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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

_12 托尔斯泰(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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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五点钟,天还很黑。中央阵地的军队、后备队和巴格拉季翁的右翼均未出动,但是左翼的步兵、骑兵和炮兵纵队都从宿营地起身,开始动弹起来了,他们务必要离开高地,前去进攻法军的右翼,根据进军部署迫使其右翼溃退至波希米亚山区。他们把各种用不着的东西扔进篝火中,一阵冒出的浓烟刺激着他们的眼睛。这时分天气很冷,四下里一片漆黑。军官们急急忙忙地饮茶,用早餐,士兵们嘴嚼干面包,急促地顿足,聚集在篝火对面取暖,他们把剩下的货棚、桌椅、车轮、木桶,凡是不能随身带走的用不着的东西都抛进木柴堆,一起烧掉。奥军的纵队长在俄国部队之间来来往往,充当进军的前驱和先知。一当奥国军官在团长的驻地附近出现,兵团就动弹起来:士兵们从篝火旁边跑开,把烟斗藏在靴筒中,把袋子藏在大车上,各人拿起火枪来排队。军官们扣上制服的钮扣,佩戴军刀,挎起背包,一面吆喝,一面巡视队列,辎重兵和勤务兵都在套车、装好行囊、扎好车子。副官、营长和团长都骑上战马,在胸前画着十字,向留下来的辎重兵发出最后的命令、训令,委托他们办理各项事务;这时候可以听见几千人的单调的脚步声。纵队正在启程,不知去向,因为四周挤满了许多人,因为篝火在冒烟,因为雾气越来越浓,所以他们非但看不见出发的地点,而且也看不见纵队开进的地点。
  行进中的士兵就像战船上的水兵似的,被他自己的兵团所围住、所限制、所领导。无论他走了多么远的路,无论他进入多么奇怪的、人所不知而且危险的纬度地带,随时随地在他周围出现的总是那些同事、那些队伍、那个叫做伊万·米特里奇的上士、那只叫做茹奇卡的连队的军犬、那些首长,就像水兵那样,随时随地在他周围出现的总是兵船上的那些甲板、桅杆和缆绳。士兵不常想知道他的战船所处的纬度地带,但在作战的日子,天晓得是怎么回事,在军队的精神世界里不知从哪里传来一种大家都觉得严肃的声调,它意味着具有决定意义的、欢天喜地的时刻的临近,引起一种不符合军人本性的好奇心。士兵们在作战的日子心情激动而兴奋,极力地越出自己兵团的志趣范围,他们静听、谛视、贪婪地打听周围发生的情况。
  雾气很浓,虽已黎明,而在十步路以外什么都看不清。一株株灌木仿佛是一头头大树,平地仿佛是陡岸或坡道。到处,从四面八方都有可能碰上十步路以外看不清的敌人。但是纵队还是在雾气沉沉的不熟悉的新地方走了很久,一会儿下山或上山,一会儿绕过花园和院墙,不过到处都没有碰见敌人。相反,时而在前面,时而在后面,士兵们从四面发现,我们俄国的纵队也沿着那个方向前进。每个士兵心里都觉得高兴,因为他知道,还有许多、许多我们的官兵也朝他走的那个方向,即是朝那未知的方向前进。
  “你瞧,库尔斯克兵团的人也走过去了。”有人在队伍中说。
  “我的老弟,我们的许多军队被募集起来,多极了!昨天晚上我瞧了一下,大家生火了,简直看不见尽头。总而言之,真像莫斯科!”
  虽然纵队的首长之中没有任何人走到队伍前面去和士兵们谈话(正像我们在军事会议上看见的那样,纵队的列位首长心绪欠佳,并对他们采取的军事行动表示不满,因此只是执行命令而已,虽然士兵们像平时一样都很愉快地去参加战斗,特别是去参加进攻的战斗,但是首长们都不去关心使士兵开心的事)。大部分军队在浓雾之中行走了一小时左右后,应当停止前进,但在各个队列中蔓延一种令人厌恶的极为紊乱的意识。这种意识是怎样传播的,很难断定,不过这种意识一成不变地、异常迅速地泛滥着,就像谷地的流水难以发觉地、不可抗拒地奔流不息。这一点是无容置疑的。如果俄国的军队缺乏盟邦,孤军作战,那末,十之八九,在这种所谓紊乱的感觉变成共信之前,还要度过漫长的时间,但是现在大家都怀着诚挚的异常高兴的心情把这种紊乱的原因归咎于头脑不清的德国人,大家都深信,这种有害的紊乱是香肠商人(辱骂德国人的外号)一手制造的。
  “干嘛停止前进了?是不是给挡住了?是不是碰到法国佬?”
  “不是的,没听见什么。要不然,会放枪的。”
  “可不是,催促别人出动,出动了,又没头没脑地站在战地中间,——这些可恶的德国人把什么都搞混了。真是一帮头脑不清的鬼东西!”
  “我真想把他们送到前头去。要不然,他们恐怕会蜷缩在后头。瞧,现在空着肚皮栖在这儿哩。”
  “怎么?快走到那儿吗?据说,那些骑兵挡住了道路。”军官说。
  “咳,可恶的德国人连自己的土地都不熟悉哩。”另一名军官说道。
  “你们是哪一师的?”副官驰近时喊道。
  “第十八师的。”
  “那你们干嘛待在这里呀!你们早就应该走到前面去,现在这样子到夜晚也走不过去的。”
  “瞧,这真是愚蠢的命令;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这名军官走开时说道。
  然后这名军官走过去了,他忿怒地喊叫,说的不是俄国话。
  “塔法——拉法,他喃喃地说,根本听不清他说的话,”士兵模仿走开的将军时说,“我真要把他们这些卑鄙的家伙枪毙掉!”
  “吩咐在八点多钟到达目的地,可是我们还没有走完一半路。这算什么命令啊!”四面传来重复的话语声。
  部队满怀着强烈的感情去作战,这种感情开始转变成懊丧,转变成仇恨;痛恨糊涂的命令,痛恨德国人。
  一片混乱的原因在于,左翼的奥国骑兵行进时,最高首长认为,我们的中心阵地离右翼太远,于是吩咐全部骑兵向右方转移。几千人的骑兵在步兵前面推进,步兵不得不等待。
  奥国纵队长和俄国将军在前方发生冲突。俄国将军大声吆喝,要求骑兵部队停止前进,奥国人极力地证明,犯有过失的不是他,而是最高首长。当时,部队感到苦闷,垂头丧气,于是停在原地不动。耽搁一小时以后,部队向前推进,终于向山下走去。山上的雾霭渐渐地散开,而在部队经过的山下,雾气显得更浓了。在雾气弥漫的前方传来一阵又一阵枪声,在不同的间隔中,最初的枪声没有节奏。特啦哒……哒哒,之后越来越有节奏,频率也越来越大,霍尔德巴赫河上开始交战了。
  因为俄国人没有预料到在山下的河上会遇见敌人,他们在大雾之中意外地碰上敌人了,他们没有听到最高首长激励士兵的话,部队中普遍存在着一种意识:已经迟到了。主要是,在浓雾之中看不见自己前面和周围的任何东西,俄国人懒洋洋地、行动迟缓地和敌人对射,向前推进一点,又停下来,没有及时地接到首长和副官的命令,他们没有去找自己的部队,却在雾气沉沉的不熟悉的地区徘徊寻路。走下山去的第一、第二、第三纵队就是这样开始战斗的。库图佐夫本人待在第四纵队,它驻扎于普拉茨高地。
  浓雾依然弥漫于山下,这里开始战斗了。山上天气晴朗,但是一点也看不见前面的动静。正如我们推测的那样,敌人的全部兵力是否盘踞在十俄里以外的地方,抑或滞留在这一片雾霭之中,——八点多钟以前谁也不知道实情。
  时值早晨九点钟。雾霭犹如一片汪洋大海弥漫于山下的洼地,但是在高地上的施拉帕尼茨村,天气十分晴朗。由数位元帅陪伴的拿破仑驻扎在这个高地上。雾霭的上方,晴朗的天空一片蔚蓝。圆球状的太阳就像深红色的空心的大浮标,在乳白色的雾海海面上荡漾。非但所有法国部队,而且拿破仑本人及其司令部都未驻扎在那几条小河的对面,都未驻扎在索科尔尼茨村和施拉帕尼茨村洼地对面,当时我们打算占领村后的阵地,并在该地开战;他们驻扎在小河的这边,离我军很近,因此拿破仑用肉眼都能把我军的骑兵和步兵分辨清楚。拿破仑骑着一匹阿拉伯的灰色的小马,身穿一件他在意大利作战时穿的蓝色军大衣,站在他的元帅们前面几步路远的地方。他默默无言地凝视那几座宛如雾海中浮现的山岗,俄国部队远远地沿着山岗向前推进;他并倾听谷地传来的枪声。那时他的消瘦的脸上,没有一块肌肉在颤动,闪闪发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一个地方。他的设想原来是正确的。俄国部队部分地沿着下坡路走进了毗连沼泽和湖泊的谷地,朝着沼泽湖泊的方向推移,一部分官兵空出他打算进攻并且认为是阵地的关键的普拉茨高地。他在雾霭中望见,普拉茨村附近的两座大山之间形成的洼地上,俄国纵队都朝着一个方向向谷地前进,刺刀闪烁着亮光,他们一个跟着一个在雾海中逐渐地消失。他昨日夜晚接到了情报,前哨在深夜听见车轮声和脚步声,俄国纵队没有秩序地行进,依据这种种情形来推测,他清楚地看出,盟军都认为他正位于自己的远前方,在普拉茨高地附近向前推进的几个纵队构成俄国军队的中心,这个中心削弱到这种程度,以致足以顺利地予以攻击,但是他尚未开始战斗。
  今日是他的一个隆重的纪念日——加冕周年纪念日。黎明前,他微睡数小时,觉得心旷神怡,精力充沛,他怀着万事亨通的幸福心情,纵身上马,向田野驰去。他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观看从雾霭里显露出来的高地,他那冷淡的脸上有一种理应享受人间幸福的、特别自信的神情,就像是处于热恋之中的幸福少年脸上常有的表情。元帅们站在他身后,不敢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时而观看普拉茨高地,时而观看一轮从雾霭里浮现出来的太阳。
  当太阳完全从雾霭中探出头来并用它那耀眼的光芒照射田野和雾霭的时候(仿佛他所期待的只是开战的这一天),他从美丽而洁白的手上脱下一只手套,用它给几个元帅打个手势,发出开战的命令。几个元帅在副官们的伴随下朝着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几分钟以后法国军队的主力便向普拉茨高地迅速地挺进,俄国部队正向左边的谷地走去,普拉茨高地显得愈益空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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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点钟,库图佐夫骑马前赴米洛拉多维奇的第四纵队前面的普拉茨村,第四纵队必须接替已经下山的普热贝舍夫斯基纵队和朗热隆纵队。他向前面的兵团官兵打招呼,发出前进的命令,并且表明他本人试图统率这个纵队。他驰至普拉茨村之前,停止前进。总司令的许多侍从中包括安德烈公爵,他站在总司令后面。安德烈公爵觉得自己既激动又兴奋,既稳重又沉着。这是一个人在他期待已久的时刻来临时常有的一种感觉。他坚信今天正是他的土伦之战的日子或者是阿尔科拉桥之战的日子。这事件是怎样发生的,他不知道,但是他坚信事件是会发生的。他熟悉我军的地形和处境,就像我军之中的任何一人也同样熟悉这些情形。现在显然用不着考虑应怎样实行他个人的战略计划,它已经被他遗忘了。安德烈公爵已经在领会魏罗特尔的计划,他一面考虑那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还提出一些新见解,这是一些要求他具备敏锐的理想力和坚毅的性格的见解。
  在雾蒙蒙的左边的洼地上,传来了望不见的军队之间的互相射击声。安德烈公爵仿佛觉得,有一场集中火力的战斗将在那里爆发,那里会遇到阻碍,“我将被派往某地,”他想道,“我将要带着一个旅,或者一个师在那里举着战旗前进,摧毁我面前的一切障碍。”
  安德烈公爵不能漠不关心地望着从他身旁走过的各营官兵的旗帜。他望着旗帜,心里总是想着,这也许正是那面旗帜,我必须举着它走在我们部队的前头。
  黎明前,夜里的雾霭在高地上只留下一层转化为露水的白霜,那雾霭还像乳白色的海洋一般弥漫于谷地之中。左边的谷地里什么都看不清楚,我们的部队沿着下坡路走进谷地,从那里传来一阵射击声。昏暗而清净的苍穹悬挂在高地的上方,右面是巨大的球状的太阳。远前方,雾海的彼岸可以望见林木茂盛的山岗,敌军想必驻扎在这几座山岗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隐约可见。近卫军正向右边走进雾气腾腾的地方,那里传来马蹄声和车轮声,刺刀有时分闪闪发光;在左边的村庄后面,许多一模一样的骑兵向附近驰来,又在雾海之中隐没了。步兵在前前后后推进。总司令站在村口,让部队从他身边走过去。是日早晨,库图佐夫显得疲惫不堪,有几分怒色。从他身旁走过的步兵没有接到命令就停止前进,显然不知是什么在前面把它挡住了。
  “请您干脆说一声,将部队排成几个营纵队,迂回到村庄后面去,”库图佐夫对那个驰近的将军愤怒地说,“将军大人,阁下,您怎么不明白,当我们走去攻击敌人的时候,在村庄的这条街上的狭窄的地方是不能拉开队伍的。”
  “大人,我原来打算在村后排队。”将军答道。
  库图佐夫愤怒地笑了起来。
  “您要在敌人眼前展开纵队,这样做那太好了,那太好了!”
  “大人,敌人还离得很远。根据进军部署……”
  “进军部署,”库图佐夫气忿地喊道,“是谁说给您听的?
  ……给您什么命令,请您照办吧。”
  “是的,遵命。”
  “monchev”涅斯维茨基轻言细语地对安德烈公爵说,“levieuxestd’unehumeurdechien.”①
  一名奥国军官戴着一顶绿色羽饰宽边帽,穿着一套白色制服,骑马走到库图佐夫面前,他代表皇帝向他提问:“第四纵队是不是已经参战了?”
  库图佐夫不回答他,转过脸去,他的视线无意中落在他旁边站着的安德烈公爵身上。库图佐夫看见博尔孔斯基,他那讥刺而凶狠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好像意识到,他的副官对发生的事件没有什么过失。他不回答奥国副官的问话,却把脸转向博尔孔斯基,说道:
  “Allezvoir,moncher,silatroisiemedivisionadepasselevil-lage.Dites-luides’arreteretd’attendremesorBdres.”②
  安德烈公爵刚刚走开,他就叫他停下来。
  “Etdemandezlui,silestirailleurssontpostes,”他补充说,“Cequ’ilsfontcequ’ilsfont!”③他自言自语地说,一直不回答奥地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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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喂,亲爱的,老头子的情绪很不好。
  ②法语:我亲爱的,听我说,看看第三师是不是从村子里走过去了。吩咐它停止前进,听候我的命令。
  ③法语:“您问问,是否已布置尖兵。他们在做什么事呀,在做什么事呀!”
  安德烈公爵骑着马跑去执行被委托的事务。
  他赶过了在前面走的几个营,就叫第三师停止前进,他相信,我们的纵队前面的确没有散兵线。在前面行进的兵团的团长对总司令命令布成散兵线一事感到非常诧异。团长满怀信心,自以为前面还有部队,敌人不会盘踞在近于十俄里的地方。真的,前面除了空旷的被浓雾遮蔽的、向前倾斜的地段而外,什么也望不见。安德烈公爵代表总司令命令下级弥补过失之后,便骑马跑回去了。库图佐夫还站在原地不动,现出衰迈的老态,将他那肥胖的身躯俯在马鞍上,合上眼睛,沉重地打着哈欠。部队已经不向前推进了,士兵们把枪托放下站着。
  “好,好,”他对安德烈公爵说,又把脸转向将军,这位将军手里拿着一只表,他说左翼的各个纵队已从坡地走下来,应该向前推进了。
  “大人,我们还来得及,”库图佐夫打哈欠时说道,“我们还来得及!”他重说一遍。
  这时候,库图佐夫后面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的各个兵团请安的声音,这种声音开始迅速地临近于进军中排成一字长蛇阵的俄国纵队的全线。可以看见那个领受叩安的人快要来了。当库图佐夫领头的那个兵团的士兵高声呼喊的时候,他骑在马上向一旁走了几步,蹙起额角,回头看看。有一连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的骑士好像在普拉茨村村外的路上奔驰而来。其中二人在其余的骑士前面并骑地大步驰骋着。一人身穿黑制服,头上露出白帽缨,骑在一匹英国式的枣红马背上,另一人身穿白制服,骑着一匹乌骓。这就是两位由侍从伴随的皇帝。库图佐夫站在队列中,做出老兵的样子,向站着的部队官兵发出“立正!”的口令并且举手行礼,向皇帝面前走去。他的整个外貌和气派蓦地改变了。他带着一副唯唯诺诺、不明事理的下属的模样,流露出装模作样的恭敬的神态向皇帝面前走来,举手行礼,显然令人厌恶,亚历山大皇帝感到十分诧异。
  令人不悦意的印象仅似晴空的残云,掠过了皇帝那年轻而且显得幸福的面孔,旋即消逝了。微恙痊愈之后,他今天比博尔孔斯基首次在国外奥尔米茨阅兵场上,看见他时更瘦弱,但在他那俊秀的灰色眼睛中,令人惊叹的庄重与温厚的神情兼而有之,他那薄薄的嘴唇上现出他能流露的各种表情,主要是心地善良而且天真无邪的青年的表情。
  在奥尔米茨阅兵式上,他比较威严,而在这里他比较愉快而且刚健。在疾驰三俄里之后,他的面部有点儿发红,他勒住战马,缓了一口气,掉转头来望望他的侍从们和他一样年轻、一样兴致勃勃的面孔。恰尔托里日斯基、诺沃西利采夫、博尔孔斯基公爵、斯特罗加诺夫和另外一些侍从,个个都是衣着华丽、心情愉快的青年。他们骑着被精心饲养、不同凡俗、微微冒汗的骏马在皇帝背后停步了,他们面露微笑,彼此交谈着。费朗茨皇帝是个长脸的、面颊绯红的青年,身子挺直地骑着一匹标致的乌骓。他忧虑地、从容不迫地向四周环顾。他把一名身穿白色制服的副官喊到自己身边,不知向他问了一句什么话。“他们大概是在几点钟动身的。”安德烈公爵在观察自己的老友时,面露笑容,他心里这样想了一阵,每当回忆国王接见他的情景时,他不禁流露出这种微笑。在二位皇帝的侍从中,有近卫军和兵团中精选出来的俄奥两国的英姿勃勃的传令军官。调马师们在他们中间牵着若干匹沙皇备用的、披上绣花马被的标致的御马。
  这些疾驰而至的出色的青年,使那闷闷不乐的库图佐夫的司令部焕发出青春、活力和对胜利的自信,正如一股田野的清新空气忽然被吹进令人窒闷的房间一样。
  “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您干嘛还不开始?”亚历山大皇帝急忙把脸转向库图佐夫,说道,他同时毕恭毕敬地望望弗郎茨皇帝。
  “陛下,我正在等待。”库图佐夫一面回答,一面恭恭敬敬地向前弯下腰来。
  皇帝侧起耳朵,微微地皱起眉头,表示他还没有听清楚。
  “陛下,我正在等待,”库图佐夫重复自己说的话(当库图佐夫在说“我正在等待”这句话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发现,库图佐夫的上唇不自然地颤栗了一下),“陛下,各个纵队还没有集合起来。”
  国王听见了,可是看起来,他不喜欢这句回答的话;他耸耸微微拱起的肩膀,向站在身旁的诺沃西利采夫瞥了一眼,这种眼神仿佛在埋怨库图佐夫似的。
  “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要知道,我们不是在皇后操场,各个兵团没有来齐以前,那里不会开始检阅的。”国王又望望弗朗茨皇帝的眼睛说道,仿佛是邀请他参加阅兵,否则就请他听听他讲话,但是弗朗茨皇帝继续朝四下张望,没有去听他讲话。
  “国王,因此就没有开始,”库图佐夫用洪亮的嗓音说道,仿佛预防可能听不清楚他说的话,这时候,他脸上有个地方又颤栗了一下。“国王,之所以没有开始,是因为我们不在阅兵式上,也不在皇后操场上。”地清晰而明确地说。
  国王的侍从霎时间互使眼色,他们的脸上流露着不满和责备的神态。“无论他多么老迈,他不应当,决不应当那样说话。”这些面孔表达了这种思想。
  国王聚精会神地凝视库图佐夫的眼睛,等待他是否还要说些什么话。而库图佐夫恭恭敬敬地低下头来,看样子也在等待。沉默延续了将近一分钟。
  “但是,陛下,只要发出命令。”库图佐夫抬起头来,说道,又把语调变成迟钝的不很审慎的唯命是从的将军原有的语调。
  他驱马上路,一面把纵队司令米洛拉多维奇喊到跟前,把进攻的命令交给他了。
  部队又行动起来,诺夫戈罗德兵团的两个营和阿普舍龙兵团的一个营从国王身旁开走了。
  当阿普舍龙的一营人走过的时候,面色绯红的米洛拉多维奇没有披军大衣,穿着一身制服,胸前挂满了勋章,歪歪戴着一顶大缨帽,疾速地向前驰骋,在皇帝面前猛然勒住战马,英姿勃勃地举手敬礼。
  “将军,上帝保佑您。”国王对他说。
  “Mafoi,sire,nousferonscequequiseradansnotrepossibilite,sire,”①他愉快地回答,但是他那蹩脚的法国口音,引起皇帝的侍从先生们的一阵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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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陛下,我们要办到可能办到的一切事情。
  米洛拉多维奇急剧地拨转马头,站在国王背后几步路远的地方。国王的在场使得阿普舍龙兵团的官兵感到激动和兴奋,他们步调一致,雄赳赳地、轻快地从两位皇帝及其侍从身边走过去。
  “伙伴们!”米洛拉多维奇用那洪亮、充满自信而且愉快的嗓音高喊了一声,显然,这一阵阵的射击声、战斗的期待、英姿飒爽的阿普舍龙兵团官兵的外表、以及动作敏捷地从两位皇帝身边经过的苏沃洛夫式的战友们的外貌,使他感到极度兴奋,以致忘记了国王在场,“伙伴们,你们现在要攻占的不是第一个村庄啊!”他高声喊道。
  “我们都乐于效命!”士兵们高呼。
  国王的御马听见突然的呐喊,猛地往旁边一窜。这匹早在俄国就驮着国王检阅的御马,在奥斯特利茨这个战场上忍受着国王用左脚心不在焉的踢蹬,如同在玛斯广场一样,它听见射击声就竖起耳朵,它既不明了它所听见的射击声的涵义,也不明了弗朗茨皇帝乘坐的乌骓与它相邻的涵义,也不明了骑者是日所说的话语、所想的事题、所感觉到的一切的涵义。
  国王面露笑容,指着英姿飒爽的阿普舍龙兵团的官兵,把脸转向一位近臣,不知说了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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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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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库图佐夫在副官们的伴随下跟在卡宾枪手背后一步一步地缓行。
  他尾随于纵队之后骑行半俄里左右,便在两条大路岔道口附近的一幢孤零零的无人管理的房子旁边止步了(大概是从前的酒馆)。两条大路向山下延伸,部队都沿着两条大路向前推进。
  雾霭开始渐渐地散开,莫约在两俄里以外的地方,可以看见对面高地上的敌军。山下的左方,射击声听来更加清晰了。库图佐夫停住了脚步,和一位奥国将军谈话。安德烈公爵站在他们背后稍远的地方,凝视着他们,他把脸转向一名副官,想向他要台望远镜。
  “您瞧瞧,您瞧瞧,”这个副官说着,他不望那远方的部队却沿着他前面的一座大山向下望去。“这是法国人啊!”
  两位将军和几名副官互相争夺,抓起了一台望远镜。大家的脸色忽然变了,个个流露着惊骇的神态。大家原以为法国人在二俄里以外,可是出乎意外,他们忽然在我们面前出现了。
  “这是敌人吗?……不是啊!是的,您看,敌人……一定是……这是怎么回事?”可以听见众人的说话声。
  安德烈公爵在右下方,离库图佐夫至多五百步远的地方,用肉眼望见冲上山来迎击阿普舍龙兵团官兵的密密麻麻的法国纵队。
  “看,法国纵队,紧要关头来到了!这事儿与我有关。”安德烈公爵想了想,于是策马走到库图佐夫跟前。
  “应当阻止阿普舍龙兵团的人马,”他大声喊道,“大人!”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一切都被硝烟遮蔽了,传来近处的枪声。离安德烈公爵两步路远的地方可以听见一声幼稚的惊惶失措的喊叫:“喂,弟兄们,停下来!”这一声喊叫仿佛是一道口令。大家一听见喊声就急忙逃命。
  混乱的人群愈益增多,一齐向后退却,跑至五分钟以前部队从两位皇帝身边走过的那个地方。叫这一群人站住不仅十分困难,而且本人也不能不随同人群退却。博尔孔斯基只是力求不落在人群背后,他不停地向四下张望,感到困窘不安,他无法了解他面前发生的情况。涅斯维茨基装出一副凶恶的样子,满脸通红,相貌完全变了,他向库图佐夫大声喊道,如果他不马上离开,他必将被俘。库图佐夫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他取出一条手帕,没有回答。他的面颊上流出了鲜血。安德烈公爵从人群中挤过去,走到他跟前。
  “您负伤了么?”他问道,勉强忍住了,下颌才没有颤抖。
  “伤口不在这里,而是在那里!”库图佐夫说,一面用手帕紧紧按着受伤的面颊,一面指着奔跑的官兵。
  “叫他们站住!”他喊了一声,同时他也许深信,叫他们站住是不可能的,于是驱马向右边疾驰而去。
  又蜂拥而至的一群逃跑者,把他拖在一起向后撤退了。
  密密麻麻的部队拼命地奔跑,只要窜进了人群中间,就很难走出来。有个什么人喊道:“走吧!干嘛要磨磨蹭蹭!”就在这时,有个人转过头来对天开枪,有个人鞭挞库图佐夫本人乘坐的战马。侍从的人数少了一半以上,库图佐夫和他们很费劲地才从左面的人流中钻出来,朝着近处隐约可闻的炮声隆隆的地方驰去。安德烈公爵好不容易才从奔跑的人群中挤出来,力图不落在库图佐夫背后,他从硝烟弥漫的山坡上看见了还在射击的俄国炮台和向它附近跑来的法国官兵。俄国步兵驻守在地势略高的地方,他们既没有前去支援炮队,也没有随着奔跑的士兵朝一个方向退却。有一位将军骑着战马离开了步兵,向库图佐夫跟前走去。库图佐夫的侍从只剩下四人,个个都脸色苍白,沉默地彼此对看着。
  “叫这些坏蛋站住!”库图佐夫指着奔跑的士兵,气喘吁吁地对团长说,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是对这些话的报应似的,一枚枚子弹有如一群雏鸟掠过兵团和库图佐夫的侍从的上空,发出嗖嗖的响声。
  法国人攻打炮台,看见库图佐夫之后,对他开枪射击,随着这一阵齐射,团长急忙抓住自己一条腿,几名士兵倒下了,一名举看军旗站立的下级准尉,放开手里的军旗,这面军旗摇摇晃晃,倒下了,架在邻近的士兵的枪上。士兵们没有听见口令就开始射击。
  “啊呀!”库图佐夫露出绝望的神情闷声闷气地说,他回头看了一下。“博尔孔斯基,”他低声地说,因为意识到自己年老体弱,声音颤抖了。“博尔孔斯基,”他指着溃散的营队,又指着敌人,低声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可是,当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安德烈公爵就感觉到羞愧和愤怒的眼泪涌进了他的喉头,于是他翻身下马,向军旗面前走去。
  “伙伴们,前进!”他用儿童般的尖锐的嗓音喊了一声。
  “你看,这就是军旗!”安德烈公爵心中想着,他抓起旗杆,高兴地听着想必正是向他射来的子弹的啸声。有几个士兵倒下了。
  “乌拉!”安德烈公爵喊道,他勉强擎起一面沉重的军旗,向前跑去,他心中坚信,全营都会跟随着他跑步前进。
  诚然,他独自一人仅仅跑了几步路。一个士兵,又一个士兵行动起来了。全营都高喊“乌拉”,跑步前进,并且赶到他前面去了。这个兵营的士官跑到了前面,他拿起那面因为太重而在安德烈公爵手中摇摇晃晃的军旗,但是他马上就被击毙了。安德烈公爵又急忙拿起军旗,拖着旗杆,带领一营人跑步前进。他看见前面有我们的炮兵,其中一些人正在战斗,另一些人抛弃大炮,向他迎面跑来;他也看见法国的步兵,他们正在抓着炮兵的马,掉转那大炮。安德烈公爵带领一营人走到了离大炮二十步远的地方。他听见上空的子弹不停地呼啸,他的左右两旁的士兵不住地呻吟,一个个都倒下来。但是他不观望他们,他所凝视的只是在他前面——炮台上发生的事情。他清晰地看见一个歪歪戴着高筒军帽的头发棕红的炮兵的身影,他从一端拖着洗膛杆,而法国士兵却抓着另一端把它拖过去。安德烈公爵清楚地看见这两个人的不知所措而又凶恶的面部表情,看起来,他们并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干什么?”安德烈公爵一面想道,一面瞧着他们。
  “既然这个棕红色头发的炮兵没有武器,他为什么不跑呢?为什么法国人不刺杀他呢?如果法国人想起自己的枪,用刺刀刺杀他的话,他连跑都来不及了。”
  诚然,另一个法国人向前斜提着枪,朝这两个拼搏的人面前跑来,头发棕红的炮兵怀着夺得洗膛杆的胜利者的喜悦心情,还不明了等待他的是什么,他的命运已被决定了。但是安德烈公爵没有看见这件事怎样结束。他仿佛觉得,近在咫尺的某个士兵好像抡起胳臂将一根坚硬的棍子朝他头部使劲地打去。虽然疼痛得不太厉害,但是主要的是,他觉得很不好受,因为这一阵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妨碍他去望清他所观看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倒了吗?我的两腿发软了。”他想了一会儿,仰面倒下了。他睁开眼睛,希望看清楚,两个法国人和一名炮兵的搏斗有什么结局,也想知道,这个头发棕红的炮兵是否被打死,几门大炮是否被夺走,抑或保存下来。但是他什么都看不见。除开天空——高高的天空,虽不太明朗,但毕竟是广阔无垠的高空,此外他的上方什么都没有了,灰色的云彩在天际慢慢移动。“多么寂静,多么雄伟,完全不是我跑步前进时那个样子,”安德烈公爵想了想,“不是我们奔跑、喊叫和战斗时那个样子,完全不是两个法国人和一个炮兵脸上流露出凶恶和惊惶失措、互相拉扯洗膛杆时那个样子,完全不是广阔无垠的高空里的云彩慢慢移动时那个样子。我原先怎么看不见这一片高空呢?我终于认识它了,我觉得自己多么幸福。是啊!除开这广阔无垠的天空而外,什么都是虚幻,什么都是欺骗。除开它,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但是除开静寂和安宁,甚至连天空也没有,什么都没有。谢天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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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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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点钟,巴格拉季翁的右翼还没有开始战斗。巴格拉季翁公爵不想同意多尔戈鲁科夫开始一场战斗的要求,并想推卸自己的责任,他因此建议多尔戈鲁科夫派人前去请示总司令。巴格拉季翁知道,假如被派出的人员没有被打死(被打死的可能性很大),假如他甚至能够找到总司令,这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那么从分隔左右两翼的约莫七俄里的间距来看,被派出的人员在傍晚以前也赶不回来。
  巴格拉季翁用他那毫无表情的睡眠不足的大眼睛望望他的侍从们,罗斯托夫因为激动和期待而不由地楞住的那张童稚的脸首先引起了他的注目。他于是派他去见总司令。
  “大人,如果我在遇见总司令以前先遇见陛下,那要怎样呢?”罗斯托夫举手敬礼时说道。
  “您可以禀告陛下。”多尔戈鲁科夫连忙打断巴格拉季翁的话,说道。
  罗斯托夫交接了值班工作后,黎明前睡了几个钟头,觉得自己很愉快、勇敢、坚定,他的动作强劲而有力,他对自己的幸福充满信心,生气勃勃,仿佛一切都轻松愉快,一切都可以付诸于实现。
  这天早上他的一切愿望都实现了,打了一场大仗,他参加了战斗,而且还在骁勇的将军麾下充任传令军官,不仅如此,他还受托前往库图佐夫驻扎地,或则觐见国王陛下。早晨的天气晴朗,他的坐骑很听使唤。他心中感到愉快和幸福。接获命令后,他便驱马沿着一条阵线奔驰而去。巴格拉季翁的部队还没有投入战斗,停留在原地不动,罗斯托夫起初沿着巴格拉季翁的部队据守的阵线骑行,他后来驰进乌瓦罗夫骑兵部队占据的空地,并在这里发现了军队调动和准备战斗的迹象,他走过乌瓦罗夫骑兵部队驻扎地之后,已经清晰地听见自己前面传来的阵阵炮声。炮声越来越响亮。
  在那早晨的清新空气中,现已不像从前那样在不同的时间间隔里传来两三阵枪声,接着就听见一两阵炮声;而在普拉茨高地前面的山坡上可以听见被那频频的炮声打断的此起彼伏的枪声,炮声的频率很大,有时候没法分辨清这几阵炮声的差别,炮声融汇成一片隆隆的轰鸣。
  可以看见,火枪的硝烟仿佛沿着山坡互相追逐,来回地奔腾,火炮的浓烟滚滚,渐渐散开,连成一片了。可以看见在硝烟中刺刀闪耀的地方,一群群步兵和随带绿色弹药箱的炮兵的细长的队伍行进着。
  站在小山岗上的罗斯托夫将战马勒住片刻,以便仔细观察前面发生的情况,可是不管他怎样集中注意力,他丝毫也没法明白,也不能分析发生的情况;不知是些什么人在那硝烟弥漫的地方不停地向前移动,不知是些什么部队正在前前后后不断地推进;但是为什么?他们是些什么人?到哪里去?简直没法弄明白。这种情景、这些声音不仅在他身上没有引起任何泄气或胆怯的感觉,相反地给他增添了坚毅和精力。
  “喂,再加点——再加点劲呀!”他在思想中面对这些声音说,继而策马沿着战线奔驰而去,愈益深入已经投入战斗的军队之中。
  “那里将要发生什么情况,我不知道,可是一切都很顺利啊!”罗斯托夫想道。
  罗斯托夫从某些奥国的部队近旁驰过后,就已发现,下一段战线的部队(这是近卫军)已经投入战斗了。
  “那样做岂不更妙!我在附近的地方观察一下。”他想了想。
  他几乎沿着前沿阵线骑行前进。有几个骑者向他奔驰而来。这是我们的枪骑兵,他们溃不成军,从进攻中败退下来。罗斯托夫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无意中发现一个鲜血淋漓的枪骑兵,他继续疾驰而去。
  “这件事与我无关!”他想了想。他还没有走到几百步远,就有一大帮骑着黑马、身穿闪闪发亮的白色军装的骑兵在一整片田野里出现了,他们从左面截断他的去路,迳直地向他奔驰而来。罗斯托夫纵马全速地飞跑,想从这些骑兵身旁走开,如果他们仍以原速骑行,他就能够躲开他们,但是他们正在加快步速,有几匹战马飞速地奔驰起来了。罗斯托夫愈益清晰地听见他们的马蹄声和那兵器的铿锵声,愈益清晰地看见他们的马匹、身形、甚至于面孔。这是我们的近卫重骑兵,他们去进攻迎面走来的法国骑兵。
  近卫重骑兵一面驰骋,一面微微地勒住战马。罗斯托夫已经望见他们的面孔,并且听见那个骑着一匹纯种马全速迅驰的军官发出的口令:“快步走,快步走!”罗斯托夫担心自己会被压倒,或被拖进一场攻击法军的战斗中,于是沿着战线使尽全力地催马疾驰,仍旧来不及避开他们这些人。
  靠边站的近卫重骑兵是个身材魁梧的麻面的男人,他看见自己面前那个难免要相撞的罗斯托夫之后,便凶狠狠地皱起眉头。如果罗斯托夫没有想到挥起马鞭抽打重骑兵的战马的眼睛,他准会把罗斯托夫随同他的贝杜英打翻在地的(和这些高大的人与马相比,罗斯托夫觉得自己身材矮小而且软弱无力)。这匹沉甸甸的身长二俄尺又五俄寸的黑马抿起耳朵,猛然往一边窜去,可是麻脸的重骑兵用那巨大的马刺使劲地朝它肋部刺去,战马摇摇尾巴,伸直脖子,更快地奔跑起来了。几名重骑兵一从罗斯托夫身边过去,他就听见他们的喊声:“乌拉!”他回头一看,望见他们前面的队伍和那些陌生的大概佩戴有红色肩章的法国骑兵混杂在一起。再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因为炮队立刻从某处开始射击,一切被烟雾笼罩住了。
  当这几名重骑兵从他身旁走过、隐没在烟雾中时,罗斯托夫心中犹豫不决,他是否跟在他们背后疾速地骑行,或是向他需要去的地方驰去。这是一次使法国人自己感到惊奇的重骑兵发动的十分顺利的进攻。罗斯托夫觉得可怖的是,他过后听到,此次进攻之后,这一大群身材魁梧的美男子,这些骑着千匹战马从他身旁走过的极为卓越的富豪子弟、年轻人、军官和士官生只剩下十八人了。
  “为什么我要羡慕,我的机运走不掉,我也许立刻就会看见国王!”罗斯托夫想了想,就继续向前疾驰而去。
  他走到步兵近卫军近旁时,发现一枚枚炮弹飞过了步兵的队列和它周围的地方,之所以有此发现,与其说是因为他听见炮弹的啸声,毋宁说是因为他看见士兵们脸上流露出惊慌不安的神色,军官们脸上流露出不自然的威风凛凛的表情。
  他从步兵近卫军兵团的一条阵线后面驰过的时候,他听见有个什么人喊他的名字。
  “罗斯托夫!”
  “什么?”他没有认出鲍里斯时,应声喊道。
  “怎么样,我们到了第一线!我们的兵团发动过进攻!”鲍里斯说道,脸上流露着幸福的微笑,这是头一次上火线的年轻人时常流露的微笑。
  罗斯托夫停下来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说道,“怎么样了?”
  “击退了!”鲍里斯兴奋地说,变得健谈了。“你可以设想一下吗?”
  鲍里斯开始讲到,近卫军官兵在某处停留,看见自己前面的部队,以为是奥军,这些部队突然间发射出一枚枚炮弹,近卫军才知道,他们已经到达第一线,出乎意料地投入战斗。
  罗斯托夫没有听完鲍里斯说话,就驱马上路。
  “你上哪里去?”鲍里斯问道。
  “受托去觐见陛下。”
  “瞧,他在这儿!”鲍里斯说道,他仿佛听见,罗斯托夫要拜看“殿下”,而不是“陛下”。
  他向他指了指站在离他们百步路远的大公,他头戴钢盔,身穿骑兵制服上装,拱起双肩,蹙起额角,对那面色苍白的奥国军官大声呵斥一通。
  “要知道这是大公,而我要叩见总司令或国王。”罗斯托夫说完这句话,就策马出发。
  “伯爵,伯爵!”贝格喊着,他和鲍里斯一样兴致勃勃,从另一边跑到前面来,“伯爵,我的右手负伤了(他说着,一面伸出血淋淋的、用手帕包扎的手腕给他看),我还是留在队伍里。伯爵,我左手能持军刀,我们姓冯·贝格的一族,个个是英雄豪杰。”
  贝格还想说些什么话,但是罗斯托夫没有把话听完,便继续骑行。
  罗斯托夫走过了近卫军驻地和一片空地,为了不致于遭遇重骑兵进攻那样的事情,他不再窜入第一线,而是远远绕过那个可以听见至为剧烈的枪炮射击声的地点,沿着预备队的阵线向前驰去。骤然在他自己前面,在我们的部队的后面,在他无论怎样也料想不到会有敌人出现的地方,他听见了近处的枪声。
  “有这种可能吗?”罗斯托夫想了想,“敌人在我军的后方么?不可能,”罗斯托夫想了想,忽然他为自己、为战事的结局而感到惊恐。“可是,无论怎么样。”他想了想,“现在用不着迂回前进。我应当去找这里的总司令,假如一切已经毁灭了,那末我的事业也就随着大家一起毁灭了。”
  罗斯托夫向普拉茨村后被各兵种占据的空地越往前走,他心里突然产生的不祥的预感就越应验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向谁射击呢?谁在射击呢?”罗斯托夫站在俄奥两国的士兵身旁时问道,这一群群混成一团的士兵奔跑着,截断了他的去路。
  “鬼才知道他们呢?把他们统统揍死!全完蛋啦!”一群群逃跑的士兵和他一样不能确切地明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用俄国话、德国话和捷克话回答他。
  “打德国鬼子!”有一人吼道。
  “让他们这帮叛徒见鬼去吧!”
  “ZumHenkerdieseRussen!…”①这个德国人嘟哝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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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语:这些俄国人见鬼去吧!
  有几个伤兵在路上行走。咒骂声、喊声、呻吟声汇合成一片轰鸣。枪声停息了,后来罗斯托夫才知道,俄国士兵和奥国士兵对射了一阵。
  “我的天啊!这是怎么回事?”罗斯托夫想道,“这里是国王每时每刻都可能看见他们的地方……不是的,想必只是几个坏蛋干的。这会过去的,不是那么回事,不可能,”他想道,“不过,要快点、快点从他们这里走过去!”
  罗斯托夫脑海中不会想到失败和逃亡的事情。虽然他也看见,正是在普拉茨山上,在他奉命去寻找总司令的那座山上还有法国的大炮和军队,但是他不能,也不愿意相信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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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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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斯托夫奉命在普拉茨村附近寻找库图佐夫和国王。但是他们非但不在此地,甚至连一位首长亦无踪影,此地只有一群群溃散的各种部队的官兵。他驱赶着已经疲惫的马,想快点穿过这些人群,但是他越往前走,这些人群就显得更加紊乱。他走到一条大路上,各种四轮马车、轻便马车、俄奥两军各个兵种的伤兵和未受伤的士兵都在这条大路上挤来挤去。这一切在法国炮队从普拉茨高地发射的炮弹的异常沉闷的隆隆声中,发出嗡嗡的响音,混成一团,蠕动着。
  “国王在哪里?库图佐夫在哪里?”罗斯托夫拦住什么人,就问什么人,可是没有获得任何人的回答。
  最后他抓住一个士兵的衣领,强迫他回答。
  “哎,老兄!大家早就跑了,向前面溜跑了!”士兵对罗斯托夫说,一面挣脱,一面在笑着什么。
  罗斯托夫放开这个显然喝得酩酊大醉的士兵之后,便拦住一位长官的勤务兵或是调马师牵着的马,开始诘问勤务兵。勤务兵告知罗斯托夫,大约一小时前有人让国王乘坐四轮轿式马车沿着这条大路拼命地疾驰而去,国王负了伤,很危险。
  “不可能,”罗斯托夫说,“想必是别人。”
  “我亲眼见过,”勤务兵说道,脸上流露出自信的冷笑。
  “我该认得国王了;我在彼得堡看见他多少次啊。他坐在四轮轿式马车上,看上去脸色太苍白。只要他将那四匹乌骓套上马车,我的爷啊,他就轰隆轰隆地从我们身边疾驰而去。好像我应该认得这几匹御马和马车夫伊利亚·伊万诺维奇,好像他除开沙皇而外,就不替他人赶车。”
  罗斯托夫催马想继续往前驰骋。一名从他身旁走过的负伤的军官转过脸来和他谈话。
  “您要找谁呀?”军官问道,“找总司令吗?他被炮弹炸死了,他就在我们团里,他的胸部中弹了。”
  “没有给炸死,负伤了。”另一名军官改正了他说的话。
  “是谁呀?库图佐夫吗?”罗斯托夫问道。
  “不是库图佐夫,哦,想不起他是什么人。横竖一样,幸存的人不多了。瞧,您到那里去吧,到首长们集合的那个村子去吧。”这名军官指着霍斯蒂拉德克村时说道,旋即从身旁走过去了。
  罗斯托夫一步一步地缓行,他不知道,现在要找什么人,目的何在。国王负伤了,这一仗可打输了。眼下不能不相信这件事。罗斯托夫朝着人家指给他看的那个方向驰去,在远处可以望见塔楼和教堂。他急急忙忙赶到哪里去呢?“若是国王和库图佐夫甚至还活着,没有负伤,那么要对他们说些什么话呢?”
  “大人,请您从这条路去吧,在那条路上走真会给打死的,”这个士兵对他喊道,“在那条路上走会被打死的!”
  “噢,你说什么话!”另一名士兵说道,“他要到哪儿去呀?
  从那条路上走更近。”
  罗斯托夫思忖了一会,朝着人家告诉他会被打死的那个方向疾驰而去。
  “现在横竖一样:既然国王负了伤,难道我还要保护自己么?”他想道。他驰入那个从普拉茨高地跑下来的人员死亡最多的空地。法国官兵还没有占领这个地方,而那些还活着或已负伤的俄国官兵老早就放弃了这个地方。每俄亩就有十至十五名伤亡人员,就像良田中的一垛垛小麦似的,躺在战场上。伤员二三人一道慢慢地爬行,可以听见他们那逆耳的、罗斯托夫有时认为是假装的喊叫和呻吟。罗斯托夫纵马飞奔,以免看见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他觉得胆寒起来。他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性命,而是他所需要的勇敢精神,他知道,看见这些不幸者的情状,他的勇敢豪迈必将动摇不定。
  因为战场上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了,法军于是对这个布满伤亡战士的疆场停止射击了,在看见那个沿着战场骑行的副官之后,便用大炮对他瞄准,扔出了几枚炮弹。他因为听见可怕的呼啸,因为看见周围的一具具死尸的惨状,给他造成了恐怖的印象,并且使他怜惜自己。他心中想起母亲最近写的一封信。“设若她现在看见我在这儿,在这个战场上,几门大炮对着我瞄准,她会产生何种感想?”他想道。
  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俄国部队驻扎在霍斯蒂拉德克村,即使紊乱,但秩序大有改善。法军的炮弹已经不会落到这里来了,射击声好像隔得很远了。这里的人们清楚地看见,而且都在谈论,这一仗是打输了。无论罗斯托夫去问什么人,谁也没法告诉他,国王在哪里,库图佐夫在哪里。有些人说,国王负伤的消息是真实的,另一些人说,这个消息不符合事实,可以说,所以会有这一则虚假的消息,是因为那个随同皇帝的其他侍从走上战场、惊惶失措、面色惨白的宫廷首席事务大臣托尔斯泰伯爵确实乘坐国王的四轮轿式马车,离开战场,向后撤退了。有一名军官对罗斯托夫说,在那村后的左方,他看见一位高级首长,他于是便往那里去了,他并不指望找到什么人,只是为了使他自己的良心纯洁罢了。罗斯托夫大约走了三俄里,并且绕过了最后一批俄国部队,他在四周围以水沟的菜园附近看见两位站在水沟对面的骑士。其中一人头戴白缨帽,不知怎的罗斯托夫心里觉得这人很面熟,另一位不相识的骑士正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罗斯托夫仿佛认识这匹骏马)走到了水沟前面,他用马刺刺马,放松缰绳,轻快地跃过菜园的水沟。一片片尘土从那匹马的后蹄踩过的路堤上塌落下来。他猛然调转马头,又跳回水沟对面去了,他毕恭毕敬地把脸转向头戴白缨帽的骑士,和他谈话,显然想请他如法炮制一番。罗斯托夫仿佛认得骑士的身形,骑士不知怎的吸引了罗斯托夫的注意力,他否定地摇摇头,摆摆手,罗斯托夫只凭这个姿势就立刻认出他正是他为之痛哭的、令人崇拜的国王。
  “可是他不能独自一人置身于空旷的田野之中,”罗斯托夫想了想。这时候亚历山大转过头来,罗斯托夫看见了深深印入他脑海中的可爱的面容。国王脸色苍白,两腮塌陷,一对眼睛眍进去,尽管如此,他的面庞倒显得更加俊秀,更加温顺了。罗斯托夫感到幸运,因为他确信,国王负伤的谣言并非事实。他看见皇帝,感到无比幸福。他知道,他能够,甚至应当径直地去叩见国王,把多尔戈鲁科夫命令他传达的事情禀告国王。
  可是他像个谈情说爱的青年,当那朝思暮想的时刻已经来临他得以单独和她约会时,他浑身颤抖,呆若木鸡,竟不敢说出夜夜梦想的心事,他惊惶失措地向四下张望,寻找援助,或者觅求拖延时日和逃走的机会,而今罗斯托夫已经达到了他在人世间渴望达到的目标,他不知道怎样前去叩见国王,他脑海中浮现出千万种心绪,他觉得这样觐见不很适宜,有失礼仪,令人受不了。
  “怎么行呢!趁他独自一人心灰意冷之时,我前去叩见他陛下,竟然感到高兴似的。在这悲哀的时刻,一张陌生的面孔想必会使他感到厌恶和难受,而且现在,当我朝他望一眼就会感到心悸、口干舌燥的时候,我能够对他说些什么话!”在他为叩见国王原想表达的千言万语中,现在就连一句话也想不到了。那些言词多半是在其他场合下才倾吐出来,多半是在凯旋和举行盛典的时刻才倾吐出来,而主要是在他一旦身受重创、生命垂危,国王感谢他的英勇业绩,即是说在他行将就木,要向国王表示他以实际行动证明他的爱戴之忱时,他才倾吐这番言词。
  “而且,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这一仗也打败了,至于向右翼发布命令的事情,我要向国王请示什么呢?不对,我根本就不应该走到国王面前去,不应该破坏他的沉思状态。我与其遇见他那忧郁的目光,听见他那厉声的责备,我毋宁千死而不顾。罗斯托夫拿定了主意,怀着忧悒和绝望的心情走开了,但仍不断地回头望着那位踌躇不前的国王。
  当罗斯托夫前思后想,悲伤地离开国王的时候,上尉冯·托尔无意中走到那个地方,看见了国王,他径直地向他跟前走去,替他效劳,帮助他徒步越过水沟。国王想休息片刻,他觉得身体欠适,于是坐在苹果树下,托尔在他身边停步了。罗斯托夫怀着妒嫉和懊悔的心情从远处看见,冯·托尔心情激动地对国王说了很久的话,国王显然大哭了一场,他用一只手捂住眼睛,握了握托尔的手。
  “我原来也可以处在他的地位啊!”罗斯托夫暗自思量,好不容易他才忍住了他对国王的遭遇深表同情的眼泪,他完全失望地继续向前走,他不知道现在要往何处去,目的何在。
  他那绝望的心情之所以更加强烈,是因为他觉得,他本身的软弱是他痛苦的原因。
  他原来可以……不仅仅可以,而且应该走到国王跟前去。这是他向国王表示忠诚的唯一的机会。可是他没有利用这个机会……“我干了什么事啊?”他想了想。他于是拨转马头,朝他看见皇帝的那个地方跑回去了,可是在水沟对面,现已空无人影了。只有一辆辆四轮马车和轻便马车在路上行驶着。罗斯托夫从一个带篷马车车夫那里打听到,库图佐夫的司令部驻扎在辎重车队驶去的那个离这里不远的村子里。罗斯托夫跟在车队后面走去了。
  库图佐夫的调马师牵着几匹披着马被的战马在罗斯托夫前面走。一辆大板车跟在调马师后面驶行,一个老仆人头戴宽边帽、身穿短皮袄、长着一双罗圈腿尾随于车后。
  “季特,季特啊!”调马师说道。
  “干嘛?”老头儿心不在焉地答道。
  “季特!去打小麦吧。”
  “嗳,傻瓜,呸!”老头儿怒气冲冲地吐了一口唾沫,说道。沉默地走了半晌,又同样地开起玩笑来了。
  下午四点多钟,各个据点都打了败仗。一百多门大炮均已落入法军手中。
  普热贝舍夫斯基及其兵团已经放下武器。其他纵队的伤亡人数将近一半,溃不成军,混作一团地退却了。
  朗热隆和多赫图罗夫的残馀部队,在奥格斯特村的池塘附近和堤岸上,人群混杂地挤来挤去。
  下午五点多钟,只有奥格斯特堤坝附近才能听见剧烈的炮声,法国官兵在普拉茨高地的侧坡上布置了许多炮队,向撤退的我军鸣炮射击。
  后卫部队的多赫图罗夫和其他人,聚集了几个营的官兵,正在回击那些跟踪追逐我军的法国骑兵。暮色开始降临了。多少年来磨坊主老头戴着尖顶帽,持着钓鱼杆,坐在这条狭窄的奥格斯特堤岸上安闲地钓鱼,他的孙子卷起衬衣的袖口,把手伸进坛子里逐一地翻转挣扎着的银光闪闪的鲜鱼;多少年来,摩拉维亚人头戴毛茸茸的皮帽,身穿蓝色短上装,坐在满载小麦的双套马车上,沿着这条堤岸安闲地驶行,这些人身上粘满了面粉,赶着装满白面的大车又沿着这条堤岸驶去,——而今在这条狭窄的堤岸上,那些由于死亡的恐惧而变得面目可憎的人们在载货大车和大炮之间、马蹄之下和车轮之间挤挤擦擦地走动,互相践踏,直至死亡,他们踩在行将死去的人们身上往前走,互相残杀,仅仅是为着走完几步后也同样被人击毙。
  每隔十秒钟就有一颗炮弹挤压着空气,发出隆隆的响声,或者有颗手榴弹在这密集的人群中爆炸,杀死那些站在附近的人,把鲜血溅在他们身上。多洛霍夫的一只手负了伤,他带着十个自己连队的士兵步行着(他已经晋升为军官),他的团长骑在马上,这些人就代表了全团的残部。四周的人群蜂拥而来,把他们卷走,排挤到堤坝前面,停止前进了,因为前面有匹马倒在大炮下面,一群人正在把它拖出来。还有一颗炮弹击毙了他们后面的人,另一颗落在前面,竟把鲜血溅在多洛霍夫身上。一群人绝望地向前靠拢,蜷缩在一起,移动了几步,又停止下来。
  “走完这一百步,想必就能得救;再站两分钟,想必会丧命。”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
  多洛霍夫站在一群人中间,向堤坝边上直冲过去,打倒了两个士兵,他奔跑到池塘的滑溜溜的冰面上。
  “转个弯!”地在脚底下噼啪作响的冰上蹦蹦跳跳时喊道,“转个弯!”地向着大炮喊道,“冰经得住!……”
  他站在冰上,冰经住了,但是塌陷了一点,而且发出噼啪的响声,快要迸裂了。显然,它不仅在大炮底下或是人群的脚下,甚至在他一个人的脚下都会陷下去。人们注视着他,蜷缩在岸边,还不敢走下去。团长骑着战马停在堤岸前面,面对多洛霍夫举起手,张开口。骤然间有颗炮弹在人群的上方低低地飞来,发出一阵呼啸声,人们个个都弯下腰去。有样什么东西扑通一声落到潮湿的地方,那位将军和他的战马一同倒在血泊里。谁也没有朝将军瞥上一眼,谁也没有想到把他扶起来。
  “走到冰上去!沿着冰面走去!走吧!转向一旁吧!还是没有听见呀!走吧!”一枚炮弹击中将军后,可以听见无数人在叫喊,他们自己并不知道在喊叫什么,为什么喊叫。
  最后一排大炮中有一门登上了堤岸,拐了个弯,开到冰上去了。一群群士兵开始从堤岸上跑到冰冻的池塘里去。那些在前面行走的士兵中,有一人的脚下的冰块破裂了,一条腿落进水里,他原想站稳身子,但却陷入了齐腰深的水中。几个站在他附近的士兵趑趄不前了,炮车的驭手勒住了马,但是从后面还可以听见一片呐喊声:“走到冰上去,干嘛站住,走啊,走啊!”人群中也传来可怕的喊声。那些站在大炮周围的士兵向战马挥动着手臂,鞭打着马匹,叫它们拐弯,向前推进。那些马儿都离开堤岸,起步了。原先经得住步兵践踏的冰面塌陷了一大块,沿着冰面行走的四十来个人,有的前倾,有的后仰,互相推挤地落入水中,快要淹死了。
  一颗颗炮弹仍然发出均匀的啸声,扑通扑通地落在冰上、水中,不断地落在挤满堤坝、池塘和池岸的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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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正躺在普拉茨山上他拿着旗杆倒下的那个地方,身上流淌着鲜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正在轻声地、凄厉地、孩提般地呻吟。
  时近黄昏,他不再呻吟,完全安静下来了。他不知道他那不省人事的状态持续了多久。忽然他觉得自己还活着,他的头颅像炸碎似地剧痛,十分难受。
  “这个高高的天空在哪里,这个我至今还不知道,现时才看见的高高的天空在哪里?”这是他脑海中首先想到的事情。
  “这种痛苦,我并不晓得。”他想了想。“是的,我迄今一无所知,一无所知。可是我在哪里呢?”
  他开始谛听并且听见渐渐临近的马蹄声和用法语说话的声音。他张开了眼睛。他的上方仍旧是那高高的天空和飘浮得更高的云彩,透过云彩可以看见蔚蓝的无边无际的天空。他没有转过头来,没有望见那些只凭马蹄声和谈话声就能判明已经向他驰近、停止前进的人们。
  向他驰近的骑者是拿破仑和随行的两名副官。波拿巴在视察战场时发出最后的命令:加强那射击奥格斯特堤坝的炮台,并且审视战场上的伤亡战士。
  “Debeauxhommes!”①拿破仑瞧着一名战死的掷弹兵说。他俯卧着,后脑勺发黑,脸埋在土里,一只已经变得僵硬的手伸得很远很远。
  “Lesmunitionsdespiecesdepositionsontépuiseés,sire!②”这时有一名从射击奥格斯特村的炮台所在地驰来的副官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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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光荣的人民!
  ②法语:陛下,再也没有炮弹了!
  “Faitesavancercellesdelareserve,”①拿破仑说道,向一旁走了几步,在那仰卧的安德烈公爵跟前停步了,旗杆被扔在安德烈公爵的身边(法军已夺去军旗,将它作为战利品)。
  “Voilaunelellemost,”②拿破仑瞧着博尔孔斯基说。
  安德烈公爵心中明白,这正是指他而言,拿破仑说了这番话。他听见有人把这个说话的人称为sive。③但是这些话他听起来就像听见苍蝇发出嗡嗡的声音,他非但不感兴趣,而且不予以理会,听后立刻忘记得一干二净。他的头部感到一阵灼痛,他觉得他的血液快要流完了,他看见他的上方的遥远的高高的永恒的天空。他知道这是拿破仑——他心目中的英雄,但是在这个时刻,与他的内心和那一望无垠的高空以及空际的翔云之间所发生的各种情况相比较,他仿佛觉得拿破仑是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在这个时刻,不管什么人站在他跟前,不管谈到什么有关他的事情,他都满不在乎,他感到高兴的只是,人们都在他面前停步,他所冀望的只是,人们都来援救他,使他得以复生,他觉得生命是如此宝贵,因为地现在对它的理解有所不同了。他鼓足了全身的力气,想使自己的身体微微地移动一下,发出一个什么音来。他软弱无力地移动一下脚,发出怜悯他自己的微弱而痛苦的呻吟。
  “哦!他还活着,”拿破仑说,“把这个青年抬起来,(Cejeunehomme)送到裹伤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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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吩咐从后备队中把炮弹运去。
  ②法语:这才是善终。
  ③法语:陛下。
  说完这句话,拿破仑便迎着拉纳元帅走去,这位元帅脱下礼帽,向皇帝面前驰来,一面微露笑容,一面恭贺胜利。
  后来安德烈什么都不记得了,因为有人把他搁在担架上,担架员行走时引起的震荡和在裹伤站探测伤口,使他感到阵阵剧痛,他因此失去知觉。到了白昼的尽头,他才苏醒过来了,这时候他和其他一些俄国的负伤军官、被俘军官一并被送到野战医院。在转移时他觉得自己的精力已稍事恢复,已经能够环顾四周,甚至能够开口说话了。
  在他苏醒后他首先听到的是法国护卫军官讲的几句话,他急急忙忙地说:
  “要在这儿停下来,皇帝马上驾临了,目睹这些被俘的先生会使他感到高兴的。”
  “现在,俘虏太多了,俄国的军队几乎全部被俘了,这事儿大概会使他厌烦的。”另一名军官说道。
  “啊,竟有这样的事!据说,这位是亚历山大皇帝的整个近卫军的指挥官。”第一名军官指着那个身穿重骑兵白色制服的被俘的俄国军官时说道。
  博尔孔斯基认出了他在彼得堡上流社会中遇见的列普宁公爵。另一名年方十九岁的男孩站在他身旁,他也是一名负伤的重骑兵军官。
  波拿巴策马疾驰而来,他勒住战马。
  “谁是长官?”他看见这些俘虏后说道。
  有人说出了上校列普宁公爵的名字。
  “您是亚历山大皇帝的重骑兵团团长吗?”拿破仑问道。
  “我指挥过骑兵连。”列普宁回答。
  “伟大统率的赞扬是对士兵的最佳奖赏。”列普宁说。
  “我很高兴地给予您奖赏,”拿破仑说,“这个站在您身边的年轻人是谁?”
  列普宁公爵说出中尉苏赫特伦的名字。
  拿破仑朝他瞥了一眼,面露微笑地说道:
  “Ilestvenubienjeunesefrotteranous。”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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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他硬要闯来和我们打仗,太年轻了。
  “年轻并不妨碍我当一名勇士,”苏赫特伦用那若断若续的嗓音说。
  “回答得很好,”拿破仑说道,“年轻人,前程远大。”
  为了充分展示战利品——俘虏,安德烈公爵也被摆到前面来,让皇帝亲眼瞧瞧,他不能不引起皇帝的注意。看来拿破仑想起他在战场上见过他,于是向他转过脸来说话,说话时使用的正是“青年”(jeunehomme)这个称呼,博尔孔斯基衬托以“青年”二字头一次映入他的记忆中。
  “唔,是您,青年人?”他把脸转向他,说道。“您觉得怎样?我的勇士。”
  虽然,五分钟以前安德烈公爵可以对抬他的士兵们说几句话,但是,现在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拿破仑,沉默无言了……他仿佛觉得,在这个时刻,与他所看见和所理解的正直而仁慈的高空相比较,那使拿破仑着迷的各种利益是如此微不足道,他仿佛觉得,他心目中的英雄怀有卑鄙的虚荣和胜利的欢愉,竟是如此渺小,——以致使他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而且,因为流尽了鲜血,他虚弱无力,痛苦不堪,等待即将来临的死亡,这在他心中产生了严肃而宏伟的思想,而这一切与之相比照,显得如此无益和微不足道。安德烈公爵端详着拿破仑的一双眼睛,心里想到丰功伟绩的渺小,谁也不能弄明白其涵义的生命的渺小,而且想到死亡的毫无价值,事实上在活人当中谁也不能理解和说明死亡的意义。
  皇帝没有等他回答,就扭过脸去,临行时他对一名长官说:“叫他们照料这些先生,把他们送到我的野营地去,叫我的医生拉雷给他们检查伤口。列普宁公爵,再见。”于是他驱马向前奔驰而去。
  他的脸上流露着自满和幸福的光彩。
  这几名抬安德烈公爵的士兵摘下了那尊公爵小姐玛丽亚挂在哥哥身上的、偶然被他们发现的金质小神像,但是他们看见皇帝温和地对待战俘,于是就急忙把小神像还给他了。
  安德烈公爵没有看见是谁怎样地又把小神像挂在他身上了,但是那尊系有细金链的神像忽然悬挂在他胸前的制服上。
  “那就太好了,”安德烈公爵望了望那尊他妹妹满怀厚意和敬慕的心情给他挂在胸前的小神像,心中思忖了一下,“如果一切都像公爵小姐玛丽亚脑海中想象的那样简单而明了,那就太好了。假如知道,在这一生要在何方去寻找帮助,在盖棺之后会有什么事件发生,那就太好了!如果我目前能够这样说:老天爷,饶了我吧!……那么我会感到何等幸福和安宁!可是我向谁说出这句话呢?或则向那个不明确的、不可思议的力量诉说——我不仅不能诉诸于它,而且不能用言词向它表达:这一切至为伟大,抑或渺小,”他喃喃自语,“或则向公爵小姐玛丽亚缝在这个护身香囊里的上帝诉说吗?除开我所明了的各种事物的渺小和某种不可理解的、但却至为重要的事物的伟大而外,并无任何事物,并无任何事物值得坚信不移啊!”
  担架被抬了起来,出发了。担架一颠簸,他又会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发冷发热的状态更加剧烈了,他开始发谵语。对父亲、妻子和妹妹的叨念、对未来的想望,作战前夕他所体验到的温情、矮小的、微不足道的拿破仑的身躯和位于这一切之上的高空——便构成他在热病状态中所产生的模糊观念的主要基础。
  他脑海中浮现出童山的幽静生活和安逸的家庭幸福。他已经在享受这种幸福了,忽然间那个身材矮小的拿破仑在面前出现了,他流露出冷漠无情、愚昧平庸、因为别人不幸而显得幸运的眼神,于是痛苦和疑惑开始随之而生,唯有天空才应允赐予人以慰藉。这种种幻觉在凌晨之前已混为一团,继之汇合成朦胧的不省人事的昏厥状态,依据拿破仑的御医拉雷的意见,这种病情的结局十之八九是死亡,而不是痊愈。
  “C’estunsujetnerveuxetbilieux,”拉雷说。“Iln’enrechapperapas.”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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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这是个神经质的,易动肝火的人,他是不会复元的。
  安德烈公爵属于其他无可挽救的伤员之列,他已被交给当地居民照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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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六年初,尼古拉·罗斯托夫回家休假。杰尼索夫也正前往沃罗涅日城家中,罗斯托夫劝他同去莫斯科,并在他们家中住下。杰尼索夫在倒数第二站遇见一位同事,和他一起喝了三瓶葡萄酒,于是就挨近罗斯托夫,躺在驿用雪橇底部。虽然道路坎坷不平,但是当他驶近莫斯科时,他还没有睡醒。罗斯托夫愈益趋近莫斯科,他就愈益失去耐心了。
  “快到了吗?快到了吗?哎呀,这些讨厌的街道、小商店、白面包、路灯和出租马车!”当他们已经在边防哨所登记了假条,驶入莫斯科时,罗斯托夫想道。
  “杰尼索夫,我们已经到了!他还在睡呀!”他说道,把全身向前探出来,好像他希望用这个姿势来加快雪橇行驶的速度。杰尼索夫并没有回答。
  “你看,这就是十字路拐角,车夫扎哈尔时常在这里停车。你看,他就是扎哈尔,还是那匹马。这就是大家常去购买蜜糖饼干的铺子。喂!快到了吗?”
  “朝哪幢大楼走呢?”驿站马车夫问。
  “就是街道的尽头,向那幢大楼走过去,怎么看不见!这就是我们的楼房。”罗斯托夫说道,“这不就是我们的楼房么!”
  “杰尼索夫!杰尼索夫!马上就到了。”
  杰尼索夫抬起头,咳嗽几声清清喉咙,什么话也没有回答。
  “德米特里,”罗斯托夫把脸转向那个坐在车夫座上的仆人说,“这不就是我们家里的灯光么?”
  “是的,少爷。老爷书斋里射出了灯光。”
  “还没有睡吗?啊?你认为怎样?”
  “留神,你别忘了,你马上给我拿件骠骑兵穿的新上衣来。”罗斯托夫抚摸着最近蓄起来的胡髭,补充说。
  “喂,你快赶吧,”他对驿站马车夫喊道。“瓦夏,醒醒吧。”
  他把脸转向那个又低下头来打着盹儿的杰尼索夫说。
  “喂,你快赶吧,给你三个卢布喝酒,快赶吧!”当那雪橇开到离门口只有三幢房子那样远的地方,罗斯托夫喊道。他好像觉得,那几匹马还没有起步。后来那辆雪橇向右转,开到了门口,罗斯托夫看见了灰泥已经脱落的屋檐、台阶、人行道上的柱子。他在驶行时就从雪橇中跳了出来,向门斗跑去。屋子不动地屹立着,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仿佛无论什么人走进屋里来都与它毫不相干似的。门斗里没有人影了。
  “我的天啊!一切都顺遂吧?”罗斯托夫想了想,心里极度紧张地停了片刻,旋即经过门斗和他熟悉的、歪歪斜斜的梯子拼命地往前跑。门拉手很不干净,伯爵夫人因此时常大发雷霆,然而就是那个门拉手,仍然是那样轻而易举地给拉开了。
  接待室里点着一根很明亮的蜡烛。
  米哈伊洛老头儿睡在大木箱上。随从的仆役普罗科菲力气很大,掀得起马车的尾部,他坐着,用布条编织着鞋子。他望望敞开的那扇门,他的冷淡的昏昏欲睡的表情忽然变得又惊恐又喜悦了。
  “我的老天爷!年轻的伯爵!”他认出年轻的伯爵后大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亲爱的!”普罗科菲激动得浑身颤栗,急忙地向客厅门前冲去,也许是想去禀告,但看来他又改变了主意,走了回来,就俯在少爷的肩膀上。
  “大家都很健康吗?”罗斯托夫挣脱他的一只手问道。
  “谢天谢地!还是要谢天谢地!刚才吃过了饭啊!大人,让我来看看您!”
  “都很顺遂么?”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罗斯托夫完全忘记了杰尼索夫,他并不希望有人抢在前头去禀告,于是脱下皮袄,踮着脚尖跑进这个昏暗的大厅。样样东西还是老样子,还是那几张铺着绿呢面的牌桌,还是那个带有灯罩的枝形吊灯架,但是有人看见少爷了,他还没有来得及跑到客厅,就有什么人风驰电掣似的从侧门飞奔出来,拥抱他亲吻他。还有另一个、第三个这样的人从另一扇、从第三扇门里跳出来,仍然是拥抱,仍然是接吻,可以听见叫喊,可以看见愉快的眼泪。他不能分辨哪个人是父亲,他在哪里,哪个人是娜塔莎,哪个人是彼佳。大家同时叫喊,说话,同时吻他。只有母亲一人不在他们之中,这一点他是想到了。
  “可是我呢,不晓得……尼古卢什卡……我的亲人!”“瞧,他……我们的……我的亲人,科利亚①……全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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