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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大地(风沙星辰)

_2 圣埃克絮佩里(法)
最后,摩尔人要价减低了,在我给他们写信的法国朋友的帮助下,我觉得自己有能力购买老巴尔克了。
谈判很精彩,一直持续了八天。我们在沙地上围坐成一圈,十五个摩尔人和我一个。赞·乌尔德·拉达里是主人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他是一个强盗,他在暗地里帮我:
“还是卖了他吧,你反正要失去他的。”他顺着我的意思向主人建议道,“他有病,虽然暂时还看不出来,但疾病已经潜伏在他身上了。终有一天,他会突然全身浮肿。把他卖给法国人吧。”
我还答应给另一个名叫哈吉的强盗一笔好处费,如果他帮我做成买卖,因此他也试着说服主人:
“用卖奴隶得来的钱你可以买好些骆驼、枪支和子弹了。这样你就可以当土匪,和法国人打仗了。这样,你也可以从阿塔尔再领三四个全新奴隶回来。把这个老的处理掉吧!”
于是人们把巴尔克卖给了我。我把他关在我们的机库里,关了六天,因为如果他在飞机来之前到外面晃荡,摩尔人肯定会把他再抓走,然后把他卖得更远。
我终于让他脱离了奴隶的身份。那又是一个美好的仪式。来了一位伊斯兰教的修士,还有巴尔克的老主人和易卜拉欣——朱比角的司法行政长官,这三个海盗热烈地拥抱了老巴尔克并在正式文件上签了字,但要是在离堡垒二十米外的地方,他们肯定会更乐意砍下巴尔克的脑袋好寻我的开心。
“现在,你是我们的儿子了。”
根据法律,巴尔克也成了我的儿子。
于是巴尔克也拥抱了他所有的父亲。
出发之前,他在我们的棚屋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囚徒生涯。他每天要为自己描绘二十次即将到来的简单旅行:他在阿加迪尔下飞机,在这个中途站,人们会给他一张去马拉喀什的汽车票。巴尔克要扮演自由人的角色,就像孩子玩探险游戏:他就要再次走进生活,再次看见那大客车,那人群,那些城市……
罗贝尔格代表玛尔夏勒和阿布格卡尔来找我。不能让巴尔克走后饿肚子。他们让我把一千法郎转交给他,这样巴尔克就可以找到工作了。
这让我想起那些做“善事”的老太太,她们施舍了二十法郎就要求别人对她们感恩戴德。罗贝尔格、玛尔夏勒和阿布格卡尔,三个飞机机械师并不是要做善事才拿一千法郎出来给巴尔克,更没指望得到他的感激。他们也不是出于怜悯,像那些梦想幸福的老太太那样。他们只不过为恢复一个人的尊严做一点贡献。和我一样,他们很清楚,一旦返回家的幸福沉醉过去,第一个冲着巴尔克迎上来的就是他的忠实朋友——贫困,不出三个月,他就要在某地的铁路上拆除枕木,他的生活比不上和我们一起在沙漠的时候幸福,但他有权在他的亲人中间恢复原来的面目。
“走吧,巴尔克,去做一个人吧。”
飞机开动了,就要起飞了。巴尔克最后一次探出身子看了一眼朱比角广袤的荒原。在飞机前面,聚集了两百个摩尔人,他们都想看看一个站在新生活门槛上的奴隶是怎样一副面孔。如果飞机发生故障,他们或许还可以在不远处把他抓回来。
我们跟我们那个五十多岁的新生儿挥手作别,因为要让他到世界上去冒险,我们稍稍感到有点不安。
“永别了,巴尔克。”
“不对。”
“怎么不对?”
“就不对,我是穆罕默德·本·拉乌辛。”
我们最后一次有巴尔克的消息是来自阿拉伯人阿卜杜拉,他曾应我们的要求帮助巴尔克去阿加迪尔。
客车晚上才开。因此巴尔克就有了一整天的闲暇。他在小城里晃荡了很久,一声不吭,以至于阿卜杜拉猜测他有些不安,深受感动地问他: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巴尔克,在突然得到的假期里太自由了,还没有完全体会到他的复生。他确实体会到一种模糊的幸福,但除了这幸福,昨天的巴尔克和今天的巴尔克却没什么区别。但从今以后,他就和别人一样分享阳光,有一样的权利可以坐在阿拉伯咖啡馆的棚架下。他坐在咖啡馆里,为阿卜杜拉和他自己点了茶。这是他翻身做主人的第一个举动;他的权力改变了他的面貌。但服务生不以为然地给他倒茶,当那只是一个平常的举动。他并没感到,给巴尔克倒茶是对一个自由人的赞颂。
第六部分 在沙漠中第21节 自己和人群是多么隔阂
“我们去别处看看。”巴尔克说。
他们登上了加斯巴赫山,俯瞰阿加迪尔城。
娇小玲珑的舞女朝他们走来。她们流露出那么多的柔情蜜意,巴尔克觉得自己就要重生了:就是这些姑娘,在不知不觉中欢迎他开始新的生活。她们拉着他的手,和颜悦色地给他献茶,就像她们给其他所有客人献茶时一样。巴尔克想谈谈他的新生,她们温柔地笑着,因为他高兴,她们也为他高兴。为了让她们惊叹,他又补充说:“我是穆罕默德·本·拉乌辛。”但这并没有让她们感到惊讶,所有人都拥有一个名字,许多人也是远道而来……
他又带着阿卜杜拉到城里转悠。他在犹太人的店铺前逛来逛去,眺望大海,想像着自己可以随意朝任何方向走动,因为他是自由的……但这种自由也让他感到苦涩:自由让他更加发现自己和人群是多么隔阂。
于是,当一个孩子经过的时候,巴尔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孩子微笑了。他抚摸的可不是一个要人讨好的奴隶主的孩子,巴尔克把抚摸给予了一个孱弱的孩子。这孩子唤醒了巴尔克,让他感到自己在世界上稍微重要一些,因为一个孱弱的孩子需要向他微笑。他隐约看见了什么东西,于是开始大步走了起来。
“你要找什么?”阿卜杜拉问。
“不找什么。”巴尔克回答。
但当他在街道拐弯的地方遇到一群孩子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就在那里了,他默默地看着孩子们。然后,他朝犹太店铺走去,回来的时候怀里揣满了礼物。阿卜杜拉生气了:
“傻瓜,留着你的钱吧!”
但巴尔克再也不听他的话。他郑重其事地招呼每一个孩子。于是一双双小手伸向玩具、手镯和金线缝制的拖鞋。每个孩子一拿到他的宝贝,就粗野地逃走了。
阿加迪尔的其他孩子得知消息后,都朝他跑过来:巴尔克给他们穿上了金线拖鞋。阿加迪尔附近的孩子也听说了传闻,纷纷欢呼着涌向这位黑天神,拽着他做奴隶时穿的旧衣服,索要他们应得的礼物,巴尔克破产了。
阿卜杜拉以为他是高兴疯了,但我认为巴尔克并不是要让他们分享他过度的喜悦。
既然他是自由的,他就拥有了最基本的财富:使自己受他人爱戴、走南闯北和自食其力的权利。那还要这笔钱何用……他像饿得厉害的人一样,迫切想和他人联络,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阿加迪尔的舞女对老巴尔克很温柔,但他轻易就离开了她们,正如他来时的从容;她们不需要他。这个阿拉伯店铺里的伙计,这些街上的行人,大家都尊重他这个自由人,跟他一起平等地分享阳光,但谁也没表现出需要巴尔克。他是自由的,自由得让他感觉不到自己在地球上的重量。他缺少那份羁绊人活动的人际关系的重负,他需要眼泪、告别、责备、欢乐,所有那些当一个人做出一个动作时需要抚摸或撕裂的对象,那些把他和他人维系在一起并让他变得实在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压在巴尔克心头的,已经有成百上千个希望……
巴尔克的王国从阿加迪尔落日的辉煌和清凉里开始,长久以来,这份凉爽是他期待的惟一的温馨栖息。而由于出发的时刻临近了,巴尔克向前迈步,孩子的海洋簇拥着他,就像过去他被他的羊群所包围,在世界上留下第一道踪迹。明天,他就要回到贫困的家人中间,挑起养家口的重任,而他衰老的臂膀或许已经无力负担。但他在这里就已经举足轻重了,就像一个轻飘飘无法过人的生活因而做了手脚、在腰带上缝了铅块的大天使。于是巴尔克举步维艰,被千百个迫切需要金线拖鞋的孩子朝地面拖着拽着。
第六部分 在沙漠中第22节 这就是沙漠
这就是沙漠。一本《古兰经》只不过是一种游戏规则,把沙漠变成一个游戏帝国。在荒凉的撒哈拉沙漠腹地,正在上演一出秘密的戏剧,让人激情荡漾。沙漠里真正的生活并非由寻找牧草的部落的迁徙构成,而是由仍在进行的游戏构成。在已经制伏和尚未制伏的沙漠之间,差别是多么大啊!而对所有人来说,不也是这样吗?面对这片面貌一新的沙漠,我想起童年时玩过的游戏,想起那个幽暗的金色花园,我们曾在里面供了无数的神。虽然只有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但我们对这个无穷无尽的王国从来都没有完全了解,完全探索透彻。我们形成了一种封闭的文明,在那里,走路有特别的步伐,事物有特别的意义,而这些在其他任何文明里都是不存在的。而人一旦长大成人,生活就要遵从另外的法则,这时,那个充满童年身影,神奇、冰冷、灼热的花园还剩下什么?如今,当他回去,沿着灰色石头砌的矮墙在花园外面转转,怀着一种失望的心情,他会惊奇地发现,他从前认为无边无际的园地竟然就封闭在这么逼仄的园子里。他终于明白,人是永远无法回到那个无垠的天地中去了,因为他想返回的不是那个园子,而是游戏本身。
但是抵抗区已经不复存在。朱比角,锡兹内罗斯,坎萨多港坎萨多港,摩洛哥地名。,拉萨加-埃尔-安哈,多哈,斯玛哈,都不再神秘了。我们曾经朝它们奔去的地平线已经一条条消逝了,就像那些昆虫,一旦落入温热手掌的圈套后,就失去了它们的颜色那样。但追寻这些地平线的人不是幻想的玩偶。当我们奔向这些发现的时候,我们没有弄错。一千零一夜里的苏丹也没有错,他追求一种那么微妙的东西,以至于他的那些美丽的女俘刚被碰触到,就失却了她们翅膀上的金粉,在黎明时分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他的怀中。有人在沙漠里挖油井,靠他们的商品发财致富,而滋养我们的却是沙漠的魅力。但是他们来晚了。因为那些人迹不至的棕榈林,那些贝壳的原始粉末,已经把它们最珍贵的部分给了我们:它们只提供一小时短暂的热忱,已经被我们享用了。
沙漠吗?它曾经让我接触过它的心脏。那是在1935年一次飞往印度支那的长途飞行中,我发现自己像掉在陷阱里一样被困在埃及和利比亚交界的沙漠地带,我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了。下面就是故事的经过。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23节 宿命的声音已经在等我们赴约了
当我到达地中海上空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些低沉的浮云。我下降到二十米的高度。暴雨打在挡风玻璃上,大海雾茫茫的。我要费很大劲才能看见东西,而不至于撞到轮船的桅杆上。
我的机械师安德烈·普雷沃为我点了几枝烟。
“咖啡……”
他消失在飞机的后舱,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保温瓶。我喝了咖啡。我不时地推一下节气门的控制杆,以便保持两千零一百的转速。我扫了一眼刻度盘:我的臣民们都很听话,每一根指针都乖乖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我瞥了一眼大海,在雨中,它冒出阵阵水气,像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水池。要是我驾驶的是水上飞机,我定会为大海的跌宕起伏而感到遗憾。但我驾驶的是普通飞机,不管浪高浪低,反正我都不能在海面上栖息。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产生了一种荒唐的安全感。大海不属于我世界的一部分,这里发生的意外和我无关,不会威胁到我:我的装备根本就不是用于海上飞行的。
经过一小时三十分钟的飞行,雨渐渐小了。云团一直很低,但阳光已经能穿透云层,像一个大大的微笑。我很欣赏好天气来临所做的漫长准备。我猜想在我的头顶,是一层薄薄的白云。为了避开飑风,我斜向飞行:没有必要穿越风暴的中心了。这时出现了第一道云隙……
不用看我就预感到了这道云隙,因为我在正前方的海面上看到一条很长的绿茵茵的光影,宛如一片明晃晃的深绿色绿洲,就像我从塞内加尔起飞,飞越了三千公里的沙漠后,在摩洛哥南部看到的让我心情激荡的大麦田一样。在这里,我再次感到我在接近一处有人烟的地区,心情顿时轻快起来。我转过身对普雷沃说:
“结束了,一切正常!”
“是的,一切正常……”
突尼斯。在给飞机加油的时候,我签署了几份文件。但就在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我听到跳水似的“扑通”一声。这一声闷闷的,没有回音。我当时就想起自己以前也曾听到过类似的声音:那是发生在车库的一次爆炸事故。有两个人在这沙哑的咳嗽声中死去。我回头看和跑道平行的公路:淡淡的尘土飞扬,两辆飞速行驶的汽车撞在一起,像冻在冰块中一样突然停滞不动了。有人朝事故车跑去,有人朝我们跑来:
“打电话……叫医生……脑袋……”
我的心一紧。宿命在傍晚平静的阳光里偷袭得手了。毁了容,撞傻了头,或是丢了性命……强盗们就是这样在沙漠里行进,没有人听见他们在沙地里轻微的脚步声。在营房里,只有短暂的一阵抢劫时发出的嘈杂声。之后,一切恢复了平静。同样的安宁,同样的寂静……有人在我身边说什么头颅破裂。我不想听和这颗没有生气、血淋淋的脑袋有关的任何东西,我转身离开公路,朝我的飞机走去。但它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个危机四伏的印象。不久,我就要再次听到这种声音。当我以每小时两百七十公里的速度擦过黑色的高原时,我听出了那同样沙哑的咳嗽声,同样的“吭”的一声。这宿命的声音已经在等我们赴约了。
向班加西班加西,利比亚地名。飞去。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24节 岩石和沙漠占的比例多大啊
继续飞行。白天还剩下两小时。当我到达的黎波里塔尼亚的黎波里塔尼亚,利比亚地名。地区时,我已经取下了我的墨镜。沙漠像镀了一层金。天晓得这颗行星竟是如此荒凉!再一次,我感到河流、森林和人类居住的住宅都似乎只是一些偶然的巧合。岩石和沙漠占的比例多大啊!
但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陌生,我的生活只和飞行联系在一起。我感到夜幕即将降临,我们就像在寺庙里一样闭门不出。我们把自己封闭在探研基本礼仪的秘密里沉思默想。尘世的一切都在慢慢退隐,即将消逝。所有的景致仍然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但有些东西已经开始蒸发。我不知道什么东西,我想说:没有任何东西比这一时刻更加珍贵,只要体验过不可言传的飞行之爱的人都会理解我。
渐渐地,太阳消失了,广袤的金色地面也逐渐消失,如果飞机发生故障,这地面或许会欢迎我降落在它上面……渐渐地,我看不见为我导航的标记,看不见出现的天空中可以帮助我避开暗礁的山脉的剪影。我驶进了黑夜,我在航行,现在只剩下星星……
这个世界的消亡是慢慢来临的,光线也是慢慢离我而去。天地渐渐融合在一起。大地浮升,像蒸汽一样扩散。最初出现的几颗星星像在绿色的水中摇曳,它们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变成坚硬的钻石。我也需要等很长时间才能看到流星无声的嬉戏。有几次,深夜时分,我看到那么多的火星乱窜,让我以为在星星的世界正刮着大风。
普雷沃试了一下常用灯和备用灯。我们用红纸把灯泡包了起来。
“再包一层……”
他于是再给它裹上一层,然后按一下开关。光线还是太强。就像摄影师的冲洗室,光线太强就会掩盖外界苍白的形象。有时候,在夜里,事物会显出朦胧的轮廓,光线却会将它抹杀。夜已经降临了,但还不是纯粹的黑夜。一轮新月挂在天边。普雷沃钻进后舱带回来一块三明治。我吃着一串葡萄。我不饿,既不饿也不渴。我一点也不觉得累,我觉得自己可以这样开飞机继续开上十年。
月亮也消殒了。
班加西在黑夜里遥遥在望了。班加西憩在深沉的暗夜里,没有一点光晕做点缀。我在抵达的时候才看到这座城市。我在找机场,看见它红色的灯标亮了。灯光剪出一块黑色的长方形,我盘旋飞行。探照灯的光线直冲天空,像一根火柱,火柱旋转起来,在场地上划出一条金光大道。我继续盘旋飞行,以便更好地看清障碍物。这个中途站的夜间设备真是让人赞叹。我减速,开始俯冲,就像一头扎进黑色的海水里。
飞机着陆的时候是当地时间二十三点。我向灯塔滑行。殷勤的军官和士兵在暗处和探照灯刺眼的灯光里走来走去,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又看不见了。他们看了我的证件,给我的飞机加油。我的中途停靠规定要在二十分钟内完成。
“请绕一圈,从我们头顶经过,不然我们不知道起飞是否顺利。”
上路。
我在这条金光大道上滑行,朝没有障碍物的跑道冲去。我的型号为“西穆”的飞机还没有滑行到跑道的尽头,庞大的机身就已经凌空而起。探照灯跟着我的飞机照过来,光线妨碍我盘旋飞行。最终,它放过了我,或许他们已经猜到探照灯刺我的眼。我垂直转了半圈,探照灯又照在我脸上,但它只是一闪而过,躲开我,把它金色的长笛指向他处。受到这种精心的照顾,我感到他们的殷切。现在我又掉头朝沙漠飞去。
巴黎、突尼斯和班加西的气象站都通知我顺风时速每小时三十到四十公里。我打算以每小时三百公里的速度飞行。我把航向对准亚历山大港和开罗两地直线距离的中部,这样,我就能避开海岸的禁地,即使我不自觉地偏离了航向,我也可以在我的左边或右边得到这两座城市灯光的指引,或者,说得更宽泛些,得到尼罗河河谷地带灯火的指引。如果风速不变,我将飞行三小时二十分钟,如果风速减弱,我就要飞行三小时四十五分钟。我开始穿越一千零五十公里的沙漠。
月亮也不见了。黑如沥青的夜色一直蔓延到星星周围。我看不见一点灯火,找不到任何一个方位标。由于无线电联络中断,我在到达尼罗河之前不会收到由人发出的任何信号。除了我的罗盘和斯贝里陀螺仪外,反正我也没打算关注别的东西。我对什么都不再感兴趣,除了关心在晦暗的仪表盘上那根小镭针缓慢的呼吸。当普雷沃在飞机上走动时,我就把重心差稍微调整一下。我把飞机拉到两千米的高空,气象预报说那个高度的风是有利于飞行的。每隔一段时间,我就点亮一盏灯查看一下动力仪,当时的仪表盘还不全是夜光表面设计。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黑暗里,待在和星星一样发出不灭而神秘的矿物光芒、说着同一种语言的微小星座之间。和天文学家一样,我也在研读一本天体力学的书籍,我也觉得自己既勤奋又专心。外界的一切都熄灭了。普雷沃撑了好一会儿,之后还是睡着了。我更好地体会我的孤独。发动机发出柔和的轰鸣声,在我面前的操纵盘上,是满天祥和的星星。
但我在沉思。我们既不能靠月亮指引,又断了无线电联络。在我们投入尼罗河灯火交织的罗网之前,我们跟世界没有任何联系。我们在一切之外,只有我们的发动机把我们悬在漆黑的夜空中。我们正在穿越童话中黑暗的大山谷,考验人的意志的山谷。这里没有任何救援,这里不许犯任何错误。我们只能听从上天的摆布。
一线亮光从电讯仪表台的缝隙里漏出来。我叫醒普雷沃好让他把光线灭了。普雷沃在黑暗中移动,像一只熊摇晃着前进。他专心致志地工作着,我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布头和黑纸片把缝堵上了。那道光线消失了。它就像是世界的一道裂缝。它和苍白遥远的镭光完全不同,它发出的是夜总会里发出的灯光,而不是星光。最要不得的是它闪了我的眼,冲淡了其他微弱的光芒。
飞行了整整三小时。一道明亮的光线在我的右方闪现。我看了看。原来是拖在翼端灯后面长长的光迹,在这之前,我是看不见那盏灯的。这亮光断断续续,忽隐忽现:原来我是进入了云层。是云朵在反射灯光。在我的那些方位标志的临界地带,我会更愿意它是一片纯净的天空。光晕照亮了机翼,光线聚在那里,一动不动,熠熠生辉,在那里形成一束玫瑰光束。强劲的涡流一阵阵向我袭来。我在积云的大风里航行,也不知道积云的厚度。我把飞机拉升到两千五百米的高度,还是没能冲出云层。于是我又下降到一千米的高度。花束一直都在,一动不动,越来越亮。好吧,算了,不管它了,出了积云再看吧。但我不喜欢这家糟糕的旅店里透出来的光线。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25节 这一危险的邀约
我计算了一下:“飞机在这里有点摇晃,这是正常的。虽然天空很纯净,飞行高度也高,但一路上我都受到涡流的影响。风根本就没有平息过,我的飞行速度想必是超过每小时三百公里了。”不管怎么说,我也不知道什么确切的东西,还是等我出了云层再来定方位吧。
飞机终于出了云层。光束突然消逝了,就是它的消失告诉我大事不妙。我看着前方,发现目力所及之处有一条狭窄的空隙和另一堵积云堆积的墙壁。光束又亮了起来。
除了短短的几秒钟,我将再也飞不出云团。飞行了三个半小时之后,它开始让我感到不安,因为如果我是按计划飞行,那我就应该离尼罗河很近了。幸运的话,通过空中过道,或许我可以看到它,但这样的过道并不多。我不敢再下降,万一飞行的速度没有我想像的那么快,那我就还要飞越几块高地。
我并不是时刻担忧,我只怕浪费了时间。但我给自己确定了一个客观极限:至多飞行四小时零十五分钟。过了这个时间,就算一丝风也没有,尽管无风的可能性很小,我也肯定飞过尼罗河了。
当我到达云层边缘的时候,光束发出的光越来越闪烁,越来越急促,之后突然消失了。我不喜欢和夜晚的魔鬼进行这样的密码通讯。
一颗绿色的星星出现在我的眼前,像一座灯塔一样明亮。到底它是一颗星星还是一座灯塔呢?我也不喜欢这种超自然的亮光,这颗三王朝圣的星辰,这一危险的邀约。
普雷沃醒了,照了照发动机的仪表盘。我把他连同他的灯一齐推开。我刚好飞在两个云团的间隙里,我可以乘机往下看看。普雷沃又睡着了。
不过下面也没什么可看的。
飞行了四小时零五分。普雷沃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们该到开罗了……”
“我也这么想……”
“那是一颗星星呢,还是一座灯塔?”
我把马达关小,或许因为这个普雷沃醒了。他对飞行时各种声音的变化很敏感。我开始慢慢下降,在云层里滑行。
我刚查了一下地图。不管怎样,反正我已经到达过零度标高,所以没有任何危险。我继续下降,掉头朝正北方向飞去。这样,我将在我的窗前看到城市的灯火。或许我已经飞过了?那它们就应该出现在我的左方。我现在是在积云的下面飞行,但挨在我左边的是一片压得很低的云团。我拐了个弯,朝北北东飞去,以免撞入它的网罗。
这团云无疑是压得更低了,它挡住了我全部的视野。我不敢继续下降。我的高度表显示我到达了四百度标高,但我不知道气压是多少。普雷沃凑过身来,我对他喊:“我要一直飞到海上去,就坠到海里一了百了好了,免得撞在地上受罪……”
不过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们没有偏离航向,说不定我们已经飞到海面上空了。云团下方漆黑一片。我紧贴着窗户,试图看到下面的情形,试图发现灯火,发现信号。我像在灰烬里寻找,在炉底努力寻找生命的炭火。
“一座海上灯塔!”
我们两人同时看到了这个时隐时现的陷阱!多么疯狂!这幽灵般的灯塔,这夜晚的发明到底是什么地方?因为就在我和普雷沃俯身想再次在离我们机翼三百米的地方找到它的那一瞬间,突然……
“啊!”
我确信自己没说别的什么话,我确信自己只感受到一阵天翻地覆的断裂。我们的飞机以每小时二百七十公里的速度撞在地上。
我也确信,在接下来的百分之一秒的时间里,等待我们的不是别的,而是飞机爆炸时迸发出来的紫色星光,我和普雷沃都要和飞机一道被炸得粉碎。但我和普雷沃,谁都没有感到一丝激动。我的内心只是在等待,等待那颗辉煌的星星,等待在那一秒钟里和它一起消亡。但根本就没有出现紫色星光。只感到一阵地震,震坏了我们的机舱,震掉了我们的窗户,把铁皮钢板震飞到百米外的地方,震得我们五脏六腑全是它的轰鸣。飞机就像一把刀从远处飞来射在一块硬木头上面,不停地颤抖。我们被这种愤怒所震撼。一秒钟,两秒钟……飞机还在颤抖,我很不耐烦地等待这种能量使飞机像手榴弹一样炸开花。但底部的震动虽然持续不断,却没有引发最后的宣泄爆炸。我一点也弄不懂这一看不见的运作,我一点也不明白这一震动,不明白这一愤怒,也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没完没了……五秒钟,六秒钟……突然,我们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这次撞击把我们的香烟抛出窗外,飞机的右翼撞得粉碎,之后就一动不动,像冰冻住了一样。我冲普雷沃大叫:
“快跳!”
同时他也叫了起来:
“着火了!”
我们顺势从震掉下来的窗口翻了出来。站在离飞机二十米的地方,我问普雷沃:
“一点也没伤着吧?”
他回答我:
“一点也没伤。”
但他在揉他的膝盖。
我对他说:
“身上到处摸一摸,动一动,向我发誓你哪儿都没摔坏……”
他回答我说:
“没什么,是应急泵……”
我以为他会马上头破肚裂地瘫在地上,但他目光定在那里,重复道:
“是应急泵……”
我啊,我心想:他疯了,他马上就要手舞足蹈……
飞机终于免于大火,他于是把视线从飞机上移开,看着我,接着说:
“没什么,是应急泵撞了我的膝盖。”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26节 我们还活着
我们还活着,这真是不可思议。我手提电灯,追溯飞机降落时在地面留下的痕迹。在离飞机最后停靠地两百五十米远的地方,我们就已经找到了一些扭曲的铁皮和碎片钢板,在飞机所到之处,沙尘四溅。天亮后,我们就会知道,原来我们横切过沙漠高地顶端一个平缓的山坡。在撞击点的沙地上有一个坑,就像犁铧犁出来的坑一样。飞机没栽跟头,而是像蛇一样,肚皮贴地,怒气冲冲,摇头摆尾,以每小时二百七十公里的速度向前冲去。我们得以保全性命或许多亏了地上那些黑色的卵石,它们在沙地上滚动自如,就像一张台球桌上的台球。
普雷沃拔掉了蓄电池上的电源,以免日后因为短路而引起火灾。我背靠着发动机,思忖着:在历时四小时零十五分钟的飞行中,我可能在高空遭遇了时速为五十公里的大风,飞机因此有些颠簸。但如果风和预报的有别,那我就对风向一无所知了。因此,我现在置身在一个边长四百公里的正方形区域里。
普雷沃过来坐在我身边,他对我说:
“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我没有回答他,我没有丝毫欣喜之情。我头脑里已经有一个朦胧的念头在作怪,渐渐开始折磨我了。
我让普雷沃把他的灯点亮作为一个方位标记,而我拿着我的电灯笔直朝前走。我仔细地观察地面。我慢慢地前进,兜了大半圈,改变了几次方向。我在地上搜索,好像在找一枚丢失的戒指,就像刚才寻找炭火一样。我一直在黑暗中前进,弯腰盯着灯光照到的那块圆形的白色地面。真是这样……真是这样……我慢慢朝飞机走去。我坐在机舱旁边,沉思着。我竭力寻找希望的理由,但怎么也找不到。我竭力寻找生命的一个迹象,但生命并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普雷沃,我连一根草都没看见……”
普雷沃沉默了,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我的意思。我们等天亮后再谈好了。我只是感到非常疲倦,我想:“大约四百公里的距离,困在沙漠里……”突然,我跳了起来:
“水!”
汽油箱和油箱都摔裂了,我们的备用水箱也一样。沙地把一切都吸干了。我们在一个打碎了的保温瓶底找到半升咖啡,在另一个保温瓶底找到四分之一升白葡萄酒。我们把这些液体过滤一下,然后把它们混在一起。我们还找到一点葡萄和一个橘子。但我算计了一下:“头顶烈日在沙漠里步行五小时,我们就会把这点东西全吃光……”
我们在机舱里安顿下来,等待天亮。我躺下来,就要睡着了。我一边打瞌睡,一边总结我们的不幸遭遇:我们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位置。我们甚至只有不足一升的饮料。如果我们是在航线的直线位置附近,那么人们在一星期内就可能找到我们,这已经是最好的打算,但就这样也为时已晚。如果我们是横向偏离了航向,人们可能要花六个月的时间才能找到我们。不能指望飞机,因为它们要在方圆三千公里的范围内寻找我们。
“啊!真可惜……”普雷沃对我说。
“有什么可惜的?”
“我们原本可以一了百了的……”
但不应该这么快就认输,普雷沃和我又镇静下来。不应该放弃得到奇迹般地从天而降的救援机会,尽管它微乎其微。我们也不应该待在原地,而错过可能就在附近的绿洲。今天我们要走整整一天,之后我们再回到飞机旁边。我们在出发之前,将把我们的计划用大写字母写在沙地上。
我于是蜷起身子,我要一觉睡到天亮。我很高兴自己能入睡。疲倦让我感到周围似乎有很多人。我不是一个人在沙漠里,在我半梦半醒之间,到处是声音、回忆和喃喃私语。我还不渴,自我感觉良好,任由自己进入梦乡。现实在梦境面前也要退避三舍……
啊!当白天来临,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27节 一次没有被聆听的祈祷
我曾经热爱过撒哈拉。我在抵抗区度过许多夜晚。我曾经在这片金黄的旷野中醒来,风在沙地上留下层层沙浪,就像它在大海上掀起滚滚波涛。我曾经睡在机翼下等待救援,但这和眼下的情形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我们在起伏的沙丘坡地上行走。沙地上覆盖着一层黑色光亮的石头,就像是金属鳞片,包围着我们的那些小山丘就像一副副锃亮的盔甲。我们跌进一个矿物世界里,被困在一片遍地钢铁的景致里。
翻过第一个山丘,远处又出现另一个相似的山丘,黑亮黑亮的。我们一边向前走,一边在地上用脚拖出一条可以指引我们返回的痕迹。我们面对太阳前进。我决定朝正东方向前进,这显然是最不合逻辑的,因为一切迹象都表明我已经飞越了尼罗河:天气预报,我的飞行时间。但我曾往西做过一次短暂的尝试,我感到一种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如何解释的不自在。于是我把往西走留到第二天再试。我也暂时放弃了往北走的打算,虽然那个方向通往海洋。三天后,在一次半谵妄状态下,我们决定彻底放弃我们的飞机,一直向前走,直到摔倒为止。我们还是朝东出发。更确切地说是朝东北东方向。这完全是不合常理的,也不会有任何希望。而以后,当我们得救后,我们才发现没有任何一个方向可以让我们返回原地,因为就算朝北走,我们也会因为精力衰竭而到不了海边。尽管看起来当时的决定很荒唐,但我今天回想起来,在没有任何启示可以作为我们选择的依据的时候,我选择这个方向的惟一理由就是这个方向曾经拯救过我的朋友吉尧梅,我当时在安第斯山脉到处找他。所以在潜意识里,这个方向对我来说就成了生命的方向。
步行了五个小时后,风景变了。一条流沙河好像流入一个山谷,于是我们沿着谷底的道路往前走。我们迈开大步,我们要尽可能走得远一点,如果没什么发现,那我们就在夜晚降临前返回。这时,我突然停了下来:
“普雷沃。”
“怎么了?”
“足迹……”
从何时起,我们忘了在身后留下拖痕?如果我们找不到来时的足迹,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们半道折回,向右边斜走过去。当我们走了有段距离后,我们就会垂直转回最初的方向,这样我们就又能找到我们原先在路上留下的足迹拖痕。
重新接上这条线后,我们又继续出发。气温升高了,随之而来的是海市蜃楼,但那还只是些最常见的海市蜃楼。巨大的湖泊出现了,当我们一走近就不见了。我们决定穿越沙谷,然后爬上最高的沙丘好极目远眺。我们已经步行了六个小时,大踏步走应该走了有三十五公里了。我们终于到达了黑色圆形沙丘的山顶,默默地坐在那里。沙谷在我们的脚下,通向一片没有石头的沙漠,闪着白色耀眼的光芒。一望无际的空旷。但在地平线上,光线的折射已经形成了一些更加让人意乱神迷的蜃景。有城堡和尖塔,有线条笔直的几何图形。我还看到一大块黑影,像一片植被,但它的上空笼罩着最后一团白天消散、夜晚复出的云朵。那不过是积云的影子罢了。
继续前进是徒劳无益的,这样做不会有任何结果。应该回到飞机那儿去。它的红白航标或许会被同志们发现。尽管我对这些搜寻不抱什么希望,但我感觉它们是我们获救的惟一机会。尤其是我们把最后几滴饮料留在那里。我们必须把它们喝掉。为了生存,我们必须回去。我们是束缚在铁箍里的囚徒,这个铁箍就是我们短暂的耐渴力。
但是往回走也是艰难的,因为或许继续向前就是生路!除了海市蜃楼,或许地平线上真有林立的城市、淡水河流和草地。我知道往回走是对的。然而回头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挨了一记闷棍,整个人都要沉没了。
我们躺在飞机旁。我们走了不止六十公里的路程,喝完了所有饮料。我们在东边一无所获,也没有同志从这片土地上飞过。我们还能坚持多久?我们已经口渴极了……
我们用几块撞碎了的机翼残骸搭了一个大柴堆,准备好汽油和可以发出耀眼白光的镁板。我们等天完全黑下来才点燃我们的火堆……但人又在哪里?
现在火焰升起来了。我们虔诚地注视着我们的信号灯在沙漠里燃烧。注视着我们的信号在夜里无声地放射光芒。我想,如果说信号带走的已经是一个感人的呼唤,它带走的还有无限的深情。我们要求喝水,同时我们也要求联络。但愿有另一堆火也在夜空中燃起,只有人才拥有火,但愿他们回应我们!
我又看到了妻子的眼睛。除了那双眼睛,我看不到别的东西,它们在询问。我又看到了所有那些可能牵挂我的人的眼睛,这些眼睛也在询问。所有的目光都在责备我的沉默。可我在回答!我在回答!我在竭尽全力地回答,我已不能在黑夜燃起更耀眼的火光了!
我已经尽力了。我们已经尽力了:走了六十公里却几乎没有喝水。现在我们再也没得喝了。如果我们等不下去了,这难道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可以乖乖地待在这里,吮吸我们的水壶。可是,从我把锡壶底吸干的那一秒钟起,一座时钟就开始走了。从我把最后一滴水吮吸完的那一秒钟起,我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如果时间像江河一样把我卷走,那我又能怎样?普雷沃哭了。我拍拍他的肩膀。为了安慰他,我对他说:
“如果命该如此,那就认命吧。”
他回答我说:
“你以为我在哭我自己吗……”
哎!是的,我已经发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了。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明天,或者后天,我就会明白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了。我对垂死的折磨只是半信半疑,我也曾想到过。有一次我被关在机舱里,我以为就要淹死了,但我并没有感到十分痛苦。有几次我以为自己就要砸破脑袋了,但我根本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此时此地,我也不觉得焦虑不安。明天,我将了解死亡那些更离奇的折磨。虽然生了一堆火,我是否已经放弃被人找到的希望了呢?只有上帝才知道……
“如果你以为我是为自己哭……”是的,是的,这才是让人无法忍受的。每次我看到那些期待的眼睛,我就感到被火灼了一下。我就想一骨碌爬起来笔直朝前奔去。那边有人在呼救,那边船只失事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角色的倒置,但我总觉得事实就是这样。然而我需要普雷沃才能完全肯定这一点。普雷沃也没有丝毫感到人们常在我们耳边说起的那种死亡的焦虑。但有什么东西是他所无法忍受的,对我也是一样。
啊!我真愿意就这样睡着了,沉睡一晚或几个世纪。如果我睡着了,我就不会知道彼此的区别了。还有,多么安静啊!但那边人们即将传来的呼救声,那些绝望的火焰……我受不了这样的景象。我不能对那些遇难的船只袖手旁观!每一秒钟的沉默都会对我所爱的人造成伤害。怒火在我心中燃烧:为什么这些锁链要阻止我及时赶去营救那些就要淹没的人?为什么火光不把我们的呼唤传到世界的尽头?耐心!……我们来了!……我们来了!……我们是救生员!
镁板烧完了,我们的火变成了红色。这里只剩下一堆炭火,我们俯在它上面取暖。我们明亮的信号结束了。它引发了世界上的什么东西?哎!我知道它什么都没能引发。它不过是一次没有被聆听的祈祷。
好吧,我就要睡着了。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28节 幸好还有这把手枪
清早,我们在机翼上用旧抹布收集了一玻璃杯底的搀杂了油漆和机油的露水。真叫人恶心,但我们还是把它喝了。没别的好喝,我们至少可以用它润润嘴唇。用完这顿美餐后,普雷沃对我说:
“幸好还有这把手枪。”
我猛地发起脾气,我转身恶狠狠地敌视他。此时此刻,我最痛恨的莫过于感情的流露。我迫切需要一种平常心,让我认为一切都很平常,出生很平常,长大很平常,渴死也很平常。
我用眼角睨视普雷沃,如果必要,就准备揍他一顿好让他闭嘴。但普雷沃很平静地和我说话,他谈到一个卫生问题。他谈起这个问题就好像他在对我说“我们应该洗手”一样。于是我们都同意。昨天当我看到那只皮手套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我的想法很理智却不伤感,只有人情世故才让人伤感。我们的无能为力,是因为无法让那些我们应该对他们负责的人放心,而不是因为手枪。
人们一直没在找我们,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人们也许在别处找我们,可能在阿拉伯半岛。明天以前,我们是不会听到飞机飞过的声音的,而那时我们或许已经抛弃了我们的飞机,所以我们对这种惟一的、遥远的路过已经无所谓了。我们只是混迹在沙漠无数黑点中的两个黑点,我们不能指望别人发现我们。人们日后对我所受的苦难的种种说法都不会准确。我并没有受苦,我只是觉得那些救生员在另一个宇宙里飞行。
要找回一架降落在约三千公里之外的沙漠上、情况不明的飞机,需要十五天的搜索。因为人们可能要从的黎波里一直找到波斯湾。但是,就在今天,我还保留着这个渺茫的希望,因为除此以外再无别的指望。于是,我改变策略,决定由我一人出发探路。普雷沃则留下来准备火堆,等飞机经过就点火,但我们是不会有人眷顾的。
于是我走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力气回来。我想起我所知道的有关利比亚沙漠的情况。撒哈拉沙漠的湿度是百分之四十,而这里的湿度降到了百分之十八。生命就像水汽一样蒸发。贝督因人贝督因人,生活在中东和北非沙漠地带的游牧民族。、旅行者和殖民地军官都指出,人可以十九个小时不喝水。二十个小时后,眼睛就会冒金星,终结也就开始了:干渴的进展简直快如闪电。
但是这阵东北风,这阵不正常的风欺骗了我们,它有悖于所有的预料,把我们钉在这个高地上,现在无疑苟延了我们的生命。但就在最初的金星开始在眼前晃悠之前,它能给我们多久的宽限期呢?
于是我走了,我感觉自己是坐着一条独木舟向茫茫大海驶去。
还好,由于晨光熹微,周围的景致看起来也没那么凄凉。一开始,我把手插在口袋里走,像个顺手牵羊的小偷。昨天晚上,我们在几个神秘洞口布了几个圈套,我那想当猎人偷猎野味的念头蠢蠢欲动。我先去察看那些圈套:里面空空如也。
所以我是喝不到血了。说实在的,我也没存那个指望。
我并不怎么失落,相反,我很好奇。在沙漠里,这些动物是靠什么生活的呢?它们大概是些犬耳狐或沙漠狐吧,它们是些兔子般大小、长着大大的耳朵的肉食小动物。我忍不住好奇,顺着它们中一只的踪迹找过去。这些踪迹把我带到了一条狭仄的沙河旁,在这里,所有的足迹都清晰可见。我欣赏着三个扇形脚趾所留下来的美若棕榈叶的足印。我想像着我的沙狐朋友在黎明时分轻盈地小跑,舔着石头上的露水。在这里,脚步变得稀疏:我的沙狐朋友飞奔起来了。有一个同伴在此地和它会合,它俩并肩小跑。就这样,我怀着奇异的快乐心情,加入了这趟清早的散步。我热爱这些生命的迹象,我暂时忘了我的口渴……
最终,我找到了我的沙狐朋友们的食品柜了。在这里的沙面上,每隔一百米,就冒出一簇又干又硬的小灌木丛,有大汤碗那么大,茎上爬满了金色的小蜗牛。沙狐在黎明时分出来觅食。我在此撞见了自然界的一个大秘密。
我的沙狐并不是在每丛灌木面前都停下来的,就算那上面爬满了蜗牛,它也会置之不理。它在有些灌木边绕上一圈时,显然是十分小心谨慎的。它走到一些灌木跟前,但也没有对它扫荡一空。它吃了上面的两三只蜗牛后,就换了餐馆。
难道是为了延长清晨散步的乐趣,沙狐才不一下子让自己吃个饱吗?我不这样认为。它的行为是和一种必备的策略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如果沙狐在第一丛灌木上就吃个够,那么吃上两三顿,它就把灌木上的蜗牛吃光了。这样饕餮,从一丛吃到另一丛,它就摧毁了蜗牛的繁衍。但沙狐却很有节制,以免影响蜗牛的传宗接代。它不仅一顿只吃百来个棕色的丛生物,而且从不在同一根枝条上捕食两只相邻的蜗牛。这一切就好像沙狐知道那种潜在的危险。如果它肆无忌惮地猛吃暴食,蜗牛就会绝种,要是没有了蜗牛,沙狐也将不复存在。
足迹又把我引到洞穴。沙狐或许就在那里聆听我的动静,被我那雷鸣般的脚步声吓坏了。于是我对它说:“我的小狐狸,我完了,但很奇怪,这并不妨碍我对你的生活习性发生兴趣……”
我待在那里遐想,我觉得人们可以适应一切。如果一个人想到他三十年后可能死去,这个想法并不会破坏他眼前的快乐。三十年也好,三天也罢……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但还是应该忘记某些画面……
现在我继续上路,由于疲倦,我自身也发生了变化。就算根本不存在海市蜃楼,我也会把它们编造出来……
“喂!”
我振臂高呼,可是那个打手势的人只是一块黑色的岩石。沙漠中的一切都开始活动。我想唤醒这个熟睡的贝督因人,他却变成了一根黑色的树干。变成树干?这一景象让我大吃一惊,于是我弯腰去看清楚。我想捡起一根折断的枯枝:可它又变成了大理石!我直起身,环顾四周,我看到其他的黑色大理石。一片洪荒以前的森林的断木枯枝覆盖了一地。十万年前,在一次创世记的大风暴中,它像一座教堂那样坍塌了。多少世纪过去,时间才把这些树干滚到我眼前,这些巨大的柱子被磨得像钢铁一样光滑,变成玻璃和化石,黑如墨汁。我仍可以看出树的枝节,看出生命的扭曲,我数着树的年轮。这座原本是百鸟啁啾的森林受到了诅咒,变成了一片盐碱地。我感到这里的景色有着敌意,比盔甲似的山丘更黑,这些庄严肃穆的残骸对我不理不睬。我,一个活人,我在这些不朽的大理石中间来做什么?我,终究难免一死,身躯也会随之消亡,我在这永恒之地来做什么?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29节 一个残酷的秘密
从昨天算起,我已经走了大约有八十公里。我有些头晕,或许是因为口渴,或许是因为阳光。太阳照在树干上,就像给它们涂了一层油。太阳照耀着整个地壳。这里既没有沙也没有狐狸,这里只有一块巨大的铁砧板。而我走在这块铁砧板上面,我感到太阳在我的脑子里鸣响。啊!那边……
“喂!喂!”
“那边什么也没有,你别激动,这是谵妄。”
我对自己这样说,因为我需要求助于我的理智。要我拒绝承认我所看到的东西是很困难的,要我不朝那支正在行进的驼队跑去也是很困难的……那儿……你看!
“傻瓜,你明知道那是你编造的……”
“那么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
没有什么是真实的,除了离我二十公里远的山丘上的那个十字架。十字架或灯塔……
但那里不是往大海去的方向,所以是一个十字架。每个晚上我都研究地图。我的工作毫无用处,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但我趴在那里,把所有表示有人烟的标记都看了一遍。在一个地方,我发现了一个小圈,上面画了一个类似的十字架。我参阅了图例,上面写着:“宗教场所。”在十字架边上,我还看到一个小黑点,我又参阅了图例,上面写着:“常年井。”我心里一震,大声念叨:“常年井……常年井……常年井!”阿里巴巴和他的宝藏比得上一口常年井吗?稍远处,我又看到两个白色的圆圈。我参阅了图例:“间歇井。”这就没那么美好了。然后周围就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什么都没有。
这不就是我的宗教场所么!为了召唤遇难者,修士们在山丘上树起一个大十字架!我只要朝它走过去就行了。我只要朝那些多明我会的修士奔去就行了……
“但是在利比亚只有科普特修院。”
“……朝那些勤勉的多明我会修士奔去。他们拥有一个漂亮、凉爽、铺了红色地砖的厨房。在院子里,还有一个美妙的生锈的水泵,你一定猜到了……在生锈的水泵下面就是那口常年井!啊!当我拉响门铃,当我去拉那口大钟的绳索,那边就会跟过节一样……”
“傻瓜,你描绘的是普罗旺斯的一座房子,何况那里的房子是没有钟的。”
“……当我拉响大钟!看门人双手伸向天空,对我欢呼:‘您是上帝派来的使者!’他将召唤所有的修士。他们将赶紧跑出来,热烈地欢迎我,就像欢迎一个穷苦的孩子。然后他们会把我推到厨房,他们会对我说:‘等一下,等一下,我的孩子……’我们一直跑到常年井那儿去……”
“而我,我幸福得全身发抖……”
可是不,我不愿仅仅因为沙丘上没有了十字架而流泪。
西边给我们的许诺只不过是些谎言。我已经转向朝正北走了。
至少北方充满了大海的歌声。
啊!翻过这座山头,视野就宽广了。那里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
“你明知道那是海市蜃楼……”
我当然清楚那是海市蜃楼。我啊,我是不会上当受骗的!但如果我乐意进入海市蜃楼呢?如果我乐意这样希望呢?如果我乐意喜欢上这座筑有雉堞、阳光普照的城市呢?如果我乐意迈着轻快的脚步,笔直朝前走,既然我不感到劳累,既然我是幸福的……普雷沃和他的手枪,真让我好笑!我宁愿自我陶醉。我是醉了。我渴得要死!
黄昏让我清醒。我猛地停住脚步,为自己已经走了那么远而后怕起来。黄昏时,海市蜃楼就消失了。水泵、宫殿、僧服都在地平线上消隐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沙漠。
“你走得太远了!黑夜马上就要抓住你,你只好等天亮,可明天你的脚印将会被抹平,你就真的哪儿都不存在了。”
“那不如继续朝前走……何必往回走呢?我不愿再给自己当头棒喝了,或许我就要,我就要张开双臂拥抱大海了……”
“你在哪儿看到大海了?你是永远都到不了海边的。你和它或许还隔着三百公里。而且普雷沃正等在‘西穆’飞机旁守候!他或许已经被一支驼队发现了……”
是的,我要回去,但我要先和人们打个招呼:
“喂!”
上帝啊,这个星球,它不是有人住的吗……
“喂!人啊!……”
我嗓子哑了。再也发不出声音。我觉得自己这样叫喊很可笑……但我又喊了一次:
“人啊!……”
这声音有些夸张和自以为是。
之后我转身往回走。
走了两小时后,我看到了普雷沃的火光,他以为我走丢了,害怕地把火把举到天上。啊!……我对此竟是如此无动于衷……
又走了一小时……还有五百米。还有一百米。还有五十米。
“啊!”
我惊讶地停住脚步。欢乐洋溢在我的胸膛,我抑制住内心的激荡。普雷沃,在炭火的映照下,正和两个背靠在发动机上的阿拉伯人聊天。他还没有看到我。他自己都快活得没空想别的了。啊!要是我也像他那样等在这里……我早就解脱了!我快乐地叫道:
“喂!”
那两个贝督因人惊跳起来,看着我。普雷沃撇下他们独自朝我走来。我张开双臂。普雷沃扶着我的胳膊,难道我要摔倒了吗?我对他说:
“总算好了。”
“什么?”
“阿拉伯人啊!”
“什么阿拉伯人?”
“刚才和你一起的阿拉伯人啊!……”
普雷沃奇怪地看着我,我感觉他在很不情愿地向我吐露一个残酷的秘密:
“根本就没有阿拉伯人……”
这一次,我或许真的要哭了。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30节 在沙漠里是从来不下雨的
人们在这里不喝水可以活十九个小时,我们从昨晚到现在又喝了些什么?几滴黎明时分的露水!但东北风一直刮着,这减慢了我们身体蒸发的速度。这风还有助于高空乌云的形成。啊!要是它们能飘到我们头上,要是能下雨!但在沙漠里是从来不下雨的。
“普雷沃,我们来把降落伞裁成三角形的布片,再用石头把它们固定在地上。如果风向不变,黎明时分,我们就可以把这些布片上的露水拧下来收集到一个汽油箱里去。”
我们把六块白色布片排在星空下。普雷沃拆下一个汽油箱。我们就只盼着天亮了。
普雷沃在碎片堆里找到了一只神奇的橙子。我们把它分吃了。我因此很激动,虽然我们需要的是二十升的水,这半个橙子实在是太微乎其微了。
我躺在我们的篝火旁边,看着这只发光的水果,我对自己说:“人们不知道一只橙子意味着什么……”我又对自己说:“我们完蛋了,但又一次,这种必死无疑的念头没有剥夺我的快乐。我手中握着的这半个橙子带给我的,是我人生最大的快乐之一……”我仰天躺着,吮吸着我的水果,数着天上的流星。在这一分钟里,我觉得无比幸福。我又对自己说:“我们按其规律生活的世界,如果人们没有被困在里面,他是猜不到它的真谛的。”直到今天我才理解死囚的香烟和朗姆酒的意义。我过去无法想像他如何能接受这样悲惨的命运,而他竟然从中还得到了许多乐趣。如果看见他笑,人们就以为他很勇敢。殊不知他笑是因为他喝到了朗姆酒。人们不知道他已经换了角度,他是把最后这一个小时当做他整个的人生。
我们收集到大量的水:大概有两升。告别干渴了!我们得救了,我们就要喝水了!
我在我的油箱里灌了一锡壶的水,但这水是黄绿色的,刚喝了第一口,我就感觉味道可怕极了,因此虽然渴得厉害,我在咽下这口水之前,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就算是泥浆,我也能把它喝下去,但是这股毒化了的金属味道比口渴更让人难以忍受。
我看见普雷沃两眼在地上转来转去,好像在专心寻找什么似的。突然他弯下腰,呕吐起来,一边还在不停地转圈。三十秒后,轮到我了。我抽搐得那么厉害以至于跪到地上,手指插到沙子里。我们互相都不说话,就这样颤抖着,整整过了一刻钟,除了一点胆汁,再也吐不出别的什么了。
结束了。我只感到一阵隐隐的恶心。但我们失去了我们最后的希望。我不知道我们的失败是因为降落伞的涂料还是因为淤积在油箱里的四氯化碳。我们原本应该用其他容器或其他一些布片。
那么,我们还是赶快吧!天已经亮了。上路吧!我们要逃离这座该死的高原,大踏步朝前走,直到跌倒为止。我以吉尧梅在安第斯山脉的表现为榜样:从昨天起,我非常想念他。我违背了要待在飞机残骸边上的明文规定。人们再也不会在这里找我们了。
又一次,我们发现自己不是遇难者。遇难者,是那些等待着的人,是那些被我们的沉默所威胁的人,是那些因为一个可恶的过错而撕心裂肺的人。我们不能不朝他们奔去。吉尧梅也是,他从安第斯山脉归来后也对我说过他是朝着遇难者奔跑过去的!这真是一个普遍的真理。
“如果我是孤单一人活在世界上,我就躺下来了。”普雷沃这样对我说。
于是我们笔直朝东北东方向走去。如果我们已经飞过了尼罗河,那我们现在每一步都是朝阿拉伯沙漠的腹地陷落。
关于当天的情形,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很急切,急切地要朝某个东西赶去,朝我的破灭赶去。我还记得我是盯着眼前的地面前进的,海市蜃楼弄得我心灰意冷。时不时地,我们用指南针校正一下我们的方向。有时我们也躺下来喘口气。我还把留着过夜时用的橡胶雨衣扔在路上的某个地方了。其余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有夜晚的清凉还留在我的记忆里,我也像沙子一样,心上的一切都被抹平揩去了。
我们决定日落时露营。虽然我知道我们应该继续走下去:今晚要是没有水我们就完蛋了。但我们随身带了降落伞的布片,如果毒不是来自涂料,那明天早上我们就能喝到水了。我们要再次在星空下拉起我们捕捉露水的网。
但那天晚上,北部的天空清澈无云。风的味道变了,风向也变了。我们已经感受到沙漠热风的吹袭。猛兽苏醒了!我感到它在舔噬我们的手和脸了。
就算继续走,我也走不了十公里。三天来,我滴水未沾,已经走了一百八十多公里了……
但是,就在我们歇息的时候:
“我向你发誓,那是一个湖。”普雷沃对我说。
“你疯了。”
“都这时候了,太阳都落山了,怎么可能是海市蜃楼呢?”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我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这或许不是海市蜃楼,那它就是我们的癔症的产物。普雷沃怎么还会相信呢?
普雷沃却固执己见:
“离这儿就二十分钟的路,我这就过去看看……”
他的顽固激怒了我:
“去看吧,去透透气吧……这对身体大有好处。不过,就算你的湖真的存在,它也是咸的,你要清醒一点。不管它是咸是淡,反正远着呢,最要命的是它压根儿不存在!”
普雷沃两眼发直,已经走远了。这种难以抗拒的诱惑,我是领教过的!我想:“有些梦游者,不就是要直扑到火车底下去吗?”我知道普雷沃不会回来。空幻的景象迷住了他,他不会半道折回的。他走不了多远就会跌倒。他将死在那边,而我死在这里。而这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我认为心里出现这种淡漠不是什么好兆头。在快要溺毙的时候,我曾经感受过同样的平和。不过我还可以乘机趴在石头上写封遗书。我的遗书写得优美得体。我要在上面写满我明智的忠告。重读这封信的时候,我隐约有些洋洋自得。日后人们谈到它时会说:“真是一封出色的遗书!真遗憾它的作者已经死了!”
我也想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哪步田地。我试着弄出点唾液:已经有多少个小时我没有吐过口水了?我再也没有口水了。如果我把嘴巴闭上,一种黏沫就会把我的嘴唇粘住。黏沫干后就在嘴唇外面形成一个坚硬的环。但我试着把它咽下去,居然还真能咽下去。我的眼前还没有乱冒金星。当这一辉煌的景观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就只剩下两个小时可活了。
天黑了。从那天晚上开始,月亮慢慢盈满了。普雷沃没有回来。我仰天躺着,想着所有这些事情。我回忆起从前的一个印象,我要设法让它明确起来。那时我是……是在……在船上!我前往南美,就这样躺在轮船的甲板上。桅顶在星空里慢慢来回地移动。这里少了一根桅杆,但我还是在船上,驶向我无力挽回的目的地。黑奴贩子把我捆绑好了,扔在一条船上。
我想到没有回来的普雷沃。我从来没听过他抱怨,一次也没有。这很好。我肯定受不了听别人呻吟。普雷沃是条汉子。
啊!在离我五百米远的地方,他在晃动他的灯!他找不到他走时的脚印了!我没有灯可以回应他,于是我爬起来,我冲他喊,但他听不见……
第二盏灯在离他的灯两百米的地方亮了,之后是第三盏灯。天哪!这是人们在搜寻我们啊!
我大喊:
“喂!”
但他们听不见我的叫声。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31节 我们应该继续走下去
三盏灯继续打着呼唤的信号。
那天晚上,我没有发疯。我自我感觉良好,我很平静。我仔细地看了看,在离我五百米远的地方有三盏灯。
“喂!”
但他们总是听不见我叫唤。
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慌。我马上就要体会到的惟一的感受。啊!我还能跑过去:“等一等……等一等……”他们就要掉头走开了!他们就要走远,到其他地方去寻找了,而我,我就要摔倒在地!就在有那么多臂膀来迎接我的时候,我却跌倒在生命的门槛边……
“喂!喂!”
“喂!”
他们听见我了。我喘过气来,我喘不过气来,可我还在奔跑。我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喂!”我看见普雷沃就摔倒了。
“啊!当我看到所有这些灯的时候……”
“什么灯?”
这一次,我没有感到丝毫的绝望,而是一股隐隐的怒气。
“那你的湖呢?”
“我走过去,它就躲开。我朝它走了半个小时,走了半小时我才发现它离得太远了。于是我往回走。但我现在肯定那是一个湖……”
“你疯了,绝对是疯了。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他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要做?我气得直想哭,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普雷沃哽咽着向我解释说:
“我多想找到水喝……你的嘴唇是那么苍白!”
啊!我的气消了……我把手放在额头上,好像大梦初醒一样,我感到忧郁。我慢慢地告诉他:
“我看见,当我看见你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不可能弄错,三盏灯……我跟你说,我看见它们了,普雷沃!”
普雷沃先没说话:
“是啊,”他最终承认说,“情况很糟糕。”
在这种没有水汽的地方,地上的热量很快就辐射完了。天气已经很冷了。我站起来走路,但很快我就哆嗦得受不了了。我的血液因缺水而循环不畅,寒气逼人,但这不只是夜晚的寒冷。我的牙床冻得格格作响,身子也抖得跟筛糠似的。我颤抖的手几乎抓不住电灯。我从前从不怕冷,而现在我却感到自己要冻死了,干渴产生的反应多奇怪啊!
因为懒得在大热天带着我的橡胶雨衣,我把它扔在路上了。可如今风越刮越猛。我发现在沙漠里根本没有藏身之所。沙漠就像大理石那么光滑。在白天它不会为你提供一点阴凉,晚上只会让你在寒风中没有一点遮蔽。没有一棵树,一道篱笆,一块石头可以容我藏身。寒风就像平原上的骑兵向我直冲过来,我只好团团转以躲避它的来犯。我躺下,又站起来。不管是躺着还是站着,我都得挨寒风的鞭打。我跑不动了,我再也没有力气了,我逃不出凶手的魔爪,我跪倒在地,脸埋在手心里,屠刀就在我头上!
过了一会儿,我才清醒过来。我站起身,笔直朝前走去,身子一直颤抖着!我在哪儿?啊!我刚离开,我听见普雷沃的声音!是他的呼叫唤醒了我……
我朝他走回来,一直哆嗦着,好像全身都在打嗝。我对自己说:“这不是寒冷,是别的原因。是我的大限到了。”我已经缺水缺得太厉害了。前天,还有昨天我独自出去走了那么多路!
冻死的想法让我难受,我宁可死在内心的幻影里。那个十字架,那些阿拉伯人,那些灯。不管怎么说,它们开始引起我的注意。我不喜欢像奴隶那样忍受鞭打……
我仍然跪在地上。
我们随身还带了一点药品。一百克纯乙醚,一百克九十度的酒精和一瓶碘酒。我试着喝了两三口纯乙醚,那就好像我吞了刀子下去。之后我又喝了一点九十度的酒精,这下总算是把我的喉咙封住了。
我在沙地上挖了一个坑,我躺在里面,然后再用沙子盖住身体。只有我的脸露在外面。普雷沃找到了几根枯枝,生了一堆很快就会燃尽的火。普雷沃不愿意把自己埋在沙子里,他宁可跺脚取暖。他错了。
我的喉咙发紧,这不是个好兆头,但我自我感觉好过一点了。我感觉平静,一种超越了任何希望的平静。我身不由己地踏上旅程,面对星空被绑在贩奴船的甲板上。但我或许还不是很不幸……
我不再感到寒冷,只要不动任何肌肉。于是,我忘了埋在沙子里的躯体。我不再动弹,永远都不会再感到痛苦。何况,说实在的,人受的苦还真不算多……在所有这些苦痛过后,剩下的就是疲倦和错乱的协奏了。一切都变成画册,变成有点残忍的童话故事……刚才,风驱赶着我四下乱窜,为了躲避它,我像困兽一样团团转。之后我感到呼吸困难:一个膝盖硌着我的胸膛。一个膝盖。我在天使的重负下挣扎。在沙漠里我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既然我现在不相信周围的一切,我不如缩在自己的躯壳里,闭上眼睛,不再动一根睫毛。我感到,有一股图像的激流把我带到一个宁静的梦里:在大海深处,江河就平静了。
永别了,你们这些我曾经爱过的人。如果人体不能忍受三天不喝水,那可绝不是我的错。我过去没想到自己对水源竟是那么依赖,我没料到人的忍耐力竟是如此短促。我们以为自己可以笔直朝前方走去,以为人是自由的……我们没看见把我们拴在井上的绳索,它像脐带一样,把我们和大地肚子连在一起。谁多走了一步,谁就得死。
除了你们的痛苦,什么我都不在乎了。不管怎么说,上天待我不薄。如果我能回去,我还会卷土重来。我需要生活。在城市里,已经没有人的生活了。
我这里说的根本就不是飞行。飞机,它不是一个目的,而是一个工具。人们并不是为了飞机而去冒生命的危险,同样农人也不是为了犁铧才去耕种。通过飞机,人们可以离开城市和他们的会计师,可以重新找到农人的真谛。
我们干的是人的工作,我们遇到的也是人的烦恼。我们接触的是风、星星、黑夜、沙漠和海洋。我们和大自然的力量斗智斗勇。我们期待黎明就像农人期待春天,我们期待中途站就像期待一片福地,我们在群星中寻找自己的真理。
我不抱怨。三天来,我走了很多路,口干舌燥,在沙漠里寻找行踪,把露水当做希望。我力图找到我的同类,我忘了他们住在地球上的什么地方,这才是活着的人的忧虑。我不能不认为它比在晚上找一家音乐厅要重要得多。
我再也不能理解那些乘坐郊区火车的芸芸众生,他们自以为是人,然而他们却因承受着某种他们感觉不到的压力而沦为像蚂蚁一样的虫豸。当他们空闲的时候,他们用什么来填满他们那些荒唐而短促的礼拜日呢?
有一次,在俄罗斯,我在一家工厂听到有人演奏莫扎特。我在文章中写到此事,结果我收到两百封诘难的信件。我并不责怪那些更喜欢在低级音乐咖啡馆听流行小调的人,他们根本不了解其他音乐。我只恨那些开这类音乐咖啡馆的人,我不喜欢他们让人沉沦。
我在工作中是幸福的。我觉得自己是中途站的农人。在郊区火车上,我感到的垂死的感受和在此地的感受大不相同!在这里,不管怎么说,我都是死得其所!……
我没有一点遗憾。我奋斗过,但我失败了。这对从事我们这个行业的人来说也很平常。不过,我总算是呼吸过海风了。
领略过一次海风的滋味的人,永远都忘不了这种滋养。不是吗?我的同志们?这并不意味着要过冒险的生活。这种说法有点夸张。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斗牛士,我喜欢的不是危险。我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那就是生命。
我觉得天就要亮了。我从沙子里伸出一只胳膊。我手边有一块布片,我摸了摸,它是干的。再等一等。露水要到清晨才有。当天大亮了,而我们的衣服却一点也没有潮湿。于是我的思绪有点乱,我听见自己说:“这里有一颗干枯的心……一颗干枯的心……一颗干枯得挤不出一滴眼泪的心……”
“上路吧,普雷沃!我们的喉咙还没有噎住:我们应该继续走下去。”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32节 我们的血液在蒸发
西风起了,它可以在十九个小时内就把人吹干。我的食道还没有堵住,但它又硬又疼,我猜想有什么东西哽在那里。很快我就要咳嗽了,这情形别人跟我描述过,我就等着它发作了。舌头也让我感到不自在。但最严重的是我眼前已经出现亮斑了,当它们变成火花,我就要躺下了。
我们走得很快。我们要充分利用清晨的凉爽。我们很清楚在大太阳底下,就像人们说的,我们就再也走不动了。在大太阳底下……
我们没有权利出汗,甚至没有权利等待。这种凉爽也不过是湿度为百分之十八的那种凉爽。风是从沙漠腹地吹过来的。在这种温柔和虚情假意的抚摸下,我们的血液在蒸发。
第一天,我们吃了一点葡萄。三天来,我们只吃了半个橙子和半个橘子。我们能用什么唾液来咀嚼我们的食物?但我一点也不感到饥饿,我只感到口渴。而且从现在开始,我不只感到口渴,还感到口渴引起的后果。那干硬的喉咙,那像石膏一样的舌头,那如鲠在喉的难受和嘴巴里可怕的气味。所有这些感觉对我来说都是新的体验。无疑水可以治疗它们,但我根本不记得这种药是和这些感受联系在一起的。干渴越来越不是一种欲望,而成了一种越来越厉害的疾病。
我觉得泉水和水果的形象似乎已经不那么让人心碎了。我忘了橙子的光泽,就好像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柔情。或许我已经把一切都忘了。
我们坐在那里,但我们又该出发了。我们放弃了漫长的跋涉。走上五百米,我们就累瘫了。于是我很高兴地躺下来,但马上又该出发了。
风景变了。石头稀少了。我们现在走在沙子上,在我们前面两公里远的地方有几个沙丘。在沙丘上有几棵低矮的植物。和钢铁铠甲相比,我更喜欢沙子。这是金色的沙漠,这是撒哈拉。我想我是认出它了……
现在我们只要走上两百米就精疲力竭了。
“我们继续走,不管怎样,好歹要走到那些灌木边。”
这是一个极限。一星期后,当我们原路返回寻找“西穆”飞机的时候,我们在汽车上证实了当时这最后的企图是八十公里的路程。我已经走了将近两百公里,如何还能继续下去?
昨天,我了无希望地走着。今天,这些话都失去了它们的意义。今天,我们是为了走路而走路,或许和地里耕牛没有分别。昨天我还梦想着栽满橘子树的天堂。而今天,对我来说,已经不存在什么天堂了,我也不再相信橘子的存在了。
我再也没有任何感觉,除了一颗极度干枯的心。我就要摔倒了,但我并不感到绝望,我甚至不感到痛苦。我的遗憾是:忧伤之于我就像水一样甜美。人们自悯自怜,就像和一个朋友倾诉一样自艾自怨。但我在世界上已经没有朋友。
当人们找到我的时候,我两眼赤热,人们以为我曾大声呼唤,受过许多折磨。但是激动、懊恼和温柔的折磨都还可以算是一些财富,而我已经一无所有。清纯烂漫的少女,在她们初恋的夜晚,学会了忧伤并为之落泪。忧伤是和生命的颤动维系在一起的,而我已经不再有忧伤……
沙漠,就是我。我再也没有口水,一无所有,再没有什么温馨的形象让我为之战栗了。太阳烤干了我的泪腺。
然而,我又觉察到了什么?希望之风吹拂着我,就像飑风掠过海面。先警告我的本能再唤醒我的神智的信号又是什么呢?一切都没有改变,而一切又都变了:这片沙尘,这些沙丘,这些淡淡的绿色斑点,它们已经不再是一道风景,而是组成了一个舞台。这个舞台还是空旷的,但一切都准备就绪。我看着普雷沃。他也和我一样惊讶,但他也不理解他自身的感受。
我向你发誓,就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向你发誓沙漠活跃起来了。我向你发誓,这种空旷,这种寂静,忽然比广场上的人声鼎沸更加让人感动……
我们得救了,沙地上出现了人的踪迹!……
啊!我们曾经失去人类的行踪,曾经与世隔绝,曾经感到自己在世界上孤苦伶仃,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所遗忘,而现在,我们在沙地上,发现了人的神奇的足迹印在上面。
“这儿,普雷沃,两个人曾经分开过……”
“这儿,有一只骆驼跪过的痕迹……”
“这儿……”
然而,我们还没有获救。等待是不够的。再过几个小时,人们就再也救不了我们了。一旦开始咳嗽,干渴的进程就快得惊人。而我们的咽喉……
但我相信这支驼队,它在沙漠的某个地方游荡。
于是我们继续走路,突然我听到了鸡叫。吉尧梅曾对我说过:“到最后,我在安第斯山中听到鸡叫,我还听到火车开过的声音……”
听到鸡叫的那一刹那,我想起了他的故事,我对自己说:“先是我的眼睛骗我,那可能是干渴的后果。我的耳朵更能坚持……”但普雷沃抓住我的胳膊:
“你听到了吗?”
“什么?”
后记风、沙和星星
1931年《夜航》出版并获费米纳奖,圣艾克絮佩里一举成名,作家的光环让他成了法国方兴未艾的飞行大队中最受世人瞩目的明星。一时间,他绚烂的光芒让其他优秀飞行员黯然失色。就是从这时起,圣艾克絮佩里萌发了要写一本书赞颂和他一起开拓航空事业的英勇无畏的同志,记录他们满腔热忱、不畏艰险、友爱互助的真实事迹的念头,这本书就是日后的《人类的大地》。
《人类的大地》一书从动笔到最终完成出版酝酿了很长时间,仿佛圣艾克絮佩里一直在等,等生活慢慢积累、慢慢沉淀,等自己的思路渐渐从风、沙和星星中找到自己的轨迹,从一次次的出发和到达中找到那份喧嚣过后的平静和从容。
从一开始,圣艾克絮佩里就没打算写一部虚构的小说,他要写的是一部真实的史诗,描绘航空为人类带来的新的视界和新的可能,勾勒从事20世纪初刚刚起步的这一“伟大事业”的先驱们的飒爽英姿。他最先确定的人物是吉尧梅:1930年6月13日,吉尧梅驾驶的飞机坠落在安第斯山脉的雪山冰谷里,凭着惊人的勇气和毅力,吉尧梅忍饥挨饿在荒山野地里坚持走了整整一星期,最后奇迹般地获救。纪德在1931年3月31日的日记中也提到圣艾克絮佩里“计划写吉尧梅的传奇遭遇对他产生的影响”(纪德:《日记1889—1936》,七星书社,1040~1042页)。1932年10月26日和11月2日,在加斯东·伽利马创办的周刊《玛里亚娜》上,圣艾克絮佩里发表了《航线飞行员》,追忆邮航事业走过的艰难历程,赞颂航空事业的拓荒者迪迪埃·多拉;随后又在同一杂志上发表了《停靠巴塔哥尼亚》、《阿根廷的公主们》、《梅尔莫兹》、《摩尔人的奴隶巴尔克》、《“祖母绿”号的终结》、《飞行的奴役和伟大》、《梅尔莫兹,航线飞行员》、《致让·梅尔莫兹》等系列文章,大部分都记录了飞行员的飞行生活,尤其是成功地塑造了梅尔莫兹的英雄形象,颂扬他的才能、友爱和无私奉献精神。至此,《人类的大地》第二章《同志》和其他章节的一些片段渐渐浮出水面。
1935—1937年,圣艾克絮佩里与《不妥协报》和《巴黎晚报》合作,写了莫斯科之行和西班牙之行的相关报道,还讲述了1935年他和普雷沃在利比亚驾机失事后在茫茫沙漠里行走和获救的经历。与此同时,他继续报道他所熟悉的飞行事业和飞行员生活,如《梅尔莫兹开垦了沙漠、高山、黑夜和海洋》、《应该继续寻找梅尔莫兹》、《吉尧梅的感人事迹》等。
但这些零散的报刊文章一直都没有结集成书,或许是作者一直没有找到把它们贯穿起来的合适的线索。1938年2月,圣艾克絮佩里驾驶飞机在危地马拉发生意外,伤得很重,一度不省人事、生命垂危。在疗养期间,纪德建议他用现有的素材“写一个连贯的故事,某种和康拉德为水手们写的美妙的《海的镜子》类似的东西……像一捧花,一束草,不拘泥于地点和时间:用飞行员的感受、激情和思索组合起来”居尔蒂·卡特:《圣艾克絮佩里,蓝天的耕耘者》,341页,格拉塞出版社,1973。。于是,圣艾克絮佩里着手对以前写的片段文章进行整理和改编。美国出版商希契柯克和瑞纳尔对他正在进行的写作表示了极大的关注,他们聘任了美国翻译家勒维斯·加兰蒂尔。1938年4月,在美国养病的圣艾克絮佩里把手稿交给翻译,英文版书名定为《风、沙和星星》。
但它和《人类的大地》最后的定稿还有很大的差别。1938年,圣艾克絮佩里为《巴黎晚报》写了《历险和中途停靠》、《和平还是战争?》等多篇报道,他依然迷恋沙漠那份苍凉纯粹的美丽,依然向往云上静穆变幻的日子,但他开始更多地思索“地上”的严峻现实和“人类”共同的命运。1938年9月,德、英、法、意签订慕尼黑协定,允许德国吞并捷克斯洛伐克西部苏台德区的解决办法,第二次世界大战一触即发。在《人类的大地》尾声中,那趟满载着从法国被遣送回国的波兰非法劳工的列车,那张天真无邪、尚未“被扼杀的莫扎特”的孩子的脸,或许就是作者和世界发出的喑哑而沉痛的呼救。
熟悉圣艾克絮佩里全部作品的人很容易发现《人类的大地》的八个章节全部都是由作者以前写过的文章整合串联而成,只是增加了一些段落过渡和简短的阐述深发,但为什么不熟悉圣艾克絮佩里其他作品的读者阅读起来也不会产生拼凑堆砌零乱的感觉?那或许是因为所有的断章都是用一种崇高的“使命感”缝合的,一种萨特所谓的用晦涩的方式论证的“模糊的人道主义”萨特:《文学是什么?》,33~34页,伽利马出版社。。之所以晦涩,之所以模糊,我想是因为萨特是哲人,哲人注重头脑,而圣艾克絮佩里是诗人,诗人注重的却是心灵,尽管后者在《堡垒》里也承认“心灵压倒灵魂是坏事,情感压倒思想是坏事”。
但圣艾克絮佩里一直都在聆听心灵的真实感受,因此和同时代的其他作家相比,他更多地保留了一份对生活朴素的热忱和对未来的乌托邦式的纯真理想。因为我们是同一棵树上的枝丫,同一个大家庭里的成员。我们住在同一个地球上,所以我们需要学会爱,学会朝同一个人类的目标共同前进,所以圣艾克絮佩里一直深情地呼唤牧羊人的守护,园丁的培育,要点亮一盏黑夜的灯,要架一座通向黎明的桥……
圣艾克絮佩里同时也是崇高的,因为他一直认为“要给生活一个意义”,“人的幸福不在于自由,而在于承担责任”。他之所以选择飞行,是因为在高空,在独处的寂静里,灵魂往往可以得到升华。只有从沙漠里走出来,人才成为人,成为“大写的人”;只有舍得牺牲小我,才能成就我,成就无私的大我。
而我们,迷失在诗人的光芒里,我们只是一粒尘埃。
2004年9月,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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