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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繁华by无处可逃

_12 无处可逃(现代)
她没有像以前那般去抗拒,双手松松拦在他的颈后,许是因为难以承受这样的柔情蜜意,星眸亦带了一丝迷蒙。
不知吻了多久,江载初的手撑在她的颈侧,将自己的身子支撑起来,轻轻覆压在她的身上,薄唇从她的唇齿间往下,至尖俏的下颌,又游移至锁骨间。
她的身子终于僵硬起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推他,他一抬头,对上那双清泉般的眼眸,蓦然看到了几分惧意。
那一次在马上,他本就因为她想要逃走而怒极,加之她那副生死不顾的决然,真正令他一时间措手不及,于是带了刻意折辱的心思要了她,令她再不敢离开自己身侧。
事后时时想来,那一晚的自己,真和疯了一样。
将她拨转至身前,明明见到了她绝望恐惧的眼神,还是冲动到无以复加。
那时她所有的保护只剩下残存的几分骄傲,可他毫不怜惜地伤了她的自尊。
江载初停下了动作,重新在她身边睡下,将她揽在怀里,低声道:“对不起。”
韩维桑努力将呼吸平缓下来,却不愿再想起往事,只是侧过了头,只是闭上了眼睛。
翌日醒来的时候,江载初已经不在枕边。
时辰还早,外边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韩维桑简单洗漱了一下,刚走进前院,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在细雨中比划着练剑。
韩维桑放轻了脚步,侧身在一根廊柱之后,不想打搅他们,就只静静看着。
江载初换了一身深蓝色的长袍,正半蹲着,耐心纠正阿庄刺剑时的姿势。
两人不知在这细雨中淋了多久,比划之间却是兴致勃勃,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未晞悄悄在韩维桑身上加了一件衣裳,笑道:“我都劝小公子不要在雨中练了,他不肯听。”
“没事,让他练吧。”韩维桑淡淡道,“是男孩子,总要能吃苦些。”
江载初将阿庄的手肘往上抬了抬,点头道:“再站一炷香时间,今日就练得差不多了。”
阿庄很是懂事,维持那样的姿势一动未动。
江载初走向韩维桑,低头含笑道:“这里风大,我先陪你进去。”
两人用完澡膳,阿庄才跑进来,一脸的水,也不知是雨是汗,口中却嚷嚷着:“叔叔,我练完了!”
“未晞,带他去把衣服换了,小心着凉。”韩维桑摸摸他脑袋,夸道,“今日练得很好。”
“我还想再练一会儿。”小男孩却盯着江载初,认真道,“叔叔,你赶紧将整套剑法都教我!若是这几日不教完,往后又见不到了。”
“韩东澜,要切记练武之事,不能心急.”江载初含笑道,“叔叔答应你,往后时时会指导你,这样可好?”
“不能很快学会那套剑法吗?”阿庄有些懊恼,“可我想快些学会,这样……我就能保护姑姑了。”
韩维桑心底柔软之处被这孩子简单的一句话击中了,几乎要落下泪来,却又怕孩子多想,将他拉至身边,柔声问:“阿庄,你还有多久才及弱冠?”
阿庄心中数了数年份,很是纠结,不由大声道:“宁王叔叔很早就去战场历练了,那时他也未曾弱冠吧?”
“可即使是拿宁王叔叔的年岁来看,你还差着好几年呢。”韩维桑温柔地替他拨开一丝落下的头发,“在这几年里,姑姑会在你身边好好照顾你,待到你长大了,那时,便是你照顾姑姑了,可好?”
终究是孩子,阿庄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又跟着未晞去换衣裳,韩维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又是在哄骗他……自己这身子,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呢?又能照顾他多久呢?
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江载初一直看着自己,将她每一分表情都收在了眼底。韩维桑连忙收敛了思绪:“我已经问过厉先生,他说离开两三日无关紧要,一会儿咱们就走吧?”
江载初犹自不放心:“你这身子,能骑马吗?”
商议了半天,带上了厉先生熬制的丸药。两人赶在午膳前出发,韩维桑便和江载初同乘一骑,他拿一件防水的大氅将她密密裹起来,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睛,牢牢揽在胸前,方才催动马匹。
江载初来时带的二十多人,并未全数跟去,只挑了四人随行。
虽下着绵绵密密的细雨,韩维桑躲在大氅中,倒是全无知觉,只是马匹总比大车颠簸些,江载初不敢弄得太快,途中停停歇歇,不远的路程,却到了傍晚时分,一行五人才入了一个名为“十崖”的小镇。
小镇外是大片大片的竹林,细雨洗过之后,露出赏心悦目的深浅绿色来。层层叠叠,如波浪般铺展开。韩维桑推了推江载初的手臂,示意他在道边停下来。
他身后湿了一大片,却小心替韩维桑拉下了头上风帽,又触了触她的脸颊,并不觉得冰冷,方才松了口气。
烟雨中,一个穿着灰袍的中年男子快步向他们走来。
韩维桑迎上去,那人面无表情地向她行了一礼,转过身走入深巷中。
“走吧。”韩维桑悄声道,“他们的首领叫顾飞,唤一声顾大哥便好。”
小巷竟是异常的绵长,东搁西绕,走了一炷香时间,方才停到了一座深门大院前。
门口立着一个身量颇矮的中年男人,面色有些黑黄,容貌极为普通,站在那里十分不起眼,韩维桑上前一步,笑道:“顾大哥,许久不见了。”
顾飞连忙行礼,笑道:“郡主。”
待到直起身子,看见韩维桑身后的江载初,顾飞的脸色颇有些复杂,冷冷道:“这不是宁王殿下吗?”
江载初并不意外他能认出自己,只以为是韩维桑事先遣人告知了,笑道:“顾大哥。”
顾飞阴阳怪气地看了他几眼,冷冷哼了一声:“当年宁王殿下洮地剥皮的名声,当真响亮的很。”
他对江载初这般不敬,四名侍卫颇有怒容,江载初却对他们轻轻摇头,示意不可惹事。
韩维桑只当做没有听见,顾飞伸手相扶:“里边有热茶,郡主请。”
屋内果然奉了茶,却只有一杯放在首座。韩维桑并无不悦之色,径直坐了,捧起茶盅笑道:“这天气忽然就冷了。”
她转头看了江载初一眼,重又向顾飞道:“宁王一路送我过来,身上都已淋湿,顾大哥可否允他换件衣服?”
江载初深深看了韩维桑一眼,拱了拱手道:“有劳顾大哥了。”
待江载初离开,堂内只剩两人,韩维桑喝了口热茶,开门见山便道:“顾大哥,这一趟来,实是有事相求。”
顾飞摸了摸鼻子,爽朗笑道:“郡主开口的事,顾某义不容辞。”在她开口之前,他又补充道,“只是郡主也知道我的规矩,洛人的事是不帮的。”
韩维桑从容放下茶盅,淡淡道:“顾大哥这样特意关照我,是觉得我会做出一些对不起自己身份的事吗?”
顾飞怔了怔,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空气中渐渐沉寂下来,似是有看不见的张力横亘在两人之间。
韩维桑十指交叠在膝上,轻声道:“这一趟来,是为了宁王,却也不尽然是。”
顾飞不置可否。
“匈奴入关,中原大乱的事,大哥一定比我还清楚。”
“他们洛人也有这一日。”顾飞噙着一丝冷笑,眼神十分狠戾。
“我便是想请顾大哥能出关,助宁王抵抗匈奴。”
顾飞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神色看着韩维桑,良久,方笑道:“郡主说笑了。”停了停,言辞间毫不客气道,“郡主忘了当年狗皇帝强征我洮人出征,三万子弟尽数埋骨关外的惨剧了吗?郡主忘了洮地大旱,朝廷的税率逢五抽一却不变 ,各处卖儿鬻女,盗贼四起的往事了吗?若是我没记错,当时的转运使便是这位宁王吧?”
窗外的秋雨越下越大。
“我都记得,甚至记得比你清楚得多。”韩维桑终于开口,声线清晰而坚定,“我的兄长在关外战死,我的父亲和大嫂因此病逝,我却要嫁给皇帝……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记得这些深仇大恨了。”
顾飞有三年多未见到她了,那时候匆匆见过一面,印象中是个极漂亮又带着几丝天真的少女,可如今看,她的容颜依旧,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历经世事的从容与沧桑。
他心中一动,低声道:“是。”
“我记得父亲说过,顾大哥当年是因为家中母亲病重,却无力医治,才做了马贼。其情可悯,其因可叹,是以,他想尽方法救了你们。后来萧将军又找到你,顾大哥和弟兄们答应他的嘱托,不惜劫持我入京的车队,伤亡极重。这些韩维桑皆记在心中。
顾飞听她提起劫持送亲车队一事,心知有异,只是他当年并不知道其中内情,全然是出于对萧让的信任,方才答应下来。
此刻便忍不住问道:“郡主,当年一事,我始终不明白原因。”
韩维桑惨然一笑,并不避讳,直言将原委说了。
她平铺直叙,并无一丝刻意的转折,其间动人心魄之处,却令顾飞脊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我洮地三年的休养生息,一半功劳是顾大哥和兄弟们用命博来的,维桑很承你们的情。”
顾飞眼中看着这个娇滴滴的年轻女孩,心中便是多了敬重之意:“那,那宁王这般深仇大恨,他如今……”
韩维桑心中泛起一阵苦涩:“我很感激他到了今日,却还是这般包容我,可是顾大哥,我今日来求你之事,并非是因为他的缘故。”
“中原抵抗匈奴的统帅,如今以他为首。可即便不是他,是元皓行,是别人,我也一样会来救你。”
“匈奴若当真灭了大洛中,下一步,必然是吞并我川洮。顾大哥觉得,以我川洮的兵力,能抵抗他们的铁骑吗?”
顾飞心中衡量了片刻,摇头说:“的确不能。”
“洛人的骨子里的贪婪,却也讲究假惺惺的礼义廉耻,便是要盘剥我们,也作出一副斯文的样子,可是换了匈奴呢?”韩维桑低声道,“他们烧杀抢掠,毫无顾忌,顾大哥,咱们好不容易挣来这三年平和,很快又要毁于一旦。”
被一语惊醒,顾飞思及这般前景,越是觉得可怖。
“况且,此时我们选择帮助洛朝,还可以提出条件:他日平定了中原胡乱,他们必得遵循约定,广设学堂,减轻赋税,再不能如往日般在这里横行。
“只是……洛朝人信得过吗?”
韩维桑微微一笑:“我信得过江载初,也请顾大哥能信得过我。”
顾飞手指在桌面上轻叩,良久,终于抬起头,决然道:“如此,顾某愿听君主调遣。”
韩维桑亦郑重站起,轻轻一道:“此战艰难,维桑先行谢过诸位了。”
江载初“拾好”换好了衣裳,缓步走进大厅。
顾飞再看着他时,便无初始那般排斥,只拱了拱手,命人端上了茶。
“这杯茶喝的可不易。”江载初意味深长道,“此行前来,所求之事,不知郡主告知顾大哥了吗?”
他已见到韩维桑如释重负般的微笑,心知此事已成,倒也不再忧心。
“顾某答应了。”顾飞径直道,“不知殿下要多少人?”
江载初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五千……”顾飞沉呤道,“郡主和殿下有所不知,三年前川西马贼遍地,后来皇帝老儿死了,这边赋税倒是减了许多,兄弟们眼看着种地也能活下来,纷纷金盆洗手,我这边组了个镖局,留下些武艺最精深的,大约是数百人,旁的……要重新筹募。”
“多久能筹到?”
“最起码也得三五日吧。”
“如此,还请顾大哥即刻招募,川的弟兄们此次仗义而出,与我洛军并肩抗敌,本王绝不会亏待各位,将来平定叛乱,每位的酬劳……”
顾飞冷冷打断了江载初:“宁王殿下,我们兄弟这次答应帮你,并非为你洛朝能出得起的金银。”
这个其貌不扬的汉子挺直了腰杆,一字一句道:“你为你的洛朝百姓,咱也是为了川父老家眷,死在战场上也不后悔,你若用金银来补抵,却是小看
了我们!”
江载初心中敬意油然而起,郑重站起,深深躬身道:“是本王失言。”
顾飞方看他一眼,冷哼一声: “我这便去让人传信。两位先在这府上住上
三日,三日之内,我带五千人马跟你走。”
长途奔波至此处,韩维桑已不胜困倦,顾飞让人收拾了房间,江载初扶她
去休息。
游廊外风雨声渐急,不时有风带着碎雨落进来,江载初伸手揽着她消瘦的
肩膀,笑道:“你同顾飞说的话,我听到了。”
她停下脚步:“听到哪句?”
很多句,几乎都听到了。可他只记得她说:“我信得过江载初,也请顾大
哥,信得过我。”
他的嘴角越发含着笑意,却不说,只淡淡看着她,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
掌心包裹其中。
“我并非同他信口开河。”韩维桑却认真起来,“广设学堂,减低赋
税,不可派人来此地总领政事耀武扬威……这些事情,你答应我,将来定要做
到。”顿了顿,犹自不放心.“立字为凭。”
他将她的手举起,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你便是不说,我也会做
到。”
她放下心来,笑容亦变得明媚。
江载初看着她躺下,方才俯身在她额角亲了亲。低声道:“我还得和顾飞
去商议些事,你先睡一会儿。”
她乖顺地闭上眼睛。
江载初等她呼吸变得平缓,方才离开,去前厅找顾飞。
征募令已经发出去,顾飞略有些怀疑道;“我虽是草莽之人,却也知道
中原骑兵以殿下的神策军、虎豹骑、关宁军为首,如今殿下舍弃自己的兵团不
用,指望咱们一帮匪寇能克敌制胜吗?”
江载切分明听出他的嘲讽之意,却也不恼,淡然道: “这正是江某要与顾大哥商讨的事。”
他简略地将铁浮屠说了,顾飞面上浮起难以胃信的神色:“真有这么可怕的
的骑兵?”
“说来也不怕顾大哥见笑,我麾下关宁军与铁浮屠交战两次,皆大败而
归。我虽有破解之法.奈何手上无人可用,才想到了你们。” ”
“我们?”
“铁浮屠冲击力虽大,行动却缓慢,是以我四处寻觅一支负重轻、马术又极为精湛的骑兵,可以用最短的时间,破他们的阵法。”江载初定定看着顾飞。
“这世上,若说有着最轻便铠甲、骑术又个个精湛的,真正只有你们了."
言罢,江载初示意顾飞靠近,手中蘸了蘸茶水,在桌面上边画边说。
顾飞时而沉思,时而点头称是,听到后来,站起道:“口说无用,殿下,咱们去马场试练一回?”
两人去了练马场,直到深夜才回。
韩维桑见他滚了一身泥回来,骇然道:“你去做什么了?顾大哥找你打架了吗?”
江载初也浑不在意,不经意问道:“你曾救过顾飞?”
韩维桑想了想,轻笑道:“还是瞒不过你。”
“那年朝廷下令我爹剿灭洮道马贼,我爹自然不敢违抗,官兵清缴了许多
贼寇。可我爹也知道那些都是活不下去的农民,加之他们也算盗亦有道,抢掠
时并不杀人……所以.最后并没有杀那些人,只是远远地流放了。”
“那是在你来锦州之前,那时为了堵住周景华的弹劾,阿爹还给他送了
许多财物……后来旁人以讹传讹,不知怎么的,就成了我救过他们。”韩维桑
抿唇笑道,“他们虽是贼寇,却很感念阿爹。果然,有好几年未再做马贼,这
洮道也清静了许多。后来朝廷赋税又加重。民不聊生,他们便重又干起了这勾
当,当时萧将军才将他们请了出来,劫掠你我入京的车队。”
“原来如此。”江载初点头道, “顾飞虽是草莽,倒是有铮铮铁骨。”
“你觉得他们能破铁浮屠吗?”
“十成中总有五六成吧。”江载初轻描淡写道, “莫想太多了,你早些睡
下吧。”
翌日,小镇上果然人马喧哗,四下的乡亲们牵着自己的马,负着一套看上去许久未用的藤甲,陆续赶来了。
川洮的男子个子不高,看上去黑瘦,却又不失精悼.往往是某一乡里来两三人,彼此间熟络地打着招呼,叉结伴去顾飞设下的数个接俦处。
最后被招募入伍的每个士兵.皆是顾飞遴选过的。
韩维桑看着一张张朴素、平淡无奇的脸。分明还足农夫模样,着实难以想象他们也曾经举着大刀,做过马贼。
身旁有个男子牵着马往前走,不经意间撞到了韩维桑.忙略带欺意道了声“抱歉”。
韩维桑却觉得他有些眼熟,出声喊住他:“你——你不就是——”
那中年男子只得停下脚步,讷讷笑道:“小姐还记得我?”
面皮黄瘦,下颌上几根稀疏的胡子,就连江载初都认出来了,那是他刚到锦州时偷他钱包的小贼。
“我,我不是来偷东西。”那人结结巴巴道,“我是去打仗的。”
“你?”韩维桑有些吃惊.“你曾经做过……马贼吗?”
“之前做过,后来大家都回家种地了.也养得活老婆孩子,我也就改了那偷摸抢劫的毛病。”那人抓了抓头发,“昨天有人来村里.说是那些洛人不顶用,快打不过匈奴人了,咱虽不喜欢他们,也不能看着那些蛮子打到自己家里来啊!”
“你家中老小呢?”
“都存着粮呢,够他们吃个半年一年的。”那人笑了笑,竟也没了当日那股子油滑的味道,“那日的事,实在对不住了,也多谢这位公子没有将我送官。”
“你此去战场,不怕死吗?”江载初忽然静静问遒。
那人抹了抹脸,低头想了半晌.方道:“昨晚来募兵的兄弟道理说得明白,这仗咱们不打.将来就是老婆和娃子受苦.那时为了一象老小,我马贼也当了,钱袋也偷了,都是九死一生的勾当,打仗还有什么好怕的!”
韩维桑看着他平凡甚至有些丑陋的脸。他的辞藻并不华丽。甚至结结巴巴的.她却觉得眼眶微热——
这几年的时间,她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守护脚下的这片土地和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人。
她也曾经觉得太过疲倦,难以支撑.
可到了这一刻。她真正觉得。自己所做的那些。都是值得的。
远处有人喊;“张二,我替你签了!”
他远远答应了一声,一骨碌翻身上了自己牵着的那匹瘦弱的马匹,朝两人拱了拱手:“我先过去了,两位,再会了。”
韩维桑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无意识地握紧了江载初的手,轻声道:“你答应我……会带着他们打胜仗,让他们能……回家。”
江载初微微偏过头,声音低沉:“将他们尽数带回来,我或许做不到。可是,维桑,我允诺你,只要在战场上一日,我就会和他们在一起,绝不背弃。”
韩维桑握紧了他的手,他的眉眼沉静,温暖坚定的力量,也一并传递而来。
到了第三日,小镇上便容纳下了远不止五千人。
因十崖镇上有数个晒谷场,被辟为新兵操练营,顾飞开始着手训练新入伍的士兵们。
江载初午时过后匆匆回来,“我下午送你回去。”
韩维桑怔了怔:“这么快?”
他淡淡看她一眼,又若无其事转开目光,只说了一个“嗯”。
顾飞抽身出来,亲自将他们送至小镇外,临别之时,这个其貌不扬的汉子朝韩维桑拱了拱手,大声笑道:“郡主,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了。”
身后江载初将韩维桑的风帽拉起,乌金驹欢嘶一声,直往前奔出去。隔着风帽,他的脸颊在她侧脸轻轻摩挲,温暖而贴切,忽听她轻声问:“你何时走?”
他的目光注视前方,并不愿回答她这个问题,却也不得不说:“明日。”
她在他怀里微微蜷曲起身子,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说:“哦。”
入夜时回到谷中,江载初松开缰绳,怀中韩维桑已经沉沉睡去。他小心将她抱下马,径直送去了卧房。侍卫递了封急信过来,江载初拆开看过,有片刻怔忡,随即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了。眼看着纸片化为灰烬四散,他目光远眺东方,低声道:“准备一下,凌晨起程。”
韩维桑迷迷糊糊间睡到半夜醒来,屋内点着一盏灯,江载初坐着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孤寂。
她并不是有意想要惊动他,可是稍稍翻了个身,他却已经察觉,走至床边道:“我吵醒你了?”
她摇了摇头,江载初的表情有些僵硬,虽是刻意放低了声音在同她说话,却带了些沙哑。
“你怎么了?”韩维桑想去拉住他的手,他却只是向她微笑道:“我陪你躺一会儿。”
躺下后,韩维桑才觉得他的睡相不太规矩。翻来覆去,似乎藏着心事。她并未开口询问,将脸贴在他的脊背上,一时间竟舍不得睡去。
江载初忽然一个翻身,薄唇落在她纤细温热的颈上,像是孩子一样,蜷缩在她怀中。
“你怎么啦?”她终于迟疑着问他。
他的声音略略有些沉闷:“皇帝病重。”
韩维桑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如今不过三岁多的小皇帝。她心中有个模糊的想法,却又不敢去求证,只能沉默下来。
“不是我做的。”江载初忽然说,“周景华给他下了药。”
蓦然间被他猜中心思,韩维桑有些尴尬:“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他自她怀中抬起头,似笑非笑:“你心中从没这么想过?”
韩维桑转开了视线,没有说话。
“我找到他的时候,希逸就已经不能说话了。”江载初叹了口气,“加之一路难逃,路上难免艰难困苦,又受了风寒,如今病重不起。信上说,恐怕会早夭。”
“他叫希逸吗?”
江载初并不知道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低声道:“名字好像是他母亲取的。”
希逸希逸是希望孩子无拘无束的意思吗?
韩维桑忽然想起孩子的母亲,她是元家的小姐,本是江载初的未婚妻,最后却嫁给先帝……那时也曾在含元殿见过她一面,是个温柔美丽的女子。他们……皆算是名门出身吧?可是,若能够自己选择,那位年轻的太后大概会和自己一样想,宁可安安稳稳地生在寻常人家,远胜留在帝王家,整日担惊受怕。
“你打算瞒着元皓行吗?”韩维桑轻声问道。
江载初一时间没有回答,这些天元皓行与自己携手抗敌,一是因为国难当头,而是为了自己手中掌握着皇帝生死。若是小皇帝一旦驾崩,自己手中变没了可以掣肘他的把柄。
韩维桑摸索着去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元皓行那边,我想,若是皇帝驾崩,与你们反倒是一次转机。”
他抬起眸子,嘴角抿紧,如同刀锋。
“你父皇只有两个儿子,你兄长那一支血脉若是断了,本就应将天下交还你手。”她的声音平静,“元家向来忠君,元皓行除了向你效忠,还能再去辅佐谁呢?”
微弱的烛光之中,她的声音很轻,却极为清晰。一字一句刻在他心上,残酷,带着血腥弥散的味道。
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却只是轻轻合上眼睛:“维桑,这三年时间,我一直在想……若是在含元殿我未刺他一剑,总有一日,我与他也会反目,或是他将我赐死,或是我反出朝廷,将他逼死。”他的声音有些恍惚,又笑了笑,“你说,我这样想,其实不过是因为心中不安,极自私地找个借口吧?”
韩维桑只觉得自己心尖的每一寸,皆被他这恍惚的语气生生剪出了豁口。
他哪里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他分明是……是在给她找借口。
当年若不是她,又怎会把他逼到这条路上,自此背负弑君弑兄之名?
叙事察觉到她忽然间地落下的情绪,江载初伸手揽紧了她,低声道:“不说了。这些朝堂上的事,总是不令人省心罢了。”
她知道他只是在安慰他,心下却是一片空洞洞的凉:“我们这样的人,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可常人所有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却是最难得到的吧……江载初,有时我也庆幸自己没有孩子。”她喃喃地说,“即便上天给了我一个孩子,我也想要他,永不入帝王家。”
她的话说的惨烈,他并没有接话,也没有安慰。
良久,烛火明灭,他侧头去看她如明玉般的侧脸,长睫轻轻颤动,仿佛蝶翼,擦在他的心间。
忽然间便醒悟过来,他们彼此的人生,终究已是这样不完整了。
只留了当下而已。
他抬起头,轻轻吻着她的下颌,最后游移至唇上,吮吸般的亲吻由轻至重。最后几乎变得如同狂风暴雨般,瞬间将她拉入极热烈的情绪之中。
韩维桑勉强握住他开始不大安分的手,努力睁开眼睛,却只在他一双如同深渊般吸噬光亮的眼眸中,看到了浸涌的深情。
“江载初……”她的声音渐渐变得破碎。
他滚热坚实的男性身躯已经覆盖在她身上,一只手轻柔地托着她的后颈,仿佛身下这具纤瘦的身子上抹着甜美的蜜糖,他正一寸寸地探索,不愿错过分毫。
他的吻缠绵动情,用尽了全力,想要让她放松下来,却终于还是顿了顿。
韩维桑并没有再抗拒,只是微微侧过了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角落下的液体,温热而细微的,却那样的咸涩。
江载初直起身子,捧着她的脸,拇指滑过她的脸颊,微微带着粗糙,低声说:“对不起。”
男女间的情事,本该是相爱之人自然而然的发生,是他那时强迫了她,而在那之后,她心中的阴影便一直横亘在心间未化。
“我,我不是害怕。”韩维桑低低抽了抽鼻子,强自克制住微微发颤的身体,声音低弱下来,“我真的……没有害怕。”
蜡烛快要燃尽,静谧的夜中发出哔剥声响。
他安静地看着她,又俯下身,重重吻在她唇上:“从今以后,我只有你一个。”
他修长的手指有力地按在她柔软的胸前,似乎要让此刻的话深深铭刻进她的心上。
泪水接连地滑落下来,这个瞬间,韩维桑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过往的一切扑面过来,尘烟纷繁间,他待她,却犹如初识。
若是只有初识,没有后来种种,又该多好?
韩维桑的手臂揽在他坚实精瘦的腰身上,指尖轻轻扣拢,这样轻微的一个动作,他却读出了暗示,伸出手,之间拂过她的额发,低声道:“你真的可以吗?”
她眼角还带着泪光,却只是温柔地努力抬起头,在他唇上轻轻触了一下。
那盏油灯噗的一声灭了。
像是有人将火折扔进了松油之中,升腾而起的熊熊烈火,刹那间吞没了江载初所有的理智。
秋雨瑟瑟的夜,两人交叠的身影,在这落下的床帏间,从疏离渐至交融。
而他竭尽全力的,只是将他自己的体温,传至她的身上。
寅时。
因为他折腾了她半宿,最后韩维桑睡去的时候,鬓边的黑发还带着湿漉漉的汗意。
他却舍不得睡,轻柔的吻一再落在她眉心、脸颊,乃至唇边,她便不自觉地躲着,直到大半张脸埋在了锦被中。
起身穿衣的时候,他终是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刻,她是真的睡得极沉,他又俯下身,在她眉心烙下一吻。
薄唇轻轻一动,他说的是两个字。
便是那时他留给她的手书——等我。
战场上磷磷白骨,生死等闲,可我会为了这两个字,努力活下去。
我亦知你重病缠身,一日日活得艰难,可你为了这两个字,也请努力地活下去。
如此而已。
江载初轻轻带上门,侍卫早已在院外候着。
阿庄是睡梦中被抱过来的,犹自揉着眼睛:“叔叔,要去哪里?”
他伸手将他放在乌金驹上,淡淡笑着,并不回答:“韩东澜,以后我不是你叔叔。”
小男孩懵懵懂懂看着他,他摸了摸他的脑袋:“我是你姑父。”
“你不早就是了吗?”阿庄又揉了揉眼睛,不解地问,“有什么差别?”
他爽然一笑,正要上马,身后却是厉先生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过来了:“殿下!”
“老先生。” 江载初走至他身前,伸手扶住,郑重道,“内子的身子请务必上心,我不求蛊毒拔尽,只求……她还能活着。”
厉先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江载初听完垂眸,淡淡一笑:“明白。”
翻身上马时,终于还是转身,望向她的方向,心中却只有三个字:“我信你。”
雨水渐渐变大,这二十多骑快马在小道间大氅飞扬,终于消匿在这一川烟雨中。
因是快马,出洮道不过花了五六日时间。
阿庄是在第二日清早时,彻底醒了过来。
一行人停下歇息,阿庄呆呆地看着江载初:“姑姑呢?”
他塞了块饼子给他,淡声道:“韩东澜,前几日你不是还说要随我去打仗吗?”
“你真的带我去?”阿庄立刻站了起来,双眼放光。
江载初拍着他的肩膀,重新让他坐下,慢声道:“自然是不能让你上战场的,可怎么打仗,怎么治人,你可以慢慢学。”
阿庄埋头狠狠咬了几口饼子,蓦然间又抬起头:“那姑姑怎么办?”想了想,皱眉道,“我和你都走了,姑姑一个人留在那里,谁来保护她?”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你姑姑比谁都要勇敢,也都要坚强。不过阿庄,我答应你,咱们打完了仗,就马上回去找她,好吗?”
小男孩将一块饼子吃完了,默默点头,自觉地爬上了马匹:“姑父,咱们快点走吧!”
江载初应了一声,翻身上马,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前方战报已经如雪片一般飞来,匈奴可汗冒顿入关,即将和左屠耆王冒曼会师函谷关。而中原军队主力亦在向函谷关移动,双方如今尚未正式对阵,但是不日的一场决战不可避免。
江载初策马却没有直接驰向函谷关,出洮道至陈县,又花了足足两日时光。
县城前的官道上,已经有一队人马停在那里,似是在等人。甫一见到西南方向来人,便有人疾驰而出,翻身下马道:“殿下,我家大人等候许久了。”
江载初策马至那株大榆树下,目光落在侍卫们簇拥着的年轻男人身上。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勒转马头,当先入了县城,一行人在城西一座独宅大院停下。
元皓行早已发现,此处守卫极其森严,他走近江载初身边,冷道:“殿下费了不少心思。”
江载初亦不否认:“天子所在,便是皇城,本王岂敢大意。”
元皓行面色不善:“如今我可以进去了吗?”
江载初做了个请的姿势,随他一道入内。
游廊上亦是站满了士兵,最后一间屋子门口,元皓行听到了里边低低的抽泣声。他隐约识得是妹妹的声音,心下一紧,用力推开了门。
屋子倒是通透明亮的,里边一股药香苦涩,扑鼻而来。
年轻的太后半跪在床前,大约是在给皇帝喂药,不时发出抽泣声。
“阿逸,阿逸,张开口……”
她劝说的声音忽然被一道尖锐又有些苍老的女声打断了:“哭什么哭!哭了皇帝就能听到吗?!”
太皇太后坐在床下靠榻上,背对着他们,声音显得烦躁不安:“的嘴掰开,喝不下去,就灌下去吧。”
两位侍从正要上前,却被太后挡住了,她转过头,几乎用一种狠戾的目光看着那两人,嘴唇微微颤抖者,正要斥责,倏然见到元皓行,手中药碗几乎要翻到:“——大哥!”
元皓行几步上前,踢飞了两名侍从,扶起妹妹,低声问道:“皇帝现在如何了?”
她心慌意乱,只是垂泪:“从昨晚起,就什么都吞不下了。”
元皓行接过她手中的碗,一只手扶在小皇帝的额上,低声道:“阿逸,是舅舅来了。”
小皇帝脸色青白,肌肤是滚烫的,起先没什么反应,慢慢地,眼皮竟动了动。
元皓行连忙试探着将勺子放在他唇边,他竟吞下去了。只是未吞两口,太皇太后霍然站起,指着元皓行道:“元大人,你带走的十万多精兵,如今终于来救驾了吗?”
元皓行恍若未闻,将一碗药喂完,才转向太皇太后,面如寒霜:“十万多精兵尽数交给宁王殿下,抵抗匈奴,这是陛下颁下的旨意,太皇太后忘了吗?”
“你,你好大胆子!居然和逆贼勾结!”大皇太后倒吸一口冷气,眉目狰狞,“好,你们元家也是要反了吗?”
元皓行小心地替皇上拉上被角,平静道:“太皇太后纵容周景华与匈奴勾结,酿下滔天大祸,此等叛国之大事,太皇太后又准备如何自处?”
太皇太后被噎得说不出话,嘴唇气得发抖,用指尖指着元皓行,又指向太后,尖声道,“你们都是勾结好的!”顿了顿,又道,“妍妃,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喜欢的是那个逆贼!现在好了,皇帝若是不治,你正好去投靠他!”
她本是出身名门,身份极为尊贵,可如今神智已失,一句比一句不堪。
太后先是怔怔听着,脸色越来越白,没有丝毫血色,两行眼泪便扑簌滚落下来。
“皇帝还在,岂容你疯了一般胡言乱语。”元皓行踏上半步,他素来温和,此刻琥珀色的眼眸中直欲喷出火来,“把太皇太后请下去,勿要吵到殿下。”
屋内的纷乱告一段落,江载初终于缓步而入。
恰好两名侍卫“扶着”太皇太后出门,她一见到江载初,真正如疯了一般便要扑上去。
“江载初!你还我皇儿命来!”她尖声叫着,眼中布满了血丝,“你这个贱婢生的逆贼……”
江载初脚步顿了顿,微微侧头,望向她的目光错综复杂。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轻而易举地压倒了她的胡乱尖叫,平静道:“三年前我杀皇兄,并非本意,可事后我想,我若不杀他,迟早也会被你们所杀。”
他讽刺地笑了笑:“所以,走到这一步,我不悔。你们也是咎由自取。”
太皇太后一时间没了声响,只是死死盯着他,嗓子里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
他终是不再看她,侍卫将她拖走,呼喊声也渐渐远去了。
床榻边,太后不敢相信一般,看着缓步而来的宁王。
数年不见,他和记忆中那个清贵明秀的少年,似乎大相径庭了。
那时的他,远没有此刻这般沉着内敛的气度和这样举重若轻的眼神。
江载初看了病榻上的皇帝一眼,终究依着规矩,向他和太后行礼。
太后眼睁睁地看着他给自己行礼,身子轻轻颤抖着,却迟迟不能说出一句“免礼”。
这个男人,她曾以为是自己相伴一生的夫婿,最终自己的丈夫却死在他的手上……
而当她仅有的儿子,顶着“天子”的名号,被迫逃离皇城,甚至被灌下哑药……却又是他派人将他们救走,留在此处悉心医治。
她最不想见的人,见到了她最狼狈无助的时刻。
多么讽刺……这一刻,即使他跪在自己面前,她却真的已经欲哭无泪。
江载初并未久留,稍稍看望了皇帝,便走出屋外。
不多时,元皓行出来,同他并肩站在游廊拐角处,极目远眺:“阿逸是个好孩子。我教他的那些,他都记住了。”
被后世称为“铁血宰相”的御史大夫微微合目,记忆纷至沓来……
小皇帝固然是天下人的皇帝,却也是他的亲外甥。没有旁人在时,他很爱爬到舅舅的膝上,听他讲故事。他给外甥讲自古以来皇帝们的故事,讲他们如何思社稷,如何守国门,他听懂了,便说:“舅舅,以后我也要做那样的皇帝。”
那一日小皇帝的脑袋圆圆的,眼睛也是圆圆,声音亦是稚气,可元皓行却并不知道,小家伙真正记住了这句话,且在朝堂上,亲口驳斥了周景华“弃守南逃”的提议。
“我知道。”江载初顿了顿,低声叹道,“毕竟,他也是我的亲侄子。”
说起来荒谬,他虽然弑杀了先帝,可毕竟和这孩子有着相同的血缘,真正到了这一刻,心中竟也不算好过。
“宁王,这句话我不得不问,若是皇帝薨了……”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气,放把这句话说完,“朝中重臣又皆在你掌握之中,你想如何?”
秋风自花窗外掠进来,两根男人的脊背挺直,眼底皆是无声的肃杀。
“秘不发丧,待中原平定,再行丧礼。”江载初一字一句。
元皓行身子微微一震:“你愿意以他的名义,平定这场胡乱?”
“他本就是一个好孩子,却承受了太多丑恶之事,身后不该再留下骂名。”江载初轻声道,“这大概是我这个叔叔,唯一能替他做到的了。”
“周景华呢?”
“可以交给你,任由你处置。”江载初毫不犹豫。
元皓行沉默半晌,心中不由得想到,你若得知当年赐婚之时,正是因为周景华横插了一脚,才令世事凋零至此,只怕未必能如此刻这般淡定了。
江载初停了停,又道:“我还需赶去函谷关,此间的事物,便劳烦元大人了。”
“这般信任我?”
“驱逐匈奴之后,你心中愿奉谁为主,我心中并无把握。可至少现下,你我目标一致,无需多言。”
元皓行定定看着他,轻声道:“若是我愿辅佐殿下呢?”
江载初淡淡扫他一眼,依旧没什么表情:“我自是乐意之至。只是来日尚且方长,大人不妨长思虑后再决断,以免摇摆不定,伤人伤己。”
江载初离开时,玄色锦缎长袍被风带着微微掀起,脚步沉稳而坚定。
这是元皓行心中寻觅已久的帝王,敏锐,担当,智慧,冷酷……可惜,并不完美。
他尚有一个弱点,元皓行心中那个念头一闪而逝。
既然决意奉他为主,元皓行所要做的便是替他拔除那点瑕疵。
第九章 登基
  永嘉三年九月,各路人马调动,渐渐汇集在函谷关下。
  此时距匈奴入关,已过去半年时间,中原大地烽烟四起,难民们背井离乡。洛军分为两支,宁王率部坚守永宁关数月,尽管城墙工事并不甚牢固,却也未让匈奴人再往南踏入半步。景贯景云一路西进,虽未能将匈奴后续援军完全隔绝于关外,却也极大地牵制住了敌军后部。双方接战数十次,互有胜负。
  匈奴军队按着游牧民族的习性,就地掠夺粮草。后皇帝下令各地坚壁清野,退守南方,各地的粮仓在军队退守前被毫不吝啬地烧毁,洛人在这一战中开始表现出破釜沉舟的勇气与决绝,而匈奴人的补给渐渐短缺。
  只是对匈奴人来说,数百年来摆脱寒冷贫瘠的土地,入住富饶中原的梦想近在此刻,他们也绝不会放弃。匈奴可汗冒顿入关,同左屠耆王会师意图在最短时间内彻底击溃洛军。
  江载初赶到函谷关以东数十里外,已能察觉到此处地势极为险要。据说前方更是壁立千仞,所谓“车不方轨,马不并辔”,此处偏偏又是关中平原与腹地威夷平坦之途,是以两军不约而同选择此地决战。
  远处一小队人马急速赶来,尚未至身前,为首那年轻将领就已经翻身下马,单膝跪下,他仰头看着来人,神情隐隐有些激动。
  轻车简骑而来的江载初扶起了他,脸上带着笑意,用力拍肩:“起来吧。”
  “殿下……”景云心神激荡,这个许久未喊的称谓脱口而出。
  自长风城一别已有近半年的时间,江载初仔细打量他,景云自小便跟着他,远胜亲弟,如今双鬓依稀染上风霜,远比半年前沉稳得多了。
  “西北这几仗打得不错。”江载初拍拍他的背,笑道,“比起往日更磨得下性子了。”
  说起这个,景云脸上却有了惭愧之色:“殿下你是在安慰我吗?我若是打得好,匈奴可汗冒顿就不会入关了。”他语气中还带着不忿,显然对此事耿耿于怀。
  “若是这么说,这几月我不能尽歼左屠耆王的军队,岂不也是失职?”江载初轻轻摇了摇头,“景云,你我能坚持住这段时间,这函谷关下的决战,我便多了几分把握。”
  “殿下何意?”
  “匈奴入关后,直取千里,大破京城,锐气不可当。但之后我们守住了阵脚,不就不算输。如今时间已过去半年,这个时节,关外已开始飘雪,他们不思乡吗?”江载初缓缓道,“军人也是人,最大的弱点在于心志软弱。所以,我必得要拖上半年时间,才同他们决一生死。”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景云却莫名地觉得心中一块巨石落地。
  他心知,这或许便是江载初作为统帅之于全军的意义所在,只要有他在,他们便觉得一切都是妥当的,面对再强的敌军,都能觉得心安。
  “对了,那些铁浮屠究竟是什么怪物?”景云翻身上马,同江载初并行,“我前天刚从西北赶来,尚未与其接战,为何连秀提起便是一副咬牙的样子?”
  “他是被打怕了。”江载初莞尔一笑。
  “哦?关宁军也有被打怕的一天?”景云哈哈一笑,“那神策军和虎豹骑就更不能错过了。”
  “你的神策军,也被打怕了。”江载初淡淡看他一眼,“所以这一趟,我是去找救兵了。”
  “普天之下,还有哪支军队,能强过咱们?”景云脸上顿时有些惊讶。
  江载初也不答,只回身望了望。
  景云随着他的目光,竟看见另有一支队伍,缓缓地从视线尽头出现。
  其实道路并不宽敞,密密麻麻的骑兵们涌出来时,景云有些愣住了。
  他本以为会看到一支极威武的雄师,甲胄精良,眼神无畏,却不想眼前这支军队,骑着的皆是洮地所特产的矮脚马,偏生那些马还都瘦骨嶙峋,皮毛稀拉,着实不是什么良种。至于那些士兵,个个黑瘦,身上穿着黄色的古怪护甲,哪有半分精兵的样子。
  “是他们!”景云看清他们的护甲时,恍然大悟,“他们不是……那时劫持过我们的马贼吗?”
  “是他们。”江载初直接道,“是韩维桑带我去找的他们。”
  “这么说,当年的马贼,果然是她安排下的?”景云咬牙道,“殿下,你怎么——”
  “你做的那些事,我也不同你计较了。”江载初安静道,“如今她远在故土,自然也不会再祸及我,你不必忧虑过重。”
  景云涨红了脸,看江载初的脸色,明白正是因为他没伤害到韩维桑,才这般好说话。
  当时是她亲自来找自己,言明只要能救出侄子,她便有方法令江载初心死。本就合了他的心意,他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后来韩维桑遇上薄姬却是巧合,只是他们索性顺水推舟,想来那番话让薄姬说出来,更能令江载初死心罢了。
  “那些人如何能信得过?”景云此时也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难以置信道,“强盗小贼,如何上得战场?”
  江载初皱眉不答,径直道:“入了军营之后,你替我做一件事。”
  “何事?”
  “将军中最好最快的马,换给他们。”
  “什么?”景云几乎要跳起来,额上起了青筋,“殿下,这如何可以?!”他目光中又带着几分不屑回望,“他们能抵挡得住匈奴人的马刀吗?殿下你不知道以往洛军军中,他们洮人也只配运送辎重吗?”
  江载初勒停了马匹,甚是冷静地看了景云一眼。
  “知道我为何让你去做吗?”
  景云心中一凛,心知他心中真正是已动怒,可自己如今能这般胡来?将麾下精锐骑兵们的战马让给这一帮来历不明的马贼,他又如何跟通辽将领们交代?
  “让你去做,是因为要破铁浮屠,非得如此不可。”江载初一字一句道,“与敌寇的决战就在来日,主帅的命令,你如今也不听吗?”
  他们在战场上并肩,从来就极有默契,他也从未同景云说过这般重话。
  景云愣了半晌,方才低声道:“是。”
  
  往前行了数十里,终于见到函谷关。
  这连接关内外的重地,在夜色中透出一股肃杀之气。关口以西如今被匈奴人占据,隔着厚重工事和城楼,江载初默然抬起头,高悬的灯笼透出莹莹光亮,是这杀伐之地唯一的暖色。
  两军各自的阵线之前,是一块极大的空旷之地,足以承载双方骑兵们的惨烈厮杀。
  他微微闭上眼睛,鼻中仿佛能嗅到血腥味弥散开来。
  “殿下,元大人传来的迷信。”
  江载初接过那枚蜡丸,捏碎之后,却见里边只有两字:帝薨。
  早就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小皇帝的状况一日比一日糟,可真正得知之时,他还是觉得胸口透凉——是一种十分寂寞的哀凉。
  这个世上,比起自己居更高位、更难以选择自己人生的那个人死了,尽管他只是个孩子。
  而剩下的这一切,家国、战争、权谋,自此全然落在自己肩上,他再无路可退。
  江载初深深吸了口气,听到亲卫低声道:“还有件事,将周景华自永宁城押往陈县途中,他……跑了。”
  “何时的事?”
  “半个多月前了。”
  “他不会武功,如今又没有同伙,如何能跑?”江载初闻言一怔,皱眉道,“捉回来了吗?”
  “没有。”
  如周景华这般败类是该杀,可他若是跑了,对如今战局亦毫无影响,况且他这般小人,如今没了权势,很难掀起波澜,顶多是让元皓行觉得心下不爽罢了。
  江载初待要将这件事放在脑后,却蓦然间觉得,心底有一丝难以言明的不安。
  
  此时匈奴军营中,一辆马车正缓缓驶入,最终停在主营帐口。
  从车上跳下的男人略有些消瘦,叙事因为精神不佳,脸色暗沉,又像是颇富态之人倏然间瘦下去,面皮都是松松垮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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