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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魂殿

_4 十四郎(现代)
  胡砂撅着嘴,掉脸就走。没走几步,就见几个桃源山弟子对这边指指点点,低声道:“看见没,就是她……胆大妄为的很,连自己师父都敢推倒……长得还蛮可爱,做事倒是雷厉风行!”
  胡砂恨不得地上赶紧裂个洞,她好钻进去别出来丢人现眼。
  凤仪抱着胳膊朝那里冷冷看了一眼,那几个弟子赶紧跑了。他无奈地看了看胡砂缩成乌龟壳的模样,叹道:“不中用,就让旁人说两句怎么了,还能掉一层皮?”
  胡砂讪讪点了点头:“我、我争取以后有用点。”
  凤仪摇了摇头,自顾自往前走。胡砂小跑着追上,连声问:“二师兄,师父的伤势怎么样了?能走路了吗?”
  凤仪似笑非笑看着她:“就知道你第一句话要问的必然是这个,成天师父师父挂在嘴边。罢了,教你安心点,师父没事了,有祖师爷出面,他只要没死都能活过来,那点伤又算什么。这会他应当正偷懒睡在床上吧,明天就能看到了。”
  见胡砂露出轻松的笑容,他略带讥诮地低声道:“师父问完了?现在又要问谁?”
  胡砂脸上一红,怯怯抬头看他,嗫嚅道:“那、那二师兄……你找我……有什么事?”
  凤仪眉头微挑:“没事就不能来找小师妹吗?”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胡砂急了。
  凤仪哈哈笑了起来,将头发拨到耳后,道:“其实,只是看你怪郁闷的,叫你出来走走,散散心。难得来一次桃源山,不逛逛岂不可惜。”
  胡砂心中感动,不由抬手牵住他的袖子,轻轻叫了一声:“二师兄。”
  凤仪趁机握住她的手,两人慢慢在山顶闲逛起来。
  桃源山诸多悬崖峭壁,这里也不知是哪座山峰,只是满山岩石缝隙中都盘根错节长着松树,看上去极为险峻。山顶建着一座宝塔,珠光宝气的,大约是供奉着九天诸神。
  凤仪也不说话,一路走来只是静静望着那座宝塔,及至走到大门前,胡砂才发现门口贴满了封条,十几名弟子神情肃穆地守在那块。
  见他们靠近了,立即有弟子挥手示意,让他们速速离开。
  胡砂低声道:“这里不会是禁地吧?二师兄,咱们不如去别处看看。”
  凤仪停下脚步,淡道:“这里便是先前桃源供奉天神遗物的宝塔了,可惜如今金琵琶被人偷走,空有宝塔,也无趣的很。”
  原来传说中的金琵琶是放在这里的。胡砂回头多看了两眼,奇道:“不是说金琵琶是被梼杌吞食了吗?现在没找回来?”
  凤仪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摇了摇头,牵着她转身便要离开。
  变故就发生在那一瞬间,后面突然传来弟子们的惊叫,紧跟着“嗖”地一声,像是什么锋利的东西破空而来。胡砂本能地转头要看,猛地被人当胸推了一掌,身体不由自主朝后倒飞出去。
  一阵炽热的风擦过耳朵边缘,闪电般窜过,发出凄厉的叫声,笔直地朝凤仪攻击而去。胡砂狠狠摔在地上,顾不得快散架的骨头,爬起来急叫:“二师兄小心!”
  直到这时,她才看清急速飞来的到底是什么。那是一只仙鹤,比寻常的鹤大了三倍也不止,通体金光艳艳,犹如黄金铸成的那般。它正发了疯一般地用尖嘴朝凤仪身上乱戳乱划,一面凄厉地叫着,声音粗粝刺耳。
  守在门前的桃源山弟子全都慌了,纷纷冲上前试图阻拦,奈何灵鹤的长嘴太厉害,擦一下就是破皮伤筋,靠近不得,他们只好围在外面怪叫怪嚷,束手无策。
  凤仪躲得极快,眨眼便闪开了第一下攻击,正要跳开,后襟却被灵鹤抓在爪里,刺啦一声撕烂了。他不由笑骂:“死畜牲!撕坏了我最值钱的一身!”语毕,反手甩脱宽大的外袍,当头罩在灵鹤身上,掌心忽有红光吞吐,不声不响在它胸口打了一掌,谁也没看见。
  灵鹤惨叫一声,三两下便将那外袍撕成碎片,细长的颈项折成一个古怪的角度,长隼如刀,横胸便是一划,凤仪胸口登时血花四溅。
  他按住伤口,脸色苍白地连退好几步,看上去似是动也不能动了,只能眼睁睁望着那灵鹤抬头啄下。
  一道玄色身影鬼魅般冲了过来,胡砂只见到寒光如钩,乍闪而过,那灵鹤扑腾了两下翅膀,噗通一声摔在地上,两腿微微抽搐一阵,立时咽气,身上那层璀璨的金光也一瞬间暗淡了下来。
  那人一把将凤仪扶了起来,低声道:“伤势如何?”却是大师兄凤狄,关键时刻,到底还是他出手救了师弟师妹。
  凤仪苦笑着按住流血不停的伤口,说话都艰难无比:“这只灵鹤……为何突然攻击?若不是师兄赶到,我和胡砂只怕今日便要命丧于此……”
  凤狄飞快取出丸药塞进他嘴里:“别说那么多,让我看看伤口。”
  这时惊魂未定的桃源山弟子们才纷纷围上,七嘴八舌地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灵鹤本是祖师爷安置在这里看守天神遗物的,以前是一雌一雄两只。上回金琵琶被偷去的晚上,雌的那只被打死了,剩下这只雄鹤,成天疑神疑鬼,上次有师弟给它送水喝,也差点被啄瞎了眼!是我们疏忽了,想着它被关在塔里出不来,没想到竟然伤了道友,当真万分过意不去!”
  凤狄皱眉道:“既然知道它会无缘无故伤人,便该看守好。倘若出了人命,又该如何?”
  那些弟子自知理亏,只得喏喏道歉。又有人去看了死在一旁的灵鹤,哀叹:“剩下的一只灵鹤也死了,这下祖师爷还不知要怎么责罚我们!”
  凤狄简单给凤仪的伤口上了一些药,回头去看那灵鹤的尸首,也有些诧异:“我本不欲取它性命,只想逼开……罢了,灵鹤既为我杀,该有如何罪责,我一人承担便是!不必惶恐!”
  话虽然这么说,但起因到底还是自家灵鹤突然发狂伤人,这样的事说给祖师爷听,照样要被骂。桃源山弟子们个个垂头丧气,无奈何,还是得捧着灵鹤的尸首去通报漆吴祖师。
  凤仪脸色苍白,低声道:“师兄,到底是我与胡砂不好,不该来这里。想来那灵鹤因为上次金琵琶失窃的事,变得疑神疑鬼,突然嗅到生人气息,难免紧张。我们也有错,回头我自去师父那里请罪。”
  凤狄摇头道:“你伤的不轻,不要再说话!胡砂,过来扶你二师兄,我将你们送回住处!”
  胡砂还处于震惊状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颤巍巍地走过去死死攥住凤仪的衣服,还没开口眼泪就滚了满脸。
  凤仪摸了摸她的脑袋,以示安抚。
  凤狄腾云而起,在半空没头没脑地飞了半天,越飞脸色越是铁青。
  凤仪叹道:“师兄,往左。第三个山峰。”说罢抬头看看他发黑的脸,调侃道:“师兄是迷路了,刚巧看到我们的吧?”
  “不要说话!”凤狄恶巴巴地回了一句。
  在半空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凤仪送回他住的院落。
  凤狄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木盒丢给胡砂:“我得去祖师爷那里一趟,你且留在这里照看凤仪,伤口不可见水,谨慎。”
  胡砂从盒子里取出绷带和药粉,回头无助地看着凤仪,他咧嘴一笑,悠然道:“小师妹,看样子咱们不得不又多个秘密了。”
  胡砂欲哭无泪,左右乱看一阵,做贼心虚。
  凤仪笑道:“别担心,这是单人客房。门窗都锁好了,没人看见的。”
  说着他便脱了上衣,露出赤 裸的身体来。胡砂本能地要捂眼,奈何手里拿着药粉绷带,捂不起来,只得犹犹豫豫地走过去,蹲在床边。
  这是一条四五寸长的伤口,两边翻开,血流不止,极为狰狞。一看就知道是灵鹤那种长嘴撕出来的。
  奇怪的是,她好像看过这种类似的伤口。上次在房里给二师兄疗伤,他身上挂的也是同样的伤。
  胡砂忍不住伸手轻轻按上去,低声道:“二师兄,这个伤……”
  话没说完,只觉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攥住了。
  “要非礼我,现在可不是好时候。”他笑。
  胡砂登时涨红了脸,使劲把手抽回来,急道:“我只是觉得这伤和上次的很像而已!再说,二师兄你也真是的!干嘛总是玩什么神秘,每次都搞得身上到处是伤!”
  凤仪半躺下来,撑着脸颊,笑吟吟地:“这大约就是二师兄的魅力了吧。一个有秘密的男人才有吸引力,小师妹懂吗?”
  她懂才怪了!
  胡砂绷着脸给他上药上绷带,刚把绷带系好,忽听遥远顶峰上钟声当当响起,清越动听,犹如凤凰长啼,百鸟齐鸣。
  凤仪闭目听了一阵,低声道:“听起来,像是恭迎诸位散仙降临的钟声。桃源山是要举办私下的仙法大会了吧。”
  胡砂的手腕顿时一抖,颤声道:“仙法大会?那……那青灵真君会来吗?!”
  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看交情了。”
  胡砂心急如焚,起身便要离开,凤仪一把扯住她的袖子:“你干嘛?现在出去谁也见不到,再说,今天也不是弟子们能随意参见散仙们的日子。”
  她急道:“不……我只是、只是出去看看……”
  凤仪用力一扯,胡砂立时站立不稳,倒头摔在他床前,脑袋撞在他肩上,两人都是痛得大叫。
  便在这时,房门突然被人踢开,曼青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凤仪师叔!诸位散仙们都来了!你看到凤狄师叔了吗……”
  话说到一半,停在那里,她一双漆黑的眼睛惊愕又震撼地看着房里的情景。
  好吧,一个上身赤 裸,裹着绷带,绷带上还隐约有血迹的男人,手里捏着一个两颊绯红,双目含泪的少女,两人都是气喘吁吁(S&M现场?)。
  菩萨来了都要误会的。
  曼青很合作地捂着眼睛倒退着跑了,一面还在怪叫:“天啊!师叔!抱歉我又打扰了你们的好事!你们忙你们忙!当我没来过!”
  胡砂僵了半天,回头愣愣地看着凤仪:“你……你不是说房门……锁好了……?”
  凤仪叹息着一笑:“我以为你锁好了。”
  胡砂一头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红叶乱舞
  晚饭后,芳准来了。
  胡砂又在洗脸。
  他进门第一句话便是:“今日为师听人说,你趁凤仪有伤在身不便行动,故而暴力推倒意图非礼……”
  咣当一声,脸盆从架子上掉了下来。胡砂脸色忽红忽白,神情哀怨委屈恼怒变化万千。
  芳准立即转了话题:“漆吴祖师方才与为师说,你和凤仪二人在琵琶塔那里被灵鹤攻击,可有受伤?”
  胡砂沉默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事,倒是二师兄受伤了。我给他包扎了一下,现在应该是大师兄照顾他吧。”
  芳准看她脸色像是渐渐平静下来了,这才笑吟吟地走过去,熟门熟路地坐在椅子上,还倒了一杯茶。
  “凤仪这孩子,也不错。”他语带双关地说着,“平日里轻佻了些,却没做过什么坏事。”
  胡砂脸色微微发白,心里突然就乱成一团麻。
  她定定看着窗外斑驳的星光,很久,才道:“他就是师兄。”
  芳准了然地点了点头,又与她闲扯了些东西,见她心不在焉地,便起身道:“也罢,不早了,你休息吧。明日一早让凤狄来接你,与为师一同去景鸾宫参加仙法大会。”
  她应当很高兴的,有见到青灵真君的机会,代表她能回家的机会也大了。
  但怎么就是高兴不起来。
  她在期盼什么,自己也不明白。像是好容易见到他了,却得了那么一句话。
  凤仪这孩子也不错。
  这样冷冰冰,又漫不经心地,高高在上做着长辈。这份慈爱,令人齿冷。
  胡砂在床上翻来覆去,只觉心神不宁,忍不得,将手指放在嘴里轻轻咬着,一面问自己:怎么了?你到底是要什么?
  他是师父,是仙人,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
  她不知道。
  天亮之前,胡砂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流淌着杏花香气的斑斓梦境。春日杏花吹满头,谁家少年足风流。他有一双宝石般的眼睛,整个春天都藏在这双眼里。
  忍不住,款款靠近,像是怕惊了他似的,隔着嫣红粉嫩的杏花,细细看他。
  在这里,他不是仙人,不是师父,只是春日陌上偶遇的一个少年郎。
  她眼睛也不敢眨,只怕眨一下,便要害他消失。
  他回过头来,在姹紫嫣红的杏花中微微一笑,唤她:胡砂。
  天亮了,她醒了。脸上有一颗泪。
  胡砂怔怔望着外面微亮的晨曦,到底还是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日上三竿的时候,凤狄来了,表情冷漠却是满头大汗,估计他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到这里的。
  “走吧。”他就说了两个字,便急匆匆地拖着胡砂腾云飞走了。
  如此这般折腾,赶到芳准院落的时候,他已经在床上等睡着了。凤狄脸色发青地过去跪下,沉声道:“弟子误了时辰!请师父责罚!”
  芳准打个呵欠,揉揉眼睛起身喃喃道:“罚什么罚,还不快走,迟到的人可是要罚酒五杯的。”
  他缓缓走到胡砂身边,抬手将她耳边的乱发理了理,柔声道:“头发都乱了。”
  胡砂只觉心脏一阵猛缩,情不自禁垂下头,脸上烧得厉害。
  桃源山虽然遭受梼杌的一次重创,却也不愿示弱于人,故而发出去的请帖一张也没收回,今日景鸾宫来的各家散仙,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人,三三两两聚集在园中,言谈甚欢。
  芳准刚进去,便有许多散仙笑吟吟地围上,连声道:“这下你可迟了,最迟的一个!来来来,罚酒五杯!”
  早就人用白玉壶斟了五杯酒递上来,芳准慨然不拒,一气饮干,将最后一个杯子倒过来捏在手指间,笑道:“这下可不怪我了吧?只是许久不见,你们这顽皮性子还没改。见着倒也亲切。”
  众人都哄然笑道:“最最顽皮的就在这儿站着了,他还好意思说别人顽皮!”
  凤仪为着昨日受伤,不能出门,这次来的只有胡砂和凤狄。他俩因是弟子,尚未得道成仙,只能其他弟子一样,在角落里干站着。
  好在这园中景致绮丽,名字叫景鸾宫,却并非宫殿,而是一座花园。里面四季诸般美景都可见到,这边还是樱花飞扬,对面便已是红叶乱舞,再转个弯,那里又是白雪皑皑梅花香寒了。
  胡砂在园子里走来走去,一会捉一把白雪来捏雪球,一会又去捡红叶放荷包里当作书签,一个人玩的倒也自得其乐。
  忽听后面有人朗声报道:“逍遥殿,青灵真君到——”
  胡砂像是被天雷劈中一样,几乎要跳起来,急忙转身,却见一个须发皓白,穿着蓝衫的老仙人翩然降临,身后还跟着两个粉妆玉琢的小道童。那容貌,那神态,竟与画上的没有二样。果然就是他了!
  胡砂拔腿便要上去,不防芳准一把拽住手腕:“现在别去!”
  她又急,又激动,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像是有冰水与热水轮流浇灌似的,只觉浑身都在瑟瑟发抖,竟是安静不下来。
  芳准安抚地双手按住她的肩膀,轻道:“乖,冷静点。现在别冲动。”
  这位青灵真君似乎面子很大,资格也很老,诸位散仙都过去与他问好,态度甚是恭谨。芳准隔空朝他抱拳点头示意,见胡砂脸色苍白苍白的,他不由又道:“他身为真君,自是不同寻常,你不得失礼,务必要恭敬小心。”
  胡砂只觉他的声音在极遥远的天外,一点也听不清,她眼里只有那白胡子老头一人。
  她定定地看着他微笑与众人说话,定定看着他望向这里,定定看着他朝这里走来——她的膝盖快要支持不住,恨不得立即跪在他面前,求他宽恕,求他送自己回家。
  青灵真君一直走到芳准面前,含笑道:“芳准老弟,多年不见,可还安好?那咳嗽的旧疾,好些了吧?”
  芳准笑道:“多谢真君挂念,我已比先前好了许多。”
  青灵真君看向一旁脸色发白的胡砂,眸光微动,又道:“这位姑娘莫非是芳准的新弟子?看着面生的很。”
  芳准轻轻推了胡砂一把,“给真君行礼。”手却在底下捏了捏她的手腕。
  胡砂软软地跪了下去,颤声道:“弟子胡砂……拜见青灵真君!”
  他笑呵呵地将她扶起,赞道:“芳准的弟子果然是与众不同,令人羡慕。老夫记得你还有两个男弟子,一个叫凤狄,一个叫凤仪,今日没来么?”
  凤狄急忙过来给他磕头:“弟子凤狄拜见青灵真君!弟子的师弟因身体微恙,故今日不能来此,弟子替师弟给真君赔礼。”
  “无妨,无妨,快起来。”青灵真君将凤狄扶起,也赞了一阵,又将没来的凤仪也赞了一阵,这才与芳准携手而去,与诸位仙家正式入座。
  凤狄走到胡砂身边,见她脸色极为难看,不由过去低声道:“胡砂,是身体不舒服么?”
  她慢慢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茶过三巡,仙法大会便开始了。几个散仙轮流上去侃侃而谈,与清远每日的听讲也没什么不同。胡砂越听越烦躁,干脆掉头走到枫树林里去,思索着要怎么给青灵真君赔罪。
  不知过了多久,后面传来阵阵笑声,显见是仙法交流完了,仙人们又开始说笑。有一人抱着一把通体冰蓝的琵琶,铮铮弹了起来,流水一般欢快。弹到一半,便开始高声吟唱,引得天边诸多鸾鸟仙鹤纷纷飞下来合着节拍跳舞。
  胡砂四处乱看,试图找出青灵真君,忽见他一绺蓝衫在枫林中一闪而过,她急忙追至枫林深处,远远见他倚树而立,动也不动。胡砂心头乱跳,慢慢走了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身前。
  “小人……小人胡砂,拜见青灵真君……”她的声音在颤抖。
  青灵真君淡淡看了她一眼,转身飘然而去,胡砂急忙起身要追,忽听他身边一个道童斥责道:“放肆!谁准你这般无礼地注视真君?!”
  她急忙垂下头,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小人不敢……小人冒犯了真君……只求真君宽宥!”
  那道童冷道:“冒犯仙人的凡人只有打入地狱一说,何来宽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胡砂颤声道:“小人……已经死过一回。只是真君既然将小人送到此境,必然是慈悲为怀的……小人诚心认罪,求仙人饶恕!”
  道童的声音稍稍有些缓和:“看你年幼懵懂,真君也感怜惜。只是真君仙身为你窥破,实乃大不韪,绝非轻易可恕。你说你是诚心,诚心却在何处?”
  胡砂愣了半晌,轻道:“这……小人不解,还求仙人解惑……”
  道童淡道:“海内十洲有诸多天神遗落之物,你且去,将水琉琴取来,交给真君。真君自会感你诚意,送你回家。”
  胡砂完全迷糊了,喃喃道:“可……我……我怎能……”
  “天神遗物难得有金木水火土一套,金琵琶如今已被他人窃取,下落不明。剩下的木昊铃与土堰鼓,还有御火笛,均不知所踪,只剩瀛洲的水琉琴安置在野地里,由妖兽看守,无人能近。你若能取来水琉琴,真君自然如你所愿。”
  胡砂沉默良久,突然开口道:“真君要天神遗物……有什么用?真君是仙人,都无法取得水琉琴,我不过是个凡人,更不可能拿到了……这……这件事我怎可能办到?”
  他根本是在强人所难吧!
  道童厉声道:“放肆!真君行事,何时轮到你来过问?此为给你的试炼,你竟疑心是真君有私心,简直冥顽不灵!”
  胡砂垂头不语。
  枫林陷入一种奇异又凝滞的气氛中。
  枫林外传来阵阵说笑声,悠闲自得,胡砂却觉得与自己是两个世界。方才她还享受着仙人们的自在逍遥,现在却倍感煎熬。
  有人在叫好,连声道:“芳准来一个罢!多年不听你唱曲,今日能闻,当真是奇迹了!说起来,青灵真君又在何处?莫非是先走了?”
  众人又是说笑一番,似乎也并不在乎谁去谁留。
  过了一会,只听外面琵琶淙淙又响,扭弦走得又急又烈。胡砂心中一动,竟忍不住回头去看,却见远远地,芳准一袭白衣,捧着那把冰蓝琵琶半卧于青石之上,长发委地,隔着烈焰般的枫林,像一朵优雅的云。
  这又何止是一幅画。
  胡砂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开始唱:
  三千世界,众生黩武。
  花魂成灰,白骨化雾。
  河水自流,红叶乱舞。
  其声妖娆却又刚烈,旷达偏还缠绵,令人心悸。
  胡砂眼怔怔地看着他,林中枫叶纷染似火,随风狂舞,每一片都像一滴鲜血。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了一个瞬间。
  那道童微微冷笑:“芳准已是仙人,休动妄念。”
  胡砂急道:“我没有!”
  道童冷道:“海内十洲虽然不禁仙人嫁娶生子,却禁仙人与凡人苟合。你妄动便是冒犯,冒犯便是再一次的死罪,可要想清楚了。”
  她越发急了:“我……我没有!”
  道童也不理会她,又道:“我知你在想什么,是宁可留下来在清远待一辈子与他一起。不过你最好记住,真君能将你从地府拉出来送到这里,自然也有法子将你打回地府永不超生。你要谨慎!”
  胡砂心头猛然一沉,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放肆,抬头紧紧盯着他。
  道童露出一丝微笑:“昔日也有一个年轻人冒犯了真君,真君慈悲为怀,不忍让他年纪轻轻便入地狱,将他带来海内十洲,悉心教诲,更令他拜入仙山师门,盼他回头是岸。可惜此人大逆不道,不敬天地,竟自甘堕入魔道。堕入魔道之人死后灰飞烟灭不入轮回,你最好不要像他那样。”
  胡砂没有说话。
  那道童低声道:“真君给你五年时间,取得水琉琴后,去玄洲逍遥山逍遥殿,真君自会如你所愿!切记,此为真君给你的试炼,除你之外,不许对任何人言明,否则真君即刻便将你打入地府,教你魂飞魄散!”
  说罢转身便走,一直走到远处青灵真君身边,三人的身影渐渐化作青烟,消失在枫林中。
  胡砂怔怔在枫林中站了许久,外面芳准的歌声还在唱:河水自流,红叶乱舞……
  她突然打了个寒战,像是刚刚意识到什么重要东西似的,忍不住抬手摸向怀里的荷包,里面藏着几根青丝。
  一时间觉得神魂颠倒,几欲晕厥;一时间又觉得茫然失措,阴寒彻骨。
  ********
  注:“三千世界,众生黩武”三句,引自李碧华的小说《川岛芳子》。有意思的是,这三句在央视版《射雕英雄传》上也被引用过,笑~
  要怎么办
  一直回到自己的客房,胡砂都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木愣愣地,神魂也不知飞在哪个天外。
  凤狄见她如此模样,只当是身体不舒服,将她送回客房后稍稍安抚了两句,便走了。
  天色快暗的时候,有人来敲门了。胡砂一直在床边干坐着出神,竟没听见,直到房门被人打开,她才猛然惊觉,怔怔地朝门口望去。
  芳准。
  他手里提着一个丁香色的荷包,倚在门上看她。那荷包看上去沉甸甸的,被他掂了两下,笑:“上回为师答应带你出去吃好吃的,因着突发事件没能请成。这次来补上了。还不快和为师走?”
  胡砂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道:“师父……你又何必借着请客的理由来套话。上次也是……有话说干嘛不直说,我又不是小孩子,给点好处就开心。”
  芳准神情极无辜:“胡砂心里为师就这么卑劣?”
  胡砂吸了一口气:“不是!我是想说……师父其实你早就知道吧!或许听说我是从嘉兴来的便知道了!那天和我说那些话,你却不告诉我!我……青灵真君他……”
  芳准没有说话,只将那荷包的系绳拿在手上绕圈,一圈两圈三圈,他突然低声道:“无论为师告不告诉你,最后结果都是一样。既然如此,何不先开心地生活一些日子呢?提前知道的事情越多,越不会快活。”
  胡砂眼睛忍不住红了,颤声道:“不一样!怎会一样……”
  “你是觉得,为师当初在山下见到你,得知你不是海内十洲的人,应当立即将青灵真君的事情告诉你,你便不用在清远浪费这么些时日了,对么?”
  他语气柔软,却问得犀利。
  “当然……”胡砂说到一半,突然哽住。她要怎么说呢?是的,她确实浪费了时间?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她来说就像过眼云烟,说丢就丢,完全无感?
  她说不下去,最后颓然坐在床边,失神地拧着两手。
  芳准将她一把捞起,笑道:“何苦在这里干坐着,和师父走吧!”
  胡砂来不及拒绝,就被他一阵风掳走了。
  仙人平日不吃饭,但不代表他们就不能吃。
  芳准依窗远眺,面前放着一坛梨花酿,并一碟新鲜藕片,吃得清雅。胡砂面前放的却全是肉。红烧肉、小炒肉、烤肉、坛子肉……她看着就觉得没胃口了,只吃了两块,便在那里发呆。
  “咦?不合胃口吗?”芳准很奇怪。
  胡砂闷闷地看着他面前的酒坛子,低声道:“师父,酒好喝吗?”
  芳准眉头一跳:“味道不错,要来一杯么?”
  “……会不会醉?”
  “醉了有师父在呢。”
  他给她倒了一大杯,笑道:“常说借酒浇愁,你如有烦心事,来喝酒便错不了了。”
  胡砂一言不发地一口喝干,只觉吞了一团冰冷的东西下去,到了胃里腾地烧起来,火焰一直烧到喉咙口,脸色登时变了,求救似的看着芳准,用眼神示意他赶紧给她一杯水。
  芳准哧地一声轻笑出来,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手却无比自然地又给她倒一杯,轻道:“想不到你喝酒也是个痛快人,再来一杯。”
  胡砂连喝了两杯下去,过一会,只觉心跳的老快,眼前的东西微微旋转起来,这时再抓起杯子,已有些分不出到底是酒还是水,只觉喝着很舒心,方才堵在胸口的一团闷气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师父……为什么先前不告诉我呢?”她郁闷地攥着酒杯,喃喃问着。
  芳准淡道:“那你先告诉为师,青灵真君究竟要求你做什么。”
  胡砂摇了摇头,大约是喝多了,情绪有些控制不住,嘴一扁就要哭:“……我不能说!会下地狱的!”
  “有师父在,你怎会下地狱?”他的声音听起来极温柔。
  胡砂捧着脑袋,头晕晕的,眼前的东西好像也有点模糊,嘟哝道:“可是……明明先前是你说的,他身为真君,与众不同……师父你也不过是个真人,真人和真君……听起来还是后面的威风点,我……总之我听他的没错。”
  芳准不由失笑。
  “你不说,那就让为师来猜猜。”他将酒杯放在唇边,似饮非饮,似笑非笑,“他让你去取金木水火土成套的天神遗物其一,并约定了十年时间为限,为师说的可有错?”
  咣地一下,胡砂手里的杯子摔在桌上,她一个激动便要跳起来,谁知脚下不稳,仰面朝后直直摔落。芳准只来得及抓住她一根小辫子,将她的发带给扯断了。他又笑又气,赶紧过去扶她,却见胡砂躺在地上,眼泪汪汪,喃喃道:“不是十年,是五年!他……他居然偏心?!”
  这和偏心有关系吗?芳准摇了摇头,将她拽起来往椅子上一放,只觉她浑身软绵绵的,显是没了骨头,稍稍一晃便瘫在桌上烂醉如泥。
  芳准叹道:“怎么才两杯就醉了?”
  胡砂脸色酡红,闭着眼也不知喃喃说些什么,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盯着他的脸,低声道:“你、你怎么会知道?难道师父你也是……”穿过来的?
  芳准道:“胡砂,你不是第一个来海内十洲的海外凡人,只怕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光为师认识的,和你一样情况的人,有两个。”
  胡砂顿时激动了,使劲抓住他的手,连声道:“还有谁还有谁?我认识吗?”
  芳准想了想,到底还是摇摇头,只道:“多年不见,现在也是行踪渺茫了。”
  原来世上还有与她一样倒霉的人,想到这一点,胡砂心中倒也没那么难受了。俗话说,有人陪着一起倒霉,总比一个人倒霉好,这想法虽然不怎么正大光明,倒也是人之常情。
  她醉得一塌糊涂,抱着酒坛子在桌上一会哭一会笑,芳准好像在对面一直说话,她也听得断断续续,依稀听见什么“青灵真君的事,疑心很久”,“收集天神遗物”,“暗中调查”,“处理”之类的话语,只是反应不过来,脑子里和浆糊一样乱糟糟。
  最后,他终于不说了,半依在雕花窗台上,看着楼下人来人往。
  胡砂眼怔怔地看着他精致的脸庞,喃喃道:“我该怎么办?”像是问自己似的,问得无助又无奈。
  他回过头来,说:“别去,你只留在清远,青灵真君的事,只当没发生过。有师父在,你什么也不用怕。”
  胡砂像是没听见一般,只痴痴看着他,良久,喃喃道:“可……我得回家……还有个绝色的相公等着我成亲呢……爹、娘……我也舍不得……”
  他轻声说道:“人生总是有舍有得,留在清远,做个逍遥的仙人,嫁个更绝色的相公,岂不更好?”
  胡砂没说话。
  心里有一种冲动,借着醉酒的力量,要呼之欲出。然而到底也没出来,她不敢。她也只能看着他,看着他柔软漆黑的长发,桃花带露的姿容,宝光流转的双眸,最后再到白皙修长的指尖。
  很美。她在心里说。
  能让一个少女心醉的美。
  什么时候开始把他看到眼里去,她也记不得了,见到他,认了师父,他也没怎么教过自己东西,她却偏有一种信赖,见到他什么浮躁惶恐都瞬间消失。
  开始觉得他年纪大,像祖爷爷,后来觉得他亲和的很,像大伯,再后来,又觉他顽皮,像兄弟。
  到如今她也不晓得他像什么了。
  师父师父师父……要在心里把这两个字默念上千遍,像是提醒自己似的,一面觉着他做师父真不错,一面又觉得倘若不是他该多好。
  还是回去吧,倘若自己只是被美色所惑,家里安排的相公也漂亮的很,难保她不会见异思迁。留在这里又能如何,成了仙人也好,天神也好,他总是她师父,有什么意思。寿命一旦加长,这种郁闷也会加长,那么长久的年月活得不痛快,还不如做个利落的凡人。
  以前背着爹娘看过一些所谓的禁书,书上会说,倘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也不需要与他一起,只要能看见他,默默陪着他,看他过得好,便是心满意足。
  可我不要那样,胡砂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
  “胡砂,你醉了。”有个好听的声音靠在耳边说话,吐息温暖馥郁。
  胡砂把沉重的脑袋抬起来,茫然地转向发声处,脸颊却触到两片柔软湿润的东西,那人仿佛也吃了一惊,急忙移开。她本能地抬袖子去擦,皱眉瞪着那人:“你……你做什么!”
  芳准架着她的肋下,半拖半抱地弄下酒楼,惹得周围注目纷纷。
  胡砂醉得胡天胡地,压根认不出他是谁,想挣扎,奈何四肢醉得不听使唤,只得色厉内荏地瞪圆了眼睛,用眼神震慑他:“你是谁?”
  芳准见她醉成这种样,只怕腾云飞起来之后一个不小心抓不住,真把她摔成肉饼,于是只得半提着她的后背心,慢慢往前走。
  夜深了,晚风变得略带凉意,稍稍吹熄了胡砂脸上奔腾的热意,她慢慢眨了眨眼睛,怔怔看着芳准,瞬也不瞬。
  半晌,她突然伸手摸在他脸颊上,小心翼翼地上下摩挲,一面还喃喃道:“原来长这么美……你是谁?”
  芳准也不动,任她摸,淡道:“你说呢?”
  胡砂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后展颜了然一笑:“你……你不是在画上的那个夫君吗?你怎么……从画上跑下来了?”
  芳准叹了一口气,喝醉的人要么沉默寡言,要么废话特别多,看样子她是属于后者的。
  与醉鬼搭腔是最自寻烦恼的行为,他并不说话,由着她在那里疑惑地喃喃自语:“怎么就从画上跑下来了呢?是人是鬼?我、我得和爹娘说说,他跑下来,要住哪里呢?”
  照这个情形看来,由着她醉下去,天亮了也到不了桃源山。芳准捏住她的后脖子,微微用力,胡砂只觉眼前一黑,顿时软绵绵地昏睡过去。
  他像夹大米似的把她夹在手里,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腾云而起,直奔桃源山。
  院子里的弟子都已经睡熟了,谁也不来管胡砂到底跑去了哪里。
  芳准推开门,把胡砂轻轻放在床上,盖好了被子,忽然直起身体,淡道:“出来吧,从方才就一直隐了身形跟着我们,是何用意?”
  屋里静悄悄的,而且黑灯瞎火,根本见不到半个人,芳准等了一会,不由微微一笑,突然出手如电,朝窗户那里抓去。
  空无一人的窗前顿时传来一个小孩子愤怒的声音:“放开我!你怎能如此无礼?!”
  话音一落,就见一团小小的黑影凭空出现在眼前,穿着一身宽大的道袍,后背心被芳准提着,手脚在空中乱挥乱舞,正是青灵真君带来参加仙法大会的道童之一。
  芳准冷道:“无礼的是谁?我竟不知青灵真君门下也养着专门躲墙角跟踪的人。你偷听我们说话,听得大约很开心吧?”
  那道童眼见被识破,索性咬紧了牙关不吭声,一付我就不说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芳准低声道:“我知你跟着做什么,想必是真君派你过来暗地监视她,一旦她说出实话,便将她魂魄拘走。我说的没错吧?”
  道童哼了一声,还是不语。
  芳准又道:“我更知真君收集天神遗物的目的,你不如回去转告他,做仙人便要有仙人的模样,若要有私心,索性大方点自己动手,喊几个凡人过来又能成什么事?”
  道童怒道:“你放肆!居然敢对真君如此无礼!”
  芳准露出一个嘲讽的笑:“真君又如何?他还不是天君神君,先不必这般狂妄吧。”
  道童森然道:“坏了真君的事,你最好小心!为了几个区区凡人,你思量思量值得不!”
  芳准的手一松,将他丢了出去,皮球似的在地上滚了老远。
  “上次的那个孩子,我没来得及关照他,教你们占了便宜,这次却不会了。胡砂自有我来照看,要拘她的魂,抑或者威胁她,先来问我同不同意。”
  道童脸色发青,似是有些不服气,朝胡砂那里扫了一眼,半晌,脸色却有些变:“你……在她身上种了什么?”
  芳准双手拢在袖中,笑得悠然:“将我的一个得力助手暂时借她一用罢了。你一个小小道童,不过跟着青灵真君修行那么点时日,居然也敢来这里卖弄。当真天下无敌?也罢,总是要给真君一点面子,我索性好人做到底,提醒一句,海外的凡人带来那么几个也就够了,再多,九天之上也不会继续沉默。暂且将狂心收敛些吧。”
  那道童悻悻起身,正要念咒离开,忽觉脚下阴影中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他大吃一惊,待要躲避已是来不及,胸口被那东西撞了一下,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芳准背过身去,淡道:“给你一个教训,以后不许那么猖狂。”
  道童唇边溢出两行血来,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身影渐渐化作青烟消失在屋里。
  离开
  回到清远山的那天,山下小雨,山顶暴雪。
  看到熟悉的冰湖,芷烟斋开得繁华的杏花,胡砂恍然有一种隔世未见的感觉。
  雪狻猊一回到家便开始撒欢,在杏花林里滚来滚去,弄得花瓣乱飞,又下一场缭乱红雪。凤仪在她肩上一拍:“怎的在这里发愣?不进屋吗?”
  胡砂默然点了点头,脚下却没动。
  真的好吗?她继续留在这里,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没有青灵真君,没有天神遗物,她不过是万万众生中比较幸运的那一名,在另一个世界获得重生——把过往的一切抛弃脑后,可以吗?
  这个选择是对是错,她自己并不清楚。
  “从仙法大会回来你就有些不对劲,是遇到什么事了?”凤仪歪着脑袋,一面抬手将她额前流海全部摞上去,迫她看着他的眼睛。
  胡砂急忙退了一步,低声道:“我……没事。倒是二师兄你,别总这么轻佻!”
  凤仪狭长的眼睛微微一眯,露出一个笑容来:“那是二师兄造次了,胡砂师妹别放心上。”他声音淡淡的,面上虽是在笑,眼底却并无笑意,把手放开,退了两步。这也是他第一次正经叫她“胡砂师妹”,极生分客套。
  胡砂登时急了:“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二师兄真是的!”
  凤仪看看她,似是叹了一口气,似笑非笑地说道:“真是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难养的很。”
  胡砂当然知道他是说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马上就把嘴撅起来了:“二师兄才是难养!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难伺候的人。”
  此话说的他哈哈大笑起来,又上前揽住她的肩膀,推门将她送进屋子,自己倚在门框上,懒洋洋地说道:“那我不能辜负小师妹的期盼,只得更难伺候一些了。你从仙法大会回来后就变得越发呆傻,是遇到青灵真君了?他没原谅你,不给你回家么?”
  胡砂的肩膀垮了下来,垂头沉默良久,才道:“我……只怕是回不去了。其实,留在这里也不错,还能成仙……”
  凤仪摸了摸她的脑袋,没说话。
  胡砂勉强一笑:“也没什么,其实在这里待了一个多月,我也习惯了,很喜欢清远,也喜欢师父和师兄们。挺好的,真的。”
  凤仪定定望着门外缤纷杏花,半晌,突然低声道:“你……被别人这样玩弄自己的命运,心中不火么?”
  胡砂讶然抬头:“可……他是仙人吧,我能怎么办……”
  凤仪微微一笑:“嗯,仙人。”
  说罢转身飘然而去。
  胡砂呆在屋里,越想越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偏偏死活想不起究竟不对劲在什么地方。
  二师兄……他是海内十洲的人吧,应当从来没去过她那个世界,可他说的话……他方才说什么来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她腾地一下站起来,推门就追了出去,急叫:“二师兄!你等等!”
  直追到杏花林中,也不见凤仪的身影,胡砂掉头又要往回找,忽听凤狄的声音传了过来:“胡砂,怎么才回来就大呼小叫的?”
  说着,他便走了过来,神色略带责备。
  她急道:“大师兄!你见到二师兄了吗?”
  凤狄愣了一下:“凤仪?我方才见他腾云出去了……”他见胡砂拔腿又要追,不由皱眉拉住:“你怎能追的上他,不是让你回来打坐修炼吗?怎么还到处乱跑!照你这样,修行一百年也追不上他!还不快回屋!”
  胡砂最怕他动不动就皱眉叫自己修炼修炼,只得找个借口:“是……是师父让我找他有事!”
  凤狄眉头皱得更深:“当面撒谎!师父在一目峰毓华殿,并没回芷烟斋,如何吩咐你办事?最近你越发浮躁了,赶紧回去!”
  胡砂无奈之极,只得嘟嘟囔囔地掉脸走了。
  没走几步,又听凤狄惊讶之极地轻叫:“师祖!……您怎么来了?”
  她愕然回头,果然见那金光闪闪的祖师爷就站在杏花林中,面无表情,定定看着自己。她不由一阵迷茫,本能地随着凤狄一起给他下跪行礼:“弟子拜见师祖。”
  金庭祖师淡道:“不用多礼。凤狄,你暂且退下,本尊有事要与你师妹说。”
  凤狄虽然疑惑,却不敢抗命,只得说个是,退到了林外,却不敢走远,屏息凝神去听里面的动静。
  胡砂心中忐忑,不明白祖师爷突然跑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抬头偷偷看一眼,却见他定定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说话,双眼盯着自己看,眼神读不懂是什么意思。这种情况倒更让人惶恐,摸不着头脑,她不得不反复回想自己最近是不是又做了什么让师父丢人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金庭祖师突然长叹一声,转身背着双手,淡道:“你入清远的事,起先本尊并不知,若事先明白你的来历,本尊断不会允许芳准收你入门。”
  胡砂心中一沉,喃喃道:“不关师父的事……是我……是我求他收我……”
  “无论是他收你,还是你求他,结果已经如此,多说无益。”金庭祖师摇了摇头,回过头来,目光灼灼,直要看到她五脏六腑里去,“芳准大有潜质,本尊千年来收过无数弟子,走的走,死的死,成就平庸者也是大有人在,唯他是本尊最看重的良才,他日开坛昭告天神,可直列九天仙班。所以,本尊断不容他做出有失身份的事。”
  胡砂垂下脑袋,隔一会,轻道:“收我做徒弟……让师父为难?”
  金庭祖师没有回答,只淡淡说道:“青灵真君……身为真君,虽没能飞升九天,然而诸位天神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且不说他做事是对是错,这些也轮不到小辈来评论。纵然是错,也是他要历的劫,与旁人无干,此乃天之道。因着小小的是非观,而去否定甚至与天道作对,只会堕落成魔。本尊不会同意,更不会赞同。”
  他看了看胡砂,她低头不说话,十根手指在衣带上死死拧着,泛出青白的颜色。
  他长喟:“这亦是你自己的劫,靠天靠地来庇佑都不行,靠芳准——更是不行。”
  顿了顿,又道:“清远岿然而立千年,发扬光大至今,本尊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令它有任何受损机会。”
  胡砂怔怔跪了片刻,慢慢叩首于地,颤声道:“弟子……弟子……”她不知要说什么,更不知该怎么说。黄天在上,厚土在下,她自是其中一粒微不足道渺小不堪的砂,往上飞,飞不动。往下钻,钻不进。
  无处可逃。
  金庭祖师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沉声道:“清远不曾亏欠姑娘一分,姑娘亦不曾有愧于清远。从今往后,姑娘与清远两不相干,请离开吧。”
  “师祖!?”在外面偷听的凤狄再也忍不住叫嚷出声,急急冲进杏花林,跪在他面前,急道:“求师祖三思!胡砂从未犯过大错,每日修行也极为勤勉,他日未必不是良才,您这样让她离开,岂不让天下笑话清远不能容人?”
  金庭祖师淡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说。凤狄,送客!”
  “师祖!”他怎能接受!
  “凤狄!”金庭祖师声音顿时变得严厉,眉头拧了起来,“不要忘了你进清远的本意是什么!要成仙,却忍不住插手凡尘俗事,染上一身俗气,还怎么成仙?!”
  凤狄一时语塞。
  金庭祖师斜睨他一眼:“如何?你是要与这位姑娘一同离开,还是留下?你自己选!”
  凤狄脸色忽青忽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祖师把袖子一摆:“下去!到三目峰灵岩洞反省三日!”
  凤狄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良久,低声道:“抱歉,胡砂……”他转身便走了。
  胡砂跪了一阵,除了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再也听不见半点声音。她慢慢站了起来,低声道:“我去收拾一下包袱,马上就离开。”
  “不必了,东西本尊已让人收拾好放在大门处,你自去取便可以。”金庭祖师将手一摊,“过来,本尊送你出去。”
  胡砂默然走了两步,到底还是忍不住,喃喃道:“师父……我是说芳准先生,不能与他告别一下么?还有……凤仪大哥。”
  金庭祖师冷道:“告别相见,都乃俗务,休得再扰他们。”
  胡砂木然点了点头,将手放在他掌心,闭上眼,只觉心里所有声音都停止了。
  冷风扑面而过,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她当初入门,从正门到芷烟斋也只是眨眼的功夫,心态却天差地别。
  还是上回中年道姑那几人站在正门处,浮在空中的高台上也依旧站满了前来拜师的人。胡砂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灰扑扑的包袱皮,正放在门前长桌上,没人搭理,像一团被丢弃的垃圾。
  金庭祖师出现在大门口,众人都急忙下跪拜见,一时间入目的只有一片片后背。
  他淡然道:“都起身。这位姑娘要离开清远,白婷,你给她一些路费,也是清远一番心意。”
  那叫做白婷的中年道姑满面惊讶的神色,显是不太相信胡砂要离开清远。她才入门几天啊?可是祖师爷吩咐,不能不照办,她赶紧从怀里取出钱袋,连着包袱一同递给胡砂,一面小声道:“师妹,修行委实清苦,却也不必半途而废啊!你好好想想!”
  胡砂没说话,只将自己的包袱抱在怀里,钱袋却没拿,在众目睽睽中,转身便下了台阶。
  后面有人唤她:“胡砂。”声音温柔清和,像春风拂过一般。然而听在她耳中,不啻于狂风暴雪。她浑身都颤了一下,包袱险些掉在地上。
  她慢慢回头,就见正门台阶处立着一人,白衣乌发,姿容清俊,正是芳准。
  眼前慢慢模糊,他的身影却是越来越清晰。她眨了眨,两颗眼泪滚了出来,颤声道:“师父……”
  芳准飘然走到她面前,抬手把她的眼泪擦了,却不回头,沉声道:“师父,您何苦如此。”
  金庭祖师皱眉道:“荒唐,还不快回去!为师的教诲,你还没有听明白吗?”
  芳准微微一笑:“是何人背后告诉您的?舌头伸得倒长。此事平心而论,弟子当真做错了?难道说让她去送死,就是正道?”
  金庭祖师浓眉倒竖,眼看便要大发雷霆,却不知为何强压了下去,冷道:“他能成真君,自是有他的道理。正如你我身为仙人,也是道理。她如今要离开,更是道理!”
  芳准笑道:“好一个道理!见死不救是道理,一错再错也是道理,明知故犯依旧是道理!弟子感谢师尊教诲,今日总算明白何谓天之道了!”
  “芳准!跪下!”那祖师登时勃然大怒。
  芳准摸了摸胡砂的脑袋,柔声道:“别慌,别怕,你待在这里别动。”
  胡砂摇了摇头,将他的手推开,后退两步,跪下低声道:“弟子不肖,顽劣惫懒,无法继续清远的修行,今日便要告辞了……保重,芳准先生!”
  语毕,她磕了三个头,飞快起身,再也不敢往他看上一眼,没命地跑下了高台。
  金庭祖师余怒未消,森然道:“进去!”
  芳准望着山下出了一会神,回头看他一眼,露出一抹笑,轻声道:“师父……你的道理,恕弟子愚鲁,实在无法苟同。”
  他飘然走进正门,众人纷纷下跪让道,谁也不敢大喘上一口气。
  陪你一起
  胡砂失魂落魄地走了好久。
  眼前的道路完全陌生。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她完全不去想。其实想了也没用,她现在又是孑然一身了,就这么简单。
  至于那如玉如月的少年郎,繁花缭乱的仙人逍遥,从此只当幻梦一场,都忘了吧。
  身边有人喊她:“小姑娘,你一个人在这里乱走,是不是迷路了?”
  她茫然地回头去看,眼前一切都是模糊不堪,什么都不清楚。
  那人见她满脸眼泪,一时倒尴尬起来,只得用手在牛车上一拍,笑道:“上车吧,老头子送你回家。你住哪里?”
  她哪里还有家呢?
  胡砂怔了半晌,终于把眼泪擦了擦,哑着嗓子说道:“那麻烦老爷爷,送我去小粉镇。”
  陆大娘一如既往在镇上卖包子,当胡砂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手里的包子吓得又一次掉在地上,紧跟着又被她一脚踩烂。
  “小胡砂!”陆大娘激动地一把抱住她,“你回来了?大娘担心死啦!只怕你在路上出什么事!”
  胡砂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大娘,我真没用,没能上得仙山,拜得仙人为师。”
  陆大娘急忙将她搂着抱着带进后院,连声道:“回来就好!你走之后大娘懊悔了许久,就不该跟你说仙山仙人的事!多少人去了都回不来,你能活着回来,大娘真是欢喜极了。”
  洗了个热水澡,身上换了新做的衣裙,略有些大了,却是暖洋洋软绵绵,手里端着的小米粥散发出香甜的味道,令人安心。
  陆大娘在后面捧着她湿漉漉的长发,用木梳轻轻梳着,一面絮絮叨叨:“唉,你这孩子,路上吃了不少苦吧?瘦了一大圈。这一个多月,你是怎么过来的?”
  胡砂低声道:“其实还好,也没吃什么苦。好心人还是很多的。”
  陆大娘叹了一口气:“别撒谎啦,大娘活了这么大岁数,还看不出你过得好不好?”她将胡砂的头发用布擦干,理顺,这才自外屋端了油灯给她。
  “早点睡吧,养养精神。明天大娘做你喜欢吃的牛肉羹。”她摸了摸胡砂的小脑袋,推门出去了。
  胡砂坐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完全陷入暗沉,万籁俱静。
  风打在纸糊的窗户上,啪啪作响,那种声音在死寂的夜里令人心惊。胡砂一口吹了油灯,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她突然想起自己在清远渡过的第一个夜晚,窗外也是风声如咽,她整夜没睡好,一直在想家。那时候她以为一切很简单,好好修行,等待仙法大会,找到青灵真君,然后给他赔罪。很快就能回家了。
  做人果然不能太天真。
  她把脑袋也埋进被子里,不想听见一点声音。
  以后要怎么办?离开清远,离开师父师兄,她好像什么都办不到,这样不是很糟糕?
  瀛洲,水琉琴,逍遥殿……她将这几个字反复来回的念,像是要烙印在心底一样,
  明天……出发吧。无论如何,她不能因为莫名其妙的一件事就客死异乡,水琉琴也好,金琵琶也罢,这个活,她不接也得接了。
  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敲了两下,陆大娘在外面低声道:“小胡砂,外面有个男的来找你,说是你朋友。”
  胡砂一把揭开被子:“我来了。”
  朋友?会是谁?她在这里有朋友吗?
  她穿好鞋披了件外衣,把门打开,陆大娘攥住她的手,两眼放光:“小胡砂,你何时认识了这样一位少年郎?长得漂亮说话也漂亮,他是哪里人?娶妻了没?家世如何?叫什么名字?”
  胡砂一头雾水:“我……我也不知道是谁……”
  她端着油灯往外走,大门那里开了半扇,淅淅沥沥的雨水往里面灌,把地面弄湿了一大块。有个人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抱着胳膊看外面的雨幕,身上那件花里胡哨的大袍子已经湿了大半。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头发也是半湿,粘了一绺在腮边,一颗水珠正挂在他弧度漂亮的下巴上,欲滴未滴,惹得人心痒痒。
  见到胡砂,他微微一笑,柔声道:“可让我找到你了,小胡砂。”
  胡砂手里的油灯“嗖”一声便掉了下来,离地还有半寸,那人手指微微一抬,油灯凭空飘了起来,摇摇晃晃地飞到胡砂手边,一滴油也没漏。
  她整个人都发傻了,接住油灯喃喃道:“二师兄……你、你怎么……”
  他笑了笑,没搭腔,只对躲在后面拿眼偷看的陆大娘柔声道:“这么晚了还来打扰,真是抱歉啊,大娘。”
  陆大娘笑盈盈地把他迎进来,一面道:“去小胡砂的屋子吧,那里暖和。我去煮茶。”
  她在胡砂手上捏了一把,给她挤挤眼睛,意思大约是小丫头眼光不错。不过胡砂还处于震惊状态,完全没感应到。
  凤仪揽着她的肩膀,倒是熟门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她的房间,自己抽了一条凳子坐下,撑着下巴只是看着她笑。
  胡砂捏着油灯,都忘了放下,连声问:“二师兄、二师兄你怎么会来这里?师父他们知道吗?你……肯定是偷偷跑出来的吧……还是快回去,别让师祖骂你……”
  他笑吟吟地把油灯接过来,柔声道:“你猜我为什么要来看你?猜不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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