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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四合(完整版-ai611

_7 尤四姐(现代)
风卷着雪沫子一去三千里,她打帘进屋,细雪跟着飘进来,落在槛内的地毯上,眨眼就化了。她没敢抬眼,七爷的袍角在前边不远处,她还像以前一样扫袖打千儿,“给主子请安。”
七 爷先前满肚子不服,屋里屋外来回折腾。想着见了她拿什么态度应对呀,怎么和她摆事实讲道理。明明攒了一筐话,可是从她进屋那刻起全忘了,词穷了,居然又羞 又臊不敢正脸儿看她。说实话一个男人这么为难一个女人,摆在台面上终归说不响嘴。他挺后悔的,对人动粗,扒衣裳按炕上,这是强盗所为,现在回忆起来简直像 做了个噩梦。他怎么能是这样的人呢,当时八成是中邪了。他想对她道个歉,说自己禽兽不如,想想没能出得了口。好歹姓宇文嘛,自己成禽兽了,金銮殿上万岁爷 不也给拉下水了?他在大节上还是比较端正的。
人家插着秧呢,不能叫人老躬在那儿,别别扭扭扔了句“起喀”。偷眼看她,她倒是挺从容,转过身料理鸟儿去了。他愁肠百结,想和她说话,总觉得张不开嘴,放不下面子。还是她先起了头,问:“早上您喂过鸟儿了?食水呢?”
他乘机挨了过去,“都给完了,我怕你不回来,两只鸟儿没着落,饿死了怎么办呐,花好几百两买的……树啊,昨天我莽撞了,对你不住,你别生我气。你说我怎么能这么混呢,那事儿一定不是我干的。”
不是他干的,难道是鬼上身吗?定宜抬头看他一眼,“这儿冤魂是挺多的,发配出来没人过问了,就跟牲口似的被随意处置,主子看得过眼?”
啧,心眼儿真好。七爷忙道:“回头我把庄头叫来,庄子里的阿哈得重新整顿。干活没白天没黑夜的,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不能这么作践。”他谄媚地笑笑,“还有哪儿不好你只管发话,我替你办妥。就是别恼我,我打今儿起改过自新了,你给我个机会,咱们从头再来成吗?”
她垂着眼说:“我还给您当差啊,和从前一样。”顿了顿又道,“我来前想了几句话,想对您说,您愿不愿意听?”
七 爷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就跟犯人等定罪似的,不知道她是要让他超生,还是要把他打进十八层地狱。诚惶诚恐坐了下来,手往前比划了下,“不用问,当然要听。 你坐……”看她要张嘴,慌忙叫打住,“你可想好了,话说委婉点儿,我脾气不好,受了刺激把持不住自己。你先说,说完了我再说。”
定宜吸了口气,“主子,我昨晚上住在十二爷那儿了,您知不知道?”
存 心往伤口上撒盐啊,七爷胸口猛地瑟缩了下,“能绕开这个说吗?虽然你不愿意跟我,我这儿还爱慕着你呢,你往我心上捅刀子,不太好吧!其实我特别痴情,你瞧 以前你是男的我喜欢你,自打你变成了女的,我更喜欢了。我不在乎你和老十二那些嘎七马八的破事儿,我自己坚定着呢。头前儿和那金也说了,只要你肯回头,咱 们既往不咎……那什么,你们昨晚上出事儿了吗?”
不管怎么样她也是姑娘家,七爷不识眉眼高低一通瞎问,把她弄得面红耳赤。这问题 回答不好,不回答又不好,含糊在里头,捂久了要成坏疽的,干脆直截了当,“昨天晚上我都把话都和您说清楚了,过了一夜我还是这想头。其实主子,我这人真没 什么了不得的,我就是个穷丫头,坑蒙拐骗的混日子糊口。我最对不住您的就是隐瞒自己的情况,非到您跟前做戈什哈,现在肠子都悔青了,给您造成这么多的困 扰,不是我的本意。其实我想了想,您瞧上我,还是因为这一路没挑拣。一大帮子糙老爷们儿在一块儿,矮子里头拔高子,就显出个我来了。等咱们回了京城,那花 花世界要什么有什么,我就不成气候了。所以主子您先忍着点儿,往后好姑娘多着呢,再一打量我,压根儿没法瞧了。”
七爷觉得她说得 不对,“你不好?不好弘策能舍了老脸和我明抢?你呀,旁的都别说了,我刚才突然想明白了,你们姑娘就喜欢人哄着,光图眼巴前繁华热闹。老十二会放灯,放灯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买一百只羊,我让你放羊。再划一片草场给你,你能薅羊毛挤羊奶,转手换银子啊,比灯强多了,正经是个产业。我不玩儿虚的,我最爱务实 了,爷不能做皇帝,就剩捞钱这一项爱好,所以我们家有钱呐……”
屋里这么说,隔窗听墙角的那金不住叹息,心说这位爷真没救了,巴 结女人就要照她们喜欢的来,花前月下的当口谈务实,人家放灯他放羊,能是一样的吗?亏他府里几房福晋,当真是指婚得来的,不愿意花心思,人家跟着他也是嫁 鸡随鸡。这么不解风情的主儿,张嘴闭嘴钱,除了肤浅就剩铜臭味儿了,怎么和随风入画的十二爷比啊?
果然小树还是拒绝了,“这和钱没关系,我看重的是自己的心。”
“我 就不能进你心里?我哪儿不好啊,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我就欠缺一点,没老十二那么能装。你别看他温吞水似的,其实这小子心大,我看人特准。”想了 想,老诋毁对手不是君子所为,他又换了套路,“你跟着爷吧,保你吃穿不愁。我也不找你师门麻烦了,还给你养着师父,叫你师父晚年享清福,这条件很优厚 吧?”
提起这个定宜就不大高兴,“我从师父跟前辞出来了,不想为自己的私事儿连累师父。您要还愿意使唤我,就别打我师父的主意,要不我敢和您玩儿命。”
看 看,踢着铁板了。怪谁呢,怪对手太强,七爷开的条件没有一样是十二爷办不到的。都是亲王,人家还多两个字呢,凭什么选他呀?小树在江湖上漂泊,妖魔鬼怪见 过不少,把她惹急了眼,闹不好弄巧成拙。现在就得比谁更体贴,谁更能俘获美人心,七爷那么傻,实在急坏那金了。
也还好,急不过半 盏茶,七爷一拍大腿开窍了,“成,你师父我不动,打今儿起我就和老十二耗上了,你也别着急下结论,且看咱们谁更好吧!要是最后选我,我算没白担这份心;要 是选老十二,多亏我把他挤兑得更好,你还得感激我。我不逼你,往后都不逼,全看你自己的意思。这会儿你在我跟前,踏踏实实待着,别身在曹营心在汉啦,得陇 望蜀不好。你就擦亮眼睛瞧着,挑个疼你的女婿,那是一辈子的事儿。我这都是为你好,爷比你大十来岁呢,听爷的准没错,啊。”
定宜无奈应了个嗻,说到这份上了,她再死犟没好处。只有先敷衍着,等过阵子劲头淡了,想必也就天下太平了。
☆、第51章
自从和七爷开诚布公谈过之后,就出现这样一种状况——七爷以及他的小圈子对她展开了围追堵截,反正抱定一个宗旨,把人搁在那儿,大伙儿可以眼巴巴 瞧着,瞧归瞧,不许打主意,也不许背着人套近乎。七爷所谓的公平,就是在公开公正的坏境下,许他偶尔撒娇使小性子,不许十二爷对她柔情款款暗送秋波。
当 然这个没有明文规定,定宜是从他的一举一动中品出味道来了。有几回十二爷来看她,相爱的人总要说说体己话,刚要开口,就看见七爷阴沉着脸从犄角旮旯里飘过 去,把他们吓得噤了声。略缓缓再要张嘴,他又假作无心溜达过来,放声唱着“诸葛亮在敌楼把驾等,等候你到此谈呐谈谈心”,一摆三摇还兼回头瞧,简直不让人 活。
十二爷心里有气,蹙眉道:“沙桐自作主张,我罚他在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要是叫我一早知道,我决不让你走。瞧瞧现在,说句话都要看他脸,真憋屈死人了。”
说归说,毕竟还没到势同水火的时候,彼此心里都明白。定宜笑道:“咱们还长着呢,别计较眼前得失。沙桐你也别怪他,这么个明白人难得,他都是为你好。七爷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看着我,总有得闲儿的时候,我去瞧你也是一样。”
两个人就这么在七爷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真觉得又可气又可笑。
饶 是如此七爷仍然不痛快,看见老十二就炸毛,爱话里话外必须挤兑两下子。一块儿吃饭呐,酒桌上上眼药,弘策不理他,他酒足饭饱了还嘬着牙花儿刺激他,“昨儿 我扭伤了筋骨,针灸拔火罐都不见好。后来小树说‘爷,我给您松松筋骨吧’,一按到我肩上,嘿,手到病除,敢情她就是我的良药!”
十 二爷脸色不大好,不过人家有涵养,没和他一般见识。他还盯着人不放,十二爷就随意呲达了他两句,“七哥怎么老落枕呢,留点儿神吧!工部的石涛有一回下马踩 了个空,脖子砸在二板凳上,这就瘫了。您老扭着,趟数多了不好,石涛六七十的人了不打紧,您春秋正茂,仔细您的身子,路还长着呢。”
他说完就走了,留下七爷气得够呛。臭德行,这小子拐着弯儿咒他,为了女人这么和自己兄弟过不去,要脸不要啊他!
兄弟俩就这么相看两相厌着,从长白山到了宁古塔。
宁古塔的气候真如文献上记载的一样,十二月里咫尺皆迷,然而到了这里,发现除却严寒,还有令人目眩的风土人情,譬如漫天飞雪中的金戈铁马、长河落日蕴含的万古悲凉。
这 里的现状并不是想象中的闭塞,没来前以为流人都穿兽皮,披甲人嘛,茹毛饮血的蛮夷,其实不是这样。弥望无庐舍是以前的事了,宁古塔盛产人参貂皮,八月起和 高丽会宁府互市,有一条十分完善的贸易通道。从街道上经过,不时能听到各地口音,都是些做买卖的商贩,拔高嗓子出价砍价,那份热闹兴隆甚至不亚于京城。
富 庶是表面,私底下暗流如何汹涌,来办差的人心里都有根底。朝廷早前派了兵部的卢渊来打前锋,事情相隔五月有余,这里掌事的必然敷衍得很好。要想查出端倪, 大摇大摆进都统府就是昭告天下,得兵分两路,一路走官道,一路暗中探访。宁古塔倡导旗人耕而贾,旗人发了家,哪儿有谁爱干苦力。划分的田地无人耕种怎么办 呢,买人呐。皇庄上官奴给赶到人市上,一个壮劳力也许只要几两银子、几吊制钱,干得比牲口还多,却不值骡马一半价格。
不过这些是 不成文的规定,都统对于阿哈人数锐减的解释是老弱病死,账目上看不出漏洞,这回就是来起底彻查的。说死一万人,无凭无据怎么证明?只有一个笨法子,开棺验 尸。阿哈死了基本藏在同个地方,血肉腐烂了还有骸骨,仵作配了十来个,看牙齿看骨龄,谁都别想蒙事儿。
定宜跟到一处荒凉的平原,看远处坟头高低起伏,唏嘘道:“里头埋了多少阿哈呀,背井离乡的,全死在这儿了。”
“人各有命。”七爷扶了扶耳朵上的兔皮耳套,“要没犯事儿,能落得这样下场?其实死了也是解脱,要卖给鞑子,让你拿牙咬嚼子,趴在冰面上拖冰车,人折腾人,不弄死你不算完。”
她 听得心寒,回过头去看十二爷,他戴万福万寿红绒暖帽,紫貂的端罩下端端正正挽一截箭袖,眯眼站在堤坝上,苍白的日光照着他的脸,有种冷漠而遥远的疏离感。 抬起手里的马鞭朝远处指了指,寒声道:“着人把这片围起来,卢渊在这里扎下根儿没有?明天传令给他,招集人手一处一处挖,现拿了册子核对,看看到底差多 少。我知道绥芬河有人市,难保那里没有庄上流出去的阿哈。不能放着不管,手指头一松就拿不住现形儿。给我着实的查,既到了这里,顶破了天也得查出个分晓 来。”
底下人浩浩应了声嗻,七爷对他拿大的拽样儿很不屑,撇着嘴别开了脸。
不进驻地就得找寻常客栈留 宿,一行人穿的都是行服,宁古塔驻军也多,来来往往不受限制,也没人特别留意他们。路上风雪兼程冻得够呛,安顿下来就找热水生炭,定宜拉缰拉出冻疮来,遇 热痒得钻心,挂好了鸟笼出门,找见一处转角没有屋檐,那里日光鼎盛正适合受用,便不声不响挨着,取了讨来的辣椒打算蹭冻疮。
边上门开了,里头伸出只手来,一拽便把她拽了进去。她抬眼一看,“你住这儿?”
他嗯了声,把她手里的辣椒抠出来,推开窗扔了出去,“谁教你的招儿?那处皮薄,这么烈性的东西刮两下,回头破了皮要烂的。”
她懒懒说:“痒得厉害。”
他看她一眼,嘴角沁出笑意来,接过她的手耐心揉/搓,一面道:“这回要在宁古塔逗留一段时候,不骑马了,小心保暖,得了闲多活活血,过阵子就好了。”
她任他忙,只低头看着,心里觉得暖暖的。以前来月事,痛得绞心且得咬牙挺住,如今一个小小的冻疮都有人呵护,真觉得这辈子圆满了。
他 拉她坐下,面南的房子,窗屉子里有光流淌进来,正照在面前的那一方青砖上。她孩子气,挪过去一些把脚伸在那片光晕里,即使感觉不到温暖也很快乐。转过脸来 看他,低低叫他名字,他虽听不见,但总有感应似的,只要她一开口,他就能察觉。她说:“你要上绥芬河么?我见过人市,一个大木台子,人像牲口一样赶在上头 任买主挑选。底下一圈全是黑塔一样的打手,谁敢惹事就揍谁,你去我不放心。”
他笑道:“那种事我见得多了,心里有数。再说皇子自小练布库,不会木头一样挨人打。”
那天他来救她,七爷的十几个戈什哈全被他撂倒了,想来身手应当是不错的。可女人嘛,婆婆妈妈是骨子里的东西,哪怕自己不中用,只要看着也安心。
“我跟你一道去。”她反手拉住他,“不叫七爷知道,你带上我吧!”
他 说不行,“人多眼杂,万一出了岔子怎么办?”他知道她的心思,天天见面,碍于七爷像山一样横亘在两人之间,每次见面都得背着人。如果能绕开了,无所顾忌在 一块儿,就算只有一天也心满意足了。他爱怜地看她,自己何尝不希望呢,只怕她受伤害罢了,“听话,我早早把事办完,等回了京就好了,咱们天天在一起。”
她无奈地扯扯嘴角,“那你明儿能赶回来吗,后天年三十儿,要过年了。”
她 一说他才想起来,原来年关将至,一直在外奔波,连日子都忘了。大英有这习俗,年尾吃团圆饭,有了好兆头,年年都能在一起。他算了算,从宁古塔到绥芬河,这 么短时间打个来回都得紧赶慢赶,还要办事呢!留下她,让七爷张罗和她过年么?想到这里他又不甘愿了,这阵子真烦死老七了,阴魂不散,到处有他的影子。他耍 横耍赖,大家都拿他没辙,真撕破脸又不好看,他倒是守那君子约定,自己怎么借题发作?还是带她走,至少不让老七占这个便宜,他人不在这里,她留下只怕比跟 去绥芬河更危险。
他长出一口气,“明儿五更咱们动身,别和人说起,没的叫老七知道了,又偷摸着跟来。”
她高兴坏了,急忙站起身,压着嗓门说:“那我这就回去收拾,你等着我。”
她要走,被他拉了回来,“收拾了叫人发现,又不是常住,两三天就回来的,带上银子就够了。”说着打量她,“回头瞧瞧那里有女装没有,河边上的集市据说比宁古塔的还大……我想看你穿裙子的样儿。”
定宜有些脸红,再看他,眼神闪躲,大概也很觉得难堪吧!她咧嘴笑,解嘲道:“我一向爷们儿打扮,你是不是也跟七爷似的,疑心自己断袖?”
他一本正经想了想,点头说是,“我们兄弟大概都有这股傻劲儿,当初我也琢磨,该怎么和太上皇、贵太妃回禀这件事儿。后来知道真相,高兴得一宿没睡着,就觉得老天爷待我不薄,我总算还能有后。”
这话真够直白的,虽是人之常情,说起来到底叫人尴尬,忙打了岔,笑道:“我一直没闹明白,自己究竟哪儿露了马脚。我在市井里混迹十几年,和我师哥朝夕相处,他就一点儿不知道。”
他咳嗽了声说:“你师哥糊涂……上回七爷的鸟儿给毒死了,咱们上鸟市去,回来的路上我说我想听你的声音,你就拉我手按在脖子上……正常爷们儿,到了年纪总有喉结,光溜溜的不是女人就是太监。”
她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敢情也是存了心的。唉,真是……像我师哥,他就是个缺心眼儿,认识这么些年,老当我是男的。”
弘策有些得意,夷然道:“缘分是天定的,要是早早儿让人知道你是姑娘,八成轮不着我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这个寒冷的早晨也不显得难熬了。只是坐久担心七爷起疑,略过了会儿便起身出门了。说来巧得很,才到穿堂迎面遇上七爷,定宜松口气,暗道还好跑得快,再晚一步他又该追来了。打起精神招呼,“主子上哪儿去呀?”
七 爷说:“我找你来。”从袖袋里拔出一根簪子,是金镶玉的步摇,让她过过目,直接摘了暖帽插在了她髻上。左看右看,觉得挺漂亮,“我树就是生得好,打扮起来 多标致啊!瞧这朗朗的眉眼儿,哪个女的长得你这么大方?”边说边又打量,其实侍卫服搭上步摇,有种牛头不对马嘴的感觉,试戴过了拔下来,把簪放到她手里, “收好,等换了女装再用,到时候爷给你寻摸个卧兔儿,把这簪子往上一插,活脱脱就是个主子奶奶。”
她说不要,推辞着还了回去,“奴才不爱戴首饰,谢谢您的好意。”
“不 行,非得收,要不就是瞧不起我。”七爷喜滋滋问她,“怎么样,十二爷送你头面了吗?没有吧,我就知道。他情愿熬一宿不睡觉都舍不得花钱,这人多抠门儿呀! 不光抠门儿他还爱出风头,你瞧他今天得瑟的,都是钦差,凭什么他一个人发号施令,问过我的意思没有啊?他爱显摆由他去,掏死人骨头,不积阴德!我是个善性 人儿,人死入土为安了,不愿意再打搅人家。老十二呢,真是属太岁的,百无禁忌……”他数落完人家的不是又开始畅想,“快过年了,又大一岁。后儿是大年夜, 我在我屋里设宴,就请你一人儿,你得来。来了咱们好好说道说道,你是想住王府里呢,还是爱单门独户置小院儿?树啊,我琢磨好几天,可等不着回京了,我得赶 在老十二前头提亲。老这么悬着不成事儿,你是我包衣嘛,奴才嫁主子顺理成章,咱们就在宁古塔完婚得了,这主意妙不妙啊?”说完了感觉很好,哈哈大笑起来。
☆、第52章
定宜像看夜叉似的看他,颤声道:“您哪儿都好,就一点,不爱问别人意思,这个差点儿。什么提亲啊,成婚呐,不能您一个人说了算。我虽没了家人,我还有师父呢,婚嫁得问怹老人家,显得眼里有人。”
七爷愣了神,“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就是不情愿呗?”
她说是,“我和您互不了解,谈婚论嫁太早了。”
“怎么早啊?怎么不了解啊?我知道你是乌长庚的徒弟,家里人死完了,没办法才投到刽子手门下的,这不就够了吗,还差什么呀?”
他所谓的了解全是表面浅显的东西,哪点称得上是真正知根知底?定宜慢慢摇头,“了解不光是出身为人,还要互相观察,看能不能聊到一块儿、脾气对不对付。不是说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凑到一块儿就能胡乱过日子的。”
七爷觉得她太讲究了,“盲婚哑嫁多得是,人家不都过得挺好?能不能聊到一块儿,我觉得咱们挺投缘的,你看总有也有说不完的话;至于脾气合不合,我对外人不客气,对自己房里人可是很体贴的。你问我侧福晋去,我是不是个好男人。”
这 个话题一再谈论就没意思了,定宜笑道:“我知道您是好人,但也不是所有的好人都适合做姑爷的,我得找个自己愿意托付的,和和美/美过一辈子。您说过不逼我 的,您让我自己选成吗?我也未必一定在您和十二爷中间挑,没准儿遇上个侍卫、遇上个农户、果户,我觉着他对我好,门当户对什么的,我就嫁人家了。”
“我看你是疯了,嫁农户果户,苦日子还没过够?真要这样,我宁愿你嫁老十二,好歹是位王爷,吃穿不用发愁……”
“还是主子疼我,有您这句,我心里可太踏实了。”没等七爷没说完她就劫了话头子,兴高采烈欠了个身,“您忙吧,出去得披大氅,千万别冻着。这儿天太冷了,伤风不好治。”猫头上一把狗头上一把,说完一溜烟跑了。
七爷还没回过神来她已经去远了,有点摸不着头脑呀,拍拍后脖子嘀咕:“我说什么了,她高兴成那样儿?”
那金掖着两手幽幽道:“您这爱得可太深了,自己讨不着,不愿意她嫁那些庄户人受苦,宁愿她跟十二爷,不是正中人家下怀吗。她还不谢您,天也不容她。”
七爷啊了声,反应得有点晚了,转念想想,“我就那么一说,又不当真。她上哪儿嫁庄户人去,转来转去还在爷手心里。”
那金也没什么可说的,就问:“您的宴还摆不摆呀,人家不愿意来,摆一桌怎么弄啊。”
七爷说摆,“到时候绑也得把她绑来,我先头的主意不变,就在宁古塔收房。到我盘儿里的菜让她飞了,是我这旗主子太窝囊。弘策老在边上戳我眼珠子,就算是为了叫他难受,我也非收了沐小树不可。”
有时候七爷就是这样,说爱,爱呀,心心念念的;说不爱,也不算太爱,他是没长大,一派天质自然呐。别人都抢的东西,烂菜头也是好的。没他什么事儿他愿意参与进去,败了抚膝长叹,得胜了却能叫人羡慕,就这个出发点。
那 金看出来了,还和原来一样的德性,经过一番抢夺,虽败犹荣。要真论好,小树必定是跟着十二爷好,他冷眼旁观这么久,看出来十二爷是个庄重长情的人,不像七 爷似的靠不住,喜欢的时候你把你捧上天,不喜欢了随手一撂。太监是身体离男人最近,心理离女人最近的一类人,扒开心肝说,十二爷的感情是润物细无声,没看 见惊涛骇浪,大概最激烈的一次也只限于对七爷的那一声吼。但是越沉得住气,越说明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人。过日子,平平淡淡就行了,又不是台上唱花脸,气 吞山河自己累得慌。
那金懂得,定宜当然也懂得,七爷设宴全没放在心上,和十二爷约定了时间,天还没亮就起来了。收拾完屋子给鸟儿 食,怕去的太久没人照料,把鸟儿托付给沙桐,请他帮着喂养。七爷那儿呢,原该回个话的,又怕走漏了风声跑不掉,加上头天提起要完婚,把她吓得头皮发麻。这 回离开算避祸,等风头过了,七爷煞了性儿再回来不迟。
摸黑挨上廊角,朝七爷下处张望,七爷门前挂风灯,没什么动静,只有两个戈什哈护卫。她猫着腰闪身出门,靴子踩在冰碴上沙沙作响,心里很快活,寒风拂面也不觉得冷,反倒凛冽得豁然开朗。
十二爷院子里只点一盏牛筋泡子,隐隐绰绰看见人影走动,等近了瞧,都披着厚实的黑羊皮斗篷。见她来了也不言声,取件斗篷远远朝她抛过去,挑灯往后面马厩走,那里早有人侯着,接了鞭子翻身上马,一抖缰绳络绎出了客栈。
年尾的宁古塔,昼短夜长很明显,黑灯瞎火行路艰难,到了近辰时天边才泛起微微的亮。定宜抬眼朝远处眺望,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是绾色的,一点点向上晕染成丁香,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层次变化,也许是北地特有的一种气象吧,总觉得诡秘难以判断。
绥 芬河离宁古塔城池其实并不算远,但是天冷,路上积雪厚,行进得很困难。一个小型的马队在朝阳里缓缓前行,碍于主子的缘故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咳嗽都不闻一 声。定宜转头看,十二爷就在她身边,狐裘的出锋拢住半张脸,只看见一双眉眼,不复平常的温和,居然凌厉得像个陌生人。她感觉奇异,有一瞬以为自己认错了 人,再细看,日影下那双眸子光华万千,略一顿,视线调转过来,和她碰了个正着。
她心头一跳,讪讪别开脸,他却出声叫她,问她冷不冷。她说还好,“这地方果然要穿羊皮袄,难怪市价那么高。”
“毛皮算不得价高,最值钱的是书。高丽人崇尚中原文化,一本草堂尺牍换一头牛,在京里可没有这样的行市。”他说着,仰头看天色,“再有半个时辰就该到了,巳时开市,到那里差不多正赶上。回头你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等我把事办妥了再来找你。”
她蹙眉说:“我是想来帮忙的,单安置在茶馆算什么事儿呢,我要跟着你。”
他笑了笑,“听话,人堆里都是粗鄙蛮横的猎户庄户,身上带着羊膻味儿呢,你愿意闻?再说不知道人家来历,万一有点磕碰闹起来,你没法自保。还是找个地方等我,今早的人市看过之后不能即刻回去,多守两天静观其变。明儿年三十了,我带你上集置办衣裳,好好过个年。”
絮絮软语都是情人之间的话,透着体贴和慰心,定宜满不好意思的,左右看了看,那些戈什哈恍如未闻,她脸上的红云却一点点升腾起来,朝霞之中明媚得晃眼。
他笑意更盛,“怎么脸红呢?我没说什么呀。”
他越是这样她越是窘迫,到底身边都是外人,这些粘缠的话让人听去怪难为情的。十二爷用兵很讲究,侍卫也都训练有素,一言一行恰到好处、眼神表情控制得当。她怕人笑话,他们却像张开的大口袋,任你往里头倒东西,他们只管担待,倒多少都不担心漏底。
可是终究面嫩,她怨怼看他一眼,撅嘴道:“你没说什么,我为什么要脸红。”
“那一定是我看错了。”他自得笑起来,干吊着一边嘴角,居然有些痞气。
她忙岔开话题,问:“咱们上绥芬,你留话给七爷了么?到底他也是钦差,背着他办事他又该抱怨了。”
他 唔了声道:“白天去过的那片坟地不是乱葬岗,皇庄每年死的人都埋在那里,各个坟头都得插名签备着查证,要找人比长白山容易。我昨儿和他商量,让人传卢渊来 见,叫卢渊带兵一片一片翻查,不用他动手,只要在地头上听回话就成,结果他不愿意,打翻了核桃车,絮絮叨叨说一堆怪力乱神的话。既这么我也就不吱声了,等 绥芬的事儿办完了自己去。他本来就是个不问事的太平王爷,一下子让他办差难为他,索性什么都绕过他,我自己瞧着办倒还方便些。”
其 实朝廷这次派遣七爷是为让他立业,皇帝御极之后兄弟们纷纷晋封,但并不是个个能当亲王,好些有军功有建树的还只是郡王的衔儿,他吃着干饭空占着王位,叫别 人什么想头?皇帝是有城府的人,不明说让他帮衬,当初畅春园家宴时的商议是有目的的,点七爷的卯不过是摆设,还不是碍于他外放喀尔喀十多年,再指派开不了 口吗。
定宜只知道他太辛苦,样样亲力亲为,回京论功行赏却少不得七爷的份儿。她叹了口气,“你能者多劳,有时候吃亏是福。”
他颔首一笑,“可不是么,这回的福泽深了,就算功劳全在七爷身上,我气儿也平。和硕亲王已经是超品了,府里的产业那么多,吃地皮吃瓦片,日子富足有余。原来是有一样欠缺,现如今也圆满了,我还求什么?”
这人自恃身边都是亲信,说话都不带拐弯了。定宜害臊不愿意理他,风帽提溜起来盖住脸,只剩一双眼顾盼流转,活得如那琉璃瓦上浮光。
行行复行行,时间算得正好,到绥芬时恰好是开市时候。四面八方的人汇聚起来,南北贩子兼有周边属国客商,各种文化碰撞交汇,市集要比宁古塔繁华得多。
他 把她安顿在人市附近的酒肆里,面东寻个座儿坐下,点了茶点,留下个戈什哈照应她。定宜探身看,这里恰好能看见人市上情形,和她记忆中的一样,破木板搭的高 台,十几个奴隶拿草绳串联着,被人挥鞭赶上台,脚下踉跄,蓬头垢面五官模糊。先经买主一通挑拣,挑完了没人要的赶下去,再换一批,通常一上午要倒腾二三十 人。
“怎么还有女的?”她耷拉着嘴角说,“卖的要不是家生子儿就可疑了,干活要壮劳力,这些姑娘是不是都倒卖高丽?”
他说不一定,“有姿色的处处吃香,价钱比壮劳力还高几分。有的人为争一个漂亮姐儿打破了头,这地方民风彪悍,所以外头走着要留神。”他给侍卫使个眼色,“好好周全着,出了纰漏唯你是问。”转而隔着羊皮大袄在她手腕上按了下,“别走动,在这里等着我。”
定 宜目送他出门,再转回身往远处瞧,对面台上几个姑娘看上去还年轻,十几二十岁模样。可怜见的,又冷又怕瑟缩着,那些买主像挑选牲口似的看牙口翻眼皮,美其 名曰查膘,胸上薅几把,腿上胳膊上随意揉摸,她们不能反抗,反抗就遭一顿毒打。定宜看得鼻子发酸,难免推己及人。她算运道高的,那时候亏得有个奶妈护着 她,要不落在人伢子手里,到如今下场还不如她们。
这酒馆是个二层的楼,居高瞧得真周。十二爷带人过去,像浊流里注入一股清泉,即便周围充斥形形色/色的人,也依然一眼分辨得出。
集 子上人声鼎沸,各种吆喝叫卖在耳边激荡。她看了半晌,转头给留下的侍卫斟了茶,以前虽不是一家子,她人活泛,里里外外几乎都认识。后来她一夜之间男变女, 还和十二爷搅合在一起,那些侍卫再见她就有点别扭,拿捏不准应该怎么对待她了。她自己也挺尴尬,人家看她一眼她就傻笑,弄得对方悻悻的。
坐 等之下百无聊赖,她的视线一直追随十二爷,看他扒拉人群到了离台最近的地方。台上还在报价,拉过一个姑娘从头到脚一通比划,“面貌姣好腿子长,纤腰肥臀好 生养。干活儿手脚麻利,暖炕当仁不让……来来来,有牛拿牛换,没牛二十两来唉……”人在这时候就是个物件,卖出去为准,管他用途是什么。
台 下起哄调笑,问是不是雏儿,奶/子大不大。一个买主上去,苍蝇一样围着打转。到了正对面,两手抓人前襟,哧地一声撕得胸怀大开,立马埋头进去,抽着鼻子嗅 胳肢窝。伴随姑娘的尖叫,人群更兴奋了,买主也情绪高涨,连声说好,“这个对爷胃口,香的。人我带走,回头上我庄子牵牛。”
一笔 交易成了,又轮到下一个。弘策耳朵不方便,鸡一嘴鸭一嘴怕有疏漏,便指派底下人打探。他背手环顾,偌大的场子只见上货,买卖双方都对奴隶来源缄口不提,要 想三言两语问明白出处不容易。只有谈成一笔买卖,还得大,场子上不能现成交,得私底下和这里的头儿洽谈。人为财死嘛,钱是好东西,没有撬不开的嘴。
他拨开人群往台子后头去,那儿有个登阶的梯,几个别大刀的黑壮汉子正驱赶奴隶。他略站了站,扬声问:“这里谁是当家?”
众人都瞧过来,一个麻子伸脖儿问:“这位爷,找我们当家有何贵干?”
他答得干净利落:“问价儿,提人。”
后面窝棚里出来个清眉俊眼的爷们儿,年纪和他相当,披着大狼皮的罩衣,干干净净束个发,皮肤虽黑,却难掩眉眼间那份目空一切的傲气。弘策打量一番,这人倒耐人寻味,五官有中原式的精致,气度亦与周遭格格不入,想必是个不同寻常的对手。
☆、第53章
你打量我,我自然也得打量你。那人上前来,目光从头到脚巡视了一遍。
这地方属边陲,人口不多,外来客能占一半儿。本地 人,说到底有股横劲儿,当初留下的很多是战俘,朝廷优待,给地给牲口,活得土皇帝似的。眼前这位呢,不用问就知道不是池中物。别以为靠穿着能判断一个人, 要紧的是那种味道。人往跟前一站,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在什么阶层属什么成色,阅人无数的眼睛过一回,甚至不用细琢磨。
这当家的上去拱了拱手,“这位爷要提人,提什么人?”
弘策道:“要结实的,不光能下地干活,还得能出车跟镖。我有一趟买卖恰巧走到这里,听说绥芬河边有人市,特意赶过来瞧瞧。当家的也别打探,没熟人,来去全靠自己。要是买卖能做成,算结交个朋友。”
那人一听,嘴角淡淡牵了下,“没熟人的好,办事不拐弯儿,一是一二是二。”他又做一揖,“鄙姓岳,岳坤都,未请教。”
“我姓阿拉坦,汉人译为金。”也不算胡扯,报上宇文的姓,事儿就没法办下去了。他母亲是蒙古人,老姓阿拉坦,搬来一用未为不可。
岳坤都点点头,回身一指,“今天的阿哈全在这里了,金爷只管挑拣,挑完了咱们再议价。”
弘策不过略瞟了眼,“我要的人不在里头,先前说的条件,这儿没一个相符的。岳爷可别藏着好货舍不得拿出来,只要东西过得去,价钱方面好商量。”
做 这行买卖的,小心谨慎纵然要紧,赚钱也是头一条。坤都抱起胸,转过头含糊一笑,“我是小本儿买卖,家当全在这儿了,藏着好的不出手,自己受用不起。我手里 虽拿不出,倒是认得几个大拿,他们货多,几个人拼拼凑凑,能让金爷挑个尽兴。您要多少,给个数,我去办,办完了来找您,咱们再详谈。”
他心里有了底,既然说到这儿了,这事看来有眉目。因伸出手正一比划,再反一比划,笑道:“我是过客,时候逗留不长,这个年在绥芬过,初二就要启程的,岳爷有意向,务必请早。”
“那就说准了。”坤都道,“金爷在哪儿落脚,今晚上我带人过去。我不拿大头,转手挣个中间人的小钱,不过有言在先,货不露白,应了您有就一定有。咱们这行有规矩,敲准了下定,然后带您看货提货,多了筛下来,少了往上再填补,您看这样成不成?”
他盘弄着玉石手串颔首,“入乡随俗,应当应分的。既这么就劳烦岳爷了。我刚到,还没落脚的地方,横竖绥芬最大的驿站,上那儿找金养贤,必定在的。”他说着拱拱手,“那就说定了,晚上恭候您的大驾。”
“不敢,入夜来叨扰。”岳坤都比了比手,“您好走。”
金养贤翩翩去了,后头麻子凑过来叫了声大爷,“平地里冒出这么个主儿,也报不出谁的名头,您怎么说应就应了?宇文东齐这半年不叫人活,万一是易了装的朝廷鹰犬,咱们上套,回头事儿就大了。”
岳坤都折了枝枯草叼在嘴里,来回细嚼,突然嗤地一笑,“有钱不赚王八蛋,要说手里有没有人,爷有的是,就是不往外掏。索伦图那个长脚蚱蜢见钱眼开,让他折腾去,赚了钱大伙儿分,出了事儿他顶着,谁让他小舅子是都统呢!”
各有各的算盘,算计得过别人是你的本事,算计不过就任人宰割受人奴役,到哪儿都是一样。
三言两语定下一笔买卖,太顺利也让人不放心。弘策到了酒肆细琢磨,手指头在桌面上点得笃笃作响,思忖了下吩咐哈刚,“不能就这么坐等,去盯着姓岳的行踪,看人市散后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哈 刚领命去了,一行人起身找客栈,绥芬最大的旅店在河岸边上,名字取得很汉化,叫“客随云来”。进门登册领牌儿,就剩三间,按说六个人住三间也够了,定宜是 女的,一人一间;十二爷是主子,主子也得占一间;最后四个侍卫勉强搭搭伙儿,虽挤点儿,也能将就。本来以为就这么分派,谁知道十二爷说了,“两人一间,跟 订好了似的”。这话就有隐喻了,定宜很吃惊,侍卫们很淡定,什么都没说,各自拿了门牌,叉了叉手就闪身进屋了。
她怔在那里,“这话……怎么说的?”
他懒懒道:“累了,进去歇着吧!”看她发呆,伸手牵了一把,“又不是头回住一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定宜臊眉耷眼的,心说也是,自己把自己当根儿葱,人家还不愿意拿你当葱花炒呢!十二爷也是为让大伙儿住得宽绰,他们四个大老爷们儿睡一间,确实挤得慌。
那就进屋吧,因为没带包袱,没什么可整理的。客栈的屋子,早就收拾得一尘不染了,也用不着她动手。没事儿干,干站着略有点手足无措,找两张椅子坐下来吧。店里伙计进门送茶水,抬眼一看,两个人端坐着,有点儿纳闷呐,缩着脖子把东西搁下,慌忙退了出去。
定宜里外看了一圈,终于找到话题了,“怎么一张炕呀,真省柴禾。”
十二爷很直白:“这是个单间儿,那两间房都是两张炕的,他们个儿大,让他们住。这些人里只有你矮小,加上我又不胖,两个人凑合凑合吧,我是爱兵如子的人。”
定宜目瞪口呆,这道理……说他不通,也不是,你挑不出错处来;说通吧,她是女的,怎么能随便凑合呢!她转过弯来,顿时觉得那些侍卫真不厚道,这么会抖机灵,不哼不哈地讨好主子,全没一个人顾忌她是女的。
她咽了口唾沫,“我……叫人再加张铺。”
“为什么?”弘策续了杯水,轻轻一吹,把热气吹散了,捧在手里慢慢啜,“数九寒冬的,两个人挤在一块儿暖和。你晚上睡不着,我还可以陪你聊家常。”
这还是原来的十二爷吗,说话儿就开窍了?她啃了啃手指头,“我这……怕人笑话呀。”
“谁笑话?”他转过眼来,脸上表情一本正经,“清者自清,还怕人背后嚼舌头?再说这地方谁认识你,你穿着男装,人家想不到那块去。至于我身边的人……他们都知道咱们的事,从今往后愈发看重你罢了。”
定宜瞠目结舌,他说得好有道理,她竟无言以对。
他 轻飘飘瞥她一眼,站起身推窗往外看,窗外的河流封冻了,河面上有来往的行人车马,俨然成了一条白色的街道。他搓手叹息:“在喀尔喀那阵儿还坐过两回冰床, 后来回了北京就戒了。有几回经过什刹海,掀轿帘子往外看,看见好些大人孩子嬉冰,其实心里挺羡慕的。可惜了,人大了,脑袋后头别着三眼花翎,想痛快玩儿怕 有人看见,心里着急得猫挠似的。”
她起身过去和他并肩站着,不以为然,“那有什么的,你怕回京让人看见,咱们在这儿玩。租台冰床,我拉你坐,我最会拉冰床啦,一气儿跑三里地不带喘的。”
“又拿这个做过营生?”
“是啊。”她咧嘴笑着说,“现在想想,好些事儿我都干过,拉三里地一人给三百个大子儿,来钱挺快的。去的时候能挣,回来还捎带人,一来一回就六百文,比推独轮强多了。”
他听着却不是滋味,别人的福晋都是蜜罐子里泡出来的,不知道人间疾苦。他的福晋看尽了世态炎凉,知道活着不易。他拽拽她的手,紧紧捂在掌心里,“往后我对你好,不要你再为生计奔波了。”
她嗯了声,“我知道,王爷都挺有钱的。”
他脸一沉,“七爷又摆阔了?这人恨不得把钱字写在脸上,有他这么撬墙脚的吗?还好你不爱财,他自作多情,丢人现眼。”
这是吃味儿吃大发了,定宜和他开玩笑,装模作样说:“我爱财呀,要不睁开眼就琢磨怎么挣钱呢。我们这种苦出身的人呐……”
她没说完就被他拉了过来,窗棂子猛地一落,啪地一声响,等反应过来,已经被他压在墙角了。
咫尺的距离,他身上淡而馨香的气息充斥她的鼻腔,她听见他咻咻的喘息,很不平,像个受了冤枉的孩子。她心里跳作一团,很久没有同他靠得这么近了,七爷的无处不在是个难题,监督着他们,即便有机会见面也不得亲昵。
他着急得两手汗,语调委屈,“我也有钱啊,可是有钱不该放在嘴上,到处张扬,这人就变得低俗了。再说我待你好不是仗着自己有钱,即便我兜里只有一文,这一文我给你买水喝,绝不想着留半毫。换作他,他能做到吗?”
定宜听他给自己解释,平常运筹帷幄的那份沉稳早扔到犄角旮旯里去了,她忍不住发笑,“我到底哪儿出众呢,让你这么待见。你夸夸我,比给我钱还让我高兴呢。”
他想了想,“人傻话密心眼儿好。”
她鼓起了腮帮子,“不的,我还是找七爷去吧!”
“你敢!”他嘟囔,人就贴上来了,贴得严丝合缝,叫她无处可躲。拿一根手指刮她的脸颊,在她耳边曼声低语,“温定宜,不让我瞧上没什么,入了我的法眼,想跑可晚了。”
她 没有想到,他人前雍容闲雅,人后会有这样奇异的转变。还记得头一回见他,他穿着石青绣团龙的公服,那份俯瞰众生的尊荣至今叫她难忘。后来夏至祸害了七爷的 狗,她上门去求他,他站在青花鱼缸前喂鱼,煌煌的灯光照着他的脸,那时候她就觉得世上再没有比他更漂亮的男人了。真是一眼万年,镌刻在记忆深处的印象没法 抹去,他像天上的月,直到现在依旧令她自惭形秽。某一天明月坠入凡尘了,笔直落进她怀里,她忐忑欢喜的心情,用任何口吻笔触都难以描摹。
怎么办呢,羞红了脸,却还是坚定不移。她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往下扽了扽,一口亲在他唇上,“宇文弘策,咱们彼此彼此。”
他愣了下,馨馨然笑起来,就爱她这种大方劲儿,不小家子气,心里怎么想就敢怎么做。他把她揣在怀里,慢慢地啄,左一下右一下,一辈子不会厌倦似的。略分开一会儿就不能忍受,心底里翻起了滔天巨浪,把人拍打得阵阵晕眩。
她装得那么豪气,到底是女孩儿,因为紧张,人在他胸口簌簌轻颤。他抚抚她的脸,闷声失笑:“这回糟了,晚上睡一张炕,怕不妙。”
她嗯了声,抬头看他,“怎么了?”
他忸怩了下,说没什么,把视线调到别处去了。她糯糯地摇撼他,“话说半截讨人嫌,你说不说?”
他重新正视她,“要你和我同榻而眠,你怕不怕?”
怕不怕……她抿起嘴唇,一双明眸缓缓流转,幻化成冬日里融融的暖阳,“为什么要怕?我以前装男人,也不是没和人一张床上睡过。”
他皱了皱眉,“和谁?”
定宜也没多想,脱口道:“我师哥呀,我十二岁拜在我师父门下,头两年屋子不够住,就和他挤在一间房里。那会儿小嘛,什么都不懂,也相安无事。”
他声儿不大,絮絮念叨起来,“早知道有这回事,当初就不该救他……辛亏夏至缺根筋,要是早叫他发现,现在不知道怎么样呢。”
他 吃起味儿来了不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以前毫不拖泥带水的人,现在知道要媳妇儿了,简直柔肠十里。不痛快了就要发泄,怎么发泄呢,盖章落款。一勾复一 绕,弄得彼此神魂颠倒,她推他,他也没有放弃,简直热情如火。突然眼梢瞥见门上毡子一撩,外面混沌的天光从扬起的那片帘角下泄漏进来,回身一看,原来是副 班领岱钦,恰好撞见主子没正经,愕在那里进退两难。
他脸上倒平淡,声气儿不大好,只说:“哪家的规矩呀,这么直剌剌闯进来?”
岱钦打了个寒噤,看定宜一眼,定宜羞愧不已,还得硬着头皮替人解释:“岱班领进门前招呼过了……我才刚不是还推你来着,你不挪窝么!”太丢人了,她匆匆说完,捂着脸跑了出去。
十二爷虽被人扰了雅兴,心情却很不错,踅身在圈椅里坐下,重新端过茶盏来,抿口茶,慢悠悠问:“有进展么?”
岱 钦呵腰道是,“回爷的话,那个姓岳的人伢子找了个叫索伦图的,正往客栈方向来。哈大人都盘摸清了,索伦图是暂代宁古塔副都统道琴的大舅哥。主子神算,看来 那些阿哈有一大半是从绥芬人市上流出去的,不光宁古塔,恐怕还有长白山和吉林乌拉那头的。这回拿住了,那些吃人肉的妖魔鬼怪就该无所遁形了。”
他咬着唇,指尖落在腕上那片狐裘镶袖上,顺着毛皮倒戈的方向一下下捋着,缓缓道:“回头详谈,得把话套出来。只要证实了,先沉住气,咱们人手不够,不能硬来。我留在绥芬拖延一天,你回宁古塔,命卢渊调兵来,务必将他们一网打尽。”
岱钦朗声应个是,从屋里退了出来。抬眼一看,他们福晋在井边上汲水,他忙招呼一声,“沐侍卫,要我帮忙不要?”
定宜看见他就觉得很扫脸,慌里慌张说不用,赶紧背过身去。岱钦摸了摸鼻子,自己比他们还尴尬呢,撞见也不是他诚心的,既然不需要,正中他下怀,调过头往廊子那头看马去了。
回想起来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定了定心神嘀咕,看见就看见吧,横竖自己脸皮厚,经得起人高看。
打 水倒进盆里,这么冷的天儿,井水倒更暖和。她端起盆儿上台阶呀,没留神迎面过来个人,咚地一声撞上了,水泼了这人一身。她骇然大惊,抬眼一看一个黑壮汉 子,容长脸儿大眼睛,眉峰上头还有颗针鼻儿大的黑痣。她脑子里突然一激淋,连给人擦拭都忘了——这人怎么这么面善呢,像哪里见过似的。
☆、第54章
那人却笑了,也不恼,哟了声说:“留点儿神呐,看看给我弄的。”
她醒过味儿来,忙不迭卷了袖子给人拂拭,嘴里周全着:“对不住了,我光顾脚下了,没看见您,您就当我是个睁眼瞎吧!真是……您看大冷的天儿,泼您一身,真造孽的。要不您脱下来,我给您把衣裳烤了,等干了您再穿上?”
他说不用,沙沙的嗓音,听上去和煦温暖。往前一指,“我和人有约,要进去谈事儿。劳您驾问问,这儿有没有一位叫金养贤的爷?”
定宜明白了,原来这就是十二爷在人市上搭来的那条线。真可惜了,挺和善一个人,怎么干贩卖人口的行当呢!转念想想也是,哪个人伢子骗人不是花好稻好的,不和气着点儿,怎么引人上钩呀?
她警觉起来,挺了挺腰显得自己有底气,应道:“金爷是我主子,敢情您就是岳爷吧,真巧了!您随我来,我给您引路,我们爷候您半天了,请吧!”
岳坤都却不忙跟她走,脚下搓着步子,边走边打量她,“我看您有点面熟,咱们在哪儿见过吧?”
人伢子一贯的手段!定宜笑了笑,“我跟我们爷走南闯北,去的地方多了,见的人也不少。没准儿是哪里见过,岳爷离开过绥芬河没有?”
岳坤都说:“我老家是大同的,后来随父在京谋生,也辗转了好些地方……也许咱们是见过,我一眼瞧见你就有这感觉,要没见过,那真是有缘了。”
定 宜听他说籍贯,心神恍惚了下。她也是大同人呐,不得不承认又是个巧合。可是巧合多了透着假,人伢子的策略就是套近乎,完了不是说给你找饭辙让你跟着他,就 是说有好吃的、有好玩的、带你去找妈。定宜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她在市井里混迹,什么都听过,什么都看过,才不会上这个当呢!
她顺着话头子敷衍了两句,“说得是,您和我们爷做买卖也是有缘,合作得愉快,大伙儿成朋友了,下回见面还打招呼呐。”
岳坤都是聪明人,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手腕他知道,也不计较,单问她,“你们金爷买卖做得不小,是发的哪行财呀?”
定宜就吹开了,“我们爷老说自己是倒爷,什么挣钱干什么。大到田地房产,小到蝈蝈笼子,没有他不能倒卖的。就是人辛苦,跟您似的,挣俩转手的钱。世人攘攘皆为利往嘛,外头奔走也是没法儿,一家子老小要供养呢!”
说话儿到了十二爷门前,在外面站住了脚,定宜要通传,岳坤都却说等等,“正主儿还没到呢,和金爷谈买卖的另有其人,那位爷今儿闹肚子,找地儿拉稀去了,嘱咐我先来。我就是个中间人,牵个线搭个桥,要紧东西还得他们谈。”
定宜哦了声,“那您进去坐坐,沏杯茶慢慢等着嘛。”
“不必。”他说,“我瞧爷们儿投缘,咱们聊聊。您今年多大岁数?”
这是要打她主意想贩卖她?定宜心里发毛,不好呲达他,就说:“我不小啦,前阵儿满十八啦。我们爷就爱我伺候,一刻看不见我他就找我,我和我们爷寸步不离。”
岳坤都点点头,“我瞧金爷气度不凡,应当是个好主子。可是再善待,毕竟不是同类人,手底下乞食儿吃,也怪艰难的。”
接下来八成会撺掇她自立门户吧!她赶紧含笑敷衍,“我能耐不济,除了跟着混饭吃,旁的什么都不会。”
“那您家里人呢?家爹妈都愿意您跟着到处跑?”
她哈哈一笑说是,“老百姓不都这么过日子吗,不是人人有您这样的头脑。我们没本儿没能力,除了给人看家护院没别的本事。”
正说呢,门上摇摇晃晃进来个胖子,身形和那金不同,那金是矮胖得酒端子①似的,人家不是,真正七尺男儿,腰带得有三尺八,远远过来像座塔,那身肉剁一剁,抵得上三个定宜。
岳坤都往前迈了一步,她知道那位是正主儿了,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这是索伦图索爷。”他冲她拱了拱手,“劳您进去通报一声儿,说岳坤都求见金爷。”
定宜啊了一声,“好好,请二位爷稍待。”
打帘进去到十二爷身边,压着嗓子说:“人来了。”往上一比划,“那么高的个儿,真吓人。我去找哈刚他们来,有他们在安全点儿。”
弘策扣了她的腕子,“用不着,他们别露面,在暗处反倒好。”看她白了脸,笑道,“别慌,有我在,怕什么?你去叫人进来,平常模样,别叫人看出纰漏来。”
她应个是,退出去,打起帘子满脸堆笑,“二位爷,我们主子爷请里边说话,您二位缓步,留神门槛儿。”这就迎了进来。
男人谈买卖,虽不是剑拔弩张,桌上气氛也挺紧张。人伢子好多行话,一递一声管阿哈叫货,这个首先就让人不痛快。然后就是什么斩盘②、困盘③、喂瘦马④,定宜听得一头雾水,十二爷却能和人对答如流。
说了半天,也不算多复杂,一个愿意卖,一个愿意买,价钱上各让一步,事儿就差不多了。
弘策还得掩饰掩饰,“我是个爽快人,丑话说在前头,我知道你们道上有个手法叫‘打乘儿’,先拿好的验货,最后混差的顶包儿,这不成,叫我验出来一个,尾款就扣下了。”
索 伦图摆手,两只巴掌蒲扇似的乱扇,“那不能够,咱们干这行不是一天两天,做长久买卖行长远路,这回坑了您,你往外一宣扬,我在这行名声就坏了,往后怎么立 足?咱们虽是损阴德的行当,也讲究规矩道义,到时候您亲自看,挑开门山⑤、交口利⑥的,有一点儿不好您剔下来,我拿他当漂尾子⑦卖,这样成不成?”
他 支着右手,手指慢慢摩挲,灯火下莹莹如玉。扫了索伦图一眼,颔首道:“话到这份上,信不及索爷也不谈这个买卖了。回头我去看货,要能成,先付一半的定钱。 明儿年三十了,天大地大过年最大,先歇上两天。我初二启程,到时候再提货,要不百来号阿哈,我没地儿安置他们。”转头看岳坤都,“岳爷给我做个保,索爷跑 了我可上人市找您。”
岳坤都仰唇道:“好说,我和索爷五六年的朋友了,这点您只管放心。”
他眯眼一笑,执壶给他们斟茶,一面道:“买货总得问问出处,这么多阿哈,来路正不正?万一遇上官府盘查,我好有个说头。”
索伦图和岳坤都交换了下眼色,“问这个就显得金爷您外行了,道上有规矩,装货⑧不问来去。您买,买了人给您赚钱,风险也得您自个儿承担。咱们只管往外出,撒了手一概不问。您胃口好,既然吃得下,官场上自然撸得平,何必自谦呢。”
看 来想从他们嘴里挖消息是不能够的,没关系,这么多人,一百张嘴,还愁问不出话来?弘策笑道:“是我糊涂了,问了这么浅薄的问题,我该打嘴。两位用过饭没 有?我做东,叫一桌席,酒桌下谈买卖,酒桌上谈交情么。”回过身吩咐,声气儿格外的软乎,“树儿啊,去传我的话,要个雅间儿,咱们请两位爷喝酒。”
定宜一听纵起来,“得嘞,几位爷擎好儿吧!”要出门,却被岳坤都拦住了。
“金爷别客套,喝酒有的是时候,咱们还是先办正事,事儿办完了,喝他三天三夜也不打紧。”
既 然如此就照他说的办吧,弘策也不强求,点头道好。取了大氅披上,跟着他们上了一辆青幄车。这车是专带人看货的,四周围捂得严严实实,连往什么方向走什么路 都不知道。其实这么做真有点儿冒险,你料不到别人会怎么待你,万一觉得你可疑呀,带到个地方悄没声弄死了,你找谁说话去?不过在弘策看来不入虎穴焉得虎 子,就算他们起疑,有这一百个阿哈利诱,他们且要掂量掂量。况且有侍卫暗中跟随,都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精锐,要械斗起来,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定宜和他坐在一处,黑暗中紧紧拽住他的手。没有亮,不能和他交流,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他这回办事忒悬。也许于男人来说富贵险中求,官场上也一样,然而真落到身上,实在叫人捏把汗。
她紧张得厉害,他感觉得到,转过身子把她揽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正经谈买卖,咱们出钱,他们出货,别怕。”
她没说话,伸手不见五指里抱住他,把脸埋在他颈窝。
下车的时候简直分不清南北,只见前方灯火通明,一间狭长的窝棚搭得寻常的四五倍大,一圈全是持刀剑的打手。走近了瞧,个个满脸横肉丝儿,瞧着就怕人。
定宜算见识了,心里突突地跳,亦步亦趋跟着十二爷。那位爷倒镇定自若,他是瞧惯了大场面的,区区几个人伢子,压根儿不在他眼里。
窝棚门推开了,一股子怪异的味道直冲脑门。弘策掩了掩鼻,人活得太凑合,气味并不好闻。这些阿哈连饭都吃不饱,更别提洗漱了。
他 扫了眼,果然一色的壮劳力。那些年轻人不是没有反抗精神,实在是打杀怕了,等闲不敢造次。门口进来人,知道又要被贩卖,眼睛死死瞪住,恨到极处,只差瞪出 个窟窿来。弘策抱胸缓步踱,照着挑人的章程看眼看牙摸肋,到一个刺儿头跟前,稍一碰就遭到激烈反抗。他有些不耐烦,屈肘照着脖子狠狠一击,那阿哈应声扑 倒,匍匐在地起不来身了。
他算下得去手的,边上人看得讶然,照长相不过是个富贵公子,没想到出手这么狠辣。也算力道拿捏得当,再使点儿劲就该毙命了。
他回过身还是一派祥和气象,“我都瞧过了,不说是上等货,横竖不赖。说好的定金分文不少你,不过今儿什么样,初二我提货还得是什么样。”
“那是一定。”索伦图笑道,“没看出来,金爷好手段,叫人刮目相看呐。”
他拱了拱手,“见笑了,跑江湖的人,没点儿傍身的伎俩,遇见事儿就乱手脚了。”临出门回头看一眼,“这两天劳驾替我给足食儿,不养膘回头走不得路。”
索 伦图诺诺应是,几个人客气谦让一番便出门去。还是来时的车,一路摇晃回了客栈,下车的时候定宜发晕,站在地上踉跄两步,被岳坤都一把搀住了。弘策见状不动 声色接过来,笑道:“我这小护院,千里走单骑眼睛都不带眨的,就是不能坐车,一坐就犯晕。”从袖袋里抽出几张银票递过去,“这是五百两,索爷先收着,另有 孝敬岳爷的五十两辛苦钱,一并奉上。今儿这买卖做得痛快,大伙儿都是爽当人,我素来不喜欢多费唇舌,只要心里舒坦,即使多耗些钱财也情愿。往后绥芬河这条 道我走得勤,二位既打过交道了,还请各处多多照应。”
索伦图大手一挥,“这个好说,只要是你金爷的事儿,宁古塔这片我包了。遇着点小沟坎儿,打发人找我来,我二话不说替你周全。”
彼 此各取所需,相谈甚欢。买卖敲定了,东拉西扯些闲话,弘策问哪处好玩,岳坤都道:“年三十晚上的冰雕大会有意思,就在前面三里地远的河面上。从松花江运来 大冰块,每块有一人一手高,请善于雕刻的匠人雕花样,里头凿空了点上灯,灯壁越化越薄,油蜡就越点越亮。每年有很多年轻男女爱上那儿玩,金爷要有兴致,让 底下人陪着一道去,兴许还能撞见个漂亮姑娘,成就一段风流佳话呢!”
弘策笑起来,悠悠瞟了定宜一眼,“到时候再说吧,家有贤妻,外头胡乱来,对不住人家。”
男人大丈夫,尤其跑生意的,能说这种话的在少数,岳坤都笑道:“家里奶奶好福气,如今这世道,您这么痴情的爷可少见。”
索伦图跟着附和几句,心里惦记今天刚送来的几个漂亮丫头,猴急的止住了话头起身告辞。岳坤都自然不好再留,一同拱手话别,临上马复打量定宜,眼里微茫一闪即逝,打马朝远处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酒端子:旧时沽酒的器皿,竹筒上装有长柄,也称酒提。
②斩盘:貌美者。
③困盘:貌丑者。
④喂瘦马:抚养小孩,长大再卖出。
⑤开门山:无眼疾。
⑥交口利:牙口好。
⑦漂尾子:跛足。
⑧装货:拐子和下家成交。
☆、第55章
定宜长出一口气,“可算办完了,我瞧索伦图不像个厉害人物,倒是那位岳爷,不好应付。”
“叫你看出来了?”他含笑提袍进 门,边走边道,“岳坤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道上混久了,就像咱们说的京油子,心眼儿多得筛子似的,能玩儿得转绥芬河人市。这次把索伦图推出来,不过是摸不 透咱们来历,借他人势力,铺自己的货。你以为索伦图能有那么厚的底子一气儿托出一百个壮丁?还不是给岳坤都顶名头!他认真只占三成,姓岳的却占七成,我早 就摸清了。”
“那这个岳坤都真够镇定的,一大笔买卖儿自己旁观,叫别人顶缸,不怕办砸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再者说,既然摸不清咱们来历,就该踏踏实实推了才对。他们这行一荣未必俱荣,一损却绝对俱损,为了一千两银子冒这么大风险,值得么?”
弘策点了点头,“大伙儿加点儿小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没准临了刁难一把,事情就不好办了。”
定宜坐在圈椅里不无感慨,“我记得上回七爷掏鸟儿和滑条的钱,三只小把戏就认了三千两。你瞧这对比,人还不及一头骡子值钱。年轻轻的爷们儿,顶天立地的,才十两银子,想想多叫人唏嘘呀!”
弘策道:“宁古塔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奴隶。各地犯了重罪的都流放到这里,那些人不光自己,有的罪及满门,一贬就是一家子。皇庄上庄头和披甲人也不傻,挑年轻女人和人……那个,就是通婚呐,生孩子。孩子落地还是奴隶,跟旗人家生子似的,一辈一辈传下去。”
“也能成家吗?旗人家生子儿能单门独户过,这个不错。”
他笑道:“哪里有那么好的事!奴隶是罪籍,家生子是良民,所以能出仕做官。这些女奴怀了孩子就给关在一个地方,临盆后独自拉扯孩子,孩子的父亲几乎见不着面。转年再配人,再怀孩子,就一直这么下去。”
那和牲口配种有什么两样?定宜发了一回呆,叹道:“我奶妈子真好,回去得去她坟上多磕几个头。要不是她,我现在的处境就和他们差不多,也遇不见你了。”
正 说着,哈刚从外面进来,垂手道:“回主子话,奴才查清了藏匿阿哈的地方,那片原是驻军的营地,后来朝廷改制,梅勒章京率部迁至吉林乌拉,营房就空出来了。 只是奴才有一点想不明白,按说岳坤都这么审慎的人,这趟办事忒大意。他提人虽没叫咱们看见,才刚折回去,站在棚子外头一通话却说得明明白白。阿哈都是宁古 塔大营里倒腾出来的,不单有流人,还有充军的兵卒。”
这点叫人始料未及,弘策错愕道:“居然有兵卒?胆子未免太大了。”
哈 刚道是,“充军的原本在营里就算不得真经卒子,叫老兵往死了欺压。家里人又大多不成气候,谁能替他们申冤?性子面的被倒卖不敢反抗,性子强些的割了舌头不 叫说话,哑子活儿照干,价钱不比好手好脚的低。姓岳的究竟是疏忽还是有意透露,这个说不好,可兜个圈子把索伦图牵扯进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弘 策站起来饶室踱步,忖道:“既这么,是敌是友且待再看。这两天照旧盯着……”他低头盘弄腰间福寿玉牌,喃喃道,“事儿恐怕没这么简单,岳坤都这号人物的来 历,绥芬河居然没一个人能说得上来。从天而降么?不能够!看五官身架子还有行事作风,倒更像中原人。你们去探,把他的底细一五一十查清楚,或者背后隐藏大 来头,也未可知。”
哈刚领命去了,他转回头来看定宜一眼,见她愁眉不展便宽慰,“又不是了不得的大事,给个笑模样我瞧瞧。”
他和她面对面站着,探过来摇摇她的胳膊。她有些心不在焉,说那个岳坤都哪里不对劲吧,话在嘴边又说不上来。就是莫名担心,低声道:“姓岳的先前和我搭讪来着,说话阴阳怪气的,我就觉得他城府深。你和他打交道得小心着点儿,别让他算计去了。”
他挑了挑眉,“他和你说什么?占你便宜了?”
这人如今心眼儿小得很,好好的也能牵搭到这上头来。她说不是,“人家又不知道我是女的,占什么便宜啊。其实没说什么,就老套我话,问多大了,哪儿人呐,就这些。”
他嗯了声,淡声道:“岱钦回宁古塔调兵,回头把人都逮起来,不管他是佛还是魔,到我手上不愁他不招供。”
她呆呆看他,“打么?打到他开口为止?”
他睨眼道:“也是个法子。以前在喀尔喀就这样,那地方人烈性,不好处置,你软乎问他话,人家不拿正眼瞧你。那时候我气盛,不照现在有耐性,问不出所以然来就上刑,不为急于求成,有的人横呐,就得这么消磨他。”
所以她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他,他自小外放蒙古,十年后还朝晋封亲王,怎么可能是个一眼能看得到底的人。面上再好说话,心里自有他的算计。他不过是和善,并不可欺,有时面对他,人在眼前却渺渺不切实际,因为看得见表面看不见心底。
他见她失神,脸上重新堆起笑容来,轻轻撼她,“怎么了,吓着你了?”
她摇摇头,“没有,担心罢了。”
他笑道:“你们女人就是这样,所以爷们儿外头遇见事也不敢回家据实说,芝麻大的亏空,到你们嘴里就成拳头大的窟窿了。我省得,案子经手也不少,官场上办差有章程,不是我一个人独拳打虎,分担的人也不少。”
她想起被他们撇在宁古塔的那位爷来,打趣问他,“你是说七爷?”
他失笑,“七爷?也算是。我这儿挣了功勋分他一半,要是出了纰漏,他也得跟着担当。”
她不敢设想七爷眼下的境况,缩着脖子嗫嚅:“我这趟偷着跑出来,回去会不会被他撅断腿?七爷早对我恨得牙根儿痒痒了,不收拾我才怪。”
他 没言声,转过去看灯花,灯捻子点的时间长了,顶上凝结起了扁扁的球,一明一灭,形状像缩小的灵芝。火光跳动得厉害,他持了剪子上去铰,孱弱的一簇火苗挑在 刀尖上,渐渐冷下来,变成黑色的尸首。他扬手一掷,把那簇灯花远远抛开,回身把剪子放回原处,轻描淡写道:“真要恨到极处,削了你的籍才好。他羽旗不要, 我商旗求之不得。”
他有他的考虑,定宜觉得自己有时多此一举,既然心里向着十二爷,他能耐大,绝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门外传来跑堂的叫声,说饭菜备好了,问爷们是送到屋里来呢,还是在大堂里随意用。定宜听他的意思,他懒懒道:“厅房里人多,闹哄哄的吃不踏实。让他们送进来吧,打发了一顿早早歇下,我累了。”
他说完飘飘荡荡看她一眼,那眼风百转千回,欲说还休。定宜脸上火辣辣烧起来,忙转过去照他的意思吩咐伙计,递完了话站在门前无所适从,他抿唇一笑,温声问她乏不乏,看她呆滞的样子叹了口气,“你还是怕我,不是真心喜欢我。”
她忙说不是,靦脸笑道:“这话多见外呀,我喜欢谁自己心里还不知道么!”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他凑上来,放大的一张俊美的脸,眼里倒映出案头明亮的烛火。牵起她的手,再三的问她,“你喜欢不喜我?嗯,到底喜不喜欢?”
定宜被他缠得没法儿,捂住脸说:“这个问题不是该我问你么,哪有爷们儿追着问别人喜不喜欢自己的!”
她捂脸捂得好,一双手掌覆盖住整张脸,只剩掌根中间露出红艳艳的唇。他心思一动,凑上去亲了一口,百般纠缠,“那你问我呀,为什么从来不问我?”
“有这份心还要人问?自己不会说么?”她转过身去,心跳得擂鼓一样。这个问题其实困扰了她很久,只不好张嘴。心里搁着一个人,犯不着老在嘴里念叨,念着念着成了习惯,那份感情就淡了。所以宁愿他藏着,藏得越久越珍贵。
他 心下好笑,这些日子来做了那么多幼稚可笑的事,和老七抢啊,背着他偷摸往来,这辈子干的傻事攒起来都不及这段时间多。还要怎么表达呢,只差把心挖出来了。 他算是兄弟中比较内敛的,对一个人好恶的定性不在一朝一夕,盲目说爱不是他的习惯,但是一旦他有行动上的表示,就说明认定了,轻易不会更改。然而她不是 他,认识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她对他还是有担忧的。
他组织一下语言,想告诉她自己有多喜欢她,赶巧了,店里伙计送酒菜进来,三四个人鱼贯而入,送的是清真八大碗。过去瞧,什么清炖羯羊肉、红烧牦牛肉啊,全是这一带回民的菜色。
定宜见一桌子铺排那么丰盛,抚掌道:“这儿人挺会吃,腊月二十九就这么个手笔,年三十晚上吃什么呀?”
才要落座,后面伙计又送酒壶酒杯来,一份一份安放好,三只杯子三双筷。定宜纳闷了,哈刚他们都撒出去了,怎么多一个人的份子呢?刚要问,门外一条大长腿迈进来,乌云豹的大氅,里头四开衩袍角上金银丝绣活儿粲然生彩,抬眼一看是七爷!
两个人都愣了,他怎么来了?十二爷只觉无奈,他从人市摸底开始,忙活了这大半天,到收网的时候了,这顽主来了,说他是有福之人一点不假。
七爷解开嵌宝领搭儿,高高在上扫他们一眼,“好啊,上这儿高乐来了,把我一人单撂在宁古塔挖死人,老十二你算计不赖。”
弘策厌弃他,也不怕做在脸上。本来就瞧不惯他那副轻浮模样,他还凑过来找挤兑,怨得了谁?
他指了指对过座儿,“既然来了,七哥坐吧!说高乐我当不起,我是办案子来了,不是闲着没事干看景儿。”
“那 背着我干什么?”他看一眼沐小树,手指头点了点,“还拐带我的人,天没亮偷偷摸摸跑了,不知道的还当你们私奔了呢!”见她傻站着,气不打一处来,“坐吧白 眼狼,戳脚子干得舒坦?要不是我的人打探到卢渊受命调兵,我还不知道和硕醇亲王跑绥芬河来了……嗳,我问你,你有没有一点儿愧对我呀?枉我对你这么好!”
定宜无话可说,点头如捣蒜,“奴才对不起主子,没脸见您。”
这是什么意思,没半点悔过之心?七爷干瞪眼,也不理会她,转过头问老十二,“怎么样了,案子有眉目?”
弘策暂把私人恩怨放一旁,从头到尾把事情经过交代了一遍,包括哈刚探回来的消息,都和七爷说了,七爷嘬着小酒说:“该查查这人的来历,看样子不像对着干的,没准儿是谁手底下的人,安插/进人市混着,好往外通风报信。”
弘策说是,“已经打发人盯着了,要是自己人,绝不冤枉了他。就怕是行家放假招子,做这个买卖的心眼儿多着呢!”
七爷嗯了声,“就跟你似的?看着挺好一个爷们儿,净干着三不着两的事儿?”
这 是说谁呢?弘策被他回个倒噎气,顿时觉得又可气又可笑。论不着调,谁能比得过他?这位爷倒好,上来给人扣大帽子,张嘴就来事儿。他一脸无奈,给他斟了杯 酒,思来想去有些话得再重申一遍,便耐着性子道:“七哥是晓事的人,有时候退一步是君子的雅量。明知不可行还钻牛角尖,岂非愚不可及?”
“你 别和我拽八股文章。”七爷回答得相当豪气,转脸对小树说,“树儿啊,赶紧吃,吃饱饱儿的上你屋里去。那么大个王爷,没空屋不去想法子,说三间就拿三间,糊 弄谁呐?我们树儿没心眼儿,你别欺负她人老实。大老爷们儿和姑娘挤一张炕,你想干什么呀?我今儿要不来,你是不是……啊?”
定宜恨不得挖个洞把脑袋埋起来,本来是挺惹人遐思的事儿,到七爷嘴里就成这样了。
弘策也被他闹得脸红脖子粗,“七哥这话……”
七爷把手一伸,“我说的是人话,料你不会听不懂。说对了你别臊,说错了你也别计较。男女有别,该避嫌的时候就得避嫌,你读了那么些年的孔孟,不知道这个道理?差点儿就成罪人了你,还是我解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别谢我,该当的,谁让咱们是兄弟呢!”
他就是个胡搅蛮缠的主儿,弘策心口郁塞难平,看定宜闷声扒拉饭,也没吃什么菜,两个人都被他闹得左右不是。他想反驳,又怕她更难堪,到底克制住了。
定宜呆不下去,很快打发完了。其实心里也有气,多少回了,她和十二爷谈情说爱七爷就跑来搅局,这哪是喜欢她呀,分明就是和她有仇。她不待见他,抹抹嘴站起来,虎着脸瞪七爷,七爷往后缩了缩,“干什么呀,这是想吃了爷?反大天儿了你!”
她不管那些,就问:“您要了几间屋子?”
他说:“我赶走一个人,就拿了个单间儿。你别担心我,我没事儿,和你换换,今晚上我和老十二睡。”
十二爷嘴角一抽,“炕小。”
“不碍的,我睡相好。”七爷笑眯眯的,说话声气儿很软乎,“树儿啊,起得太早累了吧?要盆热水洗洗,早点儿歇着去吧,听话。”
定宜气涌如山,压着嗓子吼了声,“我爱十二爷!”转身就出门去了。
七 爷怔住了,半天回不过神来。等捋明白了,差点没趴下,“这个不害臊的丫头,敢对爷甩脸子?疼着她,把她惯得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转过脸来看老十二,那小 子喜形于色,端着酒盏的样子无比招人恨,他更难受了,“都是疯话,她路上受了寒,脑子烧糊涂了,回头叫个大夫开两剂药,喝上两天就好了。爱十二爷、爱十二 爷……这是姑娘该说的话吗?小孩儿家,知道屁个爱!”
定宜其实没走远,不在乎七爷戈什哈们错愕的目光,把耳朵贴在门帘上听壁脚,听见十二爷说:“七哥,咱们打个商量吧!”
七爷很气恼,不过还算给面子,“你说。”
“你府上现有几位福晋?”
“一位侧福晋,三位庶福晋。”七爷说,“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十 二爷换了个比较恳切的语气,“七哥就不能心疼心疼兄弟?兄弟过年二十四了,府里连个内当家都没有,你就眼看着我这么孤苦伶仃过日子?你好歹有四位福晋了,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让让兄弟又怎么样?小树她以前苦,我想对她好,醇亲王府里没有旁的女人,她进了门不受挤兑。你那儿已经有四个了,各自占山为王, 分谁的地头都不好,何必弄得内讧呢!”
七爷大概也认真考虑了,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在外头置宅子安顿她,闹不起来的。”
十二爷磕托一声把酒盏撂下了,“你想法子和我争,就是为了让她做外宅?她比你府上哪个差,非得藏起来不见人?”
七爷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那怎么的呢,她的出身在那儿摆着,要光明正大进府恐怕不容易……”
十 二爷冷笑一声:“真爱她就没那么多忌讳,旁的我也不多说,只有一句话请七哥听明白,我要迎她,必定八抬大轿从正门进府。七哥能许她嫡福晋之位再来和兄弟较 量,到时候咱们各凭本事,即便我输了,也输得心服口服。如果你只是一时兴起,兄弟劝你三思,千方百计抢来的女人随意拿个妾侍的位分打发,我会以为你有意针 对我,届时手足闹生分,伤了兄弟情义就不好了。”
定宜在外面听得鼻子发酸,十二爷这么做有他的用意,只要七爷点头,不论谁胜谁负,她的嫡福晋之位跑不掉。可她是怎么样的处境,强求了不过是作非分之想。她领他这份情,早前也说过,即便没名没分跟着他自己也愿意,就是瞧重他这个人,他是真心待她的。
满以为这回七爷总没话说了,因为出不起底价,知难而退才是明智之举。谁知他不,七爷就是这么特立独行,一拍胸脯说:“你敢出这价码儿,焉知我不能?一言为定,同许她嫡妃的位分,谁临阵反悔,谁就是乌龟王八蛋!”
把定宜惊出一身冷汗,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第56章
这一夜倒算太平,七爷果然和十二爷挤一张炕,两个大老爷们儿,虽是亲兄弟,碍于帝王家惯常疏离,难得有机会同床共枕。想来睡得不舒坦,第二天起来眼下都有青影,乌眉灶眼在厅房里坐着,看人眼光都是迟迟的。
定 宜给他们布菜,伺候他们用早饭,两个人都没开口。她撑着下巴看他们,遥想当初,这两位分属于两个王府,她为夏至的事到处求人,人家是王爷,熏灼鼎盛的皇家 气度,瞧人眼神里多少都带着自矜傲慢,她就觉得得仰脖子看人家。现在呢,这两位都带着床气,一个双目失神,一个萎靡不振,不复当初模样了。
男人有时候真像孩子,心情不好就上脸,可都长得好看呐,也不显得多讨厌。伙计来收碗筷,他们还坐着不愿意挪窝,她也没吱声,起身往后面马厩里喂草料去了。
说来也怪,从长白山到宁古塔连路风雪成灾,抵达之后居然响晴了。连着四五天有太阳,虽然阳光照在身上依旧彻骨寒冷,好歹是个安慰,看见太阳就看见希望似的。
一阵西北风卷过去,树枝和屋顶的茅草簌簌颤抖,处处有积雪,白色的天地、白色的太阳。她眯起眼吸口气,冷冽的空气充塞整个胸腔,再缓缓吐出来,在眼前交织出一片迷雾。
客栈不单招待客人,连带牲口也有专门的配给。马老吃草料不成,得吃豆子,养得精细的往豆料里敲鸡蛋,这样能保证毛色鲜亮。
定宜躬身舀豆子,转身看见十二爷揉着眼睛过来,她停住脚,把簸箕挎在腰上,待他走近了笑问:“昨儿夜里睡得不好?”
他点点头,靠在一旁支马棚的木杆子上,叹着气说:“老七八成是故意的,一夜对我拳打脚踢,我又不好发作,平白挨了好几下。”
她心疼起来,蹙眉嘟囔:“这人真是,别不是装的吧!大老远赶过来,就为了叫人不痛快。”
他垂下头,形容儿有些可怜,“我也这么想呢,早知道我半夜上你屋里去,单间儿炕再小,一男一女不嫌挤。两个大老爷们儿又不能搂着,一头睡他还打呼噜,叫人受不住。”
定宜也懊恼,“那你怎么不来?我那儿挺宽绰,睡两个人足够了。”转念想想不对,到底还没怎么样,一张炕上睡着,即便不干什么也不成个体统,便怏怏红了脸。
弘策笑得有些暧昧,稍顿了顿,在她耳边低声道:“入夜有灯会,我料七爷必定要一块儿去,趁人多的时候咱们摆脱他远远走开,咱们玩儿咱们的,横竖不要带上他。好容易有机会外头逛去,他老杵在中间弄出个三人行来,有什么意思?”
她 自然也想和他独处,心里的怨言不比他少,因软软应了声,“我听你的示下,你瞧准了时候给我使个眼色我就知道了。”想了想又道,“其实七爷跟前我提过好几 回,起先怕扫他的脸,总是婉拒呀,东拉西扯什么的,他也不拿我的话当回事,只知道自己高兴,要顺着他的意儿。后来我也不顾忌那许多了,把话拍他脸上,他还 是油盐不进,如今我也没法子了。”
他微微扬起唇角,朝阳里的笑容格外鲜焕。想起昨儿她打心底里那声呐喊,现在别说一个老七,就算十个八个也不在他眼里。
这 姑娘,勇敢起来叫人刮目相看。他老觉得她容易害羞,矜持是长在女孩儿骨子里的东西,就算深爱也不会轻易说出口。结果她被老七逼急了,不管不顾就吼起来了, 他当时看见那口型,有些难以置信。他憋了半天的话没能说出来,最后还是人家姑娘先张嘴,相较之下他这个堂堂男子汉该羞愧。
至于老 七呢,惹人嫌,却不招人恨。他愣头愣脑横冲直撞,有时确实帮了他大忙。一个人好,更多时候需要另一个不那么好的人衬托,老七就起了个对照作用。真要说他 坏,其实也不是,老七人不错,就是爱凑热闹爱搅合,一根筋打了结,得疏通疏通才能明白过来。不过他有一点好,至少他不害人,直来直往的急性子,远比爱肚子 里打仗的要善性得多。比如老二东齐,为什么老七总赋闲啊,因为老二是个胸中有丘壑的人,就算他当了皇帝,老七照样瞧不上他,觉得他比东篱太子差远了,东篱 给他几个蝈蝈葫芦,他一直惦记到现在。
“我知道你的心,这就够了。”他看着她,简直含情脉脉,“定宜,昨儿你临走那句话我看见了,高兴得半宿没合眼。”
她一时想不起来了,迟疑着说:“什么话呀,那么让人待见?”
他眼神闪烁不敢看她,嗫嚅了下才道:“你说你爱十二爷呀,七爷听见了,我看见了,这会儿想赖可来不及了。”
她啊了声,“我说这话了?”回忆一下,确实被气着了,怎么痛快怎么来。冲着捅七爷心窝子去的,可事与愿违,他就是个人来疯,越拿他当事儿他越得瑟,还真较上劲儿了。目的没达成,却招了十二爷。要说不好意思是有点儿,但她不心虚,她说的都是实话,不怕让他知道。
十 二爷点头,加重了语气肯定,“是你说的,千真万确。”语毕垂下眼睫,微微侧过头道,“我原想对你说来着,碍着伙计上菜给打断了……我心里也爱慕你,虽然你 早知道,可还得再说一回。跟我在一处你踏踏实实的,我没有三妻四妾的毛病,不像七爷似的眼馋肚饱,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兄弟俩相互拆台实在有趣,定宜憋住笑,心里一阵阵热将起来。他说爱慕,似乎比单纯的爱还更进一步。他把她高高托起来,自己这样的身份地位宁愿屈居在下。也许爱得越深越卑微,帝王将相也是这样。
定宜开始期待夜里的灯会,白天他有差事要办,卢渊的人马到了,却不能贸然行动。光逮奴隶没有用,要把岳坤都和索伦图那伙人一网打尽,后头的案子才能有序开展起来。
七爷呢,指点江山,全然不在道上。他道理懂得不少,论实战经验远不及老十二,自己也意识到了,讪讪缄默下来,转而讨好定宜,要带她上成衣铺子买衣裳。
她推辞了再三,“谢谢您的好意,咱们是出来办案子的,换了衣裳行动不方便,就别给大家裹乱啦。”
七爷摇头晃脑:“可怜见儿的,多年不穿裙子了,不知道咱们旗装大开叉,底下有裤子,不妨碍骑马。”
她打定主意不兜搭他,任他说什么都婉拒,七爷心里不乐意,脸拉了八丈长。他是娇生惯养的天之骄子,从来只有别人哄他,没有他哄别人的道理,于是哼了一声,甩手就走了。
外头逛,买衣裳,她心里极情愿,但是也得看人。十二爷闲下来,略使个眼色,她就猫着手脚从腰子门上出去,叫七爷知道了八成又得气个半死。
她在后头追问,“这当口瞎逛,不太好吧?”
十二爷说:“越是这时候越该随意些儿,咱们盯着人家,人家未必不盯着咱们。说了初二交易的,大年三十困在客栈,算什么事儿?”
她拗不过,跟在他身后。抬头看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络绎,尽是置办年货的人。
这 里是边陲重镇,极寒之地呀,不照北京似的,女人穿细折裙缎子袄。这里女人也和男人一样穿毛皮,粗糙的直接缝制,精细的当然也有上等货,绣花呀、掐金银丝 啊,都有。十二爷是个有眼光的人,打小锦绣堆里滚大的人,宫装、内家样看惯了,买东西挑拣得厉害。定宜是没主意的,十几年没穿女装了,进了成衣铺子左顾右 盼,这也好那也好,一直弯着眼睛笑。
是个姑娘都爱美,憧憬过无数遍,老想着自己有一天脱下这身男人皮,痛痛快快徜徉在妆蟒堆绣里。今天来了,有点恍然如梦的感觉。瞧这鹤氅,瞧这卧兔儿,一色玲珑精巧,这才是女人该穿戴的东西。
十二爷也问她的意思,问喜欢这个吗、喜欢那个吗,她只是笑,“我眼力不济,都听你的。”
他拉她过去看,挑了件莲青貂颏满襟暖袄,一条秋香斗文银鼠皮裙往她身上比划,掌柜的很机灵,一千一万个客人见识高,他店里的东西样样都有出处,不是外头上不得台面的估衣。
弘策冲她笑,“去试试吧,我在外头等着你。”让掌柜给她找一双云头纹麂皮小靴,送她去垂帘那里。她久不穿女装了,有些畏首畏尾的,他鼓励式地微笑,在她肩上轻轻推了一把。
她在里间换,他在外间等,等得心跳隆隆不能自已。这样冷的天也不觉得冷了,捏了两手的汗。再去挑,眼前满是她的脸,件件穿在她身上都好看,他的定宜,须是当仁不让的美人。
也确实没叫他失望,她从里面出来,他回身看时,居然狠狠一激灵。
她一步步走近,眼睛里有些惶骇,别别扭扭扯了扯裙角,“料子紧张了……”
以 前看惯了她穿公服的样子,从顺天府衙役的黑布滚红边,到后来的侍卫行头,虽然姿容秀丽,衣裳打了折扣,感觉就差十万八千里。今天可算是走回正道上来了,他 看着那娉婷的模样,她原就该是这样的,步步生莲,步步都是风情。有一瞬以为自己看岔了,不太敢肯定眼前人。他眯着眼睛分辨了好久,是了,他的定宜,有这样 惊人的美貌,超出他的想象。
他迎上去,顺手扯了条白狐皮昭君套,替她重新绾了发戴上。再细端详,看着看着,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到这刻才意识到她真的是女人,之前的爱里,关于她的性别都只是模糊的概念。现在她就在他跟前,真的应该正视起来了,她是需要他尽一生所能呵护的女人。
他笑得很含蓄,温腻的嗓音在她头顶盘桓,替她整了整发髻,“大小正好,好看。”
她脸色酡红,伸手搭在他的蹀躞带上,“今后要学着绾发了,那么多的发式,把子头呀、燕尾呀……我那时候特别羡慕别人,那些轿子里的小姐收拾得多好啊,可我连扁方怎么用都不知道。”
如今对弘策来说没有什么困难不能解决,他说:“我去学,往后天天给你绾发。”
狐裘下的脸那么小,听了他的话,绽出大大的笑容来,“那如果你离我很远呢?”
“不管多远都来找我,我等着你。”他抬手刮过那精致的轮廓,想象她披头散发举着把梳子,横穿半个紫禁城的模样就觉得好笑。
他 们卿卿我我旁若无人,店里掌柜并不急于促成生意,只是撺掇着:“姐儿长得这么标致,爷不多挑几套?照姐儿的身形,这里的成衣没有一套她不能穿的。老例儿过 年该买新衣裳,爷的行头也有。瞧这紫貂,京城里只有皇帝老爷子能用,百姓穿就是逾越。咱们这儿呢,没这么些讲究,只要您有钱,您也可以当一把土皇上。”
他也不上纲上线,本来离皇城就远,难免有他自成一套的民俗,便道:“照这么说,掌柜的生意兴隆啊。”
掌柜的嗐一声,“凑合吧,本大利小,尽瞎操劳了。您没瞧我门联写的,上联二三四五,下联六七八/九?”
他笑道:“那横批该是缺衣少食啊,怪可怜的。”
“正是呢!”掌柜的咧嘴道,“起早贪黑的,就换两个辛苦钱。”
他招呼定宜,“再挑两身吧,横竖来了。”
她摇头,“路上不好带,今儿图个新鲜罢了,等安顿下来再买就是了。”
他也顺她的意,掏了张银票递给掌柜的,数额远超过这身衣裳的价格了,只说:“今儿爷高兴,剩下的算打赏,也给您开个利市。”
掌 柜的接过龙头银票,一看数目打千儿不迭,“嗳,真是……谢爷的赏!您瞧您这么慷慨人儿,老天也眷顾您,寻了这样的如花美眷。”开柜子又饶一对耳坠子,是这 地方产的东珠,个头不大不小,算有市价的东西。做人本就该这样,占了小利心怀感激,立世为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方走得长远。
两个人道了谢辞出来,定宜捻着那耳坠子笑道:“我小时候有耳朵眼儿,现在不成了,只能眼巴巴瞧着。”
“那真成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了。”他含笑低头看她,多看一眼就多一份牵挂。多少年没这么心满意足过了,她完整了,自己也就完整了,真是不可思议的一种感觉。
佯佯踱在来时路上,也不知花了多长时间,回到客栈正是日暮时分。店里伙计开始上灯,檐下红红绿绿一簇接着一簇。今天是年三十,店里客房没有一间腾出来,都是做买卖的外乡客,不能回家过年,老板每桌送一碗烟笋焖豆腐,算给大伙儿加菜。
进 门的时候厅房里很热闹,大伙儿都抱拳道新禧。弘策护着定宜回房,在走廊上遇见了恭候多时的七爷。七爷本来气不打一处来,抱怨这样厚此薄彼,还怎么愉快公平 地竞争?远远瞧他们来了,想痛快呲达几句,眼稍一瞥看见小树,顿时大为惊讶。叼在嘴上的番薯干儿都掉啦,手停在半空中,指着她“啊”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57章
她换上女装,的确惊坏了不少人。以前说沐小树和他们不一样,大家都没见过她本来模样,见天儿长袍马褂的,没谁当她是个女的。现在盘起了头发穿上褃 袄,往那儿一站,多好的姑娘呀,屁股是屁股腰是腰。她不是那种碰一下就倒的娇小姐,柔美里夹带飒爽英姿,胜就胜在那份侠气。看遍了天下花儿,还是这朵叫人 心折。
七爷喃喃说不像话,定宜料着他要发难了,也做好了准备。可是没有,他走过来,在她肩头的水貂皮上摸了一把,“不要我带着, 偏让十二爷破费,这孩子——真是个胳膊肘往里拐的好孩子,给爷省钱了!就是头上空着啊,你十二爷没给你买头面?那正好,我上回给你的簪子呢?配这身衣服正 合适,戴上让你十二爷掌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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