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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茜的百年驿站

_3 陈文茜(当代)
  如今川端康成口中“我在美丽的日本”,已然破碎。日本只成了一颗卑微的弹珠,在地壳的撕裂中,瞬间,碎了。
  二○一一年三月十四日松岛三景之一,松岛之树。(CFP提供)
  松岛之美,如今只能以无语的方式呈现。(CFP提供)
  
给恐惧辐射的人
   二○一一年过年后,一位朋友骤然过世。我改写了加拿大诗人Leonard Cohen的诗Mission,送别她:我已经在工作的时候工作,我已经在睡觉的时候睡觉,我已经在合眼的时候合眼。
  现在我可以离开了,离开匮乏,离开充实,也离开我爱的渴望。
  既然我的任务已结束,但愿我留下的一切能被怀念,也被宽恕。
  我曾追逐我的身体,它也追逐我。
  我的渴望是一艘帆船,带领我走向人生到不了的地方。
  我们今天所拥有的一切,有一天注定会消失。这是我们打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已定下的宿命;也是所有人类共同难逃的命运。但多数人,终生不想认清这一点。
  辐射很可怕吗?我的母亲是一位易惊恐的美丽老人;她很快就将年满七十九岁,但她既美又年轻,谁也看不出她的真正年岁。她七十五岁以后平均一周得到大医院看病一次,只有真的“生病”时,才不上医院。我的母亲近日看着媒体报道核灾污染海水,开始想囤积水。她自小受日本教育,人生本来充满日本情结;我们小时候什么本地童谣都不会唱,只会唱《红蜻蜓》与《刺客》或《石头滚下来》等日语童谣。福岛核灾后,她心目中永远崇高的日本太阳旗转成了“恐怖火球”的代名词。她担忧近日肠胃不好,是否是因为多食了来自日本的深海鱼;上周她开始钟情于台湾本地农渔产。但好日子过不了七天,这一周斗大报纸标题写着“日本核灾辐射,周三可能抵台”;尽管副标题标明对人体健康无虞,但大小字体差距岂止十倍。惊恐本会使人变愚昧,于是这一周我的母亲紧张得不知吃什么好。
  我本来早就练就一套对付我那卡通般美丽母亲的方法。我先告诉她,辐射依据美国核管会监测已绕了半个地球,从北极转回太平洋,并随风飘至韩国、台湾。我建议她搬去南极和企鹅住一起,企鹅吃什么,她就吃什么,那里最安全;另一个选择则是散尽家财,想办法移居火星。人类一直相信那里有水,有别的生物;说不定她在那儿既可长命千岁,又可找到符合她标准的儿女;走路永远走一直线,腰肩不驼背,书桌上铅笔盒与课本保持整齐九十度线。我告诉她这是美国宇航局(NASA)的秘密,若地球毁灭了或黄石公园超级火山爆发,美国白人必要时想自己先逃到那里。我的妈妈听完我的疯言疯语,啪地一声挂了我的电话。临挂前不忘补一句“妈式风格”:“少讲电话,手机有电磁波,你会得脑瘤。”
  四月四日儿童节那一天,俄国科学团队(Orbital Technologies Corp)却无情拆穿了我自小的火星梦想。他们判定火星所以呈现梦幻红色,不是为了邀请“人类”等朋友造访,而是一亿八千年前火星发生了一场自然核爆,毁灭一切“居住”其上的生命,并从此让火星变成枯干沙地。核爆之后,这一亿八千万年火星大气层中始终充斥放射性物质;我们从太空传回的火星图片,所以绽放着永如法国名牌爱马仕的美丽橘红,其实是火星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辐射物质(又是辐射!),包括铀、钍与放射性元素钾。这些听起来极为恐怖的放射性物质,给了火星一件漂亮美丽的时尚衣裳。
  俄罗斯的资深科学家布兰登伯格叙述火星核爆的起因,它是自然发生的,不是谁和谁开战。就如宇宙大爆炸,当时的核爆威力等同一兆吨级的氢弹。核爆由一个特定热点在某一个自然因素下爆出,最终导致碎岩遍布整个火星星球。布兰登伯格根据放射性的活跃性密度推估,核爆震中就在火星阿基达利亚海的北部。
  报告最终回到了我们热爱又糟蹋的地球。我们如今从太空回望看起来眩然欲泣的蓝色地球,数十亿年前也曾发生相同的核子爆炸;而且“未来”可能再发生。只是什么是未来,可恶的俄罗斯科学家没给答案。换言之,今日我们恐惧的福岛核灾,只是大自然海啸对人类小小的摧毁;人类未来还有更大的核灾,那将是天然的核爆!核爆发生那一天,才是人类真正永久的末日。
  我喜欢阅读这一类的天文知识,它使我对现下拥有的一切万分珍惜。“人生本如蜉蝣”,在转瞬即逝的宇宙中,人是非常小的一部分。观看记录珍妮 · 古道尔的影片《珍爱旅程》,珍妮 · 古道尔说:我们目前所得到的,不是先祖赐予的,而是我们向下一代借来的。我们,这些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类,不须过着山顶洞人的生活,没有真正摧毁人类的天灾地变。灾难只是在某些角落,某些时刻发生。但正如同我与上一代迥然不同的命运;外省人老一代人生没有真正的故乡,故乡不断地移动,家庭不断地被迫拆散;本省老一代没有真正的祖国,本来牙牙习语的日文,瞬间成了敌人的语言;他们的人生被狠狠地切割成了两半。而我的下一代呢?我不敢想象,如果“全球变暖”不是歪理,我们的孩子们活到我的年纪,他们安定的“家”,在哪里?是否真如“全球变暖”派科学家的预言,大洪水时期,“家”能安全地住上一年,就叫幸福了。
  宇宙从来不是静态的。一九二○年伟大的天文科学家哈勃在帕萨迪娜威尔逊山上使用一百英寸望远镜,发现所有的星系都正在远离地球;而且愈遥远的星系,远离的速度愈快;他称之“加速度”式的抛弃。
  这听起来不像天文学,像一首地球的诗。所有的一切终将远离,人生正如宇宙的形成,起始于一个非常小的点,在动态的人生过程中,人生不断膨胀,膨胀到忘了自己的存在不过只是宇宙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小点;然后有一天,生命消逝了。它本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宿命,但对当事人却是不可思议的惊恐与错愕;于是极少的人晚年在平静中安然离去。
  电视仍在无时无刻报道辐射可能随时随地飘浮台湾上空。我算了一下它的剂量,不到我年年照胸部X光的十万分之一;不到我过去为诊断乳癌连续五年照射正子摄影PET(7毫西弗)的二万分之一;不到有一回我因血管太小、显影剂打不进身体而取消检测的六十四切心脏断层扫描辐射剂量(16毫西弗)的万分之一。如果把我过去十年健康检查的辐射量加总,外加我每往返一趟台北至旧金山(0.18毫西弗)的剂量,我已是三分之一的福岛壮士了;堪称福岛电厂门口走了好几回。差别只是伟大的福岛壮士为了舍身救人,而我则是缘于贪生怕死。
  我的人生座右铭,一直是那个“麻瓜霍金”的话语,“人若能认识人类生命始于偶然,人类的理性才能真正建立。”人从诞生那一刻起,便以惊恐大哭开始;走的时候还要劳烦亲人大哭,实在没有必要。人生本来出自偶然,英雄的崛起也不过往往是时势的偶然,爱情更是一场漠然与偶然的交合。
  人生说起来长,但直到一个岁月回头看,许多事件仅是仓促的。一段一段拼凑一起,合成了人生。苦难当头时,当下不免觉得是折磨;回头看,也不过是一段短短的人生旅程。
  福岛核灾后二十四天,我望着窗前斜角式的雨飘袭,虚飘飘的,雨滴落草地、树梢上。室内写作的微光下,我思索着这看不见的辐射,为何如此令人惊恐?人类按照霍金的计算源起于二十万年前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而宇宙大爆炸则约发生于一百三十七亿年前,至于地球上的生物则是起源于一种碳组合加中子质子等演变发生的偶然生命。
  怕辐射吗?它本来是地球形成的一部分。怕自己老吗?和地球宇宙相比,我们每个人都很年轻。
  二○一一年四月四日东京,曾是世界上最耗电的城市。它的璀璨夜光,直至福岛核能危机后,才证明是福岛人以命赌来的。(Yuki Matsui / 东方IC提供)
  
我爱福岛
   福岛,Fukushima,它最新的名字叫遗弃。
  这场遗弃,不仅是核能电厂导致当地土壤辐射灾害的表面事件;日本政府虽于核电厂外依科学指标画了一个三十公里的安全警戒线,但三十公里外呢?那里仍然叫福岛,从当地出产的桃子、西红柿、蔬菜,甚至从福岛出走至东京的人,皆备受歧视。他们像感染梅毒病菌的人与物,当一个逃离福岛的孩子转学至东京上课时,他要告诉东京的同学们,“我来自福岛”,他的头得低低的,细声细语,最好小到同学们都听不着;小声“Fukushima”,然后赶紧坐下来。
  日本宫城大海啸之后四个月,世人已彻底遗忘福岛。如果与他们有关的事件还上得了新闻版面,多半是当地牛肉含铯超标,但有六头牛已流入市面,找不着去向。我在中天电视台《文茜世界周报》的同事高怡玲、汪彦超与陈鸿彬,于宫城海啸后两度(六月、七月)踏上东北灾区,并最终进入福岛。他们坚持这一趟旅程,我很忧心,叮咛“进福岛要小心”。瘦瘦小小的高怡玲,一名来自香港经常得奖的记者,她柔柔弱弱回答我,“好”;尾音留得长长的,态度却很坚决。高怡玲是上帝的女儿,虔诚的基督教信仰使她心中有坚诚的爱,也对苦难的人充满了热情。
  她们一行人抵达东京后,这个一向以耗电着名的城市,愈近晚,愈蒙上鬼魅的气氛。东京铁塔不再盛灯迎人;高温的夏天,以穿丝袜为礼貌象征的东京小姐,脱掉了丝袜。省电,排队,耐心,余震不再惊慌;苦难的地壳,正带着一度迷惘的东京年轻暴走族,离开弹珠玩具的世界;在日本历史的里程碑事件后,他们学习慢慢面对新人生。超市里能买一个御饭团,加一客热咖哩、一壶矿泉水,能搭电车,而不是如“三一一”那天得走数小时才回得了家,人生已够圆满。
  在曾经亚洲最繁华光亮的城市,我们的记者团队向专家打探福岛的安全状况:答案是那里的辐射值仍为东京的六倍,但还属于人体可接受范围。东京的医师警告我们的记者,辐射不会随着时间、随着水排出体外。高怡玲,这位上帝的女儿,听完医生的警语,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只去一个星期,就如此可怕;那住在那里已三个月、四个月??甚至得永久居住下去的人,怎么办?”
  于是,没有犹豫;她们踏上了前往福岛的旅途。离开东京,路经千叶县后,马路上开始出现一栋又一栋废弃之屋,街头上人烟愈来愈稀少;高怡玲等一行人知道,福岛到了。
  福岛为日本四十七个行政县中第三大县,面积为一万三千七百八十二平方公里,二○○八年之前人口数仅二百一十一万九千多人;辖下六十一个市町村。福岛离东京车程仅一个半小时,四十年前当地皆为务农或捕鱼,福岛的桃子、米、西洋梨、安康鱼,甚至会津的马肉,以及年轻人喜爱的喜多方拉面及白河拉面,都产自福岛。
  它的地理位置像魔咒,离东京近,又不会太近;土地大,人口密度却低。两大条件使日本东京电力公司看上了福岛,这个纯朴的县份,四十年前美丽纯朴如村姑般的福岛,建造了日本第一座核电厂。务农捕鱼的居民穷惯了,听说有核电厂进驻,只想到农暇及不捕鱼时可打点零工,欢欣地迎接“核能厂”,一个古怪又崭新的邻居来临。
  于是福岛一片青葱美丽的稻田旁,竖起怪异的庞大水泥建筑,在纯净悠闲的天际线下,十分突兀。事故灾变过后,我们访问当地一位老太太,她没有我们预期的那般惯性地激动与哭嚎责问,只淡淡地说:“我们过去四十年来也受到人家很多照顾,发生如此不幸的事件,谁也不希望。”如今所谓“福岛五十壮士”中,许多志愿者仍是当地打零工的居民;善良的福岛人,至今仍以生命扞卫着日本的国土,免于福岛受到更大的灾害。
  福岛本来就穷,现在更穷。我们的记者团队找了几天,终于寻访到一家仍运作中的“蔬果合作社”。当地八个妈妈,有老有少,坚持继续耕作;吃福岛的菜,种每年夏季最甜美的桃子,还有无以伦比的西红柿。中天“世界周报”的记者们和他们相处采访了一整天,早上到田里看着他们收割今年“三一一”地震后种植的第一批菜;可以送货了。尽职的男主人把莴苣与圆白菜一个个摆得很整齐,根部与上头叶片绝不颠倒,他费心地把第一批收割的蔬菜整齐且恭敬地放上货车,手掌合十祈祷后,上了路。没有一丝马虎,也没有一丝侥幸之心。这批货要卖到东京前,得先送检验所测辐射值;福岛的男人们没想靠哭泣与善心,逼日本人和他们休戚与共。一切守秩序,照规矩来,若全超标,就当成过去几个月来陪自己人生的纪念吧,然后依法把它们一一丢弃。
  中午时分,当地人煮起了香喷喷的蔬菜咖哩,并诚恳殷切地请中天记者共享。高怡玲在写给我的稿子上,如此注明:“如果这里头真含有辐射,我决定把它当成这段旅程留在我们体内的记忆吧。”于是,来自台湾的记者毫不犹豫地与福岛妈妈们共享“美好的午餐”,席间问起居住福岛核电厂三十公里警戒线上的居民们,“打算离开吗?”福岛妈妈以清甜的口吻,细声地答:“不,我们将留在这里,直至世界末日那天到来。”
  在福岛和当地灾民共同生活了一星期,我们的记者团队某一个早上走入幼儿园里,孩子们仍是天真无邪,个个稚嫩可爱。问他们知道“三一一”日本发生什么灾难吗?他们大声说“海啸”、“核电厂爆炸”,那辐射是什么意思呢?脸胖嘟嘟的四岁小男孩抢着答“会死掉”,另一个女孩说,“头发会掉光”,然后顽皮地倒在地上。欢乐尚未完全离开他们的童年,不过家中的窗户已四个月未打开,冷气孔以贴条密封,好像想封死什么会毒害人类的细菌病毒。辐射闻不到,也看不见,但它无所不在;而过去挤满幼童的户外幼儿园游乐区,已成无人的废墟禁地。
  空气,呼吸一口都是奢侈;再吸一口,就多向死亡迈向一步。他们的父母不是不知道害怕,这里是全日本老龄化最严重的县份之一,多数家庭五代同堂。带走了孩子,逃离福岛,谁来照料年迈的父母?日子又以什么谋生呢?
  人生本来不是说逃,就逃得了。
  茶道、和服、灯节、拉面、温泉、相马神旗争夺战……自日本战国时期,福岛从来不曾奢望来自关西或江户年代的繁荣,可以亲临福岛。千年来,守着土地,每年九月二十二日至二十四日会津秋祭,男女武士们演出一段江户时代的华贵生活,三天,就够了。十月,二本松神社点燃起三千多个红灯笼,夜空一片通红,在一个无须核能点亮的时分,年轻人吹起古老的号子与打响嘹亮的鼓声,为福岛祈福。十二月,已有九百年历史的彩旗节登场,居民们持三百多面色彩缤纷的旗子,于白雪飘飞的山间前行,向天神祈求下一个年度的平安。
  繁华,向来与福岛擦身而过;灾难,却以毫不犹豫的方式,直临福岛。没有往后退的路,也没有往前进的路。福岛向来孤寂,百年来居民认命地只依靠不同节庆仪式,给自己偶尔装扮点欢乐颜色。
  而从来寂静的福岛,现下更安静了。中天记者高怡玲等一行人,在福岛一周,不但没看到三月时国际争相采访的新闻记者;事实上一个都没有,他们已在挪威奥斯陆或其他地点,争逐报道下一场灾难。福岛,已被世人遗忘。
  快八月份了,离九月的会津秋祭,十月的二本松灯笼节,只剩不到两个月份。武士今年还登场吗?点灯仍如往年明亮吗?
  怀念福岛。祝福那些死守土地的妈妈、农夫,尤其求主垂怜他们的孩子们,平平安安长大。
  二○一一年七月二十六日福岛,破碎的土地,不能遗忘的家园。它是生之地,也是死亡之处。(CFP提供)
  
地震与我们同在
   它可能只是想在大地下跳一场舞,却让居住其上的人、倚立其上的千年松木、百年樱树自此消失了生命,没入大海。海啸像弗拉明戈舞者的舞裙,舞裙摆动着浪水带着惊人的海潮,在最短的时间内,吞噬日本0.7个东京大的陆地。根据日本国土部统计,日本东北向南四百四十三平方公里的领土没入海底,消失不见。足足比中日多年争执的钓鱼岛,大上68.25倍。
  这若是来自外族的侵略或占领,肯定要打一场仗。但发动战争的是大地,它可能姿意地以为自己仅仅是跳了一支不知曲目的舞;伟大的人类只能选择含泪承受,没有人敢大声地谴责大地:凭什么?
  海啸之后二十八天,四月八日日本午夜凌晨一时三十分,居住关东的人们带着一整天的疲惫与慢慢修复的惊恐,进入睡眠。最大的一次余震里氏7.1级又出现了,各地房屋又是一阵惊人的摇晃;女川核电厂三部电源二组停止供电;震源甚至影响远在美国股市的加州晶电设备类股,收盘大跌5%。
  地震其实比战争更残酷,它不会心软,更无法谈判停火。引发地震的理由地质学家们只能事后概略地说明,并推估南亚大海啸六年后余震不断,且多次规模超过7级;宫城大海啸海底断层的破碎,只比南亚大海啸震级少了0.1;重大且持续的灾害在日本关东将陆续出现;关东之痛,痛上十年已成定局。
  人胜不了大地。地壳的力量每天都在汇聚,我们看不到它来,也听不到它移动的脚步。只知历史上,它曾穿越河谷,穿越大洋,穿越疆域。它是世界上最大规模的屠杀者,暗藏于地壳之下,每一个古老文明都曾向它臣服。人居住土地之上,若能平平安安,说来只是向它偷时间。土地不是我们的,我们都有一纸人类自己发明的土地权状,不管以何种文字记载,大地随时可以撕毁它。
  为什么地震会发生?引用我开头的话句,它为什么不能维持平日平静的模样,非得任性地跳一支舞,摧毁这么多人的幸福?科学家们没有太多答案。我们只知道地震发生于板块的边缘,地球内部的板块本来分分秒秒都在移动;只是它动得太慢,以致我们误以为它是静止的。至于板块断层的位置在哪里?往往悲剧后发生,人们才惊觉其存在。例如“九二一”大地震前,台湾没有地质学家预测中部存在车笼埔活动断层;新西兰二○一一年二月二十二日大地震前,一百六十年建城史,没有地质学家意识坎特伯雷冲积平原下埋藏一条断层,基督城就盖在断层带上。
  古老的文明国度,反而因居住时间长,意识当地曾发生大地震。根据大英百科全书自公元三六五年起的纪录,希腊美丽的克里特岛曾发生一次死亡五万人的地震;叙利亚更是地震大国,分别于公元五二六、八四四、八四七、一○四二、一一三八、一二○一年密集地发生六次历史性大地震,震中多在大马士革。伊朗及伊拉克(波斯古国)也是横贯亚洲地震带上的古老地震常客,公元八四七、八五六、八九三、一七二七、一七八○年分别发生五次历史大地震。日本历史很短,可是从它进入世界史后,就是地震之国。一七○三、一七三○、一八三六、一九二三、一九九五年,震中从伊豆、北海道、日本本州岛北部,及最着名的东京大地震与阪神大地震。伊豆大地震时日本死了二十万人,这在一七○三年是非常高的数字,北海道地震也死了十三万七千人,东京大地震已是二十世纪后,开始有可检测的仪器,当时的地震为里氏8.3级,死了十四万人。历史上最惊人的两大地震分别发生于一五五六年中国陕西,估计八十三万人死亡,城镇全毁。当时已是十六世纪明朝嘉靖年间,中国首都已移往北京不在西安;因此中国历史并未特别记载这场地震对中国的影响。另一个死亡人数惊人的大地震则发生于一二○一年,叙利亚及上埃及;十三世纪埃及文明已然殒落,那一次大地震依古史记载共死了一百万人。从二十世纪以来,我们可统计的里氏8级以上的大地震,共十五起。等于平均每十年,来个1.5次天崩地裂。
  而依据美国地质探勘局最新统计,二○一○年过去一年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发生最多大地震的一年。二○一○年以海地大地震开篇,接着二月二十七日智利大地震。若干科学家推定全球变暖、冰川融化加深海底断层的岩层压力,导致地震比过往频繁。我只能阅读,无法判断其正确或错误。
  宫城大海啸后,美国西部立即进行一场里氏8级的地震演习。平时我们得对平和的大地多一点敬意;地震时,我们需要正确的知识,教我们如何逃难。台湾政府应将“九二一”定为每一年地震演习日,地震早已是人类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只是我们老选择逃避,不愿面对地震与我们同在的真相。
  二○一一年四月八日我们所熟知的美景,往往都是地壳数千万年前变动的结果。(CFP提供)
  
黑暗之心
   十年前,不,离十年前还差四个月又整整十一天;他的胡子还是全黑的。十年来,他脸庞的胡子一年白过一年,无论他的身份是流亡者、是逃亡者、是基地组织首脑,还是圣战英雄;今日他只成了一具象征美国胜利的尸首。过去英语世界中,西方人以从不尊重伊斯兰教的方式称他“本 · 拉登”;伊斯兰教世界,他的真名为“奥萨马”。
  美国第一位被认定具伊斯兰教包容力的总统奥巴马,在历史性的这一天,五月一日,以非常美国式的语调,宣布“本 · 拉登被美国军方击毙,美国持有他的尸体”。
  许多人以为本 · 拉登(我不得不从恶如流,否则读者可能不知道我写的究竟是谁)原籍沙特阿拉伯,这只对了一半。他的父亲穆罕默德 · 阿瓦德 · 本 · 拉登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仍居于也门中部,有人说他是个工程师,有人则说他只是一个雄心万丈的农夫。一九三二年穆罕默德转居沙特阿拉伯,初期他只是个干粗活的也门搬运工,接着开设一家小型营造商,赢得信誉,攒下人生第一笔财富。
  改变本 · 拉登家族的是父亲致富后,与沙特王室的政商牵连。国库发不出薪水,穆罕默德借;清真寺整修,穆罕默德半承接半捐赠。沙特国王对本 · 拉登家族感念在心,这才给了穆罕默德沙特阿拉伯国籍,费萨尔国王并任命他出任公共工程部长。
  本 · 拉登家族的传奇始于七十年代,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与西方谈判,一口气将石油价格从一桶仅两美元涨至十四美元,但交换油价须以美元计价以确保美元世界货币地位。那一刻起,本 · 拉登之名才开始跃然沙漠,成了富可敌国的“本 · 拉登财团”。历史也在那个刹那间,同时发生了三件我们过了四十年才理解的大事。首先美元虽抛弃了对全球的黄金储备承诺,但从此仍屹立不摇,其次产油的财富与操控权部分回到阿拉伯人手里,石油年年上涨,一桶仅两美元的年代告终;最后那些油元造就阿拉伯石油业中一个翘楚者“本 · 拉登股份有限公司”;这家公司创办人五十七名儿子中有一位不起眼者,名为奥萨马,在二十一世纪后的第一年,策动“九一一”恐怖袭击事件,轰动世界,改变历史。
  一九七二年奥萨马的爸爸死了,此时“本 · 拉登集团”于沙特地位,等同奥迪(Audi)、保时捷(Porsche)在欧洲各国的角色。一九九六年法国总统希拉克拜访沙特的午宴场,家族第二号人物仍名列受邀宾客。
  回头掐指一算,离“九一一”恐怖袭击事件,竟只五年之遥。
  奥萨马人生一直与西方交恶吗?一点也不!一九七九年苏联入侵阿富汗,奥萨马离开他豪华的住宅,放弃富可敌国的家族业务,接受美国CIA秘密军事协助,投身穷山峻岭阿富汗山区打伊斯兰教圣战;那一年他才二十四岁。
  一九八五年奥萨马 · 本 · 拉登的名气已响彻西方世界,伊斯兰教徒眼中他更被视为“打不倒的勇士”。一九八六年五月美国《时代》杂志刊出《圣战勇士》一文,有一段如下描述,你不敢相信是同一人的本 · 拉登:“本 · 拉登真是个英雄!他永远跑在最前线……随时准备上阵……他不只出钱,整个人全然奉献……在阿富汗他与农夫们住一块儿,一起下厨,自己动手挖战壕。”
  如果奥萨马死在那场战役,他于伊斯兰教世界的盛名可能等同切 · 格瓦拉。可惜,他存活下来了,看到更残酷的国际现实;最终使他不仅与沙特王室彻底决裂,成了无国籍流亡者;并于二○○一年“九一一”恐怖袭击事件发生后,跃升全球名列第一的恐怖分子。
  改变奥萨马走上歧路与悲剧的是一九九一年海湾战争。美国出兵科威特,并从此八十万大军驻扎于沙特阿拉伯。我们一直以为伊斯兰教圣战初始即以恐怖屠杀基督徒为对象,那是我们无知地接受媒体的片面洗脑。现在西方人人皆曰可杀的“凯达基地组织”,早成立于一九八五年;基地组织在全球皆有据点,包括美国纽约布鲁克林区一家中国食品杂货店楼上公开的“基法难民中心”。在一九九○年之前,也就是冷战时代苏联尚未全面瓦解前,“基地组织”以对抗苏联入侵阿富汗为主要目标;它于美国CIA的政治光谱上,仍算一个“政治正确”的伙伴。
  奥萨马是一个复仇型的“理想主义者”,他恨苏联入侵阿富汗,也以同等理念痛恨沙特王室容忍八十万美军驻扎沙特圣地。一九九七年于CNN任职的新闻工作者彼得 · 伯根(Peter Bergen)与CNN中东首席特派员阿奈特,有一天接到了基地组织一通电话:“奥萨马同意与你们在阿富汗见面了。”彼得 · 伯根后来把过程写成一本书《圣战工厂》,“九一一”恐怖袭击事件发生后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他们从巴基斯坦首都出发,靠近这回美国特种部队击毙奥萨马之地。当时的巴基斯坦与今日美国关系没两样,民众痛恨美国,军情私下勾结美国。为了取得保护,CNN记者团本打算先前往当地美国大使馆,却发现不找还安全些。使馆区沿街墙头缠着锐利带刺的铁丝网,大使馆仿佛遭到敌人包围的监狱。于是一行人放弃,赌了,往北走,全按基地组织的安排。
  彼得 · 伯根如此形容这位富家子弟二十年来的藏身之地:阿富汗满是灰沙,到处矗立大英、俄罗斯交战死亡战士的坟场;但那超凡之美,使彼得 · 伯根一行人身上流着未曾经历的狂喜。在前往面访奥萨马之路,他忘记了恐惧。天光纯洁又透明,万物沐浴于古朴的光辉之中;他们走上的不是杀戮战场,而是沉思与安祥之路。
  躲藏于阿富汗山区的奥萨马住在一间粗陋的泥土小屋里,三月天,气温十分冷峻。小泥屋沿河搭建,室内没有电力,只靠煤油灯光摇曳。子夜前不久本 · 拉登带着几名保镖出现,着阿富汗头巾、白袍,拄着拐杖。彼得形容他像一名苦行僧,身旁人称他为“大人”。本 · 拉登坐下后开口接受专访,语调缓和,却言辞痛斥美国及沙特带给穆斯林的不公不义。整场访谈,本 · 拉登时而轻咳,时而端茶啜饮。他警告美国军队必须撤离阿拉伯圣土,“我们宣示圣战……不容许非穆斯林停留我们的国家。”那是本 · 拉登首度向西方媒体表达,美国百姓有可能在他的圣战中被杀害。他指责美国才是世上恐怖活动的首脑,一九九一年海湾战争中,美国置五十万名伊拉克孩童于死地,却放了哈桑共和军。他反问CNN记者,这些五十万儿童犯了什么错?
  访问结尾时,本 · 拉登抨击哈桑为懦夫,只想侵占科威特石油,不是真正的穆斯林领袖;并告知CNN记者,“若真主有意,你们未来会在媒体上目睹我的计划。”
  四年半之后,彼得与全球共同目睹惊动世界的本 ·拉登策划的“九一一”恐怖袭击事件;美国共死亡二千九百八十六人。同年十月七日,美国对阿富汗发动军事报复,推翻塔利班政权,并从此引发各地军阀交战,持续至今。
  “九一一”恐怖袭击事件,美国人无辜死了二千九百八十六人,令人难忘;但阿富汗战争,直至本 · 拉登死的这一天,当地平民竟死了五十万人以上,死亡人数高达“九一一”恐怖袭击事件的一百六十七倍。
  伊斯兰教世界最着名的良心学者萨义德生前批评本 · 拉登,不应以复仇方式对无辜平民实施报复。但阿富汗开战后,他引用十九世纪末小说家康拉德作品《黑暗之心》,隐喻“文明纽约”、“文明伦敦”与蛮荒之间的差异其实并不大;在极端主义的情绪下,文明早已崩解。
  二○一一年五月一日,美国以特种部队击毙了奥萨马 · 本 · 拉登;美国总统奥巴马在白宫发表谈话,称“正义得到了伸张”。我无法确定美国真的“胜利”了吗?伊斯兰与西方的复仇战争,是“黑暗之心”从此见到了“正义”?还是本 · 拉登从此更化为升上圣天的烈士,激化更多新的“黑暗之心”?
  时光只能流逝,人类本须自承自受;除了先知,没人能预知答案。我只能纪录过往数十年黑暗战役中,伊拉克五十万名儿童被活活饿死,“九一一”恐怖袭击事件中二千九百八十六名平民惊恐惨死,阿富汗战役中五十万无名穆斯林成为亡魂;他们如今,皆在风中哭泣。
  二○一一年五月二日本·拉登最终藏身之地。(CFP提供)
  
历史,在空中哭泣
   深秋,非洲炎热的沙漠大地尚未起风落叶,卡扎菲的人生已然落下帷幕。
  卡扎菲死了,十月二十日历经八个月疯狂屠杀的利比亚战役,一切在他满脸是血的画面中,停格。他死在满是垃圾与秽物的下水道中,手持金枪。是宇宙无言的安排吗?在臭气冲天的排水管,一世独裁者也曾是一世英雄的卡扎菲,口骂着反抗军士兵“鼠辈”,接着一手拿着突击步枪,一手拿着金手枪,疯狂地进行已无意义的最后战斗。他的腿先中弹,接着肩膀、脑袋一一中弹。路透社透过杀死他的士兵的手机,向全世界发布了满脸满身是血的卡扎菲的最后照片,表示一段历史终结了。
  狂人的口,死时终于紧闭,不再狂语;在最后的疯狂行动中,他宁愿选择让自己战死;他明知自己不能逃过这最后一劫,在多位儿子、孙子……相继死亡后,终于轮到他了。伊斯兰教的教义不允许自杀,卡扎菲不会投降,他的死亡方式等于选择间接自杀。
  至少,一个沙漠的孩子,一个被原本利比亚贵族认定是污秽的贝都因人后代,死在沙漠中,死在污秽之处,死在与他生时相同的地方。
  他的生与死,连结同一个点;不同的是人生其间变化的国际政局,以及他取得权力后,狂妄自恋缠身;从一名理想主义者变质为独裁暴君的过程。死对他而言,此时已是一种解脱。八个月又五天持续地逃亡、失守,他早已分不清敌人来自哪一个方向,他只能不断绝望又恐惧地咆哮……
  这一切早已让他疲倦异常。
  我不喜欢跟着里根喊卡扎菲“疯狗”,在我眼中,美国前总统小布什更像“疯狗”;只是黄种人的悲哀,向来没有自己黑眼睛看世界的观点,只能尾随美国人的世界观。
  卡扎菲年轻时曾自诩为诗人,今年二月十五日利比亚开始出现“阿拉伯之春”的暴动时,我曾特别提醒读者了解他与利比亚的历史。卡扎菲出生于一九四二年,贫困的苏尔特沙漠部落,或称贝都因人。在他诞生的年代之前,一九○○年起非洲成为英、法逐鹿的殖民地,意大利人看上了利比亚,开始侵略战争。卡扎菲的祖父与父亲均参与反抗军,祖父阵亡,叔叔沦为战俘。意大利当年对利比亚的侵略战争持续了二十一年之久;被俘虏的利比亚反抗军,活生生地从空中被意大利飞机狠狠抛下,尸体掉落地上,血肉模糊,头、脚四散。意大利军队为置反抗的沙漠民族于死地,除封锁沙漠外围使战士无从逃生外,并以水泥封死水井,屠杀牲口;整整二十一年战役,利比亚只存活一百万人,有一半利比亚人从地球上“蒸发了”。
  卡扎菲诞生后家乡“平静”不到十年,随即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战,成了英法美同盟联军对抗德意轴心国的主战场。着名的德军“沙漠之狐”隆美尔北非之战,格斗现场就在卡扎菲的家乡。“二战”结束后六年,一九五一年利比亚在联合国斡旋下由三大地区以同等名额组成国民大会,起草宪法,但没有民主,西方扶植伊德里斯皇室,利比亚从此号称独立。但当地人分为两种阶级,居住于狭窄地中海海岸线欧风别墅的买办贵族,他们的工作主要伺候英美法商人及石油公司;另一群人则是多数挣扎于酷热沙漠荒原的穷人。卡扎菲成长于苏尔特大沙漠中,买办与大石油公司每日来来去去,当地居民却永远生活于赤贫线下。
  一九六九年二十七岁的卡扎菲,以一场不流血的聪明政变推翻伊德里斯皇室。当时他拥有那个时代革命者的经典形象,面容俊朗、意气风发,他称自己是永远的上尉,他的经典名言之一是:“我什么都不怕……我无所畏惧。”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是阿拉伯人的英雄,他将被英美石油公司垄断的油井收归国有,英国工程师离开利比亚沙漠时,丢下一句鄙夷的话:“你们阿拉伯人,开探不出一滴石油!”两年后,他号召阿拉伯后裔的国外工程师,为利比亚钻油成功,喷出第一泉黑油时,卡扎菲将之涂满脸,高声说:“阿拉伯的子民,从此前进了。”
  事实上,他的决定改变了人类世界,在此之前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虽已形成,但钻油技术全在英美人手中,阿拉伯国家毫无谈判实力。卡扎菲钻油成功,使石油输出国家有机会平等地与西方谈判。一九七一年,美国同意石油价格由一桶仅二美元涨至十四美元,交换条件石油须以美元计价;这便是经济史上最着名的“第一次石油危机”,但对阿拉伯国家却是“第一次石油转机”。西方以廉价剥削垄断世界油矿的历史正式告一段落;而改写历史的关键人物是卡扎菲。
  可惜权力人物的故事永远不会停留于一个点上,时间会流动,人会随着权力腐化,朝代的不幸也往往因此更迭。卡扎菲从此已把自己视为“万王之王”。他已不记得孩提时的纯朴,那个每周仅有一天得走三个半小时才能回沙漠与家人团聚的小卡扎菲。于是年老的卡扎菲慢慢膨胀,膨胀至有一天国际政治的缝隙再也容不下这位狂人。
  卡扎菲一死,海外利比亚人有笑无泪,每个人都在欢庆他血腥恶臭的死亡,没有人记起一九七一年他对阿拉伯人的历史贡献。每个人叙述的都是他的铁腕统治,平民日益贫困。他死时脸上血迹斑斑,死后名声也是血迹斑斑。
  一代狂人、一代英雄、一代独裁者??死在旷野沙漠中,死在地下一条污水管中。死时连天空也不属于他。
  历史,也不禁在空中哭泣。
  二○一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年轻的上尉革命,卡扎菲从此改写西方垄断石油的历史。(AFP FILES / 东方IC提供)
  
我们的中东
   中东是我们的吗?读者没有人会同意,但换一个方法叙述,你可能会惊讶那个我们从不熟悉也不同情的阿拉伯世界,如何决定我们的未来。我们的经济及电力依赖的石油及其相关生活品,如塑料袋、尼龙衣等,台湾一项也无法生产;台湾主妇每天打开的垃圾袋,它的源头88.5%全来自中东。
  根据经济部能源局的资料,台湾每年从沙特阿拉伯进口1亿577万9千桶石油,占总石油进口的33.4%;科威特占22.4%,目前动乱中的阿曼占台湾进口石油的4.4%;我们的媒体常常跟进老美妖魔化的伊朗,每年也卖2294万2千桶石油至台湾,占台湾石油进口量的7.2%。如果阿曼愤怒的街头,最终走向利比亚的状态,不只我们的原油会少了4.4%;凡从波斯湾国家进口至亚洲的石油,包括日本、中国大陆及台湾海路运输都经过阿曼,这是一条亚洲进口石油最短的海路通道。若阿曼垮了,我们可能会发生石油危机。
  这两天我看台湾call in节目,都在谈女人胸部的“事业线”;我啼笑皆非,台湾的事业线不在任何女人如林志玲或瑶瑶的胸部,我们的事业线在中东,尤其是在阿曼与沙特阿拉伯。阿曼二○一○年第四季通膨仅3.5%,远低于埃及革命前的10%;但动乱的利比亚与突尼斯通膨也一样很低,只有3.5%。青年失业率,是此次半岛革命的核心议题,第一个发生茉莉花革命的突尼斯,它的经济曾是北非模范生。过去此地风光明媚,后倚着“浪漫”想象的撒哈拉沙漠,前濒临蓝色媚惑的地中海,它的建筑风格融合着地中海与清真两大美学,向为欧洲人最喜爱的度假胜地。但二○○八年金融海啸至二○一○年欧债危机后,这里的豪华旅馆突然门可罗雀。自二○○七年起,大批大学青年毕业后立即失业;突尼斯革命前青年失业率高达30.7%。于是从一个大学学历的水果贩与警察冲突、自焚、抢救十三天后不治死亡开始的街头暴动,野火燎原,改变了突尼斯,改变了阿拉伯,也改变了世界。
  阿曼的青年失业率,联合国里找不到资料,但它的邻国,也在暴动的巴林,青年失业率24%,也门49%;只有阿联酋少一些,16%,因此相对平静。上周原本在摩洛哥度假养病已三个月的沙特阿拉伯国王,眼看北非情势不妙赶紧回国坐镇。沙特国王阿卜杜拉年高八十六岁,虽然他备受子民爱戴,但深知此波革命浪潮汹猛,一回国即宣布发放失业津贴、就学与购房补助等高达350亿美元,等于台币近一兆的分配大礼,化解民怨。沙特年轻人失业率事实上高达25%,皇室的奢华也违背逊尼派教义;美国在一九九一年海湾战争后即派五十万大军镇守此地油田,因为它的产油量占全球12%;中东其他地区出事,沙特还有好几百万桶的闲置产能可随时补充,沙特若变成当年的科威特、或今日的利比亚,世界就完了。
  中东沙漠之地,在古代为控制中国与欧洲贸易的丝路。工业革命后,欧洲海权兴起,沙漠上的骑士成了欧洲霸权杀戮征服藉以争夺石油的首屈对象。除了两次世界大战之外,世界史过去一个世纪以来,所有发生在此的战争,没有一场战役,不是为了石油。
  黑色的石油,先致富了西方石油公司;后来OPEC在一九七○年展开产油国与西方谈判的实力,黑色的石油财富才开始回馈沙漠子民。但石油既是真主安拉的祝福,也是地狱的诅咒。它来自数百万年前地壳变动埋葬的生物,养殖今日贪婪的人类。在接近上帝或安拉的天空,我们以耗能无数的石油制造了宇宙未曾存在庞大的二氧化碳;在地球的表面,我们也为了石油杀红了眼。
  每一个人都知道石油有一天,终必离我们而去。可是那个可能仅四十年不远的事实,却被当成幻象,illusion;在人类群体中,疯狂,也就是所谓“unbalanced”(美国驻联合国大使评卡扎菲用语),岂止是卡扎菲而已。
  北非与中东的革命狂潮,以民主之名,以社交网站Facebook串联,但它不会有民主的结果。事实上全球主要领袖没有人期待民主在沙漠中实践,他们要的只是石油。对全球各国而言,给我石油,其余免谈!于是奥巴马盛赞军队镇压、杀人上百的巴林国王,因为他适时向在野多数的什叶派释出了善意,使巴林情势没有再恶化。
  萨义德曾以“遮蔽的伊斯兰”书写西方媒体眼中被扭曲的穆斯林世界;伊斯兰在地球上属于东方大地,但我们却误以为它比纽约还远。一百五十年来它忍受无尽的杀戮,提供石油,供养全球工业发展,每一个人家里的灯泡,主妇的垃圾袋,夜间的美景。沙漠上原本虔诚跪拜的背影,如今转为愤怒的身影;但没有人想知道沙漠的答案,每个人只想快点得到沙漠底下黑滚滚的石油。
  二○一一年三月四日中东,地理上离我们最近,心灵上却最远。(东方IC提供)
  
没有帝国的艺术家
   蔡国强现下有三个头衔。国际最知名的爆破艺术家,马英九女儿马唯中的老板,以及福建泉州人。待台期间,他想吃台菜,只为怀念福建泉州家乡的滋味。于是啖食台菜之余,我和他谈起了泉州往事。为何泉州在元代曾是全球最大商港?明代之后又全然殒落?这一段历史迷惘之事,我觉得比他的助理马唯中是否订婚,还费人疑猜,因此展开阅读。
  福建一直是个险恶之地,海岸狭窄,后傍大山。公元四世纪之前,中国史上的税收记录根本不曾提及这个穷地方。但到了八世纪初,朝代更迭,难民涌入,福建人口开始大幅增加,九世纪关于福建“南海贸易”的文件已多得不计其数。九世纪晚期,刺史王延彬擎划泉州为“有效运作独立商港”,很像如今我们俗称的“自由贸易港”。
  这个定位使得泉州在宋朝之后,其景象已是“外地商船络绎不绝、货物堆积如山”。泉州崛起有两个背景,中原难民逃至此地,多山阴恶,不容易被追杀;第二,泉州毫不避讳地让自己介于合法非法之间,专事经营管制品与违禁品。当地受贿官员总与商人们有个好默契,经手货物无论合法物品或违禁品,一律保密,不刻意登录。那时的违禁物也不是什么毒品,大概就是些不被认可的“香料与药材”。于是中国自公元一千年前起对外贸记录,全是福建人的天下。福建商人活跃海上一百年以上,范围包括爪哇、越南、婆罗洲,北至高丽,西甚至达阿拉伯。人们说十二世纪的福建泉州码头,“有若龙宫”。
  泉州的辉煌年代留下了很多外国人的足迹,其中“阿拉伯人”角色最为有趣。史书根据沈船资料判断,当时最远贸易可至东非与阿拉伯,输入大量香料。泉州城里有好几个外国人居住的社区遗址,他们自己推举社区领袖,在指定的市场交易,并且拥有清真寺。十四世纪宋亡明起,明成祖后渐实施海禁,这些阿拉伯人断了回家的路,只好在当地住下来,娶福建女子为妻。据说这批半阿拉伯半福建的后代,为了融入社会,全姓了“林”氏。祖先墓碑前侧刻“林”,背侧书阿拉伯文,后代至今仍维习葬礼不见第二个太阳的伊斯兰教礼俗。这批半阿拉伯的林氏子弟们,更有大批移民至台湾,特别是台南地区。
  福建一直是困苦之地,当地的人,不冒险不得以立业。他们集体跨海探险、造船、走私,甚至如今日温州人般集整村之资到马来西亚、朝鲜投资。一切只因安贫无法乐道,日子苦到人必须往外走。大浪涛之下,福建子弟只为家人图点小福;于是今日看来不坚固的破船,漂洋过海,在无际汪洋中日晒博命??西洋史学家称福建商人是“没有帝国的商人”。在没有帝国的支持下,讨生活;而我们台湾岛屿上的多数人,多半都是这群冒险家的后代。
  海上漂泊数百年后,福建又回到困苦的日子。这一回泉州又走出来一名弟子,其背影不再是迎风的帆船,而是举世闻名的爆破艺术家。我第一次发现蔡国强的名字,早于一九九二年。十六年前,他参加威尼斯双年展。那一年没有人看好来自中国泉州的艺术家,蔡国强以一比一的比例复制马可波罗的商船,轰动欧美艺术界。也是从一艘船开始,无形的洋流将这名泉州子弟推向国际艺术的大路,成了“没有帝国的艺术家”,这算不算巧合呢?
  二○○九年五月一日蔡国强于杭州的浙江美术馆举行的大型个展“春”之火药画作《为西湖观潮计划作的草图》局部。(CFP提供)
  
小背篓里的女孩
   小背篓,晃悠悠。小背篓里的女孩,宋祖英,晃啊晃,从躲在背篓里尿湿妈妈的背,十五岁晃出湘西苗族山区,十九岁晃至北京,二十五岁晃上中央电视台春晚,最终成为了中国第一民歌天后。今日的她,四十五岁,已于全球各大歌剧院,悉尼、肯尼迪音乐中心、维也纳受邀登台。二○一一年母亲节,小背篓的女孩,终于晃至了台北;母亲节那一晚,于台北小巨蛋进行第一场演唱会。
  如果从宋祖英出生的山村划一条直线至她登上国际歌剧院的悉尼,距离接近地球的半径。历史上和她同一山区的苗族人,五百年来多数未曾走出大山一步;五百年来未曾改变背篓赶集,换取生活所需的生产模式。
  而她不只华丽站上台北,更站上世界顶尖的舞台。宋祖英,三个字虽已于大陆家喻户晓;在台湾,由于她演唱的歌曲,多属苗族、湖北民歌,我们不曾将她与熟悉的国际巨星相提并论。没有人否认她的才艺,但由于我们的耳朵早已被西洋古典及现代流行音乐的腔词僵硬化,她的歌声总被台湾听众不公平地归类为另一个世界的美声。
  正如沈从文的小说《边城》;主角翠翠与相依为命的爷爷,居于湖南湘西茶峒;这个点于中国大地图上怎么也谈不上“边”;但它地处湘、鄂、川、黔四省边区,多水且大山;各方势力皆难抵达,因此美丽的苗疆,自古即被屈以集权军事的角度鄙称“蛮夷之地”。
  但早在宋祖英之前,战国时代的诗人屈原已发现湘西之美,因此写下了《楚辞》;晋朝陶潜宣称在这里找到了“桃花源”。中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最着名的小说家沈从文的作品《丈夫》、《萧萧》及《边城》,一方面撰文描述这里的寂寥穷困,一方面也书写湘西大山多水令人难以抵挡的纯朴凄美。
  如今已是中国名胜的古城凤凰,便是这两种军事文化交错冲突下最完美的山居产物。明代为防止苗族起义,万历年间凤凰成了军事要地,大修边墙;最初规模三百余里,基底厚五尺,宽三尺;三百多年后,城墙虽多颓圮殆尽,仍留残迹,反成一景。而古墙虽已塌了,纯朴大山乡居仍世代相传。满山油桐白花,渡口水鸟纷飞,小山头这一端不时有人打点鼓声,邀和着山的另一头传唱山歌。苗族的女人则丝帕缠头,能泅水,能走山路,还能肩扛小背篓;赶着市集,卖起手工织物换家用盘缠。背篓里不只装着卖的、买的,还装着没全长大、尿湿妈妈背、还不会照顾自己的稚儿。
  苗族女人的千万背篓里,四十年前躺着一位我们今日书写的女主角,宋祖英。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那一年,也是沈从文被抄家八次那年,她诞生于土家族自治区的苗民家中。我曾看过一间典型苗民的土家族居屋:三大间,中间称之堂屋,两边叫人间。但那土屋,在我们生活优渥的人眼中,根本不是人间住的。火塘就设于堂屋正中,比日本乡下地炉简陋百倍,苗民们就在此炊煮、烧茶、冬夜取暖。地当然是泥,屋顶草竹编织,挡不了大雨,木头墙也称不上墙,就是一支钉子钉上也挂不了东西的薄板。宋祖英生在这样的苗民人家,而且更苦。她十二岁那一年爸爸生病,家里没钱,眼睁睁看着父亲断气。出生不久的弟弟得了百日咳,本是场小病,竟因服食当地草药偏方,从此聋哑一生。初中没毕业的宋祖英,若不是上天眷怜,既给了她天籁般的嗓子又赐予她娇媚的外表,她将只是千年来千千万万葬身荒芜边城的湘女苗族女孩。
  宋祖英的成名曲《小背篓》,“童年的岁月,难忘妈妈的小背篓,小背篓,圆溜溜……多少次听唱山歌……在高头,多少次爬出背篓我光着脚ㄚ走……妈妈那回头的笑脸,多少思念多少情……”,讲述的不是有趣的童玩,而是瘦削的母亲如何挑起家庭重担的悲歌。成名后她回忆当年爸爸过世,平日夜里,妈妈于昏暗的煤油灯下,嗡嗡纺纱;一手摇动小纺车,一手揽着五彩线。完成了织品,母亲即背起小竹篓先放着她,再包好织品,人如蜗牛般在大山里爬行赶市集。湘西古丈县岩头寨的老寨村,每到一个时日就有一场市集,那一场市集将决定宋祖英家中下一段时日所有的生活收入。能卖的,要买的,全背在妈妈身上,外加一个还没学会禁尿的娃儿宋祖英。在大山弯曲陡峭的山间小道,宋祖英一家就这样爬过了人生最苦的岁月。
  宋祖英在台北个人演唱会末段唱了三首台北人熟悉的歌曲,周杰伦的《千里之外》、台湾民谣《阿里山的姑娘》、与莎拉 · 布莱曼跨界名曲《告别时刻》(Time to Say Good Bye)。台北听众前半段固然震撼大陆民歌女王的现场唱功与舞台阵仗,后半段则情不自禁跟着打起了拍子。周杰伦上场时公开母亲也在现场聆听,上半场已发短信给后台的儿子周杰伦,“唱得太好了。”终了《告别时刻》前奏曲响起时,宋祖英念着我熟悉无比的歌词。她的歌声太明显地超越莎拉 · 布莱曼。我坐台下,在一首我背唱如流的音符中,沉思着世间的人生距离。宋祖英生于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三日,莎拉 · 布莱曼早她六年,但两人生日只差一天。可是一个诞生于英国房产中介商家庭,一个诞生于苗族山区。一个不到二十五岁已因《歌剧魅影》音乐剧享誉全球,收入数十亿美元;另一位呢?出身“边城”之边的蛮荒老寨。唉!小背篓里的女孩能上进地走到今日,得多少上天的垂怜、眷顾与天赋啊!
  宋祖英同村的山里的孩子生长条件太差,能活着,只有一半的机会;能走出老寨村出外发展,那更是万分之一机遇;即使入了湘西歌剧团,还能闯入北京,再登上央视春晚,并最终被中国音乐学院破例收生,栽培为声乐博士生,那是数十亿人中之一;她的成功,得奠基多少厚底子!许多中国媒体赞誉她,总爱引用多明戈或波切利之赞辞;我听完宋祖英的演唱会,并不服气。
  这个背篓上的女孩,走至今日,还不算巅峰。她的歌声之美甚至超越波切利,现在以地球角度论她仍只是全球主流音乐的“边城之光”。如果没有中国的崛起,她甚至可能更默默无闻;而今中国经济虽已崛起,文化上仍非全球软实力的主流国家,宋祖英还没有得到她在世界乐坛应有的地位。
  如果“世界是平的”,她能有机会与几位号称世界最杰出的女高音如基莉 · 特 · 卡纳瓦(Kiri Te Kanawa)或莎拉 · 布莱曼同台飙唱,我笃定西方世界会在一个平等的舞台上,发现并屈首于宋祖英的歌声。
  沈从文写《边城》,曾经提及他想将“某种压抑的梦写在纸上”,湘西的山山水水,使每个想出息的人,虽都得离开边城;但那里触目的青山绿水,人事哀乐,永远令游子梦里回乡神往。“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沈从文写作《边城》并再修订后八十年,他书写心疼的湘女,终于无须再以悲剧的面貌呈现世人眼前。《辣妹子》、《小背篓》……一个女子意外唱出老寨村里最高亢的音韵,把世界变成了另一座山头,开始打探那犹似梦里浮起的美妙歌声,打从哪儿来?
  二○一一年五月九日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凤凰古镇。(田超 / 东方IC提供)
  
为什么王佳芝拒绝不了钻石?
   张爱玲一生参透许多事,她在自己与世界之间,构筑了一道拒绝诱惑的墙。张爱玲少女时期撰写的故事中,笔下的女子早已拒绝了许多事物:爱情、身体健康的丈夫、亲情与地位。张爱玲的《色 · 戒》因着电影又成话题,女主角王佳芝为了国家,命和贞操都可以不要,却唯独抗拒不了“鸽子蛋”粉红钻戒。爱情情欲本来还似有若无,直到那颗蛊惑的粉钻出现为止。刹那间,一切人生的价值顺序,确定起来;刹那间,男人易先生的汉奸形象褪去了,爱情的召唤油然而生。
  为了那颗钻戒,王佳芝竟然什么忠诚、任务都不要了;但也为了那颗钻戒,王佳芝命也丢掉了。
  历史上为钻戒而亡的人,岂只虚构的王佳芝,太多了。不分男女,无分贵贱,凡抢夺宝石的小偷、骗子、商人、江湖术士,贵族曾为钻石而战,拿破仑士兵曾为钻石而亡,足写千本钻石身亡录。
  钻石为何如此迷人?张爱玲在她的原着中,先安排一场麻将戏,麻将桌上女人的手成了唯一会动的主角,而妆扮主角的就靠手上的钻戒。王佳芝在第一场与富太太们打麻将的戏中,手中戴了一只不起眼的翡翠,王佳芝因此深觉自卑。
  钻石等同高价货币,却又连结爱情意念;帝王的皇冠少了它,无法宣示至高的权力;历史上它曾被拿来磨成粉当毒药,现在平凡夫妇用它来象征爱情永恒。钻石,它的名字是多重的概念,它小而容易转手,耀眼因此可获得各方联想,重要的是它值钱,而且愈来愈值钱。
  所以张爱玲笔下的女人,参得透许多诱惑,却参不透一只钻戒。
  钻戒一只即可切割成上百琢面,不同光线下,它散发不同色泽。它预告爱情又预告权位,更预告价格的拥有;它小小的,藏在人们的心里,把人性中的贪婪欲望包装得既美丽、璀璨夺目又理直气壮,没有人会因拥有它而自惭形秽。
  钻石出现于人类的历史,先从良善的宗教用途开始,等到文艺复兴后切割工匠等技艺大为发达,它瞬间从良善转为邪恶,成了又美丽又蛊惑又疯狂又血腥的魔幻之石。
  钻石可以收买任何女人吗?
  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恐怕是一个与“王佳芝”相反的例子。历史上最着名的钻石之一“奥洛夫”钻石,从孟加拉国、英国、亚美尼亚最后辗转落入俄国人奥洛夫手中。奥洛夫伯爵长得风度翩翩,他爱上了叶卡捷琳娜女皇;为了向她求婚,买下89.6克拉的绝世美钻。没错,89.6克拉,比王佳芝的鸽子蛋粉钻足足大了15倍。聪明且自信的女皇,收下了伯爵的钻石,镶于国王令牌中,却什么口信也不给求婚的伯爵。奥洛夫最终崩溃而死,女皇从近90克拉的钻石中,既没看到爱情,也未连结任何无可名状的感动。她只是收下了半个蛋形状的西方第一大钻石,女皇脑海中闪过的是,这是俄罗斯大帝国的绝佳象征。自信的女皇眼中,这美钻昭显的只是帝俄的权力。
  三千多年前,某日印度中部高原,一名达罗毗荼男子无意间于田里发现了一颗闪耀奇异光芒的小圆石,他拾起了小圆石,供奉给僧侣;从此人类的历史,展开了一连串迷惑的钻石旅程;而且百万人因此为它身亡。
  “王佳芝”只是其中之一。
  二○○七年十月十九日电影《色·戒》海报(CFP提供)
  
悲欢金陵
   二○一○年四月二十一日,我从南京回到了台北。
  飞行路上,我想着这条路,一九四九年中华民国国民政府迁都流亡台北,正是走着相同路径。当年《中央日报》老一代的干部,权倾一时;如今年轻一代,随着时代变迁正面临失业。一九四九年国民党初迁台北,《中央日报》以一则自我安慰党国溃败的标题写下历史,“我军一泻千里,敌军追赶莫及。”
  南京历史起始得早,却总结束得惨烈。从三国之东吴至东晋、再至宋齐梁陈,史上合称“六朝”;每个建都南京的朝代,总被它龙盘虎踞的风景、湖江风光之美色魅惑;但亡国丧钟,在南京总是敲得特别快、特别响。
  四朝之后,隋军不只灭了陈,还将当时名为“建康”的南京城邑宫苑全面亡毁。木作,烧;石作,砸。人口一度高达一百万人的南京,第一段繁荣,就以如此灭绝方式,走出历史,告别第一道光彩。
  唐代之后,这个无法自弃的长江河畔名城又渐渐光艳起来;金陵府之名,始奠唐朝。一三六八年,南京的时代来了;十四世纪刚过了一半,南京第一回成为大一统中国王朝的京城;这是南京最长的繁荣岁月。尽管不到五十三年,明成祖朱棣夺帝即迁都北京,南京只成留都;但当时南京人口已达一百二十万人;已然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城,巴黎仅排其后,遑论一片黄沙的北京。那一段南朝短短的五十三年宠幸,已足让南京往后不时闪耀王气之美;保留至今的古迹明城墙、明孝陵、全世界最独特的兵器之城“天下第一壅城”,《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祖父曹寅专为康熙制作皇服的“江宁织造”……这是明清。接着民国,孙中山再度设都于此、并最终葬身于此,留下不少民国遗址。
  南京是一个喜剧、悲剧不断交错上演的城市。继隋军灭城近一千年,南京于二十世纪又遭逢一场持续六个星期的大屠杀。日本人从上海攻至南京,仗已然打得既疲倦又发疯。今日“南京大屠杀纪念馆”之地,即为昔日中华门古城墙外一九三七年日本要中国人自己挖壕沟,实践一个中国着名的成语“自掘坟墓”之地。刺刀一刀又一刀杀死孤苦恐惧的百姓;根据史料,南京死难的尸体可以沿着长江河岸从南京一路排至杭州,足够装满二千五百节车厢;一个个叠起,可叠七十四层楼高。
  大江东去,千年,百年,六十年皆过去了;悲剧、喜剧也纷纷落幕了。历史本来对任何一个个人或朝代,都无太多眷恋之意。历史,有它的无情。
  二○一一年四月中,我随着趋势科技创办人之一陈怡蓁第一回访南京。明城墙、中山陵、雨花台……无论纪念伟人、杀汉奸、追思共产党烈士或朱元璋巧思的“瓮中捉鳖”城墙兵器,竟然全抵不上亡国逸乐的秦淮河迷人。
  搭着画舫,在二○一一年夜间,人们不只“犹唱后庭花”,一家接着一家的仿明建筑倚河临江,卖起没话说的高档淮扬菜。秦淮灯会,打自明代年间已然民间盛事,明末着名的文人张岱钱多到不行,为了打造别具生面的灯具,还特请福州师傅花了两年完成大花灯。时间一下子在我们眼前跳了四百年,秦淮河还是依旧美如仙境。差别仅是当年点烛火,现下不只玩灯具,古桥上还缠绕LED灯泡。秦淮河让墨客文人流连忘返的艺妓,被清廷灭了,反流传京都。董小宛、陈圆圆、苏小小只留像于夫子庙墙,有时游河拐个弯,成了会动的人像灯具,向游客打招呼。今日她们的虚拟形象,有了新的经济目的;明代艺妓逝往的逸乐遥想,如今是“拉动内需旅游业”大陆十二五规划的政策推手。
  枪声、雨声、毁灭声、哀叹声皆了,如今南京安安静静地在中国南方扮演新的“科技研发”软件城市角色。这些年来,一直跟在英雄北京哥哥身边、繁华上海姊姊身后的南京,学会摆脱大时代残酷扭曲的纠缠束缚,点画宛转,雍容也独善其身地给自己走了一条特殊的软件研发道路。
  南京在全中国国内生产总值(GDP)占的份额很小,但它却是最早成立软件而非硬件廉价代工的科学园区。早期以软件外包为主,现在全面冲刺高附加价值的软件开发。趋势科技因缘际会二十年前已进驻南京雨花园区;这里离着名的雨花台公园相隔车行仅十分钟。六十年前国民党杀汉奸殷汝耕、行刑南京大屠杀日军战犯山原及共产党地下党员,如今雨花台只是一个公园,它的主要功能是南京市之肺;当地植树植林之美,仅次于中山陵。
  南京之所以成为众家软件科技产业的重镇,理由与新竹科学园区相同;南京当地也有两大理工学院,一是全中国名列前茅的南京大学,另一是东南大学。他们曾一度为了快速培植科技人才,分别开设“少年班”,也就是资优”天才班”;这些小天才十九岁毕业后留美,其中一位在美国结识趋势科技核心干部,就此开启了南京第一家雨花软件园区国际公司。
  如今那位小天才,在趋势科技成功上市后,已大赚一笔财富。他颇具南京人逸乐的基因,四十岁不到,已闲云野鹤游乐全世界;比当年张岱从绍兴、杭州逸乐玩至秦淮河,场面大多了。
  南京的老人,眉头或还有一点纵深褶痕,年轻人则已无牵也无挂,安逸地过日子。许多高科技软件公司选择进驻南京,一因这儿人才多,大学好;另一个主因,南京一住下来,人就不想走。钟山巍巍,玄武湖眺,秦淮明艳……员工不习惯跳槽,流动率低,人事稳定。
  我在南京大学,东南大学分别演讲两场。本来只是想跟当地的孩子们分享他们面对金融危机时代与全球变暖威胁;晚上七时开讲,中午却已开始占位排队,到了晚间两千人爆棚,还得劳烦挤不进场地的学生们,手抓着窗边铁栏杆站着听讲三小时。
  他们如此踊跃出席,不是为了其他原因,而是认为自己被锁在一个不够理解世界的国家;渴望外来的我给予真正答案。演讲时,我先和他们玩趋势科技软件投票游戏,第一题先投,“我老,还是不老?”九成的人惊讶我已五十三岁,却仍有三十三票投“老”。我请他们自白,谁是那三十三“烈士”?结果一人勇敢举手;我立刻脱口,“拖出去斩了!”全场哄堂大笑。
  两场演讲我特别想让当代大陆最优秀的学子们表态一个题目,“二十年后,中国是否超越美国?”令我惊讶的是,学生压倒性地一致认定“不可能”!一批人当场大喊中国太差了,国内生产总值人均太低、民众素质不佳,贪官腐败令人愤怒??我们隔海有人以为“中国自大”,自居G2;但在中国最优秀的九大科技大学之二,我看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们谦虚努力、年轻自信,但对时局有意见,觉得中国太落后,要更好。
  临别时,我握了许多年轻人的手,感觉他们对世界渴望的体温。或许同样身处令人意乱心慌的通膨年代,或许他们不再拥有十多年前前辈一挖就是一大桶金的机会;但我在南京孩子们的眼睛里,看到久违追求知识与国际信息的渴望。
  在一个数度面临毁灭,又永远雍容华贵的南京城;我留了一句话给当地学生们。一七九九年乾隆驾崩,当时中国早已是停滞的帝国,清廷却浑然不知。如果一八二○年,我在伦敦也举办类似投票,“二十年后英国会不会超越中国?”百分之九十的英国人同样回答不会;中国人则百分之百回答绝对不会。但一八四二年鸦片战争,英国打败了中国。
  一个时时鞭策自己的国家,会往上爬;反之,每天自我感觉良好的国度,只会往下走。
  在南京,忧患与安逸,悲剧与欢乐,永远并存。那个城与那个城里的孩子,令我怀念。
  二○一○年四月二十五日商女犹唱后庭花的南京新修秦淮河夜景。(刘建华/FOTOE提供)
  
弗里德曼的平与不平
   我访问弗里德曼之前,远见出版社负责人已在他面前,帮我胡吹了一顿。初始,他误以为这是非常尖锐且正式的访问,我建议他放松一点,不到一秒钟,他竟把两条腿放在桌上,人躺座椅,仰头顽皮大笑。
  其实这是我第二次见他。弗里德曼再来台,青年们把他当“环保先知”,政府官员与他会谈时也不敢再谈手帕节能等小事,戒慎景仰。但弗里德曼之所以为弗里德曼,不只是他得了三座普利策奖,或他的新近两部着作《世界是平的》(二○○五年),《世界又热又平又挤》(二○○八年)举世讨论;而是他有别于常人的思考模式。他总能跳脱自己身份限制的成见,凝聚一般人做不到几近先知般的远见观察。
  他共写了五本书;第一本已震惊全美国,尤其犹太圈子的美国人。这本书《从贝鲁特到耶路撒冷》,几乎是美国第一本犹太裔的知名作家,写出伊斯兰教世界对西方的仇恨。早在一九九三年,“九一一”恐怖袭击事件发生前七八年,弗里德曼专栏已预知美国中东政策根本的失败,每一场美国介入或发动的战争,都加深了伊斯兰教圣战的报复欲望。“贝鲁特”一书出版后;以色列激进分子扬言要宰了弗里德曼。他是不折不扣的犹太人之子,怎么可以忘却犹太千年的悲苦,二次大战的屠杀呢?
  弗里德曼“贝鲁特”之文刊登期间,我人仍在纽约。那个时间点美国老布什总统刚漂亮地打赢“海湾战争”,弗里德曼书写贝鲁特巴勒斯坦难民营,其报道与警语,在纽约人眼中不过是一个充满好心但没什么国际架构见识的自由派言论。而在犹太非自由派圈子里那更严重了,弗里德曼是个叛徒!难道他忘了,父母之辈如何在纳粹迫害下孑贫一身逃至北美?为什么他竟回头撰写以色列的仇人观点呢?
  没有人知道,即使弗里德曼也未意识,“贝鲁特”一书引发辩论同时,本 · 拉登已决心发展”基地组织”。那一条不幸的历史残杀之线,从贝鲁特到耶路撒冷到科威特,最终拉回美国纽约。“贝鲁特”一书出版后六年,世贸大厦倒了;二十一世纪第一个起头的年份二○○一年,美国人在眼泪中朦胧地逐渐认识美国中东政策半世纪一连串的失误。
  一九九九年起,弗里德曼在世界贸易组织西雅图大会后,开始投入全球化的议题。他的观点从乐观转为客观,一九九九年出版《“凌志汽车”和“橄榄树”的视角》(The Lexus and the Olive Tree),二○○五年他加入更多对新兴国家如中印的采访,出版了最着名的全球化书籍《世界是平的》。为了全球化的观察,他把人生的脚步,从美、欧、中东的西半球架构,延伸至东半球。绕着地球转,聪明的他却发现一个与工业化、全球化同步的状态,“世界人口爆炸、气候变暖、能源耗竭”。这场全球化的经济革命,将在危机中终止,而且终止的不是那一个地区、那一个小国;是全体人类的生命。于是从国际政治的专家,他一脚跨越进入“国际环保”的领域;我访问他时,他两手一摊,“人命都不能活了,还有什么议题,比这个更重要?”“我不是科学家,但只要全球变暖危机有1%可能性,我就买下保险。”“切尼宣布伊拉克有大规模毁灭武器时,他连1%的把握都没有,就发动了伊拉克战争。”
  美国人曾普遍认为弗里德曼是个好记者,但不见得是一个爱国的好公民。我访问他美国全球变暖政策走向时,他充满了焦虑;他的书高度膜拜中国的绿色革命,对华盛顿的迟钝忿忿不平;甚至曾脱口说出希望美国政府当“一天的中国”;但贯穿所有言论的逻辑,我看到一个对自己国家逐渐落后、不断犯错的良心知识分子“恨铁不成钢”的沮丧与失落。
  这一点,我自己非常熟悉。
  于是道别时,我问他下一部书的计划。他回答,《美国》。“我很担心我的国家未来的处境,结束不了的恐怖主义战争,金融海啸后的天文赤字,迟疑不决的美国治理??我想回来谈美国,强盛百年后的帝国,我深爱的国家。”
  他的答案,我一点也不意外。愈爱的人,往往想得愈深,也往往比别人痛得愈早。
  二○一○年一月十五日地球上最具影响力的专栏作家弗里德曼。(任玉明 / 东方IC提供)
  
莱卡的太空邂逅
   告诉你一只狗悲壮死亡的故事。莱卡本是一只平凡的狗,却经历地球上生物未曾体验的残酷死亡过程。它曾经那么卑微,只是莫斯科街头上一只流浪的狗;命运之神无意间挑选了它,一九五七年它被莫斯科科学家挑选成了第一个升入太空的地球生物,从壮士、烈士到太空中孤寂的死亡,只历时五小时。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美苏冷战竞争从原子弹到了太空争霸,一九五七年苏联十月革命四十周年,苏联发射了首枚人造卫星,挫败美国的太空计划。一个月后,不经太多等待,苏联发射第二枚人造卫星,这次太空舱里放了一只狗,名字叫莱卡。
  莱卡原本只是一只无人豢养的杂种流浪狗,莫斯科的太空科学家看上了它,未经重力训练,只给它配备了呼吸辅助器、心脏测试器及宇宙飞行服等,就把莱卡从莫斯科街头丢上了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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