针锋相对也随之消失。
  “其实,有时候想想,你样子虽然讨人厌,但是心肠还不坏。”她说。
  “……谢谢。”他没好气地答道。
  “如果你肯改一改脾气的话,说不定很受女人欢迎——就像项屿那样。”
  “……”他敬谢不敏。
  “你们两兄弟不太像,甚至有点截然相反。”
  “嗯……不知道‘项悟’以后长大了是什么脾性。”他故意说。
  “啊,你听子默说了……”
  “这么‘响亮’的名字恐怕也只有你想得出来。”
  梁见飞傻笑了两声,不知道是为了掩饰尴尬还是真的在笑,项峰常常觉得她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人,每当他试着用他那百转千回的智慧揣测她的时候,她的理由却往往是显而易见得简单。
  然后,车厢内的气氛忽然安静下来,他专心地开车,她专心地看着窗外。有车要从旁边的车道强行挤到他们前面去,项峰稍稍踩了刹车,那人就上去了。
  “畜生。”梁见飞忍不住骂。
  项峰却只是微微一笑:“一些人仅仅是因为不合情理地超车就要被骂‘畜生’,可是另一些人做了禽兽不如的事却没有人来指责他们,这个世界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得对。”
  他的嘴角还是带着笑容:“所以,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只不过,我一直不太能理解的是,为什么很多人都喜欢来超我的车。”
  “因为你的车太显眼了。”她也笑。
  项峰努了努嘴,不置可否。
  两人又沉默着,直到梁见飞忽然问:“你的生活就只是写作吗?”
  “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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