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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二月河

_13 二月河(当代)
  说着,也不等众人答应,将狐皮袍子裹了裹便踱出了接官亭。
  一众等只好跟着他出来,憋了一肚皮气上马。刚走了一箭之地,远远见一队人马过来,带路的衙役一眼瞧是桑成鼎,忙禀说了允禟.允禟滚鞍下马,刚立定,桑成鼎已上前叩头,又打了个千儿起身,说道:“年大将军叫奴才再三致意九爷,甲胄在身,不便相迎。委屈九爷和诸位大人前往大营相见。”
  允禟含笑点头,说道:“有劳贵纲纪了,我们这就去。”穆香阿冷笑一声吩咐道:“请贵纲纪先行一步——侍卫要有侍卫的样子,瞧你们那副不死不活的屌样子,都把黄马褂穿上!”
  出来从军的这十名侍卫,临行时雍正都赏了黄马褂。这原是雍正厚恩笼络的意思,按清制,特赐黄马褂官员,可与任何品级官员分庭抗礼。允禟一听便知,这个二杆子侍卫起了惹事的心,深恐年羹尧会迁怒到自己身上;又想年羹尧如此骄横,给他点颜色瞧也好。仓猝之间也拿不定主意,又当着桑成鼎的面,更不好说什么,只捏了一把汗上马徐徐而行。
  西宁是座小城,只有三四千居民,久经战乱蹂躏,城里居民逃亡的逃亡,内迁的内迁,其实已是一座兵城。允禟在马上细细观望,但见一方一方的民宅都驻着军队,有的门口还设着仪仗,城里沿街每隔半箭之地都挺立着兵士,腰刀持戈,钉子似地站着目不斜视。久闻年羹尧治军有方,看来果不其然。将到行辕门口时,那气象更是森严,一面铁杆大纛旗高矗在辕门外,纛旗上一幅缎幛,蓝底黄字写着:抚远大将军年六个斗大的字在强劲的西风中威风凛凛地飘扬。宽阔的大将军行辕倒厦两边,立着两面丈余高的铁牌,一面上写“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一面写着“肃静回避”四个栲栳大字,旁边各守四十名军校,也都一个个面目狰狞,威猛无伦。
  允禟正自暗地嗟讶,行辕旗牌官已经从东辕门大步出来,雪亮的马刺踩得石板地铮铮有声,径向允禟马前单膝一屈,平手军礼说道:“年大将军有令,请九爷在此歇马,大将军立刻出迎!”
  “知道了。”允禟被这里森严的军威震慑得有些心颤,在马上一点头,踏着下马石下来,说道:“上复大将军,不必出迎。我们进去进谒。”
  那军校答应一声,起身大踏步进去回禀。不到半袋烟功夫,便听军中画角鼓乐大作,炸雷般三声大炮响过,行辕正门哗然洞开。两行武官足有四十余人,手按腰刀墨线般正步跨出,接着便见年羹尧出来。他头戴三眼花翎珊瑚顶戴,九蟒五爪袍子外套着一件簇新的明黄马褂,腰中悬的宝剑上垂着明黄滚苏,一望可知是雍正所赐。辕门外军校见他出来,“啪”地一声打下马蹄袖,单膝跪下行礼,偌大辕门外几百军校一声咳痰不闻。年羹尧看也不看众人一眼,径自走到允禟面前,脸板得一丝笑容也没,只双手一抱,说道:“九贝勒,年羹尧奉旨久候。有失迎迓,多有得罪!”
  允禟也揖手回礼,肃然说道:“大将军,我是奉旨前来军前效力。国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为大清宗室亲贵?自今而后,我为大将军魔下效命,但有使令,一定俯首凛遵!”年羹尧目光扫视一眼穆香阿等十名穿着黄马褂的侍卫,又转脸对允禟道:“九爷乃是天璜贵胄,年某无礼了——请九爷到后帐,我为九爷洗尘!”说着将手一让,把十名侍卫竟晾在门外睬都不睬。允禟和年羹尧并肩而入,但心里到底忐忑。走着,小声道:“穆香阿他们十个,都是皇上跟前侍候的人,请大将军稍存体面!”
  “嗯。”年羹尧略一沉吟,叫过一个旗牌官,说道:“这十位将军远来劳乏,不要慢待。你带他们在西官廨设酒接风。他们的差使明日就分拨下去了!”说着便又走。允禟有心的人,一边走,远远便听后头穆香阿的声气:“上复你们年大将军,老子已经吃饱喝足了,接的什么屁‘风’?”允禟留心看年羹尧,却是面无表情,只额角上青筋不易觉察地抽搐了一下。怪不得八哥说年羹尧两副面孔,在京是谦谦君子,出京是混世魔王,真是半点不假。又想自己一个金枝玉叶,被发落到这里与年羹尧这样的人为伍,还得低声下气,心中转觉悲酸。年羹尧见允禟脸上似悲似喜,也猜了个七八分,却不便多说,一边往书房里让,口中道:“塞外苦寒,就这模样,九爷住久了也就惯了。战事稍有转机,我一定奏明皇上,让九爷体体面面回京。”
  这是一间很大的书房,却没有书。几架简陋粗笨的木架上到处堆的都是军帖文案,西边一个木制沙盘分黑黄二色插满了小旗,占去几乎半间书房,东边大炕上铺的熊皮褥子,地下大概烧着地龙,一点烟火气不闻,却暖得令人燥热。二人进来时,桑成鼎已在里边,一桌丰馔已摆在炕前。见他二人进来,桑成鼎垂手说道:“主子,九爷在哪里下榻,请示下,奴才好去预备。”年羹尧说道:“九爷不是寻常人,至少得住得和我这里一样。把东书房收拾一下,那边的沙盘撤到正厅签押房,明儿你带九爷在城里看看,九爷最爱读书的,把书肆的书各样挑一册摆东书房去——九爷,请!”
  允禟在筵桌前坐下,笑道:“亮工,在京只是听说,这次来真是大开眼界,看到你大英雄本色,令人心服!虽说我不饿,但你这杯洗尘酒还是要吃的,请坐!”
  “给九爷请安!”
  一霎间年羹尧好似换了个人,已是满面笑容,允禟惊愕之间,年羹尧已倒身下拜叩下头去,允禟慌得连忙起身双手掺起,说道:“亮工,这是怎么说?我不是领差,也不是督军,我是——”
  “您是九爷。”年羹尧笑道,“国礼不可慢,家礼不可废,要分分清楚,请九爷恕我前倨后恭。”说罢亲自给允禟斟酒奉上,又道:“羹尧是个读书的将军,说到底,君臣纲常还是懂的。其实您到这里做甚么,我们心照不宣,我断不会叫九爷在我这里吃亏的。”
  这是很透彻见底,很顾情面的话了,允禟心里一阵感动,端起杯一饮而尽,说道:“亮工,你真是个角色!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也不怕与你交浅言深。皇上与我虽是兄弟,多年来也存着不少芥蒂。自古成者王侯败者贼,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又是兄弟又是‘贼’罢了。我说这个话,你密奏皇上也好,将我就地正法也好,都无所谓。但我心里拿你当条汉子,如今依托你,求个平安——我对天起誓,我若有谋逆篡位的心,有如此杯!”说着将手中酒杯“啪”地一声掼得稀碎!
  “九爷!”年羹尧喊了一声,却接不下话去,良久才冷静下来,说道:“何必这样?先前各为其主,说不上是非二字。如今既为臣子,只要安位守命,我不作小人之事!”
  “这点银子,寄回去家用吧。”允禟见时机已到,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递过去,“听说十一月初三是年老伯父的七十大寿,我原想亲自去的,可惜皇命太促,匆匆离京,连令兄也不及见面。这里六百里加紧递送反倒方便.”年羹尧推辞道:“生受九爷,家父如何当得起?您用钱的去处多着呢!”展开略瞥一眼,见是一张十万两见票即兑的龙头银票,心里一惊一喜,手攥得紧紧的,口里仍说:“这实在——”一眼瞧见汪景祺夹着一叠文书进来,年羹尧急将银票拢了袖中,脸上又复变得凛不可犯,改口道:“既如此,我陪九爷喝下这一杯。”
  遂端杯一仰而尽。转脸问道:“这早晚送的什么文书?哪里来的军报?”
  汪景祺怀中抱着文书不便行礼,向年羹尧一躬,抬头看了允禟一眼,二人便都将目光闪开了去。汪景祺道:“这是东书房存的,桑成鼎先生叫我抱过这边,请大将军示下,放在哪里?”
  “就放炕桌上。”年羹尧吩咐一声,见汪景祺要走,又叫住了道:“你是前头文案上的汪景祺吧?你的字写得好,写的诗也很看得过。你上的几个条陈我看也很有章法——已经告诉桑成鼎,叫你这屋里侍候,你知道么?”汪景祺尚未回答,允禟故作失惊,说道:“汪景祺!你是不是当年乌兰布通之战,在索中堂幕下,为皇上草过《讨葛尔丹檄》的那位汪星堂汪先生?”
  汪景祺似乎一怔,旋笑道:“落拓书生埋名数十年,不料还有人记得!你是——?”“这是九贝勒爷!”年羹尧也不料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还曾有过这番惊人经历——乌兰布通战役已过二十余年,自己当年还是个牙将,此人却已在中军营帐中为熙朝名相索额图参赞了!想着不禁肃然,竟起身道:“不料还是前辈先贤!
  ——实在有屈你了。“汪景祺苦笑道:”人老珠黄,夕阳好黄昏近,不可再言当年。桑先生说了,明天——“
  “什么明天今天。”年羹尧笑道,“就是此时,你就留在这里。姜是老的辣,我这里幕僚上百,真能办事的却没有。论起来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弹琴弈棋,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
  可我这里是沙场,兵凶战危,一个失机便是社稷之祸,便是百万生灵涂炭,我要这些马屁精、巴儿狗做什么使?汪先生,来来来!一起坐,我正要和你细细议一下你的条陈呢!“
  三人正在行礼让座,桑成鼎匆匆进来,看了允禟一眼,却没有立即说话。年羹尧便问:“怎么了?”桑成鼎略一躬身道:“回帅爷,西官廨的侍卫爷们吃醉了酒,和帅爷帐下的几个亲兵打起来了!”
  “我去处置。”年羹尧缓缓站起身来,冷笑一声,“这些人我晓得,除了欺压良善,半点本事也没。汪先生你陪九爷坐——来,传二品以上副将参将,都到帅帐,等着本帅升帐议事!”说着便出了书房。顷刻之间,外头已是一片急促的脚步声响。就连书房里允禟和汪景祺也觉得气氛紧张起来。因见无人,允禟方悄悄问汪景祺:“无已(汪景祺字无已,号星堂),这个桑成鼎是什么人?”汪景祺说道:“是年大将军贴身心腹随从。他父亲救过年羹尧父亲,他在额尔济纳救过年羹尧,替年羹尧挡箭,背上中了三十多箭……”
  年羹尧前呼后拥赶到西官廨,这里已是一片狼藉。两桌筵席翻了个底朝天,杯盘碗盏都砸得稀烂,满地的酒、肉被踩得烂酱一般,十个侍卫的黄马褂被油渍污得斑斑驳驳,挺剑立在南端,十几个中军行辕亲兵拔刀怒目,站在北端,只要有一个人不持重,这里顷刻便要刀枪相迸,性命相搏!见年羹尧满脸阴沉进来,十几个亲兵唰地跪了下去。打头一个亲兵说道:“禀大将军,他们辱骂您,弟兄们劝,他们还动武先打人!”
  “你这会子才想起来禀我?迟了!”年羹尧满脸横肉绽起,喑哑的声音使人毛骨悚然:“一律给我去手!”
  “去手”是什么意思,穆香阿几个人无一人能懂。正发愣间,对面十几个亲兵“扎”地答应一声,将锋利的腰刀高高举起,刀光几乎同时一闪,十几只左手已被砍落在地!十个侍卫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年羹尧格格一笑,说道:“很好!每人分发三千两银子,调任陕西军粮处将养。”年羹尧又将脸转向穆香阿,哼了一声,恶狠狠笑道:“他们是立过战功的,姑免一死。你们搅闹行辕,怎么处置啊?”穆香阿这时回过神来,晓得年羹尧是来下马威,自不肯示弱,挑衅地看了年羹尧一眼,说道:“你奏皇上,该怎么怎么,无毬所谓!”年羹尧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我为专阃大将军,发落你几个狗娘养的,何须惊动皇上?”
  “回你大将军话,”穆香阿揶揄地一笑,“我母亲是和硕公主,圣祖亲生,不是狗娘!”
  年羹尧盯视他良久,突然仰天大笑,倏然收住,说道:“好,你顶得我好——升帐!”说罢背身便走了。
  “年大将军升帐了!”
  “年大将军升帐了!”
  一声声传呼由近及远传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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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二十三回 施肉刑纨袴惊破胆 拟凯歌权且献良谋
 
  年羹尧的大将军中军行辕,其实是当年康熙皇帝亲征准葛尔时,青海喇嘛为康熙回驾所修造的行宫,康熙回程没有从这里路过,因而一直置闲。年羹尧行辕由甘肃迁来,西宁太守司马路又将这里重加装修,除了将正殿上的黄琉璃瓦换了绿色,其实仍旧是皇家体制。九槛正殿改了行辕中帐,殿前丹墀下两口灭火用的贮水大铜缸也是仿乾清门前的金缸规模,甬道中间的御炉香鼎,临时用黄毡布裹困起来,算是逊礼回避。大殿上按年羹尧的意图,西壁满绘青海省山川形势图,东阁御榻却改了沙盘,饶是如此,仍显得空落落的,正中一张硕大的卷案上摆着文房四宝、笔架镇纸、墨玉印台足有一尺见方,上头明黄袱面搭着印盒——即是按康熙手书刻的“抚远大将军关防”所存之处。这些也都还平常,虎皮交椅后的两个人多高的龙凤架却格外醒目,一个供着雍正皇帝“如朕亲临”的金牌令箭;一个供着错金嵌玉、龙盘凤绕的尚方宝剑;都幔在黄纱绛帐中,给人一种神秘庄严的感觉。
  这地方平时将军们私下里叫它“白虎堂”,虽是议事用的,但因初到,还是头一次启用。就是在甘肃平凉,年羹尧也从不轻易升帐召集军将在正厅议事,乍听年羹尧升帐的军令,将军们都不知出了什么事,一个个装束齐整衣甲鲜亮疾趋而入,虽不敢喧哗议论,都用目光互相询问交换着眼色。正没做奈何时,又听闷雷价炮响三声,年羹尧居前,桑成鼎随后,从殿后西仪门拾级而下,步入大帐,满殿七十余人“呼”地一声全都单膝跪下,说道:“给年大帅请安!”马刺碰得叮当一片响。
  “起来。”年羹尧径自升座,环视了一下左右,伸出右手,张着虎口平举一下回礼,这才坐下,嘴角微翘,带着一丝冷峻的笑容说道:“今日召你们来,通报两件事。圣上特谕,着九贝勒允禟前来军前效力。这事你们可都知道?”军佐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一齐拱手说道:“标下知道!”年羹尧点点头,又道:“九爷是当今万岁爱弟,前来军中,也是琢玉成器的意思。你们不可存了别的心思。说到底,九爷是龙子凤孙金枝玉叶,你们要好生保全照顾,不可缺了君臣大礼。我晓得你们这些混帐,见了我毕恭毕敬,转过脸对别人就没王法。谁委屈了九爷,我照军法处置他,可听见了?”
  “扎!”
  年羹尧“啪”地拍案而起,眼神变得饿狼似的绿幽幽的,气从丹田而出,大喝一声:“伊兴阿!”
  “末将在!”
  “你去西官廨,即刻将穆香阿等十名犯纪军官提来听候发落!”
  那个叫伊兴阿的将军扎地打了个千儿,说道:“遵大将军命,请令!”年羹尧若无其事地伸手从令箭架上抽出一枝虎头令箭“当”地掼了下去。伊兴阿双手捡起捧在怀中大踏步出了正帐。人们这才晓得,是新来的侍卫“爷”们犯了军规,一颗放下的心又提起老高。
  十名侍卫被二十名如狼似虎的军校架着双臂扭送到正帐,一个个已是鼻青眼肿不成模样。见到帅营虎帐这般阵势,无不脸上变色心头突突鹿撞,却一时放不下侍卫架子来。穆香阿奉有监视年羹尧密谕,有专折上奏之权,尽自惊慌,还拿得住些,待亲兵们松开手,揉着拧得发疼的膀子,怒目年羹尧,说道:“年大将军,咱们奉了圣谕,万里迢迢自愿投军为国效力,你就这么个待承?”
  “跪下!”
  “什么?”
  “跪下!”
  “我穿着黄马褂给你跪下?”
  “我剥掉你的黄马褂!”
  年羹尧勃然作色,手一挥,早有军校一拥而上,不由分说便扒掉了十个人的黄马褂,顺势膝窝里猛踹一脚,已是踢跪在地下。
  “皇亲国戚来我这里当差的多了。凭一件破黄马褂子,就敢藐视本大将军?”
  年羹尧随手漫指站在前面的二十多个人,“你问问他们,谁没有黄马褂?拿你的伊兴阿是简老亲王喇布的三世子,当今皇叔,没有你尊贵?桑成鼎,按行辕营规,这十个人在辕门不行参拜,喧哗西官廨,辱骂本将军,又恃宠傲上,咆哮议事厅,该当何罪?”
  桑成鼎进前一步,干涩枯燥地迸出一个字:“斩!”
  “那就按军规行事。”年羹尧蹙额说道,“拿酒来,斟上十碗,我亲自为他们送行!”顷刻之间两个军士已抬了一坛酒来,就帅案斟了十碗,塞到跪在地下已经吓傻了的十个侍卫手中。
  年羹尧自己也端了一碗,瞥了一眼桑成鼎,桑成鼎会意,一躬身退出去。年羹尧端酒在手徐步下阶,已换了一副悲天悯人的面目,温语安慰道:“皇上差你们到此,是一刀一枪挣功名,为朝庭建勋立业来了,不是叫你们来送死的,这我清楚。
  穆香阿,我与你父亲其实还交契很深,你做满月、百日我都去过,还说过你有出息,雏凤清于老凤声,将来比你爹强,哪里能想到你死在我的令箭之下呢?唉,这人,是从哪里说起呀……“
  穆香阿抖得碗里的酒洒了一身,越听年羹尧“抚慰”越是惊恐不可名状,搭眼一看,周围一片陌生面孔,连个说情的也难指望,顿时脸色变得窗户纸一样苍白,颤着声说道:“咱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冒犯了大将军。如今……知错了。
  大将军既然念得当年与家父交情,望恕过了,愿一刀一枪死心塌地为大将军效命疆场。“
  “不是这一说。”年羹尧语气更加平和,“这里是帅营虎帐,不是小孩子玩家家,砸了家伙重来。我宽纵了你们,难管别人。将来回京,当然要去府上请罪的。
  哦,你们进西官廨,那里的军校没有向你们宣讲纪律?“
  十个侍卫张皇了一下,其实就是为宣讲纪律他们不肯听,一味打诨使酒骂座闯出的事。嗫嚅半日,穆香阿方道:“宣讲了。”
  “这就难怪我无情了!”年羹尧仰脸咕咕一气喝完了酒,将碗随手一掷,背过脸吩咐,“拖他们出去!”
  军校们雷轰价齐应一声,扑上来寒鸭凫水般缚定了十个侍卫,不论他们怎样挣扎哀告,双脚着地拖出正厅,一齐按倒在御炉西侧的空场。刹那间,呜嘟嘟号角悲凉响彻四方,满城各营便都知道,年大将军又在行军法杀人了。恰正在此时,允禟和汪景祺一前一后,手撩袍角气喘吁吁自西侧门跑了下来,允禟气色不是气色,摆着手对刽子手大叫:“慢,刀下留人!”说罢趋至大殿前“啪”地一声打下马蹄袖,朗声报道:“军前效力九贝勒允禟请见年大将军!”良久,只听里边年羹尧冷冰冰一句:“请进!”
  允禟“扎”地答应一声。他也真放得下架子,呵着腰朝年羹尧行庭参礼,叩下头去,起身又打一千。年羹尧南面受礼,想到下头这个人的身份,心里一阵惬意。转思下头这些将校对景时密奏一本自己无人臣礼,又多少有点心慌,忙起身一揖,说道:“九爷往后不必报名行礼,年某不敢承受。给九爷设座——”
  “年大将军”,允禟谦恭地坐下,一欠身说道,“我是来替穆香阿十个人讨情的。”年羹尧一笑,说道:“军法无情。九爷,你不要管这些事,安富尊荣就是了。”允禟脸一红,说道:“是我急不择言,说错了。这些个侍卫侍候皇上惯了,从不晓得世上有‘规矩’二字,就似没调教过的野马,有时连皇上也气得没法。送他们到军中,也有交给您管教的意思。体贴到皇上这片仁厚慈心,还望您网开一面,能超生且超生吧。”
  年羹尧道:“九爷,您知道,我这时节制着四省,十几路人马,近三十万军士。赏不明罚不重,是军家大忌。我恕了他们,两厢这些人不服将令,还怎么约束军队?如今对罗卜
  藏丹增合围之势已成,各军不能动作协统一致,误了军国大事,将来我怎么见皇上?“
  “大将军,诸位军将!”允禟突然离座当庭跪下,向四周团团一揖,“他们犯了军纪该死,允禟不敢求情,念国家用人之际,皇上拳拳仁心,允禟愿意作保,且寄下这十颗人头,叫他们戴罪立功,将功折罪,不知众位能否体谅大将军忠公体国之心,庙堂朝庭栽培人才的至意?”满殿人众见这个皇帝的亲弟弟这样执谦礼重,心里都不禁发热,向年羹尧一揖手道:“属下愿同九爷共保十位侍卫!”
  年羹尧环视众人,突然扑哧一笑:“我也应不以杀人为乐——既如此,传他们进来。”
  十个侍卫灰头土脸被押了进来,初到行辕时的骄横之气一扫而尽。他们抬眼凝望了一下允禟,依次跪了下去叩头,穆香阿颤声道:“谢大将军不杀之恩,谢九爷救命之恩,谢各位兄弟保救之恩!”
  “死罪虽完,活罪难饶!”年羹尧扬着脸说道,“当庭各人四十军棍,以儆效尤!”两厢军校“噢”地答应一声,不由分说,上来就地按倒,噼噼啪啪就是一顿臭揍。年羹尧帐下军校司空见惯,木着脸不言声,允禟哪里见过这个?听着军棍打在屁股上一声声枯躁的闷响,不觉毛骨悚然。直到行完肉刑,年羹尧方满意地“嗯”了一声,说道:“没有呻吟告饶的,还算像个样子。你们十位,就在帐下摆队听候使唤!我告诉你们,姓年的有不是处,你们尽可密奏皇上,不必顾忌——你们不就凭这个才敢放肆么?”
  十个人哪敢抬头,喏喏连声答道:“不敢,不敢!”
  “我也有密折奏陈之权。”年羹尧满脸阴笑,徐步下了公座,慢慢踱着步子,说道:“皇上若信我不过,岂肯将数十万大军交付与我?你们不晓事!今日不杀你们,并非我不敢。哈庆生是当今额附,上月从四川督办军粮,迟到三日,我就斩了他。我先斩后奏!皇上不但没有处分,还下旨表彰了我。”
  说着,将一份折子甩给穆香阿。穆香阿颤抖着手打开看时,上头血红的朱批赫然在目:八月十五奏览。朕在此焚香祷天,与诸臣共庆佳节,不意即在西疆行军法杀人,思之颇有同时不同势之感。哈庆生原系不成材之人,原望其疆场磨历,或可略有造就,不意竟以贻误军机获咎处死。朕初闻则惊,既思且喜,我朝若有十数个年羹尧,不避嫌怨,不畏权贵,公忠执法,朕何至于子夜不眠,焦劳国事?宗室外戚在卿军中效力者甚多,其后遇此等事,即按军法一体处分,不必专章上奏。卿且放胆做去,卿但为奸臣子,何虑朕不为好天子?!
  字迹端楷,一色钟王小楷,秀拔有力。下头还钤着“圆明居士”小玺。穆香阿原存了告状的心,想伺机寻隙密奏一本,至此打消了妄想,忙双手捧还年羹尧,满脸赔上笑来:“今个儿一场噩梦,胜读十年书。咱们服到底了,鞍前马后,总归听大将军指使就是了!”年羹尧见收伏了这十个侍卫,暗舒了一口气,换了笑脸,说道:“总跪着做什么?起来!军法是军法,私情是私情。你还是我的世交子弟嘛!
  九爷的饭没吃饱,你们的筵也搅了——吩咐他们,重新设筵!我和别的军将饭尽量,酒不得饮过三杯。你们一醉方休,一来压惊,二来接风。“
  是时天色已麻苍渐昏,中军大帐重移酒樽,绛蜡高烧,十个侍卫忍着屁股火烫价疼痛,强颜欢笑奉承这位惹不起的年大将军,直到起更,各营军将还要回去处置军务,年羹尧方命撤席,着人送允禟东书房歇息了,自带着桑成鼎和贴身亲随迤逦回西书房来。却见别的师爷幕僚早已散去,只汪景祺仍在灯下伏案疾书,写着什么。年羹尧已是累极了的人,迈着灌了铅似的步履进来,连声索要“进参汤来!”
  又笑谓汪景祺:“你有年纪的人了,这里的事没有办得完的?没有急务,不用熬夜,这会子在写甚么呢?”
  “大帅,”汪景祺写得专注,竟没留神年羹尧已经进来,听见问自己话,方搁了笔忙站起身回道:“我虽老,精神还好,有个写笔记的积习,天天都要写的。前几日上条陈,大帅军纪雷厉,赏重罚严,这固然是好,但战士都是关内来的,西疆寒酷无游娱之乐,难免寂寞思乡,这不是单靠纪律约束得的。所以我写几首凯歌上给大将军,可否颁示各军传唱,一可鼓舞士气,二则也免闲时无事思乡之苦,可使得?”
  年羹尧接过桑成鼎端来的参汤,趁热一饮而尽,笑道:“好啊!四面楚歌可散八千子弟兵,你这个人懂军事,知人心,难得!写什么词儿我看看!”说着上前俯身看时,见是三首诗:军声鼎沸米川城, 帝简元戎诘五兵,班剑衮衣龙节至, 岩畿赤子庆更生。
  宠命初登上将坛, 相公自出逐呼韩。
  锦衣骢马亲临阵, 士卒欢腾敌胆寒。
  连营鼓吹凯歌回, 接壤欢呼喜气开。
  闻道千官陪仗, 君王亲待捷书来。
  汪景祺见年羹尧看着不言语,回笑道:“我才力薄,写写而已,自然入不了大将军法眼。”年羹尧道:“这诗谁能说不好?太雅了兵士们也唱不起来。我总觉得气魄嫌小了点似的,由甘入青,已经小胜几战,写进去才好,你能否再拟几首我看看?”
  汪景祺沉吟片刻,也不再言语,上前提笔濡墨,文下加点,疾风骤雨般又写三首:指挥克敌战河湟, 纪律严明举九章。
  内府新承卢矢赐, 令公满引射天狼!
  边燧消时战鼓闲, 弢戈解甲入重关。
  挥兵再夺狼头眊, 胆落名王恸哭还!
  饮至元功竹帛名, 至尊颁赏遍行营。
  一时下马听明诏, 远近同呼万岁声!
  “嗯,好!”年羹尧见他才思如此敏捷,不禁大为叹赏,“实在这才鼓得起士气。前三首说我说得太多了,为时也太早。
  如今大敌未灭,不能歌我之功,颂我之德。就是这三首,按军乐配上传示各军。要人人会唱。待擒住罗布藏丹增,你再编几首更好的!“他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凝望着悠悠的烛光,慢慢的,却又黯淡下来,抚着剃得趣青的脑门坐了下去,仰着脸,半晌方叹道:”可罗布……罗布藏丹增在哪里?他的主力在哪里?好大一个青海啊——慢摇橹船捉醉鱼?我一天要花朝廷几十万两银子,皇上那秉性,能容我久战么?“
  汪景祺坐在斜对面,深不见底的瞳仁里闪着阴郁的光,盯视年羹尧良久,说道:“我知道。”
  “什么?”
  “我知道罗布藏丹增的大本营在哪里。”
  年羹尧像一只突然发现老鼠的猫,身子猛地向前一倾,用狐疑阴狠的目光注视着汪景祺,喑哑地问道:“哪里?”汪景祺一笑起身,至沙盘跟前,用木棒指了指一个地方,说道:“这里,塔尔寺!”年羹尧腾地起身,快步走到沙盘前,看了看塔尔寺位置,猛地抬头问道:“你初来乍到,凭什么敢断定塔尔寺是他的大本营?
  你要知道,塔尔寺离西宁只有几十里!“
  “您看这蜡烛。”汪景祺咬着牙,阴森森笑道,“照得通室皆亮,偏偏就照不到烛台——这就是‘灯下黑’!”汪景祺缓慢而又清晰地说着,语调干涩涩地没一点水份,又道:“游牧部落打仗,一样也要水、草、粮。遍青海四遭被围得水泄不通,为什么至今罗布藏丹增的兵仍能支持?就因为塔尔寺里粮库,还在源源不断供给。塔尔寺是敕封黄教总寺,除了自行在青海筹粮,在内地购粮,朝廷还时不时拨调粮食——年大将军,断不掉这个粮源,你征服不了青海省!”
  这一番议论对年羹尧来说真有醍醐灌顶之效,想不到“关门打狗”不但房子大,而且狗有东西吃!年羹尧牙关咬得格格的,“唿”地起身便走。汪景祺却道:“慢!”年羹尧倏地转身,说道:“你推测的有道理,不管是不是罗卜的大本营,我都要剿了这个塔尔寺!”
  “塔尔寺可不是太湖吴家寨,也不是安徽江夏镇!”汪景祺语气平静得像刚刚睡醒的孩子,“塔尔寺无端被剿,就要反了青海一省!你须知,丹罗活佛就是这里的教主,皇上的替身文觉禅师也曾在此受戒。本来是罗布藏丹增‘窜扰青海’,你不但没有镇压了罗卜军,反而激起新的兵变。我敢说,你今日剿塔尔寺,不出一月,你就要被锁拿进京,另委新的大将军来接替你!”
  年羹尧迟疑了,踽踽转回身来,背着手默默踱着,魁梧硕长的身影在书房窗上来回移动,因见桑成鼎进来,便吩咐道:“你去筹粮处传我的令,截掉一切内地运往青海的粮食。
  所有寺观庙院,喇嘛僧侣用粮,从军晌中按人供给——还有,弄点夜宵来,我要和汪先生彻夜畅谈!“
  只在顷刻之间,汪景祺便升到了“汪先生”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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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二十四回 争功劳将军存私意 忧爱子太后归渺冥
 
  经过几夜周密磋商,一个庞大而又冒险的诱敌计划终于形成。为防着岳钟麒从四川突然出兵助阵抢功,年羹尧下令甘肃巡抚范时捷,将驻守甘北的绿营兵紧急调防松潘,又细细给雍正写了一份密折。十月初三,年羹尧调齐游击以上将佐训示机宜,下令驻守西宁所有军队全部移防兰州。偌大西宁城,只留了一千五百名老弱疲兵守护中军行辕。
  听了这番出乎意料的军事布置,上百名军官面面相觑。看看年羹尧,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谁也不敢发问。倒是桑成鼎忍不住,问道:“大将军,您呢?随军东下,还是留在西宁?”
  这个问话是有意味的,西宁兰州相距并不遥远,然而一个青海一个甘肃,守将擅自出境,万一西宁失守,年羹尧先就有了弥天大罪。听这一问,所有军官都抬起头盯着年羹尧。
  “我不随军东下,但我也不离开青海。”年羹尧似乎有些感慨,“这次调防,实出无奈。你们看看这地方儿,能过冬么?后方补给那么远,不单粮草,就是烧炭,要加多少?这么多兵集结在这里,一时又寻不到战机,冰天雪地之下,冻也冻垮了。退守兰州,仍旧包围着青海,把罗布藏丹增留在这里吃吃苦头,来年春化草出再决战有何不可?”
  沉默了一阵,伊兴阿忍不住,躬身禀道:“大帅,西宁粮库中还存着十万石粮,万一城破落入罗布藏丹增手里,岂不糟了?”穆香阿知道,年羹尧留青海,自己这群侍卫当然也得跟着,心里满不情愿,但他是叫年羹尧打怕了又买通了的人,想了想,说道:“主帅远离大军,万一有个闪失,我们都有失于守护之责。大将军既这么想,何不奏明天子,全军移甘西待机再战,也是上策。”
  “粮食算什么?一把火半个时辰就烧它个精光。”年羹尧冷笑道:“我不能出境,我若出境,朝廷里还不知道造作出什么花样的谣言呢!想当年乌兰布通之战,我率三十余骑踹了葛尔丹大营,数万蒙古兵未伤我一根汗毛,何况今日?军令既下,用不着再议。都统以上将官留下,还有军务交待,余下的回营,听候号令即刻开拔!”
  “扎!”
  众将出去,只余下二十几个将官等候年羹尧面授机宜,却见司阍旗牌官进来,禀道:“甘肃巡抚范时捷大人求见大将军。”说着递上名剌。年羹尧看了一眼便撂了案上,说道:“叫他进来!”旗牌官答应着出去,片刻之间便见一个官员,圆胖脸小胡子,墩墩实实的身材,闪着一双满不在乎的黑豆眼一摇一摆进来,一身九蟒五爪袍子外罩锦鸡补服。虽然簇新,不知是剪裁不当,还是穿戴得仓猝,怎么看怎么别扭。他原任湖广布政使,年羹尧兴军,托允祥说项调迁甘肃巡抚,是年羹尧上的荐本,因此便以恩主自居。满以为范时捷感恩戴德,对自己必定敬礼有加。但自到甘肃,这范时捷除了公事往来,平素连个影子也不见。眼见这范时捷又是上来打个千儿便自行起立,年羹尧心里登时窝了火,连手也不虚抬一下,问道:“你有什么事?简便着说,我这里军务忙着呢!”
  “我说的也是军务。”范时捷挺着身子,活像个不倒翁,似笑不笑说道:“上次说请大将军调拨军需帐篷。大将军令我找兵部要。兵部说,都拨到您这了。甘西驻军如今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帐篷里,说句寒碜话,夜里出去撒尿,回来就找不到睡处。我来请示,几时帐篷能发到我军?”年羹尧冷笑一声,说道:“就为这事你巴巴儿跑来?”“这事我想也不是小事。”范时捷毫不胆怯地看着年羹尧的脸,“还有,您调甘肃绿营移防松潘,我也有点想不明白。岳钟麒将军离松潘近在咫尺,大老远的却调甘肃兵去驻防?我想请大将军再思,能否收回成命。”
  年羹尧怔了一下,随即说道:“知道了。你连夜赶回去吧。”
  “知道了不等于了解了我的难处。”范时捷粘胶腻牙,十分难缠,字句斟斟着又道:“回去兵士们照样睡不下,岂不伤了年大将军爱兵如子之心?我已将甘肃难处移文禀告了岳将军,请岳钟麒与年大将军合议一下,统筹办理。最好还是请岳将军驻守松潘,可以两免劳苦。”他的话不软不硬不疾不徐,说得振振有词,却又毫不失礼。年羹尧气得脸色铁青,偏那范时捷压根不抬头看他的脸色,遂格格一笑,问道:“谁叫你将移防松潘的事通知岳提督的?你有这个权么?”
  “是您啊!”范时捷闪着眼盯着年羹尧,说道,“上次甘东誓师,您登坛阅兵,岳钟麒是副帅。您告诫诸将,有事要随时通报您和岳将军,在座诸公都听见了的……”
  年羹尧又好气又好笑,又恨又无可奈何这活宝,因还急着议事,挥手道:“罢了罢了!你回去听参,甘肃的事以后由甘肃布政使来和我讲,去去去——回去听旨意!你还算我荐的人,我真瞎了眼!”
  “是!”范时捷一躬身道:“我知道大将军不待见我,当初荐我,我还以为您为公呢!我这就回去听参,预备着写辩折。
  也正好,已有旨意叫我去做两江巡抚,既有人代理,我就早点动身就是了。“
  说罢又打个千儿,双手一拱道:“大将军多多珍重,卑职去了!”竟自悻悻而去。
  年羹尧帐下偌多军将,都看得目瞪口呆。
  年羹尧恶狠狠盯着范时捷的背影,“呸”地一口,狞笑道:“他这个两江巡抚梦作不了十天,——现在先不料理他。你们且听我的部署。”年羹尧扫视一眼众人,不言声走向沙盘,用长棒指点着道:“从明个起,各营拔寨东行,将用不着的军器辎重一律运往红古城、晏水滩、通河以西的双常寺一带,把军旗都插到车上,声势越大越好!桑成鼎、瓦尔塞带着中军随我,驻扎乐都统筹指挥各军。马关保部进驻千户庄,塞得部进驻湟源,富春安部进驻贵德,每行十里设一个烽火台,我在乐都的烽火台是最大的。一旦点燃,各军就向西宁、塔尔寺星夜进袭——逢村烧村,逢人杀人!”他抬起头,饿狼一样的眼幽幽闪着光,喑哑的声音使人不寒而栗:“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这一道令,与方才大会讲的截然不同,大家杂乱无章地答应一声“明白”,其实人人心里一盆浆糊。年羹尧格格笑道:“你们未必明白,我这是一出假空城计!
  一定要造成大军东移的假相,所以各军一律昼伏夜行,只有向东的军队要大张旗鼓。为防泄密,从明日起,老弱病残兵士一律留在城内,凡有半路逃亡的,无论是谁一律擒斩。各军收容营,遇有中途落伍掉队的,一概密送西宁。只有这样,才能诱得罗布藏丹增集结军队来攻西宁,然后四面合围——嗯?“至此,将军们才知道年羹尧葫芦里卖的药,不由一齐向他投去钦佩的目光。
  穆香阿看着沙盘,笑道:“大将军算无遗策,就是孔明也不过如此吧!”
  “万一罗布藏丹增不肯上当呢?”马关保皱眉道:“天儿冷得这样,我军分散远离中军,粮草也难供给,这犯着兵家大忌呀!”
  “粮食!”年羹尧黑红的脸放出光来,“我军要过冬,敌军也要过冬,我已卡断了所有通往青海的粮道。西宁城里十万石粮就是最好的诱饵。人,渴极时就是鸩酒也要饮的。真的诱不来他,半个月后我也点烽火,仍旧在西宁集结,这一冬,我饿死青海全省人也在所不惜!”
  这真是狠到家了的心肠,这计也真毒到了极处。穆香阿想起雍正临别说的“仁不统兵、义不行贾”,瞧年羹尧这般行事心地,真是半点不假。正自胡思乱想,众将军早炸雷般应一声:“扎!大将军英明!”
  范时捷盛气离开西宁,回兰州向布政使恒军交卸了差使,连家眷也不带,选了二十名亲随戈什哈,第二天五鼓天明便离开了省城,到北京述职面圣,准备到南京就任巡抚。因为都骑的健马,又没有行装,他又担心年羹尧告刁状,一路早行晚宿,只用了十二天便赶到北京。此时将近十月,霜降方过,各地官吏都忙着收租完粮,京郊一带却又一番情致,显得颇为清闲,野外尽有闲汉捉叫蝈蝈的、罗黄雀、捉蟋蟀、捕鹌鹑进城卖的,有些个无事可做的旗人,秋兴未尽,携家带口登阳山看云海,观日月同升,担着食盒子到天平山看晚枫红叶的一派太平雍穆景象。范时捷满腹心思,在自家旧宅中胡乱歇息一夜,顾不得满身乏透,天刚麻亮便到西华门递牌子请见。不一时便有旨意着范时捷至军机处,先与怡亲王允祥、郡王允禵见面,午后接见。
  “是。”范时捷待高无庸传了旨,毕恭毕敬答应一声便随着进来,一路走问道:“军机处在哪里?”高无庸在隆宗门口指着永巷西侧的侍卫处说:“喏——那就是了。范大人请吧——太后凤体昨儿犯了痰湧。皇上早膳也没进,这会子在慈宁宫。十三爷十四爷这阵子恐怕也在宫外侍候。您等着,先和张中堂马中堂说说差使也是一样。”范时捷只好答应着进来,果然允祥允禵都不在,只有张廷玉马齐坐在东头炕上。一个御史坐在对面杌子上正回事情,见范时捷进来,便住了口。
  马齐因不认得范时捷,便目视张廷玉。
  “哦,是老范进京述职了!”待范时捷行过礼,张廷玉起身虚扶一把又坐回去,命太监摆座上茶,笑谓马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叫范时捷,号水芦,原是咱们北京的父母官,放了湖广布政使,又简任甘肃巡抚——这是马中堂——这位御史嘛,就是大名鼎鼎的孙嘉淦。”范时捷忙又起身一一见礼,笑道:“我当顺天府尹,马中堂那时就囚在我的南衙。有失照应,马中堂鉴谅!”马齐笑道:“那是君命嘛!凭你就能拿我?我在顺天府独住四合院,整整胖了十斤。说句笑话儿,比如今还自在呢!”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张廷玉又道:“嘉淦,你还接着说吧。”
  孙嘉淦略一欠身,说道:“为杨名时和蔡毬互讦一案,我亲自去了一趟贵州。
  德江知府程如丝,原是蔡毬旧部。他仗了这个势,不买杨名时这个巡抚的帐。云南的盐自黔入川,娄山关是必经之路。杨名时下令开关,无论私盐官盐,尽情外运,向贵州通政使交纳关税。程如丝竟然强行以半价全部收购,从中倒卖中饱私囊。杨名时因此撤了程如丝的差.程如丝到大理见蔡毬,蔡毬不但收容了程,反而加委程如丝为娄山关参将,盐商们因为巡抚衙门有政令,不肯贱价卖盐,程如丝调集数千军士,鸟枪弓箭都用上了,一次杀死三百多名盐商贩夫。当地士绅百姓写万人联名书控到杨名时那里,为防激起民变,杨名时请王命旗牌斩了程如丝。因此蔡毬奏杨名时心怀叵测,要激起兵变。我去看蔡毬,傲气大得很!叫我报名具手本进谒。二位中堂,我虽不是钦差,但是已任左都御史,他一个驻节外省将军,有这个资格?不怕你们恼,就是进上书房给你们回事,我也没有报名的礼!这就是蔡毬参劾我的原因,你们只管如实奏明皇上!“说完,身子一仰,泰然自若地吁了一口气,一张冬瓜脸上毫无表情。
  “这档子事皇上只是叫我们问问,并没有旨意。”张廷玉叹道:“梦竹,我劝你一句话,这件事你还是不要明折拜发,写成密折,或见皇上时密陈都成。不是上书房不肯在邸报上转刊,要是比起山东饿死几千饥民,这还算不上了不得的大事。
  眼下最要紧的是年羹尧在青海的军事,皇上一头要顾皇太后的病,一头要操心军务,原定秋狩木兰都取消了。一登邸报,他还不是烦上加烦?你说的这些事不但我们知道,皇上心里也有数。但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折子先存档,成不成啊?
  我不是要你买我和马中堂的面子,我是劝你想大局。
  不要单想自己是言官,要发言,要想自己是大臣,从大局着想。就是这句话,你听得进么?“
  孙嘉淦低头想了想,长叹一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具密折奏闻。我也请中堂信我一句肺腑之言,我孙某人绝非因杨名时是我的同年才替他说话。他杨名时有不是处,我照样参他!杨名时在贵州,火耗银子只收二分,官作到巡抚,只用了两个师爷,一个世家富豪子弟,只有几件破中衣。我看了也难过,说‘君何苦自苦到这地步儿?’他说‘贵州人无三分银,我收了二分,心里已经过不去了。我跟皇上打了保票,不要朝廷拨贵州一两银,一石粮。自己不作表率,上行下效起来,怎么跟皇上交待?’……我真怕蔡毬这个老兵痞一本参倒了他!”“这个么,你放心。”马齐含笑说道,“皇上也跟杨名时打了保票,七年不动他的巡抚位子。”张廷玉也道:“山东巡抚已经撤差,锁拿进京。云贵远在偏隅,民变兵变都是了不得的事——要知道年羹尧岳钟麒在打大仗,后方出不得丁点乱子——就这样吧。
  刘墨林去南京了,观察李卫和尹继善清理亏空,给年羹尧再筹一百万石粮,等他回来,皇上一同接见。“孙嘉淦起身笑道:”那我就辞了。回去吃我的‘皛’饭。“张廷玉将手一让,孙嘉淦一躬身退了出去。
  “时捷,”张廷玉这才转脸笑道,“让你枯坐了。我原想你元旦才来,那时年羹尧军事也有了眉目,想不到你这么猴急。”
  范时捷无所谓地一笑,说道:“年大将军已经撤了我的差。我在兰州无事可做,急急赶来,专为听候处分,处分前,我一定要见见皇上。”
  两个上书房大臣都吃了一惊,一个封疆大吏,与年羹尧毫无隶属,说撤差就撤差,连中央机枢都不知道!张廷玉不禁皱了皱眉头。马齐也是一脸茫然,说道:“这是怎么弄的?”
  “回中堂话——”
  范时捷身子微微前倾,正要诉说,帘子一响,允祥允禵两个王爷一前一后进来。张廷玉马齐忙都站起身来,范时捷趋一步上前打千儿道:“二位爷安康平泰!”
  他与允祥平素极熟稔的,笑着正要说话,见允祥一脸悲凄,允禵满面泪痕,便打住了,长跪在地,怔怔地望着允祥。
  “皇太后薨了……”
  允祥目光如痴,有些茫然地望着远处,喃喃说道。马齐张廷玉惊得一跃而起,瞠目望着这两个王爷。马齐惊道:“我昨个见太后,脉象虽不平和,还是神定气安,怎么一下子就——”他没有说完,便知自己说错了话,忙打住了。
  “皇太后痰症已经十几年了。”张廷玉深沉练达胸有城府之严,刹那间便镇定下来,款款纠正马齐“暴卒”的话,“时好时不好的,太医院几次来回事,我都问过,叶庭训跟我私下说过,左右是今明两年的事。当年邬思道为太后推数,说太后一百零六岁圣寿,我心里还疑惑,现在看来,他是将寿分了昼夜,多说了一倍!
  唉……现在我们不能乱了神,赶紧请见皇上,知会礼部制订丧仪,别的一应事务只好且往后放放了。“说罢,摘下自己的顶子,将上头的红缨拧着旋纽慢慢取下来。马齐允祥允禵也都忙去掉了冠缨。
  范时捷满肚皮的牢骚,要细细告诉允祥,眼看着皇家出了这样大事,知道无法回事,一边旋着钮子,看着允祥道:“爷们节哀珍重。朝里出了这么大事,万岁爷未必能接见奴才。
  请爷示下,奴才可否住京,待丧礼过后再递牌子请见?“
  “年羹尧的本章已经递上来。”允祥看着范时捷,缓缓说道:“他撤你差事的事我已经晓得。你先回去听信儿,皇上这会子哭得都晕过去了,也不敢给他回事。
  过了这阵子再说吧!“
  这些话不疼不痒不着边际,范时捷又不能细问。但只听年羹尧折本先到,已觉背若芒刺。当下只好答应一声“是”,慢慢退身出来。一路回去,只是唉声叹气,自认晦气——早到一日,也能单独面见允祥,痛痛快快说说自家苦衷了。
  允祥等四人离了军机处匆匆赶往慈宁宫,早见宫前已撤掉了红宫灯,太监们阴沉着脸忙着用麻纸糊门神、挂白布麻帐,刚到重花门,便听里头隐隐哭声传出来。允祥允禵鼻子一酸,热泪已滚滚淌出,却不敢放声儿只跟着张廷玉马齐疾趋而入,便见雍正居前,允祉、允祺、允祚、允祐、允禌、允裪、允禑、允禄、允礼、允祄、允禝、允祎、允禧、允祜、允祁、允祕一班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从后,以下弘时弘历弘昼三位阿哥排在最后,头上缠了白布孝帽,连麻衣也未及穿,齐跪在地一声声号啕大哭,见他四人进来,太监秦狗儿、赵明理、高无庸一干人忙上来,递上白布孝帽。张廷玉一边缠着孝衣,厉声说道:“你们这些蠢猪!你们自己的孝帽呢?
  ——还不快到库里取麻衣,给各位主子换上?!“几个太监吓得喏喏连声,一边自戴孝帽,足不停步飞也似去了。
  张廷玉办老了事的,很是沉着。因见太医们也跪在廊下,料是雍正未及发落,便走过去说道:“你们退下去。”自绕过人群,趋至刚刚停床不久的太后遗体身边。
  太后乌雅氏看去很安详,脸上还微微带着潮红。只眉稍微蹙,嘴唇微翕,仿佛正在说着什么突然死去。她在熙朝四五十位宫嫔中位份不上不下,张廷玉为相二十年几乎不认识她,只是在雍正登极之后才见得多了。想起这个贵妇生前待下览厚,庄重慈和,时不时地还遣太监常赐自己夫人一些物件,昨个还活脱脱的,说要叫张廷玉夫人进来陪着说说古记儿解闷,还要自己女儿“替我抄几卷《金刚经》”,就这么着,说声去,一声不吱突然就去了,陡地又想起自己弟弟张廷璐,更觉人生斯世,命数不定,渺渺冥冥尽付无常。张廷玉“调集”着自己的感情,不禁五内俱沸,颤巍巍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痛呼一声“太后老佛爷,您就这么西去了?!啊…
  …嗬嗬……“他想着被自己折磨死了的儿子张梅清、想着张廷璐那七个血淋淋的”惨“字,越发抑制不住热泪走珠般滚落出来。
  好一阵子,张廷玉才收住了神,回头看时,才知道隆科多不知几时也进来了,和马齐并排和自己挨身伏地大恸。便抽咽着起身,轻拍二人肩头,说道:“我们还得料理事情,且节哀……”于是三位大臣啜泣拭泪,缓缓走近哀哀痛号的雍正皇帝面前,双膝跪地,张廷玉含泪哽咽劝道:“主子,千悲万痛,终归太后已西归而去。如今要紧的是议一下丧礼,太后才好敛柩奉安。您只管悲凄,太后在天之灵瞧着也是不安的。再说,多少大事还等着您圣躬乾断,伤了身子骨儿,叫奴才们心里怎么过呢?”
  “母亲哪——”雍正嘶哑着声音,双手扶地,不管不顾地痛哭,“儿子不孝,没有好生侍候过您一天啊……昨个您老人家想一口荔枝用,我到底都没给您办!我……我这不祥之身,祸延圣祖和您。先帝爷驾崩不到一年,您也撒手去了,撇下我孤零零的,叫我每日向谁请安?心里有话向谁诉说?……您怎么不说话呀?……”
  看来不知什么事真的触了他的情肠,雍正涕泪滂沱,脸前的水磨青砖湿了好大一片。无论张廷玉马齐隆科多怎样婉转相劝,只是不肯起身,已是哭软在地下。
  张廷玉眼见不是事,叩头起身,吩咐邢年李德全:“把椅子给主子搬过来,搀起万岁!”这群太监领命,小心翼翼上来撮弄着搀架起哭得发昏的雍正,雍正也就不甚挣扎。张廷玉这才大声喝道:“止哀!”众人这才渐渐止了号啕。
  “朕方寸已乱。”半晌,雍正才控制住自己,用热毛巾揩了脸,倦容满面说道:“廷玉你们几个斟酌个见识,朕听你们的就是。”
  隆科多眼见张廷玉处处占了先着,自己是上书房满大臣,反而不显扬,因趋一步说道:“眼下别的都是细事,应先为太后拟出谥号,礼部才能有所遵循。”雍正沉重地点点头,说道:“你说的是,马齐管着理藩院和礼部的事,拟一个上好的给朕看。”马齐忙躬身道:“臣遵旨。这番大事出来,内内外外平添了多少事。总得有个大臣居中掌总调停事务。照先帝为孝庄太皇太后守丧的仪节,万岁居丧二十七日,朝政就不致于无所适从了。”隆科多便道:“马齐熙朝元老,德高望重,就请马老主持。”他原想主荐马齐,马齐必定推辞,自己是皇舅国戚,又是上书房满大臣,投桃报李,自然就推到自己身上。
  不料马齐一点也没瞧见自己热望的眼睛,只顾说道:“先太皇太后丧葬仪节都是张廷玉拟办的,又经了圣祖之丧。我已经老了,里外纷乱如麻的事,怎么料理得?我看就是张衡臣偏劳为好。”
  “衡臣,”雍正听着,默思片刻,偏过头问道,“你有什么见解?”
  张廷玉思量着,慢吞吞字斟句酌道:“一年之间,圣祖冥驾,新君登极,东南清理亏空,刷新吏治,西北尚在用兵,算得上迭遭大故,风波多劫。臣以为愈是稳当愈好。……嗯,臣以为,太后慈躬违和虽然时日已多,这次薨逝前,并没有将太后病情布告中外。可否分两步:先让太医院将前数日太后病情脉象,用药医案还有各地给太后慈躬请安的折子,汇成一份邸报,用八百里加紧传邮各地。然后徐徐布告天下太后薨逝。这就有利于人心稳定。再就是,看太后有何遗愿,皇上按懿旨遵办,也用明诏告诉兆亿百姓。至于谁居中调停内外,这是细事。我也可,隆科多也可。反正大事还是要奏禀皇上的。我想,方先生就住畅春园,可否令他也暂移大内,随皇上为太后守丧,顾问垂询也方便些。我就想到这些,待方先生来,皇上还可听听他的建议。”
  “嗯!”雍正猛地抬手要拍腿赞赏,随想起自己是宁戚居丧的正孝子,便搔搔耳根后,叹道:“衡臣这话朕听了心里感动——”他原想说“朕实在两头不放心”
  话到口边,却成了“这样曲画周祥,你们尽自做去,就由衡臣全力支撑内外,有事多和舅舅马齐他们商议着办。不是军务,就不要来搅朕。实在你们尽忠,也就成全朕做个孝子了。”说话间,外头太监抱着一捆一捆的麻衣进来给众人换穿,又见高无庸禀道:“方苞先生已经进来了。主子过去有旨,方先生进内不递牌子,所以…
  …“”不要这么多话,“雍正不耐烦地说道:”请方先生进来,你传旨给文觉和尚,叫他预备太后的法事!嗯……太后临终有遗言,她发宏愿一年之内天下不杀生。
  照这个意思,廷玉拟一道诏书,这就传旨刑部,所有待决人犯无论朕朱笔是否勾过,一律停勾一年,凡可矜、可悯、可疑,情有可原的,得超生的就超生,朕代老佛爷还了这愿心。“隆科多还要说话时,便听外头一声苍老沉郁的声音:”臣、方苞恭见万岁!“
  雍正看了看白汪汪跪了一片的兄弟,淡淡说道:“按廷玉的铺排,兄弟们且回去。明日哀诏下去之后,照礼部残仪司安排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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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第二十五回 密室划策丧中造变 防范周匝难遂乱心
 
  这是个紧张不安的夜,太后薨逝的哀诏未下,但京师各衙门早已得了消息。这样的国丧若在熙朝,是很平常一件事,无非下诏大赦天下,不许民间婚嫁迎娶,禁止演戏,剃头诸事。但一夜之间,京师各店肆堂所一概没了官员踪影,连日提着鹌鹑笼子串茶馆说闲话嗑瓜子的老公儿也一个不见.顺天府当夜就摘了红灯,所有三班衙役都不许回家,也不许上街,都集中在养蜂夹道狱神庙彻夜守望听命。北京人最是刁能油滑的,便看出不少蹊跷。前门大栅栏茶馆里当晚就传出新话题:“听说年大将军兵败自杀了!”一个卸顶头,脑后发辫不足一根筷子粗的老年人,神秘地看看左右,诡秘地说道:“八旗兵死了七万多!”
  人们纷纷把头伸向他这一边:“你怎么知道的?”
  “我侄子就在兵部,管接八百里加紧廷寄军书!”说话人龇牙咧嘴连连摇手,“嗐呀,那真血流成河!今晚兵部人一个也不许回家,调集各路兵马,勤王、护卫京师!”
  人们紧张得瞪圆了眼,良久又徐徐摇头叹息:“十四爷打得好好的,怎么偏就换了个年羹尧!年糕年糕,本就是软的,还搁得住刀切?”
  “十四爷不该回来。有他在前头挡着,会出这档子事?”
  “唉呀……这是怎么说的呢?”
  “要是康熙老佛爷在……”
  人们摇头横眉,正叹息“天意”,旁边一个穿着小羊皮风毛坎肩的年轻旗人用折扇打着手心儿,哂道:“别听他瞎掰乎!
  老苟上回说十四爷带兵反回北京了呢!反了没有?告他们吧,太后老佛爷薨了!我们老二在内务府当差,下晌回来说的!“
  “你懂个屁!”老苟不甘示弱,唾沫四溅说道,“就为打败仗,十四爷和皇上在太后老佛爷面前翻脸,大吵一通,老佛爷连惊带气,才薨了的……?”嘻,你瞧见了?“
  “十四爷方才大驾赶往八爷府,”老苟得意地望着瞠目结舌的人们,“好戏,还在后头呢!你们瞧这街上,像个平安症候么?”
  人们被他说得毛发森树,不由把目光转向外头,但见一片漆黑,天上浓云遮布得星目不见,微啸的朔风吹得满街枯叶荡来荡去,窸窸窣窣发着细碎凄凉的响声,偶尔一片雪花顺风飘进门来,袭得人们一个个打噤儿。一个老者长叹一声道:“要变天了。”
  “上次时机叫我们磋砣了。”允禩面对深夜来拜的允禩和隆科多说道,“如今我们谁也不要埋怨,想法儿叫它变天!”他穿着四开气酱色江绸袍子,上面只套了件玫瑰紫巴图鲁背心,半靠在花厅右首安乐椅上跷足而坐,神色仍旧安详深沉,口气却一反平日那种温馨可人的风度,显得果决有力咄咄逼人:“老九打发到年羹尧那儿了,老十去了张家口。今儿当着太后的面,他又要打发老十四去孝陵守灵,活活气死当今太后!这样的人为人君,父母骨肉,文武百官都视为草芥,连秦始皇都不如的一个暴君,凭什么还要尊他保他?你们瞧着吧,只要弄倒了老十四,下一个就是我,连年羹尧在内,谁都没个好下场!”
  允禵和隆科多直直坐在椅上,盯着这位首席王大臣,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这已经是三个人第三次直接了当密议这件事了。但“变天”二字还是激得他们浑身一震。良久,允禵才道:“国丧期间举事,已确是时机。但似乎仓猝了些。年羹尧那边还没有说通,里里外外又是张廷玉把持,老四身边还有个智囊方苞。明日哀诏一下,咱们又得进去守灵,就这么一晚,来得急么?兵权,兵权在京师兵部,兵部又是马齐管,我们调不动西山的兵和丰台大营啊!”
  “张廷玉什么都虑到了,我跪在那里听着,真是贼才贼智。”允禩冷笑一声道:“但他这次没想到,应下旨京师驻军不得擅调。这就是疏露!所以事有可为,舅舅现是九门提督。
  管它外头如何,九城紧闭,两万人马在城里足够使的了!“
  隆科多背上一阵冷汗又一阵冷汗。下令禁城,是他一句话的事。但紫禁城是城中之城,名为他管,其实真正实权在张廷玉马齐手里。城外西山、丰台、通州近二十万人马在咫尺肘腋之间,又都是允祥的旧部统领,一封密诏递出去,立时四面楚歌!思量着,隆科多道:“八爷,今晚大动,实在来不及,得稍有准备时间。他守灵二十七天不理外务。我虽不掌全面,但二位爷都在里头,我里外还能活动。给我十天,十天之内,我准能借故革掉丰台总兵毕力塔的职,暂委一个我们靠得住的人。那时,就好动手了!”
  “十天不成,六天!”允禩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能等到头一个断七。那时外官像李卫、鄂尔泰都赶到了,你封城把这些人堵在外头,他们就敢硬闯,搅得天下大乱,你明白么?”
  允禵在旁边拧着眉毛思索,他压根不信允禩“辅佐”自己这些话,但此时又不能揭破,想着,说道:“舅舅,丰台大营至少要执中观望,我们才能十拿十稳,八哥门人刘守田在那当参将。这人外面儿上和老十三也好,你寻个由头拿掉毕力塔,提升刘当都统,管保不碍我们手脚。”
  “就是这样,”允禩仿佛不介意地一笑,倏又变得异常庄重,“老隆,无论丰台的事如何,一定要干起来。见事而疑,胸无定见是大忌。你是上书房满大臣,这次不让你掌总,这就是不吉之兆!雍工猜忌苛刻,已经疑到了你!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一日,你悔断了肠子也一些儿没用!”隆科多仍旧显得有些忧心忡忡,耷着眼皮深深思索着,说道:“我不是不敢,但心里确是不踏实。年某人统数十万人有西疆。就算这里成功,他要带兵进京勤王,清君侧,谁抵挡得了?天下督抚不服,又该怎么办?”
  允禵盯着隆科多良久,突然破颜一笑:“老隆,你好懵懂!
  老九在年羹尧那里是做什么的?我为统兵大将军王,年羹尧接的都是我的旧部!说到统兵入关,连我都做不到,年羹尧一个包衣奴才,他号只得起?你把心放稳,一旦这里得手,我敢说,头一个上折子奏诏请安的就是姓年的!“允禩见隆科多渐次舒展了眉头,因笑道:”就这样,不用多议了。老隆不宜在此久留,回去只管按策划行事。左右你见我们还方便,临时有变,我们就收敛,还是没事人!“
  “此人难指望啊!”允禵待隆科多辞出去,长长吁了一口气道,“八哥,年羹尧在西边已经得手,你晓得么?”允禵目中波光流动,说道:“我已知道了。奏折在你手里,你没有交皇上,不是么?你扣得很对,一旦递上去,邸报一出,人心稳定,我们的事就不好办。但这次是我们稳坐钓鱼船,老隆弄得成什么也不必说,他弄不成,抓不住我们一点把柄,打什么紧?”允禵不禁扑哧一笑,说道:“八哥,真有你的!”还要往下说时,却见亲王府太监头儿何柱儿带着养心殿太监李德全进来,两人一怔,忙都起身,问道:“李公公,内廷有旨?”
  李德全白发须眉,已老得口不关风,只含笑向允禩道:“咱不晓得十四爷也在您这,既这么着,倒省得老奴才多跑了,”说罢南向而立,口称有旨,待二人跪下,方宣道:“着允禩、允禵即刻入宫,为太后守灵!”
  “扎!”
  二人齐应一声起来,允禩便吩咐家人,“取五十两黄金给老李!”又笑回:“老李,是单传我们,还是别的爷也一齐都进去?”
  “回爷的话,”李德全双手接过沉甸甸的金饼子,笑道,“所有的爷都进去,在慈宁宫前守孝,外头灵棚都搭好了,在京十二个孝子,每五位爷一处,共是四处灵棚,茶水汤饭都方便,爷们只管放心!”
  这就太不凑巧了,五个阿哥一处,恰好允祉、允祚、允祐、允祺和允禩一处,允禵偏不在一个棚子里。就算在一处,苫块居哀,怎好叽叽哝哝说私房话议事?就是隆科多,也不好一个棚又一个棚地串。允禩和允禟对望一眼,允禩强按着心头的惊慌和怒气,说道:“前头守灵,大家不都在一处嘛?”
  “这是方灵皋先生的主意,”李德全笑道,“前头给先帝爷守灵在乾清宫,慈宁宫地块小,您瞧这天儿,已经飘雪花儿了,不搭个灵棚,爷们可怎么受?这也是万岁爷体恤各位爷一片佛心……”说着颤巍巍一躬辞出,到别府传旨去了。
  允禩咬着牙,恶狠狠道:“方苞这狗娘养的,早晚我碎剐了他!”
  “且看隆科多的动作,这时说不着这些个。”允禩轻轻咬着下唇,幽幽说道:“咱们按时辰解手,一个时辰一聚头!”
  在允禩允禩和隆科多密谋的同时,雍正和方苞、文觉和尚却在慈宁宫西侧寿康宫东配殿议论另一件事。雍正的情绪像是很亢奋,虽浑身披麻戴孝,眉宇间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愉悦和轻松。他背着手,穿一双蒙了白布的皂靴,不停地踱着步子,说道:“年羹尧好样的,到底不负朕心!罗布十万人马全部生擒,先帝爷在时也没有过的胜仗。好,嗯——好!”他搓着手,忽又想到自己是孝子,口气一转长叹一声道:“母后啊……您迟走一日,又能给圣祖爷带这个好信儿去了……”
  “皇上,”文觉坐在杌子上,斟酌着说道,“但毕竟杀生太多,青海省十年难以恢复元气。这一仗年羹尧打得好,却与岳钟麒生分了。有些善后事宜皇上不得不虑。”
  “唔?”
  “岳钟麒带兵进驻松潘,与年羹尧从甘肃调来的兵统属不一,双方争功,宴会上几乎剑拔弩张。罗布藏丹增因松潘军机失宜得以西窜,首凶未得,这不能说不是年羹尧措置失为。
  九爷在年军中也甚得人心,万一有挑唆离间的事,哗变起来也不是小事,万岁不可不虑。“
  文觉和尚光秃秃的脑袋在烛影下微微一晃侃侃而言:“今冬若不能将罗布叛军一鼓荡平,来春草肥水足,不知又要费多少周折了。”
  “举大事不计小节。”雍正阴郁地说道,“年岳二人无论怎么争功,都是细事。这一战之胜不单在青海。朕吊得老高的心总算放了一半。年羹尧恃才傲物,这朕知道,但观其功劳,这些不足为过。”雍正说着,转脸问方苞:“方老夫子,你怎么一言不发?”
  方苞正襟危坐,正埋头苦思,听雍正问,抬起头来,两只椒豆一样的眼灼灼生光,吁一口气说道:“我在想两件事。
  方才主上你们说军事,我以为主上说的极是。但西边军事大胜,按理说年羹尧必定用红旗报捷的,但至今却没见到,倒是甘肃兰州将军马常胜的密折先到,没有这密折,至今主子还不知道,这不是怪事?“文觉道:”兴许战场还要清理,军俘要处置,再不然年羹尧还有新布置,来不及奏闻朝廷。“方苞一哂道:”那不是年羹尧的秉性。再说,岳钟麒率军入青,与年羹尧合战,他也该有折子来的嘛——我的书僮倒跟我说,北京城已传闻年羹尧战死,我军兵败了!“雍正悚然一惊,目光一闪说道:”你是说——“
  “我是说军报已经递到,只是没经皇上过目而已。”
  “那,谣言呢?”
  “谣言可以杀人。”
  这一句警语从方苞齿缝里迸出来,雍正和文觉都激凌一个寒颤。一时间三个人都没说话,但听殿外风掠殿角,铁马叮当作响。
  “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黄雀啄螳螂不知弹丸将至。”
  方苞冷冷说道:“圣祖归天尚未经年,太后薨逝,国家是多事之秋。万岁,年岳之争是小事,你看得对极了。北京,是肘腋心脏之地,这里连一丁点差错也不能有.这次大丧,要和圣祖殡天一样,事事周虑密详。”
  雍正万没想到方苞想的是这件事。开始还觉得不以为然,仔细想想,连与范时捷鸡毛蒜皮的小事尚且拜折快递,这么大胜仗,他能缄口不言?联想到谣言,又想到方苞建议给阿哥们搭棚守灵,心里愈加不安,冲口而出:“你说怎么办?”
  “万岁圣明,这只一个‘防’字,何待臣言?”
  这就是方苞和邬思道不同之处,邬思道昔日替雍正划策,从来都是直述胸臆,唯恐不详,方苞大家风范,只说“看法”,让皇帝自作主张。雍正正要说话,却听外头太监道:“张廷玉进谒皇上!”雍正转脸对文觉道:“你是和尚,做你的法事去——叫他进来!”
  “皇上!”文觉前脚出去,张廷玉后脚进来,却是一头一脸的雪,当着雍正不便抖落,伏身跪下道:“慈宁宫那头都预备好了,几时起丧,请皇上示下。”
  雍正已恢复了常态,口气柔和地说道:“外头下雪了?抖抖身上的雪,慢慢说——赐茶,起来坐着罢!亏得方先生先叫搭了灵棚。不然,冰天雪地的,叫兄弟们可怎么受?”张廷玉吐了一口冷气,身子已暖和过来,躬身回道:“奴才也正想说这事。三爷、五爷、十四爷他们叫奴才请旨,各自在灵棚哭灵,似乎于太后大礼上不甚妥当。守孝本就是苦事,还该都到柩前去的。这是他们的孝心,还请皇上再下恩旨,他们才好入棚的。”雍正端着茶出了一阵子神,说道:“那不都是先皇骨血,朕的手足?前头在乾清宫,还有几个小弟弟伤风呢!冻着了,太后在天之灵也是个不安,反而是朕不孝。这次一定不能有一个病的,你传旨太医院,多叫几个医生,进来随时侍候。各房棚,东厕都要有太监轮流照管灯火取暖。该进正殿举哀,大家都去。回去还归灵棚,这样可成?”
  “奴才没说清楚。”张廷玉忙道,“‘三爷’是弘时阿哥。
  五爷和十四爷是允祚和允禵.“
  “唔。”
  雍正怔了一下,说道,“衡臣,就是这样,你忙去吧。哦,你到上书房,还有军机处,问问他们有没有年羹尧、岳钟麒处的军报,朕虽居哀,这样的大事还是要留心。顺便叫德楞泰、张五哥两个人过来。”
  张五哥和德楞泰两个侍卫都进来了,两个人都哭得眼圈红红的,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这位圣尊。
  “朕的‘灵棚’就设在这里。”雍正说道,“因为有些急务,就是居丧也得料理,所以请方先生也陪着朕。德楞泰,你挑二十个侍卫看护此地,朕下手谕,宫里侍卫一概听你的,你听方先生的——蒙古汉子,听明白了?”
  “我明白!”德楞泰粗声答道,“不过领侍卫内大臣还有好几位,他们要有指令,我听不听?”
  “你听方先生的。”
  “扎!”
  雍正踱了两步,阴沉的目光又灰又暗,良久又道:“方先生,你起草个手谕给张五哥。五哥今夜就要去传旨:顺天府及兵刑二部所辖衙役官军,进驻神武门关防出入。丰台大营由毕力塔亲自带领,带上毡幕,驻守前门到西华门南。西华门北要西山锐健营汉军正黄旗选一千人驻防。东华门由原步军统领衙门军马看守。”
  他话音落,方苞手中的笔也停下来,双手将草拟的诏书捧给雍正。雍正看着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圆明居士”小玺钤上,递给张五哥。张五哥略有些迟疑地接过诏书,说道:“奴才理会了。不过东华门西华门都是隆科多管,原驻兵要不要移防?这事要不要告隆科多知道?”
  “舅舅这几日也要守丧。”雍正知道五哥心细,怕他起疑,用温语说道:“所有内外防务,还有军机政务,都是张廷玉主持。所以这事等你传完旨,告诉张衡臣一声,一切听他调度。
  兵马进城,一律都带行军帐篷,听张廷玉关照户部,粮秣柴炭要供足,每个军士先给五两赏银。大丧过后再赏。你不要胡思乱想。朕只图个内外平安,去吧!“
  张廷玉奉了圣旨,立刻赶回上书房,查问西疆有无军报。
  上书房守值的几个官员都说,因设了军机处,凡军务奏折都由军机处直接递奏,并没见年羹尧有本章递进来。因又赶往军机处,见当值的是刘墨林,便问:“你几时回京的?今夜就你一个当值?”
  “张中堂,今晚不该我的差。是那苏章哀负责,方才隆中堂叫他去,半个时辰了。”刘墨林一反平日散漫不羁的神气,一见张廷玉便站起身来,“我申时进京,到嘉兴楼呆了小半时辰,又去访范时捷,才知道内廷出事,就赶着进来了,有多少事得跟你回呢!”
  “两江、安徽、山东的事你写成节略我看。”张廷玉也不坐,“眼前我忙得脚不点地,什么事都靠后放放。你看看近两天有没有年羹尧的军报,圣上等着要!”
  刘墨林不再说什么,起身向正中镶铜大柜取出一叠案卷,一份份看了,摇头道:“没有。不过十二爷十四爷有时也随身带,中堂你进去问问二位爷,不就知道了?”张廷玉转身就走,一脚门外一脚门内顿了一下又折转身来,问道:“外头进折子,总有底档吧,你找找登记册子,看有没有,要有,看谁取去了。”刘墨林两手一摊说:“登记簿儿自然有的,都锁在那柜子里,钥匙在那苏手里。中堂,您稍停一下,那苏当值,他不敢久离的。”
  张廷玉喘了一口粗气,只好坐了下来,想着里头不知有多少事等着自己料理,心里一阵一阵发急。但他是多年相臣,颐气养性,外面上却半点不显出来,偷偷看了看屋角的自鸣钟啜着茶道:“你去了嘉兴楼?是苏舜卿那里呢?如今他们的事怎么样了?”
  “承中堂关心。”刘墨林叹息一声苦笑道:“还没有办妥。
  皇上一道恩诏,贱民能脱籍了,不过总得有银子赎她啊!我出三千,徐骏那里出五千,我东凑西借弄了五千,徐骏又出到八千,如今索性是一万!老鸨在我初侥幸时还想做个情面,如今是除了钱一概不认的了。我拿什么和徐乾学那花花公子比富?我方才见她,她哭了,说身子骨儿大不如前,恐怕熬不到那一天了。“张廷玉设身处地替刘墨林想,也真是难。他陡地想到自己儿子张梅青,也是为一个青楼女子,被自己活活逼死,由不得一阵鼻酸,沉默了许久,又问道:”你父兄呢?他们那边有什么话?“刘墨林道:”我是个孤儿……“
  张廷玉温存地看一眼刘墨林,说道:“万把银子不算什么。
  告诉你,略等等,三四千银子足够了。头五天我见万岁,说起徐乾学亏空的事,我说他是老臣,可否减免一点,十万银子他拿不出来!万岁爷冷笑着说,不怕欠债的精穷,就怕讨债的英雄!徐乾学党附明珠,徐骏又党附揆叙,狗父犬子狼狈为奸,断不能免他一两亏空银子!你等一等,告诉舜卿,心放宽些子,真到难处不可开交,你再和我说一声。“刘墨林听着,颜色已是霁和,微笑道:”真的那样,我这颗心就放下了。
  哦,中堂,我在嘉兴楼还听到些谣言,有的说万岁爷登基时令不正,硬是‘雍正’了,违了天意,所以今年正月天打雷。
  有的说年羹尧昔日和哪个阿哥如何怎样,要带兵反回北京。还说什么‘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是《黄孽师歌》里的,雍正年间天下大乱是天意。我听着有些心慌,去找老范,范时捷说年某人在西疆跋扈得要命,他倒听说年羹尧兵败自杀了……“张廷玉听着,神色愈来愈严峻,前头那些谣言五六日间他已偶有所闻,但年羹尧兵败,却是头一次听,联想到方才雍正召见,越发背若芒刺,如坐针毡,将手中茶杯一放,朝刘墨林一点头,说道:”我们不敢闲唠了,你去看看那苏这个狗才,钻到哪里去了,我要看档案登记册!“
  刘墨林见张廷玉神色大变,知道有异,答应一声起身便走,却正和进来的那苏撞个满怀。刘墨林后退一步,笑道:“那苏,张中堂正要我去寻你这个狗才呢!”
  “回中堂话。”那苏冻得脸乌青,“方才隆中堂找我,要调兵符,大丧期间京师关防要调动一下。我说要回十三爷十四爷,他说不用了,在那打了半日擂台,还有十四爷借调的几份奏折,里头有军报,节略还没写,跟乾清门侍卫说了半日好话才放我进去……”
  张廷玉皱着眉大声道:“不要罗嗦,折子呢?”那苏从怀中抽出几份一齐递上来。都是黄绫封面的六百里加紧奏折,一封一封赫然写着:抚远大将军臣年羹尧谨奏,六百里加紧密勿。
  却都密封完好,尚未折阅。张廷玉一言不发夹上便走。那苏忙道:“中堂,调兵符的事……”
  “不行。”
  “隆中堂……”
  “叫他找我说话。”
  说完,张廷玉便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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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第二十六回 草灭蛇线雍正游疑 盗铃掩耳相臣负询
 
  张廷玉取了年羹尧的军报,一刻不停赶往康寿宫,雍正却已赶往慈宁宫举哀未回。沙沙的落雪声和东边嚎天嚎地的哭声响成一片。他坐在杌子上,捧着那个奏折,好像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真想揭开火漆封头,看看里头到底写的什么。按说他是宰相,如今又是内外全权大臣,他有机会拆这个奏折。但今夜不知怎的,他心神总安定不下来。是为年、岳二人不和?将帅争功原是平常事;是为允禵藏匿军报?今日太后薨逝,只顾了悲恸,一时疏忽也是人之常情;是隆科多索要兵符?兵符本就归隆科多管,京师布防和九城禁卫调动,也是稀松平常事。想来想去,觉得都不是,陡地一个念头:也许都是。一大堆的平常事凑巧在一处,也许就有非常之事!联想到前头几件大案,更是搅得张廷玉心乱如麻,只呆坐着痴痴地出神……“衡臣。”
  张廷玉没有应声。
  “衡臣。”雍正又叫了一声。张廷玉猛地抬头,见是雍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惊得站起身来,又伏身跪倒,慌乱地说道:“奴才走神儿,没瞧见主子进来……,这是年羹尧的军报奏折,请主子亲自开封。”雍正哭得眼睛桃子似的,却显得心安神稳,叹声道:“你起来,朕知道你乏透了。”因见方苞也进来,又道:“方先生,年羹尧到底还是有折子。衡臣索来了,你读给我们听听,看看这位儒将如何报捷!”
  张廷玉吃了一惊,疑惑地望着雍正:“主上,你怎么知道我军已胜?”
  “头上三尺有神明。”雍正道:“世上事本就如此,有人造出来,就有人破得开,有人想隐瞒,自也有人竭力想揭开。像这么大的事,上关天下社稷,下关朕的名声事业甚或身家性命,朕岂能掉以轻心?折子在十四爷处,不错吧?朕早已知我军大捷,只是要看一看有没有这份奏折罢了。”说罢向方苞点头示意。
  方苞小心翼翼拆开封头,展开折子,轻声读道:“抚远大将军臣年羹尧,谨报皇上西宁大捷,歼敌十万事……”他顿了一下,兴奋地看一眼雍正,便朗声诵读起来,前头都是调兵部署、粮草供给千头万绪的军务,表述自己耐烦琐细、事必躬亲,如何细虑周详举纲张目着眼着手,把战前准备说得滴水不漏。接着写西宁大捷,像神来之笔:夫青海纵横万里,罗布藏丹增所部皆百战之余,剽悍孔贰,流徙不定,虽成壁中贼盗,无奈池深难竭。
  臣自甘凉入青,虽屡有小胜,卒难寻觅敌之主力,与之一决雌雄,而日耗帑金数十万,竭东南粮源万里来输。每念及此,深愧才菲能薄,致主上宵旰焦虑,深负国恩。为速胜计,不得矣为此诱兵之策.壬子日,罗布藏丹增于塔尔寺集结兵力约三万余人,小作试探,知城中仅余兵力一千五百人,因臣不在城中,恐中诱敌之计,巡逻未敢来犯,检阅守城之士,皆如病坊乞儿,令具出战,则服栗不能出声。
  甲寅日,敌侦知臣在城中,乃大行集结,约五万余众叩城而围。臣即令焚烽火台集援军会战。是时叛军蚁集纷纷如麻,城外诸堡,悉为敌军所破,焚掠一空。
  臣为鼓舞士气,遂率中军护卫,兀坐城楼,以觇敌情兼镇定军心。回望敌军压城欲摧,烟火蔽天,城外百姓哭声动地而不能救,憔腑仰叹息,默祈上苍,祐我皇清。但敌未攻,惟以火枪鸟铳及红衣大炮慑慑而已……“后头的不用读了。”雍正吁了一口气,“岳钟麒有岳钟麒的难处,也不可一概抹倒。”方苞往下看时,果然写的是岳钟麒如何起先畏难不肯进驻松潘,次后又争功抢夺战俘的话头。
  末了方苞打了个怔,说道:“主上,十万战俘——这件事前头密折上没写呀!”
  “好嘛,”雍正淡淡一笑,说道,“岳钟麒自请率军五千,扫荡余寇,追捕元凶,朕已经批下去了。仗打下来,叫他们午门献俘。唉……,圣祖当年午门祝捷,朕年岁还小,都记不清了……。”
  “都杀了!”
  “什么?”
  “粮饷供不上,又怕管不好这些人,年羹尧下令,已经将十万战俘就地……。”
  三个人都被这可怕的数字惊呆了。十万人,手拉手可以从青海连到北京,一夜之间被年羹尧刀劈斧砍残杀殆尽!雍正两腿一软坐回炕上,双手合十闭目向西喃喃念诵了几遍大悲咒,从心底发出一声深长叹息:“人说年羹尧是‘屠夫’,朕还不信,唉……”沉思良久,方起身来,说道:“昔日秦赵之战,一夜之间坑赵卒四十万。朕将古比今,想来年羹尧必有他的难处。兵凶战危,没法子的事。来春战事结束,请高僧,还有朕的替身法师文觉和尚去青海,作七日七夜水陆道场,消除戾气吧!”
  “我军大捷的消息要立即传邮天下。”张廷玉振作一下,说道:“今夜就印成单页邸报,全文刊载年羹尧这份奏折,命兵部广为张贴,一定要人人皆知,家喻户晓。”雍正点点头,说道:“你稍待一时,朕要加朱批。”说罢向案前,提笔濡了朱砂,不假思索便写道:西宁兵捷奏悉。此番壮业伟功,承赖圣祖在天之灵,自尔以下以至兵将,凡实心用命效力者,皆朕之恩人也,朕不知如何宠锡,方快寸衷!
  你此番西行,朕实不知如何疼你,方有颜对天地神明也。正当西宁危急之时,即一字一折恐朕心烦惊骇,委曲设法间以闲字,尔此等用心爱我处,朕皆体到,此岂仅以有功而已矣!古来君臣遇合和意相得者有之,但未必得如我二人之人耳。总之,我二人做个千古君臣外遇榜样,令天下后世钦慕流涎就是矣。
  写罢,递给张廷玉,说道:“你们看一看,要没什么参酌的,就明发!”
  张廷玉和方苞两个人都是目下十行的人,略一看就都了然,雍正是竭尽心智要向天下万民表明他与这位统兵大将军非同寻常的关系。但君臣之际,恩人云云,不但肉麻,而且不伦不类。两个人对望一眼,方苞说道:“万岁,三纲之内,君为首,分际不可紊。此朱批若用之密折直批年羹尧尚可,但‘恩人’二字似乎也过了,随邸报颁示天下,臣断以为不可。”
  张廷玉也躬身道:“灵皋先生的话,臣也是这么想。边将立功,于情应加勉奖,于理是份所当然,似乎不必过于张大。”
  雍正要了回去,皱着眉头看了半日,摇头道:“‘恩人’还是要的。当日西陲兵败,六万子弟兵无一生还,圣祖为此痛不欲生。朕与圣祖一德一心,年羹尧为圣祖爷出了这口气,就是替朕尽了孝,成全了朕的孝心。因此朕要称他‘恩人’。
  留下前两句,加上‘国之柱石’四字批语,依旧明发。这个稿朕誊到密折上给他。岳钟鼎也要有所慰勉,照你们的意思办就是了。“他说着,张廷玉已将改稿拟好,雍正比较着看了看,果然已不显得那么刺眼,只说了句”也罢了“便不言语。
  张廷玉知道他还要打座参禅,捧了折本挟在怀里便辞出来。看那天时,仍是丢絮扯绵纷纷扬扬地落雪,只因是头场雪,地气尚暖,地下半雪半水,像受潮的糖上盖了一层厚霜。略一停步,风扫下房顶的雪团落了一脖子,又凉又湿。张廷玉倒觉心安不少,扶着一个太监一步一滑地去了。
  雍正的这一措置全部打乱了允禩与隆科多精心策划的举丧政变阴谋。专务提兵调将的隆科多听那苏说张廷玉不许启用调兵印符,有心去和张廷玉理论,但毕竟心里怀着鬼胎,几次见张廷玉,连提也没敢提。张廷玉原对隆科多不抱疑心的,原也想寻机会解说一下。开始时是忙得没空,待后见隆科多压根不说这事,倒上了心,也不说什么,只令大内侍卫侍候警戒雍正安全,又借口各王贝勒居丧哀痛,恐体力不支,加派太监守护各灵棚,允禩等人入厕,都有两个太监扶着进去。
  别说私房话,轻易连个眼色都不敢递。隆科多六天里头借故巡查紫禁城防卫,带着鄂伦岱一干侍卫绕金水河看了,只见到处都是新设的兵营,编制统属又各有归属,路过毕力塔防区,他连进也没敢进去——这些兵营中门属倒是不少,问了问,有的说自己归德楞泰管,有的说是张五哥,还有竟说归内务府统管,各自不一。
  弄得隆科多又惊又疑,又担心着允禩翻脸,直急得坐不稳站不宁睡不安,一闭眼便作恶梦,热锅上蚂蚁般没个走处。雍正几次问事,见他时而惊惕时而恍惚,先还以为是悲痛迷心,后来也觉诧异。
  二十七天的国丧就这样——像结了冰的永定河,面儿上平静坦荡如砥,下头却是激流湍水——平安渡过。宫中太监忙上忙下,撤灵棚去幔帐,烧纸人纸马,焚灵幡,白纱灯换了黄色宫灯。百官各自回衙视事,阿哥们打道回府,剃头洗脸面貌一新。雍正除了丧服,却不放方苞回畅春园,就近回养心殿召方苞进来议事。
  “灵皋先生,”雍正待方苞坐定,轻声说道,“按理今日除服,该让你松和一下的,但朕总觉心绪不宁,和你再聊几句,过午再过膳,送你回畅春园。你是国策顾问,朕想多听听你的。”
  方苞熬得脸上有些浮肿,略一欠身,说道:“当日二祖慧可皈依佛法,曾夜问菩提达摩,说‘我心不安’。达摩祖师说:”来,我为汝安之!尔心在何处?‘——臣不敢自喻,只是个比方,心在何处?心在万岁心中!万岁你觉到了的,即是万岁不安之处。“
  “朕是在想,这次丧事是不是办得张皇了些?”雍正啜着奶子道,“兴师动众,如临大敌,却又平安无事,事过之后,怕有人讥讽。”方苞一笑道:“人臣忧谗畏讥,是所处位置使然。人主似乎不必。谗也好,讥也好,总比为人所笑强些儿。
  恕我不恭,万岁真正想的,恐怕是舅舅。“雍正咧了一嘴想笑,又敛住了,说道:”方先生,你为什么这么想呢?“
  “什么叫‘妖’?反常。”
  “唔?”
  “戒备森严,如临大敌,原不为防舅舅,但舅舅却觉得是防他,这不反常么?”
  这正是藏在雍正心里最深处的话,却不能如此明白无误地表达出来。雍正不禁打了个顿,怔怔地看着外头已经快要化尽了的雪,良久,点头叹道:“他是有些神不守舍,‘恍惚不安’。朕起先想他是心里难过,后来看竟不象。鬼神魇镇的事朕是相信的,莫不成用这法子害他,要去掉朕的左右臂?”
  “悲痛断然不是的。”方苞冷冷说道,“圣祖爷在时,佟佳皇太后薨逝,臣那时在上书房,那是他的亲姐姐,他也没这个样,言语行动恍惚得像个白痴。皇上说他神不守舍,臣观他是‘魂’不在位!若说恍惚所凭,还不如说是心神不定!”
  方苞儒学大宗,压根就不信什么魇镇邪术,但雍正尊儒之外还崇佛,因此他只能从隆科多的表相点醒雍正:“一个月前他进来奏事,都还条理清晰,头头是道,太后薨逝当夜,李德全传旨回来,说见隆科多在廉亲王府出来——那种时候,他到那里做什么?紫禁城防务差使仍是他的,到外头各营串什么?阿哥爷们的灵棚是张廷玉、马齐和我们几个共同去的,只看看防风遮雪情形就回来了,他怎么前几日左一次右一次独自去串,后来又一次不去?”
  “你是说他和八弟……”雍正仿佛身上一颤,又摇头道,“不至于吧。当日传遗诏的就是舅舅,要做手脚,那不是最好机会?如今大局底定,怎么会再和那起子人勾扯?”
  方苞仰了一下身子,不安地搓了搓手。他已觉和雍正谈得太直了,但话赶到这里,不能不说下去:“万岁,你说这话使我不安,我不该谈这么深的,也许我错了,最好是我错了。”
  雍正也感觉到了,微笑道:“谈心么,不说心里话有什么意思?朕也这样想,也许朕错了,最好是朕错了。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当闲话扯扯何妨呢?朕,都担待了。”方苞心里一阵感动,叹息道:“皇上如此信得及,臣就说。方才说机会,自古错过机会,吃后悔药的不知多少;错过机会又寻机会的更不知其数!佟家一门都是当初倒太子的‘八爷党’,独独一个隆科多忠心事君。当时情势扑朔迷离为鬼为魅为真为幻,就是神仙也说不清有多少层迷障,多少个连环套。皇上、‘八爷党’既是一‘党’,那么并不因您已得大统而不是‘党’,丝萝而藤缠,盘根而错节,不是一篇‘朋党论’的文章就能瓦解的。为天下计,为皇上计,也为皇上骨肉亲情不遭惨变计,您不铲掉这个‘党’,顶多做个善终皇帝,想振作颓风,刷新吏治为一代令主,恐难遂您的心愿。”
  “朕调开允禟允峨,又要允禵去遵化,就是要离散他们,离散了也就保全了。
  朕虽心冷,并不乏骨肉兄弟情份。“雍正听了方苞侃侃陈词,良久叹道:”想起他们昔日对朕下毒手,朕至今不寒而栗,今日断不可重用,然而还是要保全。说句私心话,朕也不愿后世人说朕是残暴之君。但说到舅舅,再思再想,还不至于混到这个是非窝里。要再看看,再看看,好么?“还要往下说时,却见高无庸在殿门口一探头儿,雍正拉下脸来,说道:”你是怎么回事?我和方先生说话,例来有规矩,你不晓得?“
  高无庸吓得连忙进来,叩头道:“奴才没偷听。方才隆科多请见,奴才请他军机处候着。因主子说话长了,他叫奴才进来瞧瞧,看方先生辞去了没有……”雍正一摆手道:“你告诉他,彼此乏了,请舅舅先回府歇着。明儿递牌子,多少话不能说?”高无庸喏喏连声,起身便走。方苞却叫住了,向雍正道:“皇上,要是身子支撑得,何妨一见呢?他是皇上称舅舅的,因与臣谈话回避他,臣也觉担戴不起。”雍正略一思忖,说道:“你去说,朕请舅舅进来。”
  须臾,便听院外一阵脚步橐橐。隆科多挑帘进来,刚要行礼,已被雍正扶住。
  雍正笑道:“你是舅舅,哪有舅舅给外甥磕头的?和方先生说闲话磕牙儿,原为松乏精神,讨教学问,所以不想叫外人打扰。舅舅怎么也是这一套?来,看座,赐茶!”刹那间他像换了个人,显得又轻松又潇洒,“这次丧礼办得周全,第一辛苦了张廷玉,外头处置国务,里头主持丧礼,朕看他至少瘦了十斤。第二便是舅舅,警惕关防,还要照应大大小小的宗室亲贵,操心费力,着实累你.方才和灵皋还说起你来着。怎么不进来说话?北京地面邪,说曹操,曹操到。”说罢便抿嘴儿笑,方苞见雍正如此机关捣鬼,也不禁莞尔。
  “皇上,”隆科多振衣而坐,接过茶呷了一口放下,说道:“我确实有话要奏。哦,方先生,你不必回避。”他刚剃过头,穿着四团龙褂外罩仙鹤礼服,珊瑚顶子后拖着一根翠森森的双眼孔雀花翎,前日那种迷离恍惚的神情,阴霾沉重的表情已一扫而尽,脸色中还带着疲倦,一双三角眼中的眸子闪烁着,看去很是精神。隆科多一边沉吟,说道:“也许皇上能看出来,我这些日子精神不振,奏对时言语颠三倒四不成体统。
  但我真的是有心事。一来太后薨逝,活生生的个人,头天还见面,第二日撒手就去了,心感人生渺茫,无常不定,又悲又感。二则有些事也难得其解。我是皇上特简顾命上书房大臣,负责京城防务。但这些日子,其实只当了大内一个侍卫头儿。东西华门,前门神武门外驻了那么多兵,谁调遣,谁节制,我竟一毫儿不知道。
  太后出事那日,我就去军机处预备调防,但军机处奉了张廷玉指令,拒交兵符.所以悲痛感慨,又加了一层疑惧。皇上,您虽称我‘舅舅’,我一向只以臣子自居。我来请见,也只是想说说心里话。若是这些调度出自圣意,那必定是我有过失,理当扪心自问,有无对皇上欠忠欠诚之心。若是出自他人,臣以为或者就有小人离间君臣,挑拨是非。这个心,不可问。我以军功出身,原本是个粗人,不该这么多心,但皇上寄我以腹心,托我以重任,我想到哪里,不应对皇上欺瞒。“
  他这番表白,侃侃然,款款然坦坦荡荡直述胸臆,几乎和雍正方苞刚才的话紧紧衔接上了。雍正不禁一怔,良久,才呵呵一笑,说道:“舅舅,说你是‘细人’,细人不敢到朕跟前说这话;说你是‘粗人’,你又想得太多。子曰过犹不及,思之太细,反而离题万里!”他顿了一下,瞟一眼不动声色的方苞,说道:“朕作事从来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不谋于人。
  你我何等样关系?谁敢挑三窝四?年羹尧是藩邸的人,天下人都知道他是朕第一信用的。去年他上了一道密折,说‘隆科多极平常人’,朕立刻朱批,训斥了他,说舅舅这人你看错了,乃是真正的社稷之臣,朕的功臣。不许他胡猜乱疑!折子就在那柜子里,你想看可以看看。“
  “太后薨逝是非常之事,”方苞稳坐不动,翘着胡子说道,“圣祖晚年诸王之间的事,隆大人料必知道,下遗诏给你我也在场的。这次因十四阿哥抗旨,当着太后的面和皇上咆哮,太后气疼迷心骤然大故,当防不虞之变,皇上亲调五路军马,护持大内。这件事,除我之外,连张廷玉也不知道。隆大人,你要有怨气,冲我发,不要和别位大臣生分了。”
  隆科多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咽了一口唾沫说道:“我不是有怨气,是想不通。
  军机处调兵勘合平素我每天都要用,凭张廷玉一句话,锁起来我就不能启用!“
  “你也要体谅衡臣。他方才说进来请安,朕说不必进来,赶快回府好好睡觉。”雍正不易觉察地皱皱眉头,含笑说道,“他累极了的人,火气大,对景儿什么话说不出来?那年在承德,他拿出太子太傅身份,叫十几个阿哥在戒得居冰天雪地里站了一夜,穿堂风鹅毛雪,你想想什么味儿?劝你一句话,取其心而已,既是宰相,还要拿出宰相肚量来。当然,事过之后,朕自然要说他,你们素来也过得去,也可促膝谈谈嘛!”
  雍正娓娓而言,又比喻又劝慰,倒说得隆科多无言以对。
  他本来就已经觉察到自己言行失常,来蹚一蹚水有多深,见雍正毫无戒心,自然也就放心,“火气”也就消得干干净净。
  因笑道:“主上教训的是,既没别的原故,臣就告退了,改日见衡臣,我们聊聊,必定能撂开手的。”说罢打千儿行礼辞了出去,雍正见他出了垂花门,转脸问方苞:“如何?”
  “主上问我如何,我也问主上一句‘如何’?”方苞睒了睒了眼,诡谲地一笑,说道:“您看他像受了什么‘魇镇’的人么?”
  “看看,还要再看看有什么蹊跷。”雍正点点头,不再说这个话题,从案上抽出一份折子,说道,“这是岳钟麒的奏辩折子,除了说年羹尧跋扈,还讲了年部军士掳掠民财,滥杀无辜许多事。他要带五千兵马横扫青海,在朕面前夸了海口,一定要全歼穷寇。你看如何?”
  方苞欠身说道:“军事臣不大懂,万岁可否垂询一下十三爷十四爷?不过,据臣的见识,岳钟麒有这个心胸想立功,如果可行,不如放手让他做去。”“朕懒得问允禵,明儿就打发他去遵化,不去也得去!”雍正左颊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在青海经营五年,也没打这么大胜仗,可见其无能。倒是问了一下允祥,允祥说罗布兵已溃不成军,散处青海各地失去联络,岳钟麒用五千军马各个击破,正是大好时机。劝朕准奏。但事关年岳不和,又怕年羹尧多心,所以有些犹豫。”方苞听了笑道:“这个不妨事。但仍叫他归年羹尧节制,功过分享,年羹尧也不至于太过份。”
  “说的是。”雍正立刻听出了方苞的话中之话,疾步至案前提起朱笔,笑谓方苞:“朕这样批,‘你看可好?”说着便写,方苞凑过来看时,只见一笔草书龙腾蛇舞:览奏甚喜,但汝与年羹尧皆朕股肱,不宜以见识异同遂生嫌隙。即着卿为奋威将军,仍归年羹尧节制。
  依卿所奏荡扫妖氛,朕安枕高卧以待楚音。凯旋之日,国家岂吝高爵之赐?!
  “极好!”方苞闪着眼道,“若在‘仍归年羹尧节制’的‘仍’字后加一个‘可’字,似乎更为妥恰。”雍正愣了一下,毫不迟疑地在行间加了一个“可”字,叫人进来,吩咐道:“即刻六百里加急发往松潘岳钟麒大营!”
  处置完这件事,雍正觉得浑身松快,真想舒舒服服打个呵欠,双臂已经伸展,猛想方苞在跟前,又缩了回来,因见方苞沉吟着若有所思:“方先生,要真乏了,先回畅春园,明儿接着再议事,你这把年龄,跟着朕打熬,也实难为了你。”
  “主上尚且如此勤政,臣焉敢言累?”方苞怔怔地望着远处,又像对雍正,又像自言自语,“青海之战,已经用了七百万两银子,全胜回师,没有五百万下不来,合下来一千二百万两。清理亏空虽说追回来些,但山东、河南赈灾用去不少,青、甘、陕三省兵燹过后,也要用银子复苏民生,单指要亏空填用,那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臣既为万岁研究制度,这些事怎么能不想?”
  雍正呆了一阵子,说道:“青海战胜,朕自觉已经过‘关’。余下的事可以慢慢商议。嗯……明年五月,叫年羹尧进京,献俘阅兵,咱们晏武修文,召集群臣一起商计。你有什么想法?细列成条目,朕和廷玉、马齐,隆科多他们参酌,就这样——传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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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二十七回 养心殿议封年羹尧 王爷府允禵遭贬斥
 
  西宁大捷后一个月,年羹尧与岳钟麒联名奏折又到。年羹尧遵旨坐镇西宁,由奋威将军岳钟麒率军五千西进,追剿罗布藏丹增残部。此际青海冰天雪地,断了粮草没了帐篷失去了建制的罗布藏丹增军队,其实已成乌合之众,东一股西一股,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却又逃不出年羹尧早已布好的天罗地网。岳钟麒的兵在四川养精蓄锐,眼见年羹尧抢了头功,人人憋着一口气,要在雍正跟前争脸,五千人马个个都是十里挑一的精壮汉子,粮草供应又充足,真个横刀纵马,千里奔袭,如入无人之境。仅十五天光景,便生擒了罗布藏丹增的“四大天王”吹喇克诺木齐、阿拉布坦鄂木布、藏巴扎木和达喇木佐,连罗布藏丹增的母亲和妹妹也未能幸免。至雍正二年二月二十二日,罗布藏丹增率十三骑化装女子突围西逃喀尔喀蒙古,一场牵动雍正新朝的西疆大战至此告终。
  “朕总算不负圣祖在天之灵!”
  接到战报,雍正立刻在上书房召见了允禩、允祥、张廷玉、马齐和隆科多。他一边踱步,一边喟然叹道:“老爷子若在,不定怎么欢喜呢!”其时已是三月初三,玉皇大帝圣诞之日。雍正刚刚在钦安殿拈过香,还是一身朝服,石青江绸夹金龙褂外套着石青江绸小毛羊皮褂。虽说眉头紧皱,仍掩饰不住嘴角带着的一丝微笑。
  大约因为兴奋,房子里也太热,他摘掉了青毡缎台冠,抚着剃得趣青的脑门子,脚步踱得橐橐有声,徐徐说道:“捷报你们都读过的了,议议青海的善后事宜,有什么见识,随便说,不要拘礼,还由张衡臣归总儿拟出几条来!”
  “皇上算为圣祖爷出了一口气。”允禩是首席辅政亲王,自然要先发言,见雍正看自己,在瓷墩上略一欠身,从容说道:“当年传尔丹兵败,噩耗传来,先帝也是在这里召见我们,他老人家龙颜惨淡,一直向西盯着,像是要把这宫、这墙、这云山万里都看穿似的!至今臣弟想起来,还忘不掉那惨景!”
  说着便拭泪。雍正点头叹息道:“老八说的是。除了允祥和隆科多,我们都在场的。”允禩一边专注地听,一边点头,待雍正说完,方徐徐道:“所以臣以为头一件,叫翰林院好生做一篇文章,祭告先帝。”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众人无不点头称是。允禩神采奕奕,身子一仰又道:“这一仗打得快,胜得利落,年羹尧以下二十万将士实在有功社稷,也够劳苦的了。臣想,应该派一位上书房大臣或亲王贝勒,立即前去劳军。宣传皇上奖功恩旨。究竟年羹尧应叙何等功位,还请万岁圣裁!”雍正托着下巴,沉思良久,问马齐道:“熙朝元老中你管礼部时间最长,八弟过去管过理藩院,我们都不大熟悉典章。据你看,年羹尧该怎么赏功?”
  “国家以爵赏功。”马齐轻咳一声道,“年羹尧这一仗,似可与施琅海战争讨郑氏相埒,臣以为应晋封一等伯爵。”隆科多拈须沉吟,说道:“爵以赏功,职以任能,这是千古不变之理。以奴才看来,年某不但有功,其实军政民政都来得,也算得上头等能员。说句心里话,赵申乔我们都老了,廷玉一个人事务上也忙不过来,就调年羹尧进上书房参赞机枢,也是该当的。”
  他已经几次提出退出上书房,雍正深知他心意,一笑说道:“老有所用嘛,你不要一味想自己的事。如今年羹尧营务都还忙不过来,且不议他职份的事,方才马齐说晋一等伯爵,仿施琅的例,朕觉得低了些。就是老八方才的话,年羹尧是替圣祖报了仇,出了气,慰了圣祖在天之灵,从这个份上讲,给个异姓王位也不为过分!”
  “异姓王!”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一齐抬头愕然望着雍正。马齐一醒神立即起身,正要说话,雍正一摆手笑道:“马秀水,你坐下,听朕说完——但‘非刘不得为王’,自古异姓王多无下场,对年羹尧未必是好事。再说,开了这个先例,后世子孙也不好办。所以朕想,给他晋公爵,一等公——如何?”
  几个王公大臣不安地对望一眼,先年康熙在世,几个专阃将军,名将如图海、周培公、赵良栋、飞杨古、施琅,开疆拓域,战功比年羹尧都大,顶高的也只封了侯爵。若论年羹尧,其实只是平了青海一省之乱,灭敌不过十万,晋封一等公,人人都觉得有点过分。但雍正既已把话说绝,毫无转圜余地,也只好如此。良久,马齐干咳一声道:“那么岳钟麒呢?臣以为可进二等公。”他这一说,众人也只好随声附和。
  雍正转脸看看张廷玉,说道:“衡臣的意思呢?”
  “臣无异议。”张廷玉泰然自若地摆了一下袍角,沉吟道:“臣想的是另一件事,劳军,要用银子,一人均按二十两计,年岳二部加上围青海的军队,约需五百万两;京师直隶,山东河南四川各地从军将士家属,每户五两,还有输粮运草的民伕,各地督责粮饷的府道,也不能不赏,总计下来,没有八百万银子不行。”说到这里,他打了一个顿,皱眉又道:“青海一省糜乱数年,又经此一劫,复苏民生,安署官吏,没有三百万银子也是不够用的。春荒将到,京城短着一百万石粮,苏北、河南、甘肃赈灾用银,我一时还算不清该需多少银子……这么大的数目,要把北京、昌平、顺义几个银库都腾空了,万一再有别的用银子处,这个饥荒就不好打了。”
  雍正一腔高兴,被他说得心里一沉,无声抽了一口凉气,问允祥道:“户部存银实数到底多少?”“三千七百万。”允祥脸上也升起了一团乌云,略带阴郁地一笑,“劳军还是满够用的。”接着便不言声。允禩心里盘算着,笑道:“衡臣真能扫兴,前方打这么大胜仗,化几个钱无论如何不过分。索性我说了吧,年羹尧率军凯旋,沿途供帐,举国共庆,薄海同欢的事,没有化销也不成。小家子有喜庆事,都还要破费几个,何况我们煌煌天朝?依我看,就动用个一千三百万,不为过分。”他想把气氛调得火热一点,但在座的都是“个中人”,康熙皇帝在位六十一年,满打满算,才积下了五千万银子,因官员借贷,他临终时,各地银库加在一起,总共不过七百多万两,这一年清理亏空,朝野上下又抄又抓,逼得多少官员走投无路,好容易才还原到三千多万,一下子拿出这么多,也真叫这些相臣肉疼。隆科多觉得自己沉默得太久,因一躬身说道:“每个兵士二十两嫌多了些,我看有十两就够了。”马齐、允禩、允祥也各执一词,纷纷议论。
  “礼部那边我关照一下,能省着就省一点.”马齐道。允禩道:“在京各王公贝勒贝子可以捐些银子。”允祥立即顶了回去,“本来催还国债,一个个已经叫苦连天,再叫捐银子,会弄出事的。”
  雍正仰着脸想了半晌,突然一笑,说道:“一场大高兴事,没想到议出这么多难题。这样吧,内务府里还有一些存银,拨出二百万,朕自己宁可勒啃些儿,不叫下头受屈。每个兵二十两,看去是不少,但那是‘均数’。从将军到千把总、十人长、伍长,扣到兵那里,顶多落个五六两,还敢再少么?”
  “万岁说的是。”允禩笑道,“就是慰劳军士家属,抚恤阵亡将士,也有个层层克扣的道道儿。我说一千二三百万,已经紧打紧的了,再分斤掰两的,不但难、也不成体统,朝廷脸面要紧。”雍正思量半晌,说道:“这件事且就定了,个儿不议财政。说说看,谁去西宁劳军?”允禩见众人一时说不出人选,遂一躬身道:“依着臣看,总得去一位王爷才好,无论十三弟、十四弟,要不然臣弟去?我从没有从过军务,也真想看看军营是个什么样,沙场是什么样儿呢!”
  雍正颊上青筋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笑道:“你们谁也不能去,各有各的差使都还忙不过来呢!允禵更不成,母后病重,他在病榻前与朕咆哮争吵,母后亡故,他难辞其咎!这事朕已告知张廷玉,下旨削去他的王爵,所以今儿会议没叫他。
  待会儿下朝,老八去见见他,叫他消消火性,去遵化好生读书守灵,不奉诏,朕就圈禁他!“几句话冷冰冰硬梆梆顶回来,允禩顿时涨得满脸通红,哆嗦着嘴唇想说什么,许久才叹道:”臣……遵旨。“
  “至于大军全部移防关内,朕看也不必。”雍正徐徐说道,“阿拉布坦收容罗布藏丹增,志在不测,还要防着西边。劳军的事去个阿哥……嗯,就是弘历吧,再带上图里琛,加一个刘墨林,去宣旨,命年羹尧率三千军士,带上战俘五月到京,在午门行献俘礼。该省的钱一个子儿也要省,该花的钱一个子儿也不要省。这件事由允祥统筹,张廷玉抓总儿处理政务。
  老八,旗务整顿是你的差使,朕竟不知你每日干些什么!看着咱们这些旗人吧,栽石榴树、养狗生孩子、领钱粮、下馆子、吃茶、玩鸟笼子全挂子的本事,叫真个儿的去办差,不是糊涂蛋就是面糊塌——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么着不事生业一味玩物丧志,关乎大清气数!所以你别的事不用管,管好旗务,约束好这些兄弟,还有宗室子弟,你就功劳不小!“
  雍正长篇大论,由军务一下子又扯到旗务,众人心里都是一震。黜落允禟、允峨,接着就剥允禵的王爵,今儿索性直斥允禩“整顿旗务”不力!张廷玉看着允禩一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心中不禁一叹:“轮到老八了!”允禩早已站起身来恭听他的教训,心里恨、悔、怒、悲、苦五味俱全,看着摆着方步悠然踱步转来转去的雍正,真想一个窝心脚踢过去!但他不能,也不敢,强咽了一口唾沫,勉强赔笑道:“万岁教训的是。其实自圣祖爷三次亲征准葛尔,满军旗人已见不得真阵仗,已经不如汉军绿营能打仗了。这件事臣弟不知思量多少回,办宗学叫他们读书,能办的差使尽着安排,只没有那么多的缺,有些事也真难办,总不成都赶了他们下乡种地?”
  “为什么不能?”雍正铁青着脸立即顶了回来,“汉人能种田,旗人就不成?
  你倒给朕提了醒儿,怀柔、密云、顺义、大兴这些京畿地方有的是荒地。你叫宗人府内务府筹划,没差使的旗人,每人开五亩荒,不比在北京坐茶馆子吹牛皮强?对,就这么办!“大约觉得自己说话口气太硬,雍正吁了一口气,放缓了语调,竟上前拍了拍允禩肩头,叹道:”别怪朕发脾气,朕是心里发急!八旗子弟当年纵横中原,以一敌百,如今这样子,朕痛心疾首,这不图省几个钱,图的是叫咱们的子弟不要毁了、烂掉,不要堕落了!你素来众望所归,这差使谅别人也办不来,朕瞧着你呢!“
  允祥和允禩是几十年的宿敌,但“八爷党”里真正明火执杖欺侮作践自己的是大阿哥允禔和九阿哥允禟,十阿哥是个爆仗,明着来,九阿哥是摇羽毛扇的,真正坐纛儿的这个“八哥”其实和自己没什么过不去的私怨,倒常约束允禟允峨不要过分。雍正对这群人一个一个排头整去,毫不容情,他原解气,但见允禩容颜惨憺,束手待毙的样子,想想毕竟是同父手足,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允祥思量着,轻咳一声道:“万岁,整顿旗务的事,八哥在下头我们议过几次,如今宗学已经兴办,也安排了不少人到皇庄办差,其实这里头的烦难,一点不亚于吏治。主子别着急,文火慢慢炖,火到猪头烂。就遵您这旨意,我们再议个条陈出来可成?”雍正掏出怀表看看,说道:“好嘛,今儿就议到这里。朕要进去看看十七姐,她也在病着。你们有急务,下午朕在养心殿和方先生说话,允祥你也来。后日朕离京,去河南看黄河汛防。今明两日把该请示的事列出来,由朕斟酌了再办——跪安吧!”
  “扎!”几个大臣一齐起身跪下叩了头,待雍正离开后方各自散去。
  允禩憋了一肚子无名火,默默退出东华门,已出老齐化门,猛地想起自己还奉着“劝老十四”的旨意,因在轿中用脚一顿大声道:“北玉皇庙,十四爷府!”
  “噢,是了——!”
  轿夫们齐应一声,慢慢磨转向北。随着柞木轿杠咯吱咯吱单调而有节奏的闪动,允禩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此地已是北京城外,到允禵府并不需要再进城,只消沿护城河边官道向北,由东角门向西两箭之地就是了。其时正是仲春三月,隔轿窗看去,西边是灰暗高大的北京城墙,阴森森死气沉沉,暗红和鲜绿的苔藓布满这座几百年历尽沧桑的老城砖上,斑驳陆离,给人一种诡异神秘的压抑感,锯齿一样的堞雉上荒草和春草并生,逶迤向远处绵延,好像在告诉人们些什么,只城下碧波荡漾的春水,青翠欲滴的岸柳,稍许带来几分活气。
  但向东看,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广袤无垠的原野,深绿的麦田一直接到天际。阡陌间踏青的人们扶老携幼,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挎着篮子剜野菜的村姑手握小铁铲在垅间低头寻觅着,女伴们不时发出叽叽咯咯无忧无虑的笑声。总角童子们则多是放风筝,有呵着粗气起线的,有飞奔着拖着不情愿起飞的风筝没头没脑地只是跑的,还有被父母逗着,坐着垅头看天上的风筝的,也有不少稚童吮着指头向这边张望的……一派人间熙和欢乐景味。允禩极目望着远处喷火蒸霞般一片桃林,深深吁了一口气,想说什么,翕动了一下嘴唇,又放下了轿窗窗帘,手抚着前额只是沉思。不知过了多久,大轿停止了闪动,稳稳落在地下,何柱儿在外小心翼翼禀道:“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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