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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繁华by无处可逃

_9 无处可逃(现代)
  他小心走在她身侧,引着她走上龙尾道,身后是长长的礼官队伍。
  龙尾道两侧站满了官员,维桑用眼角余光望去,只见乌泱泱一片,各色官服,各色陌生面孔,有些恍惚。
  “你看右首那个年轻人,便是元皓行。”许是为了缓解她此刻的紧张,江载初压低了声音同她说话。
  维桑不为人知地偏了偏头,目光恰好与那年轻人相撞。
  身上仿佛有清凌凌的水流落下来,她的脚步顿了顿。
  元皓行……明明年岁并不大,为何这双眼睛这般锋锐,仿佛能刺破自己的心事?维桑心中一惊,尽量从容着转回目光,不经意落在江载初所配的剑上,想了想,方道:“你腰上配的是何物?”
  “婚礼用的礼器。”他答道,“是把玉剑。”
  “我进了含元殿,你……你会陪着我么?”她只觉得手心渐渐潮湿,眼前这未知的一切,忽然令她升起惧意。
  “我会在。”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秀丽的侧颜,嫣红的薄唇,以及秀挺的鼻子……他一直刻意不在想,今日她穿着嫁衣,是多么美丽……而他陪在她身边的时光,却只剩下这数十步路而已。
  他要亲手将她,送至皇帝身边。
  从此深宫幽幽,再难相见。
  “你会在哪里?”她的声音几乎要哭出来。
  “你和皇帝之间。”他胸口一片透凉,“只要你抬头,我便在那里。”
  郡主入殿,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稍稍眯起眼睛。
  他的目光苛刻地又一次从头至尾打量维桑,最终停留在她珠帘后隐约的五官间。虽然已经听王祜说起过,可是眼前这穿着嫁衣的少女,竟是超出自己意料之外的秀美。她的目光透过那些玉珠,有些羞怯,亦有些安静地同他对望。
  是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
  皇帝心中一喜,安然坐着,将目光落在了她身边的宁王身上。他并没什么表情,比起往日,只是脸色略显苍白。
  唇角笑意加深了数分,皇帝招来身边内侍,低低吩咐了一句。
  两侧官员们鱼贯而入,礼官开始宣读诏书,待到宣读完毕,文武百官皆跪下,齐呼万岁。
  皇帝慢慢站起来,走向维桑。
  维桑亦是伏在地上,这针落可闻的殿中,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颗心砰砰直跳,就连脑子也是恍惚着的,一副又一副凌乱的画面四散飘逸。
  杏林中和他初遇,深夜的锦州城他拉着自己疾驰在小巷中,大雪纷飞的那一晚,他低下头,温柔的亲吻自己……
  可那些往事之中,大哥、父亲、阿嫂,却一个接一个的走了……战场枉死的兵士,流离失所的难民,卖妻鬻子的族人……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正在走向自己的男人!
  维桑伏在地上,那一刻,忽然觉得自己的情爱那样渺小。
  纷乱的思绪中,最为明晰的,是肩上的责任,和铺天盖地的恨意。
  她偏过头,静静等了片刻——果然,宁王感应到她的目光,亦轻轻抬起头,眼神似在无声询问。她的面容平静,只是暗暗用力咬破了舌尖,血腥的味道霎那间充满了口腔,心中无声地滑过三个字……对不起。
  终究冲他甜甜地笑了笑,红唇轻动。
  江载初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全身的热血涌上了脑海,淹没了自己所有的理智。
  百官之中,看到这细微动作的,只有元皓行。
  他心中滑过一丝疑虑,照理说,在这样的典礼中,他们不该这般眼神交汇。他莫名觉得有些不安,却见皇帝已经站在了郡主面前,笑着向她伸出手:“郡主远道而来,辛苦了。”
  嘉卉郡主慢慢直起身子,顺从地将手放在皇帝手中。
  皇帝牵起了她的手,转向众人,笑道:“众卿平身。”
  百官纷纷起身。
  当此时,宁王亦站了起来。
  皇帝与郡主离他只有三步之远。
  他大步跨上前,刷的抽出了腰间玉剑。
  因入殿之时,百官皆是搜过身,不许携带武器,宁王身上配着的玉剑因是礼器,玉质脆弱,自然没想到会成为此刻的凶器。
  ——这个举动太过意外,人人怔住,只呆呆看着中央立着的那三人。
  宁王一把推开了郡主,径直将那把剑插入皇帝后背。
  凌厉至极的冷风划过,皇帝下意识的往旁边一闪,堪堪避开,肩上龙袍却已经划破。
  他看到宁王赤红的眼睛,以及周身散发的戾气,大喊起来:“救驾!”
  禁卫军这才反应过来,抽出兵器从殿门口奔来。
  只是含元殿宽敞之极,他们奔来也需一段时间。大殿里一片混乱,皇帝身边的内侍颇为机灵,拿着手中拂尘重重格向宁王手中玉剑。
  卡啦一声,玉剑裂开成两截。
  宁王只是冷冷笑了笑,反手一掌将那内侍击得飞开,跨上一步,终究还是抓住了皇帝的衣襟。
  皇帝看着这个陌生人一般的弟弟,身子开始发抖:“你——你要做什么?!”
  宁王恍若未闻,双目赤红,神色极为可怖,右手用力,将手中碎裂的玉剑,嗤的一声,插入了皇帝的胸腔。
  皇帝的身子抽搐了数下,口中喷出一大蓬鲜血,顿时软倒在地上。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太后尖叫一声便晕了过去。
  而江载初刺出那一剑后,只是呆呆站着,任凭禁卫军将他拿下,竟是没有挣扎反抗。
  他双目中的赤红已经渐渐淡下去,心头那股邪火也被浇灭,只剩下茫然。
  刚才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看到维桑的眼神,耳中听到低低的咒语声,他便立刻抽离出了所有的意识,自己做过了什么?!
  御医已经赶了过来,查看了片刻,站起颤声道:“陛下……归天了!”
  江载初低头看了看自己前襟的血迹,地上碎裂的玉剑……是自己杀了皇帝?
  窒息感一层层浮上来,最后涌成巨大的浪潮,将自己席卷其中。
  他又怎么会中了邪一般,以手中玉剑弑杀皇帝?
  “中邪”……
  脑海中浮现这两个字,像是被一把锋锐至极的剑刺进了心脏,江载初下意识的转过头去找维桑。
  她已被侍女扶起,站在禁卫军身后,唇角嫣红,眼神却同他一样,有些恍惚。
  韩家是巫蛊世家,进京,遇袭,重伤,痊愈,弑君……
  仿佛有一根丝线将这一切串接起来。
  她一次次地说对不起他,原来如此——
  那把无形的剑又被深深送进去,锋刃狠狠的绞动,将一颗心碾成血肉模糊的肉泥。
  他那样信任她,心甘情愿地,将一切都给她。
  可原来,她一直在欺骗他。
  这个陷阱,是她亲手挖下的。
  她要他杀了皇帝,这样不会有人将这一场滔天之祸怪罪在蜀人身上……
  她要他……背弃一切,要他将这个帝国推入四分五裂的境地。
  这就是他倾心相爱的女子!
  他最后一次望向她。
  她的眼神终于抬起,与他交错,没有笑容,脸颊上分明带着脂粉,却神色苍白如同白纸。
  没有解释,没有心虚,什么都没有,只有茫茫的一片,死气沉沉。
  悲恸到了极致,江载初只想仰头大笑,可是浑身再没有半点力气。他喉间微微一甜,呛出一口鲜血,闭上了眼睛。
  朝堂上寂静无声,人心惶惶六神无主,阁老重臣们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出来主持这局面。
  直到元皓行越众而出,走至丞相王廷和身旁,低低说了两句话。
  王丞相回过神,走至众人面前主持大局。先令禁卫军将宁王押入天牢,又命御医看护太后,将嘉卉郡主与一众女眷送入内殿。
  朝堂上留下数位重臣,不过半个时辰,晋朝便推立了最年幼的皇帝。
  五个多月的皇子江希逸被立为新帝,由母亲妍妃、太皇太后辅政,即日登基。
  解决了最重要的帝国子嗣问题,便是如何处置宁王。
  后世将这一场议事称为“元熙密议”,参与者皆是当时朝廷上分量最重的官员。他们推立了新君后,独独在如何对待弑君的宁王问题上,两派意见相持不决。
  元皓行淡淡道:“诸位大人,新帝已立,宁王众目睽睽下弑君叛逆,决不能留着。理应快刀斩乱麻,即刻在狱中赐死。”
  简单的一句话,却如同一滴水落入滚烫的油锅之中,刺啦一声,激起强烈反应。
  “宁王敢这般当中行刺皇帝,又怎么会全无准备?”
  “冒失杀了宁王,只怕他西北旧部不答应——便是在京中,景家与他交好,又如何会袖手旁观?”
  ……
  愈是讨论,便愈发没个结果出来。待到最后,元皓行皱眉道:“我倒觉得,这次行刺,像是宁王随意为之,并无精心准备。”他顿了顿,“此刻宁王旧部尚未动手,若能一举将他杀了,他们也无可奈何。待到他们想到营救之法,才会天下大乱。”
  一众官员皆是持重之人,商议之后,依旧决定将宁王押在天牢中,待一一收缴了宁王旧部的兵权,再移交给大理寺行,依律处死。此外,嘉卉郡主尚未同皇帝成亲,突遭变故,亦不能视作后宫皇帝家眷,便送回原先驿馆处,再做处置。
  元皓行后来无数次想起,若是这一场廷议,晋朝大员们听了自己的建议,史书便会沿着另一个方向书写。可惜,那时自己资历尚浅,人微言轻,终究还是改变不了这个时代的命运。
  元熙五年六月十六日晚,数千黑甲武士强闯天牢,劫出江载初。
  事发后被软禁的景云从家中偷出城防鱼钥,在南门同众人汇合,拥簇着江载初出了京城,一路南去。
  景家家主是景云的伯父景贯,亲向新帝与太皇太后请罪,并率禁卫军出城追击。
  彼时元皓行站在城门口看着那支远去的军队,却轻轻摇头,心知已经来不及了。
  宁王回京前,皇帝特意将他的旧部打散,以防他拥兵自重。帝国全境,遍布那时的西北军。却不曾想,这样一来,却方便了他出逃至南方自己的封地——因这一路上,皆能遇到旧部,也能不断的吸纳新军。
  乱象已成,再无可挽回。
  已近七月,元皓行却觉得有些寒意,他静静看着城墙远处飘忽不定的云彩,忽听侍卫来报:“嘉卉郡主受了惊吓,在驿馆病逝。”
  “已死了?”元皓行悚然一惊,他心中还有许多疑团,还想要问问那位郡主。
  “太皇太后说她不祥之人,尸身已经火化了……”
  元皓行伸手揉了揉眉心,重又望向远方,想起那一日自己向皇帝建议由宁王迎娶嘉卉郡主。皇帝本已同意,未知周景华在一旁轻轻笑了一声。
  皇帝同元皓行的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元皓行道:“周大人有何高见?”
  “不,不……”周景华连忙直起身子,摆手道,“我同陛下想得一样,陛下了却一件心事,宁王也称了心呢。”
  皇帝脸色微微一凛。
  周景华却用闲话家常般的语气道,“我离开锦州之前,倒是见过郡主。那时宁王还未赴任,却已认得郡主。他们言谈举止间,颇为亲昵。若是陛下赐了这段美满姻缘,宁王倒是能遂了心意,可喜可贺。”
  元皓行在旁听着,心底咯噔一声,慢慢去看皇帝脸色。
  皇帝倒笑了:“宁王喜欢上的姑娘,朕倒是有些好奇。”
  周景华忙道:“听闻宁王就是为了讨好这位郡主,才将蜀地的税率一减再减。”
  皇帝依旧在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闲闲一笑:“指婚的事不急,容朕再想想。”
  元皓行跪安后,同周景华一道出了后殿。
  走至宫门口时,年轻人狭长明亮的目光落在身边同僚洋洋得意的脸上,却冷冷笑了笑:“周大人果然好机锋。”言罢,也不等他反应过来,径直掀开轿帘走了。
  那个时候……虽觉得周景华嘴脸无耻了些,皇帝小心眼了些,却也决然想不到今日这个局面。
  若是能预料到,真该感叹一句,喜事变为丧事,真正是世事无常。
  元皓行眯起眼睛,雾霾中皇城的巨大轮廓如同在海市蜃楼中沉浮,这样愈压愈近的风暴中,这个年轻人很清楚,晋朝最为艰难的年代,即将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到这里结束,有些读者觉得太过冗长了,但是如果木有这段的话就无法解释前文中江载初的恨意从何而来,所以我宁可写得细致些。
  御繁华的封面已经出来了,我的微博上有贴,大约是下个月上市,后边还有10w字的内容。
  出版前还会有1~2次更新,时间不定,谢谢大家一直阅读这个故事,祝节日愉快~~~~!
☆、引狼(一)
  长风城外,已是深夜。
  维桑在营帐之中,听着远处战鼓擂动,忍不住翻身起来,轻轻撩开了幕帘。
  主帐灯火通明,将士往来不绝。许是晋军要有大动作了。
  维桑靠在榻上,稍稍闭了闭眼睛,此时江载初应该接到薄姬了吧?那么,他也应该知道自己已经落到了元皓行手中。
  景云说得很对,她已不能再留在他身边了,至于阿庄,他如今已经不求旁的,只希望他平安就好。维桑抱膝,裹紧了身上的锦被,心底的寒意一阵阵泛上来,最终涌到喉间,变成一长串难以克制的咳嗽……她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粒丸药吞下,帘外忽然有一道清润男声:“郡主不曾睡吧?”
  是元皓行。
  维桑连忙起身,检查了衣着,方道:“大人请进。”
  元皓行依旧是一身白衣,轻袍缓带,虽忙碌至深夜,却精神奕奕,并无倦色。
  “大人夤夜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难得月朗星稀,又听闻郡主未曾入睡,便来闲聊一二。”元皓行极有礼貌道,“郡主可愿奉陪?”
  维桑伸手拢了拢鬓发,笑容温婉:“自当奉陪。”
  两人皆在案边坐下,元皓行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元某心中着实被一件往事困扰,费尽思量,却始终不得其解。”
  “元大人这般聪慧之人都难以想通,只怕维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当年郡主入中原之前,是在川蜀便认识了宁王吧?”
  “是。”
  “若是元某所知并无谬误,宁王早已钟情郡主?”元皓行深邃双眸沉沉落在维桑脸上,笑道,“时至今日,他也不曾忘怀吧?”
  维桑静静听着,却不置可否。
  “当年含元殿上弑君一剑,元某事后辗转思量,都觉得太过意外。宁王擅深谋,且内敛稳重。他若要杀先帝取而代之,绝不会在众目睽睽下,以玉剑击之。此法太过意外鲁莽,若是不成,宁王被擒,毫无退路。”
  维桑略略低下头,唇角笑意轻忽:“大人焉会不知一个道理,富贵险中求胜。宁王若是不冒险,又怎么能一击即中?”
  元皓行笑了笑,“那时朝廷势力此消彼长,暗流涌动,先帝、宁王自然各自有其拥护者。宁王若是险中求胜,就必然布好下招,绝不会任由禁卫军将他押入天牢——须知即便在天牢中呆上半日,也有被杀的危险。”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我元家世代在晋朝为官,多少也有些人脉和暗线,郡主大婚前几日,并无收到任何宁王不轨的线报,若说筹谋这样一件大事,却没有丝毫痕迹,我却是不信的。”
  江载初曾在天牢中呆了一日一夜,直到被部下救出。被劫出时,他已被严刑拷问,那样强悍的性子,竟也晕去了好几回……维桑是头次听元皓行说起,怔了怔,眉宇间滑过一丝不忍,却被他收捕在眼中。
  “那么或许便如大人所说,或许宁王心中喜欢我,因我要嫁给别人,心中一时不忿罢了。”
  “这个说法元某也曾想过,可郡主或许还是不了解宁王。以他当时在朝廷的地位,因在关外大败匈奴,声名威盛,手中权势更是煌煌,先帝虽然同他不睦,真正要为难他,却也是颇难——宁王若真心想要同你在一起,送你来京城路上,大可寻个借口,与你远走高飞也不是难事。可他偏偏将你安然送来了,可见当时并非意难平。”
  维桑依旧不语,神色平静,唯有长睫垂下,遮掩去此刻心事。
  “宁王并非是一个会因一己之私,陷天下于大乱之人。他会这样做,唯一的可能,便是身不由己。”
  “想不到元大人对宁王评价如此之高。”维桑轻声道,“只是三年前弑君那一剑,内情如何,元大人若要知道,只怕得去问他自己了。”
  “若有机缘,自然是会问一问的。不过元某后来想了想,新帝登基,宁王反出,晋朝乱局已成……这样的局势中,唯一获益的,便是蜀地了。”元皓行悠然道,“这三年,朝廷颇有些自顾不暇,若我记得不错,只怕蜀地税赋三年未曾催收了吧?”
  维桑身子微微一颤。
  “若是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宁王弑兄,所有人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倒的确没有人再想到曾有这么一件郡主入宫之事。自然,朝廷的怒火也不会再迁到川蜀去。”
  “再者,我辗转找到了那柄玉剑。那把剑上,自然是有先帝的血,也有宁王在含元殿吐出的那口鲜血。”
  “过了近一年时间,竟然很容易分辨出宁王吐出那口血——鲜红一如当日吐出之时。问过了巫医,方才知道宁王当时中了一种极为罕见的蛊毒。”
  维桑霍然站起,冷声道:“大人心中既有决断,何必又来问我?!”
  元皓行依旧坐着,心平气和道:“郡主这般反应,元某心中便更确定了。”
  维桑缓缓坐下来,“这件事过了这么久,元大人追究还有什么意思?”
  元皓行兴味盎然地看着她,笑道:“假若元某推断的一切无误,时隔三年,宁王竟不杀你,可见郡主在宁王心中所占分量。”
  “大人想要以我来跟宁王交换?”
  “若说要交换什么,元某总得先弄清我手中筹码的价值罢……”
  “大人可知我本有机会逃跑,却心甘情愿被抓?”维桑眉眼舒展,如愿以偿看到元皓行眸色中那丝警惕。
  她有意靠近他,压低声音道:“大人或许不知道,很快,我对你来说,便没有丝毫价值可言了。”
  元皓行念头转得极快,“郡主想要寻死么?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维桑只觉得喉间一阵微痒,不由重重咳嗽出声,这一阵咳嗽远比之前的都要厉害上许多,听得元皓行微微皱眉:“你可是着凉了?”
  “稍稍有一些,不碍事。”她的面颊略有些潮红。
  “郡主还是好好休息吧,明日我会让军医给你看看。”他终于站起,径直道,“不日大军便要启程,郡主于我大有用处,身子还是要保重。”
  虽然在长风城下不过一日,维桑却已看出来,晋军并没有要全力攻下此城的意思,倒像是在调整战略,稍事休息。
  “你不要这长风城了?”维桑皱眉问道,“我本以为你会强取而下,直捣他的后方。”
  “你我能想到,江载初怎会没想到?”元皓行悠悠道,并未有瞒着她的意思,“我猜宁王在后方给我拉了好几条防线,只怕一跨过长风城,就深陷泥足,再也出不来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
  元皓行双手负在身后,深深看了维桑一眼:“倒也不用瞒着郡主——我知道他星夜兼程赶往京城,逼我回兵解围。可我偏不。”
  “他要先发制人,我便让他先。”他唇角溢出笃定微笑,俊美得不似凡人,“我这边,只要拖住小景将军就行了。”
  “小景将军?”维桑眉头皱得更深。
  “哦,你还不知道吧?此次出征,副帅是景贯将军。也是景云的伯父,景云的兵法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如今,景将军已经率部出发,前去截击景云了。”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只要景云被拖住,那么宁王那边,便是,孤军无援。
  作者有话要说:
☆、引狼(二)
  原本以为渡过禹河时会受到守军阻拦,未想到数万士兵默不作声地过了河,经未见一个敌军。水岸边是低洼之处,为防敌军留有伏击,连秀早已四散开骑兵侦查,此刻纷纷回报安全。这一路秘密快速地前行,除了迅速消灭了几队无意间撞到的人马,并未打过一场真仗,这让连秀心底有些不安。他催马至江载初身侧,问道:“将军,要休息片刻么?”
  “全部渡河了?”江载初的侧脸掩在头盔内,并不见什么表情。
  “是。”
  “上马!出发!”他握紧缰绳。
  “上将军……”
  江载初停下动作,看了他一眼。
  只是随意一个眼神,连秀心里却打了个突。昨晚没有接到那位韩姑娘,他便觉得上将军有些变了,仿佛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上将军,我觉得——”
  “你觉得一直没有遇到敌军阻拦,有些古怪什么?”他的冷静敏锐到令人觉得害怕。
  “是。”
  江载初淡淡望向前方,“若是觉得古怪,我们便不用躲躲藏藏往前走了。前边就是重镇永宁,去城下一看便知。”
  “上将军,你是说……要攻克永宁?”连秀眼睛一亮。
  永宁是京师最后一个屏藩护卫重镇,他们固然能从一旁的崇山峻岭中绕过,直插京师,只是这样未免要多花上好几天。如今,上将军若决定光明正大的攻克永宁,便意味着……他们不再躲躲藏藏的急行军,而是要正式的在朝廷面前露出行踪。
  “若是两日之内能攻克永宁,消息传到朝廷,太后和周景华知道我离他们不过百里,必然急招元皓行回来勤王。”江载初话锋一转,“只是我不知道,关宁军能否在两日之内,将永宁拿下?”
  对于以骑兵速度行进、习惯快速剿灭对手的关宁军来说,长时间的掩饰自己、不与敌人交锋,显然已经忍耐了太久。连秀一听这话,热血涌上,翻身下马后单膝跪地:“关宁军必不负使命!”
  “起来吧。”他挥了挥手,目光眺望北方,仿佛站在此处便能望见那久违的皇城。
  他长抒一口气,心中却带着轻微的茫然与失落,若是真的有一刻江山入怀,又如何呢?君临天下……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么?
  最终将那些寂寥冲散的,却是耳边兵马喧嚣,战旗高悬,一张张年轻而陌生的脸往前奔袭而过。江载初看着这些年轻的士兵,是他带着他们踏上了这个战场,也有许多人从此再不能回到故土。
  但他曾许给他们的荣华与荣耀,如今,便带着他们,奋往直前,一一兑现吧!
  两个时辰之后,关宁军先锋已经抵达永宁城门之下。
  骑兵们无声蛰伏在城南的小丛林中,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觉得有些诡异。
  队伍缓缓从中分开,年轻的将军远远眺望青黑色的城池。已是宵禁时间,士兵们正要关上城门,但是依然有人拖家带口地从里往外出来,人流中还有许多板车,上边似乎放着全部家当,倒像是出城避难。
  “上将军,他们这是知道要打仗了吗”连秀不解道。
  江载初静静看着城门,“如果知道我们过来,他们就会往北边逃,而不是在南门。”
  城门那边起了争执,大约是士兵们强行要闭门,而后边的人流却还在往前,一时间不肯罢休,几乎要哄闹起来。
  连秀扬手招来了一个士兵,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便换上了随身便服,混迹在人群中,往前去了。江载初看着那名斥候的身影渐渐远去,心底莫名起了一丝不安。他俯下身,轻轻摸了摸乌金驹的鬃毛,心中却细细梳理了一遍如今的情势。
  正在沉思的时候,那斥候匆忙回来了,“上将军,将军,那些人都是出城避难的。说是……说是……”许是觉得这话太过匪夷所思,他一时间有些踌躇。
  “说什么?”连秀有些不耐烦追问道。
  “说是匈奴人要来了。”
  “匈奴人?”连秀怔了怔,不怒反笑,“你探的什么消息?”
  那士兵头低得更低,又不敢辩解,只嗫嚅道:“他们都在那么说。”
  江载初目光掠向远处城池,制止了要发怒的连秀,神容变得异常严肃。
  “上将军?”连秀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们一定是弄错了。”
  “弄错了?”江载初唇角微微抿起来,狭长明亮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忧虑,“全军就地休整,等前方确切线报。”
  “上将军,现在看来这座城池还没有防备,是进攻的最好时间……”
  江载初扬了扬手,在部下面前,他从不会展露出丝毫情绪,可是此刻,心底那个想法已经呼之欲出了,他不得不强自按捺下心中的焦虑,问道,“关宁军后部尚未到的,还有多少?”
  “再过一个时辰,骑兵们能够尽数赶到。”
  他轻轻吐了口气,“连秀,此次出征前神策军一分为二,留在关宁军中的大约是八千人,将他们提到阵前,准备作战。”
  “攻城战用最精锐的骑兵?”连秀疑惑问道。
  “只怕用不着攻城了。”江载初平静道,“连秀,去传令吧。”
  一个时辰之后,全军赶至永宁城下,江载初往后望去,黑压压的士兵就地休息,却沉默着没发出丝毫声音。这是他的精锐之师,平素并不显山露水,可是战场之上,却强悍得一往无前。而此刻,他在等另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将决定他的军队,是否要去迎击另一支宿敌。
  终于,好几匹马从前方回来,黑衣人们一翻身下来,尚未平复气息,就半跪在江载初面前道:“上将军,已经探明了。前方确是有一支骑兵正快速而来。流民都在往这边过来,他们说那是匈奴人,一路杀了不少人,也抢了很多东西。我们留了一半人继续往前方刺探。”
  “匈奴人?”连秀表情僵硬,“他们如何会入关到了这里?”
  引狼入室……江载初心中猜测成了事实,良久,方道,“派使者去永宁城见守将。”
  永嘉三年六月。
  帝国的乱局到达顶峰。
  元皓行、景贯率晋军由京城潜行至长风城下,本欲趁江载初毫无防备之下夺回重镇;未想江载初兵分两路,亲自率领麾下精锐骑兵直取京师而去,在离京师百里之外,突遭变故。
  匈奴骑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出现在帝国内,一路烧杀抢掠,往南方而来。
  而此时,京师皇城内,亦是一片乱象。
  紫宸宫内,太皇太后周氏接到各地传书,脸色铁青。
  丞相周景华额头上冒出了汗珠,欲要解释,却听上边重重哼了一声:“不是说付佣金就足矣么?!这群蛮荒之人却四处烧杀抢掠,这样下去如何收场?!”
  “左屠耆王冒曼已派使者传来讯息,他们已经赶往永宁城了。”
  “呵,那这是什么?”太皇太后将手中奏折往地上一扔,“你自己看!”
  周景华膝行上前,捧起奏折读了一遍,汗珠从脸颊往下颌滚落:“这,这?”
  “他们为何分出一支骑兵直往京城而来?!”太皇太后大怒道,“这些匈奴人是何居心?”
  “借兵之时约定了酬劳为五万金,剿灭逆贼江载初,他们便如约出关,我想必是哪里有了误会。”
  “误会到南方与北方不分么!”太皇太后大怒,“你即刻派人去喝止他们不得再行前进!若是入了京畿重地,格杀勿论!”
  “是,是!”
  周景华正要起身,忽道,“太皇太后,若不是元皓行将大部军队讨去南征,我们也不会落到这般左右难以为继的地步!”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通报声:“陛下到,太后到!”
  太皇太后坐着未动,只是看着小皇帝快步跑来,嘴角露出一丝和蔼的微笑。
  “皇祖母。”小皇帝行了礼,方才对周景华道,“周大人免礼。”
  太皇太后将四岁不到的孩子放在膝上,淡淡抬眸望向年轻的太后,等她问了安,方道:“不须多礼。”
  太后不过双十年华,鬓发如云,红唇嫣然,却如同往常一样,穿得很是素淡。她望向太皇太后的眼神总是含着一丝怯意,轻声道,“母后,我带皇帝来给您请安。”
  太后眯了眯眼睛,“你兄长如今在何处?”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太后怒气涌上来,“你不知道却还偷用皇帝的玉玺,放你兄长去南边?!若不是他和景贯带了几万人马去了长风城,我们又何至于落到这般窘迫的境地!”
  太后原本就性子柔弱,素来有些惧怕太皇太后,此时骇得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小皇帝见母亲跪下,连忙从祖母膝上爬起来,同母亲一起跪到地上,“皇祖母不要生气。舅舅去南方,是孙子同意的。”
  眼见这个唯一的孙子眉眼无不肖似自己的儿子,太皇太后听着孙子稚气的话语,终究还是心软了。
  “元皓行虽是你舅舅,却也是你的臣子。”她讲孙子招到身边,平静道,“以后有记住这一点。”
  “是。”
  “当年你父皇便是心太软,将那逆贼当做了弟弟!”想起往事,太皇太后心中的恨意便难以止消。
  太后跪在地上,含元殿那一幕仿佛还在眼前,她愈发不敢说话,将头沉得更低。
  “周大人,你以陛下的名义发急诏给元皓行,令他立刻班师回朝,勤王救驾!”太后想了想,“诏书并发金牌,若是不回,以欺君罪论处。”
  周景华微微一喜,忙道:“是。”
  “匈奴骑兵你务必与他们首领联系,不得再靠近京畿重地。”太皇太后嘱咐道,“事成之后,女子玉帛金银,哀家自不会亏待他们的。”
  永嘉三年发生的种种事端中,最为影响深远的便是这一桩。
  晋朝太皇太后周氏主政,朝中大小事务由其亲侄周景华主持。趁着御史大夫元皓行及兵部尚书景贯南征之时,周景华献策,以匈奴左屠耆王冒曼部下近十万人为佣兵,酬以金银玉帛而入中原,意图剿灭江载初之乱局。太皇太后以为然,引匈奴人入关。未料匈奴人入关后,撕毁与晋朝的协议,大肆掠夺,无恶不作。一时间北部中原流民失所,烽火连连,史称“永嘉胡乱”。
  作者有话要说:  《御繁华》在当当、京东、卓越上已有预售,搜索书名就好,大约月底就会全面上市。谢谢大家大半年的陪伴,也谢谢大家忍受我忽更忽不更的诡异频率。
  这篇文构思来自去年年末独自一个人去九华山的旅途中,也不知道我当时是用一颗怎样胡思乱想的心踏遍九华诸庙的,╮(╯▽╰)╭
  结局是HE。
  我私心是很喜欢江载初的,不过更爱维桑,哈哈。
  全文完结时有点不舍,后记里补充了一句“想来真觉得有趣,帝王将相,爱恨辗转,一世兴衰,都在这薄薄的几百页纸中。”
  这好像是我第一本出版的古代小说,有很多疏漏和不足,谢谢大家的谅解和支持。
  唔,如果想要更确切的消息的话也可以关注我的围脖。
————下接书版手打内容————
  而当此时,江载初也好,元皓行也好,却对此事一无所知。
  帝国的乱局,到达了顶峰。
  
  此时永宁城外,正式探明了确实有匈奴骑兵后,江载初索性不再掩饰行踪,列阵于城下,等待使者从城内回来。
  城头火把将半边夜空都照亮了,岿然未动的城门渐渐裂开一条缝,三骑马从城门中疾驰而来,临时搭建的主帐中江载初听到侍卫来报:“上将军,派去的使者回来了!”
  “见到宋安了吗?”江载初注视着底下站着的使者,许是因为急急赶来报信,他的风帽尚未摘下,面目掩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样貌,“前线逃回来的难民情况如何?”
  使者叹了口气,并未回答,只是缓缓摘下了风帽。
  一张颇经风霜的脸,两鬓都已斑白,却双目炯炯,望着江载初,神容复杂。
  “宋将军?”江载初刷地站起,“你——”
  当年含元殿一剑,洛明帝薨,江载初被老部下们劫出了京城,这一场动乱之后,朝廷上下亦是经历了一次大清洗,大半年轻将领一意追随宁王,反出朝廷,留下的那些,自然是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其中便包括这位宋安将军。
  江载初始终记得那时宋安还是小小江陵郡的太守,而彼时自己同部下率领的皆是战场上锤炼而来的精兵,原本以为攻克江陵十分简单,未想到便是这座小小城池,困了大军足有五日。直到孟良引兵从西北而来,方才破城。
  宋安也因此名噪天下,守城虽败,败而犹荣。
  此次江载初派人与他商谈,本并未抱多少希望,未想深夜,他竟有胆量亲至敌营。
  “宁王开口便询问流民安危,宋安心中感佩。”宋安并不对他行礼,只冷冷道,“匈奴入关,兹事体大,不得已之下,宋安只能亲至此处,与宁王面谈。”
  他一口一个“宁王”,江载初也不生气,只道:“如今北面情势如何?”
  宋安深吸了一口气,鬓发更是染白了一层,叹道:“惨绝人寰。”
  江载初面色一沉,双手无声捏成拳:“将军请细说。”
  “我已问过数批流民,他们原籍为涿郡、上谷郡、渔阳郡等九郡,据他们所说,匈奴骑兵所到之处,无不被屠城掠夺……如今兵锋直指永宁,只怕明日午后便到。”宋安微微闭上眼睛,能逃出的大多是富庶之户,家中养着马匹。那么更多的普通人家,只怕已经被灭户。
  “此外,我还接到了朝廷的急令。”宋安嘴角蓦然露出冷笑,“命我打开城门,迎匈奴骑兵入城,共同剿灭叛逆。”
  营帐中沉默下来。
  江载初着实觉得这件事像是一个笑话,若是在前一日,有人告知他朝廷会引匈奴入关来剿灭自己,他必然觉得太过荒谬。
  可如今这件事真正发生了。
  明明是针锋相对的敌人,此刻一样的无话可说。
  宋安沉默了许久,终于克制不住,仰头大笑,可笑声中却藏有难以消解的愤懑。
  “将军准备怎么办?”江载初静静看着他,问道。
  “我大洛朝立朝百年,死于蛮夷刀下百姓不计其数,年年以我中原女子、玉帛金银供奉匈奴,方才换回片刻和平。洛朝受此屈辱已数十年,也素知匈奴人生性狡诈,无礼仪之教,入关之后又怎肯遵守约定?朝中太皇太后与周相怎么如此昏庸!”宋安咬牙道,“我父兄皆是关外守将,死于匈奴人之手。宋安此生,为国为家为民,也绝不能放匈奴人入永宁关!”
  江载初眼神微微一亮,心中一块大石缓缓落下了。
  宋安与他目光接触,不闪不避,昂然道:“宁王,情势如此,宋安为黎民苍生,誓要剿灭匈奴贼寇,换我中原平安。你须知,并非是我惧你,不敢与你一战!”
  江载初绕至案桌前,低声道:“将军大义。”
  “朝廷昏庸无道,宋安愿……”他顿了顿,咬牙跪下道,“宋安愿请将军入永宁城,剿灭匈奴!”
  夜风吹得烛火明灭不定,江载初自上而下看着宋安坚毅的眉眼,伸手将他扶起,旋即传令:“关宁军何在?”
  传令兵小跑而去。营地上方命令渐次传远:“全军上马,即刻进城。”
  夜色之中,关宁骑兵们翻身上马,动作整齐划一,马蹄声清脆如同雨落。
  连秀看着城池的吊桥开始落下,却难掩忧虑。
  “上将军,你真的相信宋安吗?万一这是个陷阱,他骗我们进城,再来个瓮中捉鳖……”
  “连秀,我出征匈奴的时候你尚未跟着我吧?”江载初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甚是平淡。
  “是。”
  “你也未到过我朝与匈奴边界之地吧?”
  “是。”
  年轻的上将军神色平静:“若你去过那里,当可知道但凡匈奴人扫荡而过之地,妻女凌虐,男子枭首,野坟幢幢,血腥之气一年不尽。那种恐惧,是作不了假的。”
  连秀注意到兵营后边那几个平民,在宋安来此之前,只怕上将军已经亲自审问过了。目光重新落在这个神容宁静的年轻男人身上,连秀脸上多了一丝敬佩。上将军心思如此缜密周全,可见他能在逆境中重起而居高位,确实是旁人所不能及。
  “宋安已将兵符交给我,他在城内的人马,便归你统制。”江载初在暗夜中凝望着此刻看来安静的城池,伸手唤了无影,“带上你的人,去北门候着。”
  无影的身影尚还在望,宋安快马赶来,气喘吁吁道:“宁王,北方流民还在不断涌进,城池工事还有哪些要加强?您随我去城头看看?”
  江载初攥住了缰绳,嘴角抿出一丝淡笑来:“宋将军,打完了匈奴,你又如何自处呢?”
  宋安一怔,匈奴骑兵即将兵临城下,国难当前,他一咬牙便去见了江载初,可是打完了匈奴呢?周相与太皇太后得知了自己所为,必然不肯罢休。
  “宋将军便盖上印,快马送回京师,就算是给朝廷一个交待吧。”江载初悠然递了一张信纸过去,笑道,“如此,你我都可安心。”
  宋安接了过来,借着火把一看,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信是以永宁守将的名义发出的,弹劾周氏一族挟天子而引外敌,言辞极为不敬,可想而知,一旦送入京城,自己便被划为逆党,再无商榷余地。
  “宋将军?”江载初许是看他踌躇,淡淡一笑,“你若不愿,我也不会强逼。只是抗击匈奴一事我却是不敢拖沓,与立场不明之人并肩抗敌太过危险了。”
  宋安低头沉思片刻,苦笑,如今自己也没了选择余地,江载初的人马开始进城,迟早是要传到朝廷中去的。
  他翻身下马,跪下道:“便依殿下所言!”言罢便从怀中掏出印章,又拿马刀划破指尖,直接便拿血涂抹上印章,印下官印,递给江载初。
  江载初接过来,随手递给了侍卫,只是淡淡看着他,并不开口让他起来。
  宋安忽然觉得这个男人适才给自己留下的印象皆是假象,什么民族大义、天下苍生,只怕自己在出城那一刻,他就筹划好这往后的每一步了。
  “这世上早没有宁王了。”马上那人冷冷道。
  此刻分明没有触到他的目光,却被凛然而起的气势震慑到,宋安自认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后背却出了一层冷汗,他意识到自己哪里说错了,忙道:“是,上将军。”
  “起来吧。”江载初脸色温和了许多,“城内工事你与连将军商量,流民若是城中容纳不下,则打开南门,让他们去后方避难。”
  宋安表情略有些惊疑不定:“如何击退敌寇,守住永宁,还请将军决断。”
  “若要击溃匈奴,唯有一个方法。”江载初目光遥遥望着北方,神容肃然,一字一句道,“正面迎击。”
  
  此时的陈留郡,战旗猎猎,两军隔河相望。
  景云望着对面的那面帅旗,一模一样的“景”字,微微有些晃神。
  对阵的是他的伯父,抚养他长大、亲授他兵法武艺的伯父。
  年幼时,是伯父每日送他入宫中,作为皇子的伴读,陪着宁王练习武艺、操练兵阵。成年后,作为宁王副将同他在沙场历练,当真亲如兄弟。新帝登基,明知宁王地位尴尬微妙,他执意陪着主上去了川洮。
  洛朝文看元家,武看景家,彼时元家已将女儿送入宫中为妃,立场已明。那时伯父官至兵部尚书。虽知侄子这样紧随宁王于家族不利,只道:“武士之心,在忠一字。”竟允许了他固执的请求。
  而后便是含元殿上惊变,景云偷了城门鱼钥,随着江载初反出洛朝。那一晚伯父追赶他们至城外,其实已到弓箭射程之内,伯父又是出了名的神箭手,能拉开百石的强弓,可最终,箭支却射偏在他的身侧,他知道伯父终于还是放了自己一马。
  回头望一眼,兵马嘶动间,那条来路,终于已经彻底断绝。
  一路血战至南方,景云收到消息,伯父已在祠堂将自己除名,老人家辞去了朝中一切官职,上书“景家子孙有愧,不再入朝为将”。
  那一日在南方已是深秋,日子却冷得仿佛寒冬。他收到那纸书信,默然不语,只是去了库房擦拭那套已有破损的盔甲。
  江载初深夜找到他,淡淡道:“后悔吗?”
  他摇头,并不后悔,却也难抵此刻心中对家族的愧疚。
  江载初神容平静:“阿云,你伯父说景家子孙无脸入朝为将。日后改朝换代,你便是景家家主,旧朝之事,还有谁记得?”
  他至今能回忆起江载初平淡的话语下隐匿的锋芒与霸气,如同帝王一般,给他许下了承诺。而对此,景云没有丝毫的怀疑,他是能做到的。
  一路披荆斩棘到了今日,他不惧任何硬仗,却没有想到,元皓行将伯父重新请了出来,与自己在战场上敌对。
  于忠,他绝不能背叛上将军。
  于孝,他又怎能对长辈执起剑锋?
  
  “景将军,咱们对峙了半日了,为何不见对岸有动静?”孟良有些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他们拖住我们,不需战,就赢了。”景云低头看着舆图,揉了揉眉心。
  “这老贼……”孟良脱口而出,转瞬想起了景云与他的关系,讷讷道,“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
  “无事。”景云摆了摆手,轻声道,“我伯父用兵最为正道,若要赢他,需得想个妥当的方法才好。”
  “可现在是他们不同我们打。”孟良心中愤懑不已,“但凡咱们往前挪上一挪,他们却又跟上来了,甩都甩不掉。”
  景云心中忧虑的正是这一点,洛军虽不攻打,却拖慢了自己的行军速度,只怕上将军抵达皇城之下,独木难支。
  “的确不能拖下去了。”景云心中主意已定,“请诸位将军来我营帐,我军即刻拔营。”
  此时在南岸望向北岸,却见楚军营帐灯火通明,兵马调动声喧哗,主帅营帐中,斥候不断来报:“将军,对岸兵马调动,正在拔营,方向是往西行进。”
  景贯捏着花白的胡须,目光落在陈留郡西北部,那是丘陵山地,极难行军,他居然领兵往那里走!
  “将军,依我看景云是为了绕开陈留郡城,防止我们前后夹攻,才特意绕走山路。”谋士缓缓道,“他们急着与江载初会合,只怕是再也拖不下去了。”
  只是这样而已吗?
  景贯不语,这三年屡屡听闻侄子战场上捷报,也知他长进不少。
  他心中隐隐有些不信,自己一手调教出的景云会这般简单粗暴地解决眼下的问题。
  “将军,咱们跟不跟?”副将着急道,“半日时间足够他们进入丘陵腹地,我军却还要安排渡江,若是不跟上,只怕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转瞬,老将军心中有了决断:“搭建浮桥,征调民船,全军渡河。”
  
  “景将军,为何不在敌军渡河时拦截攻击?”
  “你以为他会没想到吗?”景云站在暗处的高地,淡淡道,“我这个伯父打仗,出了名的后发制人,那些楼船里边必然装了他最为得意的火炮。数量虽少,杀伤力却十分惊人。他便是瞧准了咱们没有这个,才敢这般大模大样渡江。”
  孟良懊恼道:“就让他们这么过来吗?”
  景云不动声色:“走吧,也莫要让他们久等了。”
  一行人轻车简骑离开了陈留郡城,身形淹没在黑暗之中。
  江上船只往来不绝,到了天亮之时,终于将士兵运送完毕,景贯老将军唤来亲卫,前去二十里外的陈留郡城送急信,命郡守开城门,部队随即拔营。
  一个时辰后,先锋军已抵达陈留郡城下,仰望高高的城池。
  晨光之中,郡守却并未将城门打开。一名军官骑着快马从洛军队伍中掠出,手中高高举着军令,前往交涉。
  那名军官驻马在吊桥下,仰头望向城池上方,忽见明晃晃的箭如野兽利齿般出现了,不禁愕然:“景将军的命令你们没有收到吗?”
  “哪位景将军?”城头有人大声嗤笑,“我们只认这位景将军。”
  话音未落,城墙易帜,篆刻的“景”字猎猎扬起,却见一个黑甲执箭的身影出现,年轻的眉眼坚毅沉着,淡淡低望:“回去告诉你们主帅,陈留郡守早已臣服我军。你们要战,便来战!”
  仿佛是为了此话留下注脚,城墙两翼两支骑兵正逼近而来,赫然便是之前所说“绕丘陵而走”的队伍。
  景贯看着城头变幻的大旗,几乎在瞬间,就意识到自己中了侄子的圈套。
  也难怪这几日他走得不急不缓,原来是早已与陈留郡守暗中有了勾结,在他以为能和陈留守军前后夹击时,被反将了一军。
  “这小子,这几年倒是长心眼了。”景贯遥遥看着侄子城墙上的身影,心中浮起的感情极为复杂,不知是欣慰,抑或是愤怒。他手中握着缰绳,沉思了片刻,唤来副将,轻描淡写道:“那便攻城吧。”
  “将军,不会中了圈套吧?”
  “中军攻城,左右两翼与敌军骑兵列阵对峙。”景贯道,“他既然要与我们一战,我便陪着他耗时间。”
  即便三面重围,他也不担心。
  因为洛军不用大败敌军,只要拖住他们,切断了他们的供给,便是立于不败之地。
  后军之中忽然有人快马赶来,老远就在喊:“景将军,元大人的密信!”
  景贯甫一接到那密令,心中便是一凛。那纸以指甲盖大小的金泥封印,应是元皓行不离身的那枚戒指印下的,可见事情紧急,元皓行根本没时间以军令行文。
  封印被撕开,素色纸张上只有简短一行字:匈奴入关,停战。
  景贯以为自己看错,又读了两遍,方才确认了信中内容。
  “元大人说,请景大人务必以大局为重。”
  “匈奴入关……如何入关?又怎么会入关?”一时之间,饶是想破了脑袋,这位耿直清白的大将军却也没有想到个中原因,只是元皓行的命令,他已读懂了。
  景贯当年曾经随同先帝亲征,与洮侯世子并肩死战,方才护得皇帝安全入关,自然知晓敌人的凶恶。莫说关内诸军战力本就不如骁勇好斗的匈奴人,加上如今天下四分五裂,能否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皆是未知。
  安内必先攘外。
  为了将外虏驱逐出中原,恐怕他们还必须和此刻的“敌人”联手。因为当世唯一可与匈奴抗衡的,也只有当年的“黑罗刹”江载初了。
  老将军长叹了口气,下了最后一道军令。
  
  半盏茶后,陈留郡城墙上,孟良疑惑道:“他们不是要攻城吗?怎么这般磨叽?”
  黑压压的敌军中,却忽然起了一面素白大旗,上无一字。
  大旗立起之时,敌军齐齐下马,盔甲摘在手中,就地休整。
  “怎么回事?”孟良大喜,“停战不打了?那咱们正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景云慢慢锁住了眉头,身后侍卫疾奔而来,将上将军的密令传至他手中。
  他打开一看,眉宇间尽是愕然,旋即制止了同僚:“全军传我的命令,停战!”
  
  长风城下,韩维桑在洛军中被囚的数日,日子过得很是悠闲,只是风寒一日比一日重,元皓行也遣了大夫来看,最后也不过开了些清肺祛痰的药物。
  “郡主,大人请您立即过去一趟。”婢女掀帘而入,“这边的东西,奴婢会收拾好,随后便送来。”
  韩维桑有些愕然,却见婢女已经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只能满腹疑惑地去主营。
  她与元皓行相处已经有半月了,见惯了他如沐春风、举重若轻的样子,主营内,这个脸色铁青、深瞳中怒火满盛的年轻男人,令她觉得有些意外。
  他见到她,只简单问道:“会骑马吗?”
  “会。”
  “跟我走吧。”他大步走向营帐口,侍卫队早已整齐候着,牵上两匹马。
  韩维桑默不作声地打量这队骑兵,仅仅从这沉默的气势、无声的杀意来看,她便知道这必然是元皓行身边最为精锐的亲卫队,可他们要护送元皓行和自己去哪里呢?
  马亦是极难得的大宛驹,疾驰出数十里,元皓行放缓了速度,行至她身侧,问道:“需要歇一会儿吗?”
  “不用。”韩维桑回望长风城,心知自己在去向北方。
  “不问我去哪里吗?”跨马疾驰下,此人的风仪竟未见丝毫凌乱,玉簪束发,轻袍缓带,气度清贵难言。
  “我问了大人就肯说吗?”韩维桑淡淡一笑,“我只是觉得奇怪,大人派景将军截击景云,却又半途而废,不觉可惜吗?还是说,北方出了什么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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