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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繁华by无处可逃

_8 无处可逃(现代)
  江载初依旧是一身黑袍,一根碧玉簪子插在发髻间,从满是碧色的竹林中出来时,身形修长,只是神容略带了些憔悴与落寞。
  维桑静静看着他,心尖的地方,似是被轻轻刺了刺,渗出了一滴血,又渐渐湮灭了。
  他站在她面前,伸出手,将她鬓间的那朵白花扶正,只轻声唤她名字:“维桑。”声音带了微哑,可见这些日子,他也过得不好。
  维桑避开了他的手,目光淡淡垂落在地上。
  他的手有些失落地落下来,良久,只闻竹林叶子唰唰拂过,如同雨声。
  “维桑,跟我走吧。”他慢声道,声音轻柔,“我不是宁王,你也不是郡主,我们去找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
  “阿庄呢?阿庄怎么办?”她的声音苦涩。
  “阿庄也接走……天下之大,要找能容身的地方,总是有的。”他跨上一步,扶着她的肩膀,迫着她抬起头,“只要你答应我,我们就远离庙堂,再也不用如现在这般受人掣肘。”
  “江载初,能去哪里呢?”她怔怔看着他清俊的眉眼,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你是大晋朝的宁王、骠骑大将军,你要带着我私奔,又能去哪里?”
  他热切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只要你答应。去哪里,如何去,我自然能安排妥当。”许是察觉到自己语气过于激动,江载初略略调整了片刻,“土木关的守将是我旧部,当能放我们出关。在塞外呆上两年,你若想念关内,咱们还能再回来。到那个时候,咱们再去江南,或者回这里,找个地方隐居下来。”
  维桑今日一身素白,眉眼亦显得温婉,可是淡得近乎没有颜色的唇,却一字一句地吐出:“你可以不做宁王,可我不能不做这郡主。你我的过往……就这样算了吧。”
  江载初怔了怔,唇角反倒扯出了一丝笑容,轻声道:“韩维桑,就这样算了么?”他握住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的地方,“你问问这里,你能就这么放下么?”
  隔着布料,还能感受到那颗心脏,砰砰砰地在跳动,掌心的触觉温热而柔软……维桑忽然想起,阿爹同阿嫂离世前,她都这样抓着他们的手,一样的温热柔软,可他们终究还是走了。阿爹走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可是眼神看着她,殷殷的带着期冀,或许是在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要好好的过下去。而阿嫂……她用尽了力气,将儿子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掌心,然后唇角带着笑意,呢喃着说:“真好……我可以去找他了……”
  阿庄终于懂了什么是“死”,小小年纪的他,哭都哭不出来,只是徒劳的抱着母亲不肯放开,也不允许任何人将她带走。
  她就这样看着侄子,短短的三个月,身边的亲人接连离世……俨然,这个家中,这个侯爵府,她成了最年长的那一位。
  没有人可以再由着她撒娇,再没有了。
  维桑慢慢抬起头,将眼中的水泽重新忍了回去,她轻声道:“江载初,皇帝让你去驻守边关的时候,你为什么一言不发就去了?”
  他怔了怔。
  “那时先皇刚去世,皇帝不敢做得太绝,你若不愿,没人会逼你。可你还是去了——因为匈奴的祸患一日不除,晋朝子民便深受其苦。所以你去了。”维桑将自己的手从他胸口慢慢抽离,“我自小锦衣玉食,头上簪的一朵花,能抵上普通人家数月的米面银钱——这些是蜀地臣民供养给我的,你要我在这个时候,抛下他们,同你私奔么?”
  “江载初,我同你,是一样的人。我们的命,由不得自己做主。”
  她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晶莹的一滴泪就缀在眼角,将要落下之时,她不欲他看见,急急地转身便走。
  身后,他并未拉住她,却只低低地说:“维桑,我们只自私这么一回好么?”
  他深了一口气,见她脚步踉跄,却并未停下,终于还是抢上前,拦在她面前,“维桑,我不能眼看着你进宫——你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多么可怕。”
  他闭了闭眼睛,强自压下纷乱复杂的心绪,“我绝不能让你过上像我母妃一般的日子。”
  维桑退开了半步,仰着头,有些仓惶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见惯了他举重若轻的模样,却未见过他,这般的慌乱无措——这个男人,她本已下定决心,同他厮守一生一世,可原来,誓言是这世间最脆弱的东西呢。
  “你的母妃很爱父亲吧?那么她在宫中,一定是过得很辛苦。”她的双手用力攥成拳头,指甲几乎在掌心碎裂,“可我不会。我不会爱他,只要讨好他。”
  后山烈烈的风中,她的鬓角发丝被掠起,如玉的脸颊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带着难言的决绝。是真的要失去她了么?江载初恸到极处,竟想仰头大笑,这样的局面,或许便是天意吧?
  那一晚,这般急匆匆地将王祜请进了蜀侯府,若是能和他聊一聊,事先得知了圣旨的内容,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眼睁睁看着她越走越远,曾经在战场上,身边战至只剩亲卫,可那是,也不曾如此刻这般绝望!
  因为,他心中那样清楚,他真的要失去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辜负(一)
  元熙五年四月,宁王护送嘉卉郡主入京。
  嘉卉郡主守孝不过三月,于情于理时间都太短,最后太后下了懿旨,嘱咐郡主可以先入京安顿下,而后再进行婚礼。
  维桑本可以拒绝,最后却答应了。
  用阿庄的玺印郑重回复信使后,小家伙扯扯她的袖子,“姑姑,你带阿庄一起去么?”
  维桑怔了怔,替他理了理衣冠,“不行。”
  “可你每次都会带着阿庄……”阿庄低头,泫然欲泣。
  “韩东澜!”维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自己情绪激动起来,“你多大了!还要哭?!”
  被她吓了一跳,阿庄生生将眼泪吞了回去,怯怯看着她不说话。
  她说完便后悔了,深吸了一口气,将他拉到身边,低声道:“姑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读书,赵大人会督促你……有什么不懂的,也尽可以问他。”
  “赵爷爷好凶啊!”阿庄苦着脸道,“每j□j我读书。”
  “不读书怎么成才?”维桑柔声道,“要听赵爷爷的话。”
  赵鼎宇是川蜀中书令,深得韩壅信任,如今把大权委任给他,维桑倒也放心。
  “姑姑,那你和宁王叔叔去京城玩,什么时候回来呢?”他扶着桌面习了会儿字,忽然抬头问道。
  维桑安静地想了想,又低下头给他研墨,慢慢地说:“很快吧。”
  “多快呢?”阿庄不依不饶,“姑姑,我给你三个月时间好吗?这样还能赶得及七月回来,带阿庄去看花灯。”
  她低着头,又侧了侧身,不叫侄子看见自己的表情,笑道:“好。”
  有温热的眼泪轻轻坠落在砚台的墨汁中,一滴,两滴,又辗转轻轻溅开,落在手背上,开出了墨黑的花朵。
  阿庄安安心心地重新习字时,维桑终于抬起头,看了眼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因为想念母亲,他瘦了许多。
  再往后,连自己都不在他身边。
  可是怎么办呢……
  这条路这样艰难,她要为了他,坚定的……继续走下去。
  元熙五年四月十八日,蜀侯在锦州城外送别嘉卉郡主及宁王。
  韩东澜尽管才半人高,却穿着着正二品的袍服,似模似样的端了一杯酒在手中,敬给宁王。
  宁王俯身接过,一饮而尽。忽听孩童声音,轻道:“宁王叔叔。”
  他略略定神,却见小蜀侯仰着头,努力踮起脚尖,一脸急切。
  他俯下身,凑到他脸边,低声问:“怎么了?”
  “我姑姑她这些天身体不好,你要多照顾她呀!”他急急地说,“她还答应七月回来陪我看花灯呢!宁王叔叔,那时你也要来!”
  江载初心中一酸,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她尚未从马车中出来,或许……是不敢出来吧?
  “好,我会看着你姑姑。”他欲伸手去抚一抚阿庄的头,却又觉得不妥,改为一拱手,“蜀侯,就此别过了。”
  “再会了!”小家伙扬起小手,大声冲不远处那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喊道,“姑姑,再会!”
  四匹骏马并列在车前,忽然有了响动。马车深红滚金烫边的帷幕忽然被拉开,穿着大红喜服的身影忽然出现。
  维桑听到侄儿的喊声,不顾侍女的阻拦,提起裙裾,冲了出来。
  直到站到阿庄面前,她红着眼眶看着他,俯下身,将他搂在怀里。
  已经化了极明艳的妆容,眉眼妩媚,脸颊轻红,鬓发如云,她只是紧紧抱着孩子。
  “姑姑,你哭了么?”阿庄觉得自己脖子上热热湿湿的,被她抱在怀里,一动不动,反倒极懂事地安慰她,“别哭啦!七月里你就回来了呢!宁王叔叔会陪你一起回来的。阿庄会很乖的等你们。”
  她抽泣着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怀里这个孩子,如今是自己的一切,也是……自己的勇气。
  “郡主,出发的吉时快到了。”嬷嬷红着眼睛走出来,提醒道,“宁王和萧将军都在等着呢。该……走了。”
  维桑一点点放开了孩子,脸上尤带着泪滴,却勉强笑了笑,对他说:“姑姑不哭了。姑姑只是想,要有三个月见不到你……会想你呢。”
  “姑姑,我每天写五百个字,等你回来给你看。”这大约是小家伙唯一能想出来、安慰姑姑的话了。
  “好。姑姑回来检查。”维桑抬起头,对嬷嬷说,“嬷嬷,烦你照顾蜀侯起居……便如同以前照顾我一般。”
  “我会的。”嬷嬷终于也忍不住,伸手抹了抹泪,“郡主,一路小心。”
  维桑站起时,身形微微一晃,一旁有人伸手扶住她。她恍惚间抬头看到那张清俊的脸庞,心脏又是被重重的一扯,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扶着她,直到将她送上马车,一直未曾放开,亲手握住帷幕,又慢慢放下。
  她的脸终于隐在黑暗之中,见不到分毫。
  宁王深深吸了口气,牵住自己的马匹,翻身上马。
  “启程!”
  春日烟柳中,车队扬起尘埃,慢慢走向东北的官道。
  命运的巨轮,也在此刻开始转动。
  无人可以逃离。
  一行人已经在官道上行走了五日。
  送嫁的队伍约莫百人,包括随行的十数名奴婢随行,而锦州城防御使萧让将军统领三百名蜀军精锐以及宁王亲卫军护驾。
  宁王一直行在队伍前列,而郡主则一直在队伍中央的马车中,除了夜间休息投宿,几乎不出来。
  “郡主,前边是月亮峡,路颇难走,你看是趁着天还亮着就过去,还是等到索性往回去驿站投宿?”
  马车内传来低低的声音:“问宁王吧。由他决定。”
  “是。”
  不多时,萧让回到马车边,“郡主,宁王说今日还是过月亮峡,辛苦一些,怕明日下雨更不好走。”
  “好。”
  维桑坐在马车内,伸手掀开了车帘。
  人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月亮峡的名字岁虽好听,可是行走起来,却无关风花雪月的浪漫,只叫人觉得惊心动魄。小路将将够一辆马车通过,往下一望,数十丈下是汹涌奔腾的岷江水,稍有不注意,只怕就会坠入水中。
  水是碧蓝碧蓝的,呈半月的形状,这般险恶之地,景色却又奇美壮观。维桑不禁感叹造物的神奇,浑然忘了此路的异常艰难。
  马车忽然停下了。
  萧让的声音道:“郡主,前边一段路太过狭窄,人人需得下马。我扶你下来吧。”
  维桑早已换下了厚重繁复的喜服,穿得也轻便,自己跳了下来。脚下江流滚滚,多看一眼,也觉得头晕。
  “郡主小心。”萧让连忙将她往里边拉了拉,又道,“往前走上一盏茶时分,便能重新坐车了。”
  远处江载初见到她下了车,目光在她身上凝濯片刻,又淡淡挪开。
  景云看着他的神色,知他心中丝毫未曾放下,不禁叹口气,转了话题道:“殿下,这条路只怕得小心,这一路上马贼越来越多,这可是伏击最佳之地。”
  他“嗯”了一声,“传令后边,走得快些。入夜之前,务必出月亮峡。”
  队伍用一种并不快的速度往前挪动,终于出了最狭窄那段路,大部分辎重也都运了出来。
  “哎呦!什么东西?”忽然有士兵捂住额头蹲下去,五指间都是血。
  悬崖上开始落下石块,一开始如同细细的冰雹,渐渐变大,脑袋大小的石块滚落下来,转瞬砸中了好几个士兵。
  “是山崩么?”维桑被士兵们护在中央,有些胆战心惊问道。
  远处一声尖锐的哨声,由远及近,萧让脸色一变:“是马贼!”
  话音未落,已经有兵刃响动和惨叫声,从队伍首尾两端传来。
  “保护郡主!”萧让大喝一声,唰的一声拔出长刀。
  侍卫们开始迎敌,队伍中央数十人护着维桑往前走,想要先走出峡谷。
  兵刃交加声音越来越响,马贼竟是来势汹汹,想来是跟踪了这送亲队一路,特意选了这里地形险要才动手。
  萧让所带的护卫队亦是精锐,武器又精良,殊不知马贼们装备却很是奇怪,身上那层藤甲衣看似绵软,却是“刀枪不入”,若没有极强臂力,很难一刀砍破。
  正是恃仗着身上的藤甲,马贼异常勇猛。身边许多侍卫负伤、倒下,维桑一颗心跳得越来越急,四处张望,却始终没有看见江载初。她愈发焦急起来,连声问:“宁王呢?”
  身边的侍卫尚未回答,不知哪里冲出来的一队马贼已经靠近,为首那蒙面的汉子劈头一刀就将那侍卫的脑袋砍下了。维桑真正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残酷的场景,脸上还溅了滚烫的血,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呆呆站着一动不动。
  萧让将她推了一把,她堪堪避开刀锋,只是几茎长发飘落下来,可见那一刀之险。
  身后马蹄声传来,维桑来不及回头看,萧让却已经将她腰间抓住,甩给马上那人,喝道:“殿下,护着郡主先走!”
  维桑身子凌空而起,又被人拦腰抱住,放在了马前。
  耳边只闻呼啸的风声,背后那人的胸膛宽阔,心跳隐隐,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江载初的马术极精,一手控缰,另只手持着沥宽,往斜一劈,将一名马贼斩于马下。双腿微微用力,j□j骏马嘶鸣一声,便往前窜去。
  维桑侧身坐在他身前,一颗心犹在猛烈跳动,看了一眼滔滔江水。
  他沉声道:“怕的话闭上眼睛。”
  她在他怀里摇头。
  这一路她都胆战心惊,直到此刻,真正遇到了危险,或许连命都会没了,心中却反倒安定下来。
  她的一只手不由用力搂紧了他的腰,忽然听见一声低喝:“闭眼!”
  维桑下意识闭上眼睛,耳边听到嗤嗤两声,有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心知他又砍了两个敌人,却不知前方还会遇到多少马贼。
  所幸江载初的马匹极为神骏,不过半盏茶时间,已经带着两人远离了身后战场,眼见便要出月亮峡。他心中刚刚松一口气,忽见前方人影幢幢,心底便是一沉,心知在峡口还埋伏着人。他若一个人,自然无所畏惧,可是眼下还要护着维桑,心中便有些惴惴。
  事已至此,却也不能再退。
  江载初清斥一声,维桑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柄长剑已经入鞘,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支自己从未见过的银色长枪。她怔怔抬头看他,他低头对她一笑,放脱缰绳,将她的脸往自己胸口轻轻按了按,迫着她靠着自己,用身后大氅将她裹起,柔声道:“别看。”
  眼见她乖乖闭上眼睛,他长枪指向前方,用力一夹马肚,冲着马贼而去。
  江载初的武力自然不可与士兵们同日而语,手中长锋嗤嗤两声,已经砍进了藤甲,挑开了为首两人,马蹄踏过,两侧不断可闻惨叫声,江载初面容不动,黑色长发散落在肩上,眼神坚定锋锐,手起枪落,必将一人挑落。这般的气势如虹,竟将那数十名马贼吓得肝胆俱裂,直欲将他放过去。
  马贼中忽然有人大声道:“他身前带着人!”
  话音未落,三柄长刀已往维桑身上砍去。
  江载初右手刚挑落一人,来不及回枪,眼见刀锋要落在维桑腰上,情急之下便是一侧身,踢开了两柄刀,到底还有一柄,砍在了自己背上。
  他咬牙趁着马贼的刀尚未拔出,反手一枪,将那人刺死。
  这将军再勇悍,到底也受了伤。马贼们兴奋起来,一个个杀红了眼,口中喊着:“抓住他们,必然是要紧人物!”
  维桑本就是侧坐着,颠簸之中身子不断往下滑,她原本攀着江载初的腰,却觉得手上湿漉漉的有些滑腻,鼻中又闻到血腥之气。于是偷偷睁开眼睛,却见到自己一手的血,才知他受伤了。一惊之下,身子更是重重的往下掉,江载初无法,抛开缰绳,用力将她提上来。
  这一动作,腰间伤口裂得更大,又是两柄刀同时砍来,他只能用后背去挡,闷闷两声入肉,他倒吸一口凉气,回身长枪掠过,将那两人拦腰截成两半。
  趁着这一枪之威,马贼一时间不敢追来,江载初用力夹紧马匹,往前奔去。
  他手中操控着缰绳,一路不辨方向地狂奔,直到暮色沉沉,看不清来路。
  维桑只觉得他的呼吸越来越重,而马不知奔到了哪里,忽然被一绊,两人都重重地摔落下马。地势似乎是由高到地,颇有落差,身子便如同一块石头,不由自主地往前滚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辜负(二)
  也不知昏昏沉沉地滚了多久,地势渐渐平坦下来,维桑缓了许久方才爬起来。
  身上脸上擦破了不少,幸而月亮从云层后钻出来了,借着这抹清辉,维桑在不远处找到了江载初。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因为穿着深蓝色长袍,血迹也不明显,一时间看不出受了多少伤。
  “江载初!”她连忙跪下去,将他的头轻轻抬起来,带着哭意喊他的名字,“江载初!你醒醒啊!”
  他没有醒来,她咬牙,借着月光,小心将他后背上的衣料撕开了。
  这一撕开,维桑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透了。
  他的后背是三道深得入骨的刀伤,皮肉翻卷,可以看到里边筋脉肌理,鲜血几乎用可以看到的速度正汩汩冒出来。
  维桑知道自己的手开始颤抖,那么多血……她该怎么帮他止血?
  大脑一片空白时,许是吃痛,江载初醒了过来。
  回过头,那双眼睛镇地看着她,声线亦是温和的:“你怕么?”
  怎么会不怕?
  他要是死了……他要是死了……
  维桑怔怔想着,强忍住要落下的眼泪,努力展开一丝笑意:“江载初,你快死了,我反倒不怕了……大不了,便是一起死。”
  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那么我努力活着吧。”
  维桑慌忙揉了揉眼睛,“你身上有伤药么?”
  “前襟。”他连说话都开始吃力断续。
  维桑连忙从他胸口摸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将药粉尽数倒在那三道伤口上。
  这药竟然有奇效,鲜血还在往外冒,可是速度却明显减缓了。
  维桑松了口气,眼见他因体力不支,又昏睡过去,心知是药粉起了作用,渐渐镇定下来。又从他前襟处掏了一支火折出来,她四处寻了些干柴,堆拢在一起,试了许多次,终于把这捧小小的火生了起来。
  来时那件大氅落在很远的地方,维桑跑去捡了回来,拿牙齿撕咬着,拉成许多一掌宽的布条,跪在他身边替他包扎。
  许是因为疼痛,江载初惊醒了,看清她手中的布条,断续道:“草木灰。”
  维桑“噢”了一声,连忙拿树枝拨拉出那些刚刚烧成的草木灰,等到凉去,捧了一些小心洒在他的伤口上,这才用布条包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略略放心,坐在他身边,小心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膝上,拿半幅氅子遮在他身上,精疲力竭地闭上眼睛。
  火光渐渐微弱下来,夜间的树林里颇有些寒意,维桑被他一阵一阵的颤抖惊醒,连忙去探了探他的额头,掌心只觉得滚烫。她知他失血过多,如今发起了高烧,只怕身上极冷,正要去加些柴火,只是手腕一紧,江载初牢牢拉着她,只是不愿放开。
  “江载初,我去添些火。”她俯身在他耳边道,“我不走,我在这里。”
  他烧得迷迷糊糊,却听到了,慢慢放开了手。
  维桑将火烧得旺了些,回到他身边。明灭不定的火光中,他的眉紧紧皱在一起,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喃喃地说着话。
  她靠得近一些,听到他叫着“爹娘”,怔了怔,才想起来,他曾经说过,先帝在与他们母子独处时,从不许他叫父皇和母妃,便如寻常人家那样叫“爹娘”。心中微微一酸,维桑轻轻握住他的手。
  胡乱叫了许多声爹娘后,他终于安静下来,似是睡得舒服了一些,只是片刻之后,他又有些不耐地动了动,唤了一声“维桑”。
  维桑身子僵硬住,听他一声有一声的喊自己的名字,声音那样温柔,那样小心翼翼,仿佛是在说两个极其重要的字。
  阿爹和阿嫂走后,她真的很久没有再哭。
  可是此刻,他这样身负重伤,躺在这里,一遍又遍,唤她的名字……
  眼泪一串串如同落珠掉了下来。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她亦一遍遍答,耐心,温柔的,直到怀里那人昏睡中勾了勾唇角,无意识地回握她的手,紧紧的,仿佛有所感应。
  浑浑噩噩中,江载初回到了京城。
  大晋皇城号称万宫之宫,三座大殿在京城中轴线上依次矗立,气势恢宏至极。他还记得自己曾经从龙首道走至含元殿,足足走了有一个时辰。可如此巍峨壮阔的宫殿,母亲却并不喜欢。母亲出生在江南,自小见惯的婉转秀丽的江南园林,很不习惯这般朱红赤金的宫殿。
  父亲独独为她在宫殿的东南角修筑了一个园林,仿造着母亲家中的一切,哪怕这个院落同整个皇宫都格格不入,可只要她喜欢就好。
  母亲并不是一个有野心的女人,她更适合嫁入的是江南的富庶人家,而非勾心斗角的皇室。她从不奢求丈夫会立自己的儿子为储君,只是早早的央求皇帝,为儿子在江南要了一块封地。
  帝国的储君是早早立下的,因为皇后周氏出身名门,种种关系盘根错节,几乎不可能动摇她嫡子的地位。可即便如此,父亲还是动过改立储君的念头。最后当然没有实现,可皇后对他们母子的恨意早已经根深蒂固了。
  后来江载初不止一次地想,他们这般恨自己,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毕竟在这人情淡漠、权力至上的皇室中,只有自己得到了父爱的。父亲甚至歉然对母亲说:“我这一生,若还有什么歉疚,便是不能陪着你回你家乡去看一看。”
  那时母亲正轻声哄着自己入睡,长长的头发落在自己脖子里,痒痒的,他悄悄张开眼睛看了她一眼,烛光下,母亲脂粉不施,可是眉梢眼角,淡淡地光华流转,只说:“你有这心,我便满足了。”
  ……
  后背的剧痛迫得江载初不得不从皇城宫殿的梦中惊醒,勉力睁开眼睛,视线望出去还有些模糊,自己正身处一个极破败的屋内,身下垫着的稻草,周遭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他心下一惊,身子微微动了动,只觉得后背要裂开一样,忍不住闷哼一声。
  维桑急急忙忙跑来,跪在他面前,急急地问:“你醒啦?”
  声音还带着哭腔,又仿佛是如释重负地喜悦,江载初看不到她的脸,心底却是一松,问:“这是在哪里?”
  维桑不答反问:“我喂你喝点水吧?”
  言罢用一个破瓷片盛了些水喂到他嘴边,小心道:“烧终于退去了些。”
  “我没事。”他昏昏沉沉的又想闭上眼睛,可旋即又睁开道,“我睡过去多久了?”其实他说完一句话都觉得吃力,却又不想她担心害怕,只能强自撑着道,“他们找来了么?”
  “嘘……”维桑轻柔地将他的头抬起来,放在自己膝上,“你别说话啦,我在这里陪着你,你再睡会儿吧。”
  他闭了闭眼睛,却又摸索着抓住她的手,牢牢地握住了,轻声道:“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维桑轻轻反握住,用哄孩子的声音道,“你睡一会儿吧。”
  他还是沉沉睡过去了。
  她离他这样近,近到能看清他薄如纸的唇瓣一点血丝都没有,鬓边落下的头发,有几丝拂到了嘴边,她轻轻替他挑开,手指滑过他的脸颊,又停驻了一会儿。
  体温已经渐渐下降了。
  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三日三夜。说起来,幸好是那匹马后来竟又找到了他们。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放上马匹,又找到了这个已经破落许久的小庙,将他放了进来,总算暂时有了遮蔽风雨和曝晒的地方。
  好几次深夜,她惊醒过来,总是忍不住去探江载初呼吸,生怕他就这样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了。可是就这样看着他安静的睡颜,维桑心里反倒安宁下来。
  这条路这样艰难且茫然,一眼望过去,她看不到尽头……可若是江载初死了,她反倒不用再纠结了,就这样陪着他一道死了,对自己来说,真的轻松了许多呢……
  胡思乱想的时候,靠着自己那个人忽然动了动,用轻到只有她能听清的声音叫她名字:“维桑……”
  “我在呢。”
  “你去找他们,他们,应该也在找你。”
  她稍稍将他抱紧一些,微微笑了笑说:“我不去。”
  “听话。”他动了动,慢慢放开她的手。
  维桑安静地抱着他:“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他怔了怔,他怎么能不救呢?
  维桑的笑意更深:“江载初,我们同生共死。你能活下去,那么,我也会活下去的。”
  他无可奈何地蹙了蹙眉,维桑便伸出手指,轻轻摁在他眉间,轻声笑说:“我喜欢你不皱眉头的样子。”
  在她指尖轻柔的力道下,他慢慢舒展开眉头。
  他的嘴唇早已裂开了,上边还留着紫红色的血痂,这样狼狈,可她安静地抱着他,又觉得这样温暖。
  作者有话要说:
☆、辜负(三)
  火焰渐渐灭了下去,维桑小心挪开江载初,往火堆里添了些柴。
  “维桑……这附近有水么?”他迷迷糊糊地又醒转过来。
  “要喝水么?”维桑连忙跑到他身边。
  “附近有水么?”他有些坚持地问。
  “有个湖,在不远的地方。”维桑迟疑着说,“怎么了?”
  “我想下水洗一洗身子。”他半支起身子,脸色虽苍白,可是表情很坚定。
  “你疯了么?你才刚刚退烧!”维桑摁住他的肩膀,“不准去。”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地落在肩上,半坐起身子,衣衫已经破烂不堪,俊秀的脸上表情却像个孩子一样,“我要去。”
  向来都是她对他撒娇,也没见他这样坚持——维桑一时间有些无措,纠结了许久,终于说:“伤口不能碰水……你若是觉得不舒服,那我帮你擦擦身子吧?”
  破庙外,因为白日里下过一阵新雨,空气潮湿,还带着泥土的味道。维桑扶着他走到外边,月色星光十分稀薄,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在很远的地方交叠在一起。
  他走得很慢,小半部分的身子重量都靠在她身上,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其实那湖水就在不远的地方,可他们走了一炷香多的功夫,才遥遥见到了水光。
  偶尔有夏虫的悄鸣声音,却更显万籁俱静。
  一步步踏在沙沙树叶上,离那汪湖水越来越近,维桑放开他,用随身带着的帕子沾湿又绞干,走回江载初身边,“我帮你擦。”
  他转过了身,她便小心揭开了后背上破破烂烂的衣裳,借着月光,小心地擦拭。
  这几日并未来得及好好替他净身,江载初原本精壮的后背上全是干涸的血渍,不一会儿帕子就染成了暗红色,她便去湖边洗了洗,再帮他擦拭。反复了好几次,终于整理干净,维桑转到他面前,踌躇着问:“胸口我也帮你擦一擦?”
  他不能做大幅动作,维桑是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触到年轻男人的身体。
  和白净虚弱、风度翩翩的贵族公子们不同,江载初的身体显出军人才有的强悍,哪怕是重伤之后,犹可见结实的肌理。
  维桑的动作顿了顿,指尖抚摸在他腹部的一道疤痕上,抬头问他:“这是什么?”
  “以前受过伤。”他不在意地说,“在战场上,算不了什么。”
  “肩膀上,胸口那些伤疤都是吗?”维桑怔了怔。
  “嗯。”他低低地说。
  她忽然间不知道说什么,他身上伤疤虽多,却没有一道比他背后新受的三道更深更重。如果不是为了救她的话……以他的身手,又怎么会被折腾成这个样子?
  有水泽悄无声息地漫上来,凝聚在眼底,酸酸痒痒的几乎要滚落下来,她吸了一口气,想要忍住,到底还是落了下来,热热的滴在自己的手臂上,烙下瞬间的印记。
  “傻姑娘,哭什么?”他坐在地上没动,似乎想要伸手安慰她,可又牵动了身体,于是轻声笑,“每个男人的梦想,都是能救下心爱的女人。”
  她用力点了点头。
  许是因为呼吸不稳,她的指甲轻微地刮到他的胸口,有轻微的刺痛。江载初缓缓地抬起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韩维桑,我问你最后一次。”剑眉之下,他的双目璀璨如同天边明星,也带着一丝难掩的战栗与紧张,“你……愿意跟我走么?”
  他的掌心这样炽热,几乎叫她疑心他又开始发热,可他的动作分明又是镇定的,“我想带着你和阿庄离开这里。”他淡淡笑了笑,“天下何辜,苍生何辜,可是……那些和你,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维桑静静地看着他,年轻男人那样诚挚而恳切的眼神……让她知道,这个世上,如今也只有他,愿意毫无保留地将一切都送给自己。
  她也知道现如今是两人一起离开最好的机会,朝廷认定是马贼所为,不会牵涉到旁人。
  一个“好”字就在唇边,她几乎要说出来,可她看着他,目光盈盈,还带着水光,却只是说不出口。
  天边的星星渐渐黯淡下去了,眉眼如画,可卷轴上的墨迹已渐渐干涸了,再没有意气风发和鲜活妍动。
  江载初慢慢松开她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
  她连忙扶着他。
  他微微弯下腰,笑声哑涩:“我明白了。”
  她原本只是扶着他的胳膊,一点点地贴近过去,抱着他的身子,带着哭腔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他一下一下,轻柔地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我没怪你。”
  这几日的担忧与焦虑,终于在靠着他的时候,彻底的发泄出来。维桑伏在他怀里,哭到近乎哽咽,她想和他在一起,可她不能……什么都不能……甚至不能想一想。
  “傻姑娘,我虽不能娶你,可向你保证——我会在你身边,离你很近的地方。”他低低地说,“这样想,你会不会好受一些?”
  “可我要嫁给皇帝——”她犹在大哭。
  他却依旧不急不缓地抚着她的后背,“你嫁给皇帝,我会留在京城。不用害怕那里没人认识,我会一直在那里……”他唇角的笑意不变,却又带着淡薄的哀凉,“维桑,你想要做什么,我总会帮你。”
  “可我是要嫁给皇帝啊!”她在他怀里拼命摇头,“我要给他生儿育女,你看到会难过。”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颌,在她额上轻轻一吻,低低道:“若是有那样一日,你为皇帝生下了孩子,我答应你,我会将他送上帝国最高的那个位置——这样,你会高兴一些吧?”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知不知道自己在承诺什么?
  他这般不喜朝廷内诡谲争斗、兄弟争权的人,竟允诺她,会将她的孩子送上帝国储君之位……这意味着,接下去的数年,数十年,他都要和那些他不喜欢的人和事周旋,只是为了她而已。
  这一辈子,为什么要让她遇到这样一个人,却又不能同他安然走完这漫漫一生?
  或许这便是命运吧。
  维桑含着眼泪,笑着同他对视:“我不要你承诺那样多……只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他眉眼沉静。
  “若是有一天,我做了对不住你的事,请你……不要再这样喜欢我。”她深深吸了口气,一滴滚烫地泪滑落下来,“不值得。”
  “不愿嫁给我,还不许我心中记挂你么?”他深深地凝视她,几不可闻地叹气,“维桑,这件事,我也许做不到。”
  这一晚后,江载初身上的伤一日好似一日,也不再整日昏睡。只是维桑颇为忧心的是,他们两人如今在这小小的山谷中,整日吃些野外采摘的果子——这些东西,又怎能助他恢复呢?她有些发愁的将刚刚洗净的一袋果子放在江载初面前,“我本想看看湖里有没有鱼,可又抓不着……”
  江载初看见她打湿的裙摆,脸色沉了沉:“你去捉了?”
  “没有——”维桑抬头看见他的脸色,忙说,“放心吧,我不会让自己出事……”
  他的表情略略和缓了一些,隔了一会儿才说,“我在关外时,受过比这个还重的伤,那时连果子都没得吃,水都没有,还不是熬下来了?”
  “就是你胸口的伤吗?”维桑怔了怔。
  “嗯。”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同我说?”
  “说给你听让你担心么?”他淡淡一笑,“又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谈谈说说之间,他便又有些精神不济,倚着柱子闭上了眼睛。
  维桑正在拨弄柴火,隐约听到远处的车马喧哗声,下意识望向江载初,他果然甚是警醒,已睁开眼睛,低声道:“我的剑呢?”
  维桑将沥宽递给他,又扶他站起来,眉眼间一片平静淡然。
  “你不怕?”他站在她身前,微微笑道,“若是马贼追来的话。”
  “不怕。若真是马贼,你重伤不敌的话,请你让我先走。”她安静凝望他。
  他牢牢握着她的手,安然一笑:“好。若是那样,我随后就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她恋恋看着他的眉眼,笑:“总之,我要走在你的前边。”
  “好。”
  他的长剑指向地上,垂眸敛目,维桑却能感受到此刻他身上散发出的凛冽寒意。
  维桑忍不住向远处望去。
  凌乱的马蹄声中,还有盔甲武器轻轻敲打发出的声响。
  为首那人奔近,翻身下马,表情如释重负:“宁王,郡主!”
  是亲卫队的侍卫长——马贼已经被肃清,而这七八日他们一直在四处搜寻他们的下落。
  江载初慢慢将长剑入鞘:“起来吧。大家无事就好了。”
  “请宁王和郡主随属下一道回去吧。”
  维桑一颗心终于重重坠落下去。
  这一日终究还是会来的。她同他安静呆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山谷,也终究会被人找到。
  她那样果决地拒绝他私奔的提议,可到了这一刻,原来,心底还是难过,无以言说。
  江载初微微侧身,看了她一眼,将她此刻的失魂落魄尽收眼底,伤口忽然间又痛了起来,忍不住低声咳嗽。
  她连忙伸手去扶他。
  他却避开了,维桑忽然明白过来,他已在避嫌。
  侍卫上前扶住了江载初,他正要跨出庙门,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生火用的柴木是哪里来的?”
  维桑怔了怔,却没有回答。
  他们全家皆笃信佛教,可她……竟然为了他能取暖,劈开了寺庙中原本供奉的木佛。江载初微微叹息了一声,脸上骤显温柔:“你不该这样做……”
  她从他身边走过,用极轻的声音说,“我想,总有一日,我所做的一切都会有报应的吧。既然总要有报应,也就没什么可怕了。”
  大队人马候在谷口,见到他们找到了宁王与郡主,不由欢呼起来。
  景云双目微红,跪在江载初面前,低声道:“殿下,是景云没用。”
  江载初将他扶起来,简单一个动作竟也出了薄汗,只道:“起来,和你有什么关系?”
  景云又看了维桑一眼,却见她正踮起脚尖,有些焦灼问:“萧将军呢?”
  景云脸色一僵,沉声道:“郡主,萧将军他……他带队全歼了马贼。”
  “这我知道,可是他人呢?受伤了么?”维桑皱了皱眉,“他在哪里?”
  景云低下了头,“萧将军他……力战殉职。”
  维桑身子微微摇晃一下,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大约是要开口反驳,可最终,她伸手扶住了车辕,轻声问道:“他……他的身子,如今,在何处?”
  那一场战事已经是十几天之前了,景云还记得萧让血染甲盔甲,刀口卷刃,渐渐力竭不支。随后被马贼的尸身往后一带,便一道滚落进了万丈悬崖。
  景云当时奋力往前一抓,却也只抓住了他衣角的下摆。
  看着维桑此刻的脸色,他着实不敢再将这句话说出来,只是踌躇着看了江载初一眼。
  “尸骨无存,坠下悬崖了么?”维桑闭了闭眼睛,声音微哑。
  他不说话,便是默认了。
  维桑深吸了口气,转而走向西方,远远望着月亮峡,怔怔看了许久。
  “郡主……”景云刚开口,却被江载初止住。
  他只是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轻声叹道:“让她静一静吧。”
  一直站到了天黑,整队人马都在无声地等待,偶尔有马匹嘶鸣声,更显得天地寂寥。
  维桑终于转过了身,轻声吩咐:“走吧。”
  景云扶着她上马车,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却察觉不出异样,只是眼眶红了一些。他心中担忧,忍不住便道:“郡主……”
  “我没事。”维桑脚步顿了顿,勾起一丝微凉的笑,“此去京城,路途遥遥。萧将军……他能留在故土,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只觉得她的语气这般冷静,又这般苍凉,仿佛一盘冰水,将自己也浇得彻底。他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宁王已经换好了伤药,却并未进马车,只是遥遥望着这里,目光虽然克制,却难掩关切。
  眼见这个惨淡的结局,景云忽然觉得维桑说得没错,“此去京城,路途遥遥”,对于所有人而言,是真的,都不是一件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辜负(四)
  回程异常的顺利,二十日之后,车马便已经进入京都郊外。
  这一日已是傍晚,车队在驿站中休整,遥遥已看望见京城巍峨城墙。
  维桑刚下马车,见江载初走来,动作顿了顿,问道:“殿下,明日便入城么?”
  “郡主且在此处安心休息,陛下已派遣了禁卫军来此处看护,择日便能入京。”他的目光极为有礼地落在她眼睛与嘴唇间,“我这便回宫中复命,就此别过了。”
  维桑一手已经扶在车辕上,只是手指却不经意间抓紧了。
  这些日子,他们不曾说话,不曾目光交错,可她知道他一直在自己身边。
  如今,他到底还是要走了。
  她忽然油然而生起恐惧,目光不由自主抬起来,半晌,方才低低道:“宁王,你的伤可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他安然对她一笑,转身要离开之前,薄唇却轻轻一动。
  她看得很清楚,无声地,他对她说:“别怕,我在你身边。”
  快马疾驰回到自己府上,沐浴后换上官服,宫中内侍已经在宁王府候着,一见便笑道:“殿下,陛下和太后可一直等着您呐。”
  江载初恭敬道:“烦请公公领路,本王也急着入宫面见圣上与太后。”
  宁王赶至宫内,皇帝正在紫宸殿用晚膳,一见他便搁下象牙箸,笑道:“回来了?”
  他丝毫不敢怠慢,依着仪礼跪下磕头,直到皇帝亲自来扶他站起。
  “皇弟这一去可清减了许多。”皇帝拉着他的手,仔细端详,叹道,“我听闻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马贼,还负了伤?”
  宁王含笑抬头,“陛下,所幸无事,马贼已被全歼。郡主亦是安好。否则臣弟便是有负所托。”
  “来来来,先和朕一道用了晚膳。”皇帝拉着弟弟的手坐下,“一会儿再让御医看看伤处。”
  宁王推让了一番,便在皇帝下首坐下,刚刚落座,忽然想起了什么,重又站起,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事物,双手呈上,低头恭敬道:“陛下喜得麟儿,臣弟寻来寻去,只有这块古汉玉能作贺礼。”
  “改日让妍妃将你侄儿抱来。”皇帝眯了眯眼睛,眸色中掠过一丝光亮,笑道,“你还没见过呢。”
  “那敢情好。”宁王笑容未变,“太后身子可好?”
  “你与朕用完晚膳再去看她吧。”皇帝笑道,“这一年在蜀地,可有历练长进?”
  宁王怔了怔,似是挣扎了许久,方才道:“陛下,臣弟有罪。”
  他重又跪下,额头磕在地上,一字一句道:“臣弟擅自将税率由四抽一改为五抽一……如此胆大妄为,请陛下恕罪。”
  看着宁王匍匐在地的身影,皇帝脸上已经敛去了笑意,只余下冷冷的眸色,良久方道:“起来吧。这事原也怪不得你,如今川蜀马贼横行,连你的车队都敢劫持,可见那些贱民横行枉法,嚣张到何种地步。”
  宁王依旧伏地不动。
  皇帝唇角勾着一丝讽刺的笑,站了起来,慢悠悠道:“我听闻,宁王为了救郡主,身负重伤?”
  “郡主亦是臣弟的皇嫂,便是拼却性命不要,也要护她安全。”宁王平静道。
  皇帝狭长的眸中闪动着残酷的笑意,轻声道:“载初,你是我大晋宁王,又岂是川蜀的什么郡主可比?”他顿了顿,含着笑意道,“若非为了此刻大局着想,朕又怎会同她联姻?你也知那里的贱民,只怕连廉仪礼耻都未知。”
  宁王身子依旧一动不动伏着,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波澜:“是。”
  “再说个笑话给你听。你先起来。”皇帝拉起了他,盯着他的眼睛道,“先时还有人提议,让你娶了那郡主,朕思来想去,就你一个弟弟,如何能让宁王正妃被一个蛮夷女子占去?”
  宁王深邃的双眸依旧静静看着皇帝,没有什么表情,却黑亮得瘆人。
  皇帝莫名得觉得有些发慌,顿了顿,依旧将那番话说完:“朕寻思着,还是将那郡主送到后宫吧,左右蛮夷女子,朕便关她在冷宫一世又如何?”
  他话锋一转,“依你看,这嘉卉郡主倒是如何?”
  “臣弟与她并无多少接触,样貌倒是工整,仪礼也齐全。”宁王淡淡道,“她如今在驿馆,陛下不知打算何时将她迎进宫?”
  “已让人算过吉日,便是六月十六吧。”皇帝眼神愉快,又杂着几分恶毒,“只怕到时还得辛苦皇弟,为朕主持仪式,将她接进宫内,也算有始有终。”
  他似是在刻意强调“有始有终”,宁王略略低下头,双手在袖间用力握成拳:“臣弟乐意之至。”
  是夜,周太后亲自到了紫宸殿,皇帝刚刚散食回来,忙扶着太后坐下,笑道:“母后怎得亲自来了?”
  “宁王刚来看过我。”太后慢慢道,“你如今打算如何安置他?”
  “现在京城呆一段时间吧。”皇帝轻描淡写道,“过一阵或许会遣他去关外。”
  太后沉吟片刻,“你要他负责筹备六月十六的婚事?”
  皇帝嘴角难以克制地溢出一丝笑意:“母后,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娶那蛮夷女子?”
  太后看着儿子,眼角笑意一样在闪烁。
  “他既然钟情那个女子,我便要他知道,这天下的一切到底是谁的!”皇帝越想越觉得舒畅,“母后,你不知我心中有多快意。”
  “你高兴便好了。”太后伸手抚了抚儿子的肩膀,笑道,“只是也不可逼他太急,凡事总要留个后手。”
  “儿臣知道。”
  “六月十六的大婚,日子会不会急了些?”太后又道,“我这心里,总觉得太过仓促了。”
  “娶个蛮夷女子,不过是叫那里看看朝廷的心意。左右韩壅已死,如今蜀侯不过是一孩童,朕自然有办法掌控那边全局。”皇帝漫不经心道,“母后你且放宽心便是。”
  元熙五年六月十六日,皇帝迎娶嘉卉郡主。
  近一个月的时间,每日都有宫中女官来教维桑礼仪,不厌其烦的让她记住繁复的过程。
  “明日一大早,宁王便会来接郡主入宫。”女官笑道,“郡主今晚最好将这些再温习一遍。”
  “宁王?”维桑回过神,“宁王来接我?”
  “郡主不知是宁王在替陛下筹措这场婚事么?”
  维桑双手不自觉得抓紧了裙裾,茫然摇摇头。
  “总之,今夜郡主早些睡,明日可累呢。”
  入宫前的最后一夜,维桑躺在床上,却是辗转难眠。左右是睡不着了,她索性坐起来,命侍女挑亮了灯,研了墨,在纸笺上写字。
  写了一张,又烧掉;再写一张……
  不知不觉,屋外已有了一丝天亮。她从容搁下笔,躺回床上,过不了多时,却有侍女进来,轻轻唤起了她:“郡主,该起了。”
  她坐了起来,任由人打扮梳妆,换上凤冠霞帔。
  这一身大红喜服,皆是从锦州带来的。
  阿嫂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帮她准备嫁衣,那时她还不知自己会嫁给谁,阿嫂却绣得极为用心,红色丝线中并着织金,华美秀丽。她那时迫不及待地试了试,前襟的凤凰拖着尾翼,昂首欲飞,美不胜收。阿嫂亦是满意的笑:“将来我们维桑会是最美的新娘子呢。”
  维桑对着铜镜中的自己,又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凤凰,轻轻吐出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只觉得眼中水泽要漫出来。
  “新娘子可哭不得。”侍女笑着替她擦去那丝润湿,“郡主,咱们出去吧,宁王殿下已经到了。”
  凤冠上的珠帘隐约遮挡了视线,她便顺从地扶着侍女的手,走至门外。
  肃穆而庄重地迎亲队伍,大约皆是皇帝的禁卫军,一色银色铠甲,头盔上系着红缨,初晨雾霭中,壮阔至极。
  队伍的最前边,是她熟悉的身影。
  宁王以玉冠束发,腰配玉剑,深紫朝服上金龙张牙舞爪,衬得身姿挺拔修长,面容英挺。他翻身下马,亲自来扶她:“郡主,请上车。”
  她立在原地不动,良久,方才把手放在他手中。
  他能察觉到她的手在微颤,一颗心失律片刻,终究还是稳妥地将她带上车。维桑甫一坐定,就伸手撩起眼前珠帘,她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合礼仪,可是此刻……她只是想再看他一眼而已。江载初尚未离开,她触到他深邃的眸色,一颗心忽然砰砰乱跳起来,心底是难以描述的软弱与混乱——几乎想要落下泪来。
  他能读出她的心意,却只是掩饰起那丝黯然,放下了车帘,深吸一口气,喝令:“启程。”
  一路行至皇城,车队行过丹凤门,最终停在了含元殿前。
  文武百官皆候在龙尾道两侧,看着宁王下马,扶下这位来自川蜀的郡主。
  这也是维桑第一次见到这般壮阔的宫殿。
  大晋朝五代帝王修筑的宫殿,在这晨辉中,一眼竟难以望到尽头。所谓九重宫阙,千宫之宫,那种气吞万里的气魄,一时间令维桑屏住了呼吸。
  “郡主。”宁王低低提醒了一句,“陛下与太后皆在含元殿。”
  她的目光从气势逼人的含元正殿上挪开,低低说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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