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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四合(完整版-ai611

_11 尤四姐(现代)
海 兰渐渐止了哭,神情安定下来,低声说:“十二爷是王爷,这么尊贵的人,身上又担着朝廷的差事,只要他出面,我倒也放心。我就是揪得慌,那种地方,进去先是 一顿下马威。他在外头历经那么多磨难,回来还逃不过这遭,叫人心里怎么好呢!姑奶奶和王爷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儿,好歹跟前多提个醒儿。我是没法儿,一个 妇道人家,连奔告的门道都没有。今早上和我阿玛交了底,把我和汝俭的事儿都说了。横竖到了这步,再遮掩没意思,多个人疏通多份希望。”
她能有这份决心,叫定宜敬佩,“危难之中见真情,嫂子待三哥这份心,我替三哥感激您。那索大人是什么看法?”
海兰有点不好意思,“免不得狠骂一通,要把我关起来,不许我掺合这件事儿。我厚着脸皮说自己是他的人了,我阿玛就我一个闺女,也是没辙,不认也得认了。这会儿出门托人找关系,说打听到人收押在哪儿才好使劲儿。”
定宜很不是滋味,嗫嚅到:“大节下的,闹得索大人不太平……”
“你 和王爷也受累,一个提心吊胆,一个东奔西跑的……我想这过了这个坎儿,往后就该好起来了。”海兰边说边又抹泪,“我和他才重逢,不想再有什么波折了,盼着 能过两天安稳日子,能相伴着白头到老。那天见了他,想想外头糟践这么些年,没把他压垮,他太不容易了,我是打心眼儿里心疼他。今天听说他出事儿,我都慌了 神了。虽说他早告诉我要给家里老爷子翻案,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么冷不丁的就叫人拿住了。”
定宜垂首叹息,“我也没料想到,他们挑在这时候下手。那会儿十二爷又不在,我就那么看着他给带出去,心里难受得没法说。事到如今嫂子别哭,定定神儿吧,有什么消息,王爷会派人回咱们的。”
海 兰颔首,姑嫂俩就傻愣愣坐着听信儿。也没多长时候,沙桐从外头急匆匆跑进来,打个千儿说:“回福晋话,主子爷这会儿在刑部大堂上,那边要升堂问舅爷的罪。 主子爷请福晋宽怀,他旁听,少不得据理力争,不叫他们伤了舅爷。主子爷嘱咐您按时吃饭,不让您饿着肚子,您要干等着,就不叫人传消息回来了。”
定宜讪讪看海兰一眼,“这人真是……”
海兰笑了笑,“王爷对姑奶奶是一片真心,好事儿。”
定宜转头说:“桐子,你替我好好盯着,不管好消息坏消息,都不许瞒着我。”
沙桐应个嗻,纵起身往外头去了。
又是好等,等到近酉时弘策才回来,进门脸上没有愁容,定宜和海兰交换一下眼色,心里定下来,料着目前是没什么大碍了。
他抬眼一顾,哦了声,“这位是三嫂吧?”
海兰忙蹲身请安,“王爷新禧,您受累了。”
他 和煦道:“自己人,不说这么见外的话。三嫂请坐,定宜你也坐。刑部退了堂,我去了趟宫里,明儿就审吉兰泰的案子。三哥今天过审,人证物证全用不上。二品大 员的儿子落草就是侍卫,打小儿进上书房陪读,大点儿上布库场陪练,和众皇子混得太熟了,一眼就能叫人认出来。堂上要论处,充军叛逃是死罪,差一点儿就拍 板。弘赞那头急得很,他主张杀,我主张留,所幸十三爷出来调停,把案子带进宫请皇上决断,总算是有惊无险。这会儿人押回刑部大牢了,我传话下去严加看管, 内外也加派了人手,性命必定是无虞的。”
两个女人捏着心听,听完了方长长舒口气。只要能活着,受点苦也就不算什么了。眼看着天色不早,海兰起身告退了,底下人传饭上来,饭桌上弘策瞧着心事重重,定宜小心翼翼问:“怎么,有什么不顺遂么?”
他拧眉咬着槽牙说:“吉兰泰口风够紧的,到这会儿也不肯把弘赞招供出来。我今儿叫人把他的家小全扣了,给他紧紧弦儿,叫他知道就算弘赞放过他全家,我也不能轻饶了他。眼下对付这种人就得使黑招儿,不过究竟有没有用……且看明天吧!”
她听了神色黯淡,把筷子搁下来,再没了胃口。
☆、第81章
第81章
天色放晴了,太阳融融照着,刚过完年,繁华褪尽,有种空洞懈懒的萧条。定宜抱膝坐在台阶上,日光照在头顶,顶心一片头皮晒久了发烫。脑子里茫然,揪着一件事,压在心头太久,慢慢变得模糊了。索性不去想,叫底下人收拾了褥子,准备些吃食,已经有两三天没见着汝俭了,照例这会儿能探监了,回头塞些银子钱给狱卒,好歹进去说句话。
正琢磨要不要带上海兰,外面传来门房说话的声音,“七爷新禧,快里边儿请。”
定宜抬头看,七爷踱着方步从门槛外迈进来,她起身迎了上去,“七爷打哪儿来?”
七爷说:“我从刑部来,弘策前头审案子呢,我留在那儿旁听来着。”说着摇头,“三部九卿会审呐,形势很不好。吉兰泰别说指证弘赞了,他连自己的罪都不肯认呢。弘赞和弘策当堂争执起来了,到最后拿你们的关系说事儿,说防着主审有失偏颇,当避嫌,你爹的案子只怕要换人接手了。”
她听着,心直往下沉。这两天眼皮老跳,就觉着这事儿不会那么顺利。她想过,实在走投无路了就一口咬定和弘策不相干,到了这种时候,汝俭的性命就全在主审手里,要是中途换了人,风险大到她不敢想象。
“如果换,换谁?”
七爷吮唇想了想,“不是裕亲王就是睿亲王。不过弘策有他的说头,他不承认你是温禄的闺女,只说是远房的表亲,两家来往不多,不知道汝俭底细。年三十也是按着老例儿一块儿守岁,这样才可免你窝藏之罪。”七爷抚了抚后脖颈,长叹道,“这回是难为坏老十二了,这种理由说出来其实很牵强,换了你,你信不信?如今端看宫里怎么断吧,他们这会儿面圣去了,要是皇上有心偏袒,老十二主审的位置就不会动摇。只不过今非昔比,做得太明是不能够了,那么多人都瞪眼儿看着呢。”
定宜想起沐连胜来,“那天从朗润园回来后,我奶妈子的男人怎么处置了?”
七爷哦了声,“弄死了。本想留着他祸害弘赞,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嘛。后来想想,事儿还是别捅到皇上跟前为好,否则少不得又是一场波折。槐树居那儿全是坟圈子,宰了一埋,一了百了。”
恨虽恨,最后让他落得这样下场,定宜心里也不好受。可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世道,本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丫头来回禀,说主子吩咐的东西都备齐了,问先搁着还是装车。她回身看了七爷一眼,“我这会儿得上刑部大牢去一趟,七爷自便吧!”
七爷迟疑道:“眼下这当口,别再生出什么事端来。这么的,我陪你一块儿去,你换身衣裳,打扮成我长随吧。话也不要多,说几句就走。”
能这样自然是最好,定宜应了,很快找出以前的衣裳换上,不枉从宁古塔背到山西,又从山西背回京来,要紧时候又派上用场了。
收拾停当这就往刑部去,刑部大牢比起顺天府还严苛些,羁押的都是朝廷重犯,不是谁都能进去的。亏得有七爷这张脸,往那儿一杵,就是个打通关卡的凭证。
哥儿几个接了赏,点头哈腰把人往地牢里引。这地方暗无天日,四周围铜墙铁壁似的,地牢深处点着火把,两人高的墙头上开一扇小窗,外面日光照进来,四四方方一个光柱,亮得眼睛生疼。
空气不太好,吃喝拉撒全在一个地方,加上潮湿,那味道熏得人几欲呕吐。七爷掩着鼻子直呼受不了,定宜倒没什么,在顺天府时点人头上刑场,她也每每穿梭在这种地方,见怪不怪了。
汝俭的号子离那扇窗近,大约算得上是风水宝地了。这种地方每一寸阳光都很珍贵,物尽其用,定宜走近了看,汝俭没事人一样,居然还有心思在那儿扬晒稻草。
她低低喊三哥,吞声哽咽了下,“别晒了,我这儿给你带了褥子,比稻草强多了。”
汝俭无甚悲喜,回头一顾说:“这种腌臜地方,是你该来的吗?东西搁下,回去吧!”
她哪能放心呢,追问:“他们为难你了吗?有没有打你?”
汝俭说没有,“庄亲王说我叛逃,我又不是傻子,分明是遭贩卖,我会让人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么?你放心,暂且出不了事。只不过吉兰泰不肯张嘴,我状告庄亲王,无凭无据也没有用。今天审问下来,看局势爹的案子不容乐观……”他突然笑了笑,“我本该和汝良他们一块儿死,活到今天是捡来的。你好好保重自己,不管我这儿怎么样,你都别过问了,你是姑娘家,不该承受那么多。翻不了案是命,咱们做子女的,做到这份上已经尽力了……只是枣儿,我在里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他们兄妹絮絮说话,七爷被味儿熏得头昏脑胀,前面的话一概没听见,光听见最后一句,立马表态说:“弘策对她不好还有我呢,我照应她,她受不了苦。你在里头踏踏实实的,甭管外头怎么闹腾,你一口咬定了就是遭贩卖,大不了遣回长白山,我再想办法把你捞出来。官司我虽帮不上忙,暗里小动作我最有一套,你只管放心,该吃吃该睡睡,天塌不了。”
他这番心意表得不与人同,但说的都是大实话,汝俭冲他拱了拱手,“七爷,咱们自小玩儿到大,情分就不多说了,有你这句我安心。我现在是自顾不暇,妹子且管不上,十二爷虽疼爱她,多个哥哥多分照应……横竖有赖七爷,汝俭心里记着您的大恩大德。”
七爷有点心酸,敢情他这辈子只有和心爱的人兄妹相称的份了。不过没关系,只要她过得好就行,他和汝俭打小儿朋友一场,至少做到不负他所托吧。
定宜总不免惶惶地,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又不好张嘴问。这时候外头狱卒来催促,陪着笑脸儿对七爷说:“我的好爷,时候差不多了。奴才们肩上担着职责,按理是不让探视的,今儿破了例,也求王爷体念则个,叫奴才们对上好交代。”
七爷不耐烦地一撅,“别扯你娘的臊!爷给老友送铺盖卷儿还犯王法不成?你去回禀陈六同,爷今儿来过了,他要不服,上贤王府抓爷来,爷等着!”
狱卒愣在那里,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应付他。定宜怕事儿闹开,扯扯七爷袖子说:“您消消气,人也看了,东西也送了,咱们回吧!”复小声冲汝俭道,“事情还没到绝处,你稍安勿躁。我今儿先回去,等过两天再来瞧你。”
汝俭点头,七爷这才嗯了声,“既这么,那就回吧!”走了两步突然听见有人扯嗓门儿一吼,其声凄厉吓人一跳。七爷说,“这谁啊?要吃人是怎么的?”
狱卒呵腰笑了笑,“这是镇国公吉兰泰,八成儿又嫌饭菜不好,闹脾气呢!”一头说一头比划着把人引了出去。
那厢弘策进宫见驾,皇帝要权衡利弊,既然有疑义,各打五十大板。温禄案弘策弘赞都有牵扯,为免有失公允,交由睿亲王并大理寺处置。至于镇国公收受贿赂,暗杀两浙巡盐御史一案,一向有弘策经手,中途仓促换人难免乱了头绪,着醇亲王加紧审理,结案交都察院,余下诸事不必再过问。
这么个圣断,看似缴了他的权,但吉兰泰一案在手,温禄案仍旧有牵扯。只是如今陷入了死局,有巡盐御史临死前留下的册子,吉兰泰想脱罪是办不到的,可他不肯招供同伙,战火就蔓延不到弘赞身上。
弘策拍断了惊堂木,“人证物证俱在,你巧舌如簧,打量本王奈何不了你?这是多大的罪,你掂量过没有?趁着现在还有机会,劝你立功赎罪。本王知道当初粮道盐道有人统管,你不过是个虚幌子,罪不及死。可你要是一意孤行,所有的罪责全由你承担,只怕不单是圈禁充军这么简单。”
吉兰泰还是那句话,“盐粮两道错综复杂,采集、运输、交易、调度、征税,哪样不要通力协作?王爷在喀尔喀,从的是武,盐道和大小官员及盐商周旋,从的是文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说句不恭的话,王爷下过几趟江南,知道两浙河道怎么铺排,盐田有多少亩么?”
他公然挑衅,弘策也不恼火,只说:“文武相通,本王能镇得住喀尔喀政变,就治得了你这小小镇国公。你不认罪不要紧,两套本子我递进宫,皇上自有明断。我奉劝你,想想家里一门老小,想想十三年前的温禄。前车之鉴,还不够你引以为戒的么!”
说起家人总叫人动容,吉兰泰眼神颤了颤,大冷的天儿,憋得一脑门子汗。但是也只一顿,狠狠抽了口气道:“王爷这是诱供么?就算我伏法,我满门还是宗室宗亲,高祖爷有遗训,朝廷也不能慢待他们。”
弘策哼了声,“当初温禄判斩监侯,他的房地田产及家中女眷并没有祸及,可是为什么被灭了门?朝廷不管,自有人来管,你藏着掖着,最后少不得连累一窝儿。少给本王兜圈子,今天就要你一句准话。大年下的,别害得诸位大人和你一块儿受冻,惹得我火起,你知道厉害。”
他的厉害无非就是掌握着他家里人,吉兰泰进退维谷,握着两拳,脖子上筋蹦得老高。挣扎了半晌,似乎也是无力反抗了,耷拉下脑袋说:“罢,我贪赃枉法,我认罪,王爷瞧着定夺就是了,用不着一遍又一遍过审。罪状拟好了我画押,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
他这是打算一人扛?弘策瞧了左右会审一眼,打蛇随棍上,“你认得倒痛快,那温禄一案又作何解释?当初你们同在转运司,他和被杀的巡盐御史有私交,你为了脱罪,可曾栽赃陷害于他?”
现在的情况用不着一味计较幕后真凶是谁,只要温禄洗清了嫌疑,汝俭身上的案子就没了。横竖认了,全认又何妨?可惜弘策这么希望,吉兰泰却偏不,他嘲讪一笑道:“偌大一宗案子,银子过手上千万两,单靠我一个人,能全盘调度得起来么?温禄本来就不干净,多少年前判定的案子了,当初判得对,王爷何苦多方开脱?”
“本王秉公办理,你再妄言,别怨我给你上大刑。”他真有些按捺不住了,来来回回纠结得太久,再好的耐心都要磨出钢火来。眼下他冷不丁说认罪,并不在他考量之中。在座的官员抖擞起了精神,可他没有询问别人的意思,只是冷眉冷眼道,“你们既是共犯,那他当初为什么没有指证你,反叫自己一门杀头的杀头,充军的充军?究竟是同僚情谊还是百口莫辩,你自己心里清楚。实因多处存疑,今儿暂不定案,容后再议。回去好好想想,你熬得起,本王奉陪到底。把人犯带下去,退堂。”
衙差夹着水火棍上来架人,吉兰泰被拖出去,却边走边叫,“我已认罪,何不定案?”一路吵吵嚷嚷往牢里去了。
狱中静谧,但他依旧吵闹不休,经过汝俭号子时脚下顿住了,错牙一笑道:“温老三,想让我替你爹翻案,休想!我是宗室,我身上流着宇文家的血,就算定案,照样吃香的喝辣的。你不在绥芬河做你的人伢子,回来申什么冤,赔上自己一条小命值当不值当?你老子在底下哭呢,傻小子!”
他笑得肆意张狂,抖着他的宗室威风进了班房。
汝俭不甘心,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可恨样样差一步,原本想等他松了口再去鸣冤的,结果自己落进了套里。想必庄亲王早就知会过他了,所以他有恃无恐。一旦认了罪,案情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弘赞甚至不受一点波动,仍旧四平八稳做他的亲王。凭什么呢,父母的血,两个哥哥的血,就这么白流了么?
其实回北京那天他就想得很清楚,长久以来忍辱偷生,就是因为有个信念支撑他。弘赞官场上混迹三十年,要抓住他的首尾实在太难,要不是为了定宜,弘策不会去惹这个麻烦。现在呢,麻烦上身,一时裹足不前,案子没有进展,就怕平静过这一阵,朝廷会放弃。或者忌讳闹得太大不好收场,没准儿逮住个吉兰泰,两下里一含糊,又是不了了之。抛开父母哥哥的冤仇不说,如今还有个定宜,她跟着老十二,不扳倒弘赞,这辈子都不能有太平日子。他心疼妹妹,自己苦,自己是男人,千锤百炼都受得。她呢,卑微地活到十九岁,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又要面对无尽的惊涛骇浪。
所以等不得了,眼看一日拖一日,案子要就快要冷下去了。他的小命不值钱,能换来和硕庄亲王陪葬,这笔买卖赚大了。
他靠在冰冷的墙上撇嘴一笑,等弘赞动手,他没有来,果真聪明人,知道他在狱中有个闪失,矛头便直指他吧?吉兰泰面上强硬,不过是个纸老虎罢了,打破他的伪装,攻破他的心理防线,他未必不担心成为第二个温禄。
他撩开袍子,中衣的衣角上绣了一对指甲盖大小的蝴蝶,触角轻盈,纹路璀璨。他低头抚了抚,只是对不起海兰,如果从来没有遇见,就不会一再让她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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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的赏,鞠躬!
第82章
正殿里点着炭盆,到了午夜依旧抵御不住寒冷。关兆京托着红漆盘进去,呵腰把盅搁在案头上。回身看西洋座钟,趋步到主子跟前,低声道:“时候不早啦,您进些东西就歇着吧!事儿再棘手,还是得小心身子骨,都压在您肩头呢,万一您倒下,福晋就更没主张了。”
他没说话,回身看宝座上的五色金龙,那龙昂首呲目怒视着他,大约也在嘲笑他的无能吧!
当初弘赞统领盐粮两道,底下办差的人人皆说庄亲王宽厚。他曾差人打探过,弘赞贪了巨资手指头缝儿松得很,四处犒赏不分亲疏。知情者尝了甜头守口如瓶,不知情者争相传诵美名,所以弘赞在官场上是善王贤王,比老七那个空顶名头,行鸡鸣狗盗之事的贤亲王口碑好得多。
他结党,拉拢人心,要铲除他得牵连半个朝廷,何其难!皇上倒是横下一条心的,他要整顿吏治,要杜绝党争,就得把领头的揪出来。一个国家,一个朝廷,拿主意的人多了,权利也就分散了,所以得收网。他呢,永远都是用来克敌的大刀。心里有怨恨么?是啊,怨恨很深,可是总得有人来做。皇上一句“朕对十二弟期望颇深”,他就是再有怨言也张不开嘴了。
弘赞就像个大得没边的鼓,紧蒙密钉,钉得四周围不见一丝儿缝隙。那个吉兰泰呢,恰巧是颗松了的铜钉,只要能撬开他的嘴,就能把整面鼓皮揭下来。
唾手可得,却又无从下手,就这么一直放任他,和他周旋下去么?他咬了咬牙,“把陆审臣和哈刚叫进来。”
关兆京应个嗻,忙领命去了。
两个人来得很快,进门打个千儿道:“听主子示下,奴才即刻承办。”
他叫起喀,“案子不好办,如今只剩最后一招了。明天我会同睿亲王和大理寺卿入刑部大牢,哈刚挑两个生面孔进去吓唬吉兰泰。当初温禄是给吊死的,就照着老路子来。说话留半截,让他自个儿往里头钻。只要从他嘴里蹦出弘赞两个字,咱们的事就成了一大半。”
反间计么?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是哈刚有点犹豫,“万一这小子认死呢?吉兰泰是行伍出身,曾经跟随征西将军打过沙俄,要是咬紧了牙关不开口,奴才们总不能真把他吊死吧。”
弘策抬了抬手,“不妨事,紧要关头我会派狱卒救人,横竖不管他招不招,你们都得把他吊起来。鬼门关前走一遭,他心里自然恨弘赞入骨。更何况吉兰泰这人怕死,当初降将一声怒吼吓得他尿了裤子,这样的人,只要掐断他的后路,他就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不足为惧。”
陆审臣笑着说是,“真要如主子预料的一样,那案子审明也就是这三五天的事。吊个半死,滋味儿必定不好受,到时候再打发个机灵的规劝他,他回过头来想想,庄亲王不仁他便不义,不愁他不把人供出来。”
也是灵光一现吧,就像久霾的天幕上破了个口子,一道阳光照进来,前路突然有了希望似的。原本他也想过请君入瓮,可惜弘赞老奸巨猾,根本不上他的套儿,现在反其道而行,设想之下大有可为。
他细细做了部署,领弘巽和大理寺卿在哪里旁听、几时送吉兰泰进绳圈、几时让狱卒把人放下来,分毫不能偏差。虽说手段偏激了些,但只要能让案子告破,就算皇上最后问他的罪,他也不在乎了。
这段时间定宜不好受,以前她是男人打扮,四九城里可以到处跑。现在和他在一起,去过了朗润园,就得学着适应女人的生活。哪个王府的福晋会抛头露面在外面奔走?他们虽没大婚,她的一言一行已经关乎他的体面,她是为他按捺,就像鸟儿折断了翅膀,她只能整天盯着菱花窗等消息发呆。
实在难为她,她没有抱怨、没有催促,因为知道他的压力不比她小。两个人默默对坐时,她会把手按在他手背上,纤细的手指,蕴含力量。所以为了她也得尽快结案,弘赞把他的斗志勾起来了,他这人就是这样,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谁要是咄咄相逼,哪怕是玉石俱焚,他也要把对方拉下马。
计划得很周详,他心满意足长出一口气。她在后殿,应该把消息告诉她,让她心里有个念想。
陆审臣和岱钦都去了,他端了盏蜡烛过穿堂。丫头打帘伺候他进去,她还没睡,正歪在引枕上盯着花绷愣神。
“时候不早了,该歇了。”他挨过去坐在炕沿上,打量她的脸,最近小了一圈,愈发显得一双眼睛大而可怜。
她笑了笑,“你议事议得这么晚?”
他嗯了声,刚要开口,她直起身说:“总管在外头呢,像是出了什么事儿,要给你回话。”
“那我出去瞧瞧。”他轻声说,“外头冷,你别动。”
他提了袍角到外间,刚迈出门槛就迎上关兆京哭丧的脸。他愣了下,隐约觉得大事不妙,却也估猜不出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爷……”关兆京朝寝殿看看,压着嗓子说,“出大事儿了,刑部的人在执事房候着,说舅爷在牢里……死了。”
简直像晴天霹雳,弘策脚下晃了晃,疑心自己看走了眼,低喝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关兆京嘴角直抽抽,“半夜巡房的发现舅爷号子里不对劲儿,人佝偻着,以为他犯什么病呢,就传了医官进去瞧。谁知道一探……舅爷已经气绝身亡了。刑部尚书这会儿拿不定主意,打发人来请主子移驾,好商量对策具本……”
关兆京话没说完就顿住了,视线越过他肩头,狠狠打了个寒颤。他骇然回头看,看见定宜脸色铁青,僵着手脚往前迈了一步,“你说什么?谁死了?”
关兆京自然不敢说,瑟缩着讨主子主意。弘策也慌神,心里乱得没了章程,只知道不能让她太难过,虽然这噩耗对她来说等同催命。
他上去搀她,哑着嗓子说:“你别着急,我去看看……”
她根本就不理会他,一把推开他,踉踉跄跄下了台阶。他没法儿,夺过大氅追赶上去,想安慰她,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了。
定宜咬着唇,几次眼泪袭来都咽了回去。她不相信汝俭死了,一定是他们弄错了。她这个哥哥生来聪明,或者使了什么计策瞒天过海也不一定。
心口闷得发痛,一股股血潮往上翻涌,唯恐一张嘴就要吐出来。她使劲抓住领子,头很痛,耳朵里是雷声一样的嗡鸣,下车的时候腿软无力,勉强挣扎着才进了刑部大牢。可是穿过门禁,又踯躅着不敢往前走,就是恐惧,没边没沿的。她不停安慰自己,再害怕也得探明白真相,汝俭还在里面,她得去见他,得确定他还好好的。
有刑狱在身的人,没有脱罪不能活着离开,既然汝俭还在大牢,是不是说明他还活着?她战战兢兢往前挪步,鞋底踩在泥地上,寂然无声。渐次近了,抬头看见高高的天窗,上次跟着七爷来过一趟,她还记得来时的路。只是心里忐忑,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即便弘策在旁,也不能替她分担。
号子是用一个个木栅栏分隔开的,穿过间隙可以看见那头的情况。甬道里站着几个穿公服的人,掖手道:“着实的查,毛发指甲不许有一处疏漏,查明了死因,回头好往上呈报。”
定宜脚下一顿,那两个字像重锤砸得她魂飞魄散。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她提起裙角飞奔过去,倒把那些官员吓了一跳,高声呵斥,“这是谁?谁让她进来的?”
弘策走过来,看着地上仰倒的人喉头哽咽,勉力平稳了语调方拱手,“人是我带来的,请诸位通融。”
刑部的官员见了他便跪下了,伏在地上磕头不迭,“卑职等疏于防范,导致人犯横死狱中,是卑职等失职。明日自当具本上奏朝廷,卑职等甘愿领罚。”
领罚,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谁能够拿命偿他?
定宜简直不敢相信,她实在不能接受,前两天还在忙着晒稻草的汝俭,现在躺在冰冷的泥地上,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她瘫坐下来,手脚并用着爬过去,探探他的鼻息,扣扣他的手腕,低声说:“三哥,你怎么不睡褥子,躺在地上讹人么?快起来,受了寒我可不管你。”
他无声无息,脸色虽惨白如纸,眉心却是舒展的。她已经不记得十五岁以前的他是什么样了,自打重逢后他一直心事重重,很少看见他有高兴的时候。现在呢,他不再烦恼了,可是他死了。
她抚摸他的脸,已经没有一丝温度,她喃喃说:“我来得太晚了。”替他擦干净嘴角和下颌的血,徒地失了力气,颓然把额头抵在他手臂上。
艰难喘息,似乎是要续不上了,直痛得心头发麻。六亲这样缘浅,她又成了孤苦伶仃一个人。既然老天爷要收回这份恩典,为什么当初还让他们兄妹相认?原来她历尽了艰辛,只能换来一年的团聚。
她终于嚎啕出声,使劲摇撼他,疯了一样,“三哥,你不能扔下我……你回答我,你和我说话,求你了……”
弘策对她的痛苦无能为力,只有上去紧紧扣住她,可是她力气那么大,把他推了个趔趄,回过头看他,眼神凄厉令人心惊。
“是谁杀了我三哥?”她站起来,怒目盯着那几个官员,“刑部不是铜墙铁壁吗?不是高手如云吗?为什么我三哥会死在狱中?你们必须给我个交代,否则我上午门击登闻鼓,请皇上为我申冤!”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她和醇亲王的关系多少听说些,谁都不敢同她较真。仵作支吾着说:“按照尸斑推算,事发应当在亥正前后。小人验了尸,未发现伤痕,但以银针探吼,却有中毒的迹象……”
“这么说是毒发身亡?”弘策咬牙切齿道了声好,“大英的刑部,明正律法的地方,居然不明不白让人死在眼皮子底下。我问你们,你们一个个脑袋上顶着一二品的衔儿,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他勃然大怒,那些大员噤若寒蝉。尚书陈六同哆嗦着连连呵腰,“是卑职等失察,可是狱中一切饭食茶水都有专人查验,但凡人员往来也要出具凭证。卑职已经着人细查黄昏至人定期间的供给,当值狱卒也逐个盘问了,均未发现异常,是不是……”
弘策皱了眉,“是什么?”
“是不是温汝俭……畏罪……”
他愈发火起,厉声啐了口混账,“初一的堂官是你不是?温汝俭究竟是叛逃还是遭人贩卖,你不是审问明白了吗?既然罪不及死,他为什么要畏罪自杀?他是遭人毒害,不是你监管出了错,毒药怎么流进狱中来?你可别告诉本王他是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这种话扪心自问,你自己信还是不信?”
陈六同哑口无言,犹豫了下拱手道:“下官有罪,王爷教训得是。眼下仵作既已查验完毕,尸首须早做处理为好。卑职请王爷个示下,是送往义庄呢,还是由家属领回?”
送到义庄,孤零零躺在遍布蛇虫的黑屋子里,等衙门无人过问了随便挖个坑填埋,这一生就算走完了。定宜咬着牙摇头,“我不能叫他做孤魂野鬼,我领他回去,举哀发丧,让他体体面面地走。”
原该是这样,弘策终究愧对他们兄妹,不敢多说什么,转头吩咐陆审臣置办棺椁。她摇摇欲坠如风中残叶,他心里担忧,想上去扶她,她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寒着脸一把格开了他,“着人把他送回酒醋局胡同,后面的事你别管,我自己能够料理。”
他心凉了半截,“你何苦这样……”
她恍若未闻,蹲□拉拉汝俭的手,吞声饮泣道:“三哥,你受苦了,妹子带你回家。”
臬司衙门抬尸有专门的担架,两个狱卒把人搬上去,定宜在旁相扶。刚出牢门,听见衙差一声惊呼,她回头看,原来墙角枯草底下有个不甚清晰的血字,歪歪扭扭写着“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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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汝俭的死,终究不是无用功。案子凉了,朝堂上有人具本催促结吉兰泰案,若不是又起波澜,弘策也无力再拖延。眼下是给了他一个机会,也是给皇帝创造了一个机会。曾经指证庄亲王的人在狱中惨死,既然皇亲国戚牵扯了命案,那么朝廷就有理由严惩。皇帝雷霆震怒,暂停弘赞军机处及上书房一切职务,禁足,令刑部会同都察院、大理寺查办。庄亲王府历年的收支账目、人情往来一样不得疏漏,俱登帐造册,呈乾清宫御览。
一个宗室正枝儿,谁经得起这样的盘查?偌大的王府给起了底,简直形同抄家。不管温禄父子一案和弘赞有没有牵连,他想独善其身是不能够了。要相信世上落井下石的人无处不在,眼看他要倒台,匿名弹劾的奏折从四面八方涌来,皇帝坐在养心殿里就可以洞察先机,任何一张陈条属实,都够得上永不起复的了。
皇后得知消息后很觉伤心,捏着帕子边掖眼泪边道:“别的倒没什么,定宜可怜见儿的。其实咱们都知道她是温禄的闺女,你不言语,底下没人敢说罢了。现如今就这么一个哥哥,叫弘赞给害死了,她心里怎么过得去呢!”
皇帝转了转手上玉石扳指,温吞道:“齐大非偶,原本两个人就不相称,硬撮合在一块儿干什么?叫老爷子知道,免不得吹胡子瞪眼。朕是可怜老十二,也理解他,他说温定宜和温禄没关系,那就没关系吧!可你瞧那姑娘给温汝俭收殓发送呢,不是一家子能做到这份上?也就是朕这儿捂着,放在外头,谁心里不明白呀。”
皇后错着牙说:“怨弘赞手太黑,给人最后一根苗也薅了。他是熟门熟道了,人关在刑部,说杀就杀,够有本事的。”
皇帝点了点头,绕着半人高的鎏金香炉佯佯踱步,“所以聪明反被聪明误,要不是他沉不住气,朕还真抓不住他小辫子。”
“那定宜怎么办?”皇后跟在他后头问,“她和十二爷的婚事怎么处置?”
皇帝回头看她一眼,“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妇人之仁……误君。”
皇后嘴一瓢,低头说:“反正我看不过去,回头我跟我阿玛说一声,等事儿过了,定宜要愿意,就上府里住几天。到时候认个干闺女什么的,把婚指了得了。横竖你在这事上头也是猫盖屎【办事糊弄】,不在乎多一回。”
皇帝嘿了声,想反驳,最终还是放弃了。转过头看檐角彩画,手指头一指,“这儿怎么秃了一块?赶紧打发人补上……他们两口子要是乐意,就照你说的办吧!”
皇后叹了口气,其实女人最懂女人,定宜能不能和老十二有个结局,真说不好。她不是养在深闺的女孩儿,也少了那种习惯性的依赖,你把她撒出去,她会自己找食吃,没有男人她也能活。父母兄弟的死对她来说是心头刺,扎得太深,拔不出来了。自己呢,作为局外人,尽可能替她创造个有利的条件,但是接不接受还得看她。
远处的屋顶有残雪,她倚窗坐下往外看,不知是谁放了个美人风筝,在紫禁城上空猎猎地飞,越飞越高,慢慢变成模糊的黑点,分辨不清了。
皇宫内苑岁月静好,刑部大牢却是万年不变的阴森可怖。
两个狱卒抬着桶给各号子送饭,到镇国公的牢房门前,迟迟不见他把碗递出来。一个狱卒不耐烦了,探头说:“怎么着您呐,怕我们饭里有毒?您今儿一整天没进过东西,这么下去早晚饿成人灯。您听我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您踏踏实实的,要死也做个饱死鬼不是。”
昨天夜里的动静惊醒了整个大牢,突然发现死亡离得那么近,任谁都要害怕。吉兰泰拇指扣着碗沿,哆哆嗦嗦递了出去。且没空计较人家对他不恭了,只是打探,“那个温汝俭,死了?”
狱卒焯起一勺烂面扣在他碗里,随口道:“是啊,死啦,拉回去设灵堂了。人啊,活着图什么呀,到头来也就一口气的事儿。他临死写了个庄字儿,那不是指证庄亲王嘛。好家伙,十二爷朝会上当堂弹劾庄王爷,这会儿庄王爷的气数是尽了,职也缴了,圈禁在家了。”
吉兰泰像被雨淋坏了眼睛似的,那眼皮子翻飞都瞧不清瞳仁儿了,“你是说庄亲王给圈禁了?”
“是啊。”两个狱卒抬起了扁担,“这回投靠庄王府的人都要倒台,不过他把姓温的小子除了,自己栽个大跟头也值。让抓着自己把柄的人活着,这不是擎等着找死呢吗,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狱卒挪到下个号子去了,吉兰泰浑身乏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庄亲王倒台了,倒台归倒台,他还有残余的势力,还要铲除知道内情的人。温汝俭死了,下个轮到谁?他不敢想,两只手抱住了脑袋。弘赞答应给他脱罪的,结果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还顾得上他?不下令把他宰了就是造化了。
他倒在草堆里,烂麦秸的霉味儿直冲天灵,他也没心思抱怨,浑浑噩噩看着屋顶,脑子里空无一物。
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听见门上铁链触动的声响,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来人有两个,都是衙役打扮,帽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脸。
这大半夜的,提审也不该在这时候。他往后退了一步,“你们是哪部的?”
那两个人进来了,手脚麻利地押住他,怕他喊,把嘴给捂了起来。
“哪个部的?”其中一人嘻嘻发笑,“阎王部的,我们主子请您喝茶呐。”
他呜呜挣扎,另一个不急不慢抽出他的裤腰带,在牢门上系了个扣,“昨儿碍着有人来,让你小子逃过一劫,便宜你了。咱们受了命,该干的活儿还得干完,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嘛,公爷您得体谅小的们。”
吉兰泰不能认命啊,使出吃奶的劲儿,好不容易挣开了,提着裤子想叫救命,人家刀尖抵在他脖子上了,“您把这儿当戏园子了,还打算来一嗓子?爷给你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信你试试。”
吉兰泰都哭了,骂骂咧咧说:“老子跟了他三十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现如今他翻脸不认人,宇文弘赞,我操他八辈儿祖宗!”
那两人相视一笑,“您别瞎冤枉人啦,可不是庄亲王让我们来的。”
“娘那个屙的,不是他是谁!有能耐杀人,别怕老子阎王路上惦记……”
他嘴里不干不净,那两人把绳环套上了他的脖子,“您下去见了温御史,劳驾替咱们哥俩传个话,咱们请他老人家安呐。”说完了一扫他腿,他站立不稳,重心落到了脖子上,登时两眼反插上去,给勒得上不来气儿了。
隔着一块木板的囚室里站了几位王公大臣,从头到尾听下来,听得浓眉紧锁。派出去的侍卫回来复命,弘策的目的达到了,摆手叫人把吉兰泰放下来,也不言声,前头引路,把人都引进了茶房里。
“我耳朵有恙,不知道吉兰泰都说了什么,各位大人可都听明白了?”他拱了拱手,“今儿请诸位先回,明天堂上自有决断。”众人应个是,纷纷退了出去。老十三走得慢,他伸手拉了他一把,背靠门框说,“我近来累得厉害,明天吉兰泰招供之后,弘赞就交给你了。温禄的案子,算是做哥哥的走个人情吧,你好歹替我周全。我昨儿接了线报,喀尔喀局势不稳,估摸着用不了多久我还得上那儿平叛……这一走,归期渺渺……”他摇了摇头,无限凄凉。
弘巽在他腕上按了按,“十二哥太辛苦,如果朝廷派兵,你还是称病请辞的好。”
他叹口气,依旧摇头,没再多言,落寞走进了月色里。
没有回醇亲王府,直去了酒醋局胡同。进门的时候看见正屋檐下蒙着白布,满院纸车纸马,伴着和尚的诵经打磬声簌簌作响。
沙桐上来请安,他朝屋里看了眼,“都收拾停当了?”
沙桐道是:“请人批了殃榜,阴阳生推算了入殓的时辰,在明儿酉时。”
他嗯了声,“福晋呢?”
沙桐愁眉苦脸道:“福晋不让咱们管她叫福晋了……自打舅爷停了床,她就一直守在箦床边上寸步不离。您下半晌没在,索家姑娘来了,哭得那样儿……”他抚膝叹气,“奴才没见过这么惨的,要不是索家来人把她硬拉走,没准这会儿一块儿去了。认真想想,舅爷撒了手,留下福晋和舅奶奶,最可怜的数她们俩。”
是啊,一个是妹妹,一个是苦等了十多年的未婚妻,本来以为熬过了这个坎儿,好日子就在眼前了,结果只是空欢喜一场。
他鼻子发酸,别过脸去。记挂定宜,却又有些不敢见她,犹豫了很久才迈上台阶。
她一身孝服跪在那里,单薄的侧影显得凄凉。他拈香祭奠过后上前叫她,轻声说:“我命人替你守夜,这么下去怕熬不住,还是回屋睡一会儿。”
她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他知道她怨他,他也自责无奈,可是说什么都晚了。他心里撕扯,嘴角忍不住抽搐,略缓了缓才道:“今天/朝廷下了旨意,收缴庄亲王实权,留府待审。吉兰泰也招认了,明天案子大约就能结。后头的事不由我经手,交睿亲王和大理寺承办,我托付了弘巽,请他一定替温家平反……”
“还有什么用?”她眼里含着泪,透过一层水的壳,眼神坚硬直破人心,“平反能换回我爹娘哥哥的命吗?远的不说,就说眼前人,绕了个大圈子,最后还是死在你们宇文氏的手上。你说你会保他周全,你做到了吗?你让我放心,结果我三哥死了,你没能兑现承诺。我跪在这里一整天,想了很多,如果当初没有回京来,他一定可以健健朗朗活着。是我贪心,我只顾自己,把他拽进了火坑里,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而你呢,我为什么要遇见你?”她缓缓摇头,“我后悔了,后悔得不知怎么才好。我不该想着和你在一起,我应该跟汝俭离开中原,照他的话做,好好找个人嫁了,从头开始生活。可是我……”她说到恨处,无法再继续,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他看得心惊,上去掣住了她的手,“不要这样……”
她推开他,垮着双肩看他,“我那时天天想着你,希望你能找到我,甚至奢望做你的福晋。如今回过头来看,我到底干了些什么?因为我的自私害死了三哥,这是我这一生永远没法弥补的错。我愧对三哥,也愧对海兰,她今天来,你瞧见她的样子了吗?你知道所有希望都变成泡影的痛苦吗?”她嘲讪一笑,“你是王爷,你怎么会懂呢,老百姓对你们来说不过是蝼蚁,死了算得上什么。”
她这么说,真的叫他伤心至极,长久以来他一直在努力,如果没有遇见她,他不会留意温禄案,不会想尽办法替温家申冤。可惜差了一步,汝俭死了,失之交臂,他也难过心疼,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怨恨他?
他没法和她置气,也许她只有恨一个人,才能抵消心里的痛吧。他看着汝俭的脸点头,“是我的错,我无能,我对不起三哥。大牢里早就加强了戒备,入夜更是有人巡狱,什么人能进来行凶,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所幸弘赞已经叫咱们逮住了,事情的真相到底怎么样,最后自然有个决断。”
她横他一眼,咬着槽牙说:“我不在乎什么真相,我要替全家人报仇,我要手刃仇人!”
他讶然看着她,“你是什么意思?”
她昂首凛凛站着,身板挺得笔直,“我在师父手下捧了六年的刀,满打满算也到了该开山的时候了。庄亲王那么多条命案在身,是不是该推出午门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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