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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形罩

_9 西尔维娅·普拉斯(美)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个儿淹死,此刻,此地。
于是我停止了划动。
我把手合抱在胸前,将头钻进水中,用手将水扒开,潜了下去。海水向我的耳膜和心脏挤迫过来。我继续往海底划去,但是,周围一片波光粼粼,宛若蓝色,绿色,黄色的半宝石。
我搓了一把眼睛,将里面的水挤出来。
我呼哧呼哧喘着气,像是刚使了好大的劲,但我仍然浮在水面上,这倒没费我一丁点儿力气。
我潜下去,又潜下去,每次都像个软木塞子,扑的一声,重又浮上水面。
那灰色的礁石像只救生圈一般轻松自如地浮在水面上,模仿我的样子嘲弄我。
我被打败了,我知道。
我往回游。
我用小车将鲜花推过大厅时,鲜花仿佛聪慧,懂事的孩子一般向我点头致意。
我穿着灰绿色的志愿者的制服,觉得自己傻里傻气的。我既不同于穿着雪白制服的医生和护士,甚至也不同于穿着棕色制服,手持拖把和污水桶的清洁女工,我是个多余的人;这些人和我擦肩而过,连声招呼也不打。
要是他们给我一份报酬——不管多么微不足道——我总可以把这算做正经的职业,但是我在这儿推一上午的小车,给人送杂志,糖果和鲜花,只得到一顿免费的午餐。
妈妈说,要是一个人老是想着自个儿的事,就得让他去帮帮处境不他还不如的人,这样他就不会胡思乱想了,所以特莱莎安排我到当地医院志愿服务。要申请在这家医院做志愿服务还挺难,因为青年女子联盟地方分会(美国一个社会团体,由上层社会有闲青年女子组成,志愿从事社会福利工作。)的所有会员都争着要到这家医院服务,我还算幸运,许多青年女子联盟地方分会的会员眼下不在城里,度假去了。
我原本希望他们把我分配到负责极其可怕的病症的病房去,这种病人可以透过我木然,呆板的面容看出我的善意,因而对我感恩戴德。但是志愿者的头儿,我们教会里的一位上流社会的夫人,朝我瞥了一眼,说:“你去产科。”
就这样,我乘电梯到4楼产科病房,到护士长那儿报到。她给我一辆推鲜花的小车。我的工作就是将指定的花瓶放在指定的病房的指定的病床边。
还没等我将鲜花送到第一间病房,我发现许多花都耷拉着脑袋,花瓣的边缘显出焦黄色。我琢磨着对于一个刚生了孩子的产妇来说,瞧见别人把一大束枯萎的花啪地扔在她的眼前,一定是非常沮丧的;所以我把小车推到大厅用餐处的盥洗池前,动手将所有的已经枯萎的花朵都捡了出来。
然后我又把快要枯萎的花儿也捡了出来。
我找不见废纸篓,只好把这些花儿扭弯了,放在深深的白色盥洗池里。池子摸上去像坟墓一般冰冷。我的动作只是医生和护士的动作的一个小小缩影罢了。
我推开第一间病房的门,拉着小车走了进去。几个护士一骨碌跳了起来,面对着药品架和药品箱,我惶恐了。
“干吗?”一个护士厉声问道。我分不清这些护士,她们看起来都一个样。
“送花。”
说话的护士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空出的那只手娴熟地操动推车,将我引出房外。她砰地推开隔壁房门,对我鞠一躬,请我出去。随之她就不见了。
我听见远处传来咯咯咯的笑声,然后有扇门砰地关上,将笑声隔断了。
房间里有6张床,每张床上有一个女人。女人们都坐着,有的打毛线,有的翻阅杂志,有的用卷发器卷头发,还有的在神聊,像是鹦鹉馆里喋喋不休的鹦鹉。
我原以为她们一定在熟睡,或者静静地躺着,脸色苍白,这样我就可以蹑手蹑脚地按花瓶胶带上用墨水写的号码将花瓶送到一张张对应的病床边,不致惹起任何麻烦。可是还没等我辨明自己所处的位置,一个活泼伶俐,长着尖三角脸的金发女人朝我招招手。
我向她走去,将小推车留在房间中央,但她接着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我看出她是要我把车推上。
我将车滚到她的床边,脸上挂着乐于助人的微笑。
“嘿,我的飞燕草呢?”病房的另一侧,一个肌肉发达的大个头女人目光炯炯地扫了我一眼。
尖脸的金发女郎弓身瞧推车上的鲜花。“我的黄玫瑰,”她说:“可是怎么跟些糟糕的蝴蝶花混在一起了。”
紧跟在这2个女人的后面,其他女人也嚷嚷起来。她们的嗓门都特别响,怒气冲冲,满腹牢骚。
我正想开口解释,说我将一些枯萎的飞燕草扔进了盥洗池,有些花束经我一番修整看起来太过单薄,剩下的花朵实在少得可怜,我就将几把花束拼凑在一块儿,好显得饱满些,这时,转门猛一下子被人推开,一个护士高视阔步地走来,要瞧瞧这场骚动是怎么回事。
“听着,护士,昨晚莱利给我送的飞燕草有这么一大束呢。”
“她把我的黄玫瑰糟蹋的不像样子。”
我一边狂奔,一边解开绿色制服上的纽扣,经过盥洗池时我将制服塞了进去,跟那些枯萎的花垃圾放在一起。然后,我抄没人走的侧边楼梯,2步并1步地跑到大街上,没撞上一个人。
第十三章(3)2009-11-20 15:24 “到墓园去怎么走?”
那个穿黑色皮夹克的意大利人停下脚步,朝白色的卫理公会教堂后面的小巷深处指了指。我记得这座卫理公会教堂。在我人生最初的9年中,我曾经是一个卫理公会教徒,后来父亲过世,我们转向一位论派。
在妈妈成为卫理公会教徒之前,她曾是天主教特。我的外祖父母和小姨丽比现在仍然是天主教徒。小姨丽比曾跟妈妈一起与天主教决裂,可是她后来爱上了一个意大利天主教徒,就又改回天主教。
最近一段时间我在考虑我是不是也要皈依天主教。我知道天主教徒认为自杀是一项大罪。要真是这样的话,他们没准儿有办法劝说我放弃这个念头。
当然啦,我并不相信来世,童女生子,宗教裁判所这些东西,也不相信那个长了一张猴子脸的小个儿教皇的一贯正确性。但我大可不必让神父察觉这些,我只要把话题的重点放在我的罪上,然后他就会帮我悔改。
只有一个问题,教会填不满你整个的人生,就算是天主教会也不行。不管你跪下多少次,祈祷多少遍,你仍然得一日三餐,找个工作,仍然得活下去。
我想,或许我可以了解一下,要想成为修女要当多长时间的天主教徒。我去问我妈妈,心想她也许知道最便捷的路子。
妈妈将我嘲弄了一番。“你以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收下你这样的人吗?知道吗,你得知道《教理问答》中所有的问题和答案,还有那些信条,还得全信!就凭你那点脑子?!”
可我仍然想象我去找个波士顿神父的情形——必须得在波士顿,因为我不希望家乡的任何神父知道我有自尽的企图。神父们最爱说东家长,道西家短了。
我会穿上一袭黑衣,脸色死一般苍白,扑倒在神父脚边,说:“哦,神父,救救我吧。”
这都是我从前的想法,后来人们开始用怪异的神情打量我,跟医院里的那些护士一样。
我敢断定,天主教是不会收疯子当修女的。有一次,小姨丽比的丈夫讲了一个笑话,说的是女修道院送了一个修女到特莱莎那儿检查。这个修女老是听见竖琴声,还有一个声音没完没了地跟着她说:“哈利路亚!(基督教的欢呼用语,意为“赞美上帝”)”只是在进一步询问之下,她又不能肯定这声音是说“哈利路亚”呢还是“亚利桑那”(美国西南部的一个州,与哈利路亚发音相似)。这修女出生在亚利桑那州。我想她最终被送进了某个精神病院。
我将黑面纱拉下,遮住下颔,大步走进有铸铁花装饰的大门。我想,世界上的事也真是怪诞,自从父亲葬在这座墓园,我们谁也没来扫过墓。妈妈没让我们参加他的葬礼,因为我们那时还只是孩子,他是在医院过世的;所以对我来说,墓园,甚至他的死,都缺乏一种真实感。
最近以来,我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补偿这些年对父亲的忽略,想要来照管他的墓地。父亲最宠爱的就是我,既然妈妈从来没费心悼念他,由我来表达哀悼最切合不过了。
我想,要是父亲没死,他将教给我关于昆虫的所有知识,那是他在大学教授的专业。他也会教我德语,希腊语,拉丁语——那些语言他都能驾轻就熟。也许我会成为一个路德会教徒。父亲在威斯康辛州的时候曾是个路德会教徒,可是路德教派在新英格兰并不时兴,他也就背叛了路德教会,妈妈说他后来成了个尖刻的无神论者。
墓园使我大失所望。它位于郊外的低洼处,像是一个垃圾场;当我沿着砾石小径走来走去时,老是闻到从远处盐碱滩飘来的那一潭死水的臭味。
墓园古旧的部分还不错,墓园陈旧平坦,墓碑上蒙着一层苔藓;我很快就发现父亲一定是葬在墓园的现代部分,在那儿,墓碑上镌刻的时日都是40年代的。
墓园现代部分的墓石粗糙廉价,期间点缀着几个用大理石镶边的坟墓,像个盛满烂泥的长方形浴缸,锈迹斑斑的金属容器戳在可能是死者肚脐的地方,插满了塑料花。
灰色的天际开始飘下蒙蒙的细雨,我渐渐满怀沮丧。
我到处找,却找不到父亲的坟墓。
低低的,蓬松的云团掠过沼泽地和沙滩屋棚后面的大海上空,雨滴淋在我那天上午买的黑色雨衣上,雨衣的颜色显得更深了。一股阴森森,湿漉漉的凉气渗透雨衣,传到我的皮肤上。
当时我问那个女店员:“雨衣防水吗?”
她回答道:“没一件雨衣能防水,防雨而已。”
我进而问她防雨是什么意思,她叫我干脆买把雨伞算了。
可是我带的钱不够买把雨伞。我一会儿乘公共汽车在波士顿进进出出,一会儿买花生,报纸,异常心理学书籍,一会儿又乘船到故乡去,我在纽约攒的钱几乎全花光了。
我已近决定,等我银行户头上的钱取光之后就动手干,于是那天上午我用最后一笔钱买了这件黑色雨衣。
这时,我瞧见了父亲的墓。
父亲的墓跟另一个人的墓脑袋挨着脑袋挤在墓园里,就像在慈善病房里地方不够时人们挤住在一起一样。墓碑是有花纹的水红色大理石,像罐装鲑鱼的颜色,墓碑上只写着父亲的姓名,姓名下面是2个日子,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破折号。
我在墓前放上一大束沾满玉珠的杜鹃花,花是我在墓园门口花丛里采的。然后我的双腿在我身下弯了起来,人坐在湿草地上。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随后我记起来了,我还从来没有为父亲的死哀哭过呢。
妈妈也没哭过。她只是微笑着说,他去世了,这对他是一件好事,要是他活下去,准会瘸腿,一辈子都是残废,他受不了那样的生活,宁愿死也不愿过那种日子。
我将脸贴在大理石光滑的表面上,对着那冰凉的,带有咸味的雨,放声痛哭,哭我失去的一切。
我知道该怎么动手。
车轮嘎吱嘎吱蹍着车道开过去了,引擎声渐渐远去,声音一消失,我便一骨碌跳下床,匆匆忙忙穿上白色上衣,绿色印有花纹的裙子和黑色雨衣。由于头天淋了雨,雨衣仍然有点潮,但是很快就没关系了。
我走下楼,从餐桌上拿起一只浅蓝色的信封,费了好大的劲,在信封背后用一个个斗大的字体潦草地写上:我去散步,要走很远的路。
我将信封架起,搁在妈妈一进门就能瞧见的地方。
然后我大声笑了起来。
我把最要紧的事给忘了。
我跑上楼,将一把椅子拖到妈妈的壁橱里。然后我爬上去,伸手到最高一层架子上去取一只小巧的绿色保险箱。锁只是装装样子的,我用手就可以把箱子的金属盖拧下来;但是我想做的镇定自若,井然有序。
我拉开妈妈衣柜的右上抽屉,从散发幽香的爱尔兰亚麻手绢下藏匿的地方取出一只蓝色的首饰盒。我从黑色天鹅绒上取下一把小钥匙。然后我打开保险箱的锁,取出那瓶新买的药。比我希望的要多。
至少有50片。
要是我等着妈妈一个夜晚接一个夜晚地发药给我,我得等上50个夜晚才能凑够数。50个夜晚之后,学院早已开学,弟弟会从德国归来,一切就太迟了。
我将钥匙放回首饰盒里,放在许多不值钱的链子和戒指之间,将首饰盒藏回抽屉的手绢底下,把保险箱放回到壁橱架上,然后再将椅子放回到我原先拖走它的那个位置。
接着,我走下了楼,进了厨房。我打开水龙头,用高玻璃杯给自己接了满满一杯水。我端着那杯水和那瓶药,钻进了地窖。
一道昏暗的,海底幽光似的光线从地窖窗户的缝隙间透进来。在油炉后面的墙上出现一个黝黑的洞口,大约有我肩膀那么高吧。黑洞一直延伸到正房与车库之间的过道下面,接着就看不见了。地窖挖了之后,这屋子才在这秘密的,泥底的裂缝上面建了个过道。
几根朽烂的烧壁炉用的木材堵在黑洞口。我将木头推开一点。然后我将玻璃瓶和药瓶挨着放在其中一根木头的平坦的表面上,开始费劲地往上爬。
我折腾了好一会儿,试了好几次,才把自己的身体举起来塞进洞口,然后就像一个小矮人似的蜷缩在洞口的黑暗之中。
赤裸的足下,泥土友好却冰凉。我不知道这块土地有多久没有见到天日了。
然后我将沉甸甸地,落满尘埃的木头一根接一根拖回,挡住洞口。沉沉的黑暗感觉像天鹅绒一样。我拿上玻璃瓶和药瓶,低下脑袋,小心翼翼地匍匐着爬到最里面的那道墙下。
蜘蛛网碰上了我的脸,网上粘着柔软的虫子。我用黑雨衣将身体紧紧裹住,雨衣就像我自己的温柔的影子。我打开药瓶,一片一片又一片,和着水很快吞下肚子去。
起先没有任何动静,但是当我快要吞到瓶底的药片时,红色蓝色的光开始在我眼前闪烁不定。瓶子从我手中滑落,我躺了下去。
寂静褪去了,卵石,贝壳,以及我这一生所有破败的残骸都裸露出来。然后,在幻觉的边缘,寂静重又聚集,随着一阵横扫一切的潮水,将我冲入梦乡。
第十四章(1)2009-11-20 18:59 漆黑一片。
我感觉到黑暗,但仅此而已。我的头抬起来,像一条虫子的脑袋一样,探了一下。有人在呻吟。然后一块巨大而坚硬的重物像一堵石墙一般砸在我的脸上,呻吟声止住了。
沉寂再度奔涌而来,渐渐趋于平缓,恰似一粒石子掉进一潭黑水,水面漾起几圈涟漪之后,再度恢复它先前的平静。
一股凉风袭来。我正以飞快的速度被送下一条隧道,送到地面上去。风停了。远处传来许多人低沉的说话声,有的在抗议,有的在争辩。然后声音消逝了。
一把凿子砸开我的眼睛,光线从一条裂缝间透进来,像一张嘴,又像一道创口,然后黑暗像钳子一般把这条裂缝钳紧了。我想打个滚,离光亮处远些,但是有手捏紧了我的四肢,就像木乃伊身上的绷带。我怎么都动弹不得。
我开始猜测我准是在某个地底下的房间里,房间里灯火通明,叫人睁不开眼睛,里面挤满了人,这些人不知为啥按住我不让我起来。
凿子又开始敲击,有光线泻入我的脑袋,一个声音划破这浓重,温暖,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叫喊起来。
“妈妈!”
我的面孔上方有呼出的空气在嬉戏。
第十四章(1)2009-11-20 18:59 漆黑一片。
我感觉到黑暗,但仅此而已。我的头抬起来,像一条虫子的脑袋一样,探了一下。有人在呻吟。然后一块巨大而坚硬的重物像一堵石墙一般砸在我的脸上,呻吟声止住了。
沉寂再度奔涌而来,渐渐趋于平缓,恰似一粒石子掉进一潭黑水,水面漾起几圈涟漪之后,再度恢复它先前的平静。
一股凉风袭来。我正以飞快的速度被送下一条隧道,送到地面上去。风停了。远处传来许多人低沉的说话声,有的在抗议,有的在争辩。然后声音消逝了。
一把凿子砸开我的眼睛,光线从一条裂缝间透进来,像一张嘴,又像一道创口,然后黑暗像钳子一般把这条裂缝钳紧了。我想打个滚,离光亮处远些,但是有手捏紧了我的四肢,就像木乃伊身上的绷带。我怎么都动弹不得。
我开始猜测我准是在某个地底下的房间里,房间里灯火通明,叫人睁不开眼睛,里面挤满了人,这些人不知为啥按住我不让我起来。
凿子又开始敲击,有光线泻入我的脑袋,一个声音划破这浓重,温暖,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叫喊起来。
“妈妈!”
我的面孔上方有呼出的空气在嬉戏。
我感觉着周围房间的形状,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窗户敞开着。一只枕头紧紧贴在我的脑袋下面,我的身子裹在薄薄的被单中间,却感觉不到身上有东西压着,仿佛在漂浮。
我感到一丝暖意,像是一只手在我的脸上摩挲。我一定是躺在阳光下面。这要我睁开眼睛,就会瞧见各样缤纷的色彩和形状俯身向我贴近,仿佛护士一般。
我张开眼睛。
漆黑一片。
身畔有人的呼吸声。
“我看不见东西。”我说。
黑暗之中一个欢快的声音说道:“世界上的瞎子多着呢。说不定哪一天,你会嫁个好心的瞎子。”
那个操凿子的男子又回来了。
“你何苦来?”我说,“没用的。”
“你不该这么说话。”他的手指探了探我左眼上那个硕大的,疼的钻心的瘤。什么东西被他解开了,一道边缘参差不齐的光缝现了出来,像是墙壁上的一个洞。一个男子的手在洞口隐约可辨。
“看见我了吗?”
“看见了。”
“还看见什么了?”
这时我记起来了。“我什么也看不见。”光缝收缩闭拢,一切归于黑暗。“我眼瞎了。”
“胡说!谁跟你讲的?”
“护士。”
男子哼了一声。他将绷带重新缠到我的眼睛上。“你是个非常幸运的姑娘。你的视力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有人来看你了。”
护士嫣然一笑,不见了。
妈妈绕过床尾,微笑着向我走来。她穿着一身印有紫色车轮图案的裙子,样子可真难看。
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跟在她身后。起先我没认出他来,因为只有一只眼睛开了一条窄缝,后来我看出是我弟弟。
“他们说你想见我。”
妈妈半倚在床边,一只手放在我的腿上。她的神情既充满慈爱,又满是责备。我希望她走开。
“我想我什么也没说过。”
“他们说你喊我了。”她似乎快要哭了,脸皱起来,仿佛灰白的果冻一般,微微颤抖。
“你怎么样?”弟弟问。
我盯着妈妈的眼睛。
“老样子。”我说。
“有人来看你了。”
“我不需要人看。”
护士奔了出去,在厅里跟什么人细声说了几句话,然后走回来说:“他非常想见你。”
我瞧瞧2条伸在白色丝绸睡衣外面的蜡黄的腿,这睡衣看着很眼生,是他们给我穿上的。我动一动,腿上的皮就松垮垮地晃悠了一下,好像压根儿没长肌肉似的,腿上有一层浓密的黑毛茬。
“谁?”
“你的一个熟人。”
“叫什么名字?”
“乔治.贝克韦尔。”
“我不认识什么乔治.贝克韦尔。”
“他说他认识你。”
护士出去了,一个非常眼熟的小伙子走进来,说:“不介意我坐在床沿上吧?”
他穿着一件白大褂,我能瞧见一只听诊器从他口袋里往外戳出来。我想这准是个我认识的人,穿上了医生的白大褂。
我本打算有人进来就将双腿遮住,可现在来不及了,我便让2条腿以本来面目伸在外面,又丑陋又叫人恶心。
这就是我,我想,这就是我的本来面目。
“还记得我吗,埃斯特?”
我乜斜着那只完好的眼睛,从眼缝里向这小伙子的脸瞥了一眼。另一只眼睛还没张开,眼科医生说过几天就会好的。
小伙子瞧着我,仿佛我是动物园新来的某种激动人心的动物,他快要笑出声来了。
“还记得我吗,埃斯特?”他慢吞吞地说,就像人们对弱智儿童说话那样,“我是乔治.贝克韦尔呀。我跟你在同一个教堂做礼拜呀。在阿默斯特(马萨诸塞州一城市,马萨诸塞大学在此设有分校),你跟我同屋出去玩过一次呢。”
我想我记起这小伙子的脸来了。这张脸在记忆的边缘若隐若现,是那种我从来不肯费心去记忆名字的脸。
“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是医院的勤杂工。”
这个乔治.贝克韦尔怎么摇身一变成了个医生?我心想。而且,他其实并不认识我。他无非是想来瞧瞧一个企图自杀的疯姑娘是什么样子。
我将脸转向墙壁。
“滚,”我说:“滚出去,别再来了。”
第十四章(2)2009-11-21 12:24
“我想照镜子。”
护士一边起劲地哼着歌,一边打开一个又一个抽屉,将妈妈为我新买的内衣裤,上衣,睡衣塞进一只黑色漆皮小提箱里。
“干吗不让我照镜子?”
他们给我穿了一件灰白两色条纹相间的紧身连衣裙,料子像是做褥套用的,还给我系了一条宽宽的,亮闪闪的红腰带,然后把我架起坐在一把扶手椅里。
“干吗不让?”
“因为你还是别照的好。”护士啪的一声合上手提箱。
“为什么?”
“因为你瞧上去可不太漂亮。”
“哦——让我瞧瞧吧。”
护士叹了口气,拉开五斗橱最上面的抽屉,拿出一面木框大镜子——镜子的木框与五斗橱的木料相配。她把镜子递给我。
起先我没瞧出有任何异样。这根本不是什么镜子,是一幅画。
你简直分辨不出画里的人是男还是女,因为那人的头发是剃光了又长出来的,满头是一簇簇向上竖直的,鸡羽般的头发茬儿。半边脸是紫红色的,毫无章法地向外凸着,边上渐渐发青,然后过渡到灰黄色。嘴唇是浅棕色的,两边的嘴角各有一处玫瑰色的溃疡。
这张脸最叫人大吃一惊的是上面神奇地荟萃了这么多艳丽的色彩。
我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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