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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如梦之海上繁花

_7 匪我思存(现代)
但赵妈妈回来后,他又变了副模样,待她很有礼貌,似乎跟赵妈妈一样没拿她当外人,尤其是吃饭的时候。赵妈妈把炖的老母鸡的一只大腿夹给他,另一只夹给了晓苏:“你们两个都多吃点,成天忙啊忙啊,饭也不好好吃。”
他似乎想逗赵妈妈开心,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只鸡腿啃完了,还问:“还有吗?我可以一起收拾。”
“贫得你!”赵妈妈亲昵地拿筷头轻轻戳了他一下,“这么多年也不见你带个姑娘回来给我瞧瞧,你真打算一辈子光棍呢?”
雷宇峥说:“您怎么跟我妈一样,见着我就念叨呢?”
赵妈妈笑了:“你也知道啊,快点找个好姑娘,让我和你妈妈都放心。”
雷宇峥笑着哄赵妈妈:“您别急了,回头我找一特漂亮贤惠的,保管您满意。”
赵妈妈说:“你这话都说了几年了,也没见你有什么真动静,去年在这儿吃饭你就说了一次……”想起上次雷宇峥说这话的时候,正是邵振嵘带晓苏回来的那次,只见着晓苏低头用筷子拨着米,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晓苏知道她是想起了邵振嵘,心里难过,她心中更难受,可是却不能显露出来,只作是欢欢喜喜,吃饭这顿饭。
赵妈妈听说她是来出差,同事订好了酒店,稍稍觉得放心:“让你二哥送你回去。”
送她出门的时候,赵妈妈仍旧一直握着她的手,最后,还轻轻地在她手上拍了拍:“振嵘不在了,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隔着车窗,她一直笑着,跟赵妈妈握手道别。赵妈妈站在院子门口,含笑看着她,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因为振嵘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所以赵妈妈才将她也是如己出。
知道车出了胡同口,赵妈妈的身影再看不到了,她才哭出声来。
她已经觉得自己再也哭不出来了,连眼泪都早已经流尽了,可是终究是忍不住。
她根本就不敢回家去,更不敢见父母。因为父母一直希望她幸福,可是这世上她爱的那个人不在了,她怎么可能还会有幸福?
她哭得难以自抑,眼泪涌出眼眶,毫无阻碍地顺着脸颊流下去。透过模糊的泪眼,路灯一盏一盏从眼前掠过,一颗颗都像流星。她生命里最美好的过去,就像是流星,曾经那样璀璨,曾经那样美丽,她却没有了邵振嵘。
她一步步找回来,可是那些曾经的快乐,已经再也不见了。
再难再苦,只得她自己一个人。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最后车子停下来,停在红灯前,他递了一块手帕给她。
她接过去,按在脸上,断续地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今天是我生日……”
她不知道身边时谁,她只需要倾诉,哽咽着,固执地说下去:“我今天二十四岁,你相信吗?他说过,今年我的生日,我们就结婚……去年的镜头,我还是全天下最幸福的日……”她把那些过去的美好,如同记忆里的珍珠,一颗颗拾起来,却没有办法,重新串成一串。她讲得颠三倒四,因为太美好,她都已经快记不得自己还曾有过那样的幸福,和他在一起,每件事,每一天。他曾那样爱过她,他曾那样待过她,她曾经以为,那会是一辈子。
可是她的一辈子,到了二十岁之前,就止步不前。
太多太美好的东西,她说不下去,只能断断续续地诉说,然后更多的眼泪涌出来。她哭了一遍又一遍,手帕湿透了,他又把后座的纸巾盒拿过来给她。她抱着纸巾盒,喃喃地讲述,那些过往。那些邵振嵘为她做的事,那些邵振嵘对她的好,说到一半她总是哽咽,其实不需要,不需要告诉别人,她自己知道就好,那是她的邵振嵘,独一无二的邵振嵘。
最后她哭得累了,抱着纸巾盒睡着了。
雷宇峥不知道她住哪家酒店,她哭得精疲力竭,终于睡着了,而眼睫毛还是湿的,带着温润的泪意。他想,自己总不能又把她弄回家去。可是如果把她叫醒,难保她不会再哭。他从来没见过人有这么多的眼泪,没完没了,她哭的声音并不大,可是却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他觉得连自己车上的座椅都要被她的眼泪浸湿了。
他在四环路上兜着圈子,夜深人静,路上的车越来越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或者怎么办,于是就一直朝前开,只有红绿灯还寂寞地闪烁着。车内似乎安静得可以听到她的呼吸,每一次转弯,他总可以听到转向灯“嗒嗒”地轻响,就像有日在那里,嘀嘀嗒嗒地掉着眼泪。
最后他把车停在紧急停车带上,然后下车。
幸好身上还有烟,于是背过身避着风点燃。
这城市已经沉沉睡去,从高架桥上望下去,四周的楼宇为由稀疏的一星两星灯光。全世界的人都睡者了,连哭泣的那个日,都已经睡着了。
他站在护栏前,指尖明灭的红星璀璨,仿佛让日奇异地镇定下来。身后有呼啸的车声,隐约似轻雷,却遥远得似另一个世界。
不可触摸,仿佛要不可及。
凌晨三点多杜晓苏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抱着纸巾盒靠在车窗上,睡得头颈发硬。而车闪着双尾灯,停在空阔的高架桥上。
她有点发怔。车门终于被打开,他带着清冽的深秋寒风,与陌生的烟草气息。
他根本没看她,只问:“你住哪个酒店?”
其实出了机场她就去找那个小小四合院了,根本就没订酒店,她小声说:“随便送我去一家就行了。”
他终于看了她一眼:“那你的行李呢?”
她木然地摇了摇头,除了随身的小包,她也没带行李来。
美国多久他们就下了辅路,走了一阵子,驶进一片公寓区,最后他把车停下,很简单地说:“下车。”
她抱着纸巾盒跟着他下了车,他在大厅外按了密码,带她进入公寓,直接搭电梯上楼。房子大门似乎是指纹锁,扫描很快,两秒钟就听到“嗒”一响,锁头转动,然后门就开了,玄关的灯也自动亮了。走进去看到客厅很宽敞,只是地毯上乱七八糟,扔了一堆杂志。
她撅得精疲力竭,只听他说:“左手第二间是客房,里面有浴室。”
她抱着纸巾盒,像梦游一样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他消失了半分钟,中心出现的时候拿着一堆东西,是新的毛巾和新的T恤:“凑合用一下吧。”
她实在是很困了,道了谢就接过去。
她进了浴室才想起来放下纸巾盒,草草洗了个澡,就躺倒床上去。
床很舒服,被褥轻暖,几乎是一秒钟后,她就睡着了。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很沉,若不是电话铃声,她大约不会被吵醒,她睡得迷迷糊糊,反应过来是电话。神智还不甚清醒,手指已经抓到听筒:“喂……你好……”
电话那头明显怔了一下,她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家里,这也不是自己的座机。有几秒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犹豫只是一霎那的事,她当机立断把电话挂掉了。
令人奇怪的是铃声没有再次响起,或者那人没有试着再打来。
她已经彻底地清醒过来,想起昨天的事情,不由得用力甩了一下头,仿佛这样可以令自己清醒一些。但总觉得不好意思,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怔,终于下床去洗漱,然后轻手轻脚出了房间。
雷宇峥站在客厅窗前吸烟。
落地窗本来是朝东,早晨光线明亮,他的整个日似被笼上一圈绒绒的金色光边。听到她出来,他没有动,只是向身边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
他不说话的时候气质冷峻,杜晓苏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点怕他,所以声音小小的:“二哥。”听她这样称呼,他也没动弹,于是她说:“谢谢你,我这就回去了。”
他把烟掐灭了,回过头来,语气有一种难得的温和:“有些地方,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看看吧。”
他们去了很多地方,他开着车,带着她在迷宫一样的城市中穿行。那些路上十分安静,两侧高大的行道树正在落叶,偶尔风过,无数叶子飞散下来,像一阵金色的急雨,擦着车窗跌落下去。偶尔把车停下来,他下车,她也就跟着下车。
他在前面走,步子不紧不慢,她跟在后面。这些地方都是非常陌生,毫不起眼的大院,走进去后才看见合抱粗的银杏树与槐树,掩映着林荫道又深又长,隔着小树林隐约可见网球场,场里有日在打球,笑声朗朗。陈旧的苏联式小楼,独门独户,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叶子已经开始凋落,于是显得细而密的枝藤脉络,仿佛时光的痕迹。人工湖里的荷叶早就败了,有老人独自坐在湖中亭里拉手风琴,曲调哀伤悠长。留得残荷听雨声,其实天气晴好得不可思议,这城市的秋天永远是这样天高云淡。
雷宇峥并不向她解说什么,她也只是默默看着,但她知道邵振嵘曾经生活在这里,他曾经走过的地方,他曾经呼吸过的空气,他曾经坐过的地方,他曾经在这里度过很多年的时光。
黄昏时分他把车停在路边,看潮水般的学生从校门里涌出来,他们走进去的时候,校园已经显得十分宁静。白杨树掩映着教学楼,灰绿色的琉璃瓦,长长迷宫似的走廊,仿佛寂落而疲倦的巨人。越往后走,越是幽静,偶尔也遇见几个中学生,在路上嬉闹说笑,根本不会注意到他们。
穿过树林,沿着小径到了荷花池畔。说是荷花池,里面没有一片荷叶,池边却长着一片芦苇,这时节正是芦苇飞絮,白头芦花衬着黄昏时分天际的一抹斜晖,瑟瑟正有秋意,仿佛一轴淡漠写意。池畔草地上还有半截残碑,字迹早就湮灭浅见,模糊不清,他在碑旁站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天色渐渐暗下来,最后他走到柳树下,拿了根枯枝,蹲下去就开始掘土。
杜晓苏最开始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只见那树枝太细,使力也不称手,才两下就折了,他仍旧不说话,重新选了块带菱角的势头,继续挖。幸好前两天刚下过雨,泥土还算松软,她有点明白他在做什么了,于是也捡了块石头,刚想蹲下去,却被他无声地挡开,她不作声,站起来走远了一点,就站在断碑那里,看着他。
那天她不知道他挖了多久,后来天黑下来,她站的地方只能看到他的一点侧脸,路灯的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漏下来,他的脸也仿佛是模糊的。很远的地方才有路灯,光线朦胧,他两手都是泥,袖口上也沾了不少泥,但即使是做这样的事情,亦是从容不迫,样子一点也不狼狈。其实他做事认真的样子非常像邵振嵘,可是又不是,因为记忆中邵振嵘永远不曾这样。
最后把盒子取出来,盒子埋得很深,杜晓苏看着他用手巾把上面的湿泥拭净,然后放到她的面前。
她不知道盒子里是什么,只是慢慢蹲下去,掀开盒盖的时候她的手都有点发抖,铁盒似乎是巧克力的铁盒,外面还依稀可以看清楚花纹商标,这么多年盒盖已经有点生锈,她掀了好久都打不开,还是他伸手过来,用力将盒盖揭开了。
里面是满满一盒纸条,排列得整整齐齐,她只看到盒盖里面刻着三个字:邵振嵘。
正是邵振嵘的字迹,他那时的字体,已经有了后来的流畅飞扬。可是或许时间已经隔得太久,或许当时的少年只是一时动了心思,才会拿了一柄小刀在这里刻上自己的名字,所以笔画若断若续,仿佛虚无。
她有点固执地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这三个字,已经吸去她全部的灵魂,只余了一句空蜕。
那些纸条,七零八落,上面通常都写着寥寥一两句话,都是邵振嵘的笔迹。她一张一张地拿出来。
从智嫩到成熟,每一张都不一样。
第一章歪歪扭扭的字:“我想考100分。”
第二张甚至还有拼音:“我想学会打lan球。”
“曾老师,希望你早日jiankang,快点回到课堂上来,大家都很想念你。”
“我想和大哥一样,考双百分,做三好学生。”
“妈妈,谢谢你,谢谢你十年前把我生出来。爸爸。大哥/二哥,我爱你们,希望全家人永远这样在一起。”
“秦川海,友谊万岁!我们初中见!”
“二哥,你打架的样子真的很帅,不过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打架了。”
“无理竞赛没有拿到名次,因为没有尽最大的努力,我恨羞愧。”
“爸爸有白头发了。”
“何老师,那道题我真的做出来了。”
……
纷乱的纸条,一张张的,记录着曾经的点点滴滴。他一张张看着,她也一张张看着,那样多,一句两句,写在各种各样的纸条上,有作业薄上撕下来的,有白纸,有即时贴,有小卡片……
“李明峰,我恨佩服你,不是因为你考第一,而是因为你是最好的班长。”
“各位学长,别在走廊抽烟了,不然我会爆发的!”
“韩近,好人一生平安!加油!我们等你回来!”
“妈妈,生日快乐!”
“奖学金,我来了!”
“以后再也不迟豆腐脑了!”
“大哥,大嫂,永结同心!祝福你们!”
“上夜班,上夜班,做手术,做手术!”
“希望感冒快点好!”
“今天很沮丧,亲眼看到生命消逝,却没有办法挽救。在自然的法则面前,人类太渺小了,太脆弱了。”
……
直到看到一张小小的便条,上面也只写了一句话,却出人意料竟然是她的字迹:“我不是小笨蛋,我要学会做饭!”
她想起来,这张纸条是贴在自己冰箱上的,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揭走了。走后一行字,写得很小很小,因为地方不够了,所以挤成一行。她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的是:“邵振嵘爱小笨蛋。”
她都没有哭,也没有想起什么,其实总归是徒劳吧,她这样一路拼命地寻来,他过往的二十余年里,她只占了那小小的一段时光。不甘心,不愿意,可是又能如何,她没有福气,可以这一生都陪着他往前走。
她抱着那铁盒,像抱着过往最幸福的时光,像抱着她从未曾触摸过的他的岁月,那些她还不认识他,那些她还不知道他的岁月。那些一起有过的日子,那些她并不知道的事情。
穿越遥迢的时空,没有人可以告诉她,怎么能够往回走,怎么可以往回走。
透过模糊的视线,也只可以看到这些冰冷的东西,找不到,找不回来,都是枉然,都是徒劳。
雷宇峥站得远,也看不出来她是不是在哭,只能看到她蹲在那里,背影仿佛已经缩成一团,或许是可怜,总觉得她是在微微发抖。
路灯将她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她还蹲在那里,他突然想抽一支烟,可是手上都是泥,他走到池边去洗手,四周太安静,微凉的水触到肌肤,有轻微的响声,水从指端流过,像是触到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水利倒映了一点桥上的灯光,微微晕成涟漪。
杜晓苏不知道自己那天在池边蹲了多久,知道天上有很亮的星星,东一颗,西一颗,冒出来。
北方深秋的夜风吹在身上很冷,她抱着铁盒,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只想把自己蜷缩起来,才听到雷宇峥手:“走吧。”
她站起来,小腿有些发麻,一点点痹意顺着脚腕往上爬,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及福利咬噬着。他在前面走,跟之前一样并不回头,也不管她跟得上跟不上,知道走到灰色高墙下,杜晓苏看着无路可去的墙壁还有点发愣,他已经把外套脱下来。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蹬上了树杈,一只手拎着外套,另一只手在树干上轻轻一撑,非常利落就落在了墙头上,然后转身把外套搁到墙头上,向她伸出一只手。
她只 犹豫了一秒钟,就尝试着爬上了树,但她不敢像他那样在空中跃过,幸好他拉了她一把。饶是如此,她还是十分狼狈地手足并用,才能翻落在墙头,幸好墙头上垫着他的外套,知道手肘贴到他的外套,触及织物的微暖,才悟出他为什么 要把衣服搭在这里。因为她穿着昨天那件半袖毛衣,而墙头的水泥十分粗糙。其实他为人十分细心,并不是坏人。
墙不高,可以看到校园内疏疏的路灯,还有墙外胡同里白杨的枝叶,在橙黄的路灯下仿佛一湾静静的溪林。
雷宇峥抬起头来,天是澄净的灰蓝色,许多年前,他和邵振嵘坐在这里,那时候兄弟两个人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忘记了。他一直以为,这辈子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和机会,可以跟邵振嵘回到这里,再翻一次墙,再次纵声大笑,放肆得如同十余年前的青春。可是再没有了。
杜晓苏十分小心地学着他的样子坐下来,脚下是虚无的风,而抬起头来,却发现墙内的树墙外的树并不是一种,有些树的叶子黄了,有些树的叶子还是绿色的,枝枝叶叶,远远看去渐渐融入了夜色。天上有疏朗的星星,闭起眼,仿佛有一丝凉而软的风,从耳畔掠过。
他拿了支烟,刚掏出打火机,忽然想起来问她:“你要不要?”
不知道为什么,她点了点头。于是他就给了她一支烟,并且用打火机替她点燃。
风渐渐息了,十指微凉,捧着那小小的火苗移到她的掌心,瞬时照亮他的脸,不过片刻,又中心湮灭在夜色中。只余一点红芒,仿佛一颗寒星。
这是她第一次抽烟,不知为什么没有被呛住,或许只是吸进嘴里,再吐出来,不像他那样,每一次呼吸都似乎是深深的叹息。但他几乎从来不叹气,和邵振嵘一样。
夜一点一点安静下来,白杨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哗轻响,很远的地方可以听见隐约的车声,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他指间的那一星红芒,明灭可见。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他的样子,或许是想起来邵振嵘。他的大半张脸都在树叶的阴影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但四周奇异的安静里,她猜度,当年邵振嵘活血也曾经坐在这里,两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在墙头上带着青春的顽劣,俯瞰这校园与校外。
有车从墙下驶过,墙外的胡同是条很窄的双向车道,胡同里很少有行人经过,车亦少。路灯的光仿佛沙漏里的沙,静静地从白杨的枝叶间漏下来,照在柏油路面中间那根黄色的分割线上,像是下过雨,湿润润的,光亮明洁。
夜色安静,这样适合想念,他和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想念着同一个人。
就像时间已经停止,就像思念从此漫长。
最后他把烟头掐灭了,然后掸了掸衣服上的烟灰,很轻巧地从墙头上跃下去。杜晓苏跳下去的时候趔趄了一下,右脚扭了一下,幸好没摔倒,手里的东西也没撒,他本来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了,大约是听见她落地的声音,忽然回过偷来看了看她。她 有些不安,虽然脚踝很疼,但连忙加快步子跟上他。
越走脚越疼,或许是真扭到了,但她没吱声。他腿长步子快,她咬紧牙几乎是小跑着才跟上他。从胡同里穿出去,找着他的车,上车后他才问她:“想吃什么?”
上了车才觉得右脚踝那里火辣辣的疼,一阵一阵往上蹿,大约是刚才那一阵小跑,雪上加霜。但她只是有点傻乎乎地看着他,像是没听懂他的话,于是他又问了一遍:“晚饭吃什么?”
两个人连午饭都没有吃,更别说晚饭了,可是她并不想吃东西,所以很小声地说:“都可以。”
下车的时候脚一落地就钻心般的疼,不由得右脚一踮,他终于觉察了异样:“你把脚扭了?”
她若无其事地说:“没事,还可以走。”
是还可以走,只是很疼,疼得她每一步落下去的时候,都有点想倒吸一口气,又怕他察觉,只是 咬着牙跟上。进了电梯后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很小心地站在他身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脚踝那里已经肿起来了,大约是真崴到了。
进门后他说:“我出去买点吃的。”
没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两个袋子,把其中一个袋子递给她:“喷完药用冰敷一下,二十四小时后才可以热敷。”
没想到他还买了药,他把另一个袋子放在茶几上,把东西一样样取出来,原来是梅子酒和香草烤鸡腿。鼻子有点发酸,因为邵振嵘最爱吃这个。
他把烤鸡腿倒进碟子里,又拿了两个酒杯,斟上了酒,没有兑苏打,亦没有放冰块。没有跟她说什么,在沙发中坐下来,端起酒杯来,很快一饮而尽。
她端起酒杯,酒很香,带着果酒特有的甜美气息,可是喝到嘴里却是苦的,从舌尖一直苦到胃里。她被酒呛住了,更觉得苦。
两个人很沉默地喝着酒,雷宇峥喝酒很快,小小的碧色瓷盏,一口就饮尽了。喝了好几杯后他整个人似乎放松下来,拿着刀叉把鸡腿肉拆开,很有风度地让她先尝。
很好吃,亦很下酒。他的声音难得有一丝温柔,告诉她:“振嵘原来就爱吃这个。”
她知道,所以觉得更难过,把整杯的酒咽下去,连同眼泪一起,她声音很轻:“谢谢。”
他长久地沉默着,她说:“谢谢你,明天我就回去了。”
他没有再说话,转动着手中的酒盏,小小的杯,有着最美丽的瓷色,仿佛一泓清碧。
她像是自言自语:“谢谢你让我看到那些纸条,谢谢。”
他仍旧没有说话,她说:“我以前总是想,有机会要让邵振嵘陪我走走,看看他住过的地方,他读书的学校,他原来做过的事,他原来喜欢的东西。因为在我认识他之前,我不知道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开心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伤心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就想着有天可以跟他一起,回来看看,他会讲给我听。我知道的多一点儿,就会觉得离他更近一点,可是他——”她有点哽咽,眼睛里有明亮的泪光,却笑了一笑,“不过我真高兴,还可以来看看,我本来以为他什么都没有留给我,可是现在我才知道他留给了我很多……”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微笑,有一颗很大的泪从她脸上滑落下来,但她还是在笑,只是笑着流泪,她的眼睛像温润的水,带着落寂的凄楚,但嘴角倔强地上扬,似乎是再努力微笑。
“不用谢我。”他慢慢地斟满酒,“本来我和振嵘约好,等我们都老落落的时候,再把这个贺子挖出来看。”
可是,已经等不到了。
他的眼睛有薄薄的水汽,从小到大,他最理解什么叫手足,什么叫兄弟,他说:“这个贺子交给你,也是应该的。”
她很沉默地将杯子里的酒喝掉,也许是因为今天晚上触动太多,也许是因为真的已经醉了,他出人意料地对她说了很多话,大半都是关于振嵘很小的时候的一些琐事,兄弟俩在一起的回忆。他们读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只不过不同年级。她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而他的描述并没有条理,不过是一桩一件的小事,可是他记得很清楚。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也是她第一次觉得他其实非常疼爱邵振嵘,他内心应该是十分柔软的,就像邵振嵘一样,他们兄弟其实很像,不论是外表还是内在。
一杯接一杯,总是在痛楚的回忆中一饮而尽。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醉意,窗外非常安静,也许是下雨了,她也喝得差不多了,说话也不是特别清楚:“如果振嵘可以回来,我宁可和他分手,只要他可以活着……”
总归是傻吧,明明知道邵振嵘不会再回来了,就算她再怎么伤心,他也不会再回来了。
酒意突沉,她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的语无伦次:“我知道你很讨厌我,我也很讨厌我自己。我配不上邵振嵘,配不上就是配不上,你当时说的话都是对的,如果我早点离开他就好了,如果我从来没有遇上他就好了。不过,他一定还是会去灾区的,因为他是个好人,他就是那么傻,他就是一定会去救人的,因为他是医生。可是”如果我不遇见他,我也许就觉得自己没有这么讨厌了……
他说:“你也不讨厌,有时候傻头傻脑,还跟振嵘挺像的。”
“振嵘才不傻!”她喃喃地说:“他只是太好,太善良……”她想起那些纸条,想起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想起他做过的每一件事,想起她与他的每一分过往,命运如此吝啬,不肯
给予她更多的幸福。
回忆是一种痛彻心扉的幸福。
他的眼睛看着不知名的虚空:“在我心里他一直是小孩子,总觉得他傻呢。”
原来振嵘也觉得她傻,因为他也把她当成小孩子,所以才觉得她傻,很爱很爱一个人,才会觉得他傻吧,才会觉得他需要保护吧,才会觉得他需要自己的怜惜吧。
她觉得酒气上涌,到了眼里,变成火辣辣的热气,就要涌出来。她摇着脑袋,似乎想努力清醒些,可是他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看不清他到底是谁……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我可不可以抱一下你,只一会儿。”
她很怕他拒绝,所以不等他回答,立刻就伸手抱住了他。
他身上有她最熟悉的味道,也许是错觉,可是如此亲切。他背部的弧线,让她觉得熨帖而安心,就像他不曾离去。她把脸埋在他背上,隔着衣衫,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而今生,已然殊途,在无法携手归去。
过了很久很久,她一直没有敢动,只怕只要轻轻一动,满眶的眼泪就要落下来。
她的手还软软地交握在他腰侧,很细的手指,似乎也没有什么力量。她的呼吸有点重,有一点温润的湿意,透过了他的衬衣。他侧过脸就可以看见她微闭的眼睛,睫毛仿佛湿漉漉,像是秋天早晨湖边的灌木,有一层淡淡的雾霭。她的瞳仁应该是很深的琥珀色,有一种松脂般的奇异温软,像是没有凝固,可是却难以自拔,在瞬间就湮灭一切,有种近乎痛楚的恍惚。
他知道自己喝高了,酒劲一阵阵往头上冲,他努力地想要推开她,而她的呼吸里还有梅子酒清甜的气息。太近,看得清楚她睫毛微微的颤动,就像清晨的花瓣,还带着温润的露水,有着一种羞赧的美丽,他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就像没有任何思索的余地,已经吻在她唇上,带着猝不及防的错愕,触及到不可思议的温软。
她开始本能地反抗,含糊地拒绝,可是他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就像从来未曾拥有过,她的唇温软,却在呼吸间有着诱人的芳香,他没有办法停下来,就像是扑进火里的蛾,任由火焰焚毁着翅膀,粉身碎骨,挫骨扬灰,却没有办法停下来。
有一种痛入骨髓的背上,就像久病的人,不甘心,可是再如何垂死挣扎,再如何撑了这么久,不过是徒劳。他只知道自己渴望了许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心底就一直叫嚣着这种焦躁,而她恰如一泓清泉,完美地倾泻在他怀中,令他觉得沉溺,无法再有任何理智。明明是不能碰触的禁忌,酒精的麻痹却让他在挣扎中沦陷。
她一定是哭了,他的手指触到冰冷的水滴,却如同触到滚烫的火焰,突然清醒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很迅速地放开手,起身离开她,过了好久,才听见他的声音,语气已经恢复到那种冷淡与镇定:"对不起,我喝醉了。"没等她说话,他就说,"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你走的时候关上门就行了。"
他径直搭电梯到车库,把车驶出了小区。他看着前方,有是红灯,才发觉车顶天窗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风一直灌进来,吹在头顶很冷。他把天窗关上,在下一个路口转弯,却不知不觉绕回到小区门前。车子驶过的时候,正好看到她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深秋的寒风中,那件白色短袖毛衣很显眼,被路灯一映,倒像是浅浅的橙黄色。她孤伶伶地站在灯下,其实不怎么漂亮。他是见过那样多的美人,论到漂亮,无论如何她算不得倾国倾城,况且一直以来她眉宇间总有几分憔悴之色,像是一枝花,开到西风起时,却已经残了。
他有些恍惚地看着前面车子的尾灯,像是一双双红色的眼睛,流在车河中,无意无识,随波逐流。他不知道驾车在街上转了多久,只记得不只一次经过长安街。这城市最笔直的街道,两侧华灯似明珠,仿佛把最明亮光洁的珍珠,都满满地排到这里来了。他漫无目的的转弯,开着车走进那些国槐夹道的胡同,夜色渐渐静谧,连落叶的声音都依稀可闻。偶尔遇上对面来车,雪亮的大灯变幻前灯,像是渴睡的人,在眨眼睛。
夜深人静的时候终于回到家里,或许是车灯太亮,抑或者是动静稍大,竟然惊动了邵凯旋。她披着睡袍跑出来,站在台阶上,看着是他进来,不由得有些吃惊:"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他很少三更半夜跑回来,因为家里安静,一旦迟归又惊动了父亲,难免不挨训。但此时只觉得又累又困,叫了一声"妈",敷衍地说:"您快回屋睡觉吧。"转身就朝西边跨院走去。邵凯旋似乎有几分不放心:"老二,你喝醉了?"
"没有。"他只是很累,想起来问,"爸呢,还没回来?"
"上山开会去了。"邵凯旋仔细打量他的神色,问:"你在外头闯祸了?"
"妈,"他有点不耐烦,"您乱猜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
邵凯旋说:"你们爷几个都这脾气,回家就只管摆个臭脸,稍微问一句就上火跟我急。我是欠你们还是怎么着,老的这样,小的也这样,没一个让人省心。"
雷宇峥本来觉得倦极了,但有不得不勉强打起精神来应付母亲,赔着笑:"妈,我这不是累了吗?您儿子在外头成天累死累活的,又要应付资本家,又要应付打工仔,回来见着您,这不一时原型毕露了。您别气了,我给您捶捶。"说着就做势要替她按摩肩膀。
邵凯旋绷不住笑了:"得了得了,快去睡觉吧。"
家里还是老式的浴缸,热水要放很久,于是他冲了个澡就上床睡觉了。睡得极沉,中间口渴了一次,起来喝了杯水,又倒下去继续睡。睡了没多久似乎是邵凯旋的声音唤了两声,大约是叫他起来吃饭。不知为什么,全身都发软得不想动弹,于是没有搭理母亲,翻了个身继续睡。等最后不知多久后终于醒来,只见太阳照在窗前,脑子里昏昏沉沉,可能是睡得太久了。想起来自己住的屋子是朝西的,太阳晒到窗子上了,应该已经是下午了。不由得吃了一惊,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看,果然是午后了。
没想到一觉睡了这么久,可是仍然觉得很疲倦,像是没睡好。他起来洗漱,刚换了件衬衣出来,忽然邵凯旋推门进来了,见他正找合适的领带,于是问:"又要出去?"
"公司那边有点事。"他一边说一边看邵凯旋沉下脸色,于是说:"上次您不是唠叨旗袍的事,我叫人给您找了位老师傅,几时让他来给您做一身试试?"
邵凯旋叹了口气:"早上来看你,烧得混身滚烫,叫你都不答应,我只怕你烧糊涂了。后来看你退了烧,才算睡得安稳一点。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不晓得照顾自己?发烧了都不知道。爬起来又拼命,又不是十万火急,何必着急跑来跑去?
原来是发烧了。他成年后很少感冒,小时候偶尔感冒就发烧,仗着身体好,从来不吃药,总是倒头大睡,等烧退了也就好了。于是冲邵凯旋笑了笑:"您看我这不就好了吗。"
邵凯旋隐隐有点担心:"你们大了,都忙着自己的事情,你大哥工作忙,那是没办法。你也成天不见人影。"她想起最小的一个儿子,更觉难过,说到这里就顿住了。
雷宇峥连忙说:"我今天不走了,在家待两天。"又问:"有什么吃的没有?都饿了。"
邵凯旋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就知道你起来要吃,厨房熬了有白粥,还有窝头。"
他在餐厅里吃粥,大师傅的酱菜十分爽口,配上白粥不由得让人有了食欲。刚吃了两勺粥,忽然听到有嫩嫩的童音"咿"了一声。
回头一看,正是刚满周岁的小侄女元元,摇摇摆摆走进来。牙牙学语的孩子,长得粉雕玉琢,又穿了条乳白色的开司米裙子,背着对小小的粉色翅膀,活脱脱一个小天使,冲他一笑,露出仅有的几颗牙,叫他:"叔叔。"他弯腰把孩子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膝上,问她:"元元吃不吃粥?"元元摇头,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叔叔爱稀饭,元元不爱稀饭。"元元的妈妈韦泺弦已经走进来:"哟,是叔叔爱吃稀饭。"元元顿时从他膝上挣扎下地,摇摇摆摆扑进母亲的怀里。韦泺弦抱起女儿,却问雷宇峥:"你又在外面干什么坏事了?"
韦邵两家是世交,所以韦泺弦虽然是他大嫂,但因为年纪比他还要小两岁,又是自幼相识,说话素来随便惯了。于是他说:"你怎么跟老太太似的,一开口就往我头上扣帽子。""你要没闯祸,会无精打采坐在这儿吃白粥?"韦泺弦撇了撇嘴,"我才不信呢!"
"太累了,回家来歇两天不行吗?"
韦泺弦笑眯眯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该不会是终于遭了报应,所以才灰溜溜回来疗伤吧?"雷宇峥怔了一下,才说:“我遭什么报应了?”
“相思病啊。”韦泺弦还是笑容可掬,“你每次甩女孩子都个狠劲啊,我就想你终有天要遭报应的。”
“我甩过谁了我?不就是一个凌默默,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说那也不是我甩她啊,是她提的分手,我被甩了。”
“算了吧,还拿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事来搪塞我。我又不是老太太,你那些风流帐啊,用不着瞒我,上个月我朋友还看到你带一特漂亮的姑娘吃饭呢,听说还是大明星。上上个月,有人看你带一美女打网球,还有上上上上个月......”
雷宇峥面无表情地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得了,你用这套去讹老大吧,看他怎么收拾你。”
韦泺弦“噗哧”一笑,抱着孩子在餐桌对面坐下来:“哎,偷偷告诉你,你这钻石王老五混不成了,老太太预谋要给你相亲呢,念叨说你都这年纪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他拿着勺子舀粥的手都没停:“胡说,老太太十二岁就被公排赴美,光博士学位就拿了俩,如假包换的高级知识分子,英文德文说得比我还溜,才不会有这种封建想法。
韦泺弦笑盈盈地说:“那你就等着瞧吧。”然后从碟子里拿了块窝窝头给小女儿。元元拿着窝窝头,仿佛得到了新玩具,掉来掉去地看,过了好半天,才啃了一小口:“窝窝不好吃,叔叔好吃。”雷宇峥伸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是叔叔吃窝窝,不是叔叔好吃。”
他在家住了两天,陪着母亲散心,逗小侄女说话,随母亲给家里种的菊花压条,倒也其乐融融。幸好邵凯旋没有真让他去相亲。彩衣娱亲承欢膝下,逗得母亲渐渐高兴起来,才回上海去。
京沪铁路随到随走,他搭早班机,上了飞机才发现旁边座位上的人是蒋繁绿,她明显也有点意外,最后笑了笑:“好久不见。”
他点了点头,就当打过招呼了。
因为是这条航线的常态旅客,空乘都知道他的习惯,不用嘱咐就送上当日的报纸,他道谢后接过去,一目十行浏览新闻,忽然听得蒋繁绿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杜小姐是你的朋友。”
他浅浅地答:“她不是我朋友。”
她“哦”了一声,笑着说:“我还以为她是你女朋友呢。”
他没什么表情:“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没必要这样。”
“我只是好奇,也没别的意思。”蒋繁花绿若无其事的说,“毕竟杜小姐跟我小叔叔关系挺好的,说不定将来她还是我的长辈呢。”
他无动于衷,把报纸翻过一页:“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变了很多。”
蒋繁绿嫣然一笑:“难得你还记得我以前的样子。”
他终于抬起头来,瞥了她一眼,“上次我向你和你先生介绍杜晓苏,不是你自以为的那个意思。”他语气温和,“我和你已经分手多年,你嫁不嫁人,或者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与我没有关系。但是,不要招惹杜晓苏,明白吗?”
“你误会了。”蒋繁绿神色已经十分勉强,“对不起,我真不知道杜小姐……”
他语气不可置疑,打断她:“我说过,不要招惹她。”
蒋繁绿终于笑了一声:“以前我总觉得你是铁石心肠,没想到还是可以绕指柔。”
“她是振嵘的女朋友。”他淡淡地说,“既然是我们雷家的人,谁要想为难她,当然要先来过问我。”
蒋繁绿终于不再说话。
下飞机后照例是司机和秘书来接他,公事多到冗杂,忙碌得根本没闲暇顾及任何事。到了晚上又有应酬,请客的人有求于他,所以在一间知名的新会所,除了生意场上的朋友,又邀了几位电影学院的美女来作陪。醉酒美人,例来是谈生意的好佐料,盛情难却,雷宇峥也只得打起精神来敷衍。好不容易酒过三旬,才脱身去洗手间。
出来正洗手,忽然进来两个人,他也没在意。忽然其中一个说:“我看上官今天怕是要喝高了。”
“哥几个都整他,能不高吗?”
上官这个姓氏并不多,雷宇峥抬头从镜子里看,觉得说话的那个人有点眼熟,也许在应酬场面上见过几次。但那人满脸通红,酒气熏熏,压根都没注意到他。只顾大着舌头说:“对了,今天上官带来的那个姓杜的妞儿,到底是什么来头?”
“呦,这你都不知道?上官的新女朋友,没听见她刚才说搬家,准是上官巴巴给她买了新房子。”
“新鲜!哪个女人跟得了他十天半月的,还买房子?这不就金屋藏娇,春宵苦短了……”
两个人哈哈地笑起来,雷宇峥把服务生递上来的毛巾撂下,随手扔了张票子当小费,转身就出了洗手间。
晚上的风很凉,适才拗不过席间的人喝了一点红酒,此刻终于有了一点微熏的醉意思,杜晓苏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听细细的风声从耳畔略过。
上官一边开车一边数落:“叫你出来吃顿饭,比登天还难。这间餐厅做的橙蟹多好吃,没冤枉这一趟吧?话说你这房子终于装修好了,你得请我吃饭,到时候吃什么呢……要不咱们去岛上吃海鲜……”
杜晓苏终于打叠起一点精神:“你怎么成天拉我吃饭?”
“谁让你成天闷在家里,别闷出病来。”他还是那副腔调,“我这是替雷二着想,他的弟妹不就是我的弟妹?再说你还这么年青,有时候多出来玩玩,比一个人在家待着强。”
骤然听到雷宇峥的名字,她还是觉得有点刺耳。那天晚上恍惚的一吻,让她总有种错乱的慌乱,她本来已经竭力忘记,当做这事没有发生。他说他喝醉了,然后很快地离开。这让她松了口气,也避免了尴尬。但听到上官提到他,她还是觉得有点莫名的不安。
到了一品名城她住的楼下,她下车了又被他叫住:“哎,明天晚上我来接你,请你吃饭。”
“我明天说不定要加班。”
“大好青春,加什么班?”
“我累了。”“行,行,快上去睡觉。”上官一笑,露出满口白牙,“记得梦见我!”有时侯他就喜欢胡说八道,也许是招蜂惹蝶惯了,对着谁都这一套,这男人最有做情圣的潜质。她拖着步子上楼,房子前天才装修好,今天又收拾了一整天,买家具家电什么的,上官又借口说乔迁之喜,拖她出去吃饭。
她找到钥匙开门,刚刚转开门锁,忽然有一只手按在门把上。她错愕得抬起头来,高大的身影与熟悉的侧脸,走廊里的声控灯寂然灭了,他的整个人瞬息被笼在黑暗里,那样近,有那样不可触及……她只是恍惚地看着他,喃喃地说:“你回来了……”话音未落,令她整个人猛然震了震。这不是邵振嵘,邵振嵘是不会回来了,纵然她千辛万苦把房子找回来,纵然这是他与她曾经梦想过的家,但他不会再回来了。所以她怅然地看着他,看着如此相似的身影,浑不觉他整个人散发的戾气。
他只是冷笑:“你还有脸提振嵘?”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他是喝过酒,而且喝得并不少,离得这样远也能闻见他身上的酒气。上次他是喝醉了,他知道,可是今天他又喝醉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仿佛是看透她的心思,他只说:“把这房子的钥匙给我。”
她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错,只是本能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有脸问为什么?”他嫌恶地用力一推,她几乎是跌跌撞撞退进了屋子里,外头走廊的光线投射进来,客厅里还乱七八糟放着新买的家具。看着他那样子,她不由自主又往后退了几步,差点绊在沙发上。他一步步逼近,还是那句话,“把这房子的钥匙给我。”
“我不给。”她退无可退,腰抵在沙发扶手上,倔强地仰起脸:“这是我和振嵘的房子。”
胸中的焦躁又狠狠地汹涌而起,他咬牙切齿:“别提振嵘,你不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语气会如此凶狠,几乎带着粉碎一切的恨意,“傍着了上官,行啊,那就把钥匙交出来。从今后你爱怎么就怎么,别再拉扯振嵘给你遮羞。”话说得这样尖刻,她也只是被噎了噎:“上官他就是送我回来,我又没跟他怎么样,你凭什么找我要钥匙?”“是吗?敢做不敢认?你怎么这么贱,离了男人就活不了?你不是成天为了振嵘要死要活的,一转眼就跟别人打情骂俏,还有脸回这房子里来……”他轻蔑地笑了笑,“振嵘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他终于逼急了她,她说:“你别用振嵘来指责我,我没有做对不起振嵘的事!我爱振嵘,我不会跟别人在一起,你也别想把钥匙拿走。”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利剑般攒到他心里,无法可抑那勃发的怒意与汹涌而起的愤恨。并不是钥匙,并不是房子,到底是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只觉得厌恶与痛恨,就像想把眼前这个人碎尸万段,只有她立时就死了才好。他伸出手猝然掐住她的脖子,她奋力挣扎,想把手里的钥匙藏在身后去。她急切的呼吸拂在他的脸上,他压抑着心中最深重的厌憎,一字一句地说:“你跟谁上床我不管,但从今以后,你别再妄想拉扯振嵘当幌子。”
她气得急了,连眼中都泛着泪光:“我没有对不起振嵘……”
他冷笑:“要哭了是不是?这一套用得多了,就没用了。一次次在我面前演戏,演得我都信了你了。杜晓苏, 你别再提振嵘。你真是……贱!”
他的十指卡得她透不过气来,他呼吸中浓烈的酒气拂在她的脸上,她听到他的骨指关节咯咯作响,他一定是真想掐死她了。这样不问情由不辨是非,就要置她于死地。许久以来积蓄的委屈与痛楚终于爆发,如果振嵘还在……如果振嵘知道,她怎么会被人这样辱骂,这样指责?他腾出一只手去折她的手臂,而她紧紧攥着钥匙,在涌出的泪水中奋力挣扎:“我就是贱又怎么样?我又没跟上官上床,我就只跟你上过床!你不就为了这个恨我吗?你不就为这个讨厌我吗?那你为什么还要亲我?你喝醉了,你喝醉了为什么要亲我?”
她的话就像是一根针,挑开他心里最不可碰触的脓疮, 那里面触目惊心的脓血,是他自己都不能看的。所有的气血似乎都要从太阳穴里涌出来,血管突突地跳着,他一反手狠狠将她抡在沙发里,她额头正好抵在扶手上,撞得她头晕眼花,半晌挣扎着想起来,他已经把钥匙夺走了。
她扑上去想抢回钥匙,被他狠狠一推又跌倒回沙发里,她的嘴唇哆嗦着——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他知道她又会说出谁的名字,他凶猛而厌憎地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再发出任何声音,硬生生撬开她的唇,像是要把所有的痛恨都堵回去。
她像只小兽,绝望般呜咽,却不能发出完整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想将身下的这个人碎成齑粉,然后挫骨扬灰。只有她不在这世上了,他才可以安宁,只有她立时死了,他才可以安宁……这样痛……原来这样痛……原来她咬得他有这样痛。有血的腥气渗入齿间,但他就是不松开。她的手在他身上胡乱地抓挠,徒劳地想要反抗什么,但终究枉然。单薄的衣物阻止不了他激烈的撕扯,她只觉得自己也被他狠狠撕裂开来,成串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下去,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没有声音,没有光,屋子里一片黑暗,她还在喘息中呜咽,只是再无力反抗什么。隔了这么久,他发现自己竟然还记得,还记得她如初的每一分美好,然后贪婪地想要重温。就像是被卷入湍流的小舟,跌跌撞撞向着岩石碰去,哪怕是粉身碎骨,哪怕是片甲不留……时间仿佛是一条湍急的河,将一切都卷夹在其中。没有得到,没有失去,只有紧紧的拥有……心底可儿昂的焦躁终于被反反复复的温润包容,他几乎满足地想要叹一口气,可是却贪婪地索取着更多……
那是世上最美的星光,碎在了恍惚的尽头,再没有迷离的方向。在最最失控的那一霎那,他几乎有一种眩晕的虚幻,仿佛连整个人都被投入未明的世界,带走一切的力量与感知,只余了空荡荡的失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渐渐清醒过来,并没有看她,她大约是在哭,或者并没有哭,隔很久才抽噎一下,像是小孩子哭得闭住了气,再缓不过来。
最后穿衣服的时候触到硬硬的东西,是钱夹,他就拿出来,里面大概有两千多现金,他全扔在了沙发上。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手里还紧紧地攥着的东西,原来是从杜晓苏手里抢过来的钥匙。他看着这串钥匙,猛然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渐渐有冷汗从背心渗出来……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为了钥匙,根本就不是,一切都是借口,荒谬可笑的借口。
他抬起眼睛,手上还有她抓出的血痕,她一直在流泪,而他从头到尾狠狠用唇堵着她的嘴。他知道如果可以说话,她要说什么,他知道如果她能发出声音,她就会呼叫谁的名字。所以他恨透了她,有多痛,他 有多痛就要让她有多痛。他拼尽了全部力气,却做了这世上最龌龊的事,用了最卑劣的方式。如果说这世上还有公正的刑罚,那么他是唯一该死的人。
她本来伏在那里一动不动,突然间把那些钱全抓起来,狠狠向他脸上砸去。他没有躲闪,钞票像雪花一样洒落。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只是想要羞辱自己。而黑暗里她的 眼睛盈盈地发着光,像是怒极了的兽,绝望而凄凉。她慢慢地把衣服穿起来,他没有动,就远远站在 那里。谁知她穿好了衣服,竟然像只小箭,飞快地冲出了门。
他追出去,被她抢先关上了电梯,他一路从楼梯追下去,却堪堪迟了一步,看着她冲出大堂。她跑得又急又快,就像拼尽了全力。他竟然追不上她,或者,他一直不敢追上她。他不知道她想去哪里,直到出了小区大门,她笔直地朝前冲去,仿佛早就已经有了目标,就朝着车流滚滚的主干道冲过去,他才知道她竟然是这样的打算。他拼尽全力终于追上她,拽住了她的手,她拼命挣扎,仍往前踉跄了好几步。他死也不放手,将她往回拖,她狠狠咬着他的手,痛极了他也不放。不过区区两三秒的事情,雪亮的灯光已然刺眼地袭来,他连眼睛都睁不开,耀眼的光线中只能看见她苍白而绝望的脸孔,他狠狠用力将她推开。
尖锐的刹车声响起,却避不开那声轰然巨响。远处响起此起彼伏的刹车的声音,车流终于暂时有了停顿,如激流溅上了岩石,不得不绕出湍急的涡旋。她的手肘在地上擦伤了,火辣辣的疼,回过头去只见血蜿蜒地弥漫开来。
司机已经下车来,连声应都在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打电话报警。周围的人都下车来,有人胆小捂着眼睛不敢看,警笛的声音由远及近,救护车的声音也由远及近。
嘈杂的急诊部,嗡嗡的声音钻入耳中,就像很的地方有人在说话。
“血压80/40,心率72。”
“脑后有明显外伤。”
“第六、第七根肋骨骨折。”
“CT片子出来了,颅内有出血。”
“脾脏破裂!”
“腹腔有大量积血……”
一起突兀而短促地发出蜂鸣:“嘀——”
“心跳骤停!”
“电击。”
“200J!”
“离开!”
“未见复苏!”
“再试一次电击除颤!”
……
“小姐,你是不是病人家属?这是手术同意书和病危通知单,麻烦你签字。”
“现在情况紧急,如果你觉得无法签字,可否联络他的其他家人?”
“这是病人的手机,你看看哪个号码是他家人的?”
杜晓苏终于接过了手机。她的手腕上还有血迹,在死神骤然袭来的刹那,他推开了她,自己却被撞倒。她的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机械而麻木地调出那部手机的通讯录。第一个就是邵振嵘,她的手指微微发抖,下一个名字是雷宇涛,她按下拨出键。
雷宇涛在天亮之前赶到了医院。她不知道他是用的什么方法,虽然隔着一千多公里,但他来得非常快。他到的时候手术还没有结束,肇事的司机和她一起坐在长椅上等待,两个人都像是木偶一样,脸色苍白,没有半分血色。
陪着雷宇涛一起来的还有几位外科权威。其实手术室里正在主刀的也是本市颇有声誉的外科一把刀,想必雷宇涛一接到电话,就辗转安排那位一把刀赶来医院了。这还是杜晓苏第一次见到雷宇涛,不过三十出头,却十分镇定,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沉着。
医院的主要领导也来了,迅速组成专家组简短地交换了意见,就进了手术室。这时候雷宇涛才似乎注意到了杜晓苏,她的样子既憔悴又木讷,就像还没有从惊吓中恢复过来。
他没有盘问她什么,只是招了招手,院方的人连忙过来,他说:“安排一下房间,让她去休息。”
他语气平静和缓,但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人只能服从。
她也没有任何力气再思考什么,于是乖顺地跟随院方的人去了休息室。
那是一间很大的套间,关上门后非常安静。她身心俱疲,竟然昏沉沉地睡着了。
她梦到振嵘,就像无数次梦到的那样,他一个人困在车内,泥沙岩石倾泻下来,将他淹没,所有的一切都黑了,天与地静寂无声,他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哭得不能自抑,拼命地用手去扒那些土,明明知道来不及,明明知道不能够,但那底下埋着她的振嵘,她怎么可以不救他?她一边哭一边挖,最后终于看到了振嵘,他的脸上全是泥,她小心地用手去拭,那张脸却变成了雷宇峥。血弥漫开来,从整个视野中弥漫,就像她亲眼目睹的那样,他倒在血泊里,然后再不会醒来。
她惊醒过来,才知道是做梦。
已经是黄昏时分,护士看到她苏醒过来似乎松了口气,对她说:“雷先生在等你。”
见着雷宇涛,她仍旧手足无措,有点慌乱。偌大的会客厅,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他的样貌与雷宇峥和邵振嵘并不像,他也似乎在打量她,目光平静,锋芒内敛,看似温文无害,她却无缘无故觉得害怕。
最后,他把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喝点水。”
她摇了摇头,是真的喝不下,胃里就像塞满了石头,硬邦邦的,他也并不勉强,反倒非常有风度地问:“我抽支烟,可以吗?”
她点点头。淡淡的烟雾升腾起来,将他整个人笼在其中。隔着烟雾,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他身子微微后仰,靠在沙发里,声音中透出一丝倦意:“到现在还没有醒,只怕过不了这二十四小时……”他随手又把烟掐了,“你去看看吧,还在ICU。”
她有点心惊肉跳,对这位大哥话里的平静与从容。他根本就没有问她什么话,也没有诧异她为何会在事发现场,他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最让她觉得难受的是,他也是邵振嵘的大哥,她不愿意他有任何的误解。
但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他只是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去吧。”
她麻木而盲从地跟着护士去了ICU,复杂的消毒过程,最后还要穿上无菌衣,带上帽子和口罩,才能进入。
两个护士正在忙碌。躺在床上的人似乎没有了半分知觉,身上插满了管子,在氧气罩下,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她像个木偶人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那熟悉的眉与眼,那样像振嵘。周围的仪器在工作,发出轻微而单调的声音。她恍惚觉得床上的这个就是振嵘,可是她又拼命地告诉自己,那不是振嵘,振嵘已经死了……可他明明又躺在这里。她神色恍惚,根本不知道那是振嵘,还是别人。
药水和血浆一滴滴滴落,他的脸庞在严重渐渐模糊。死亡近在咫尺,他却推开了她,究竟他是怎么想的,在那一霎那?她一直觉得他是魔鬼,那天晚上他就是魔鬼,那样生硬而粗暴地肆掠,让自己痛不欲生,可是现在魔鬼也要死了。
她在ICU待了很久,护士们忙着自己的工作,根本就不来管她。有两次非常危急的抢救,仪器发出蜂鸣,好多医生冲进来围着病床进行最紧急的处理。她独自站在角落里,看着所有人竭尽全力试图把他从死神手中夺回来。
就像一场拔河,这头是生命,那头是死亡。她想,振嵘原来也是做着这样的工作,救死扶伤,与死神拼命搏斗,可是都没有人能救他。
最后一切重归平静,他仍旧无知无觉地躺在病床上。护士们换了一袋药水又一袋药水,时光仿佛凝固了一般,知道雷宇涛进来,她仍旧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跟他说话!”他的声音并不大,可是透着不可置疑的命令语气,“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我要他活下来。小嵘已经死了,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弟弟,我的父母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听到没有?”
她被他推了一个踉跄,重新站在了病床前,雷宇峥苍白的脸占据了整个视野。振嵘当时的脸色,就和他一样苍白,那个时候,振嵘已经死了,他也要死了吗?]
过了很久以后,她才试探地伸出手指,轻轻落在他的手背上。滴注针头在最粗的静脉上,用胶带固定得很牢,他的手很冷,像是没有温度。她慢慢地摸了摸他手背的肌肤,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一连三天,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仿佛一具没有任何意识的躯壳,任凭药水换了一袋又一袋,任凭护士换了一班又一班。每次都轮流有两个护士待在ICU里,只有她一动不动的守着,熬到深夜才去睡。刚睡了没一会儿,忽然又被敲门声惊醒。
她看着日光灯下雷宇涛苍白的脸色,不由喃喃地问:“他死了?”
“他醒了。”雷宇涛似乎并没有欣慰之色,语气里反倒更添了一丝凝重,“你去看看吧。”
雷宇峥还不能说话,氧气罩下的脸色仍旧白得像纸一样,他也不能动弹,但她一进ICU就发现他是真的清醒过来了。她虽然戴了帽子口罩,但他显然认出了她,眼珠微微转动,似乎凝睇了她两秒钟,然后眼皮就慢慢地阖上了。
护士轻声说:“睡着了,手术后身体机能都透支到了极点,所以很容易昏睡。‘
过了很久之后,雷宇涛才说:”他怕我们骗他,刚才他一直以为你死了。“
她没有说话,如果可以,她宁可自己是死了的好。
雷宇涛在医院又多待了两天,直到雷宇峥转出了ICU,确认不再有危险,才决定返回,临走之前他似乎欲言又止,但最后终究只是对杜晓苏说:“照顾他。”
终归是救了自己一命,而且是振嵘的哥哥,经过这样的生死劫难,恨意似乎已经被短暂地冲淡,余下的只有怅然。振嵘走得那样急,哪怕是绝症,自己也可以伺候他一阵子,可是连这样的机会上天都吝啬得不肯给,那么现在也算是补偿的机会。
因为雷宇涛的 那句嘱托,她每天都待在医院。其实也没太多的事情,医院有专业的护士,又请了护工,脏活累活都轮不到她,不脏不累的活也轮不到她,她唯一的用处好像就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让雷宇峥从昏睡或者伤口的疼痛中醒来的时候,一眼可以看到她。
大多数时候她不说话,雷宇峥也不说话,病房里的空气都显得格外静谧。护工替她削了个梨,她也就拿在手里,慢慢地啃一口,过了好几分钟,再啃一口,吃得无声无息。
这时候他想说话,可是却牵动了伤口,疼得满头大汗。她把梨搁下给护工帮忙,拧了热毛巾来给他擦脸。这么异常车祸,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他廋了很多,连眉骨都露出来了。她的手无意思地停在他的眉端,直到他的手臂似乎动了一下,她才醒悟过来。看着他望着茶几上那半个梨,于是问:“想吃梨?”
他现在可以吃流质食品,听到他喉咙里哼了一声,她就洗手去削了两个梨,打成汁来喂给他。但只喝了一口,他又不喝了。她只好把杯子放回去,问:“晚上吃什么呢?‘
换来换去的花样也就是药粥,虎骨粥,野山参片粥,熊胆粥,鸽子粥……那味道她闻着就觉得作呕,也难怪他没胃口。据说这是某国宝级中医世家家传的方子,药材也是特意弄来的,听说都挺贵重,对伤口愈合非常有好处。每天都熬好了送来,但就是难吃,她看着他吃粥跟吃药似的。
也不知是不是他伤口还在疼,过了半晌,连语气都透着吃力,终于说了两个字:“你煮。”
难得她觉得脸红:“你都知道……我不会做饭。”
他额头上又疼出了细汗,语速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白粥。水,大米,煮黏。”
好吧,白粥就白粥。杜晓苏去附近超市买了一斤大米,就在病房里的厨房,煮了一锅白粥。因为是天然气,又老担心开锅粥溢出来,所以她一直守在厨房里,等粥煮好了出来一看,雷宇峥已经又睡着了。
她把粥碗放到一旁,坐在沙发里。黄昏十分,窗帘拉着,又没有开灯,病房里光线晦暗。他的脸也显得模糊而朦胧,摘掉氧气罩后,他气色十分难看,又瘦了一圈,几乎让她人不出来了。幸好这几天慢慢调养,脸上才有了点血色。
用专家组老教授的话说:“年轻,底子好,扛得住,样一阵子就好了。”
那天晚上的白粥雷宇峥没吃到,他一直没有醒。她怕粥凉了又不便重新加热,就和护工两人分着把粥吃掉了。等他醒过来听说粥没有了,眼睛中便露出非常失望的神色。杜晓苏看他眼巴巴的样子,跟小孩子听说没有糖了一样,不由得“哧”的一笑。认识了这么久,她大概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笑出声来,他被她笑得莫名其妙,过了好一会儿才问:“笑什么?”
“这么大个人,还怕吃药。”
“不是。”他的声音闷闷的。他头上的绷带还没有拆,头发也因为手术的原因剃光了,连五官都瘦得轮廓分明,现在抿起嘴来,像个犯了嗔戒的小和尚。其实他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平常总见他凶巴巴的样子,杜晓苏却觉得重伤初愈的这个时候,他却像个小孩子,只会跟大人赌气。
等晚上的饭送来一看,是野山参粥,她高兴地把粥碗往他面前一搁:“是参粥。”熊胆粥最难吃,上次她使出十八般武艺,哄了他半天也只吃了小半碗。参粥还算好的,他能勉强吃完。但参粥有股很怪的气味,比参汤的味道冲多了,据说这才是正宗的野山参。看他跟吞药似的,皱着眉一小口一小口往下咽,她又觉得于心不忍:“还有点米,明天再煮点白粥给你,你偷偷吃好了。”
大概是“偷偷”两个字让他不高兴,他冷冷地说:“不用了。”
都伤成这样了,脾气还这样拗。本来杜晓苏觉得他受伤后跟变了个人似的,容易相处许多,听到这冷冰冰的三个字,才觉得他原来根本就没变。他还是那个雷宇峥,居高临下,颐指气使。
雷宇峥只住了一个多月,等到能下地走路就坚持要出院。专家组拿他没办法,杜晓苏也拿他没办法,只好打电话给雷宇涛,雷宇涛的反应倒轻描淡写:“在家养着也行,好好照顾他。”
一句话把他又撂给了杜晓苏。杜晓苏也不好意思板起脸来,毕竟一个多月朝夕相处,看着他和刚出世的婴儿似的无助柔弱,到能开口说话,到可以吃东西,到可以走路……说到底,这场车祸还是因为她的缘故。
反正他的别墅够大,请了护士每天轮班,就住在别墅二楼的客房里。杜晓苏住在护士对面的房间,每天的事情倒比在医院还多。因为雷宇峥回家也是静养,所以管家每天有事都来问她:园艺要如何处理?草坪要不要更换?车库门究竟改不改?底下游泳池的通风扇有噪音,是约厂家上门检修,还是干脆全换新的品牌?……
起初杜晓苏根本就不管这些事:“问雷先生吧。”
“杜小姐帮忙问问,雷先生睡着了,待会儿他醒了,我又要去物业开会。”
渐渐地,杜晓苏发现他这只是借口,原因是雷宇峥现在脾气格外不好,管家要是去问他,他一定会发火。杜晓苏越来越觉得在那场车祸后,这个男人就变成了个小孩子,喜怒无常,脾气执拗,还非常不好哄。可是看他有时候疼得满头大汗,又觉得心里发软,明明也只比邵振嵘大两岁,振嵘不在了,他又因为自己的缘故伤成这样子……这样一想,总是觉得内疚。
本来伤口复原得不错,就是因为曾经有颅内出血,所以留下了头疼的后遗症,医生也没有办法,只开止痛剂。他其实非常能忍耐,基本不碰止痛药。只有这种时候杜晓苏才觉得他骨子里仍旧是没有变,那样的疼痛,一声说过常人都无法忍受,他却有毅力忍着不用止痛剂。
有天半夜大概是疼得厉害了,他起床想开门,其实床头就有叫人铃,但他没有按。结果门没打开人却栽在了地上,幸好她睡得浅听见了动静,不放心跑过来看到了。他疼了一身汗也不让她去叫护士,她只好架着他一步步挪回床上去。短短一点路,几乎用了十几分钟,两个人都出来了一身大汗。他疼得像个虾米佝偻着,只躺在那里一点点喘着气,狼狈得像是头受伤的兽。她拧了热毛巾来替他擦汗,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拉着她的胳膊将自己围住。他瘦到连肩胛骨都突出来,她忽然觉得很心酸,慢慢地抱紧了他。他的头埋在她胸口,人似乎还在疼痛中痉挛,热热的呼吸一点点喷在她的领口,她像哄孩子一样,慢慢拍着他的背心,他终于安静下来,慢慢地睡着了。
杜晓苏怕他头疼又发作,于是想等他睡得沉些再放手,结果她抱着他,就那样也睡着了。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不由得猛然一惊,幸好他还没醒,本来睡着之前是她抱着他,最后却成了他抱着她,她的脖子枕着他的胳膊,他的另一只手还揽在她的腰间,而她整个人都缩在他怀里。她醒过来后几乎吓出了一身冷汗,趁他还没醒,轻手轻脚就回自己房间去了。幸好他也没有觉察,起床后也再没提过,大概根本就不知道她在房里睡了一晚。
雷宇峥一天天好起来,杜晓苏才知道陪着一位病人也有这么多事,他又挑剔,从吃的喝的到用的穿的,所有的牌子所有的质地,错了哪一样都不行。单婉婷有时候也过来,拣重要的公事来向他汇报,或者签署重要的文件,见着杜晓苏礼貌地打招呼,似乎一点也不奇怪她会在这里。
熟悉起来还真的像亲人,有时候她都觉得发怔,因为雷宇峥瘦下来后更像振嵘。有时候她都怕叫错名字,虽然通常说话的时候她都不叫他的名字,就是“喂”一声,生气的时候还叫他“雷先生”,因为他惹人生气的时候太多了。
比如洗澡,因为他回家后曾经有一次昏倒在浴室里,雷宇峥又不许别人进浴室,所以后来他每次洗澡的时候,总要有一个人在外边等他,避免发生意外。这差事不知为什么就落在她头上了,每天晚上都得到主卧去,听“哗啦哗啦”的水声,等着美男出浴。还要帮他吹头发,吹的时候又嫌她笨手笨脚,真是吹毛求疵。其实他头发才刚长出来,怎么吹也吹不出什么发型,看上去就是短短的平头,像个小男生。杜晓苏总觉得像芋头,她说芋头就是这样子的,但她一叫他芋头他就生气,冷冷地看着她。
养个孩子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可哪有这么不听话这么让人操心的孩子?杜晓苏被气得狠了,第二天偷偷跑出去买了一罐痱子粉。这天晚上等他洗完澡出来往软榻上一坐,她就装模作样地拿吹风机,却偷偷地拿出粉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他扑了一脖子的痱子粉。他觉察过来,一下子转过头来抓住她拿粉扑的手,她还笑:“乖,阿姨给你扑粉粉。”
这句话可把他给惹到了,跟乍了毛的猫似的,她都忘了他根本不是猫,而是狮子,他生气就来夺她的粉扑,她偏不给他,两个人抢来抢去,到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已经抱住了她。她不由得一震,他的唇触下来的刹那,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唇上传来的滚烫与焦灼。这是他们在清醒状态下的第一次,清晰得可以听见对方的鼻息。
“不行……”她几乎虚弱地想要推开他,他的眼睛几乎占据了她的整个视野,那样像振嵘的眼睛。他没有再给她说话的机会,仿佛带着某种诱哄,缓慢而耐心地吻她。她捶他的背,可又怕碰到他骨折的伤。他仍旧诱哄似的吻她,手却摸索着去揭她的扣子,她一反抗他就加重唇上的力道,轻轻地咬,让她觉得战栗。他的技巧非常好,她那点可怜的浅薄经验全都被勾起来了,欲罢不能,在道德和自律的边缘垂死挣扎:“雷宇峥!放开我!放开!”他将她抱得更紧,那天晚上令她觉得可怖的感觉再次袭来,她咬着牙用力捶打他:“我恨你!别让我再恨你一次!”
他如同喝醉了酒一般,眼睛里还泛着血丝,几乎是咬牙切齿:“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恨我他妈为什么要这样爱你!”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最不该说的一句话。她的手顿了一下,又捶得更用力,可是不能阻止他。他说了很多话,大多是模糊破碎的句子。起初因为她哭了,他喃喃地说着些哄她的话,她哭得厉害,听着他一句半句,重复的都是从前她对他说过的话。她都不知道他竟然还记得,而且记得那样清楚,从第一次见面,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就像电影拷贝一样,被一幕幕存放在脑海最深处。如果他不拿出来,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她哭泣着听他在耳边呢喃,夹杂在细碎的亲吻里,恍惚被硬生生拉进时光的洪流,如果一切回到原点,是不是会有不同的经历,会有不同的结果?他细致而妥帖地保管了这一切,却再也没有轻易让人偷窥。她错过他,他也错过她,然后兜兜转转,被 命运的手重新拉回来。
她像只小鹿,湿漉漉的眼睫毛还贴在他脸上,让他觉得怀抱着的其实是种虚幻的幸福。这样久,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已经这样久。如此的渴望,如此的期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从那样久远的过去,就已经开了头,像颗种子在心里萌了芽,一天天长,一天天长,最终破壳而出。他曾经那样枉然地阻止,到现在却不知道是因为手足还是因为嫉妒,嫉妒她那样若无其事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就像那一夜被遗忘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这么多年,走了这么多路,可是命运竟然把她重新送回到他面前来。他才知道原来是她,原来是这样。
无论如何,他不会再次放开她。第一次他无知地放手,从此她成了陌生人;第二次他放手,差点就要失去了自己的生命。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不会再放手,她是他的,就是他的。
上一次是激烈的痛楚,这一次却是混乱的迷惘。还没有等他睡醒,杜晓苏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她觉得自己又犯了错,上次不能反抗,这次能反抗她却没有反抗,明明是不能碰触的禁忌,明明他是振嵘的哥哥,明明她曾经铸成大错,如今却一错再错。道德让她觉得羞耻,良知更让她绝望。
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天,无论谁来敲门,她都没有理会。雷宇峥大概怕她出事,找出房门钥匙进来,她只是静静躺在那里,闭着眼睛装睡。他在床前站了一会儿,又走了。
她下楼的时候他坐在楼梯口,手里还有一支烟,旁边地板上放着偌大一个烟灰缸,里面横七竖八全是烟头。看着柚木地板上那一层烟灰,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
手术后医生让他忌烟,他也真的忌了,没想到今天又抽上了。
他把她的路完全挡住了,她沉住气:“让开。”
他往旁边挪了挪,她从他旁边走过去,一直走到楼梯底下,他也没有说话。
其实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湖边。湖里养了一群小鸭子,一位母亲带着孩子,在那里拿着面包一片一片地撕碎了喂小鸭子。因为小区管理很严,出入都有门禁,业主又不多,所以湖边就只有他们三个人。喂小鸭子的母女不由得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一整天没有吃东西,觉得胃里只泛酸水,蹲下来要吐又吐不出来。那位太太似乎很关切,扶了她一把:“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她有气无力地还了个笑容:“没事,就是胃痛。”
小女孩非常乖巧地叫了声:“阿姨。”又问自己的妈妈,“阿姨是不是要生小宝宝了?电视上都这么演。”
那位太太笑起来:“不是,阿姨是胃痛,去医院看看就好了。‘
在那一刹那,杜晓苏脑海里闪过个非常可怕的念头,但没容她抓住,家务助理已经找来了,远远见着她就焦灼万分:”先生出事了……’
雷宇峥已经把房间里能摔的东西都摔了,护士也被他关在外头,管家见了她跟见了救星一样,把钥匙往她手里一塞。她只好打开房门进去,其实里面安静极了,窗帘拉着,又没有开灯,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
她摸索着把灯打开,才发现他一个人蹲在墙角,因为剧烈的疼痛佝偻成一团,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竟然在发抖。
她蹲下来,试探地伸出手,他疼得全身都在痉挛,牙齿咬得紧紧的,已经这样了他还执拗地想要推开她,她觉得他在赌气,幸好疼痛让他没有了力气。她把他抱在怀里,他整个人还在发颤,但说不出话来。她耐心地哄他:“打一针好不好?让护士进来给你打一针,好不好?”
他固执地摇头,如同之前的每一次那样,最近他的头疼本来已经发作得越来越小了,而且疼痛一次比一次要轻,不曾剧烈到这种程度。她心里明白是为什么,他一个人坐在楼梯口的时候,曾经眼巴巴看着她出来,就像那天听说粥没了,就跟小孩子一样可怜。她却没有管他,她本来是打算走的,即使他说过那样的话,即使他已经明白地让她知道,但她还是打算走的。
医生说过这种疼痛与情绪紧张有很大的关系,他一直疼得呕吐,然后昏厥过去。杜晓苏本来还以为他又睡着了,护士进来才发现他是疼得昏过去了,于是给他注射了止痛剂。
她又觉得心软了,就是这样优柔,但总不能抛下他不管。可是心底那个隐密的念头让她不安到了极点,她终于对自己最近的身体状况起了疑心,但总得想办法确认一下。如果真的出了问题,她只有悄悄地离开。
但目前她还是努力地维持现状,雷宇峥醒来后她极力让自己表现得更自然,甚至试图更接近他一点儿,但他却待她并不友善,甚至不再跟她说话。他变得暴躁,没有耐心,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发现他竟然变本加厉地抽烟。管家愁眉苦脸,她只有自己去想办法。她把打火机和烟卷全都藏起来,他找不着,终于肯跟她说话了:“拿出来!”
“给我点时间。”她似乎是心平气和地说,“你不能一下子要求我接受。”
他没有理会她,却没有再掘地三尺地找那些香烟。
这天天气好,她好不容易哄得他去阳台上晒太阳补钙,他却自顾自地坐在藤椅上看报纸。秋天的日头很好,天高云淡,风里似乎有落叶的香气。她总叫他:“别看了,伤眼睛。”他往大理石栏杆的阴影里避了避,继续看。
她指了指楼下的花园:“你看,流浪猫。”
他果然把报纸搁下,往阳台下张望。花丛里的确有小动物,灌木的枝条都在轻微地摇动。但他一想就明白上当了,这些戒备森严的豪华别墅区,从哪儿来的流浪猫,恨不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小区大门。
果然那小东西钻出来一看,是隔壁邻居家新养的宠物狗,摇着尾巴冲他们“汪汪”狂叫。没一会儿邻居的家务助理也循声找来了,满脸堆笑对着管家赔礼:“真不好意思,这小家伙,一眨眼竟然溜过来了。替我跟雷先生雷太太说一声,真是抱歉。”
他看她在阳台上看着人把小狗抱走,似乎很怅然的样子。最近她似乎是在讨好他了,虽然他不明白她的目的,但她看着那只狗的样子,让他想起很久之前,在那个遥远的海岛上,她曾经可怜兮兮地央求他,想要带走那只瘦骨嶙峋的小猫。那时候她的眸子雾蒙蒙的,就像总是有水汽,老是哭过的样子。
他不由自主地说:“要不养只吧。”
她只觉得头大如斗,现在的日子已经比上班还惨,要管着这偌大一所房子里所有乱七八糟的事,伺候这位大少爷,再加上一只狗……
"我不喜欢狗。"
“你就喜欢猫。”
她微微有点诧异:“你怎么知道?”
他哼了一声没说话。
黄昏的时候邻居家偶特意派人送了一篮水果过来,还亲自写了张卡片,说是小狗才刚买来认生,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意外,深表歉意云云,很是客气。管家把水果收了,照例跟她说了一声,然后向她建议:“厨房新烤了新鲜蛋糕,邻居家有小孩子,我们送份蛋糕过去,也是礼尚往来。”
她也挺赞成,本来偌大的地方才住了这么几十户人家,邻里和睦挺难得的。
过了几天她陪雷宇峥去复查,回来的时候正巧遇见邻居太太带着小孩也回来。司机去停车,母女两个特意过来跟他们打招呼,又道谢,原来就是那天在湖边喂小鸭子的那对母女。小女孩教养非常好,小小年纪就十分懂礼貌,先叫了叔叔阿姨,又甜甜笑:“谢谢阿姨那天送的蛋糕,比我妈妈烤的还好吃呢。”
邻居太太也笑:“上过几天烘焙班,回来烤蛋糕给她吃,她还不乐意尝,那天送了蛋糕过来,一个劲夸好吃,让我来跟雷太太学艺呢。”
杜晓苏怔了一下:“您误会了……”
"不是她烤的。"雷宇峥难得笑了笑,“蛋糕是我们家西点师傅烤的,回头我让他把配方抄了给您送去。”
“谢谢。”邻居太太笑容满面,又回过头来问杜晓苏,“那次在湖边遇上你,看到你很不舒服的样子,我要送你去医院,你又不肯。要不我介绍个老中医给你号个脉,他治胃病也挺在行的。”
不知为什么杜晓苏的脸色都变了,勉强笑了笑,“没事,现在好多了,就是老毛病。”
“还是得注意一下,看你那天的样子,说不定是胃酸过多。我有阵子就是那样,还以为是又有了小毛头,结果是虚惊一场。”又说了几句话,邻居太太才拉着女儿跟他们告别。
一进客厅佣人就迎上来,给他们拿拖鞋,又接了雷宇峥的风衣。杜晓苏上楼回自己房间,谁知道雷宇峥也跟进来了。最近他对她总是爱理不理,今天的脸色更是沉郁,她不由得拦住房门:“我要睡午觉了。”
他没有说话,径直去翻抽屉,里面有些她的私人物品,所以她很愤怒:“你干什么?”
他仍旧不说话,又去拿她的包,她不让他动:“你想干什么?”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终于问:“你不舒服,怎么不去医院?”
“小毛病去什么医院?”
“你哪儿不舒服?”
“你管不着?”
“那跟我去医院做检查。”
“才从医院回来又去医院干什么?”
“你在怕什么?”
“我怕什么?”
“对,你怕什么?”
她渐渐觉得呼吸有些急促。他看着她,这男人的目光跟箭一样毒,似乎就想找准了她的七寸扎下去,逼得人不得不拼死挣扎。她抓着手袋,十指不由自主地用力拧紧,声调冷冷的:“让开。”
“你不把事情说清楚,别想出这个门。”
她满脸怒色,推开他的手就往外走。他手臂一紧就抱住她,不顾她的挣扎,狠狠地吻住她。她的背心抵在墙上,触着冰冷的壁纸,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块毡,被他揉弄挤压,几乎透不过气来。他的力道中似乎带着某种痛楚:“告诉我。”
她紧闭着双唇,双手抗拒地抵在他胸口上,不管她怎么挣,都挣不开他如影相随的唇。他狠狠地吮吸,宛如在痛恨什么:“告诉我!”他的呼吸夹杂着淡淡的药香,是他早上吃的熊胆粥,又苦又甘的一种奇异香气。她觉得熟悉的晨呕又涌上来,胃里犯酸,喉咙发紧。他强迫似的攥住她的腰,逼得她不得不对视他的眼睛,那样像振嵘的眼睛……
她推开他扑到洗手间去,终于吐出来,一直呕一直呕,像是要把胃液都呕出来。等她精疲力尽地吐完,他递给她一杯温水,还有毛巾。她一挥手把杯子把毛巾全打翻了,几乎是歇斯底里:“是!我就是怀孕了怎么样?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强暴了我,难道还要强迫我替你生孩子?你把我逼成了这样,你还想怎么样?”
两个人都狠狠地瞪着对方,他忍住把她撕成碎片的冲动,一字一顿:“杜晓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告诉你,你别想。”他忍不住咆哮,“你不要痴心妄想!”
他狠狠摔上门,把管家叫来:“找人看着杜小姐,有什么闪失,我唯你是问。”
他搭了最快的一班航班回家去。北方的秋意明显比南方更甚,雷宇峥连风衣都忘了穿,扣上西服的扣子,走下舷梯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不远处的停机坪上,停着辆熟悉的汽车。
司机老远看见他,就下来替他打开了车门。见着雷宇涛的时候,他还是很平静,“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客人,没想到接到你。”雷宇涛笑了笑,“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看看爸妈。”
“你运气不好,老爷子去河南了,咱妈也不在家。”
雷宇峥没有做声,雷宇涛拍了拍他的肩:“走,我给你接风,吃点好的。看你这样子,瘦得都快跟振嵘原来一样了。”
兄弟三个里面,振嵘是最瘦的一个。提到他,兄弟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不再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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