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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大地(风沙星辰)

圣埃克絮佩里(法)
第一部分 航线第1节 神奇的屏障
那是在1926年。我刚作为青年飞行员进入拉泰科雷公司拉泰科雷公司,由法国飞机制造家拉泰科雷(1883—1943)创建于1917年,1918年12月25日开始从图卢兹到巴塞罗那的商业飞行,1919年航线延长到摩洛哥,1925年延长到塞内加尔的达喀尔。1927年改名航运总公司,20世纪20年代末曾一度开辟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横越大西洋的航线。1932年公司由法国航空公司接管。,这家公司早在邮政航空公司和法国航空公司之前,承担了图卢兹-达喀尔的航线。我在那里学干这一行。这回轮到我像其他伙伴一样得熬过见习期,这是所有新手在有幸上岗驾机前都要经历的。试飞,在图卢兹和佩皮尼昂佩皮尼昂,法国西南部的城市。往返,在冰冷的机库角落里听无聊的气象课。我们生活在对陌生的西班牙山岭的畏惧和对老飞行员的崇敬之中。
这些老飞行员,我们会在餐厅里遇见,他们性情粗暴,有点冷淡,倨傲地给我们提各种建议。当他们中的某一位从阿里坎特阿里坎特,西班牙地中海沿岸港口城市。或卡萨布兰卡回来晚了,皮外套浸透了雨水,而我们中间有人怯生生地向他打听一路上的情况,他简短的回答和暴风雨的天气为我们营造出一个神奇的世界:到处是陷阱、圈套,突兀的悬崖峭壁,仿佛要把雪松连根拔起的涡流。乌龙守着峡谷口,电光在山顶上乱窜。老飞行员精湛的技艺让我们敬佩不已,不过,偶尔,这种敬佩也会变成永久的缅怀,他们中间有人再也没有回来。
我还记得比里的一次返航,他后来在科比耶尔山脉遇难。这位老飞行员刚在我们中间坐下,闷头吃饭,一言不发,两肩都累塌了。碰上坏天气的日子,从起点到终点,整条航线上空一片混沌,在飞行员眼里,所有高山都在泥泞里打滚,仿佛断了缆绳的大炮,在旧式帆船的甲板上轧来轧去。我看着比里,咽了一下口水,终于壮着胆子问他这次飞行是否艰苦。比里没听见,皱着额头,俯在盘子上。驾驶敞盖飞机的时候,遇到坏天气,飞行员得把身子探出风挡外面才能看清楚,尖利的风声在耳边呼啸,很长时间耳朵都是嗡嗡的。比里终于抬起头,好像听见我的问话,回忆了一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这笑声让我着迷,因为比里平时很少笑,这短促的笑声照亮了他疲倦的容颜。他没对凯旋归来做任何解释,低下头继续咀嚼,一声不吭。但在灰暗的餐厅,在庸庸碌碌忙活了一整天、此刻在这里恢复体力的小公务员中间,这位肩膀宽厚的同伴在我眼中有一种奇异的高贵;在他粗壮的外表下,显露出曾经降龙伏虎的天神气概。
那个晚上终于来临了:轮到我被叫到经理的办公室。他只对我说:
“你明天出发。”
我站着候在那里,等他示意我离开。但是,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
“所有规章你都知道吧?”
在那个年代,飞机的发动机的性能没有现如今那么可靠。它们常常突然不听使唤,只听见一阵摔碎碗碟的嘈杂,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飞行员只好任凭飞机滑向西班牙山石嶙峋、无所依托的地表。“这时候,如果发动机坏了,”我们常说,“那飞机,哎!也很快就会玩完。”尽管飞机坏了可以换新的。最重要的是不要盲目地去靠近岩石。所以公司禁止我们在山区上空的云海里飞行,违者要受到最严厉的处分。遇到故障的飞行员陷入白茫茫一片混沌,会因为看不见山峰而一头撞上去。
这也是为什么,那天晚上,一个缓慢的声音又把那条规章最后重申了一遍:
“在西班牙的云海上空,靠着指南针飞行的确很美,也很优哉,但是……”
接着,声音变得更加缓慢:
“……但你要记住:云海之下……是千古。”
钻出云层,眼前豁然呈现出一个单纯、平静的世界,刹那间,我认识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价值。这份静谧是一个陷阱。我想像那个在我脚下铺展开来的巨大的白色陷阱。在飞机下面,就像人们所期待的,既没有世人的骚乱动荡,也没有城市的喧嚣,有的只是更为纯粹的寂静和更为绝对的和平。这白茫茫的云絮对我来说,就是现实与虚幻、已知和不可知之间的界线。我也意识到,任何景观如果不通过一种文化、一种文明、一种职业去揣摩就不会有任何意义。山区的居民也见过云海,但他们却无法从中发现这道神奇的屏障。
从办公室出来,我像孩子一样洋洋得意。天一破晓,就轮到我承担起运载旅客、运载寄往非洲的邮件的责任了。但我也很心虚,我觉得自己准备不足。西班牙备降场地很少,我怕遇到大故障的时候,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临时的栖身之地。我也曾趴在空洞的地图上查看,没找到自己所需的信息。因此,带着又胆怯又骄傲的复杂心情,我到同伴吉尧梅家度过了紧张的前夕。吉尧梅在我之前飞过这条航线,他知道那些诀窍,那些可以打开西班牙奥秘的钥匙。我需要吉尧梅的指引。
当我走进他的房间,他笑着说:
“我已经听说了,你高兴吧?”
他走到壁橱前拿出波尔图酒和杯子,之后回到我身边,一直笑眯眯的:
“让我们为此干一杯。你瞧好了,一切都会顺利的。”
他散播信心就像灯散播光明。这位伙伴后来创造了横越安第斯山脉和南大西洋邮政航空的记录。而在几年前的这个晚上,他穿着衬衫,在灯光下交叉着双臂,笑得那么和蔼,他只简简单单地对我说:“暴风雨、浓雾、大雪,有时它们会为难你。但你要想想那些在你之前领教过它们的人,你只要对自己说:‘既然其他人都撑过来了,那我也一定可以。’”但我还是摊开地图,请他好歹跟我一起再温习一下航程。于是,伏在灯光下,挨着老飞行员的肩膀,我又找到了学生时代的宁静。
但我那天听到的地理课是多么奇特啊!吉尧梅并不把西班牙当知识传授给我,而是把它当一个朋友介绍给我。他既不跟我讲西班牙的水文,也不跟我讲它的居民和畜养的动物。他不跟我谈瓜迪克斯城瓜迪克斯城,西班牙安达卢西亚地区格拉纳达省城镇。,却跟我谈长在瓜迪克斯城外一块农田边上的三棵橙树:“要提防它们,把它们标在你的地图上……”从此,这三棵橙树在我的地图上所占的位置要比内华达山脉还要多。他不跟我提洛尔卡洛尔卡,西班牙穆尔西亚省城镇。,却大谈洛尔卡附近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庄,一个充满活力的农庄。他谈农庄的主人,谈农庄的主妇。这对夫妇,虽然远在天边,和我们相隔一千五百公里,却显得无比重要。他们定居在山坡上,就像灯塔看守人一样,在星空下,时刻准备为他人提供救援。
于是,我们从不可思议的远方和被淡忘的记忆中获得了不为世界上所有地理学家所知的细节。因为地理学家感兴趣的,只是哺育了多个大城市的埃布罗河,而不是这条位于莫特里尔西部、隐藏在乱草丛中、滋养着三十几朵鲜花的小溪流。“要提防那些河流,它们把场地破坏了……也把它标在你的地图上。”啊!我会记住莫特里尔那条蛇一样的小河!它普普通通,只有潺潺的水声呢喃吸引着几只青蛙,但它歇息的时候也睁着一只眼。在离此地两千公里以外天堂般的紧急降落场上,它躺在草丛中窥视着我。一有机会,它就会把我变成一束火焰……
我也毫不畏惧地等着对付那三十头气咻咻的绵羊,它们在山坡上伺机以动。“你以为这片草地上空无一物,忽然呼啦一声,冒出三十头绵羊冲着你的飞机轮子就过来了……”我呢,听到如此凶险的威胁,不由惊讶地笑笑。
慢慢地,在灯光下,我地图上的西班牙变成一个童话里的国度。我画一个十字表示避难所和陷阱,我给那个农场、那三十头羊,还有那条小河都画了标记。我还精确地标出了被地理学家忽视了的牧羊女的位置。
第一部分 航线第2节 一个特别的视角给我们启示
当我跟吉尧梅道过别后出来,我感到自己需要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走一走。我把大衣领子立起来,走在陌生的路人中间,心潮澎湃。揣着我的秘密,和陌生人擦肩而过,我感到非常自豪。他们不认得我,这些野蛮人,但是拂晓时分,他们的烦恼,他们的激情都将和邮包一起托付给我,要经由我的双手放飞他们的希望。就这样,我走在他们中间,迈开保护者的步伐,但他们对我的这份关切却一无所知。
他们也根本体会不到黑夜传递给我的信息。因为这场正在孕育的暴风雪和我休戚相关,它会让我的初航变得更加艰难。星星一颗接一颗地消隐,这些路人又怎么能明白呢?我是惟一知道底细的人。在战斗之前,有人已经把敌人的布局透露给我了……
然而,这些召唤我投身其间的豪言壮语,我是在摆放着光彩夺目的圣诞礼物的橱窗边感受到的。在暗夜里,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珍宝都陈设在那里,而我却一点也不动心,我为自己的超然物外感到自豪和陶醉。我是一个要赴难涉险的战士:这些用于节日的夜晚、光可鉴人的水晶饰品,这些灯罩和书籍,和我又有什么相干?我已经沉浸在云霞雾霭里,咬到作为飞行员所要品尝的夜航的苦果了。
凌晨三点,我被人唤醒。我用力推开百叶窗,看见城里下着雨,我神情肃穆地穿上衣服。
半小时后,轮到我坐在小行李箱上,在水汪汪、明晃晃的人行道上等公司的班车来接。在我之前,有多少即将踏上征程的伙伴,也曾像我一样心情沉重,受着这等待的煎熬?车终于出现在街角,一辆老式的车子,哐当哐当地响。轮到我像其他伙伴一样,有权坐在长板凳上,挤在睡眼惺忪的海关职员和几个公务员中间。车上弥漫了封闭的霉味,积尘的机关和破旧的办公室的沉闷气息,人一旦陷在这样的办公室里就难以自拔了。车子每五百米一停,好让某位秘书、海关职员或一个督察员搭乘。车上已经睡着的乘客嘟囔着回答刚上车的新乘客的问候,后者勉强找位置坐下来,也很快打起盹来。在图卢兹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这是一辆阴郁的车子;飞行员混坐在公务员中间,一点也不起眼……但街灯一盏盏闪过,机场渐渐近了,这辆颠簸的老爷车就成了一只灰色的蛹,人一旦出来,便是脱胎换骨。
就这样,每位同志都曾在某一个相似的黎明,感受到自己从一个地位低下、受督察员训斥的小人物一下子变成飞西班牙和非洲邮航班机的机长;三小时后,他就要成为在闪电中迎战奥斯皮塔莱奥斯皮塔莱,西班牙地名。巨龙的勇士……再过四小时,降伏巨龙后,他就完全有权力自由决定是绕行海路还是直接飞越阿尔科伊阿尔科伊,西班牙地名。的崇山峻岭;他将挑战风暴、高山和海洋。
就这样,每位同志都混杂在默默无闻的人群中,在图卢兹冬日阴霾的天空下,在某一个相似的黎明,感到自己将成为主宰,五小时后,他将把北方的雨雪和寒冬抛在身后,他将减慢马达的转速,准备在阿里坎特盛夏的灿烂阳光里降落。
这辆老式的班车已经消失了,但它的坚硬和不舒适的感觉却让我记忆犹新。它象征着从事我们这个既艰辛又快乐的工作所必需的准备工作。一切都那么质朴可感。我还记得,三年后的某一天,就在这车上,还没和别人说上十句话,我便获知飞行员勒克里万的死讯,在某个雾茫茫的白天或夜晚,他像航线上其他成百名的飞行伙伴一样,永远地退隐了。
那也是凌晨三点,周围也是一片寂静,忽然我们听到黑暗中的经理抬高嗓音对督察员说:“勒克里万昨夜没有在卡萨布兰卡着陆。”
“啊!”督察员回答,“是吗?”
突然被人从梦中拖出来,他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为了表示他的关切,他又问道:
“啊,是吗?他没能飞过去?他半道返航了吗?”
在车厢深处只传来一句简单的答复:“没有。”我们期待着听到下文,却什么话也没听到。几秒钟过后,显然这个“没有”后面真的是没有其他下文了。这个“没有”是终审判决,勒克里万不只是没有在卡萨布兰卡着陆,他永远都不会在任何地方着陆了。
因此,这个早上,在我第一次邮航的黎明,轮到我履行从事这个行业的神圣仪式。透过车窗,望着映着街灯的明晃晃的碎石子路,我感到不踏实。看着一阵阵风掠过地上的水洼,我心想:“对我的第一次邮航来说……真是的……我真不走运。”我抬眼看着督察员:“是坏天气吧?”督察员倦怠地瞥了一眼窗外,好歹嘟囔了一句:“还说不准。”我寻思坏天气的征兆是什么。昨晚,吉尧梅的一个笑容就驱散的所有压在老飞行员心上的不祥预兆如今又回到我的脑海中。“谁不了解航线上的一山一石,如果遇上暴风雨,那可够他受的……是啊,够他受的!……”他们要维护自己的威信,他们摇摇头,用带着怜悯的、让人有些难堪的目光打量我们,仿佛为我们的天真幼稚而叹惋。
是啊,这辆班车曾为我们中多少人提供过最后的庇护?六十个?八十个?也是在下雨的凌晨,由这位沉默寡言的司机驾驶着。我环顾身旁:几点烟蒂在黑暗中闪亮,伴着吸烟者的沉思默想。那些上了年纪的职员的平凡心事。他们给我们当中多少人当过最后的殡客?
无意间,我也听到了他们低声细语的谈心。谈疾病,谈钱财,谈家长里短的烦恼。这些交谈显露出禁锢着他们的黯淡监牢的围墙,蓦地向我揭示了命运的真实脸庞。
我眼前的这位同事是个老公务员,他得不到解救,对此又无能为力。你用水泥封死了所有透光的缝隙,像白蚁那样,这才营造了内心的平静。你蜷缩在小资阶层的安乐窝里,墨守成规,被禁锢在外省人的繁文缛节里,你筑起一道卑微的围墙,挡住了风雨潮汐也挡住了日月星辰。你不愿意费心去想大事情大道理,你千方百计就是为了忘却人类的状况。你根本就不是流浪的行星上的居民,你从不问自己一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你只是图卢兹的一个小资产者。就算为时未晚,也不会有人把手搭在你的肩膀上。现在,作为你身体的黏土已经变得又干又硬,什么也不能唤醒沉睡在你身上的音乐家或先前曾栖居在你身上的诗人或天文学家了。
我不再抱怨狂风暴雨了。飞行员这个职业的魅力为我开启了另一个世界,两小时内,在那里,我要应战乌龙和电闪雷鸣的山峰;在那里,突出重围后,我要在夜幕下的星辰中间找寻自己的道路。
这就是我们职业的洗礼,此后我们开始航行,通常,这些航行都是平安无事。我们像专业潜水员一样,安全地降落在我们职业领域的深处。今天人们对这一领域的探索已经很多了。飞行员、机械师和报务员已经用不着冒险尝试,他们只是关在一间实验室里。他们只需遵循仪表上指针的指示,用不着关注景物的变幻了。窗外,群山隐没在黑暗里,它们已经不再是山峦,而是当你靠近时需要计算的无形的力量。报务员在灯下老老实实地记录数据,机械师在地图上标出飞机所在的位置。如果群山偏移了,如果他原本想从左边抄过去的山峰忽然无声无息、偷袭似的出现在他面前,飞行员就得修正飞行路线。
至于地面监控站的报务员,他们也老老实实地在同一秒里把同行的话记录在工作本上:“零时四十分。航向二百三十度。机上一切正常。”
今天的机组人员就是这样旅行的。他们一点也感觉不到自己在飞行。就像在大海中行船,他们远离所有的航标。但马达的震颤声充满了这间明亮的机舱,改变它的面貌。时间在流逝。在这些仪表盘、在这些无线电灯和指针上,进行着一整套肉眼看不见的炼金术。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这些神秘的手势,这些低沉的话语,这种专注都在为一个奇迹做着准备。就等时机一到,飞行员的额头就贴到窗玻璃上。他准能发现:金子已然在虚无中炼成,它在中途站的导航灯中间熠熠生辉。
然而,我们也都经历过这样的航行:离中途站还有两小时的航程,突然,一个特别的视角给我们启示,我们意识到自己偏离了航向,这比去印度给人的感觉还要遥远,我们以为再没有返航的希望了。
第一部分 航线第3节 我终于收到了上天的馈赠
当梅尔莫兹首次驾驶水上飞机穿越南大西洋,黄昏时分,他抵达波托努瓦尔波托努瓦尔,位于南大西洋赤道附近,是一个多暴雨的区域。区域的情形就是这样。他看到迎面几条龙卷风的风尾,就好像筑起了一堵墙,之后夜色降临,将一切遮得严严实实。一小时后,他钻进云层底下,进入一个神奇的王国。
海面上,旋风卷起水柱,岿然不动,一根根像寺庙里黑色的大柱子。它们顶端凸起,撑着暴风雨阴沉而低压的拱顶,透过拱顶裂开的缺口,泻下一道道光芒。一轮圆月照着柱子间大海冰冷的石板上面。梅尔莫兹在这片渺无人烟的废墟上继续前进,在一道道光里穿梭,绕过一根根巨大的柱子,那些柱子无疑是海水升腾的咆哮。就这样跋涉了四个小时,沿着倾泻下来的月光,向庙堂的出口飞去。那情形是那么惊心动魄,以至于梅尔莫兹闯出波托努瓦尔后,才发现他当时竟然顾不上害怕。
我也忘不了穿越现实世界边缘的时时刻刻,记得那一晚,撒哈拉沙漠中途站发来些错误的无线电定向数据,报务员内里和我,我们被骗得很惨。当我看到浓雾下粼粼的波光,马上掉转机头向海岸的方向飞行。我们也不知道已经朝外海的方向飞出多久了。
我们一点也不肯定能否再飞回海岸,因为汽油可能不够。而且就算飞回海岸,我们还得搜索中途站停靠。已是月落时分,没有飞行角度情报,已经成了聋子的机组人员慢慢就要变成瞎子了。月亮渐渐消隐,像一块苍白的炭火浮在雪原一样的雾霭上。我们头顶的天空浓云密布,此后,我们就在云雾里飞行,在一个没有光线、没有物质的空荡荡的世界里飞行。
和我们联络的中途站放弃了为我们提供方位信息:“方位不明……方位不明……”因为我们的声音对他们而言似乎是来自四面八方却又无迹可寻。
就在我们灰心失望的时候,左前方的地平线上突然冒出一点亮光。我高兴得心潮澎湃,内里也向我俯身过来,我听到他在唱歌!那只可能是中途站,只可能是中途站的导航灯。因为在撒哈拉沙漠,到了夜里,一切都熄灭了,形成一片广袤的死寂。可灯光闪了几下就熄灭了。原来我们是在朝一颗星星飞行,它在落到地平线上的那几分钟里是可以看见的,就在云层和雾气之间。
就这样,我们又看到其他的亮光,我们暗暗抱着希望,依次朝它们飞去,当亮光久久不熄,我们就做生死攸关的试验:“看见火光。”内里命令锡兹内罗斯的中途站:“熄灭你们的导航灯,然后再亮三下。”锡兹内罗斯把灯熄了又再点燃,但我们盯着看的那点狠心的亮光居然一闪也不闪,那只是颗无动于衷的星星而已。
虽然汽油渐渐耗尽,我们还是每次都去咬那只金色的钓饵,每次我们都以为它真的是导航灯的亮光,每次都以为找到中途站了,绝处逢生了,然而每次我们都不得不转向另一颗星星飞去。
从那时起,我们感到自己迷失在太空里,迷失在遥不可及的群星里,寻找那颗惟一正确的行星,我们的那颗,惟一那颗有着我们熟悉的风景、家园、亲友的温馨的行星。
只有这颗星上才有……我要给你们描述我眼前浮现的、在你们看来可能稚气可笑的景象。但就是在危急关头,人还是少不了做人的烦恼,我感到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如果我们能找到锡兹内罗斯,加满了油,我们就可以继续上路,在清凉如水的大清早降落在卡萨布兰卡。工作结束了!我和内里就可以进城,在黎明时分找一家已经开张的小酒吧……内里和我就放心地大吃一顿,对着羊角面包和牛奶咖啡笑谈前一夜的经历。内里和我将接受生命赋予的这份黎明的礼物。老农妇心目中的上帝是和一张画像、一枚朴实的圣章、一串念珠联系起来的:必须用一种简单的语言让我们理解这一点。这样,生的喜悦才表现在喝这第一口热乎乎、香喷喷的牛奶、咖啡和小麦的混合物上,从而感受到宁静的牧场、异国的植物和庄稼,从而感受到整个大地。在繁星当中,惟有这一颗会把这碗芬芳的早餐送到我们的面前。
但是我们的飞机和人类居住的大地间的距离越来越难以逾越。世界上所有的宝藏都藏在这粒迷失在群星之间的尘埃里。星象学家内里为了找到它,一直在乞求星星的指引。
突然,他一拳打在我肩膀上。我看见这一拳递过来的纸头上写着:“一切顺利,我收到一个很好的消息……”我的心怦怦直跳,等着他继续写上可以救我们脱困的只言片语。我终于收到了上天的馈赠。
这份电报是前一晚,从我们离开的卡萨布兰卡发来的。转发时耽误了,在我们飞出两千公里,迷失在云层雾气茫茫海上的时候却突然发到了。电报是国家代表在卡萨布兰卡的机场发的。我看到:“圣艾克絮佩里先生,我不得不要求巴黎来处罚你了,因为你在卡萨布兰卡起飞的时候,飞机转弯的时候离机库太近。”我在转弯时离机库太近,这是事实;这个人生气是因为恪尽职守,这也是事实。要是在机场的办公室,我一定会低声下气地接受这样的指责。但是,它却偏偏在不该找到我们的地方找到了我们。它和稀疏的星星、茫茫的云雾还有骇人的大海太不协调了。我们此时掌握着自己的命运、邮件的命运,还有飞机的命运,为了生存,我们驾驶这架飞机已经够辛苦的了,而这人却冲我们发泄他小小的怨气。但是,内里和我,我们不仅不生气,反而感到欣喜万分。在这里,我们才是主人,是他让我们发现这一点。这个小下士,难道他没有从我们的袖章上,看出我们已经提升做上尉了吗?他打搅了我们的思绪,我们当时正庄重地从大熊星座向人马座飞去,正为月亮的变幻莫测烦恼呢……
这个人所在的星球的惟一的、刻不容缓的任务就是向我们提供精确的数据,以便我们在星辰之间进行计算。而数据竟然是错误的。所以眼下,这颗星球最好还是免开尊口。内里给我看他写的:“与其玩这些愚蠢的花样,他们还不如把我们指引到某一个地方……”对他而言,“他们”囊括了地球上所有的人,连同他们的议会,他们的参议院,他们的海军,他们的军队和他们的皇帝。就在重读这个自以为抓到我们小辫子的不可理喻的小子发来的电报的同时,我们朝水星侧飞过去。
第一部分 航线第4节 一个最离奇的巧合救了我们
是一个最离奇的巧合救了我们:大限到了,我们放弃一切抵达锡兹内罗斯的希望,打算朝着海岸方向直飞过去,直到汽油耗尽。这样我至少还能碰碰运气,不至于沉落到海里。不幸的是,天晓得那些骗人的导航灯已经把我们带到了哪里。不幸的是,雾气那么浓,在这茫茫暗夜,我们根本不可能着陆成功而不机毁人亡。但我别无选择。
当时的情形是那么明显,所以当内里递给我一条早到一小时或许可以救我们脱险的信息的时候,我只是黯然地耸了耸肩。信息是这样的:“锡兹内罗斯决定再次为我们提供方位。锡兹内罗斯指示:疑为两百一十六度……”锡兹内罗斯不再沉溺在黑暗里,它就在那里,切切实实在我们的左方。是的,可距离我们多远呢?我和内里简略地商谈了几句。可惜太晚了。我们都这么想。如果向锡兹内罗斯飞行,那我们错过海岸的危险就会增大。所以内里这样答复:“由于油只够飞行一小时,继续九十三度航向。”
然而,中途站一个接一个地苏醒了。我们的对话也夹杂了从阿加迪尔、卡萨布兰卡和达喀尔传来的声音。每个城市的无线电站都向机场告了警。每个机场场长也都向地面人员告了警。慢慢地,他们都聚集在我们周围,好像围守在病人的床边。虽然这份热忱无济于事,但毕竟是一片热忱。虽说建议都派不上用场,听着却是那么温馨!
突然图卢兹也出现了,图卢兹,航线的起点站,远在四千公里的天边。图卢兹一下子插进来,直接就问:“你们驾驶的飞机不就是F……(编号我忘记了)”
“正是。”
“那你们还有飞两小时的汽油。这架飞机的油箱不是标准油箱。往锡兹内罗斯飞。”
就这样,职业的种种需要改造并丰富了世界。其实根本用不着经历类似的夜晚让飞行员再发现这些旧景观的新意蕴。让乘客生厌的单调的风景,对飞行员来说却不是那么回事儿。这挡住地平线的大片云团,在他眼里根本就不是一种景致:它会牵动他的肌肉,给他制造麻烦。他已经在考虑,在权衡,一种真正的语言把他们联系在一起。这是一座山峰,离得还远,它将露出怎样的面目?在月光下,它会是个便利的航标。但如果飞行员盲目驾驶,偏离了位置难以纠正,对自己的方位又拿捏不准,山峰就会变成炸药,使整个夜晚充满杀机,仿佛是隐在水中的一枚水雷,随波漂流,弄得大海危机四伏。
海洋也是这样变幻莫测。对普通的旅客来说,风浪是看不见的: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看,波浪没了起伏,浪花也好像静止不动。只见仿佛一排排白色的棕榈铺展开来,叶脉和毛口清晰可见,被冰封住了一样。但机组人员判断此地是万万不可降落的。那些棕榈在他们看来就像是巨大的毒花。
就算是一次轻松的航行,在航线上驾机的飞行员看到的也不会是单纯的风景。那些天地绚烂的颜色,风吹海面的波光粼粼,落日熔金的云霞暮霭,他根本就无暇欣赏,它们只能引起他的沉思。就像一名农夫在田间巡视,从万千的迹象里预见春天的步履、霜冻的威胁、雨水的来临。职业飞行员也一样,读解下雪起雾、良宵吉夜的迹象。飞机起初好像是要让他避开这些风险,其实是让他更严峻地面对自然巨大灾难的种种考验。独自站在由满天风暴组成的广袤的法庭上,飞行员要和三种原始神力争夺邮件:高山、海洋和风暴。
第二部分 同志第5节 什么都无法替代失去的伙伴
梅尔莫兹和几位同志创建了从卡萨布兰卡到达喀尔,横越桀骜不驯的撒哈拉沙漠的法国航线。那时的发动机一点也不耐用,一次故障让梅尔莫兹落到了摩尔人的手中;他们犹豫是不是要杀他,在把他关押了两周后,他们把他卖了出去。梅尔莫兹重新开始邮航,依然飞翔在同一片土地上空。
开辟南美洲航线的时候,一直打前锋的梅尔莫兹负责考察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圣地亚哥这一段的航程。在飞架了撒哈拉沙漠的空中桥梁之后,他要在安第斯山脉上空架起另一座空中桥梁。公司交给他一架限飞五千两百米高度的飞机,而科迪耶拉山系的山峰却高达七千米。所以梅尔莫兹要起飞去寻找群峰的隘口。继沙漠之后,梅尔莫兹要迎战高山:山峰上的风雪肆虐,暴雨前万物的苍白,以及夹在两堵峭壁之间把飞行员逼得如上刀山的强劲旋涡。梅尔莫兹投身到这场战斗,既不了解对手的底细,也不知道是否可以突出重围得以生还。梅尔莫兹是在为别人“试验”。
就这样“试验”来“试验”去,终于有一天,他成了安第斯山脉的俘虏。
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周围是陡峭的悬崖,机械师和他花了两天时间都没能找到出路。他们被困住了。于是,他们只能尝试最后的机会,驾驶飞机向深谷俯冲。飞机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颠簸,一直滑到悬崖边,然后栽下去。飞机下降的过程中,终于达到一定的速度,可以听从人的操纵了。迎面是一座山峰,梅尔莫兹拉高飞机,插峰而过,水从晚上冻裂的所有水管接缝里喷溅出来,这些水管在飞行七分钟后就出了故障。这时,他们发现脚下是智利平原,就像看到了一块福地。
翌日,他又继续飞行。
当安第斯山脉勘探结束,飞越技术一旦成熟,梅尔莫兹就把这一段航程交给他的伙伴吉尧梅,转而去探索夜航了。
当时,中途站还没有配备照明设施,在漆黑的夜里,我们在降落场地上迎着梅尔莫兹飞来的方向用汽油点燃三堆一字排开的微弱的火光。
他顺利着陆,开辟了夜间航线。
黑夜乖乖被驯服后,梅尔莫兹又去探索海洋。于是,从1931年起,从图卢兹出发的邮件第一次在四天内就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返航途中,梅尔莫兹在南大西洋上空波涛汹涌的茫茫大海上碰到一次汽油故障,是一艘轮船救了他、邮件和机组人员。
就这样,梅尔莫兹开垦了沙漠、高山、黑夜和海洋。他不止一次陷落在沙漠、高山、黑夜和海洋里。而他每次返航,都是为了再次出发。
工作了十二年后,终于,在他再次飞越南大西洋的途中,他发出一封简短的电讯,说他把后面的发动机关了。接着便沉寂无声了。
这也不像是条令人担忧的消息,可是,十分钟的沉默过后,从巴黎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整条航线上的无线电台都开始警惕焦虑起来。因为十分钟的延误在平常生活里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发生在邮航上却有着惨重的意义。在这死一般的沉默里,包含了一桩不为人知的变故。重要也好,不幸也罢,反正都过去了。命运已经做出了它的终审判决,再也不能上诉了:决定机组在海上平安降落或葬身鱼腹的,是那只命运的铁掌。只是这份判决书没有向等待着的人们宣读。
我们中间谁没有体验过这种越来越渺茫的希望,经历过这种像每分钟都在恶化的绝症一样的沉默?我们满怀希望,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渐渐地,一切都太迟了。我们终究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同志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将安息曾经在其上空辛勤耕耘过的南大西洋里了。梅尔莫兹算是功成身退,就像收获庄稼的农人,把庄稼捆扎好后,就躺倒在他的地里休憩。
当一位同志就这样离去,他的殉职似乎也算是死得其所,最初可能不像其他的死法那么让人悲痛。不错,在最后一次航线调动后,他已经离开了我们,我们没了他也不像没了面包一样。
的确,我们已经习惯了久别重逢。因为航线上的伙伴们都分散在世界各地,从巴黎到智利的圣地亚哥,各戍一方,就像些互不交谈的哨兵。只有在旅途上偶然相遇,才使航空大家庭天各一方的成员在某地得以团聚。在卡萨布兰卡、达喀尔或布宜诺斯艾利斯,某个晚上,大家围坐在桌旁,多年不通音讯的朋友又谈开了,一起重温旧事故人。之后,大家又各奔东西。大地就是这样既荒芜又富饶,说它富饶,是因为它隐藏着许多秘密花园,它们难以企及,但职业总有一天会把我们带到那里。这些同志,生活可能把我们和他们分离,避免我们去多想他们,但他们就在某个地方,虽然我们不知道具体在哪儿,他们默默无闻,却是如此忠贞!如果我们在途中不期而遇,他们就会兴高采烈地用力摇晃我们的肩膀!的确,我们习惯了等待……
慢慢地,我们发现某位伙伴爽朗的笑声再也听不见了,我们发现这一座花园成了我们永远的禁区。于是真正的悼念开始了,虽不是撕心裂肺的悲痛,而只是淡淡的苦涩。
的确,什么都无法替代失去的伙伴。老朋友不是说有就有的。什么都比不上共同的回忆来得珍贵,那些同甘共苦的日子,那些别扭,那些和解,那些心灵相通的过去,这样的友谊是无法重建的。种了一棵橡树,马上就想坐在底下乘凉是不可能的。
人生也是如此。我们得先充实自己,我们先前花了几年时间种的树,在之后的几年就被岁月摧残了,砍伐了。同志们一个个从我们身边销声匿迹。而且在我们的哀悼中,也从此暗暗夹杂了对年迈的惋惜。
这就是梅尔莫兹和其他同志给我们的教诲。一个职业的伟大,或许首先在于它可以团结众人:真正弥足珍贵的,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如果只为谋求物质财富而工作,那我们打造的就是自己的牢笼。钱财不过是过眼烟云,它不能为你提供生命的价值,却只会让你封闭孤立。
假如要我在记忆中搜寻难忘的往事,假如我对过去重要的时刻做一个总结,我能肯定没有一件是财富给予的。金钱买不到梅尔莫兹这样一个人的友谊,金钱也买不到和我们共过患难、从此永远维系在一起的同志的友谊。
那一夜的飞行和成千上万的星星,那份静谧,那几小时的崇高,金钱是买不到的。
经历艰险之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世界的新面貌:树木,鲜花,女人,黎明时分为我们的生还而绽放出的清新绚烂的笑容,让我们感到欣慰的平凡琐事,这一切都不是金钱可以买到的。
还有在抵抗区度过的难忘的夜晚,那也不是金钱可以买到的。
我们邮政航空公司的三个机组人员,在日落时分迫降在里约德奥罗里约德奥罗,原西部撒哈拉的西班牙保护领地。的海岸上。我的伙伴里盖勒由于传动机连杆折断,第一个降落;另一个伙伴布尔加为了接应他的机组人员也在此着陆,但一个小故障也让他的飞机钉在地面飞不了了。我是最后一个着陆的,但当我到的时候,天色已晚。我们决定抢救布尔加的飞机,为了让修理工作顺利进行,我们决定等到天亮再动手。
一年前,我们的同志古尔和艾拉勃尔因故障就是在这里降落,并被抵抗部落杀害了。我们也知道,今天碰巧也有一队拥有三百枝枪的土匪驻扎在博哈多尔角的某地。我们三架飞机的降落,打大老远都看得见,想必已经惊动了他们。我们开始守夜,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守夜了。
我们已经做好了过夜的安排。我们从行李舱内拖出五六只货箱,把它们倒空,排成一圈,在每个箱子里点一枝蜡烛,就像在岗亭里点的那种,经不起风吹。就这样,在茫茫沙漠,在光秃秃的地壳上,就像洪荒时代的遗孤,我们建立了一个人间村落。
在我们村子广阔的天地里,围坐在被箱子里摇曳的烛光照亮的巴掌大的沙地上,我们等待着。我们等来的可能是黎明获救,也可能是摩尔人的袭击。我不知道是什么让这个夜晚有点圣诞节的味道。我们谈谈往事,说说笑话,唱唱歌谣。
我们好像在欢度一个精心准备的节日,品尝着轻松愉悦的气氛。虽然我们一贫如洗,只有风、沙和星星。不啻于特拉普特拉普修会,天主教的一个教派,成立于17世纪,以苦修著称。式的苦修。在这块昏暗的沙地上,六七个人在这世上一无所有,除了他们的回忆,却一同分享着一份无形的财富。
我们终于相聚了。常年来,我们并肩前进,彼此沉默着,不然也只是几句无谓的寒暄。而现在到了危急关头,我们要互相支持。我们发现大家都属于同一个集体。了解他人有助于升华自我。我们相视而笑,就像那个获释的囚犯,面对无边无际的大海,感到心旷神怡。
第二部分 同志第6节 我要用我的回忆为你作证
吉尧梅,我要说说你的事情,但我不会喋喋不休地谈你的英勇、你的专业才干而让你感到不自在的。在讲述你最精彩的冒险经历的时候,我想描绘的是其他一些东西。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品质。或许可以用“严肃”去形容,但这个字眼也不能令人满意。因为这一品质也可以伴随以最欢欣的笑容。这也是木工师傅应有的品质,在木工房里,他平等地对待每一根木条,抚摸它,测量它,绝不草率地对待它,而是根据它的质地纹理因材施用。
吉尧梅,以前我读过一篇赞颂你冒险事迹的故事,我就是要和这个歪曲你形象的故事算算老账。在那篇文章里,人们看到你说些加费罗什加费罗什,雨果长篇小说《悲惨世界》中的一个顽皮又可爱的儿童形象。式的俏皮话,好像生死攸关、大难临头之时,勇气就表现在降低身份、开些中学生式的玩笑。人们不了解你,吉尧梅。在和你的对手较量之前,你并不认为有嘲笑他们的必要。在恶劣的暴风雨面前,你判断说:“这是一场恶劣的暴风雨。”你承认它并估量它。
在这里,吉尧梅,我要用我的回忆为你作证。
那是冬天,在一次飞越安第斯山脉的途中,你已经失踪了五十个小时。我从巴塔戈尼亚的腹地回来,到门多萨门多萨,阿根廷城市名。和飞行员德莱会合。连续五天,我们俩驾机在峰峦叠嶂里搜寻,却一无所获。单单我们两架飞机根本不够。在我们看来,就是有一百个中队,飞上一百年,也不见得能把这片峰高七千米、苍茫广袤的群山探索完。我们失去了一切希望。即使是走私贩子,那些在当地为了五法郎就敢作案的土匪也回绝了我们,不愿意冒险把救护队带进山。“我们可是要冒生命危险的,”他们对我们说,“冬天的安第斯山脉是不会让一个活人生还的。”当我和德莱在圣地亚哥着陆时,智利官员也劝我们终止搜寻工作。“这是在冬天。你们的同志,就算他没有摔死,也熬不过寒夜的。在山上,夜里是会把人冻成冰的。”所以当我再次在安第斯山脉的峭壁和峰柱间穿梭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是在找你,而是在冰雪的大教堂里,静默地守着你的遗体。
最后,在第七天,我趁两次飞行的间隙在门多萨的一家餐厅吃饭。一个人推开餐厅的门,大叫,呀!不得了了:
“吉尧梅……还活着!”
在场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互相拥抱起来。
十分钟后,我又起飞了,载着两位机械师勒费弗尔和阿布里。四十分钟后,我顺着一条公路降落,我也不知道凭什么就认出了那辆载着你从圣拉斐尔出来的汽车,也不知道它要带你去哪里。这真是一次激动人心的重逢,我们大家都哭了,我们紧紧地拥抱你,拥抱死里逃生、创造了自身奇迹的你。这时你发出了第一个清晰的句子,表达了作为一个人的无限自豪:“我所做的,我敢发誓,是任何其他动物永远都做不到的。”
后来,你跟我们描述了那次事故。
一场风暴在四十八小时内,在智利境内安第斯山脉的山麓上堆起了五米厚的积雪,堵住了所有的隘口。泛美航空公司的美国佬已经半途折回,但你还是起飞去寻找天空的某个缺口。你在稍微偏南的方向发现了这个陷阱,现在,你爬升到六千五百米的高度,云层最高在六千米的地方,只有几座高峰冲破云霄,你朝阿根廷飞去。
下降的气流有时会给飞行员造成奇怪的不适感。发动机运转正常,但飞机却一头往下扎。你把飞机向上拉,为了能保持一定的高度,但飞机的速度下降,变得有气无力的:飞机一直在往下扎。你松开操纵杆,担心是不是爬升得太厉害了。飞机随风滑翔,忽左忽右,借山势和风力的推动为跳板,但飞机还在下降,仿佛整个天空都压了下来。你感到自己卷入了一场宇宙的突变,无处藏身。你尝试折回头,返回到空气像柱子一样稳稳托着飞机飞行的区域,那也只是枉费心机。再没有那样的支柱,一切都在分崩离析。你在宇宙的废墟里向云层滑去,云层慢慢浮起,升到你的眼前,吞没了你。
“我差一点就被困住了。”你对我们说,“但我还不死心。我没想到在一些看似稳定的云层上面,还会遇到下降气流。原因很简单,在同一海拔上,它们也在不断地聚散离合。高山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奇怪……”
多么奇特的云啊!……
“一旦落入陷阱,我就松开了操纵杆,紧紧抓住坐椅,免得被抛出舱外。飞机晃动得厉害,安全带勒得我肩膀疼,就快绷断了。而且仪表盘上结的霜花让我看不见指针。我像一顶帽子,从六千米的高空跌落到三千零五米的高度。
“在三千零五米的高度,我隐约看到水平方向一大块黑色的东西,这让我得以重新驾驶飞机。我认出那是一个池塘:钻石湖。我知道此湖镶嵌在漏斗式的悬崖深渊,峭壁的一边是曼普火山,海拔高达六千零九米。尽管摆脱了云层,我还是被漫天飞舞的大雪迷了眼睛,要不是认定了湖泊,我肯定会撞毁在峭壁上。于是我在湖泊上空三十米的高度盘旋,直到汽油耗尽为止。经过两小时的盘旋,我颠簸着着陆。当我从飞机里出来,暴风雪一下子就把我掀倒了。我爬起来,它再度把我掀倒。我只好钻到座舱底下,在雪地里挖了一个藏身的坑。我裹在邮包里,等了四十八个小时。
“等到暴风雪平息下来,我开始步行出发。我走了五天四夜。”
可你还剩下什么,吉尧梅?我们又见到了你,但你形容枯槁,浑身僵硬,干瘪得像一位老妪!当晚,我驾机把你送回门多萨,裹在白色的床单里,你像是涂了一层油膏。但床单并不能治愈你。你被酸痛疲惫的躯体折磨着,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你的身体忘不了岩石和冰雪,它们在你的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我端详着你黝黑浮肿的脸,它像一个磕碰过、熟透了的果子。你是那么难看,那么可怜,工作所需的灵巧工具已失去了功能:你双手痉挛,当你为了喘口气,坐在床沿上的时候,你的冻坏了的双足挂下来,就像两个沉重的铁锤。你似乎还没结束你的征程,你还气喘吁吁,你翻身靠在枕头上为了寻求安宁,可一连串你无法遏制的景象,一幕接一幕,迫不及待地在你的脑海里翻腾。于是你又和那些死灰复燃的敌人战斗了二十次。
我给你喂汤药:
“喝吧,老兄!”
“最让我惊讶的……你知道……”
你像一位挨了几次重创却最终获胜的拳击手,你还在重温你那奇异的历险。你断断续续说出了你的遭遇。在你晚上讲的故事里,我仿佛看见你一路走着,没有登山的冰镐,没有绳索,没有干粮,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里,不是攀援四千五百米高的山峰,就是沿着悬崖绝壁前进,手脚膝盖都在流血。血慢慢流干,体力慢慢耗尽,神智也慢慢模糊。你像蚂蚁那样顽强地走着,遇到障碍就折回绕过去,摔倒后爬起来,滑到谷底再爬坡上来,你不容许自己有片刻的歇息,因为一歇下来,你就再也不能从雪床上爬起来了。
第二部分 同志第7节 一个奇特的秘密
真实的情形就是这样,当你滑倒在地,你要立刻爬起来,否则就会冻成石头。寒冷让你的身体一秒比一秒僵硬,跌倒以后,多贪图一分钟的休憩,你就得活动僵死的肌肉才能重新站起来。
你抵抗着种种诱惑。“在冰天雪地里,”你对我说,“人完全失去了自卫的本能。走了两天,三天,四天以后,除了睡觉,什么都不再想了。我也想睡。但我对自己说:‘如果我的妻子相信我还活着,她一定会相信我还在继续走着。同志们也相信我坚持在走。他们都对我有信心。如果我不继续走,那我就是个混蛋。’”
于是你继续走,每天你都要用小刀把你靴子上的口子割大一点,好让你因冻僵而肿胀的脚好受一点。
你告诉我一个奇特的秘密:
“从第二天起,你知道吗?我最大的任务就是不让自己思考。我太痛苦了,我的处境又是那么令人绝望。为了鼓起勇气继续走下去,我就不能去想自己的处境。不幸的是我控制不了我的脑子,它像一台涡轮机一样转个不停。但我还可以把思想集中到某些景象上。我让它去回想一部电影,一本书。于是电影和书里的情节故事在我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随后我又回到了现实世界。每次都是这样。于是我再让自己回忆别的东西……”
可是有一次,你摔倒了,直挺挺趴在雪地上,再也不想爬起来。你就像那个被击倒的拳击手,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激情,只听见奇怪的世界里传来一秒两秒的数数声,数到十下就无可挽回了。
“我已经尽力了,我没有任何希望,何必再苦苦折磨自己呢?”只要你闭上眼睛,就可以得到安息,就可以永远摆脱岩石、冰冻和积雪。只要合上这两片神奇的眼皮,就再不会受风雪鞭打和跌跤之苦,再不会挨冷受冻、皮开肉绽,再不用像老牛一样拖着比大车还沉重的生命的重负。你已经品尝过严寒的滋味,冷到彻骨,就像吗啡一样,让你飘飘欲仙。你的生命退缩到心脏周围。在你心中凝聚着某种温柔而珍贵的东西。知觉渐渐达不到远离心脏的部位,刚刚还饱受折磨的躯体,如今已变得像大理石一样冰冷。
甚至你的顾虑也平息了。我们的召唤再也到达不了你那里,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在你听来就像是梦中的呼唤。在梦里,你幸福地答应着,大步流星地走来,梦轻轻松松就为你开启了极乐世界。你悠悠然滑入一个对你来说多么温柔的世界!吉尧梅,你真吝啬,竟然忍心拒绝回到我们身边。
潜意识里,你开始自责。在梦里,突然搀杂进来几许清晰的琐事。“我想到我妻子。我的保险金可以让她不至于生活窘困。是的,但保险金……”
人若失踪,在此情况下,法律要过四年才承认其死亡。这一细节在你眼前一亮,打消了其他所有的遐想。当时,你趴在一个积雪的、陡峭的山坡上。夏天一到,你的尸体就会和泥块一道滚到安第斯山脉的千沟万壑中去。你清楚这一点。你也知道,在你前方五十米处就有一块突起的岩石:“我想,如果我站起来,我或许可以走到那里。如果我把身子贴着岩石,到夏天他们就可以找到我。”
一旦站起来,你又走了三天两夜。
但你没想走多远:
“种种迹象让我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下面就是迹象之一。大约每两小时我就要停下来把鞋子的口子割大一点,用雪摩擦我肿胀的双脚,或是仅仅让我的心脏休息休息。但最后那几天,我越来越没记性。意识到这一点,我已经又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停一次,都会忘一样东西。第一次是一只手套,天寒地冻的,这事儿可严重了!我当时把它放在跟前,起身出发的时候忘了拾起来。接着是手表。之后是我的小刀。再后来是指南针。每停一次,我就更穷一点……
“走一步就有救了。再走一步。再次迈出的一直都是这一步……”
“我所做的,我发誓,任何其他动物都无法做到。”我又想起你说过的这句话,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崇高的话,它点出了人的本质,让人得到升华,体现了世间万物真正的尊卑贵贱。你最终还是睡着了,你的意识消隐了,但一旦苏醒过来,理智再次回到破损、憔悴、灼伤的肢体,重新驱使你的身体。此时,身体就不再只是一个好工具,不再只是一个仆人。好工具的自豪,吉尧梅,你也知道如何表达:
“没有吃的,你可想而知,走到第三天的时候……我的心脏,它已经很虚弱了……是啊!当时我正沿着一个陡峭的山坡往上爬,身子悬在半空,挖出一些小洞好让我的拳头抓住,突然,我的心脏出了故障。它凝滞了一会儿,又跳动起来,跳得很乱。我觉得如果它多停一秒的话,我就松手了。我不再动弹,倾听着自己的心跳。就是在飞机上,我也从来没有,你懂吗?从来没有像在那几分钟里那样感觉贴近自己的心,聆听它的跳动。我对它说:‘来吧,用点劲!努力再跳一下……’它可是好样的!它迟疑了一会儿,之后就一直跳动起来……你知道,我是多么为我的心脏感到骄傲啊!”
在我看护你的门多萨的那个房间里,你终于喘息着入睡了。我当时就想:“如果跟他谈他的勇敢,吉尧梅肯定会耸耸肩。但颂扬他的谦虚,同样不能忠实地体现他的品格。他远远超出了这样平凡的优点。如果他只是耸耸肩,那是因为他睿智。因为他知道,人一旦陷入困境,也就不会再害怕了。只有前途未卜才会让人担惊受怕。而在一个敢于面对的人眼里,就已经没有了前途未卜的忐忑了。尤其是当他能冷静清醒地审度它的时候。吉尧梅的勇气首先是他率直的结果。”
他真正的优秀品质根本就不在于此。他的伟大,在于他有责任感。对自己负责,对邮件负责,对期待他的同志负责,他手中掌握着他们的痛苦和欢乐,对他也应参与的人类崭新的建设事业负责。在他工作范围以内,也对人类的命运尽一点责任。
他属于那种慷慨的人,愿意用自身的枝叶去庇荫广阔的大地。做人,就是要有责任感,就是看到一件好像与他无关的惨事也会觉得羞耻,就是对同志们取得的胜利感到自豪,就是添上自己的砖瓦,会感觉到自己在为建设世界作贡献。
有人会把这种人和斗牛士、拳击手混为一谈,吹捧他们对死亡的轻蔑。但我却嘲笑对死亡的轻蔑。如果这种轻蔑不是出于公认的责任感,那它就是意志消沉或年少冲动的表现。我认识一个自杀的青年。我不知道是怎样的情场失意让他对准自己的心脏开了一枪。当他戴上白手套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受了哪部文学作品的诱惑,但我记得这幕可悲的炫耀,当时给我的印象不是崇高,而是怯懦。因为在这张可爱的脸庞后面,在这个人的脑袋里,除了有一个和别的姑娘相似的傻姑娘的模样以外,就一无所有,别无他物了。
面对这样贫乏的人生,我想起一个真正的人的死。那是一个园丁之死。他曾对我说过:“你知道……翻土的时候有几次我会汗流浃背。风湿让我腿脚不便,我咒骂这样的奴役。而今天,我却想翻土,在地里挖挖铲铲。翻土在我看来是多么美妙啊!人在翻土的时候是那么自由!此后,又有谁会来修剪我的树呢?”他留下一块有待开垦的土地,他留下了一个有待开垦的星球。他的爱维系着所有的土地和土地上所有的树木。他才是慷慨的人,付出的人,高贵的人!和吉尧梅一样,当他以造物的名义和死亡抗争的时候,就是勇敢的人。
第三部分 飞机第8节 飞机
吉尧梅,你日夜工作,不是监督气压表,就是保持陀螺仪的平衡;不是诊断发动机的声息,就是肩负十五吨金属的重担:你所遇到的问题,归根到底,还是人的问题。你很快就自然而然地感染了山里人的高贵气质,像诗人一样,懂得品味黎明的来临。你在困难重重的黑夜深渊,曾多少次希冀过这束苍白光线的出现,希冀这片光明在东方漆黑的大地上冉冉升起。这神奇的清泉,在你眼前慢慢地溶化,几次都在你以为死到临头的时候,救治了你。
操纵精密的仪器并没有把你变成一个索然无味的人。我觉得,那些被我们日新月异的技术进步吓倒的人,是混淆了目的和手段。一心谋求物质利益的人,其实根本收获不到任何生命的价值。机器并不是目的,飞机不是目的:它只是一个工具,一件像铁犁一样的工具。
我们之所以认为机器害人,或许是因为评价正在经历的巨变的后果,我们缺乏历史的距离。比起人类二十万年的历史,这短短百年的机器时代又算得了什么?我们不过是刚刚才在矿山电站的景致里安顿下来,我们不过是刚迁入尚未完工的新房居住罢了。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快:人际关系、工作条件、风俗习惯。我们的心理也在根本上受到了冲击。即使离别、距离、回归这些字眼没有变,但它蕴涵的概念已经今非昔比了。我们还是使用为昨天的世界所创造的语言来领悟今天的世界。过去的生活好像更符合我们的天性,惟一的原因是因为它更符合我们的语言。
每一个进步都驱赶我们进一步远离我们刚刚养成的习惯,我们真是一群尚未建立家园的移民。
我们不过是一群未开化的年轻人,我们的新玩具让我们惊叹不已。我们的飞行根本没有其他意义。无非是让飞机飞得更高,跑得更快。我们忘了为什么要它飞行,飞行本身暂时压倒了它的目的。但是事情总是如此。对于要创建一个帝国的殖民者而言,生命的意义就是征服。士兵看不起垦荒者,但是征服的目的不正是要让这些垦荒者安居乐业吗?因此在科技进步的热潮中,我们奴役人去修铁路、建工厂、钻探石油井。我们有点儿忘记了,我们搞这些建设原本是为了让它们服务于人类。我们征服进程中的心理,就是一个士兵的心理。但现在,我们要进行开垦,要让这所尚未成形的房子充满生机。真理,对某些人来说就是盖房子,对其他人来说就是在里面居住。
我们的房子无疑会变得越来越有人情味。机器本身越是得到改进,它就藏在它的功用后面越发显得不起眼。人类在工业上的所有努力,所有计算,所有趴在设计图纸上的日日夜夜,看起来似乎都是在追求简朴。好像需要几代人的经验,才能慢慢勾勒出一根圆柱、一艘船身或一架机身的弧线,直到线条像乳房或肩膀所形成的曲线一样浑然天成。好像研究室的工程师、设计员、计算员的工作就是磨光和消除接缝的痕迹,平衡飞机的机翼,直到它不显得突兀,不再像是插在飞机上的翅翼,而是脱胎换骨,和机身浑然一体,自然天成,像一首诗一样曼妙。完美并不在于增无可增,而在于减无可减。几经演变,机器终于变得不着痕迹。
创造的极致就是不露斧凿的痕迹。同样,在仪器中,所有看得见的机械设置都渐渐隐匿了,交到我们手中的是像被大海磨光的鹅卵石一样浑然天成的物品。它的可贵就在于,在被使用的时候,它能让我们渐渐忘记那是一台机器。
我们以前是和一座复杂的工厂打交道。但今天,我们忘了有一个发动机在转动。它的任务就是自主地转动,像心脏的跳动,用不着我们劳神去注意。我们再也不用在工具上花心思了。我们超越工具,借助工具,又寻找到古老的大自然,那是园丁、航海家或诗人的大自然。
飞行员起飞后,接触到的就是水,就是空气。发动机一旦发动,当飞机破浪前进,海浪击打机身的声音就像敲锣打鼓,人可以在颠簸中继续工作。随着时间一秒秒地推移,随着水上飞机慢慢加速,他感觉到飞机充满了力量,他感觉到这十五吨重的庞然大物养精蓄锐,准备起飞时机的成熟。飞行员双手握住操纵杆,慢慢地,他的掌心接受了这股天赐的力量,操纵杆的金属部件向他传送这一力量的信息。当力量成熟,飞行员便以一个比摘果子还要灵活的动作让飞机离水而去,飞翔在天空里。
第四部分 飞机和星球第9节 我们可以重温我们的历史
飞机无疑是一架机器,但它是一个多么值得研究的工具啊!它让我们发现了地球的真面目。因为,几世纪以来,我们都受着道路的蒙蔽。我们就像那位女王,她想走访她的臣民,想了解他们是不是在她的统治下安居乐业。而大臣们为了蒙骗她,在她所到之处造出些漂亮景致,花钱雇人在路边载歌载舞。除了一根细线牵她走过的地方,她看不到王国的任何东西,根本不知道在辽阔的乡村,垂死的饥民正在诅咒她。
就这样,我们沿着蜿蜒的道路前进着。道路避开贫瘠的土地、岩石和沙漠,迎合人们的需要,一路上水源不断。它们把农人从粮仓引到麦地,它们在牲畜棚的门前候着还在熟睡的家畜,待到黎明时分把它们领到苜蓿地里。它们把村子一个个连起来,因为不同村庄的人要迎婚嫁娶。就算有一条路是经过沙漠的,它也是九曲十八弯以便享受绿洲的快乐。
旅途中走过的蜿蜒曲折的道路,它们就像许多善意的谎言,让我们信以为真。让我们长久以来错把囚禁我们的监狱当乐土,以为处处都是灌溉有方的良田,处处都是果园,处处都是草地。这个星球,我们一直认为它既湿润又温馨。
但我们的目光变得敏锐,我们取得的进步是残酷的。有了飞机,我们学会了直线前进。我们刚一起飞,就把那些顺着饮水槽和牲畜棚、从一座城市蜿蜒到另一座城市的道路抛在身后。从此摆脱了温情的束缚,解除了对水源的依赖,向着我们遥远的目标飞去。从笔直的飞行轨道居高临下俯瞰,我们这才发现地表大半是岩石、沙漠和盐碱地,只是间或有零星的生命在绽放,像废墟的坑坑洼洼里滋生的苔藓。
这时,我们就变成了物理学家、生物学家,可以考察点缀在幽谷深处的文明。有时,这些文明像气候宜人的花园那样欣欣向荣。现在,我们是从宇宙的高度去衡量人类:透过舷窗,就像透过科研仪器一样。现在,我们可以重温我们的历史。
第四部分 飞机和星球第10节 我无法走进他们的王国
朝麦哲伦海峡飞行的时候,在里奥加耶戈斯里奥加耶戈斯,阿根廷地名。稍稍往南去的地方,飞行员要飞越一条熔岩流,岩浆喷发物压在平原上,有二十米厚。随后,他会看到第二条、第三条熔岩流。此后每一个土包、每一个两百米高的山丘的坡上都有一个火山口。那可远远比不上骄傲的维苏威火山:它们不过是些摆放在平原上的火炮口罢了。
今天,宁静笼罩着大地。面对沧桑过后寂静的风景,人们难免会感到意外:过去,当成千上万的火山喷发火焰,轰隆声此起彼伏,像无数架巨大的地下风琴的合奏。而今天人们飞越的只是一片镶嵌着黑色冰川的已然沉寂的大地。
但是,在更远的地方,那些更为古老的火山已经披上了一片金色的枯草。间或有一棵树从洼地上长出来,就像是从古盆里长出的一朵花。在日暮的余晖里,短草丛生的平原竟像花园一样绚烂,透着生命的气息。一马平川,只有在巨大的火山口周围还稍微有些凸起。大地上沉积了一层肥沃的土壤,蹿出一只兔子,飞来一只鸟,生命渐渐占领了这个新的星球。
最后,在不到蓬塔阿雷纳斯蓬塔阿雷纳斯,智利地名。的地方,最后几个火山口都填平了。在火山起伏的坡地上长了一片整齐的青草,这些火山从今往后就只剩下温情,每一条裂口都用这种柔软的亚麻线缝补好了。地面平坦了,坡度都很小,大家都淡忘了它们原来的样子。这片草地抹去了山坡曾经沧桑的痕迹。
这里是地处世界最南端的城市,机缘巧合让它在原始熔岩和南极冰川之间得到了一块地。离黑色的熔岩那么近,真让人感到这就是人类的奇迹。真是奇遇!人们不知道这位旅客如何又为什么要光顾这些只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预备好的适于居住的花园。就算是一个地质纪吧,也是时间长河里受到赐福的一天而已。
我在夜色的温柔里着陆。蓬塔阿雷纳斯!我背靠在一处水源边,看着年轻的姑娘。在离她们两步远的地方,我更能感受到人类的奥秘。在一个生命连着生命、花与花在风中相拥、天鹅与天鹅相识相亲的世界,只有人类在营造自己的孤独。
他们彼此的心灵之间保留着多少距离啊!姑娘的遐想让我和她变得隔膜,怎样才能接近她,走进她的梦呢?对那位低眉浅笑,慢慢走回家去,满肚子鬼灵精怪的姑娘,我们又了解她些什么?她可以用情郎的心思、言谈和沉默建起一个王国,此后除了他,其他所有人在她眼里都只是些野蛮人。她把自己锁在她的秘密、习惯和甜蜜的回忆里,让我感觉比她躲在另一个星球上还要遥远。昨天刚诞生在火山、草地或盐海之滨,现在她已经半神化了。
蓬塔阿雷纳斯啊!我背靠在一处水源边。一些老妇人过来汲水。除了知道这项仆役的劳作,我对她们的不幸一无所知。一个孩子,头靠在墙上默默流泪;他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是一个无法安慰的漂亮孩子。我只是个陌生人,我一无所知。我无法走进他们的王国。
在这么狭仄的布景里,表演的却是人类仇恨、友谊和欢乐的多么庞大的阵容啊!生活在尚有余温、却已经受到沙漠和冰雪威胁的熔岩上,人们朝不保夕,又是从何处生出对永恒的渴望?他们的文明不过是层单薄易损的烫金装饰:一次火山爆发,一次沧海桑田,一次风沙侵袭就会把它抹杀得一干二净。
这座城市似乎是建立在真正的土壤上,让我们误以为它和博斯博斯,法国西北部的博斯平原。的土地一样深厚肥沃。人们忘了生命在这里和在其他地方一样,是一种奢侈;忘了脚下踩着的土地,没有一处是深厚的。而我知道,距离蓬塔阿雷纳斯十公里的地方有一个池塘可以为我们证明这一点。这个四周围绕着矮树低屋的池塘,像农庄院子里的水塘一样普通,却不可思议地受着潮汐的影响。在这么宁静的环境中,在芦苇和嬉戏的孩子身边,它日夜保持它那平缓的呼吸,遵从着别的规律。在平静的水面上,在静止的冰层下,在惟一的一只破船下,月球的能量在起作用。在这潭黑水深处,海洋的涡流在运动。在这块花草覆盖的薄薄的地层下,进行着奇异的消化运动,蔓延四周,直到麦哲伦海峡。人们来到这片人类的大地上定居,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家园,殊不知城门口这潭百米见方的水塘,却是和海洋一脉相连。
第四部分 飞机和星球第11节 我目睹了这场缓慢的流星雨的缩影
我们住在一颗流浪的星球上。由于有了飞机,这个星球的来历就时不时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一个和月亮相关的水塘泄露了它们之间隐秘的亲属关系。不过我还知道其他一些迹象。
在朱比角朱比角,摩洛哥大西洋沿岸的岬角。和锡兹内罗斯之间的撒哈拉海岸线上空,飞机高高地越过一些圆锥形的高原,小的只有百步见宽,大的有方圆三十多公里。它们的海拔高度却相当一致,都是三百米。除了海拔高度一致,它们的颜色、地表的颗粒和悬崖峭壁的形状都是一致的。像一座陷落的庙宇,那些尚露在沙地上的柱子,见证了台基塌陷的遗迹。同样,这些孤零零矗立的柱子也见证了这里从前是一片广袤的高原。
在卡萨布兰卡—达喀尔航线开通后的最初几年,当时的器材都不牢固,遇到故障,或是执行搜索救援工作时,我们常常不得不在抵抗区迫降。而沙是不可信赖的:人们以为它是实的,结果却陷了进去。还有那些古老的盐碱地,看上去像坚硬的沥青,脚踏上去梆梆响,但有时却承受不了飞机轮子的重压。白色的盐层一裂,便冒出黑色沼泽的恶臭。因此只要情况许可,我们都会选择在高原平坦的地面着陆,它们从来都不设埋伏。
之所以有这样保证,是因为这些高原地面是由一层颗粒粗大的坚实沙砾和一大堆小贝壳组成的。顶上的贝壳还完好无损,沿着山脊往下走,就可以发现贝壳在分裂、聚合。在高原底部最古老的沉积层里,这些贝壳已经变成纯粹的石灰岩了。
在雷纳和塞尔两位同志被抵抗部落俘虏期间,有一次,我正好降落在这样一个备降场上,为的是送一名摩尔籍的信使回去。和他分手之前,我和他曾经一起找过是否有路可以从高地下去。但我们走了一圈,发现四周都是陡峭的悬崖,悬崖下面是万丈深渊,山石嶙峋,根本没有任何出路。
但是在起飞到其他地方寻找另一个场地之前,我在那里逗留了好一会儿。能在这块人兽绝迹的土地上留下我的足印,我像一个孩子一样欣喜万分。没有一个摩尔人可以进攻这座堡垒,没有一个欧洲人曾经勘探过这片土地。我是第一个把这些贝壳粉末,像贵重的金沙,从一只手洒落到另一只手上的人。我是第一个打破沉寂的人。在这个类似极地冰川的地方,从来就没有长过一根小草,而我就像是一颗被风带来的种子,成了生命在此地的第一个见证。
一颗星已经亮了,我凝视着它。我想,几十万年来,这块白色的土地只呈现在星星的面前,就像纯净的天空下一块洁白无瑕的台布。所以当我发现离我十五米或二十米的地方有一块黑色的石子的时候,我的心头一震,仿佛自己站在一个重大发现的门槛上。
我站在三百米厚的贝壳堆上。在整个广袤的地层上,是断然不可能有石子存在的。或许地层深处沉睡着一些燧石,由于地球内部的活动,但又是怎样的奇迹竟然让其中的一颗浮出在这个年轻的地表?我的心怦怦跳着,我把我的发现捡起来:一块黑色坚硬的石头,有拳头那么大,和金属一样沉,形状像一滴巨大的眼泪。
铺在苹果树下的布接到的只是苹果,铺在星星下面的布接到的也只能是星星的尘埃;从来没有一颗陨石像这颗那样如此明显地表明了它的来历。
所以,当我抬头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从天上的苹果树上,应该会掉下其他果子。我将在它们陨落的地方找到它们。因为几十万年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来打搅它们,还因为它们根本不会和其他物质混在一起。我立刻出发探索,为了检验我的假设是否正确。
假设得到了证实。大约在每方圆一公顷的区域里,我都能捡到一块宝贝,都是石化熔岩的模样,都有黑金刚石的硬度。就这样,高高地站在我的“雨量计”上,我目睹了这场缓慢的流星雨的缩影。
第四部分 飞机和星球第12节 我想起从前做过的一个梦
然而最奇妙的是,地球的拱背上,这块磁性台布和群星之间,站着一个有意识的人,这场流星雨可以印在他的心里,就像映在镜子上一样。在矿石层上,一个梦是一个奇迹。我想起从前做过的一个梦……
有一次,我迫降在厚实的沙地上,等待黎明。金色的沙丘,月光洒下来,半明半暗,黑白分明。在这片光与影的荒凉工地上,笼罩着停工后的平静,但这种寂静是危机四伏的寂静,我就睡在它的中心。
当我醒来的时候,只看见如水的夜空,因为我躺在一个沙丘顶上,两臂交叉,面对一池星星。不知道它们有多深多远,我感到一阵眩晕,因为脚下没有生根,头上又无一檐半瓦,天地间也不见一根树枝可以攀倚。就像潜水员一样,绳索已经松开,只能沉落下去。
但我并没跌倒。从头颈到脚后跟,我都紧挨着大地。我放松神经,把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在地上,感觉是那么惬意。地球引力在我看来就像爱情一样至高无上。
我感到大地托着我的腰,支撑着我,把我抬起来,抬到夜空里。我发现自己紧贴着地球,受到一种向心力的作用,就像拐弯时让你贴在车上的向心力一样。我品味着这份美妙的依托,这份踏实,这份安全,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躺在船只弯曲的甲板上。
这份被带走的感觉是那么清晰,所以就算我听到从地心深处传来的费力啮合的呻吟,像返航的老帆船的呜咽,像逆水行舟发出的尖利的长啸,我也不会有半点惊讶。但是这深厚的大地依然沉寂着。而我肩膀感受到的引力显得和谐、持久、永恒不变。我喜欢住在这样的家园,像船上死去的苦力,身上绑着铅块,沉到海底。
我思考着自己当时的处境,迷失在沙漠中,危机四伏,孤身一人在沙尘和星星之间,因太多的静寂而远离了过去的生活天地。因为我知道,要是飞机找不到我,要是明天摩尔人不来杀我,我就要耗上几天、几星期、几个月才能回到伙伴们中间。我不过是迷失在沙尘和星星之间的凡人,意识到惟一的甜美就是呼吸……
可是,我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遐思梦想。
它们像泉水一样,无声无息地进入我的脑海,起初,我并不理解这一占满我心房的甜美。它既无声又无形,让你体会到一种存在,一种很亲切、半神化了的友谊。而后,我懂了,我于是闭上眼睛,听任自己沉浸在欣悦的回忆之中。
在某个地方,有一个长满黑松和菩提树的花园,花园里还有一座我钟爱的老房子。不管那房子是远是近,虽然眼下它不能供我取暖,为我遮风挡雨,只是梦中的景致,但只要它存在,对它的思念足以陪伴我度过漫漫长夜就够了。我不再是沦落在沙漠里的一具躯体,我认出了自己,我是那座房子里的孩子。我清楚地记得房子的味道,它那凉爽的前庭,让它充满生机的声音,甚至连沼泽地里的蛙声也仿佛传到了我的耳边。我需要这许许多多的标记来重新认识自我,来发现荒凉的沙漠到底缺了什么,来寻找连青蛙都噤声不叫、万籁俱静的无声世界的意义。
不,我不再栖息在沙尘和星星之间。从黄天厚土那里,我得到的只是一个冷冰冰的信息。我原以为对永恒的渴望来自天地,我现在才发现它的根源。我仿佛又看到了家里气派的大橱柜。半拉开橱门,露出里面一摞摞雪白的床单;半拉开橱门,露出雪一样冰冷的布帛。年迈的女管家像老鼠似的从一个橱跑到另一个橱前,不停地查看、铺开、折叠、清点浆洗过的衣物,一边叫嚷着:“啊!我的天,真糟糕!”每看到一处威胁房子永久不衰的磨损迹象,她就跑到灯下凑近了端详;缝补祭坛上的台布,缝补三桅船上的风帆,侍奉一位我不知道的比她更伟大的东西,一个上帝或一艘航船。
啊!我真该为你写上一页。我最初几次飞行归来,老小姐,我都看到你手捏针线,白色的袍子一直盖到膝盖,皱纹一年比一年多,头发一年比一年白。你总是亲手铺平我们安睡用的床单,晚餐用的看不见针脚的桌布,为我们准备灯火辉煌的节日。我到你的衣物堆里来看你,我坐在你的面前,跟你讲我那些九死一生的经历,为了打动你,为了让你看看外面的世界,为了理解你。你说我一点儿也没有变,从小,我就常常弄破我的衬衣。“啊!真糟糕!”我还常常磕破膝盖,回家让人包扎伤口,就像今晚一样。但不,不是的!老小姐,我可不是从花园深处,而是从天涯海角回来,我带回了孤独的苦涩味道,带回了沙漠的飞沙旋风,带回了热带地区明亮的月光!你却对我说,当然了,男孩子就爱乱跑,摔断了骨头还自以为强壮得很。但不,不是的!老小姐,我见到的东西可比自家的花园远得多!你知道花园的树阴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比起地球上的沙漠、岩石、原始森林和沼泽,这片树阴算得了什么?你可知道,世界上有些地方,那里的人一遇到你就端起他的卡宾枪对着你?你可知道,那里有沙漠,人们就睡在露天,在冰冷的寒夜,既无片瓦,也没有床,没有被单……
“啊!野蛮人!”你这么说。
我动摇不了她的信仰,不亚于动摇不了一个教会女仆的信仰。我惋惜她卑微的命运,教她耳聋眼瞎……
但那天夜里,在撒哈拉,孤身一人在沙漠和星星之间,我觉得她也有她的道理。
我不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地心引力把我紧紧地和地面连在一起,那么多的星星也受到了它的吸引,但与此同时,有另一种引力把我拉向我自己。我感到自身的重量把我推向那么多的事物!我的遐想比沙丘,比月亮,比周围所有的一切都真实。啊!一座房子的美妙并不在于它为你遮风挡雨,供你取暖,也不是因为你拥有它的四堵墙壁,而在于它慢慢在我们心里积累起许多温馨往事,在于它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堆砌起苍茫的群山。而我们的遐想,就像涓涓清泉,从山上汩汩流淌下来……
我的撒哈拉,我的撒哈拉,你现在完全被一个毛纺织女迷住了!
第五部分 绿洲第13节 描绘一个绿洲
已经跟你们谈了那么多的沙漠,在继续谈沙漠之前,我很想跟你们描绘一个绿洲。我印象中的那个绿洲并没有消失在撒哈拉沙漠的苍茫里。飞机创造的另一个奇迹就是让你直接投入神秘的中心。你是那位生物学家,你透过舷窗,研究像蚂蚁一样的芸芸众生。你冷漠地看着平原上的城市,它们地处星罗棋布的交通要道,这些道路就像城市的动脉,用田野的汁液哺育着城市。但气压表上的指针颤抖了一下,底下那片绿地就变成了整个的世界。你被一座沉睡花园里的一片草地俘虏了。
远近不是用距离来衡量的。我家花园的围墙围起来的秘密要比中国长城圈起来的秘密还多;同样,一个女孩子的心思,也要比撒哈拉茫茫沙漠上的绿洲藏得更深。
我要谈谈在世界某地的一次短暂的中途着陆。那是在阿根廷的康科迪亚附近,但它也可以发生在世界任何地方:因为奥秘无处不在。
我降落在一片田野上,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将有一段童话般的经历。我乘坐的那辆老式的福特车没什么特别,接待我的那对和蔼的夫妇也没什么特殊。
“我们留你过夜……”
但道路一拐,月光下露出一丛树,树后是一座房子。多奇怪的房子啊!低矮却厚实,像一个堡垒。一进门廊,童话里的城堡就为你提供了一处和修道院一样宁静、安全、可靠的庇护所。
这时,出现了两位年轻的姑娘。她们严肃地打量我,就像两个守在王国禁地门口的执法官:年幼的那位撅着嘴巴,拿根绿色的木头棍子敲打着地面。之后,待主人介绍完,她们一言不发地和我握手,面带一丝怪异的挑衅神情,然后消失不见了。
我觉得有趣,也有些着迷。一切都那么单纯、静谧又神秘,就像一个秘密的开始。
“咳!咳!都是野丫头。”父亲随口说道。
我们进了房子。
在巴拉圭,我喜欢一种在首都的石板路上探头探脑的调皮的草,似乎它代表了人们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原始森林,来看看人类是不是一直占据着城市,是不是到了挤一挤所有石头的时候。我喜欢这些草所带来的一抹萧索气象,它见证的是已逝的鼎盛繁华。这个地方让我心旷神怡。
因为这里的一切虽破落,却破落得可爱,像一棵老树,长满苔藓,因年深日久而斑斑驳驳;像一条木头长凳,曾经有十几代人坐在上面谈情说爱。细木护壁板已经磨损,门窗也被虫子蛀了,椅子也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虽说没做过任何整修,但处处都被悉心打扫过。一切都很整洁,上过蜡,亮堂堂的。
客厅给人的印象很深,好像一张满脸皱纹的老妪的脸,墙壁和天花板都有了裂缝。我喜欢这里的一切,尤其是那古老的地板,踩在这里晃悠悠,踩在那里悠悠晃,像跳板一样颤颤巍巍,却总是被擦得干净锃亮。奇怪的房子,它给人的感觉是没有半点疏忽,没有半点懈怠,而是一份特别的尊敬。无疑,每年它都要添一点魅力,面貌也会更加丰富多彩,友善的气氛也更热烈,但要是来了访客,从客厅走到饭厅就需要格外小心。
“当心!”
那儿有一个窟窿。主人告诉我,要是踩在这样的窟窿上,我肯定会摔断腿。这个窟窿,不是人为破坏的结果,它只是时间的作品。这里的人都有一种高贵的气质,不屑于任何托词和借口。他们并没有对我说:“我们可以把这些洞都堵上,我们很富有,但是……”他们也没有对我说——虽然那是事实——“我们是向市房产局租的房子,租期三十年,维修本该归市房产局管,但大家都很固执……”他们不屑于解释,那份洒脱让我钦佩。他们至多就对我说了一句:
“哎!哎!有点破落了……”
这句话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以至于我怀疑他们也不会因此伤心忧虑。你能看着一群泥瓦匠,粗、细木匠和粉刷匠在这样一个历史悠久的地方,摆开他们肆无忌惮的工具,在一周内把你的房子翻修得面目全非,让你以为自己是来访的客人?一座房子要是没有秘密,没有隐蔽的角落,脚下也没有机关,没有暗室,那和市政厅的大厅有什么分别?
在这样一座充满魔幻的房子里,两位姑娘突然消失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既然客厅里摆满了本该堆在阁楼上的杂物,那阁楼上堆的又会是些什么东西?可以猜想,只要稍稍拉开哪怕是最小的橱柜的门,都会从里面掉出一堆东西:一摞摞发黄的信件、曾祖父留下的收据单、数量比家里的门锁多得多的钥匙——自然也就没有任何一把钥匙能开任何一个锁了。这些没用的钥匙却有着无穷的魅力,它让人想入非非,想到地下室,想到藏起来的财宝箱,想到大把的金路易。
“我们去吃饭,好吗?”
我们去了餐厅。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我闻着一股老图书馆的气味,像熏香一样四处弥散,这味道胜过世界上所有的香味。我尤其喜欢搬动台灯,都是些地地道道、分量不轻的灯,在我遥远的孩提时代,它们常被从一个房间挪到另一个房间,灯光在墙上摇曳出神奇的影子。端起灯,就像举起了一束光和一束黑影。而后,灯一旦被放到新的位置上,那片光明就不再动了,周围都被黑夜笼罩着,只听见柴火燃烧的劈啪声。
两位姑娘再次神秘出现,就像她们刚才走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她们端庄地就座。她们或许已经喂过狗,喂过鸟,迎着月色打开过窗,在夜风里呼吸过花草的气息。现在,她们铺开各自的餐巾,警惕地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可以把我归到家里养的宠物行列中去。因为她们已经有一条鬣蜥,一头蛇獴,一只狐狸,一只猴子和许多蜜蜂。所有这些动物都混居在一起,相处得很和睦,构成了一个新的人间乐园。她们掌管所有这些上天创造的动物,用她们的小手让它们陶醉,喂它们吃喝,讲故事给它们听,而这些动物,从蛇獴到蜜蜂,都听得津津有味。
我料想会看到两个如此年轻活泼的姑娘,使上她们全部的批判精神和细致敏锐来对眼前的这个男子给出一个快速、秘密和决定性的评价。在我小时候,我的姐妹们也是这样给第一次光临家里吃饭的客人们评分的。当大人们的谈话停下来,大家听到沉默间冒出一个响亮的“十一!”除了姐妹们和我,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奥妙。
对这种游戏的经验让我有些惶恐,尤其让我觉得不自在的是我面对的两位裁判是那么经验丰富。她们懂得如何区分会玩花样的动物和天真淳朴的动物,懂得如何从狐狸的脚步声中了解它心情的好坏,懂得揣摩内心的种种活动。
我喜欢这样敏锐的眼睛和正直的心灵,但我真希望她们能换一种游戏玩。因为怕她们给我打“十一”分,我低着头给她们递盐、倒酒,可我一抬眼,就又看到她们一脸绝不被人收买的做裁判的严肃神情。
阿谀奉承也不管用:她们根本就不知虚荣为何物。她们虽不虚荣,却自视甚高,所以说什么奉承话听在她们耳朵里都不算是夸张的恭维。我也没想利用我的职业来增添自己的魅力,因为爬到梧桐树梢上去也是一种勇敢。而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查看一下那窝雏鸟的羽毛是否丰满了,只是为了和小伙伴们问个好。
而我的两位沉默的仙女一直留意我用餐,我常常碰到她们偷看的目光,弄得我不敢说话。大家都沉默下来,寂静里有东西在桌子底下的地板上发出轻轻的嘶嘶声,之后又没声音了。我抬起困惑的双眼,于是做妹妹的或许对她的考察颇为满意,但她还要使用她的最后一块试金石,她一边用年轻尖利的牙齿啃着面包,一边用简单天真的话给我解释,她肯定希望用这样态度吓唬一下野蛮人,如果我真是野蛮人中的一个。
“是些蝮蛇。”
她又不说话了,心满意足,似乎这样解释对任何不太笨的人来说应该就足够了。她姐姐闪电般地瞟了我一眼想判断我的第一反应。两人又都盯着自己的盘子,低下她们全世界最温柔、最天真的脸庞。
“噢……是些蝮蛇……”
我的这句话脱口而出。原来刚才在我的腿间滑下去,在我的小腿肚子上蹭来蹭去的,是些蝮蛇……
还好我笑了,而且笑得不勉强:她们也觉出这一点了。我微笑是因为我很开心,因为这所房子每分每秒都让我越发喜欢;因为我还想更多地了解这些蝮蛇。姐姐帮了我的忙:
“它们的窝在桌子底下的一个洞里。”
“它们每天晚上十点回洞。”妹妹补充说,“白天,它们外出捕食。”
现在轮到我来偷看两位姑娘了。她们平静的面容后所掩藏的敏锐和窃喜。我很欣赏她们对王国的管理……
而今,我在做梦。这一切都已经很遥远了。那两位仙女如今又变成了什么模样?大概已经结婚了。那她们想必是变了?从少女变成少妇可是件大事。在新家里,她们又会做些什么?如今她们和那些疯长的野草和蝮蛇的关系怎样了?过去,她们是和普遍的东西混在一起。但忽然有一天,小姑娘情窦初开,梦想着要俘虏一个十九岁的青年,十九岁的青年让她心事重重。这时,一个傻小伙子出现了。第一次,她那敏锐的眼睛看错了,看得他容光焕发。要是这个傻瓜会念几句诗,她就以为他是诗人。她以为他理解家里有窟窿的地板,以为他喜欢蛇獴,以为在桌子底下他的双腿间游走的蝮蛇的信赖会讨他欢心。她把自己的心给了他,她的心原本是一座天然的原始花园,而他却只喜欢精心整饬过的花园。于是傻小伙子把公主变成奴隶带走了。
第六部分 在沙漠中第14节 做沙漠的俘虏
作为撒哈拉航线的飞行员,几星期、几个月、几年做沙漠的俘虏,义无反顾地从一个小堡垒飞到另一个小堡垒,那些乐趣和柔情就和我们无缘了。撒哈拉沙漠根本没有类似的绿洲:花园和少女,简直是神话!当然,在很远的地方,当我们的工作一结束,我们就可以恢复过去的生活,有成百上千的姑娘等着我们。当然,在那里,在她们的蛇獴和书本中间,她们的灵魂渐渐变得迷人,人也越长越漂亮了……
然而,我了解孤独。三年的沙漠生活教我饱尝了孤独的滋味。在沙漠里,人们一点也不惧怕岁月磨人,倒仿佛是离他很远的地方,整个世界在老去。树上结了果子,地里长出了麦子,女人出落得水灵。但季节更替,应该赶快回去……可是春去秋来,人们还是滞留在远方……大地的财富从指缝间溜走了,就像沙丘上抓在手里的一把细沙。
通常,人们觉察不到时间的流逝。他们生活在暂时的和平里。但我们这些做飞行员的,等我们一到中途站,当我们一直迎着信风飞行,我们就能感到时间的流逝。我们就像那些坐在快车上的旅客,夜里,满耳朵都是车轮滚动的声音,借着一束束灯光,猜测窗外掠过的田野、村寨和迷人的庄园,但因为他是坐车旅行,所以一切都无法挽留。我们也一样,受着一点激情的鼓舞,虽然中途站寂静,我满耳朵都还是飞机飞行的轰鸣声。听着风声和我们自己的心跳声,我们也发现被带到一个未知的将来。
除了茫茫沙漠,还有抵抗部落。朱比角的夜晚,每一刻钟都要像老式闹钟一样鸣响一次:哨兵们一个接一个地传着整齐响亮的口令,以示警戒。深陷在抵抗区腹地的朱比角的西班牙堡垒,就是用这种方式来防范那些不露形迹的威胁。而我们,作为这艘迷航的船只上的过客,听到口令声传来传去,像海鸟一样在我们头上盘旋飞翔。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爱上了沙漠。
如果说沙漠给人最初的印象只是空旷和寂静,那是因为它不喜欢朝三暮四的情人。就算是我们家乡的一个小村庄,如果我们不为它舍弃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如果我们不深谙它的风俗传统,不了解它的矛盾纷争,那这个小村庄也不会理睬我们,我们也不能理解它之所以是某些人的故乡的原因。更有甚者,在离我们两步远的地方,有人把自己关在围墙里,遵照我们所陌生的规矩生活,他完全被孤独淹没,就像生活在偏僻的西藏,没有一架飞机可以带我们去的遥远地方。我们能在他的囚室里看到什么?它是空荡荡的。他的王国是内在的。因此,沙漠并不是由沙子组成的,也不是由图阿雷格人图阿雷格人,撒哈拉地区的游牧民族。或扛着步枪的摩尔人组成的……
然而,今天我们忽然觉得口渴了。于是就在今天,我们发现这口我们熟识的井在茫茫沙漠里熠熠生辉。一个女人的身影可以让整个房子充满欢乐。一口井就像爱一样,可以带到远方。
沙漠最初是荒凉的,之后,由于担心土匪来犯,我们渐渐学会了查看他们裹在身上的长衫在沙地上拖过的痕迹。土匪也改变了沙漠的面貌。
我们接受了游戏规则,游戏则按自己的形象塑造我们。撒哈拉,它在我们身上得到体现。走进沙漠并不是看看绿洲,而是要把一口井当做我们的信仰。
第六部分 在沙漠中第15节 第一次航行
第一次航行,我就品尝了沙漠的滋味。里盖勒、吉尧梅和我,我们的飞机迫降在努瓦克肖特努瓦克肖特,毛里塔尼亚首都。的一个小堡垒附近。这个毛里塔尼亚的小哨所当时孤零零地在沙漠里,就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座孤岛。一位老中士带着他的十五个塞内加尔士兵困守在那里。他像欢迎天外来客一样接待了我们:
“啊!能和你们说说话还真让我有点儿……啊!真让我有点儿激动!”
他的确激动,激动得哭了。
“半年来,你们是这儿的第一批来客。人们每半年给我们送一次给养。有时是中尉来,有时是上尉来。前一次,来的是上尉……”
我们从飞机上下来还有点头昏脑涨。在距离正在准备午饭的达喀尔还有两小时航程的时候,飞机上的连动杆拉断了,我们的命运就此改变。我们如今在一位泪眼婆娑的老中士身边扮演天使下凡的角色。
“啊!干一杯,我很高兴拿酒出来招待你们。要知道,上回上尉来,我竟然备不出酒来请他!”
我在一本书里讲过这件事,它可不是虚构的小说。他对我们说:
“上次,我竟然没能干杯庆祝……我羞愧难当,于是要求换防。”
干杯!跟跳下骆驼、汗流浃背的来客干杯!守了大半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相逢吗?一个月来,大家擦亮武器,把哨所上上下下都打扫干净。几天来,感到那喜庆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人们就站在哨所的平台上,毫不松懈地守望着地平线,希望能看到飞扬的尘土,因为那飞扬的尘土里马上就会出现阿塔尔阿塔尔,苏丹城市名。巡逻队的身影……
可是酒没了,不能庆祝,不能干杯。人们觉得无地自容……
“我巴望着他再来。我等着他……”
“中士,他眼下在哪儿呢?”
中士指了指沙漠:
“不知道,上尉是到处走的人!”
那个晚上,我们在哨所的平台上谈星星,那也是真的。反正除了星星也没有别的东西可看。它们在天上,你可以一览无余,就像在飞机上看到的那样,只不过现在它们纹丝不动。
飞行的时候,如果夜色太美,我们就会陶醉,忘了操纵飞机,飞机就会慢慢向左倾斜。当我们在右边的机翼下发现一个村庄的时候,我们还以为飞机在水平飞行呢!沙漠上根本没有村庄。那么是大海上的一队渔船?但在茫茫的撒哈拉沙漠,又哪儿来的船队?这时,到这时我们才为自己的错误莞尔一笑。慢慢地,我们把飞机拉高。村庄又恢复了它原来的位置。我们把刚才坠落下来的星星挂回天空。村庄?是的,星星的村庄。但是,在哨所的高处望出去,只看见一片冻僵了似的沙漠,绵延的沙丘像波浪一样,却一动不动。星星都牢牢地挂在天上。中士和我们谈论那些星星:
“瞧,我认自己的方向认得很准……对准这颗星走,笔直就到突尼斯!”
“你是从突尼斯来的?”
“不是,我表妹住那里。”
沉默了好一会儿,中士还是忍不住告诉我们:
“总有一天,我要去突尼斯。”
当然,他会走另一条路,而不是朝着这颗星笔直走到突尼斯。除非有一天,远行途中一口干涸的井让他发了失心疯。那时,星星、表妹和突尼斯都混在一起。那时他才会开始笔直朝星星的方向走,仿佛受了上天的启示,开始凡人眼里痛苦的征程。
“有一次,我向上尉请假去突尼斯看表妹,可他却对我说……”
“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对我说:‘表妹哪儿都多得是。’于是他派我去了达喀尔,因为那里离这儿不太远。”
“她漂亮吗?你表妹?”
“突尼斯的那个?当然啦,她是金发美女。”
“不是,是达喀尔的那个。”
中士,我们真想为你那句有点沮丧、有点忧郁的回答拥抱你,你回答说:
“她是位黑人姑娘……”
中士,撒哈拉沙漠对你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一位一直朝里走来的神明,它同时也意味着在距离沙漠五千公里的远方,有一位表妹的似水柔情。
那沙漠对我们又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我们内心的萌动,它意味着对自我的认识。那个晚上,我们也爱上了一位表妹和一个上尉……
第六部分 在沙漠中第16节 读到了沙漠的愤怒
位于尚未征服的领土边缘的埃蒂安港埃蒂安港,毛里塔尼亚地名,现名为努阿迪布。不是一个城市。在那里只能看到一个小堡垒、一个机库和一个供我们机组人员起居的木棚。周围的沙漠是那么广袤,因此就算卫戍的兵力薄弱,埃蒂安港也不是那么容易攻克的。要攻打它,就必须穿越一圈沙漠和火力的防线,武装的阿拉伯匪帮走到这里就已经筋疲力尽,水尽粮绝了。但在人们的印象中,北部总有一支匪帮在向埃蒂安港进发。每次上校总督来我们这里喝茶,他都要在地图上把他的路线指给我们看,就像人们讲述一个美丽公主的传说一样。但这支匪帮从来都没有到来,像一条河流在沙漠里干涸了,我们叫它“幽灵匪帮”。政府傍晚发给我们的手榴弹和子弹,晚上就躺在它们的箱子里睡在我们的床脚边。总之,我们因贫穷而有恃无恐,除了寂静,我们没有其他敌人要对付。机场场长吕卡日夜都开着留声机,它离现实生活是那么遥远,说些叫人听不怎么清楚的语言,徒然勾起我们无端的忧愁,这忧愁竟然像极了干渴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们在小堡垒里晚餐,上校总督让我们观赏他的花园。他收到的确实是从法国运来的三箱满满的泥土,它们可是穿越了四千公里远道而来。土里抽出三片绿叶,我们用手指抚摸叶子,就像抚摸珠宝一样。上校谈到它时说:“这就是我的花园。”而当干枯一切的沙漠之风刮起来的时候,人们就把花园搬到地窖里去。
我们住在离堡垒一公里远的地方,晚饭后,我们沐浴着月光回去。月光下的沙漠是粉红色的。我们感到自身的匮乏,而沙漠却是粉红色的。但一声哨兵的号子又恢复了沙漠的荒凉。整个撒哈拉都怕我们的影子,都在询问我们口令,因为有一队土匪在活动。
哨兵的喊声在整个沙漠回荡。沙漠不再是一座空荡荡的房子:摩尔人的商队让夜晚变得充满磁力。
我们或许自以为是安全的。然而,疾病、意外、土匪,有多少威胁正在向我们逼近!在地面上,人是那些躲在暗处的射手的活靶子,而塞内加尔哨兵的口令声正提醒我们这一点。
我们回答:“法国人!”随后从黑天使面前走过。我们呼吸顺畅多了。啊!这种威胁使我们变得多么崇高……尽管由于茫茫沙漠的拦阻,它现在离我们还很遥远,既不迫切,也不紧急,但世界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这片沙漠又变得壮丽起来。让沙漠变得神圣的是那队正在进发却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土匪。
当时是晚上十一点。吕卡从无线电台回来,告诉我半夜会有一架从达喀尔来的飞机到。机上一切正常。零点十分,人们就可以把邮件全部转运到我的飞机上,我就将起飞朝北部航行。我对着一面缺了角的镜子,认真地刮胡子。时不时地,我把毛巾围在脖子上,走到门口去看光秃秃的沙漠:天气很好,风也停了。我走回镜子面前。我开始思索。刮了几个月的风,一旦停下来,有时就会变天。但现在我也准备就绪:腰带上扣着应急灯,还有高度表和铅笔。我径直走到内里面前,他是我当晚飞行的话务员,他也在刮胡子。我对他说:“好吗?”目前还好。这种准备是飞行工作中最简单的。突然,我听到“啪”的一声,原来是一只蜻蜓撞在我的灯上,不知为什么,它让我的心隐隐一痛。
我又出去看:天空是那么纯净。场地附近的悬崖清晰地显现在天际,仿佛在大白天一样。沙漠笼罩在无边的寂静里,像一座井井有条的房子。可是又有一只绿色的飞蛾和两只蜻蜓撞在我的灯上。我再次感到一种模糊的情感,或许是快乐,也可能是担忧,它发自我的内心深处,还很幽暗,才刚刚萌发。有谁在远处跟我说话。那就是本能吗?我又出去了一次:风完全停了,天气一直那么凉爽。但我已经接到了一个警告。我猜到,我自以为猜到我所等待的东西:我想得对不对呢?天空和沙漠都没有给我任何信息,但两只蜻蜓却告诉了我,还有那只绿色的飞蛾。
我爬上一座沙丘,面对东方坐下。要是我猜得不错,“那事”不用等多久就会发生。那些蜻蜓在这个离绿洲几百公里的地方外的地方找寻什么呢?
漂到海滩上的船只的残骸碎片见证了在海上肆虐的飓风。同样,这些昆虫也向我预告了沙尘暴的临近:这场从东方刮过来的风暴摧毁了远方绿色蛾子栖息的棕榈林。它飞起的泡沫已经溅到了我身上。东风已经起了,庄严肃穆,因为那是一种证明,一种严重的威胁,因为它酝酿着一场风暴。我几乎能听到它的轻微的喘息声。我是海浪即将吞没的最边上的那块界石。在我身后二十米的地方,连挂着的布条都纹丝不动。有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飓风包围了我,就像死神的抚摸。但我清楚地知道,再过几秒钟,撒哈拉就要缓过一口气来,就要发出它的第二次喘息。要不了三分钟,我们机库的风向袋就要动起来了。要不了十分钟,沙土就要漫天飞扬。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要在卷土重来的沙漠烈焰中起飞。
但触动我的并不是沙漠。让我满心都洋溢着原始的欢乐的,是我仅凭只言片语就能明白一种隐秘的语言,像原始人一样,从可以预示将来的细微动静中找到蛛丝马迹;是我从蜻蜓翅膀的拍打中,读到了沙漠的愤怒。
第六部分 在沙漠中第17节 他杀死了那些熟睡的英俊中尉
在那里,我们要跟那些尚未臣服的摩尔人打交道。他们从禁区的腹地钻出来,那些地区我们只有在飞行的时候才会经过它们的上空;他们冒险到朱比角或锡兹内罗斯的堡垒买面包、糖或茶叶,随后又重新钻入他们神秘的腹地。当他们来卫戍区的时候,我们尝试着去同化他们中的一些人。
如果碰到的是有影响的领袖人物,在取得航空公司的许可后,我们会带他们坐飞机,为了让他们也看看世界。这样做的目的是要煞煞他们的傲气,因为他们屠杀俘虏的时候,往往是鄙视多于仇恨。如果他们是在堡垒附近遇见,他们甚至都不会辱骂我们。他们只会背着我们吐唾沫。他们的这份高傲,是源于自以为强大的幻觉。他们中有不少人,拉起了一支有三百条枪的军队,就跟我反复炫耀:“你们住在行军要走一百多天的法国真是走了运了……”
我们带他们到处看看,就这样,他们当中有三个人参观了陌生的法兰西。有一次,他们陪我去塞内加尔,因为看见了树而哭泣,他们就属于这样的种族。
当我在他们的帐篷底下再见到他们,他们正对法国有裸体女人在鲜花丛中跳舞的歌舞厅赞不绝口。这些人从来没有见过一棵树,也没有见过一口泉或一朵玫瑰,他们只是通过《古兰经》才知道有溪水潺潺的花园存在,那就是他们所谓的天堂。这个天堂和它的那些美丽的女俘,人们只有熬过三十年的悲惨日子,之后挨了一枪不义的子弹,在沙漠里凄苦地死去才能获得。但上帝欺骗了他们,因为他并没有要求法国人以饥渴和死亡作代价就给予他们所有这些财富。这便是那些老酋长现在开始沉思的原因。想到帐篷周围一望无际的沙漠,一直到他们死去都给不了他们多少欢乐,他们便开始向我们吐露心声:
“你知道……法国人的上帝……他对待法国人要比摩尔人的上帝对待摩尔人慷慨得多!”
几个星期以前,有人带他们去了法国的萨瓦省,导游领他们来到一处大瀑布前,这瀑布像一根编制起来的大柱子,发出咆哮如雷的声响。
导游对他们说:“尝尝吧。”
竟然是淡水。水啊!而在沙漠里,人们要走上多远才能到达那最近的水井,就算找到,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小时去挖填满它的沙子,才能挖到搀着骆驼尿的稀泥!水啊!在朱比角、锡兹内罗斯和埃蒂安港,摩尔人的孩子从来不乞讨钱财,他们手里拿着一个罐头盒子,乞讨的是水:
“给我一点儿水吧,给点儿……”
“行行好吧!”
水像金子一样贵重,再小的一滴水都可以让沙土抽出一寸绿草。如果一个地方下了雨,撒哈拉就热闹起来,大家都拥到那里去。许多部落都向着这块远在三百公里以外能长草的地方迁移……因为在这里,水是那么吝啬,十年来,埃蒂安港从未下过一滴雨,而如今它却在这里咆哮,就像蓄水池漏了,全世界的水都从里面倾泻下来。
“我们走吧。”导游对他们说。
但他们挪不开步子。
“让我们再……”
他们沉默了,肃穆无语地看着这庄严神秘的一幕。从大山的肚子里流淌出来的,是生命,是人类的血液。一秒钟的流量就足以救活好些沙漠商队了,他们渴得发昏,永远地坠入无边的盐湖和海市蜃楼的幻影里。而在这里,上帝显灵了:人们看着他,不能掉过头去。上帝打开了闸门,显示了他的威力:三个摩尔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们还指望会看到更多的东西不成?走吧……”
“我们要等一等。”
“等什么?”
“等它流完。”
他们想等到上帝厌倦自己的疯狂行为的时刻。他肯定很快就要后悔了,他是那么吝啬。
“可这水都已经流淌了几千年了……”
于是,那天晚上,他们不再坚持要留在瀑布边上了。对某些奇迹最好还是保持缄默,甚至最好都不要去多想,否则你就什么都弄不明白了。否则,你就会怀疑你的上帝……
“法国人的上帝,你看见了……”
但我了解他们,我的这些蛮夷朋友。他们站在那里,信仰受到了困扰,困惑不解,此后很快就会臣服归顺了。他们梦想有法国后勤部供给他们大麦,有我们撒哈拉的卫戍部队保障他们的安全。不过,只要他们归顺,他们的确能得到一些物质财富。
但他们三人都是特拉尔萨酋长埃尔·玛蒙埃尔·玛蒙,叙利亚人供奉的财富之神。的后代(我想我可能把他的名字拼错了)。
我认识这个人,当时他归顺了我们。他的服务得到了官方的赏识,他靠历任总督发了财,并得到各个部落的尊敬,看得见的荣华富贵他似乎都已经有了。然而一天晚上,事先也没有半点儿征兆,他竟然在沙漠里屠杀了由他陪同的军官,抢走了骆驼和枪支,又回到抵抗部落中去了。
这个从此在沙漠里逃亡的酋长,说不准哪天就遇到了阿塔尔的巡逻队,于是他那短暂的荣光就像焰火,顿时烟消云散。我们把这种突然的反抗,这种既英勇又绝望的逃亡称做背叛,而且我们对这样疯狂的举动也大为震惊。
然而,埃尔·玛蒙的故事也是许多其他阿拉伯人的亲身经历。埃尔·玛蒙老了。当人老了,就会开始思索。于是一天晚上,他发现他背叛了伊斯兰教的上帝,他发现自己在和基督徒的交易中弄脏了手,这宗交易让他失去了一切。
的确,大麦与和平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一个失节的战士,随后做了向导。现在,他又想起自己曾经住在那样一个撒哈拉,每个沙丘的起伏都暗藏危机,夜里行军,就要派遣哨兵到队伍的前沿打探消息。那些有关敌方军情的消息使围在篝火边的人心跳加快。他又想起那茫茫沙海的滋味,人一旦品尝过就会终身难忘。
如今,他默默无闻地在一片和平却不再有任何魅力的土地上游荡。只有现在的撒哈拉才是一片沙漠。
他屠杀的那些军官,他或许也曾经敬爱过他们,但对真主安拉的爱高于一切。
“晚安,埃尔·玛蒙。”
“愿真主保佑你!”
军官们裹在毯子里,躺在沙地上,像躺在木筏上一样,仰面看着群星。现在星星慢慢地移动,天空显示着时间的推移。现在月亮由智慧之神指引,向沙漠沉落,就要坠入太虚。这些基督徒马上就要睡着。再过几分钟,就只有星星还在闪烁。这时,为了那衰落的部落恢复它从前的繁荣昌盛,为了继续这种惟一能使沙漠辉煌灿烂的追逐,只需让这些基督徒发出一声轻微的呼叫就可以让他们永远沉睡不醒……再过几秒钟,一个新的世界将从无可挽回的行动中诞生……
就这样,他杀死了那些熟睡的英俊中尉。
第六部分 在沙漠中第18节 猜到了一些端倪
在朱比角,今天,盖玛勒和他的兄弟穆亚内请我去做客,我在他们的帐篷里喝茶。穆亚内静静地看着我,蓝色的面纱蒙着嘴,一副野蛮保守的样子。只有盖玛勒独自和我说话,殷勤地招呼我:
“我的帐篷,我的骆驼,还有我的女人,我的奴隶都属于你。”
穆亚内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时不时俯身对他兄弟说几句,随后又沉默不语。
“他说什么?”
“他说包纳富偷了赫盖巴家一千头骆驼。”
这位包纳富上尉是阿塔尔骆驼骑兵队的军官,我不认识他。但我从摩尔人那里听说了他的很多传说。摩尔人说起他的时候很愤怒,但那样子又像是在谈论上帝。他的存在让沙漠变得有价值。他今天刚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向南部进发的土匪队伍的后面,偷了他们几百头骆驼,迫使他们回来和他对抗,以挽回他们自以为存放得很安全的财富。现在,他既然已经用他天使般的出现为阿塔尔解了围,已经把营地安扎在一片石灰质的高地上。他笔直屹立在那里,像一种可靠的保证,他的影响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他迫使各个部落纷纷向他的营地逼近。
穆亚内越发凶巴巴地看着我,又跟他兄弟说了几句。
“他说什么?”
“他说:‘我们明天出发参加反对包纳富的队伍,有三百枝枪。’”
我早就猜到了一些端倪。三天来,人们牵到水井边的那些骆驼,这些谈话,这份殷勤,似乎都是在装配一艘看不见的帆船。要把它带走的海风已经刮起来了。因为有了包纳富,向南方迈出的每一步都充满了荣光。我再也无法判断,这样的出发所蕴涵的是恨还是爱。
在世界上有这么一位厉害的敌人要消灭是很奢侈的事情。他所到之处,那里的部落因为害怕和他正面交锋,就赶紧收起帐篷,集合骆驼,逃之夭夭。而那些边远的部落却像为爱情一样为他神魂颠倒。人们抛舍了帐篷下的和平,挣脱了女人的拥抱,放弃了幸福的睡眠,经过两个月的长途跋涉,筋疲力尽来到南方,忍受着饥渴,忍受着风沙的折磨,他们认为世界上最重要的莫过于在黎明时分,突然出现在阿塔尔的巡逻队面前,如果上帝保佑,达成杀死包纳富的心愿。
“包纳富很厉害。”盖玛勒向我承认道。
我现在知道了他们的秘密。他们就像那些迷恋一个女人的男人,在夜里辗转反侧,梦到这个女人漫不经心散步时的脚步声,他们为梦中这个女人漫不经心的散步劳神伤心,焦虑烦躁。包纳富遥远的脚步声也让他们痛苦不堪。包纳富化装成摩尔人,避开那些冲他来的武装土匪,带领他手下的两百名摩尔海盗,潜入抵抗区。在那里,整个地区都不受法国管束,就算是他手下最差劲的一个士兵也可能从他的奴役中觉醒,把包纳富摆在石头祭桌上献给他的天主而不会受到任何处罚。在那里,只有他的威信才能震慑他们,甚至连他的弱点都让他们惧怕。那天夜里,在他们酣睡打呼的时候,包纳富从他们身边走过,若无其事地走过,他的脚步声一直响彻沙漠的心脏。
穆亚内在沉思,一直一动不动地待在帐篷的最里头,像一尊蓝色花岗岩的浅浮雕。只有他的眼睛熠熠生辉,他的银匕首可不再是一件孩子的玩具。自从他又和土匪打上了交道,他的变化多大啊!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高贵,对我不屑一顾;因为受仇恨的驱使,他马上就要去找包纳富较量了,但这仇恨却带着爱的一切征兆。
他又一次凑到他兄弟跟前,边低声说话,边看着我。
“他说什么?”
“他说如果他在远离堡垒的地方遇到你,他会开枪毙了你。”
“为什么呢?”
“他说:‘你有飞机和无线电话,你有包纳富,但你却没有真理。’”
穆亚内裹在他蓝色的长袍里,一动不动,像尊雕像,对我进行审判。
“他说:‘你像羊一样吃生菜,你像猪一样吃猪肉。你的女人抛头露面,不知羞耻。’他见过那些女人。他说你从不祈祷。他说,如果你没有真理,你要飞机、无线电话和包纳富又有什么用处?”
我很欣赏这个摩尔人,他捍卫的不是他自身的自由,因为在沙漠里,人们一直都是自由的;他捍卫的也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财富,因为沙漠是寸草不生的;他捍卫的是一个秘密的王国。在浩瀚寂静的沙漠里,包纳富像一个老海盗,带领他的巡逻队四处巡逻,多亏有了他,朱比角的营地才不再是等闲游民的家园。包纳富风暴威慑了周边地区,由于他的缘故,晚上人们把帐篷挤在一起安扎。在南方,这种寂静是多么让人心碎:那是包纳富的寂静!而穆亚内这个老猎手,正在风中聆听包纳富行进的步伐。
当包纳富就要回法国的时候,他的敌人,不仅没有因此而欢欣雀跃,却反而因此哭泣,好像他这一走,沙漠就少了一个极,他们的生活就少了一份乐趣,于是他们问我:
“为什么你的那位包纳富要走呢?”
“我不知道。”
几年来,包纳富都在跟摩尔人做生死的较量,他把摩尔人的规则当做他自己的规则。他头枕着他们的石头睡觉。在无休无止的追逐中,他和他们一样,也经历过《圣经》上说的由星星和风组成的夜晚。而现在,他竟然要走,竟然不顾最基本的游戏规则,他就这样随随便便离开了赌桌。摩尔人被留下单方面继续游戏,但他们对那种不需要拼命的生活的意义失去了信心。他们指望还能相信包纳富。
“你的包纳富,他会回来的。”
“我不知道。”
他会回来的,摩尔人都这么想。欧洲的游戏再也不能让他感到满足,不管是军营里的桥牌、晋升还是女人。念念不忘过去的威望,他将回来,回到这片每走一步都让人心跳的大地上,就像是朝爱情走去一样。当初,他或许以为来这里不过是猎奇,回欧洲才是最重要的,但他之后遗憾地发现,对他来说,真正的财富他只有在这里才能拥有:沙漠的魅力,夜晚,寂静,这片风和星的家园。如果包纳富有朝一日回来,这消息当天晚上就会传遍抵抗区。摩尔人知道,包纳富就在撒哈拉的某个地方,和他的两百个海盗一起,他们知道他在睡觉。于是人们静悄悄地把单峰驼牵到井边,准备大麦食品。人们检查了枪栓,受仇恨的驱使,或者是爱。
第六部分 在沙漠中第19节 消亡的又是世界的哪个部分
“把我藏在飞机里带到马拉喀什马拉喀什,摩洛哥地名。……”
在朱比角,每天晚上,那个摩尔人的奴隶都要向我提出这一简短的祈求。说完这个,他便觉得已经为自己的命运尽了力,随后盘腿坐下来为我沏茶。于是,这一天就会太平了,因为他以为把自己托付给了惟一能治愈他的医生了。坐在烧水壶面前,他反复回味着生活淳朴的景象:马拉喀什黑色的土地,他的粉红色的房屋,他被剥夺的那份薄产。他既不埋怨我的沉默,也不埋怨我迟迟不救他:我和他不同,但我是一种驱动力,像一阵吉祥的风,终有一天会改变他的厄运。
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飞行员,只在朱比角担任几个月的机场场长的职务。我所有的财产就是一间背靠西班牙堡垒的棚屋。屋子里只有一个脸盆、一个装着盐水的水壶和一张不够长的床,我对自己的力量还真没抱什么幻想:
“老巴尔克,我们以后再说吧……”
所有的奴隶都叫巴尔克,所以他也叫巴尔克。尽管被抓来做奴隶已经有四年了,但他还是不死心:他记得他曾经是一个国王。
“巴尔克,你过去在马拉喀什是做什么的?”
在马拉喀什,他曾经有一份很好的活儿,他的妻子和子女想必如今还住在那里:
“我过去是赶牲口的,那时我叫穆罕默德!”
当地的司法行政长官常常召他来:
“我有群牛要卖。穆罕默德,到山上去把它们赶出来。”
或者对他说:
“我在平原上有一千头羊,把它们赶到上面的牧场上去。”
于是,巴尔克挥舞着一根橄榄树枝,指挥牲口迁徙。他一个人要管一大群羊,既要让那些走在前面的矫健的羊放慢速度,以便照顾即将生产的母羊,又要督促那些走在后面懒惰的羊,他前进着,所有的羊都信任他,服从他。只有他知道它们要去哪片福地,只有他能根据星星来认路,只有他懂得羊群根本不可能明白的科学经验,只有他能凭着他的聪明才智决定队伍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喝水。晚上,当羊群睡了,站在齐膝的羊毛里,怀着对无知的弱者的无限柔情,巴尔克,医生、先知和国王,在为他的子民祈祷。
一天,几个阿拉伯人过来和他说话:
“跟我们一起去南方赶牲口吧!”
他们让他走了很久,三天后,他被带到抵抗区的边界,在一条低凹的山路上,他们只是把手往他肩膀上一搭,给他取名巴尔克就把他当奴隶给卖了。
我还认识其他一些奴隶。每天,我都要到他们的帐篷里去喝茶。光着脚躺在长羊毛地毯上——这可是游牧民族的奢侈品,他们在毯子上面搭起了只逗留几小时的住所——我回味着白天的航行。在沙漠里,人们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在炙热的阳光下,人们走向黑夜,走向晚风清凉,它拂过你的四肢,擦拭你身上的汗水。在炙热的阳光下,人和牲口既可以走向大的饮水池,也可以走向死亡。因此无所事事也从来都不是消极的。每一个日子都很美好,就像那些通往大海的道路一样。
我认识他们,这些奴隶。当他们的主人从百宝箱里拿出炉子、烧水壶和杯子的时候,他们就会走进帐篷。在这只笨重的箱子里,摆满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没有钥匙的锁、没有花的花瓶、三个苏就能买到的镜子和一些老式武器。这些东西闲置在茫茫沙漠里,让人联想到海难后的残骸碎片。
这时,奴隶一声不吭地把枯枝干草塞到炉子里,吹旺炭火,再把水壶装满水,把能将一棵雪松连根拔起的力气花在一些小姑娘干的活儿上。他很平静,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沏茶,照看骆驼,吃饭。在白天的似火骄阳下,走向黑夜;而在光秃秃冷冰冰的星空下,期待白天的炽热。北方的那些国家真幸运,那儿有四季更替,夏天期待冰雪,冬天期待烈日。而地处热带地区的国家,天天都在热烤箱里,没什么大的变化。但撒哈拉还算是幸运的,因为在那里,单单昼夜的差别就可以让人们从一个希望转到另一个希望。
有时,黑人奴隶蹲在门口,感受夜风的滋味。在这个俘虏沉重的身体里,过去已经不会再浮现在他的记忆里了。他甚至几乎不记得被劫的日子,那些毒打,那些叫喊,不记得当天晚上把他掀倒在地的男人们的臂膀。从那一刻起,他就在一种奇怪的睡眠里沉沦,像一个瞎子,看不见塞内加尔缓缓流淌的河水,也看不见南部摩洛哥的白色城池;像一个聋子,听不见熟悉的声音。今晚,他并不悲哀,他已经麻木了。一旦掉进游牧民族的生活圈子里,跟着他们四处迁徙,这一生都逃不出他们在沙漠里描绘出来的生活轨道,此后,他还能跟他的过去、他的家、他的妻儿老小有什么关系呢?今生再不能团聚,亲人在他眼里也是虽生犹死。
有些长期沉浸在刻骨铭心的爱情中的人,一旦失去了所爱,有时也会厌倦他们孤单的生活。于是他们慢慢向生活让步,把平庸的爱情当做人生的幸福。他们委曲求全,受人役使,息事宁人,倒也感到日子的和顺。于是奴隶把烧好主人的炉子当成了自己的骄傲。
“给,喝吧。”主人有时会给奴隶一杯水。
这种时候往往是主人和奴隶一起走进阴凉的帐篷,疲劳和燥热消退,主人发了善心赏奴隶一杯茶水。于是奴隶不胜感激,为了这杯茶亲吻主人的膝盖。奴隶从来都不戴手铐脚链,因为根本没有那个必要!他是那么忠心耿耿,他心甘情愿地否认了自己是沦为阶下囚的黑人国王:他从此只是一个幸福的奴隶。
然而,终有一天,人们会放他自由。当他老得派不上用场,不值得主人花钱供他的吃穿,人们就会给他彻底的自由。整整三天,他从一个帐篷走到另一个帐篷,徒劳地挨家挨户去求人收留,他一天比一天衰弱,到第三天结束的时候,他只好乖乖地躺在沙地上等死。在朱比角,我见过他们就这样赤身裸体地死去。在漫长的等死的日子里,摩尔人常从他们身边经过,倒也不显得残忍凶恶。摩尔人的孩子就在这走投无路的可怜人身边玩耍,每天清晨,孩子们都会好奇地跑来看他是不是还会动,但他们不会嘲弄这位老奴仆。这倒也是合情合理。好像大家在对他说:“你过去活儿干得不错,你现在有权睡觉了,安息吧。”他一直躺着,感到饥饿像一种眩晕,而不再是一种折磨人的不公了。他渐渐融入大地,被太阳晒干并被大地吸收了。三十年的辛劳,最后才获得长眠和入土的权利。
碰到第一个这样的奴隶的时候,我没有听到他呻吟,不过也没有人要听他呻吟。我在他身上猜测到一种无奈的认命态度,就像一个迷失在雪地里,精疲力竭躺在地上,裹在雪和梦幻里的山民一样。并不是他的痛苦让我难受,我不相信他会痛苦。让我难受的是,当一个人死去,一个无人知晓的世界也随之消亡,我在想那些和他一起消失的是些什么样的图像。被渐渐淡忘的塞内加尔的种植园和南部摩洛哥的城市又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在这个黑奴身上,消逝的是否只是些平常琐事的烦恼:烧水沏茶,赶牲口到井边……我不知道,就要安息的,是一个奴隶的灵魂还是恢复了旧日回忆、尊严死去的人。坚硬的头颅在我看来就像那些古老的百宝箱。我不知道有哪些彩色丝绸,有哪些节日的画面,有哪些在沙漠里早已过时、毫无用处的遗物可以幸免于海难。这只箱子就在那里,扣好了,沉甸甸的。我不知道在此人最后几天的昏迷中,随着他逝去的意识和逐渐重新变成夜和根的肉体,消亡的又是世界的哪个部分。
第六部分 在沙漠中第20节 可怜的老巴尔克
“我过去是赶牲口的,那时我叫穆罕默德!”
黑奴巴尔克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不屈服于奴役的人。摩尔人侵犯了他的自由,在一日之间就把他变成了比新生婴儿还一无所有的人,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天有不测风云,一小时之内,一个人的收成就全毁了。但是摩尔人对他人格造成的伤害比对他财产造成的伤害更大。巴尔克不屈服,而其他的许多俘虏却宁愿忘记自己从前是那个为养家口而终年劳碌的可怜的牧人。
巴尔克不像其他人那样,在平庸的幸福里,厌倦了等待,终于心甘情愿地被人奴役。他不愿在奴隶主的慈悲里寻找做奴隶的快乐。他内心深处一直保留着穆罕默德曾经住过的房子,虽然他已经不住在里面。这座房子悲哀地空着,但其他人谁也别想住进去。巴尔克就像那个头发花白、寂寞无聊地死在杂草丛生的山路上的放牧人,至死都忠贞不渝。
他不说:“我是穆罕默德·本·拉乌辛。”而说:“我过去叫穆罕默德·本·拉乌辛。”梦想着这个被淡忘的人有朝一日死而复生,通过他的重生,驱散他做奴隶的外表。有时,在夜的寂静里,所有的回忆都重现在眼前,伴着一首完整的儿歌:“夜深人静,我们的摩尔翻译给我们讲故事;夜深人静,他谈起了马拉喀什,他哭了。”在孤独中,没有人可以摆脱回忆的纠缠。突然间,另一个自我复苏了,他舒展一下身体,在身边找起妻子,可是在这片沙漠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来过。巴尔克听着泉水的歌唱,可那里从来都没有泉水流过。于是巴尔克闭上眼睛,以为自己住在一座白色的房子里,每晚同一颗星星照耀着它,可那里人们都住在帐篷里,随风飘荡。满脑子都是复苏了的对往昔的柔情,就像是吸引它们的磁极已经近在眼前一样。巴尔克过来找我,他想告诉我他已经准备好了,他所有的柔情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回家把他的情感分发给大家,就等着我点头同意了。于是巴尔克微笑了,把他的主意告诉我,我以前可从来没有想到过:
“明天邮件就……你把我藏在前往阿加迪尔阿加迪尔,摩洛哥城市名。的飞机上……”
“可怜的老巴尔克!”
因为我们生活在抵抗区,我们怎么能帮他逃跑呢?要是我们帮了他,天知道摩尔人第二天要用怎样的屠杀行为来报复这一偷逃和侮辱。我也试过在机械师罗贝尔格、玛尔夏勒、阿布格卡尔的帮助下赎买他,但摩尔人可不是天天能遇上想买奴隶的欧洲人,于是他们乘机漫天要价:
“要两万法郎。”
“你跟我们开玩笑?”
“看看他的手臂有多强壮……”
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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