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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二月河

_14 二月河(当代)
  “唔?”
  “已经到地方儿了。”
  “唔。”
  允禩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呵腰出轿,看了看巍峨壮观的十四贝勒府,一溜五楹倒厦正门簇青的砖一卧倒顶,金漆朱红钢钉大门紧闭着,前头钉子似站着十几个王府护卫,门前鸦没雀静,只挨墙几株高大的垂杨柳,柳丝直垂于地,几个王府长随垂手侍立在仪门旁。望着已经摘下“大将军王府”御赐匾额的正门,允禩像被针刺了一下,身上一颤,正要说话,一个笔帖式打扮的人过来,在允禩面前打了个千儿,赔笑道:“奴才给八爷请安了!”
  “我来看看老十四。”允禩泰然自若说道,“——是奉旨来的!”那笔帖式一怔,忙道:“爷奉旨来的!请稍候,奴才请十四爷开中门迎进……”“不用了。”
  允禩一摆手笑道:“攻奉旨来却不是宣诏,不须铺张。”说着拿起脚便进了仪门,一头走,一头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回八爷,奴才叫蔡怀玺。”
  “几时跟的十四爷?往年十四爷住棋盘街,我常去,怎么没见过你啊?”
  蔡怀玺一边引路,侧着身子笑道:“奴才原先在内务府当差,去年秋才和钱蕴斗一道儿分派到这儿侍候十四爷——您这边走,十四爷在书房——其实八爷还是奴才的恩人,不过您是贵人,哪里记得奴才!”允禩止住了步,下死眼打量了一番蔡怀玺,摇了摇头。蔡怀玺笑道:“爷是出了名的‘八贤王’,做的好事多了,自然也就不在心。康熙五十六年,奴才一家子到北京投亲不着,在朝阳门码头讨饭,正好那日爷出来散步观景儿,十冬腊月下雪天,瞧我们一家在河神庙檐底下凄惶,爷赏我们一家子吃饭,还问了奴才几句话,就叫府上长随送了奴才去内务府当差…
  …。“说着,蔡怀玺脸上已没了笑容,竟目眦滢滢欲泪。允禩站着想了想,这类事他办得多了,着实记不起这回事,因点头叹道:”看来还是小家子出来的有良心。
  我给多少官儿比这大得多的恩情,如今早没事人一大堆了。“说着又往前走,见一带竹丛葱茏掩映着一溜三间茅顶歇山房,蔡怀玺笑道:”这就是十四爷的书房了。“
  “你就候这里,我自己进去瞧。”允禩微笑着吩咐一句,径自移步过书房这边,站在檐下阶上静听时,偶听见里头一两声古琴勾挑之声,随即又停住。允禩正诧异,一个女子声气从里头传出来:“这曲《平沙落雁》难死了,曲谱儿瞧着就天书似的。十四爷您就饶了我吧!”允禩不禁莞尔一笑,听允禵说道:“功到自然成。
  你这么一份资质,又跟着我,不会弹琴,岂不叫人笑话?——来,再来一遍,记住,这变微之调,先用小指勾这条弦,左手拇指按了君弦,无名指抹第七弦……不要急,一里一里的,你比前强多了!“允禩再不思量,在门外说了句:”十四弟好雅兴!“一脚踏了进去,却见一倩装少女坐在案前,旁边焚着一炉香烟,十四阿哥允禵散穿一件雨过天青宁绸夹袍,也没系腰带,半蹲在女孩子身后,几乎手把手在教她练琴,两个人都忙得头浸汗。见允禩进来,允禵才起身来,那女孩子羞得满面赤涨,讪讪起身,退到一旁侍立。允禵笑道:”是八哥,唬了我一跳,我还以为皇上叫粘竿处的人拿我来了呢!“
  允禩一笑,上前取过案上琴谱,见上头写着:都有铜钱大小顺序排列。允禩看了看那女孩子,说道:“这是《徵》调,最难为人的。你先弹着,练熟了指法,再让十四爷一个字一个字地讲,就学得了。这里头讲究极多:一心不散乱,二审辨音律,三指法向背,四指下蠲净,五用指不叠,六声势轻重,七节奏缓急,八高低起伏,九弦调平和,十左右朝楫。你们这么搂着抱着似的,能‘一心不散乱’么?”
  “八哥真是仙!”允禵不禁放声大笑,“大约八哥也这么教过别人,教不成,又来教训我。红巾翠袖,美人香草,我确实做不到‘心不散乱’——引娣,给八爷上茶!”允禩这才知道,这个女孩子就是田文镜参劾山西巡抚诺敏一案的缘起人,不由好奇地打量她一眼,只见乔引娣穿一件月白夹纱旗袍,上套着葱绿小羊皮风毛坎肩,满头浓密的青丝已挽成“把子头”,已是放了脚,因笑道:“在刑部我见过你,想不到就这么水灵,怨不得你十四爷疼你!旗装也能扮出西施来?我府里那几个,衣料也是这般,只走起路来挺胸凸肚,怎么瞧怎么不顺眼!”允禵笑望着引娣,对允禩道:“你以为她是汉人!
  她是个满人呢!坏就坏在那么‘花盆底’鞋子,叫嫂子他们把那劳什子脱了甩掉,再看就又一副模样——不信你回去试试,你穿上‘花盆底’,走路也得这么挺着!“
  允禩又打量一眼引娣,觉得眉眼有点眼熟,却再想不到是谁,便问引娣:“你是满人?你不是姓乔么?哪个旗的?”引娣忸怩地看一眼允禩,脚尖跐着地低头笑道:“我娘是汉人,我是听她说的……我从没见过我亲爹,两岁头我们娘母女逃荒到山西,乔家干爹干娘收养了我们,就改了姓……”允禩一听便心中了然,不知是哪个风流八旗子弟造孽留下的种子,这是常有的事,也不足为奇,因啜着茶缓缓换了话题:“你是个有福的。我原担心,你十四爷去遵化,身边没个体己人怎么好。
  这一来我也放心了,你跟了十四爷去——“
  “八哥,”允禵冷冷打断了允禩的话,“叫我去遵化幽居,我还没奉诏呢!你是来替雍正作说客的吧?”说着“哗”地一声抖开一把大檀香木扇,身子半歪在椅中轻轻摇着,傲慢地盯着允禩不再言声。允禩被他问得一怔,起身踱了几步,因见外头站着几个家人,倏然转脸命引娣:“你出去,叫他们站远点!”引娣忙答应一声,蹲了个万福便踅了出去。
  允禩的眼中碧幽幽闪着光走近了允禵,嘴角带着一丝阴冷的笑意。允禵被他可怕的神色慑得身上一颤,摇动着的扇子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惊愕得望着允禩,说道:“八哥……你这是——?”
  “你不肯奉诏?”
  “哪里是‘守陵’?那和圈禁一个样!”
  “就算是‘圈禁’,你不奉诏?”
  “不奉诏!”
  “乾清门侍卫来拿你,你怎么办?”
  “他们来拿好了。那样,天下亿兆人都瞧见他这雍正皇帝是怎样待他的亲兄弟的了?”
  “你九哥十哥还有我,不是他的亲兄弟?二哥不是他的亲哥哥?”
  “那不同,我和他一个娘!”允禵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说道,“我就是不去,叫他杀掉我,叫人都晓得他是个什么东西!”
  允禩凝视着允禵,半晌,“扑哧”一笑,说道:“老十四,你不够斤两!照你这么作,天下人这会子会觉得我们‘可怜’,后世人评议会觉得我们‘可笑’!
  到事不可为那一日,我们当然走这一步,现在,绝不可行!“允禵抑郁的目光从允禩身上移开,叹道:”这是天意,非人力可为的事。八哥,年羹尧那边打了胜仗,雍正的政局已经稳了。又是加官又是晋爵,年某肯禛我们这汪浑水?隆科多你也瞧见了,看似乎握重权,节骨眼儿上一点用也不顶——你我兄弟调得四零八散,往日那起子贼王八马屁精,缩头的缩头,掉屁股的掉屁股。你说说,我们有什么底盘,又指望得着谁?“允禩咬着牙,喑哑的声音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弘时。“
  “三阿哥!”
  “对,”允禩眼角下的肌肉微微隆起,只有这一刻,才能从他灰暗的目光中看出赌徒般的神色,“不要忘了,你、允禟、允峨都已不是什么‘八爷党’,我们如今都是‘三爷党’!这是下一轮的兄弟阋墙——各人算盘各人打,打的都是弘时这张牌。弘时和弘历二位‘爷’,一个‘恭贝勒’一个‘宝贝勒’,这一场新党争,我们要不利用,那才是天字第一号傻蛋呢!”
  允禵一动不动地看着允禩.移时,略带艰难地起身来,怔怔望着春光明媚的窗外,说道:“八哥的意思兄弟明白了。我们这阵子不能给弘时添乱子,咬定牙根吃点苦头,到时机播弄云雨,由不得雍正宝贝勒,也由不得弘时,是么?”
  “阿弥陀佛,心有灵犀一点通!”允禩双手合十,款款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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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
第81章
 
第二十八回 孤霜皇姊深宫染恙 芥蒂兄弟御园交心
 
  允禩允禵两兄弟在书房又密密计议了小半个时辰,耳听自鸣钟正打一点,已是未初时牌。允禩起身笑道:“就是这样吧,我还要去给‘雍正爷’缴旨。你明个进去给他辞行,后日他就要到河南去了。”允禵也起身来,伸欠着大声道:“引娣,给爷侍候袍褂!我和廉王爷一道儿走!”允禩忙道:“急什么?我先去回话,看皇上还有什么旨意,你明个儿进去不迟。再说,一道走也太扎眼。”
  “不一道儿走,我就不是‘八爷’党的了?”允禵由引娣摆弄着穿戴,嬉笑道,“你今儿不来,我也要去。十七老格格病了,我得见见请安儿。轿走轿路,马走马路,有什么妨碍?”
  一头说,一头出来,一脚跐着台阶大声道:“钱蕴斗,叫蔡家的备轿,引娣陪着我进宫!”
  于是兄弟二人前后两乘大轿,却不顺允禩来路,径自神武门绕道西华门,允禩递牌子请见,允禵自带着引娣穿隆宗门过天街,迤逦沿东永巷向北至斋戒宫偏殿来看十七皇姑,迎头见允祥带大起子太监踅日精门进大内,允禵远远便站住脚,只装提鞋别转了脸,直到允祥的人全都过去,“鞋”才提起来。
  十七皇姑满面潮红,一长一短喘吁吁地半躺在大迎枕上,闭着眼,不时发出“咳咳”的声音,却一口痰也吐不出来。她双手紧紧抓着胸前衣襟,憋得不时翻身,痛苦地抽搐着,时而一阵痉挛仿佛才清醒一点。允禵带着引娣进来,见一大群宫女捧着巾帻嗽盂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只听十七皇姑风箱似的喘息呻吟和隔壁纱屉子后头几个太医商计汤头的窃窃私语。一个贴身宫女见允禵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当地,便向十七皇姑耳畔小声说道:“老格格,十四爷给你请安来了。
  您只管闭眼歇着,别动。“
  “是允禵,”十七皇姑吭了两声,慢慢翻转身来,忽然睁开了眼睛,吃力地招手道,“过……过来……”
  看着平素明爽简捷的老皇姑一下子病到这份儿上,允禵鼻子一酸,泪水已模糊了眼睛,急走几步一个千儿打下去,哽咽着嗓子道:“弟允禵……给十七姐请安了!才几日功夫,您就病到这份儿上,叫人瞧着……”说着便拭泪。十七皇姑盯着允禵,身子剧烈抽动一下,咳了两声,竟吐出两口痰来,胸中顿时畅快了许多,却依旧是那副火暴暴的脾性,含笑说道:“佛祖还没收我,你就给我哭丧来了?还不把眼泪给我收了!
  你往前些儿,我有话跟你说。“允禵起身,至榻前躬身道:”皇姑的病我瞧着不相干的。你有话只管说,要什么东西只管吩咐。“
  “我的病自己心里有数,不成了。”十七皇姑闪动了一下眼睛,只这一刹那间,允禵觉得这十七姐当年一定是一位明艳夺目的绝色佳人。正怔间,十七皇姑又喘息一声,叹道:“算来咱们爱新觉罗家的格格,打太祖爷起,活过五十岁的只有两个。我是个寿数最长的,已经六十三岁了,知足了。趁着这口气,我劝你几句,你可肯听?”
  “嗯,十四弟听着呢!”
  “我是个女人,”十七皇姑干咳一声,声音变得有些涩滞,“本不该管你们宫外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只有一句古话‘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难道你不懂?过去的事早过去了,不要总那么绞不断撕不烂的,不但后世人瞧着笑话,就叫那些汉人看看,你们算怎么回事?罢了吧罢了吧,别跟皇上过不去,他有他的难处,说到就里是你四哥,他不是坏人……”允禵没想到她们话头点得这么透,不禁惊得身上一颤,忙道:“十七姐,您安心静养,没有的事!我跟皇上一母同胞,有甚么过不去?再说君臣分际,也不敢有什么过不去的。”“算了吧。”
  十七皇姑拍拍允禵后脑勺,抚着他那条又粗又长油光水滑的辫子,似笑不笑地说道,“女人头发长,你们男人辫子短么?姐姐跟你说,我起小看你们长大,哪个猢狲上哪棵树,姐姐都晓得!就这些侄子里头,我最疼的是你和老十三,打小跟着姐姐在御花园里摘石榴、偷梨!眼瞧着你们生分,姐姐心里不好过,可一句也不敢说!如今……如今生死大限到了,说不得的也说得了。真话对你讲,天下这么大,能扳着肩头跟你四哥说几句硬气体己话的,除了我没有第二个!我去了,你们再闹,谁能像姐姐那样给你们讨情儿?”说着,豆大的泪珠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允禵望着这位奄奄一息的十七姐,心里一阵凄楚,不觉也落下泪来,温声说道:“姐姐您放心,别想东想西的了,您寿数长着呢!我……听您的就是了。”还要往下说,听见院外一阵脚步声渐渐近来,回头看时不禁怔住了,自己专门躲着雍正走,偏偏雍正也来了。偏殿里外几十号宫女太监见皇帝进来,“唿”地跪了下去。
  允禵兀自泪眼迷离,怅望了雍正一眼,就榻边跪了下去,说道:“罪臣允禵叩见皇上。”
  “自己兄弟嘛,起来吧!”雍正说着,凑近了十七皇姑,见十七皇姑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一欠身便坐了榻边,轻声道:“十七姐……这会儿身上可略觉好些?”十七皇姑在枕上点点头,“除了老大老二,都来见过了,我心里安宁不少。唉…
  …姐姐没几天好活的了,就是前头先帝爷,待我也不同别的和硕公主,有时我捣着他额头数落他,他也只是笑。姐姐想了,论起国法,我这身份儿,一文不值,可姐姐总是想自己是个女人,是个老寡妇,平素在你们跟前,也没怎么想着你是一国之君,你怪姐姐不怪?“雍正含泪笑道:”自古皇帝没天伦之乐,天下外人瞧着似乎我要什么有什么,要怎样就怎样,其实那都是戏里头看的。就是有话也不得畅快说。你都知道了,哈庆生死了,您的儿子平平安安,进封阿恩哈喇番,可当初也只能那样对姐姐和母后讲,我难不难?说到寂寞孤独,四邻不靠,六亲难认,皇帝也是头一份。也就是姐姐,咱们娘们还能拉拉家常,说说体己,所以你病,我心里这份急,不亚于老佛爷欠安——偏生这些日子七事八事,忙得发昏,竟不能天天过来瞧你——这起子太医、下人,有侍候不到的没有?“
  十七皇姑猛烈地咳嗽一阵,又吐出一口痰,一手抚着心口,喘息一阵子,转脸对众人说道:“你们都退出去!——以我的身份地步儿,下人们怎么敢怠慢?——这一条你皇上放心。你这弟弟我晓得,面儿上冷,心里头经纬分明。先头苏嘛喇姑,还有孔四贞在,她们常说起你,我那时候虽说小,也都听在心里。你精明强干,善恶分明,做事不拖泥带水,为人修边幅,阿哥里头哪个也比不了你,先帝爷晚年精力不济,这朝局其实是靠你和老十三支撑的,天地良心都在这,姐姐不说假话,先帝爷选你来掌这天下,眼力不差。”说着看了看侧身垂目不语的允禵,接着说道:“但姐姐也确实有句心里话,你太清了,晓得么?”
  “十七姐!”
  “你听我说,”十七皇姑咳嗽一声,“你用膳花的银子不及先帝十停里一停,也没听说哪个嫔妃你最宠爱,酒也不大吃,整日除了做事还是做事,论起勤政,先帝年轻时也不及你,这原是极好。人有一善,你记在心里还好;人有一过,你也不肯放过,这就有不足处。做皇帝一言九鼎,不能没威望,要叫下头办事人又怕又敬又爱又离不开,这一条,你不及先帝!”
  雍正心里泛上一股热浪,但觉又甜又苦又带着酸涩。他望着病骨支离的十七皇姑,很想一古脑儿把心思倾诉一下,但帝王的尊严和骄傲止住了他,心里只是叹息:你哪里知道,树欲静风不止!别人不安于臣位,我怎么敢安于君位不加警惕?心里想着,辞气温和地说道:“姐姐,你说的朕都晓得了。水至清则无鱼,能包容的,朕尽力包容就是了。你且静养,等你病好,咱们好好拉拉家常!”
  “姐姐是好不了了。”十七皇姑闭上了眼,喃喃说道,“我心里安慰的,老天爷有眼,哈元生犯了军法,我的小侄不必嫁给那个兔子……咱们皇族的姑奶奶,都命苦哇……都见了,都见了,只有老大、老二,唉……”她咂了咂嘴,不再说话了。
  “老大”是康熙的大儿子允禔,康熙四十七年在承德因用魇昧妖法整治太子“老二”,事发被囚。“老二”便是原太子允礽,康熙五十一年被废黜禁,囚在离此不远的咸安宫——国法体制所限,十七皇姑再想,雍正也无法答应。思量着,雍正含笑道:“允禔是个衣冠禽兽,十七姐见他何益?二哥嘛……昨日咸安宫叫内务府传过话,他如今也病着。这样,我和十四弟一道儿代你去看望他,等你病好了,让理藩院再议一下他的事,瞧罢了,但有一线之明,我再不会难为二哥的。”因见十七皇姑无话,雍正便朝允禵示意。允禵会意出殿,转脸对引娣说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陪皇上走走,回来一道走。”
  雍正正走,听允禵说话,回头看时,正与引娣四目相对,引娣忙向雍正蹲身施礼。不料雍正乍见引娣,犹如夜半突然碰到鬼魅,吓得连退两步,踉跄了一下才站定,又揉了揉眼仔细打量,一时木立如痴,雷击了似的僵立在地!允禵从没有见过雍正这样惊慌失措的面孔,也不禁愕然。引娣见皇上这样盯着自己,倒觉不好意思的,顿时臊红了脸,只垂头不语。半晌允禵才道:“皇上,您这是怎的了?脸白得没点血色?”
  “唔?唔……”雍正憬悟过来,又看了引娣一眼,把目光移开,款步走开,慢慢地,已是恢复了平静,一边走,说道:“没什么,今时朕常犯头晕病儿,一时就好了——这个丫头是你房里的?”
  允禵稍后半步跟雍正漫步踱着,出宫径往咸宁宫,口中回说:“是我的丫头。”
  “买来的?”
  “不是。她是山西诺敏案中人,当人证送北京的。我见她无家可归,收留了她。”
  “她……是山西人?”
  “山西代州的,”允禵心里陡起惊觉,生怕雍正提出要引娣,因款款进辞,“当日圣祖宾天,皇上召我回京,在娘子关我与她有一面之缘,她也割舍不得我……”当下就将山神庙营救引娣的情形一长一短说了,末了又道:“皇上晓得,我施恩并不望报,就取她这份真情,索性就给她开了脸。怎么,皇上……您?”
  雍正默默地听着,回头看了看尾随的一大群太监侍卫,良久,才粗重地透了一口气,说道:“没什么,你不要多心。朕看她很像前头过世了的……郑宫人,所以吃了一吓。”说罢低垂着头背着手只是沉吟。允禵见他一脸的心事,仿佛不胜凄楚,不知什么缘故,又不好多问,只得一笑劝道:“世上相貌相近的多着呢!尹继善和杨名时,见过多少面,有时我还叫错名字——皇上,这里就是咸安宫了,二哥就……囚在这里头。”
  “哦!”
  雍正站住了脚,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咸安宫门口。这是座落在紫禁城东北角的一座荒凉的偏宫,高高的宫墙上,黄琉璃盖瓦缝间篷生着茸茸的竹节草,宫墙上的红颜色剥落得东一块西一块,沿墙根半人高的青蒿也无人清理,冷清荒漠得活似废弃了多少年的一座古庙,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守在垂花门前,见皇帝和十四阿哥迤逦过来,慌得一齐下阶跪下,扯着干瘪涩滞的公鸭嗓叩头道:“奴才们给万岁爷请安了!”雍正没言声,只抬头看看蓝底镶黄满汉合壁的“咸安宫”匾额,也是多年没有装修,漆片脱落得字迹都模糊不清了。他皱了皱眉头,吩咐道:“把门打开。”
  “扎!”几个太监齐声答道。
  锁闭得紧紧的宫门“吱呀”一声呻吟,慢慢地被推开了。
  这扇门自康熙五十一年到如今,整整十二个年头,冬送柴炭,夏送冰水,平日传递菜蔬米面,千篇一律只开一条缝,从来没有这样哗然洞开的。里头几个白头老公和陪伴允礽的废黜嫔妃,不知出了什么事,惊惶地面面相觑。废太子允礽正在书房临帖,隔玻璃窗一眼瞧见皇帝和十四阿哥厮跟着进来,顿时惊得面色雪白,手中的笔都掉在地下,颤着腿艰难地跨出书房,就门口双膝跪下,颤声说道:“罪……
  罪臣允礽……恭叩万岁金安!“他伏下身去叩头,一时间双手竟支撑不起身子!
  “二哥,”雍正忙上前双手扶起允礽,拉着手走进书房。他觉得允礽浑身都在颤抖,手凉得冰水里泡过似的,不禁泛起一阵阴森森的冷意,口中却道:“你坐,坐下说话。”
  允禵也在惊讶错愕地打量允礽,见大热天允礽还穿着丝绵灰府绸袍子,半新不旧的起明检鞋子里露着厚厚的白布袜子,脸色又青又灰,死人一样难看,不禁心中也是一声叹息。
  他和允礽是几十年的死对头,允礽太子位置一废再废,允禵不知在其中绞了多少心血,做了多少手脚。但眼见一个当了四十年皇太子的“天之骄子”变得跼蹐不安,张惶顾盼,像一个受惊的孩子似的,神经质地摆动着枯瘦的身躯,羞缩地望着雍正,允禵也不禁万分感慨。又瞟了一眼泰然自若的雍正,心想:“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有今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允禵,”雍正的话打断了允禵的思路,“今儿行家礼。你代朕给二哥请个安吧。”允禵忙应一声,正要打千儿,慌得允礽忙双手扶住,结结巴巴语不成声地说道:“这断断……使不得!皇上,您……别折死罪臣……”“往日的话不用再提了。”
  雍正怅惆地望着门外,慢吞吞斟酌着字句说道,“虽说你囚在这里,朕着实惦记着。王法是王法,人情是人情,你还是朕的二哥嘛。”
  允礽在杌子上僵硬地深深一躬,说道:“皇上,论起我的罪过,早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了,如今已是枯木死灰一般.承蒙皇上雨露之恩,得以苟活荣养,于颜已足。只求佛天保佑皇上龙体康泰,就是天下百姓之福,也是罪臣之福。”
  “早想进来看看你的,”雍正见他这样,也觉心酸,忙敛了心神,从容说道,“事关国家体制,朕也身不由己。朕常叫人送东西进来,又吩咐不许说是朕送的,为的不愿让你给朕行君臣礼,谢朕的‘恩’。朕这点子苦心,二哥还要体谅。”允礽目光与雍正一碰,立刻躲闪开来,眼前这个皇帝当年在自己手下办了十几年差事,日日行君臣礼,如今在记忆中已渺如烟云,想人间世事颠倒迷离,电光火石如同梦幻,一边沉思,说道:“这是皇上如天圣德,我是罪余之臣,但有一日之生,即皇上雨露之赐。这些年来潜心佛学,颇有心得。晓得皇上为大罗汉金身普救众生而来。左右闲暇无事,罪臣恭抄了《楞严经》、《法华经》、《金刚经》三部,愿献为皇上寿。”
  说罢起身,抖抖索索从柜顶上取下几大本厚厚一叠经本。
  允禵见允礽迟钝僵板得像个吊线木偶,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忙上前帮着捧过来放在案上。雍正打开看时,一色的钟王蝇头小楷,从头到尾没一笔苟且随意的,有些惊世名句,旁边还有刺血圈点的斑痕,抄经他见得多了,不是虔诚到了十二分,断然不会齐整到这个份上。允礽见雍正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遂指着柜子道:“这几大柜都是我抄的佛经典籍,不过都不及这几本,往后我更用心点,再给皇上抄几部呈送,为皇上纳福。”
  “二哥今年五十二岁了吧?”雍正突然觉得一阵鼻酸,“囚在这里已经十多年了,总不是个常法儿,朕想给你挪动挪动。
  你原在通州置的那座花园子,偿还给你。这宫里太阴沉,你也难以活泛身子。
  放你出去呢,朕也有这个心,只是怕违了先帝圣意,有骇物听。还是给你亲王名义,只不要与人来往,你就算体了朕的苦心了。“
  “不不不不……噢,罪臣不敢承这个福泽……”允礽如逢蛇蝎,双手摇着道,“就……就是这样,臣很安心,什么都不缺,什么也不要,这样就最好!”
  雍正站起身来,说道:“二哥,你安生养息读书,随后朕就有旨意给你。要什么东西用,叫内务府报到朕那里,总不叫你落空的。唉……允禵,咱们走吧……”
  说着,拽着灌了铅似的步履出来,允礽送出书房,和几个太监一齐跪下,高声道:“恭送万岁爷!”
  “万岁爷?哈哈哈!哈哈哈哈……”
  隔院突然传来鬼嚎似的大叫声,似乎一个疯子在院中一边跑一边大叫,“皇上!你在哪里?你过来,叫我瞧瞧你什么模样?你是一国之君,我是一院之王。君主君王……本来就是一个词儿一回事嘛,啊?啊……哈哈哈哈……”一边叫着,一边去远了,耳边兀自传来森人的狂叫:“过来呀,过来呀!
  你能过来,我出不去呀!嗬嗬呜——“
  允禵知道,那边就是上驷院,是康熙皇帝养马的厩院,大阿哥允禔在里头呆了十五个年头了。猛然间思悟到:自己也将去遵化守灵,为什么皇上偏偏叫自己独个儿跟着到这个鬼地方,见这些人,知道这些事呢?他打心底起了个寒颤,偷眼看了看雍正。雍正却毫不动情,徐步向前走着,招手叫过上驷院门口的大监问道:“允禔病了多久了?”那太监忙叩头道:“一年半了。”
  “大呼小叫的,成什么体统?”雍正厉声道,“去!先关空房子给他败败火,叫个太医进来瞧瞧,该吃什么药,不要委屈了他。”
  说罢拔脚便走,允禵忙跟了过来。二人从御花园东北角门进园,因见刘铁成、德楞泰几个侍卫带一群布库少年在练功夫,雍正便命身后太监都退出园子,招手叫过刘铁成、德楞泰说道:“老德,你去叫上书房臣子还有廉亲王允禩到养心殿等着见朕。顺便告诉张五哥,后天他和你随朕出京。今下晌和明日各自回府料理一下,不必进来侍候了。铁成你就这里守着,朕和十四弟说几句话,你随朕过去。”
  “是,奴才省得。”
  草树花卉茂密葱笼的御花园中只剩下了雍正允禵兄弟二人,偌大的御花园中盛开着艳丽的西番莲,在阳光的照射下宝石一样晶莹光彩,浓绿得似乎要流淌下来的蔷薇和玫瑰丛中,点缀着血红的花朵,蝴蝶花中的纺织娘无休止地嘤嘤歌吟,除此之外阒无人声。
  “皇上,今日在此就算别过了。”允禵看着怔怔出神的雍正说道,“后日皇上也要动身南下,我要不要送了皇上再走?”
  雍正没有说话,点了点头算是听见。
  “皇上,您有没有要吩咐的话?”
  雍正脸上毫无表情,漫不经心地浏览着御苑中的景致,良久,说道:“记得五年前给母后祝寿那天吗?”允禵摇了摇头,说道,“记不得了,这几年在山西带兵,事情杂得很。”
  “有些事不能忘,也不应该忘的。”大约因阳光刺目,雍正眯缝着眼,看不出他眼中隐藏着什么神气。口气却平淡得一泓秋池似的:“今日见了二哥,也听到大哥说话,朕心里很有感触。那次也是我们两个,不过那次是在城外的荒郊野坟前,这次却是在天家御园中。这次是春景已去,那次是秋景已老。那荒坟、野草、寒风和眼前光景真是天壤之别。”
  允禵想起来了,那是康熙五十六年,德妃(即雍正和允禵生母)寿诞,兄弟二人在膝前拜寿承欢。德妃尽了母亲一切慈爱心,委婉劝说一对成了政敌的冤家兄弟。当时雍正和允禵放马出城,在苍凉昏暗的野坟前驻马谈心,却因各自心胸政见分歧太大而分道扬镳。今日一个胜利者在即将惩罚失败者时,二人却在御花园重温旧话!
  “朕削你的王爵,又派你遵化守陵。”不知过了多久,雍正方咬着细碎的白牙,盯了一眼允禵,“你有什么想头,这里就我们二人,不妨直说。”
  允禵低着头跟着雍正在茸茸的“规矩草”上踱着,思量移时,终觉与其与这个心细如发挑剔刻薄的皇帝哥子兜圈子,不如直说。因道:“这是理所当然,势在必行。打平凉归来,我就预备着了。如今这样处置,我很知恩,——真的,我很知恩。”
  “咹?”雍正突然转脸,眼中闪烁着似惊讶似狐疑的光,却也并不生气,似笑非笑道:“你怎么会这样想?”允禵也盯视着雍正,脸上毫无怯色,四目相对移时,允禵将目光转向天上的白云,说道:“皇上一登极,御笔亲书《朋党论》,既然您叫直言,我就直说,我在皇上心里,是‘八爷党’党羽嘛!”
  雍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允禵,见他打住了不再言语,便道:“说下去,朕说过,今日言者无罪。”
  允禵淡然一笑,说道:“其实也没多的话,逐鹿多年,皇上捷足先登,但八哥势力犹存,您不放心,自然要一个个地清理。所以剥我的兵权,调我回京。所以叫九哥去年羹尧处,十哥去张家口。你要解散这个‘党’,我自然就得去守陵。守陵前皇上也没忘了带我看看幽居宫里两个哥哥景况,那是不言而喻的。我在遵化不老实,就得预备着变成二哥那样的痴子,或者大哥那样的疯子。这不能说不是慈悲心,所以我说,我真的觉得‘皇恩浩荡’——因为‘臣罪当诛’嘛!”
  “痛快!”雍正点头笑道。他的这种笑容带着孩子气的天真率直,只微微下吊的嘴角,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峻和傲岸:“这里头许多话,正是朕想嘱咐你的,你既知道了,也就不必多说,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小半,《朋党论》,并不针对八爷,是冲着汉人科甲习气来的,同年、师生恩连情结,一人有事八方呼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朕要刷新吏治就谈不上!
  “至于你,自认‘八爷党’,朕看倒也不尽然。就是允禩,只要安份,也还是朕的兄弟。但谁要阻挡朕当个好皇帝,兄弟也罢,父子也罢,君臣也罢,朕就难以顾及私情。朕受命于天,自要对得起皇天后土,列祖列宗!
  “剥你的王爵,叫你守陵读书,并不为什么‘八爷党’。就算老九老十和你都在北京,朕就拿不掉你们?就杀不掉你们么?”所以不要胡思乱想,去遵化,好生读书。既然在遵化,就在‘遵化’二字上下功夫。就这点子意思,你猜朕的慈悲心,也还算地道。“
  雍正长篇大论侃侃而言,剜筋剔骨剖析道理,允禵听着里头绵里藏针肉里包骨,虽有假的,但倒是真的居多。想着,叹道:“您不必说了。我明日就上道。必定闭门思过好生读书,不辜负皇上一片苦心。”
  “就这样,”雍正也不再多说,阴郁地盯着园门口,说道:“人不负天地,天地必不负人。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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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二十九回 范时捷造膝弹悍将 刘墨林游戏弈围棋
 
  眼见允禵踽踽辞出去,雍正又出了一阵子神,觉得两腿有点酸困,便命刘铁成随驾,坐了明黄软轿径回养心殿。在垂花门前下轿时,却见范时捷、孙嘉淦、刘墨林在门前跪迎。
  还有一个官员穿着四团龙褂、仙鹤补子,珊瑚顶子后还拖着一枝双眼孔雀花等,雍正却不认得,由着他们磕头行礼,也不言声,一摆手便进了养心殿。允禩、张廷玉、隆科多、马齐四个人早已候在丹陛下,忙迎了上来。
  “方才和老十四一道儿去看了看十七格格。”雍正进养心殿东暖阁坐下,觉得有些闷热,要了冰水分了众人,自呷了两口,说道,“顺便儿还到咸安宫看了二阿哥允礽,听见大哥也病着。允禩,内务府是该你管,这些事还该奏朕一声的。”
  允禩见他一屁股坐下便寻自己的事,心里的火一窜一窜。
  但他坐定了主意“守时待变”,决不因小失大,因躬身一礼,小心翼翼说道:“这是臣弟的疏漏。内务府档上这些都记着的,臣以为他们已经进呈御览,就没有另行奏明。皇上既这么说,臣弟以后留心就是。”
  “这事不大,关乎朕的名声。”雍正不咸不淡地笑道,“大阿哥不去说他,是自作孽,给他个天年就对得住他了。二哥呢?到底是当过太子的人,与朕曾有君臣之缘,不可屈待了,叫后世人议论朕不知照应。说说看,他的事怎么料理?”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怎么料理?”问得这样不着边际,怎么回答好?马齐当年在康熙皇帝废黜太子时是力荐八阿哥允禩继任太子的,听雍正话意,颇有同情二阿哥的心思,自觉不能不有所表示,因欠身道:“皇上圣虑极是,仁者一念必上通于天!二阿哥当年为群小所围,自干天怒,失望于先帝,但幽囚已过十几年,若皇观其果然洗心革面,自当施雨露之恩,使其沐浴圣化之中。循前朝古例,可废为庶人。若加恩赐一爵位,也在情理之中。”张廷玉听着心中暗自惦掇:马齐一番牢狱之灾,果然长进不少,话说得密不透风,又显得替皇帝着想,又体验到昔日旧情,玲珑得无可挑剔,因立刻附和:“马齐说的是。究竟如何施恩,请皇上圣裁,臣等依古例参赞。”
  “朕总归难弃手足情份啊!”雍正蹙额太息一声,“给他个亲王,在通州划一块藩地荣养,你们觉得如何?”说着便看允禩.允禩一时还弄不明白,忽拉巴的想起允礽的事——这皇帝打的什么算盘?不及细想,说道:“这是天理。依臣弟看,就叫‘理’亲王,如何?”隆科多也道:“奴才也觉得这个名字好。能时时提醒二爷不忘皇上帝德深恩。”
  张廷玉拧着眉头只是沉思,待众人七嘴八舌说完,方徐徐说道:“廉亲王想的这名字不差。不过据奴才思量,二爷毕竟是犯过的人,不然,先帝不会废掉他。犯过而后补,谓之曰‘密’,这一条必须昭示出来,才能顺理成章不致使天下臣民有所误会。所以,竟是‘理密亲王’为佳!”
  “好!”雍正不禁击节称赏,“衡臣就照这意思拟个诏书明发天下。”说罢,转过脸问张廷玉:“方才进来,见范时捷他们几个在垂花门外,那个戴双眼孔雀翎的是谁,朕怎么没见过?”
  张廷玉忙道:“那是孔毓徇,广东总督——”话未说完,雍正已想起来:“朕知道了,前日朱批夺情起复的,朕说呢,怪不得穿着四团龙褂,原来是圣人家人——叫他们都进来吧!”李德全答应了一声忙退了出去。雍正又道:“朕就要下河南,说不定绕道山东回京。十天半月怕回不来。一是想看看河工,二是体察一下吏情民情。五月端阳过后,大约年羹尧回京前,朕就赶回来为他庆功。”说着因见孔毓徇等四个人鱼贯而入,看着他们行罢礼,只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宝贝勒代朕去劳军,京里自然是弘时坐纛儿,弘时那边,朕自然还要叮嘱几句。京里八弟和十三弟,你们照旧办自己的差,瞧着弘时有不是处,要拿出皇叔的身份管教。朕只带廷玉去,马齐留在上书房主持六部杂务。小事你们自己作主,大事快快递到朕行在,自然也就妥贴了。”众人听了快躬身称是。允禩说道:“整顿旗务的差使太繁。臣弟还要筹办迎接大军凯旋的事。九弟自然要随年羹尧回来的,如今十弟在张家口左右无事,可否命他回京帮办?”
  “再说吧。”雍正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道。他转脸问孔毓徇:“你是从广东回来的?”孔毓徇和范时捷、刘墨林、孙嘉淦几个人正呆呆地听,不防突然问到自己,忙磕头答道:“臣是从广东回来。家母仙逝后,臣即就地丁忧守制,接万岁旨意,即扶柩北上,将家母灵柩安置曲阜。皇上,臣自幼而孤,家母夜夜纺织直到五更,供臣习学才致有今日。万岁以孝治天下,夺情之旨臣实不愿奉诏,又不敢不奉诏,特晋谒皇上,念臣母子至情,实在不忍背亲忘恩怡然务外,求皇上默察臣心,待守制期满,臣自当勉尽臣道,为皇上尽力办差。皇上……您何取此不孝之子?”说着,已是潸然泪下。
  “忠孝本为一体,讲的只是个‘心’字。”雍正神色黯然,“朕的母亲不也…
  …唉,不必说了。你在职守制也一样嘛!当然,朕也要成全你的孝心——马齐!“
  “臣在!”
  “告诉礼部,去曲阜吊祭毓徇母亲,追封一品诰命,谥号‘诚节’,立坊表彰!毓徇,心满意足否?”
  孔毓徇激动得浑身颤抖,伏地连连顿首,已是泣不成声:“臣勉从圣命……以忠为孝,报皇上高厚无极之恩!”众人见他如此孝心,皇帝又如此厚恩加礼,也都不觉悚然动容。雍正却已平静下来,用碗盖拨了拨茶上浮沫却又放下,皱眉说道:“广东离京太远,所谓‘天高皇帝远’,吏治昏乱天下第一。就如新会一门九命,这样的大案拖了一年有余,自朕即位至今下过三次朱批,居然就拿不到正凶!
  据你看,到底是什么缘故?“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广东新会恶霸凌普,为争一块风水宝地,夜半举火烧杀胡家一门九口,凌家不知化了多少银子,上下买通县府道直至臬司衙门,连撤了两任按察使,至今仍说“无证据”而不能缉拿凌普。这是震惊雍正朝野的一件大案,上书房才所以拟票将现任广东总督苏木提撤差,由孔毓徇夺情复任,听见雍正询问,都睁大了眼盯着孔毓徇。
  “万岁,”孔毓徇顿首答道,“臣是守制丁忧的人,闭门不出,也听到了不少话。但这案子不是凭‘风闻’就敢冒奏的,臣向万岁借一个人观审,三月之内如不结案,请取臣的首级!”
  “谁?”
  孔毓徇将手一指,说道:“他!”
  人们目光都转向孙嘉淦。孙嘉淦并不认得孔毓徇,他是为广西藩司铸钱局不肯照“铜四铅六”铸雍正钱,专门来上本参劾广西布政使曲森的,见孔毓徇如此信任自己,冬瓜脸立时涨得血红。因将自己晋见皇帝本意说了,又道:“既然孔兄信得过,皇上只要恩准,我就去!”
  “朕也信得你。”雍正目中喜悦的火花一闪,说道,“既如此,朕给你个名义,钦差两广巡风使,审结这案,也不必急于回京,福建云贵川也都看看,回来细细奏朕.”
  “扎!”
  雍正立起身来,看了看范时捷,说道:“刘墨林是朕叫进来的,你递牌子请见,有什么事呀?”范时捷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说道:“臣有造膝密陈的事。”雍正扫视一眼众人,笑道:“这里都是朕的心腹大臣,有什么你说就是。”范时捷也看了看众人,说道:“万岁今个乏了,臣请先告退,宁可改日再递牌子请见。”
  他的话虽然说的淡,却是斩钉截铁,人人听着心里不是滋味。雍正铁青了脸,看着满不在乎的范时捷,突然想起那年在畅春园范时捷学驴叫和允祥嬉闹的事,又不禁破颜一笑,说道:“既然如此,廷玉你们散去吧。墨林留下和朕说话儿。
  范时捷,刘墨林不碍你的事吧?“范时捷磕头道:”刘墨林不碍。“说得众人各各无趣,只得请安告退,心里没有一个不腻味这个范时捷的。
  “摆一盘棋!”雍正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朕和刘墨林下棋,你有事只管说。”
  于是邢年高无庸抱了云子儿围棋盒子,布了棋盘,刘墨林执了黑子,小心翼翼应对雍正。刘墨林是出了名的“黑国手”,号称棋王的允祥也不是他的对手。雍正尽自最爱下围棋,却是一手屎棋。雍正见他架势,便知他又要下和棋,便道:“刘墨林,下棋是玩儿嘛,为讨朕的欢喜,每次都下和棋,你也不嫌费心!只管放胆攻,赢了朕,朕有赏!”一边着子儿,又对范时捷道:“你不是要造膝密陈?有什么说的?”
  “臣要告年羹尧?”
  刘墨林是已奉圣旨,跟随四贝勒弘历前征西宁劳军的,听见这话也吓得一哆嗦。看雍正时,却是面无表情,盯着棋盘一边想着应对着子儿,口中说道:“年羹尧是有功社稷的人,你应差不力,不肯听年羹尧节度,有参本参劾你,已登在邸报上。朕处分的旨意还没下,你倒先来告状?”
  “臣知道年羹尧有功。”范时捷面无惧色,从容说道,“臣告的是他的‘过’。况且臣先奉命调任,年某立功是后来的事。
  若论私交,臣是年羹尧举荐升任甘肃巡抚的,但臣以为年羹尧功再大,他不是皇上,臣不能忠于年羹尧,只能忠于皇上。
  皇上要觉得这个巡抚是年羹尧给的,事事都得听年羹尧的,臣宁可不要这个红顶子!“
  “唔?”雍正食指中指夹着一枚白子正要落盘,略一顿,说道:“你说实的,要尽是这话,朕就当是你离间君臣的谗言!”
  雍正这些话刀子似的尖刻,刘墨林头上已经浸出汗来,范时捷却并不在乎,叩头说道:“是!年羹尧既不是皇子,也不是宗室,他的帅旗凭什么用明黄色?”雍正笑着指指棋盘一角,说道:“墨林,这个角朕要点方——旗上用明黄,是御赐的,你大惊小怪干什么!”
  范时捷抗声道:“他束的明黄带子,也是御赐的?他吃饭,叫进‘膳’;他赏人东西,叫‘赐’,这是人臣应该做的?”
  雍正停下了手中的棋,厉声问道:“你是有密折专奏权的,这些事为什么不告诉朕?你早做什么去了?”“回皇上话!”范时捷扬着脸道,“臣早就奏了,黄匣子都由年羹尧军邮直递。
  这在巡抚衙门签押房里都存了档的,有记录在案,不信您下旨查查!“雍正随手下了一子,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这些事允祥曾含含糊糊说过,也曾专门派人到兰州查过档,但并没有查到密折寄档存根票和记录,他的心突然变得有些烦躁,恶狠狠说道:”朕查过了!你的话十九不可信!朕知道你那点子心思,年羹尧受朕宠信,你妒忌,他立了功,你又想他必定功高震主,所以趁热灶窝儿要和他生分,为自己将来留地步儿——因为你毕竟是他荐的,羽毛丰满翅膀硬,怕落过攀附权臣的名儿,可是不是的?“
  “不是的!”范时捷硬碰硬地顶了回来,“岳钟麒离松潘近在咫尺,我在兰州远在千里之外,为什么要调我的兵驻守松潘?这不是调度无方,也不是年羹尧不懂军事,他是怕岳钟麒争功!万岁,这是明摆的事,臣死也不明白,您为什么袒护年某的短处?”
  雍正心里越发烦躁,看看刘墨林又要和自己下和棋,气得将手中棋子“啪”地扔进棋盒,勃然作色道:“再下一盘,下和棋,朕杀了你——范时捷,你是和朕说话?你这叫守臣道?年羹尧在西边大捷,举朝共庆、薄海同欢,你要向隅而泣,讨朕的不高兴?——仗打赢了,这件事就是说,年羹尧是对的,你不高兴,足证你是小人!”“臣是君子,不是小人!”
  范时捷立即顶了回来,“难道打了胜仗就可以欺君?年羹尧的奴才到朕衙门,就叫臣开中门迎接,臣就不能如他的意。”雍正气得手直哆嗦,说道:“你不听年羹尧的,就是不听朕的!”
  “臣听万岁的,不听年羹尧的!”
  “那你的巡抚就当不成!”
  “臣就不是那块料,也不想当什么巡抚。”
  雍正勃然大怒,霍地立起身来,朝外喊道:“张五哥!”张五哥早就听见范时捷与雍正一递一句拌嘴斗口,捏着两手冷汗进来。雍正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手颤头摇,指着范时捷口吃地说道:“把这个杀才发,发发——”刘墨林也惊得站起身来,忙又跪下,生恐将范时捷发往刑部,正要开口劝说,雍正已改了口,“发往怡亲王府,叫允祥管教这畜牲!”一群太监宫女原来吓得人人手脚发软,听见处置如此之轻,都觉意外,不禁面面相觑。
  “沽名钓誉,小心眼儿!”雍正余怒未息,重新坐下,对刘墨林道:“朕就见不得假惺惺。带一点假,朕就容不得,——这盘棋你赢不下朕,君无戏言,朕必诛你!”
  刘墨林看看棋盘,要赢雍正只消抢占几个大官子就成,不费吹灰之力。但雍正这样喜怒无常,谁晓得输了棋又会怎样,一边打着主意沉着落子,一盘棋下来通算,偏偏又是和棋!
  “扠出去!”
  雍正拍案大怒,满盘棋子飞起老高:“尽是假的,虚糊弄!
  真没有意思!“几个太监立时过来,架起刘墨林便走。刘墨林挣扎着,一手举着,大叫道:”万岁,我赢了你一子!这个黑子攥在我手里!“
  “皇上怎么了,生这么大气?”众人正没做理会处,外头传来允祥的声气,接着便见允祥乐呵呵进来。因见几个太监架着举着一枚黑子的刘墨林发愣,雍正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神色,笑怒道:“放开这狗才!”因将方才的事说了,叹道:“朕在藩邸荣华富贵不减如今,多少还有几个朋友,能聊聊天,说几句体己话。如今你看看这些人,有的成心要气死朕,有的怀着异样的心思,面儿上奉承,背后不知做些什么勾当,说是垂拱九重,其实是坐在针毡上装神弄鬼,说吉利假话,看吉利假戏,连下棋也是假赢,思量起来真没意思透了!”
  允祥听了半日,才明白雍正是心里寂寞,发了无名火,因笑着劝慰道:“皇上嘛,就是称孤道寡的人。先帝爷在时,也说过这些话。他老人家会宽慰自己,会自己寻乐子。今儿东巡,明儿上五台山,后日又登泰山观日出,再不然就下江南,观了景致也不误了政务。先是拜了伍次友为师,后来又请方苞为友,不给官作,只叫伴君——皇上秉性严肃,无昼无夜除了做事还是做事,怎么会不寂寞?这怪不得别人,只怨皇上您不会享福。”雍正自失地一笑,摆手命太监:“放开刘墨林吧!
  莫不成真为一盘棋就宰了你,朕连殷纣王也不如了——再这么拍马,你就不要进来侍候了!“
  刘墨林忙叩头道:“臣不过见皇上不欢喜,讨过吉利,晓得皇上断不为这小事就弄掉吃饭家伙的。”一句话说得雍正也笑了。允祥因道:“方才原也要进议事的,恰碰上十四弟。他明个儿就上道,我们谈了一会子。问我能带家眷不能,王府护卫要不要一同去,我说这些事要请旨。进来在永巷口又碰上范时捷……”
  雍正心里像针刺了一下,猛地想起——这才意识到今儿性气不好,全为见到这个女子,思量着打断了允祥的话,说道:“你是审过诺敏一案的,田文镜从山西带来的那个人证叫什么名字?”
  “人证?”允祥不禁愕然,他怎么也想不到雍正会一下子离题万里说起这个,一边沉吟,说道:“人证从布政使、按察使,还有藩司库吏大几十号人吧,万岁问的是哪个?”
  “那个女的呢?”
  “是代州人,万岁——”
  “叫什么名字?”
  “乔引娣……”
  雍正一仰身靠在椅背上,似乎问话又似乎喃喃自语:“姓乔?噢……那是个汉人了。”允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道:“是个汉人,如今在十四弟府。万岁怎么问起这个来了?”雍正收住了神,说道:“没什么,随便问问,你告诉允禵,不用带护卫,家人都可随他去——且说范时捷,他都说了些什么?”
  允祥看了看垂手侍立的刘墨林,说道:“这话刘墨林不可外传,范时捷说年羹尧这人不可不防。”
  “这话方才范时捷在这里已经说过了。刘墨林不是个笨人,不会拿自己脑袋开玩笑。”雍正冷冷说道,“大将军有八面威风,年羹尧节制陕甘山川青五省大军,专阃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专断杀伐,自然要招闲话。人无完人,朕只取他的大节大功。不然,外头办事的封疆大吏都变成谨小慎微的好好先生,有什么屁用?刘墨林,你去见见宝亲王,传朕的旨意,朕明日送你们出午门,七十岁以下老亲王贝勒,六部九卿文部官员二品以上,送你们潞河驿设酒辞京。朕随后还有手诏,你们带给年羹尧!”刘墨林听一句答应一声,却步退出殿外,径自传旨去了。
  殿中只剩下了雍正和允祥。雍正心绪似乎有些纷乱,脱掉青缎凉里皂靴,趿了一双千层底布鞋踱着步子。允祥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雍正,半晌,才道:“万岁,您好象有心事?”
  “是啊,……”雍正抚着有些发烫的脑门,仿佛不胜慨叹,“面儿上朝局无事天下太平。不知怎的,朕总觉心里不踏实。
  似乎朕离开北京,心里就落空似的。三贝勒弘时,他坐得住这个纛儿么?“允祥低头想了想,说:”不妨事的,隆科多掌着禁城防务,政务是八哥和我帮着处置,有料理不开的,方先生就住在畅春园,我们也可去请教。再说,皇上去河南,离这里不远,八百里加紧文书隔日就一个来回。“雍正瞟了允祥一眼,移时才叹道:”老十三,朕什么也不想多说,只交待你一句,丰台大营你替朕掌好。“
  允祥仔细品味着雍正的话,半晌才低头答道:“是!毕力塔是我使了几十年的人,大营上下将弁,一多半是皇上当年亲自简拔的。万岁,您放心!”“朕不能放心。”雍正的眼睁又灰又暗,仿佛要穿透宫墙似的望着远方,“——叫马齐移居畅春园,有事你和方苞马齐商量——你知不知道,隆科多曾经到皇史宬取走了朕三个儿子的玉牒?再说,正当太后薨逝,他到军机处取调兵勘合做甚么?对了,军事已了,军机处调兵勘合要立刻封掉——一会儿退出去你就办这事!”
  允祥头嗡地一声,蓦地出了一身冷汗:皇上玉牒是最机密档案,说起来没甚要紧,但上头记载着各人出身准确的年月日时生辰八字。隆科多取这个东西——除了魇镇害人——有什么用场?联想到太后崩逝朝廷种种布防,想想雍正的话,也真令人发噤,沉思着喃喃道:“隆科多?隆科多……是宣明遗诏的人呐……难道……?”
  “朕只是防人,并不打算害人。你不要胡猜乱疑。”雍正的目光逼视着允祥,烁然生光:“你须明白,逼勒官员归还亏空;改动制钱铜铅比例;清理冤案;还有朕的几个宠信大臣,李卫在丈量土地,取消人头税,田文镜还准备在河南叫官绅一体纳粮——朕一揽子开罪了天下所有的官员,得罪了所有豪富地主。内里外里隐患重重,早就盼年羹尧打个大败仗,他们好召集八旗铁帽子王会议逼宫!所以年羹尧就是十恶不赦的混帐王八,咱们也得先买他的帐!——方先生,了不起!”
  允祥一笑,说道:“臣弟也不晓得皇上这么多套套——怪不得人家有的说——”
  他突然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张大了口,竟一时接不下去。
  雍正逼视着他,见他满脸通红,便道:“想说假话你就退出去!”
  允祥只好嘘了一口气,咽了一口唾沫道:“说您是打富济贫的……强盗皇帝——不过不单是说您,接着还有一句‘允祥是为虎作伥’。”
  “说得好!朕就是这样的心思,这样的行径,朕是天地间第一铁铮铮的汉子!
  不过说朕是‘虎’,未免也忒小瞧了朕。
  朕受命于天,乃真龙天子,所以你是为‘龙’作伥!“雍正牙关咬得紧紧的,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轻蔑的微笑,徐徐踱了几步,忽然仰首长叹一声,又道:”朕何尝不知道维持好这些兄弟,君臣父子兄弟雍雍穆穆揖让谦和些儿,朕自己的日子就好过些儿?但你须明白,孟子讲‘民为贵’,其实是提醒君主,不要把百姓惹翻了!如今这积弊堆如山积,说到根子,是官吏不遵王教,不干老百姓什么事。
  不压一压这些贪墨的污吏,不整治一下鱼肉乡里的豪绅——这些个封豕长蛇,城狐社鼠在下头‘替朝廷’激民变,民变起来,朝廷又无力镇压敉平——防民之变,甚于防川呐……“他的心情似乎处于极度的矛盾状态,唏嘘一声又道:”想想看吧!
  秦始皇一统六合,横扫天下,何等英雄?陈胜吴广两个高粱花子振臂一呼,就搅得局面稀烂!“
  允祥听着,揣摩着这番话意,字字句句透骨痛髓,竟不自禁打了个激凌,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半晌才笑道:“皇上给我画的这幅画儿叫人看了不寒而栗。不过据臣弟看来,吏治虽昏,也还不是文恬武嬉,我朝无苛政,深仁厚泽,不会是奉承套话,与秦二世时大不相同。何至于到那一步儿呢!”
  “这些朕岂不知?”雍正冷冰冰说道,“最怕的是代代皇帝都像你这么想!所以你说的是有理的混帐话!不讲这些了,台湾垦荒做得好,今年没有从福建藩库提粮食,那个知府叫黄立本;还有杨名时,贵州今年自给自足,还多少有点富余。明儿叫上书房拟旨,奖升两级,廷寄出去!”
  “扎!”
  “你给朕看好家!”
  “扎!”
  “立刻到粘竿处,点四十名有本事的侍卫护卫,随朕出行!”
  “扎!”
  “告诉他们立刻准备行装,”雍正微笑道,“这只有你一人知道,回头告诉方先生就是,朕,今夜就离京了!”
  允祥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盯着雍正,说道:“皇上,不是定的后日么?再说,大驾仪仗也来不及预备呀!”
  “坐在銮驾里除了谀笑,还能看见什么?”雍正哼了一声,“朕微服走。大驾是空的,先去五台,再去泰山,然后去河南,朕坐大驾回京——听见了?”
  “扎——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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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三十回 魑魅魍魉戏法汴京 心意不投逐走金陵
 
  田文镜在开封任职不足三个月,骤然越过道、臬、藩三级,径直超迁河南巡抚,惹得通省同僚一齐眼红,因新任开封知府尹未到职,暂且由原任同知马家化摄府事,原任巡抚家眷也未离开巡抚衙门,田文镜一来觉得有点忸怩,不好意思升堂视事,接受不久之前还高居于自己以上的下属的参礼,二来开封城北就放着一条年年决溃的黄河,眼看菜花汛将到,又从密折批语辞气里瞧出来,雍正似乎想亲自来视察河防——无论当巡抚还是当知府,当前河防都是第一要务,出了事都要受处分,而且就开封城而言,只要决溃,必定先受其殃,康熙二十六年黄水破堤南灌,城外水深三丈,城内也有丈余。无官无民都在城上露宿待援。连淹带饿冻,还有传疫死了七八千人,朝旨一下,巡抚发军前效力,知府赐自尽。所以田文镜尽管一肚子报效雍正知遇之恩的心,要改革旧赋制度,要清冤狱,要刷新吏治,成天下第一名巡抚,眼前却只能死心塌地先使悬河不致崩溃。他从浙江绍兴聘了四名师爷,两个管刑名,两个管钱粮,每人每年三百两的修束,外加一个邬思道,专管为自己起草奏章条陈,却是每年五千两的花花白银。别说那四个师爷心里别扭,就是田文镜,几时想起心里便是一阵光火。但邬思道是李卫所荐,先荐诺敏,诺敏倒了又荐到自己这儿,可见此人与李卫关系非同寻常,李卫自己就是雍正跟前说一不二的人物,和怡亲王更是过从得密,因而他早就想寻事开销掉这个每天醇酒妇人任事不管的瘸子,却迟迟不敢下手。偏生邬思道上的奏章条陈,每次都照准,还时有嘉勉言语——也实在无可挑剔。眼见五月将近,上头驿报水情,甘陕雨水大,去年落雪多,今年菜花汛来势不祥,田文镜下令取出开封府全部库银资河工用仍不敷数,便用巡抚关防,咨会通政使衙门,拨银一百万征用民工。藩司衙门回文极为客气,门也堵得极严:上咨禀知田大人文镜:宪命悉领,唯户部于三月二十九日奉廉亲王允禩、怡亲王允祥并上书房敕命,河南藩库现所存银三百十九万两,一百万着随时递送年羹尧处军用,五十万两解送山东赈灾(来年由户部补实),一百三十万两传送李卫处购买漕粮(已发),以补京师直隶用粮不足——仅此粗计,藩库可动用银两仅三十九万两,谨遵宪命全部拨往河工。年羹尧奉旨回军过境犒军所需,仰盼大人指示方略。
  这就是说,只能给三十九万两银子,而且还要田文镜自己设法应付年羹尧过境应酬!田文镜接到这张咨文,气得两手哆嗦脸色苍白,但藩司与巡抚名虽统属,实则只有半级之差,坐镇河南的藩司的通政使,又是首席王大臣允禩的门人车铭,论根基资望,都比田文镜硬气得多,也根本瞧不起自己这个刚刚越级爬上来的新巡抚。思量许久,田文镜只好回府衙西花厅(正厅签押房已让给马家化处置政务),叫来四个师爷商量办法。
  “今年桃花汛已经决溃一处,兰考淹得一塌糊涂,”田文镜盯着两个钱粮师爷说道,“前任巡抚为这已经吃了挂落,菜花汛水量更大,所以我心里很急。我自己功名倒是小事一桩,万岁爷也要亲临检视河防,圣驾安全出了事,就把我剁成泥,也难向天下后世交待。请你几个老先生,计议一下,有什么好法子,只管说。”
  他本来就又黑又瘦,这些日子看河防,调度河工,和各衙门吏员整日磨嘴皮子打擂台,越发显得干瘪枯黄,熬得发黑的眼圈下皮松弛着,仿佛疲倦得一推倒就再也起不来,斜靠在椅背上一口接一口喝着浓酽的普耳茶。两个钱粮师爷,一个叫吴凤阁,一个叫张云程,都在五十岁上下,都端着水烟袋呼噜噜吸个没完。满脸皱纹一动不动。许久,张云程才道:“东翁,河道汪观察昨个儿和我们议了半日,要是这三十九万能拨过来,从广武到省城河堤用草包加固,是够使的了,下游无论如何不能确保。但皇上要来,自然要到开封,您把情形向皇上奏明,这里头的难处人人皆知,不定圣上还能从户部批过一点银子。河南这地方年年都有决溃,东翁您接的就这个烂摊子,皇上断不会为下游决溃怪罪您的。”吴凤阁穿着黑缎套扣马褂,戴着一副水晶墨镜翘足而坐,显得从容不迫,喷了一口浓烟笑道:“云程兄,皇上将东翁一下子简拔到这个地位,你知道有多少人妒火中烧?无论上游下游,只要有一处决溃,市政使、按察使还有下游的府道就会一窝蜂地上章弹劾。所以拼了命,今年这个菜花汛也要叫它平安过去!这没有一百五十万银子,无论如何都办不来的!”
  “说说归说说,哪里得这一百五十万呢?”坐在一边的刑名师爷毕镇远一哂说道,“西边年大将军战事已毕,所谓‘军用’不过是个借口,要难为田中丞而已。
  就是大将军过境劳军,我看也未必能用多少银子。三千军马有五万两足够使的了。就是买漕粮,也不是什么急用。黄水泛滥,买漕粮用来赈灾好呢?还是堵住这条悬河,压根就不泛滥的好?所以我看,要把藩司的回文严词驳回去,驳得他们无话可说,这样,就便他们不肯,河堤开了口子,追究起来,他们就得担责任——田中丞毕竟是新任巡抚,难道前头河道失修,责任要叫田大人承担?“坐在他身边的刑名师爷姚捷冷笑一声道:”你说得何其容易!你仔细看看那份回文,人家压根就没说我藩库里不给钱!你驳这个咨文,驳的不是藩司衙门,驳的是廉亲王、怡亲王!
  别说这两位王爷,就是上书房那群相爷,我们得罪得起么?“
  田文镜一边听一边想,觉得人人一套道理,都说得无可非议,思量了一阵,问姚捷:“依着你看,该怎么办?”姚捷是四个师爷里头最年轻的一个,只有三十多岁,十分修边幅,听东翁问他,挽首略一思忖,扯了扯天青实地纱褂,“哗”地打开摺扇,轻摇着,从齿缝里崩出一个字:“借!”田文镜不禁精神一振,身子一倾问道:“向谁借?”
  “中丞,打藩司的主意是不成的,”姚捷将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向后一甩,掏出手帕子揩了揩剃得光溜溜的嘴唇,侃侃说道,“皇上正在清理亏空,借库银犯了圣忌,断断使不得。
  告诉东翁,臬司衙门就是有钱,也不是府中的,昨个我去臬司和几个师爷聊起这件事,说起中丞大人的烦难,张球他们当时就笑了,几个人当时一凑,立时就是五十万!“说着,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叠子银票递给田文镜,”您瞧!您要亲自去见见臬司胡大人,金口一开,再弄个五七十万算得了什么!“
  田文镜吃了一惊,接过银票看看,有三万一张的,也有五万一张的,最少的也是三千两的见票即付的龙头票子,还附了一张条子,上写:黄水一漫,民不聊生。
  球生于斯,养于斯,身家性命系于斯,敢惜此身外之物为守财奴殁于黄水?愿破产为国,为中丞大人分忧,敬献此金,恳请哂纳充为河工之用!张球谨上!
  田文镜又是感奋又是激动,拿着银票的手微微颤抖,竟起身向姚捷躬身一礼,说道:“真真难为你!河南有张球这样秉忠秉公仗义疏财的明哲之士,实为豫省的体面!我要请邬先生好好写一份折子,保奏这些急公好义之士,请圣上表彰!”说罢起身道:“我这就去拜望胡期恒,就便接见这群官员师爷!”
  “怎么样!”眼见田文镜坐了八人大轿开中门出去,四个师爷回到花厅,姚捷得意地摇着扇子,眯缝着眼笑道:“山重水复疑无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张云程道:“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办事这么有板眼!”毕镇远笑道:“我说呢,这几日不见你的影儿,原来替主分忧去了!”张云程冷笑道:“邬先生每年五千两,你总该长长工钱,或者给你三千?”
  一直坐着没言声的吴凤阁推推眼镜,格格一笑说道:“姚老弟,你只掏了右靴页子里的银票。左靴页子里的也都取出来吧。平分!”
  “什么?”姚捷一怔,“吴老先生说的什么话,晚生不明白!”
  毕镇远惊诧地望望吴凤阁,没言声,张云程便问姚捷:“你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吴凤阁站起身来慢慢踱着,槟榔荷包在腰间一晃一晃,冷笑道:“咱们绍兴师爷,分钱粮刑名两派,各自都有不传之秘。
  我呢?一个叔叔是刑名师爷,没有儿子,一身兼挑了两门子学问——那臬司衙门,管的是拿贼捕盗,谳狱断刑,不发黑心财,哪来的银子赞助河工?张球这人我也略知一二,归德府张、曹两家都是挂千顷牌的有钱主儿,为争一块牛眼风水地,打官司都打得两家都家破人亡,不是张球的主审?——哼!别说十万,你这会子告诉他,田大人要具本参他,叫他拿五十万,他也乐颠颠地双手捧过来!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
  张云程和毕镇远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佩服地盯了吴凤阁一眼,又齐把目光扫向姚捷。姚捷略显尴尬地干笑一声,果真从左边靴页子里又抽出一张大银票,说道:“真人面前作不得假,我原也不想昧掉这钱。这是五万,我拿一万四,剩余的三位平分,可成?这钱他们挣得容易,不拿白不拿,拿了白拿,白拿谁不拿?不过有言在先,钱粮河工上头有好处,你们也不能被窝里放屁独吞!”一句话说得几个人都笑了。毕镇远笑道:“你们可小心,这钱上头沾的有血!”张云程道:“先家父在胡州黄道台跟前当师爷,一年也有一万三四千进项。我想跟了田大人这么个巡抚,少说也得一万吧?谁知道三百就是三百!娘希匹那个瘸子有什么能耐,一年五千!奏折、条陈,这些个官样文章,我孙子也写得!”
  “在中丞那儿不能提这话!”吴凤阁板起脸道,“咱们三百就‘三百’,早晚他们自己就要翻脸!听说他和中丞有言在先,当了巡抚每年八千就是八千!咱们也眉开眼笑地认了。田中丞这会子一心报效皇上,不是个捞钱手儿。我们得顺着这个思路去侍候他,早晚他下了水不能自拔,才能发狠弄钱呢!”
  正说着,见邬思道架着双拐,两个小厮随后跟着,风摆杨柳价进了二门,便住了口,跨步进来一躬笑道:“静仁兄!满面红光,你好精神!今个儿又哪里吃酒去了?”邬思道支起双拐拱手还礼,笑道:“今个儿浴佛节。我是个儒生,原不信这些个,家下两个婆姨却硬要去相国寺,陪着走了一遭瞧瞧热闹。
  他们回包府家下洗铜佛,我坐了小轿上黄河大堤看了看,又碰到一位旧朋友,在酒店里吃了一会酒,这才赶回来——东翁呢?今个你们不是议事儿么?“邬思道说着便目视众人。他原残疾羸弱,但这些日子常出外郊游,大约心情也好,又吃了酒,脸色黝黑中透着绯红,双眸炯炯,看去神采照人。
  几个人对这位年金高出自己二十倍的“首席师爷”没有一个服气的,听着他的话越发不受用:我们这“三百两”在这里和主官苦苦会议商计治河,你这“八千两”却带着美人香草又是郊游又是吃酒!心里尽自想,各人已暗得好处,抱定了不挑是非也不合作的宗旨,都笑着与邬思道寒暄。毕镇远因笑道:“我们议了一阵子河工,田大人打轿去臬司衙门,拜望胡期恒去了。”
  “唔。”邬思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那我就在这里等等中丞。”一头说,进来便坐了竹凉椅上,索了邸报,摇着扇子吃茶看邸报,不再言语。他和众人不合群,众人也拿他当外人,见他大咧咧坐着不言语,早一个一个托辞出来,另寻地方“均分”那五万两银子不提。
  大约过了午时,听见衙门口三声炮响,田文镜头戴蓝色明琉璃顶子,孔雀补服里头套着九蟒五爪袍子,一头热汗进了花厅。邬思道在凉椅上已昏昏欲睡,见他进来,忙坐直了身子问道:“河工银子有下落了么?”田文镜冷冷地嗯了一声,脱下袍褂,取过邬思道身边的邸报,看了看,松弛地仰了一下身子,舒了一口气道:“哦……算日子,皇上御驾今日恰到五台山,浴佛节礼佛,皇上真是虔心!”
  “皇上佛学已到无上菩提境界,但皇上尊的还是孔孟儒学。”邬思道似乎并不介意田文镜对自己的冷漠,摇着一把泥金湘妃扇徐徐说道:“不知田大人筹到多少银子?我到河上看了看,听老河工们说,今年菜花汛来势不善啊!”田文镜睃了邬思道一眼,垂下眼睑呷了一口茶,仿佛故意冷落邬思道似的,等了好一阵,才不冷不热说道:“这事我操心几个月了,要到此时才想起来,早就误事儿了!银子已经筹到九十多万。
  藩库里再调出些,河南今年黄河决不了口了!“邬思道何等聪敏之人,当然早已看出这位主翁大人对自己的疏远,却偏不计较,听了只是微微一笑,起身架着拐杖笃笃有声踱了几步,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大柳树上两只正在闹枝的黄鹂,在一阵难堪的寂静中,许久才问道:”明年呢?“
  田文镜见他如此倨傲,由不得心头火一窜一窜地,几乎就要发作,却又按捺住了,只冷冰冰说道:“自古黄河无不决溃之年。昔年靳辅陈潢治水,那是何等样的能员?一头治着,仍旧要决溃!我初到任,能保住今年就算勉尽忠荩,至于明年,谁能料得定呢?”邬思道踅回身来坐了田文镜对面,说道:“恕我直言。前几任巡抚圣眷并不在东翁之下,一个个栽筋斗下去,说到底就是因为这条河!你在山西与诺敏较量占了理,又蒙了天恩,才得到这一步。说实话,这条河你治不好,纵在河南有千条善政,万件良策,想平安作官也难,更莫说改革敝政,刷新吏治了。”田文镜听他说到山西,显得是卖弄“封藩库”那个主张,才有他田文镜今日,他的自尊心像被椎子猛刺了一下,立时涨红了脸,强忍了半日,冷笑道:“你的大才我是早已领教了。不过,依你高见,该怎么料理这条河呢?”
  “河道设有道台,”邬思道平静地说,“治河是他的差使。
  东翁可从藩库里调出银两,发出宪命,着他按熙朝名臣靳辅于成龙的旧制,从凤陵渡直到陈州下游,逐年分段根治,该筑减水坝的筑减水坝,该修遥堤缕堤的就修,有的地方冲刷,全用大石条砌固。要有几年根治的打算,不能年年用草包垛堤堵水!“”你说得何其容易!“田文镜语气冷结得结了冰似的,”藩库里只能动用三十九万银子,加上层层克扣,想办这么大工程,朝廷不出钱,户部不援手,行吗?“邬思道接口便道:”事在人为。这就上条陈,请皇上定夺。那个咨文我看了,车铭这人我也认识,只要你说要具本实奏。钱,他拿得出!“
  田文镜霍地站起身来,盯着邬思道,瞳仁中闪着凶狠的光,见他兀自悠然自得地摇着扇子吃茶,恨不得一脚踢飞了那个碧玉茶杯。许久,田文镜才咽了一口唾沫,说道:“条陈自然是要上的,其实我已经拜发了!你邬先生这些日子忙得紧,串馆子听戏,踏青郊游,还要作诗会文,吃酒高歌,所以没敢劳动你!”他恶狠狠格格一笑,“钱已经到手了,不动藩库一个子儿,今年先周全下来,明年我有明年的办法,用不着你先生这么劳心!”
  “既然有钱那就好。”邬思道也站起身来,“但不知东翁从哪里来这么大一笔银子?”
  “借的!”
  “谁的?”
  “臬司衙门!”
  邬思道怔了一下,突然失声大笑。
  看着这个落拓狂放的书生如此无礼,田文镜思来想去,终于忍不住了,“啪”
  地一击案,茶几上杯儿盏儿还有几碟子点心、茶叶包儿一齐跳起老高!
  “你狂什么?”田文镜勃然作色道,“别以为李卫荐的你,我就不敢开销!李卫是两江总督,我是河南巡抚,不受他的统属——你就照我这话写信给李卫——你要想安生在我这做事,和那几位先生一样,我以礼相待,你事上以礼,每月二十五两修金一个不短你的。我这池子就这么深,别说八千两一年,五千两也是没有的!
  我是个穷官、清官!也不打算当富官、脏官!“
  邬思道笑声戛然而止,上下审量了一下田文镜,冷冷一笑,说道:“看来养活我个残废,着实叫大人为难了。您是清官,难道我是脏师爷?三千也好,五八千也好,也不过是个县令的收项罢了,您真出不起,我一个大子不要也没准!既说到这份上,我这就走,您好自为之。不过,临别也有一言相赠:可疑之利不可收,得之易时失之易!”说罢架着拐杖点着青砖地笃笃地头也不回去了。田文镜气得手脚冰凉,一屁股坐回椅上,大声向外说道:“多承关照了!”一手提起笔来就给李卫写信。李卫,是天子信臣,又是雍正藩邸旧人,他不能开罪过甚。
  有了钱,河防工程立刻大动起来。从郑州至兰考一线数百里,各地州县奉了巡抚衙门宪命,大小官员一齐出动,亲自督率民工,用蒲包草袋装沙沿堤加固,甚至有的百姓家草席也都用上填塞过去决过的溃堤。此时前任巡抚家眷已迁出。
  田文镜移居巡抚衙门坐堂视事,不时召见省城及各县府司道官员,又要亲自巡视河工,无昼无夜忙得头昏脑胀,腿脚都浮肿起来。眼见河工将成,夹黄河两条大堤土龙般蜿蜒东去,算算日子,离端阳节还有半个月,雍正的车驾邸报说尚在山东,年羹尧带进京的三千军马还未到西安——一切均都妥贴,尽可从容应付。田文镜这才松下一口气,命人在花厅设酒,犒劳四位师爷。酒至半酣,仪门司阍的戈什哈进来,轻声禀道:“抚军大人,两江总督那边传驿过来一封通封书简。”说着将一封信递上来。
  “唔!”田文镜接过信来,见信封上头写着:面呈田中丞文镜兄,李卫拜书。
  两行字迹歪七扭八不成章法,显见是李卫亲书。田文镜因赶走邬思道,一直萦着心,便起身含笑道:“我酒量不宏,少陪了,四位老夫子且自开怀畅饮,明儿还有几件事和众位共商。”
  说着便出来到书房,一边吃茶,拆开信看时,上面全是白话:文镜兄,你的信知道了。邬思道并没有到江南,我们没见面。不过这人我知道,要是你和他生分了,必定是你的不是。尽自你不是,我信及你必定是无心的。至于说得罪我,这都是些扯蛋话。邬思道和我私交极平常,不犯着说得罪不得罪。你们没缘分,寻着他,叫他来我处作事,或我再给他寻碗饭吃,哪里黄土不埋人?哪里水土不养人呢?要是为八千两银子你就不肯要他,我站一边儿瞧,你怕多少有点小家子气。巡抚的出息是多少,咱心里有数儿的。不过,我再说一遍,我真的不为这个和你心里计较,这一条你把心落肚里头。李卫顿首百拜万福万安!
  田文镜看看又好气又好笑,仔细想,却又品不出滋味来,他乏极了的人,一手拿信,一手端杯,半躺在竹椅上竟自沉沉睡去。几个侍候在书房外的戈什哈蹑脚进来,用小凳子放平了田文镜的脚,在他身上又盖了一件夹褂子,点了熄香,又退出去,田文镜舒适地蠕动了一下身躯,顷刻已是酣声如雷。
  一阵沉闷的雷声惊醒了田文镜,他揉了揉眼坐起身来,擦去口角的涎水,就着灯光掏出怀表(这是他陛辞时怡亲王赠送的)看看,恰是丑正时牌。睡眼惺忪间一道明闪,将书房内外照得一片惨白,墙角的巴蕉、竹丛、兰花树在哨风中被吹得婆娑摇曳,墙头上爬满了的葛藤在雪亮的电光中叶片不安地瑟瑟抖动,一瞬间便又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突然间,仿佛就在头顶,一声令人胆寒的炸雷,震得书房簌簌发抖,好像一把铁锤砸破了扣在苍茫大地上的锅,惊得田文镜浑身激凌一颤!
  他疾步走出书房,一股罡风扑面而来,吹得袍角衣襟都撩起老高,凉嗖嗖的风带着雨腥,袭走了他最后一点睡意。一个戈什哈见他出来,忙上前躬身道:“抚台,外头风大,当心着凉了!”
  “唔,不要紧。”田文镜仰视着黑沉沉的天穹,雷声犹自像车轮碾过石桥似的滚滚流动,闪电时而在云层间金蛇走空价划过,时而又像不甘在云层后舞蹈,狂怒地将它灿烂的光从云缝中激射出来。田文镜再不犹豫,厉声吩咐:“给我备油衣、备马!立刻叫起合府人丁,随我河堤上去!”此刻呼天啸地的倾盆大雨已经笼罩了黑沉沉的抚院衙门。
  几个戈什哈忙不迭答应着,传呼人丁,备马,田文镜一边换衣服,一边吩咐:“知会开封府衙门,各里弄巷街巡视一遭,有的房子不牢靠,叫房主迁出来,各寺院里头安置,各寺院主持不得违抗!”
  “扎!”
  “十七岁以上男丁,还有开封城内所有旗营,汉军绿营兵马,按区划分段守护城墙。”田文镜的脸在闪电中一明一灭,铁铸般一动不动,一边思索,一边下令,“就是河堤溃了,四城之内也滴水不能进城!否则——不等皇上治我的罪,我先请王命旗牌斩开封城门领①和马家化!”
  “扎!”
  田文镜不再说话,起身便走,几个戈什哈就雨地里拉过马来。掌几盏玻璃灯,随田文镜翻身上骑,泼风价一阵狂奔,穿街直出城北。淙淙大雨中,远远便听黄河令人心悸的咆哮声震得大地都簌簌发抖。雨幕中,但见河堤上一盏盏油纸红灯闪烁,巡堤的筛锣声不紧不慢地响着,不时传来“平安无事啰——噹”的响声。田文镜略觉心安,沿堤举灯逐段细查一遍,并无大的疏漏,这才到河道衙门设在堤上的毡棚下稍事歇息。尽管他穿着油衣,也禁不住这大的风雨,脖子里的油汗和着雨水,已湿透了重衣。因见道台汪家奇不在棚内,只有一个河泊所长带几个人在这里,田文镜一边拧着袍角的水,问道:“你们汪观察呢?”
  “回大人话,”河泊所长毕恭毕敬地躬身答道:“汪观察家在包府坑,那里地势低,方才来人说正在搬挪东西,一会雨小点就来。”说着递上一杯茶来。
  田文镜“啪”的一声将杯摔得粉碎,咬着牙狞笑道:“我此刻最怕的是喝水!”他站起身来略一思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河泊所长见巡抚发这么大火,吓得脸煞白,忙跪了道:“回中丞爷,卑职叫武明。”田文镜脸上毫无表情,一字一板说道:“我这就出宪牌,你暂署河道衙门差使!”
  “啊?”武明吓了一跳,忙叩头道,“卑职只是个八品官,和河道隔着好几层儿呢!再说,汪道台——”田文镜一口截①城门领:四品职衔,负责城防军事长官。
  断了他的话:“什么八品四品,官都是人做的,不是人就不能作官!”回头又对身边戈什哈道:“你进城寻着汪道台,叫他好好顾家,连鞋也不用湿。就说他已经不是道台了!”刚料理这件事,便见八盏绣花玻璃风灯远远逶迤而来,田文镜以为汪家奇来了,憋足了气端坐静待。不料先进来的却是一名侍卫打份的人,接着又是两个太监。正惊愕间,雍正皇帝已出现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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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第三十一回 雍正帝夜巡风雨堤 田文镜恃旨恭后倨
 
  雍正在棚外檐下已脱掉了油衣和鹿皮长统油靴,穿一件驼色缎夹袍,外头也没套褂子,除了腰间那条十分出眼的明黄卧龙袋和六合一统帽上镶缀的苍龙教子正珠,显示他至高无上的身份外,其余皆是寻常士绅打扮。他看了一眼惊得瞠目结舌的田文镜和傻乎乎站在一边的武明,徐步进棚,在凳子上坐了,良久才道:“怎么,不认识朕了么?”
  “万岁!”
  田文镜这才猛地醒过神来,俯伏在地连连叩头:“这……这太意外……奴才一直留意邸报,昨个儿还说主子銮舆尚在山东,怎么就……”雍正断然一笑,大约在雨地里受了冻,他的脸上青中带白,神气却颇宁静。他没有回答田文镜的话,大声向外道:“衡臣进来,你身子骨儿弱,比不得德楞泰和张五哥他们——武明,能不能弄点吃的来,尽一尽你地主之谊嘛!”
  武明日日在这里守堤,已经见过雍正几面,只是雍正是微服,只当是省城豪富到济永寺进香,顺便到河岸看热闹的,直到此时,他才从五里雾中惊醒过来,就磕了不计其数的头,慌乱地说道:“您是万岁爷?忒辛苦了的,奴才的眼竟长在屁股上!……奴才这就去办——不过离城太远,万岁爷得多少委屈一会子……”
  “好了好了,你平常不吃饭么?谁要你备八珍席来着?随便弄点热汤就成。”
  雍正听他说得不成章法,笑着摆了摆手命他退出。
  张廷玉进来后,他又道:“廷玉坐了吧,田文镜也起来说话。”张廷玉一躬身,在雍正身侧斜签着坐了。他却没有雍正那样修洁,袍子下摆都湿透了,满是泥水泡透了的靴子下已汪了一小片水。雍正见田文镜诧异,一笑说道:“朕是张五哥背着巡视的,张廷玉是雨里跟着走来的,你是骑马来的吧——君臣分际如此而已。”
  “皇上不能在这里。”田文镜已恢复了常态。听听外头,河啸和风雨雷电混沌一片,立刻想到自己的责任,一躬身道:“您和张大人请立刻回城,臣在这里守夜。这里……”张廷玉被河风冻得脸色发青,此时才回过颜色,说道:“不要紧,就在堤下,泊着皇上的御舟,还有从洛阳调来的三十艘官舰护驾。你的这个堤并不结实,开封城也未必有这里安全。”田文镜颊上肌肉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冷冷地说道:“衡臣大人,何以见得我这堤不结实?”
  雍正却把话题接了过来,说道:“你自己就狐疑!你请朕进城,足证你对这堤就信心不足嘛!”田文镜道:“皇上,您这样说,奴才就无言可对了——臣是为防万一!”
  “唉!”雍正站起身来,徐徐踱着,他的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宁静而又清晰:“‘万一’也是不成的,朕要的是‘万全’。你没有治过河,不知黄河的厉害——这里下雨,涨水的是下游!朕来开封已经六天,住在与你相隔不到二里的老城隍庙。今日接到洛阳陕州送来的急报,上游无雨!不然,朕岂敢以万乘之君轻涉你这不测之地?”
  雍正说着,踱至棚口檐下仰首望天,大雨如注直泻而下,翻滚的黑云中电闪交错,仿佛在愤怒地攻击上帝璀灿的宝座。
  良久,雍正才转过身来,说道:“朕不是挑剔你。你上任以来没有吃过一顿安生饭,睡过一个好觉。你是个清官,好官,办差尽心,这朕知道。”田文镜心里一热,正要谦逊辞谢,雍正摆手止住了,望着风中微微闪动的烛光,继续说道:“但你一半心思用在民政上,另一半却想着讨朕的好儿,想保河南今年不决溃,让别的督抚挑不出你的毛病儿,是么?”
  “……是!”田文镜听着这些话,句句诛心,细想也确是如此,顿时头上浸出汗来。但觉与其余官员相比,又不甘服气,思量着道:“请皇上明训!不过臣以为,保住今年不决溃,今秋收过钱粮,就有余力治河了,眼下实在是钱少……”因将自己筹款情形约略说了,却隐去了向臬司衙门借款的事,因为他已隐隐感到,这笔钱来得太容易了。雍正听了目视张廷玉,笑道:“衡臣,看来朕清理亏空,倒要落个守财奴的名声儿了。”
  张廷玉欠身说道:“治河事关国计民生,户部有正项开支。
  文镜,有难处应该具折奏明,或者找上书房批转户部。凭你一省财力,凭你一人之力,做不好这件事的。“田文镜略一沉吟,说道:”其实我一上任,连着给廉亲王上过两个禀帖,请他关照户部的。也许时日短,八爷不及处置,但我这里不能等,所以先从本省筹措一些。这点子心思,请皇上鉴谅。“
  “要照靳辅陈潢当初规模,从上游到下游根治黄水。”雍正不愿把话题扯到允禩身上,回到座上,侃侃说道:“朕治过水,也遭过水难,在河里泡过两天两夜!
  你这个堤顶得了今年,顶不了明年,黄河洪水下来的情形你见过没有?这堤就像软皮鸡蛋,一捅就破!就这个雨,兰考此刻就要决溃——所以要根治,不要治表不治里。“
  这话和邬思道讲的如出一辙,田文镜不禁咽了一口气,思量半晌,说道:“既如此,奴才勉力去做。只是开封向东南,黄水几时漶漫,旧有水利设施早已荡然无存,很难恢复靳辅在世时的规模。所以,奴才认为应该重设河道总督,重新统一规划,才能逐年改观。请皇上明察。”“这个还用你说?”雍正冷笑道:“河道总督衙门就设在清江!只是没有总督而已。
  但观现在吏治,把银子都填塞到河督衙门,成么?现在既没有靳辅那样的能人,就不能叫庸人滥竽充数——你看看河道衙那些个龌龊官儿,他们眼里不是盯的黄河,是白银!喂狗还知道给朕看家护院呢!——所以只能先由朝廷统筹起来。
  河道衙门按俸禄领钱粮,只管巡视,各省河道掐段儿自己治,银子尽量自己筹,实在不够,朝廷补贴些儿,只怕还好些。“
  田文镜想了想,又道:“奴才到任,已经巡视一遭,豫东黄河故道实是十分萧条,有的地方几十里都不见一个人。朝廷能否从直隶山东迁徙过来些人,一来地土不至于长久荒废,二者,就是治河,民工也是要的。听说朝廷整顿旗务,何不派他们来河南垦荒种田?”
  “你这话如同儿戏。”雍正冷森森说道,“王莽就是这么干,丢了天下的!那黄河故道千里荒原,逼着别人背井离乡来。
  ‘垦荒’,吃没吃处住没住处,耕牛没有耕牛,种子没有种子。
  你田文镜是神仙?能变出庄园,变出场院安置他们!那些个旗人,按月拿着月例,丰丰厚厚在京畿房山、密云去种现成地,尚且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你指望他们来给你开荒?田文镜,好生踏实办差,把你这里吏治弄好,治平赋均,有了大树,不怕别人不来歇凉。务外非君子,守中是丈夫——这是朕送你的两句话。换个人,朕还懒得给他讲这些道理呢!“
  他讲得口干舌燥,端起桌上杯子要喝水,都是空杯,又放下了。张廷玉便叫,“德楞泰,你去厨下,看看武明在弄什么?这么久时辰,连茶水也没一口,太不成话!”
  正说间,武明一臂挎着个食盒子,一手提一把大茶壶湿淋淋地进来,恰听见张廷玉的话,忙赔笑道:“张中堂,这实在是没法子的事。我们素日都是用的黄河滩上沙窝子里澄清的水,今儿下雨都成了泥汤子。亏得接了些雨水,好歹也得用明矾澄一澄才好作饭,叫主子和大人们受这委屈,奴才心里也不安……”说着便打开食盒子,里边一层一层放着烙葱油饼、饽饽、凉抖粉丝、黑木耳炒蛋。还有几个海盘,都是清蒸黄河鲤鱼,算是唯一的荤菜——一盘一盘布上来,倒也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守在外头的德楞泰和张五哥早已饥肠辘辘,嗅着只是咽唾沫,却都钉子似的站着没事人似的。
  “仓猝之间办到这样,武明很巴结的了。”雍正笑着取过一个饽饽,说道:“朕也实在肚饿了——哦,这是什么汤?”——原来武明大茶壶里装的并不是茶水,粘乎乎热腾腾的似乎是面汤,却是灰褐色的,闻着喷鼻儿香,却谁也没喝过这汤。“
  武明小心翼翼给雍正斟满一碗,赔笑道:“这是点野景儿,奴才老家武陟的油茶。请万岁爷品尝。”张廷玉在旁道:“万岁先别用,奴才尝过万岁再用。”雍正笑道:“罢了罢!这个地方这时候儿还会有人害朕?况且五哥他们还能不派人在厨下监厨?”说着咬了一口饽饽,端起汤来用羹匙舀了一口汤尝尝,不禁赞道:“好汤!朕竟没有尝过此味!——怎么作的?”
  武明笑道:“其实作起来并不烦难,碎花生米、核桃仁儿、芝麻用清油炒炸熟了,加上精盐白面不停地炒,都熟透了起锅。平常价用,只滚水冲着拌匀就好——我们每日在河工,吃夜宵就是这一味,省时省力充饥充渴……”,雍正边听边喝,已是喝了一碗,指着食盒子道:“朕就喝这油茶。这鱼,这些点心赏丁德楞泰和五哥。武明叫厨子用心用意给朕做些油茶,把配料法子抄给御膳房。朕看,敖夜时用一碗油茶比甚么都强——张衡臣、田文镜,你们也都吃一碗!”
  田文镜今晚好象做梦似的,事事出乎意料,巡河堤碰上皇帝本来是体面事,受了表彰却也挨了砸,回事儿回一件驳一件,竟是自己一无是处,批评得狗血淋头却又蒙赏油茶!他心里一盘浆糊似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想不明白该怎么应付这个捉摸不透的至尊。接过汤碗小心翼翼沾了一下唇,刚要说“好”,却听雍正问道:“邬先生安否?”田文镜吓得手一颤,滚热的油茶烫得手指头钻心价痛,糊里糊涂看了一眼漫不经心的雍正,连自己说了什么也不晓得。
  “辞退了?”雍正却似并不惊讶,慢条斯理喝着茶汤,问道:“为什么?是有撞木钟,上下捣鬼,手长么?还是文章不好——以前你递进的奏议,都是他的手笔吧?满看得过去嘛!”
  邬思道这人什么样子,张廷玉也没见过。只是断断续续有些风闻。他为相二十余年,轻易不与阿哥打交道,一向听了只当齐东野语笑而置之。今日雍正亲口问出来,才知道前头那些传闻草灰蛇线不为无因。却不知道邬思道何以不作官,却先入山西,再进河南幕府,只当一名师爷?思量着,听田文镜笑道:“邬先生文章是好的,也从不替人关说官司钱粮。
  只他是个残疾之人,许多事料理不开。况且,定打不饶每年要奴才八千两银子。奴才把他和别的师爷摆不平,又觉得他要钱太多,只好礼送回乡。邬先生自己也情愿的。……“
  “这样的好师爷,八万两银子也值。”雍正淡淡地说道,“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你既不用,别人或许就用也未可知——这事与朕无干,你也不用为这事不安。朕确是对邬先生知之甚深——昨日李绂请见,说起他,又说自己身边缺人。朕不过随便问问罢了。”说罢又喝油茶。
  田文镜已经懵了,天子亲问起居!而且一口一个“先生”绝不提名道姓,这真是一个骇人听闻的一个“师爷”!此时田文镜才真懂了李卫那封白话信的意味。
  邬思道对自己既不倨傲又不在乎,原来后头居然有这么大背景,匣剑帷灯令人不测啊!陡地想起,诺敏的“天一第一巡抚”称号,顿时心乱如麻。正想着,张廷玉缓缓说道:“邬先生不是凡品,是无双国士,请贵抚留意。他身有残疾,不便做官,在下头做些事,荣养身子,八千两银子算是很廉的了,你的别位师爷,暗地里收项恐怕远不止这个数呢!我为相这多年,情弊还知道些的。”
  “不讲这件事了,这是饭余闲聊。”雍正笑着取出怀表看看,已是寅正时牌,听听外头雨声似乎小了些,遂起身舒展一下身子,对田文镜道:“朕今夜就要启程,顺流到下游看看,然后就回北京。河南这地方重要,却又贫穷,朕把他托付给你,自有朕的深意。不但黄河要一步步料理好,更要紧的是吏治。吏治不清,什么也谈不上,萧何定刑律三千条,还要官来办。朕四十多岁的人了,不能指望圣祖爷那样坐六十一年天下,但在位一日,必定遵先帝遗愿,兢兢业业把这事办好,不愧于子孙后代。只管猛做去,如今宽不得,容不得。宽猛相济是吏治的办法。朕不愿学朱元璋,贪官墨吏拿住就剥皮,但朕更不学赵匡胤,不肯诛杀一个大臣,弄得文恬武嬉,江山七颠八倒!”说着便徐步出来,守在外头的高无庸一干太监连忙备雨具,却是德楞泰伏身背了雍正,一大群众簇拥着冒雨下舰。田文镜直送到岸边,看着雍正登舟,这才知道,安徽巡抚、山东巡抚、李绂,还有范时捷都扈从在船上。
  田文镜乘八人绿呢大官轿打道回到开封城天已大亮。昨夜一场大雨来得快去得骤,潘杨湖龙亭一带水漫出岸,中间三丈余宽的夹堤只剩了一线之地,他绕道巡视一遭,街上的潦水有的地方漫过脚脖,有的地方有没膝深,家家户户都有汉子们盘了辫子打了赤膊用铜盆从门槛里向外戽水。有几处倒塌了房屋,叫过里长询问,并未伤人,田文镜方略觉心安,正思回巡抚衙门,猛听轿前一个女人嘶声凄厉哭喊道:“冤枉啊……青天大老爷!”
  惨厉的哭叫声带着颤声和呜咽,激得昏昏欲睡的田文镜浑身一个激凌,接着便听前头衙役们怒喝:“不许拦轿!那边就是开封府衙门,到开封府去!”那女人似乎不肯离开,在衙役的怒喝拉扯中号啕大哭:“天杀的!你们就这么凶!如今的开封府没有包龙图啊……”
  “住轿。”田文镜心里一动,用脚顿一顿轿底,大轿落了下来,立时轿里便浸满了泥水。田文镜哈腰出轿,果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人蓬头垢面,浑身泥水跪在轿前,见田文镜出来,爬跪几步连连磕头,哭叫道:“大老爷为我作主……我男人叫人冤杀在葫芦湾已经三年,凶手……也知道……整整告了三年,没人替我伸冤呐……”她泪水滚滚淌着,说得语无伦次,悲凄哽咽不能成声。田文镜看看周遭围上来看热闹的越来越多,皱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有状子吗?”
  那女人用衣袖揩干泪水,抽咽道:“民妇晁刘氏,状子三年前已经递到开封府衙,起初准了,后来又驳了。又告到臬台大人那儿,臬台又叫开封府衙审,凶手捉了又放,放了又捉。可怜我寡妇,带着孩子串衙门三十顷地五千两银子都填进去了,硬着心不给我公道啊……,昨儿大雨夜,一起子人又闹我家,把我的儿子也抢走了……我的娇儿呀……你在哪里?老天爷,你昨晚打哪儿响的雷,怎么就不击死那些挨千刀的呀?啊……呵呵……”她口说手比,又放了声儿,满是泥水的手合十,仰首望天,好象在寻找着什么,浑身激战着像一片在秋风中抖动的枯叶,连两旁呆听的人们也隐隐传来啜泣声。田文镜心下也自凄惶,转思自己也是刚从开封府升转的,怎么过去就没听说这个案子?想着,问道:“我就在开封府衙,怎么没见你来告状?”晁刘氏呜呜地哭着,说道:“前阵子民妇已经死了心,家也破了,产业也没有了,守着儿子屈死不告状……没成想他们又抓走我的儿子……我的儿啊……!”她疯子一样,用白亮亮的目光盯着田文镜,双手神经质地痉挛望空猛抓。
  大白天,灿灿晴日下,田文镜竟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的案子我问。”田文镜心知这案子蹊跷,暗自打定了主意,“你放心回去,找个先生写张状子直递巡抚衙门姚师爷或者毕师爷——你现在住在哪里?”晁刘氏捣蒜价磕头道:“大老爷您昭雪这案子,必定公侯万代!民妇住在南市胡同亲戚家里,明日准就把状子递给姚师爷!”
  在人们纷纷议论声中,田文镜从容升轿而去,直到巡抚衙门仪门才下来。正要进去,一个衙役在身后道:“田老爷请留步!”田文镜瞥了他一眼,说道:“你不是李宏升嘛?什么事?”李宏升看看左近无人,凑近了田文镜,小声问道:“大人真的要问这案子还是要批到别的衙门?”
  “唔——唔?”
  “要批到别的衙门,奴才就没的说了。”
  “我亲自审,亲自问,亲自判!”
  李宏升目光霍地一跳,说道:“要是这样,这会子就派人把晁刘氏抓起,也不要收监,就监押在衙门里头。不然,明儿连她这个人也没了。”田文镜吃惊地盯着李宏升,问道:“为什么?”李宏升低下头,思索良久才道:“大人这话难答,这晁刘氏的丈夫晁学书原是我的表兄,这个官司的底细也还略知道些。这里头牵扯多少贵人,瓜葛多得说不完——方才我的话是真心实意,也想讨大人个底儿。真的要管,就得防着灭了苦主的口;若不管也不怨大人,只她是我表嫂,我这会子就去劝她远走高飞。”说着,眼圈一红,几乎坠下泪来。
  “哦?”田文镜想着李宏升话中未尽之意,不禁抽了一口冷气;显见的这案子牵扯到本省一大批官员的官箴了。转又思雍正的话,冷笑道:“河南大约还是大清法统治地吧!我倒真要瞧瞧这个案子的底蕴了!这样,你去传马家化到签押房来一趟,就便儿告诉你表嫂,今夜儿哪里也别去,只叫人写好状子明儿递。别的事自有我处置,去吧!”
  田文镜一夜没睡,拖着沉重的步履进了签押房。吴、张、毕、姚四个师爷正在抹纸牌,见他进来,一齐乱了牌局起身。
  吴凤阁笑道:“昨个酒沉了,没想到东翁亲自上堤视察,我们原该奉陪的。”
  说着早有人端上茶来。田文镜一屁股坐了凉竹躺椅上,半闭了眼,用手抚着剃得发青的囱门只是沉吟,却不言声,弄得四个师爷面面相觑。移时,田文镜拍拍脑门,问道:“有什么事儿么?”
  “哦,方才车方伯来拜,因大人没回来,我们请他改日再来。”张云程看了吴凤阁一眼,说道:“车铭大人说等着,我们请他在西花厅暂候。这阵子不知走了没有。”
  “他说有什么事?”
  “没有。”
  “请。”
  田文镜抖擞了一下精神,起身更衣,戴了蓝宝石顶子,袍子外罩了一件孔雀补服端坐案前,四个师爷便忙退后侍立,早有人撤掉了案几上的残茶纸牌等杂物。不一时便听车铭在外笑道:“文镜兄昨夜辛苦,这早晚才回来么?如此关心民膜,雷雨之夜亲巡河堤,令我辈惭愧哟!”一头说,人已进来,因见田文镜朝服袍褂,面色严肃地坐着,先是一怔,忙又一揖,行下属廷参之礼,脸上却是没了笑容。四个师爷见田文镜突然如此拿大,心中暗自纳罕。
  “老兄请坐。”田文镜将手一让,又高手道,“上茶!”
  车铭斜坐左侧,双手捧过戈什哈用条盘献上的茶,心下也是暗自诧异。他已五十六七岁年纪了,圆胖脸,白净面皮上似乎还没有什么皱纹,只是头发已经半苍,两撇八字髭须修剪得齐整,神气地翘着——此人十八岁进士及第,连登黄甲,先任蔡州知县,又转扬州知府,江西粮道,转迁湖广、西川、山西、山东布政司使,陈了两次丁忧守制,转圜官场足有三十年,一直做的肥缺,用他自己的话说“全托了八贤王的福”。但藩台与巡抚虽只一级之差,一为“方面大员”,一为“封疆大吏”,咫尺之遥却再也跨不上去,谁也不明其故。
  他小心翼翼地将茶放在茶几上,斜视一眼田文镜,一时也没有说话。他需要思量一下,前几日还谦恭逊让在自己衙门打磨旋儿的这个田文镜,为什么一夜之间换了一副面孔?“老兄在这久等,让你枯坐了。”田文镜打着官腔开了口,“你急着见本抚,有什么事呀?”车铭原是老牌进士,哪里瞧得田文镜这副嘴脸?但他毕竟宦海浮沉数十年,世故圆滑得捏不住扯不断,因轻咳一声,正容说道:“河工三十几万两银已经拨出藩库。本省学政张浩昨日批文咨会,今年乡试取士朝廷已有廷寄谕旨,令各省早作准备。文庙、书院这两处地方年久失修,昨夜一场大雨,今天我去看了看,泡坍了十几间房,余下的也岌岌可危。万一秋试砸坏了各地的秀才,是担戴不得的责任。这要五万银子才敷衍得来,但藩库银子已经一两也动不得。因此请见抚台,这笔款子从何出项?”说着,摘下眼镜片擦擦又戴上,含笑看着田文镜,一副“看你怎么办”的神气。田文镜也用目光扫了车铭一眼,说道:“老兄送过来的咨文早已拜读了。据我看,山东赈灾和京师直隶用粮银是急务。年大将军军需的一百万,原是备用,既已打赢了仗,这个钱就不是急需。文庙、书院我也看了,五万恐怕还少了点,先从这里头拨七万给张浩。河工上还缺一点,我意也还要从这银子里抽出三四十万,这样咱们的事也就从容了。”
  车铭惊讶地盯了田文镜一眼,不安地挪动一下身子说道:“这个……大人知道,这银子并不是咱们河南省的,是户部存在河南的。拨三十九万的事户部还未必允准呢!还有年大将军过境应酬,没有十万也办不下来——本来刚刚要回来的亏空,一下子又少近百万。朝廷追究起来,敝衙门承当不起呐!”
  说罢呵呵一笑。
  “当然不要贵藩承担责任。我为本省巡抚,军政、民政、财政、法司有专阃之权。我来承担。”田文镜说着便起身,至案前提笔疾书几行字,交给张云程:“叫他们用印,交给车大人带回去照令行事。”一抬头见李宏升带马家化进了院子,又对姚捷说道:“你和毕师爷一道去西花厅陪马家化谈谈,等会子我召见——大约是为晁刘氏的案子吧。”
  四个师爷在一旁早已听得发怔了,他们跟田文镜不久,只晓得他勤苦肯干不辞劳烦,虽然冷峻内向不苟言笑,却并不武断。不禁互望一眼,却都照令行事。吴凤阁见他今日事事处置专横乖方,心里暗自为这株摇钱树吊着一口气,正在思量如何转圜挽回,田文镜又对愣着出神的车铭道:“至于大将军过境,似乎用不了那许多。年大将军是儒将,懂得‘秋毫无犯’,已有兵部正当军需,打这里过,宴请一下我看也就可以了。做什么要十万银子?”
  “回大人话。”车铭打定主意要这个二杆子巡抚栽个大筋斗,因见姚捷递进来那张调银文书,接过略一看便收了,嘿嘿一笑道:“职藩谨遵宪命就是。”他突然多了一个心眼:自己要站稳脚跟,必须“有言在先”。因又欠身道:“不过我得诚心奉劝大人一句,河南是个穷省。为追比藩库亏空,洛阳、信阳府、商丘等地抄了三十多名官员的家,四个县官悬梁自尽——这笔钱来得不易!至于大将军,当然是不要银子的。三千人就算在郑州住三天,加上我们前去迎送,吃上好的席,有两万银子足够。我一切照宪命办就是了。”
  吴凤阁老谋深算,早看出车铭居心不良,眼见他要砍自己的摇钱树,忍不住在旁说道:“中丞,方才说的几项银子暂不必动。河工上现银还没用完,等用完了再动银库不迟。至于年大将军,甘陕巡抚幕中朋友都有信,怎么接待,回头您看看信再与车大人商计,如何?”说着,刀子一样的目光向车铭扫去,恰与车铭目光相碰,火花一闪即逝。田文镜思忖了一下,“也好,就是这样。老兄还有什么事么?”
  “哦,还有一件小事。”车铭笑容可掬地说道:“汪家奇奉到宪牌撤差,说是擅离职守,这是误会。昨夜雨大,是我把他叫去衙门,商议河防的事,他并没有在家。此人干练老成,又是多年老河工上保奏出来的。如今用人之际,乍然换新手,恐怕误事。请中丞鉴谅。至于武明,自然也不委屈了他,铸钱司少一个司正,也是上上肥缺,补进去,岂不两全其美?”
  田文镜静静坐着听他说完,淡淡道:“再说罢,老兄道乏!”
  说着端茶一啜,按清制,自明珠为相,官场说话,献茶只是摆样子。不论主客,只要端茶,便算“情尽余茶”必须道别。
  车铭只好也端起杯,略一沾唇。戈什哈便在一旁高唱一声:“端茶送客啰!”
  “不送了。”田文镜步出签押房,立在滴水檐下,看着车铭打躬辞出,客气冷淡地一揖作别,回头又对吴凤阁道:“吴先生,劳驾请马大人过来——你去知会琴治堂,所有人丁一齐出动,看邬先生现在何处,无论如何请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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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三十二回 飘零客重返金陵地 聊官箴闲吟卖子诗
 
  邬思道已经不在河南,田文镜下逐客令,他回到南河洼子下处,连堂房未进,架着拐杖立在当院便叫过管家,立命:“现在就去租驮轿,今晚就动身,先去湖广,再转南京!”
  “是!”管家一时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边答应,又试探着道:“请爷示下,带多少家人,预备行李的事也得先预备一下。”一边说一边偷看邬思道脸色,却甚是和平安详。邬思道知道他的意思,一笑说道:“我这一去未必回来,家人们去留自便,不愿随行的决不勉强——连你在内——每人送三百两银子以尽主仆之情。你呢,送我到南京,自然另有赏赐。
  既然一古脑都去了,细软行李自然要带走,粗重家什都赏了你变钱——就这样,去吧!“
  兰草儿金凤姑正在东厢房里和丫头们讲究刺锈,隔窗听得清清楚楚。待管家喏喏连声退出去,忙出来掺着邬思道进了堂房。一头走,一头紧问:“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田文镜开销了我——取酒来!”邬思道坐了安乐椅上,适意地将发辫向后一甩,笑道:“此真一大快事!
  这帖膏药糊在身上真正令人难耐!“一头说,兰草儿已为他斟了一杯酒,邬思道”啯“地一饮而尽,长长吐了一口气,左右顾盼了一下凤姑和兰草儿,说道:”久已有志和你们重返故园,疏食遨游,长伴梅花,这一次或可解度出来?“
  凤姑和兰草儿不禁对望一眼,心下暗自诧异。他的这两个妻子,金凤姑是他的表姐,也还罢了;兰草儿却是他的“续姑姑”,论起来,就似乎有些乱伦。当年邬思道闹贡院之后,成了朝廷严辞捕拿的要犯逋逃在外。康熙四十六年邬思道蒙赦赴京,才知道原已许配自己的金凤姑已经被姑父金玉泽另嫁党逢恩。在一个雷雨之夜,金党翁婿密谋杀害邬思道,又被一直深爱着邬思道的兰草儿查觉,偷放邬思道投奔了当时的雍亲王。雍正夺嫡登极,朝廷皆知怡亲王允祥立了拥立首功,其实居中运筹帷幄,为雍正决策逐鹿之场的真正幕后人物,都是这个邬思道!雍正即位当夜便查抄金府,这“母女”二人带着金凤姑的儿子投奔邬思道求救。于邬思道而言,一则为爱人,一则为恩人,索性一并收留,不分嫡庶都作了自己的妻子。当下沉默许久,兰草儿终究难忍,咬牙碎骂道:“姓田的真算小人得意!在太原见他当时那副狼狈样儿,如今想起都叫人恶心——爷可不是救了个中山狼么?”
  “要我说,这样倒好。”金凤姑微笑道,“咱们爷早就腻味透了这龌龊官场。
  离得他远远的难道连口饭都争不来吃?“
  邬思道吃了两杯酒,脸上泛出红光,舒适地向后一躺,闭目摇头道:“你们不要恨田文镜,我谢他还来不及呢!也不要安慰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这里头的事情,不但你们,田文镜也是不知道的,世上知道我的,只有皇上,怡亲王和李卫。
  我不能说破,‘说破英雄惊煞人’!你们只要懂得,我是累极了的人,根本就不想在名利场中混!好歹嘛,我家有良田三百顷,产业十万,满逍遥的——这一回田文镜算是替皇上撒手放了我……真是如蒙大赦!“说着竟又自斟自饮数杯。
  他酒量不宏,已是醒然欲醉,抬头望了望两个爱妻,怡然一笑,竟自酣然入梦。兰草和凤姑虽不知就里,见丈夫如此坦然,都各自放心,安排家人紧收拾,待到天断黑行李打好,十乘驮轿也已齐备,乘着暮色苍茫自朱雀门悄没声离开了开封城。
  一家三口离了河南境,便放慢了脚步,由武昌骆伽山礼佛,第二日便买舟沿江东下,待到南京,时日已近端阳。这个节令虽是入夏大节,其实并不热闹,浮瓜湃李,米粽雄黄,各家打打牙祭而已。南京为六朝金粉之地,清沿明制,这里也设了应天府,以便闽浙两地举子们就近应试。邬思道携了凤姑兰草儿重历旧地,在虎踞关、石头城、老城隍庙、莫愁湖等处转了一日,说起那年在桃叶渡与凤姑邂逅相逢,无端挨了凤姑一耳光的事,夫妻三人大发一笑。因又言及大闹贡院,两个女人又要到贡院去瞧瞧,邬思道却执意不肯,看着街道上的光景,脸色竟愈来愈是沉郁。凤姑料是他乏了,因笑道:“是我们不好,勾起你的心事来。既是乏累,我们且回去,明儿转转鸡鸣寺、玄武湖——再不然我们带你秦淮一游?放心,我们不翻醋坛子的!”邬思道怅然望着碧波荡漾的莫愁湖,坐了胜棋楼下阶石上,似乎心事愈发的重,良久才道:“咱们又不是步行,一起动便是亮轿,我有什么乏的?”
  “那为什么呢,好端端转了一遭,你就阴了脸!”兰草儿问道。邬思道目视湖面,说道:“喏,你们瞧那只船!”
  两人个顺他目光看去,却是一艘官舰,上头蒙着鹅黄棚子遮阳,舰上似乎站着一个干瘦老头,和几个师爷打扮的人指指点点说着什么,因离得远,面目不甚可辨,只那官舰前插着的明黄光标,写着斗大的字,在融融艳阳中看上去十分清晰:钦点南闱学政钦差两江观风使鄂文武百官军民人等免见回避“那是鄂尔善的坐舰。”邬思道嘴边掠过一丝苦笑,“是他到南京来了。”风姑看着自己莫测高深的丈夫,半晌才说道:“那又怎么样?他敢把你怎么样?就是有什么,咱们躲不开么?”
  “他在皇上之前,宠信不在李卫之下,性格刻忌狠毒却在田文镜之上。”邬思道忧郁地一笑,说道,“皇上即位当夜,他奉旨连抄十三家京官家产,金家就是那夜垮掉的吧?”
  两个女人像被冷风袭了一下,不禁打了个寒噤,脸色变得苍白,她们想到了那个可怕的雪夜……善捕营几百铁椅突如其来,把金玉泽生生从热被窝里拖出来,穿着单衫按跪在雪地,所有男女家人一律搜身囚禁在冰冷的库房里,连件棉衫都不给——金玉泽一夜连冻带吓,竟僵跪而死。原来就是这个老头子的手段!但面对着真正的作俑者——自己现今的丈夫邬思道——二人心里纵有千百滋味,一句话也说不出。邬思道看了她们一眼,缓缓说道:“这些日子,真有件心事萦在心里,只是想不起来。倒是这个鄂尔善给我提了醒儿——现今且回去,明儿我到总督府衙门,见见李卫。”说罢便起身,喟然叹息一声便不再吱声。
  一天欢喜扫空,凤姑和兰草儿还不知道为什么。回到馆舍店中,两个人服侍邬思道洗浴了,面对茕茕孤灯,守在沉思不语的邬思道身边,都是满肚子惊疑,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你们想问什么,我都知道。”邬思道半躺在大迎枕上,足有一刻时辰方瞿然开目,瞳仁中流动着幽暗的光,说道:“不要胡猜疑,我若不爱你们,岂有今日?
  怡亲王原要叫你们唱《马前泼水》来着!我知道的事太多了,讲给你们,白教你们担心。只告诉你们一句话,这世界虽大,我三尺难藏。雍正爷在位一日,我不能归隐——现在为后世计,恐怕还得多费一点心思。“
  凤姑看了兰草儿一眼,她读过不少书,见底深些,思索着说道:“我们并没有胡疑猜,就我想,或者……是我们拖累了你?唉……”说着一阵伤心,竟自落泪。
  兰草儿心里也是一阵酸热,便也拭泪。说道:“既是怕,只有躲的,干嘛还要和李卫扯连?”
  “李卫现在有难处,我得帮他一把。”邬思道坐直了身子,抱膝说道,“我晓得李卫,虽少了点文采,聪明得自于天,又和宝亲王情谊过从得好。他是个人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必定为我在四爷(弘历)跟前周旋好话。这样,才能保我邬思道一世平安。”说罢,瞑目躺下,又道:“你们不要打搅我,让我好好想想……你们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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