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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芳不自赏

_29 风弄(现代)
「我想了第二个方面,其实这事,也已经有人做了。」东林王后也加入讨论:「就是向四方散布镇北王出山的消息。镇北王和小敬安王是天下两大名将,自从镇北王失踪后,天下人都将小敬安王视为无人可匹敌的战神。所以,镇北王的出现,会动摇何侠好不容易在云常军中建立的不败形象。」
楚北捷露出一丝苦笑,转头对娉婷道:「本王真的有点后悔。当初与何侠在归乐边境对阵时,如果不采取离间计,佯装撤退,而是直接与何侠硬碰硬一场,留下一段镇北王曾在战场上打败小敬安王的历史。那我的出现,将会更令那些正追随何侠的将领们紧张。」
娉婷露齿而笑,低声道:「王爷似乎忘了,当时娉婷正为归乐大军出谋划策。
若是真的硬拚下来,我和少爷连手,王爷未必能占多大的便宜呢。」
楚北捷被她灵动的眸子一瞥,身上每个毛孔都舒畅得想要唱歌,失笑道:「是我自大了,请娉婷大军师见谅。」
两人目光轻轻一碰,都觉脸红心跳,似乎说不完的情话都涌到了喉间,恨不得痛快倒出来。只是众人在前,讨论的又是悠关生死的战局,怎能这般不识轻重,娉婷悄悄收了目光,想将手从桌下抽回来,微微一动,竟被楚北捷握得更紧了。
「第三个方面,我看应该针对云常的内局,何侠只是驸马,这个名分不高不低,十分尴尬。」
「所以他正紧张地筹划要建立新国,正式登基为王,把名号给打正了。」
「他真的统一四国,建立新国的话,那不但东林、北漠、归乐不存,就连他自己的大本营云常王族,也会消失。」
若韩冷冷道:「要把一个国家百年的王族抹去,并非那么容易。云常的大臣和将领一定会有人心怀不满。就像对付云常丞相的一样,何侠也一定也会想办法迫害那些不认同他的云常人。」
「听说云常的耀天公主死得蹊跷。我看何快不但对付那些不认同他的将领大臣,甚至连他自己的妻子也不放过。」
娉婷听了,脸上黯然。
森荣倒是兴致勃勃:「他们明争暗斗,我们正好来个渔翁得利。借机散布何侠谋害耀天公主的谣言,让一向忠于云常王族的军队军心大乱。」
「是否要想办法和那些被何侠迫害的云常将领秘密接头?说不定他们会背叛何侠,投靠到我们这边来。」漠然道。
「这不能轻举妄动,万一反被何侠识破,将计就计,我们就危险了。」娉婷道:「如今并非公平较量,何侠错了一步,尚可凭借庞大的势力挽回,我们稍错一点,就会全盘皆输。」
楚北捷赞同娉婷的意见,道:「本王的意思,必须派出密探,深入了解云常内情,区分哪些真的可能投靠我们,哪些即使对何侠不满,也绝不会背叛云常大军。前者秘密接头,怂恿他们起义。」
东林王后明白过来,接着道:「后者暗中刺杀,栽赃给何侠,激化云常人与何侠的矛盾。」
楚北捷笑道:「王嫂见识高明呢。」
「镇北王说得如此透彻,再不懂的人也会明白了。」
楚北捷又道:「上面所说的,只是造势而已,就如在一片干枯林木上洒满了油,但要燃起滔天大火,还必须一个小小的火花。」
这是关键之处,此话一出,众人都屏息听他说下去。
不料楚北捷却偏过头,对娉婷笑道:「白大军师若能想出生成火花的法子,本王便亲吻白大军师的小手十下,以示感激。」他心痒了多时,此刻情不自禁,竟把情话脱口而出。
气氛紧张的军事会议,顿时蒙上一层暧昧甜蜜的色彩。
众人面面相腼。
自诩最熟悉镇北王性情的漠然,也忍不住立即冒出一头冷汗。
娉婷乌黑的大眼睛满是惊讶,她向来沉静淡然,忽然被楚北捷当面将了一军,顿时脸上爬满红云,眼珠轻转,已想好对策,露出微笑:「法子不是没有,不过王爷的赌注要改一下,娉婷若答对了,王爷要许诺十天不许碰娉婷的手才行。」
不等楚北捷拒绝,徐徐道:「破坏敌人的军队,历来有两个最实在的法子。
一个是当面对阵,打对方一个落花流水,让敌人以后听见王爷的名字就不战而溃。」
「我们要尽量缩小双方的兵力差距,才可以正面决战。这法子暂不能用。」
楚北捷摆手,意味深长道:「请教第二个法子。」
「第二个法子,当然就是断敌粮草。士兵们饿着肚子,怎么可能不大乱?」
漠然道:「这又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事。何侠深悉兵法,十分明白粮草的重要性。要断他几十万大军的粮草,哪有那么容易?」
娉婷眸子微动,和楚北捷交换一个顽皮的眼神,柔声道:「如果娉婷答错了,不知道王爷要罚什么?」
楚北捷皱眉喃喃:「妳擅自改了个这么让人头疼的赌注,本王不想和妳睹了,法子还是让本王自己想吧。」
「迟了呢,赌注已下。」娉婷浅笑,看向众人:「要截断何快粮草,只能兵行险着,取得云常的粮草重地。」
若韩露出惊色:「囤积粮草的中枢,必在云常境内。我们孤军深入,万一被发现…」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娉婷巧笑倩兮,从容不迫,恍惚间艳光四射:「我们不但要进入云常,而且还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占领对方的城池。只要有一丝消息泄漏,意来云常大军围攻,那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森荣倒吸一口凉气:「这怎么可能?」
他虽不怕死,但绝不同意贸然送死。
东林王后缓缓道:「连失踪多时的镇北王从天而降这种不可能的事都已经发生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白姑娘请继续说下去,至于那个必须取得的城池,不知白姑娘心里有没有定论。」
漠然道:「囤积云常大军粮草的重要城池,首选祖西。但那里是云常军最重要的城池,不知有多少云常兵把守,就算我们拚死占领了,也不可能不让何侠发觉。」
「谁说要占领祖西?」娉婷摇头,眼中间烁着智慧的光芒:「囤积粮草的城池固然重要,但各路粮草运送去祖西时的必经之城,不是也同样重要吗?」
此言一出,众人眼里顿时大放光芒。
森荣猛然往膝盖上狠拍一下:「对!哈哈,有道理。我们占不了有重兵把守的祖西,大不了就剀村运在路上的粮草。」
罗尚也显得非常兴奋,站起来对着娉婷就是一揖,苦着脸地求道:请白姑娘不要再需我们胃口,痛快地把谜底说出来吧。到底要占领云常哪一个城市?我抓剑的手开始发痒了呢。」
娉婷受他一揖,倒不好意思起来,当下便说出谜底,吐出两个字:「且柔。」
「且柔?」
娉婷徐徐回头,看入带笑的楚北捷眸中,轻声问:「娉婷的谜底已经坦白,不知道胜负如何?」
楚北捷故作无奈,沉痛地叹了一声:「妳赢了。」
众人正竖起耳朵等他回答,都情不自禁笑起来,军帐中因为恶劣形势而带来的沉滞压抑气氛一扫而空,连东林王后也忍不住掩袖轻笑。
「好,我们来详谈正事。首先,是如何孤军深入云常,不让敌军发觉地接近且柔城。」笑过之后,楚北捷长身而起,眼神恢复犀利,从怀中掏出一卷布帛,在桌上铺开:「大家过来看。」
众人纷纷靠前,围着桌子仔细端详这副画得清晰细致的行军图。
「这是本王根据探子多日来的军报,昨夜绘成的地图。此处,就是我们要攻占的目标,且柔城。」
云常。
且柔城内,风光明媚。只是城守大人的心情,颇为糟糕。
「又暗中回来了?」番麓反复拨弄着手里的轻弩,懒洋洋地问。
「是。」
「不是昨日才出城吗?」
「秉城守,卑职按大人的吩咐,确实是昨日就恭请葡光、葡盛两位大人出城了,临行前还好酒好菜招待了一顿。只是不知为何,两位大人今天换了平民的衣服,又进城来了,在酒楼妓院里玩耍,说他们是体察民意,微服察访城守大人您的政绩来着,一日不查清楚,一日都不会走。」
「狗屁的民意!」番麓忍了多日,火气终于难以压抑,猛然将轻弩往桌上一拍,震得上面的瓷杯在空中跳了跳,匡当歪倒,茶水泻了一桌:「这两个小人,靠陷害云常对何快不满的大臣们受宠。现在居然敢勒索起本城守来了。」
「大人,城守大人…」身后的师爷杜京捏着山羊胡子凑到番麓耳边,急道:「大人小心言辞,云常现在风声鹤唳,驯马爷正四处派人察访那些对他不敬的人呢。这些话,要是让葡光、葡盛两位大人在驸马爷或者驸马爷的心腹面前露上一丝半点…」
番麓冷哼一声。
何侠对付异己的手段迅速毒辣,番麓怎会不知。
他是贵常青提拔上来的城守,算贵常青那边的人,何侠恨贵家入骨,自然不会对他有任何好感。
现在何侠外要对付归乐,内要对付那些掌握实权的大臣将领,万不会有空来和他这个小小且柔城守计较。
但是将来呢?
万一何侠真的建立新国,登基为王,万事操劳完毕,还不好整以暇地修理他们这些小兵小将?
将来堪忧,这是不必说了。就连现在,那些投何侠所好的小人们也已经欺上家门。
「他们在且柔除了喝酒作乐,还干了些什么?」番麓收敛了怨容,挂出心不在焉的讥讽微笑。
属下见他不再大怒,才敢继续禀报道:「两位大人吃喝玩乐,都不付帐,说是要酒楼老板来城守府要钱。」
「帮他们付。」
「那…春艳楼的老杨,她也过来了…」
「也帮他们付。」
「还有…」
「不必说了,都帮他们付。好好侍侯,由他们闹。」
打发了下属应付那葡光葡盛,还要处理且柔城中大小事务。番麓心中不平,挥笔批了几道公文,再也坐不住了,召师爷杜京过来,道:「这些东西大杂,你先把重要的挑出来,写个大概意思,等下给我看吧。」自己站起来出了书房。
到了院子里,按照习惯右转,几下大步,不经意就已到了极熟悉的房门处。
刚巧醉菊捧着一迭衣服出门,差点撞在番麓身上,唬了好一跳,眼睛向上挑,瞪他道:
「你在当门神呀?石头一样档着人家的路。」
自从东林被云常侵入,师傅等熟悉的人都没了消息,醉菊逃了也没有地方去,番麓便将房门的锁给收了,让她自由在府中走动。
「妳又把我衣服拿去补了?」番麓视线落到她手上。
醉菊被他一问,脸蛋微红,立即把手上捧的衣服全塞他怀里,咬着唇道:「谁有那个间工夫帮你补衣服,我又不是你买的奴婢。」
「那妳拿我衣服干什么?」
「我……」醉菊听见他冷冷地追问,心头火起,磨牙道:「我嫌你太讨厌,连衣服都脏兮兮的。明知道你府里那个老妈子洗衣服不干净,还不知道赶快换个人。堂堂一城之守,连这点识人之明都没有。今天跟你说明白了,我再也不会帮你重洗啦。」
「哦……我明白了。」番麓最喜劝看她脸红,把头凑过去,附在她耳边道:
「妳是嫌我搂着妳时,味道不好闻。其实那是衣服的味道不好而已,本城守自己
身上的味道,可是非常非常干净好闻的。」
醉菊被他的轻薄话骇得心脏狂跳,捂着心窝退了一步,跺脚道:「你这人真可恶。我帮你洗洗衣服,碍着你什么了?竟要说这种话来欺负我。」
番麓和她大眼瞪小眼:「妳这女人才可恶,越来越会撒娇了。明知道本城守什么都不怕,就怕妳撒娇。我堂堂一城之守,怎能让妳这样欺负?」
醉菊被他的强词夺理弄得愕了好一会:「你……你、你……」一咬下唇,揉着眼睛转身就冲回房里。
番麓高声道:「别哭、别哭,好吧,本城守收回前言,妳一定也不可恶,妳爱怎么欺负我就怎么欺负,大不了我不反抗。」一边说着,一边捧着满怀衣服追了进去。
他自己性情古怪,故意惹急了醉菊,又打迭起百般心思哄她。
醉菊哪有这么容易被他哄到,扭着身子用背对他,气道:「我不要见你,我这就收拾包里,去找我师傅。」
「我陪妳。」
「谁要你陪?」
番麓唇上勾起邪笑:「好,妳不让我陪,那我陪别的女人去。」
醉菊霍地转过身来:「你这人真讨厌!要走就快点走,别在这里烦我。」
两人正在赌气,番麓的下属匆匆赶了过来,禀道:「大人,葡光、葡盛两位大人到府门口了。」
番麓知道那两人吃饱喝足,又来生事,眉头微微皱起,沉声道:「知道了。
你们准备上房,好好招待,找几个漂亮小妞陪他们喝酒,别让他们烦我就行。」
属下领命去了。
醉菊好奇道:「瞧你眉头皱成那样,谁敢惹城守大人不快?」
「两只讨厌的臭虫。」番麓不想多说,又需儿郎当道:「别管臭虫,我们的事还没说完呢。」
「什么我们,你是你,我是我。」
「唉,我投降。」番麓贴过去一点,压低声音道:「本城守告诉妳一个秘密,算是赎罪,如何?」
「什么秘密?」
「那个洗衣服不干净的老妈子,是我特意安排的。我就知道有人会笨得上当,帮我把衣服都重洗一遍……啊,别打、别打,叫妳别打,妳还那么用劲,喂喂,我还手啦……」
经此一役,花了好些功夫才把醉菊哄的肯和自己说话。番麓心里郁结大半散去,看看天色,已经不知不觉耗费了半日时光,站起来伸个懒腰:「不和妳玩了,我
不知不觉耗费了半日时光,站起来伸个懒腰:「不和你玩了,我要处理公务去。且柔百姓的安乐日子可全靠着我这个城守大人呢。」
醉菊横他一眼:「真是大言不惭。快点去吧。」
「今晚再来陪妳吃饭。」
「不许你来。」
番麓趁她没防备,在她脸蛋上轻轻扭了一下:「那妳过去陪我吃饭。」
醉菊再要发火,番麓已经脚步轻快地走远了。
第七卷 第一章
东林,隐蔽的山谷中。
楚北捷和娉婷的联手使低落的士气从回高点,军事会议后,众将有了崭新的目标,步出营帐时,连脚步也轻松了几分。
但同时,大家也都明白,兵行险着,镇北王和白姑娘的策略既大胆又危险,是一步也错不得的。
会议结束后,楚北捷一把拉住打算随众人出帐的娉婷:“刚刚才大展神威的白大军师,你不留在我这个主帅身边,要到哪里去?”
娉婷回头笑道:“王爷别忘了我们的赌约。娉婷赢了,王爷十天都不能碰娉婷的手呢。”
楚北捷眼中光芒忽地一闪,竟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把神威宝剑抽了出来,往娉婷跟前一递:“娉婷砍我十剑好了,以替那十日之约。”
娉婷被眼前森然剑光吓了一跳,连忙将剑插回鞘中,蹙眉道:“王爷这招苦肉计出得不得人心。是你先招惹娉婷的,身上连且柔的地图都藏了,还故意坏心眼地来考人家。方才要是答不出来,岂不愧死娉婷?”
楚北捷沉声道:“我没使苦肉计,看你就在眼前,十天内却连碰你的手都不可以,那比挨上十剑更难受。思念之苦,甚于身躯之伤。本王舍难取易,天公地道。”英俊的脸上满是认真。
娉婷心头微颤,被他说得没了言语,深深低下头去,半日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就算那十日之约无效,王爷也不能每时每刻都握着娉婷的手吧。”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不住露出嗔色,不甘道:“王爷咄咄逼人,逼着娉婷放弃赌约,不行,这一箭之仇,娉婷定要报的。”灵巧的眸中微微荡起涟漪,又甜又怨地瞅着他。
楚北捷见她温婉玲珑,扬唇笑起来,低声道:“告诉我你要去哪。”
被他一问,娉婷脸色微黯,轻轻道:“我总该亲自去见一见霍神医。醉菊她……”幽幽叹气,眼圈已经微红。
楚北捷心里一阵发疼。
两人重逢后,娉婷对于过往诸般辛酸轻描淡写,就算偶尔不经意提起,也是几个字匆匆带过,不愿细述。
他却非常明白,种种坎坷给娉婷造成的伤害至今尚未痊愈,醉菊的死,更使娉婷深受打击。
常年被冰雪覆盖的松森山脉上,到底隐匿了怎样的惨事?
他们的孩子,也是葬送在那片白雪茫茫之中吗?
他甚至不敢向娉婷询问那个可怜的孩子到底是怎样失去的。那对娉婷,一定是无法承受的伤痛。
“我陪你去。”楚北捷握紧了娉婷的手。
娉婷缓缓摇头:“王爷见谅,娉婷想单独面对醉菊的师傅。”
“娉婷……”
“若是日后……娉婷真有需要,”娉婷抬头,睫毛颤颤地瞅着楚北捷:“王爷一定会在娉婷身边吧?”
楚北捷被她楚楚可怜的目光瞅得心脏无力,顿时英雄气短,沉声许诺:“一定。”
娉婷听了,嫣然一笑,轻轻抽出楚北捷掌中的小手,转身翩翩去了。
楚北捷站着看她出了帐门,怅然若失,身后忽然传来被人注视的异样感觉。
他也不是常人,一知有人注视,立即恢复心神机敏,转身豪爽地笑起来,摊开手无奈道:“王嫂想笑就笑吧。常言道一物克一物,楚北捷碰上白娉婷,从来都是无计可施的。”
帐中诸将已经离去,东林王后侧挨在躺椅上,嘴角蕴笑:“镇北王过谦了,方才那招苦肉计,我看就使得头头是道,怎么能说无计可施?温柔乡,原是英雄冢。大抵男人遇上心爱的女人,都会象镇北王这般吧。”眼神幽幽往帐门远处一飘,心神乘风而起,瞬间飞过万里,直抵昔日东林王宫那一片夺目华贵。
想当初美酒凝霜,重重金殿,宿着鸳鸯。
她陪在大王身边多年,却在最后离别之际,深深地明白过来。
她不但是东林的王后,更是这男人的妻子。
往昔被东林王族的字眼掩盖,所以失去之后,才知道真正让人回忆暗叹的,是那分她与他之间的情。
无关东林,无关王族,无关大王与王后。
只是夫与妻,她与他。
为着那些虚礼,她有多少次本该情不自禁地握紧他的手,偎入他的胸,却想起王后的本分,生生忍住了那一点点放纵的爱意。
“王嫂?”
“啊?”东林王后低低一声,蓦然惊觉过来,唤道:“镇北王,请过来我身边。”
楚北捷走前两步,在她对面坐下。
“你是否打算把东林兵马也归入亭军?”东林王后问。
楚北捷本来就打算和王嫂言明此事,坦率地点头道:“正是。”
“亭军……”东林王后将这二字放在嘴里咀嚼,苦笑道:“大王当日曾说,镇北王性真情烈,并不适合生在无情的王家,这是他对弟弟最忧心的地方。但是现在,我却不知道对镇北王这种性情应该忧心还是庆幸。如果不是镇北王极爱白娉婷,又怎会奇迹似的出现一支敢与何侠对抗的亭军?”话锋一转,又问:“我想确切的知道,东林人马归入亭军,假如将来亭军大胜,镇北王掌握大权,那么东林的命运将如何?东林王族又如何?”
楚北捷沉默片刻,毅然咬牙道:“不瞒王嫂,我会建立新的大国,另立国号。”
“那东林……”
“东林已是过去。我出征并非为了扩张东林,而是为了给娉婷一个安宁的天下。如果平定大乱后仍以东林为尊,实际上等于东林征伐了三国,和何侠有什么区别?其他三国的人耿耿于怀,一定时刻想着反抗,天下不会出现真的安宁。”
楚北捷目光坚毅,沉声道:“这是我给娉婷的承诺,绝不更改。”
东林王后目光蓦然转厉,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不避不让,淡淡直视:“王嫂如果生气,尽管责罚楚北捷,但这件事,我主意已定。”
东林王后深深看他良久,眼神渐失了犀利,无奈地叹了一声:“国之根本,本来就是人,对吗?”
“王嫂?”楚北捷微愕。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耀天公主与镇北王在云常大战前一番对话,早被许多人打探到了。”东林王后苦笑,露出追思的表情:“王宫被焚之后,我就不禁常常在想,我东林建国之初,是怎样一番景象?应该也是众志成城,不惜洒尽热血,盼望着自己的妻儿老小,每个人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吧?”
为什么百年之后,国刻在心中,却忘了人?
千千万万的人,千千万万的生离死别,爱恨缠绵。
东林王后悠长目光,扫过楚北捷的脸,长吐出一口气,猛然下了决心:“国珍贵,人难道就不值钱吗?没有安居乐业的百姓,东林名存实亡。镇北王,你放手去做吧。”
楚北捷不料东林王后竟这般有决断,猛站起来,单膝跪下,一字一顿道:“王嫂之恩,楚北捷没齿难忘。”
想不到最难过的一关,竟这样轻易闯过了。
“去吧。平定大乱,让生灵不再涂炭,还天下以安谧。”东林王后轻轻扬唇,逸出一丝憧憬的微笑:“平民也好,王族也好,让所有人都记住。既有幸生而为人,就该知道自己生而有价,就该知道自己并非让人践踏的蝼蚁。”
镇北王会建立一个庞大的帝国。
这个帝国,并非由于兵力国土而庞大,而是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都会渐渐懂得尊重自己,不轻贱自己。
不视自己为傀儡,不视自己为工具。
他们不会被驱赶着走上战场。
当大战来临时,他们会自己选择是否为了保护自己的未来而战,就如今日的亭军一样。
假如,他们的鲜血染红沙场,那片被火热的血浸染过的土地,将长出最茂盛的野草。
“白娉婷,”东林王后仰天长叹:“好一个白娉婷。”
归乐,暮色萧萧。
深宫冷落院中人,再无蜂蝶慕幽香。
久未动弹的门锁发出轻微响声,脱尽华衣的归乐王后在幽暗中迟钝地抬头,瞥见门外威严而熟悉的身影。
归乐王何肃跨进房门:“你大哥乐震与飞照行一战后,惧怕云常大军再度袭击,已经领着残兵远远逃离都城。”
他语气平静,出奇地没有震怒。
归乐王后被幽禁多日,还是第一次听见兄长的消息,沉默片刻,冷冷地问:“大王是过来赐死臣妾的吗?”
何肃好一会没有作声,缓缓走近自己的妻子,伸出食指,象从前恩深情重时那般,轻轻挑起她瘦削的下巴。
“王后,难道不想再见绍儿一面?”何肃忽问。
归乐王后震了震,不敢置信地看向何肃:“大王……肯让臣妾见绍儿?”儿子毕竟是娘的心头肉,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为什么不肯?”何肃叹气,反问。
归乐王后自知必死,大不了白绫毒酒二选其一,打好了一了百了的主意。没想到何肃亲临,言词行动竟和想像中的大为不同,毕竟是多年夫妻,又提他提起儿子,心肠顿时软了三分,神态便再没有开始那般冷傲,低了头,幽幽应道:“臣妾暗中透露大王伏兵之事,父亲擅权,大哥违逆王令,拥兵自重,竟和大王对峙。乐氏一门,犯的……都是死罪。”
“王后也知道自己的罪?”何肃想起归乐现况,不由冷哼,见王后低头不语,又缓缓长叹一声,道:“王后起来吧。寡人赦免你的罪,从现在开始,命你重回正殿,仍为后宫之主。”
“什么?”王后惊讶地仰起头。
乐震领兵与都城对峙,和造反没有两样,这是王族最忌讳的罪行,绝不可能得到赦免。
但何肃的表情,却丝毫不象在开玩笑。
冷宫中夜色昏暗,何肃的身影屹立在门前,似近在咫尺,但要看清他眸底的一分一毫,又似乎隔得远了,只触得到一片模模糊糊的影子。
王后端详关系已经破裂到无法弥补的夫君,重新低了头,咬牙道:“大王还是杀了臣妾吧。臣妾十五岁嫁入王子府,大王登基,即封臣妾为后,想当日何等恩爱,怎料会有今日。如今木已成舟,无法挽回,就算大王赦免,臣妾还有什么脸面重新当这王后。臣妾只是好生懊悔,为什么竟一时犯了妒心,命人向何侠密告大王伏兵所在,不过区区一个白娉婷,就算让她进得宫来,只要大王高兴,又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为了一个女人,致使归乐大乱,臣妾……臣妾真是愚不可及……”
娇肩剧颤,伏地恸哭。
她贵为王后,养于深院,起居只在宫中,何肃实在是她唯一一个放在心里的男人。往日华衣美食,艳婢环绕,又有父兄每日在眼前论事讨赏,仿佛当着这个皇后,就不得不有满腔心计,防着掖着,思谋较量。
此刻红衣尽褪,青丝懒梳,冷冷宫院内闲看浮云悠然,心头偶尔记起的,却往往是那些往常以为微不足道的小事。
当初如何战战兢兢地跨进王子府,洞房花烛夜,偷偷掀了红巾一角,悄悄瞥了何肃第一眼;如何满心欢喜地在何肃耳边低语,说她腹中有了他的骨肉;如何在后宫里盛装打扮,当着众人的面,从容地接了王后的玺印。
好好一双夫妻,就这么一步一步,国恨家仇,都缠到了一起,里面除了斩不断,理还乱的丝丝心痛,又剩什么?
正哭得肝肠寸断,肩膀被一双大掌轻轻抚了抚。
王后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被何肃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王后不要哭了。实话和王后说吧,乐震领军私逃,都城兵力空虚,如今何侠已经领着云常大军,把我们团团围困了。”
王后吃了一惊:“啊?”她被软禁多时,没有人敢向她传递外间消息,不知道情况已经坏到这个地步。
“强弱悬殊,明知必输,这场仗不打也罢。明日此时,寡人会打开城门,亲自向何侠递交降书。”何肃苦涩地笑了笑:“国都快没有了,王后和国丈国舅那些叛国大罪,又有什么不可赦的?”
王后见夫君话里满是无奈颓废,和从前冷硬骄傲的模样截然不同,心里又疼又悔,颤声道:“若不是我的过错,归乐没有内乱,大王大军在手,何侠岂能说来就来?臣妾……”
“别再说了。”何肃截断她的话,沉声道:“侍女们捧着衣裳饰物,都候在门外。王后就照往日的模样好好打扮吧,你已经很久没有陪寡人喝酒了,今夜我们夫妻对饮,不要外人打搅。”
王后默默凝视何肃,终于缓缓行礼:“臣妾遵命。”
何肃转身出去,外面果然等着侍女们,一等大王出去,都鱼贯迎了上来,手捧着方盘,里面都是王后往常心爱的衣裳饰品,连胭脂水份,各色熏香,都齐全了。
“王后娘娘。”见了久未露面的王后,众人齐齐下拜,脸上都暗带悲色,看来大王明日要向何侠求降的消息已经传遍宫中。
被侍侯着更衣沐浴完毕,王后细画秀眉,打扮得恍如神妃,才婀娜摆驾大王寝宫。
何肃果然早已命人准备了酒菜,隔着珠帘,就着月下风景对案满饮。
良辰美景,热菜温酒,想起不久之前才被软禁在暗无天日的冷宫,似幽梦一场,只能感叹人生叵测。
两人都有无限心事,默默坐着,饮了几杯。何肃问:“王后怎么不说话?”
“臣妾……”王后描画得精致非常的脸闪过一丝迷惘:“臣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肃仔细打量对面的妻子一眼,忽然笑道:“寡人忽然觉得,自你成为后宫之主后,以今日最美。”
王后被他一赞,沉重的心轻轻飘了一飘,宛如身边多了许多朦胧的洁白的雾气,微微躬身道:“心无旁骛,才能清澈见底。也许是因为今日的臣妾,心里再没有装着什么要隐瞒大王的事情了吧。”
“说得好。”何肃举了举杯:“今夜的王后,让寡人想起了多年前初进王子府的王后。岁月如梭,我们做夫妻,原来已经这么些年了。”他的语气,却也不经意地象多年前的一样温柔。
王后脸上露出一丝感动的诧异:“大王……还记得臣妾初进王子府的模样?”
“怎会忘记?”
“是吗……”王后举手抚着发鬓,轻声道:“不瞒大王,臣妾也是记得的。”
王子府,那时的何肃王子府。
有欢歌笑语,有清越琴声。
一群年少好友,归乐望族之后,都聚在那儿谈天说地。或练剑,或弹琴,或论书画,或言大志。鼓掌的鼓掌,说笑话的说笑话,阳凤本就是王子府的人,何侠更是带着娉婷成了常客。
乐家家规森严,她又贵为王子妃,身份与旁人不同,不能和众人一起笑闹,只能隔着重重墙院,听他们笑声隐约传来。
原来。
当日的一切,原来大王记得的。
可那如今领军将都城重重包围的云常驸马何侠,他会记得吗?
第七卷 第二章
血色骄阳,从都城东方冉冉升起。
替代月柔和的光华,以君临天下的姿态,将光芒迫向心情沉重的归乐众人,晨曦到处,照亮归乐都城外,迎风飘扬的云常大旗。
兵临城下。
今日之后,以美艳歌舞,精巧点心闻名天下的归乐,将不复存在。
在云常大军闪亮锋刃下,城门缓慢而沉重地一寸寸打开。
归乐大王何肃,携王后以及众归乐大臣,去冠赤脚,步出城门。怯生生被士兵们用长矛拦在大道两旁,噙着泪眼,跪下苦苦忍着哭泣的,是数不尽的归乐百姓。
国没了。
一切都完了。
当日敬安王府一夜大火,风起云涌,深受爱戴的小敬安王成了反贼,遭到四处缉拿。如今,小敬安王回来了,但归乐,他们的国,却完了。
归乐都城外的平原上,何肃在云常大军之前,舍弃至尊身份,向敌人跪下。
“罪人何肃,无能治理归乐,致使民不聊生。自古,珍宝有能者得之,何肃愿向云常驸马奉上归乐国玺,以表归服之意。”
低沉的话,一字一字从喉间挤出。何肃双手捧着国玺,缓缓举起送上。
传国之宝,重若千金。
何肃跪着,将国玺高举过头,双臂微微颤抖。
他从没想过,偌大的归乐,会断送在他的手上。
父王临终前,切切密嘱:“敬安王府诸事,需万分小心。”
他确实非常小心,登基后密谋策划,谨慎布置,一朝机关启动,狠下辣手,烧尽敬安王府一草一木,苦苦追缉,最终杀了敬安王和敬安王妃,只落下一个何侠。
可笑到了今日,才明白那“万分小心”四字,是如何地沉重。
王后和一干大臣脸色苍白,恍若失了灵魂似的,跪在何肃身后。
云常大军整齐静肃,兵刃寒光闪闪。
何侠神清气爽,意气风发,一手提缰,目光向下缓缓一放,在国玺上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唇角仰起:“收了吧。”
身边一名心腹亲兵应道:“是。”下马接了过来。
何肃只觉得手上一轻,国玺已经落入他人手中,蓦然真切地感受到归乐终于真正属于他人,四肢一阵发虚,几乎瘫倒在地。
失疆丧国,怎有面目再见先人?
但他此刻再怎么难过,也不能不顾大局,身后众人的生死,只在何侠一念之间,忍痛低头道:“恭请云常驸马领军入城,王宫各殿已经腾清,供云常驸马使用。”
脊背上传来异样的感觉,何肃知道坐在骏马上的何侠正居高临下地注视自己。
半晌,听见头顶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徐徐道:“我们当年一同念书,曾听先生说过,亡国之君若要示以诚意,通常都会甘为胜者下役,执鞭随镫,不知大王对何侠,是否真有诚意?”
归乐众臣不安地耸动,何肃脸色剧变。
思及新仇旧恨,看来今日何侠不但要他的性命,还要将他置于人前百般羞辱。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自己死不足惜,但……
何肃两拳紧紧攥了,藏在袖中,低头咬牙道:“请让何肃为驸马牵马入城,以示诚心。”
“大王……”王后在身后低低惊呼,轻声哭泣起来。
其余老臣,纷纷掩面而泣。
“不要多言。”何肃毅然截断王后的话,忍着羞辱,从地上站了起来,如踩着荆棘似的,一步一步走到何侠马下,伸手去牵骏马的辔头。
未触到辔头,一样事物忽横空腾了过来,轻轻拦了他,原来是一根马鞭。
何肃不解地抬头,以为何侠又另有刁难。
何侠却冷冷道:“我虽恨你,却未至如此。”手一挥,扬声喝道:“进城!
不去王宫,我要去看看敬安王府。“
“进城!”
“进城!”
“进城……”
二字被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传下去,起起伏伏,仿彿无数回音。
云常大军,像一头刚刚睡醒的巨大野兽一样,缓缓进入归乐都城。
何侠骑在马上,王旗随侍,亲兵簇拥,何肃等一干降君降臣沉痛地步随在后。
进了城门,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向何侠狂涌而来,这个古老的城市,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嬉戏游走于柳巷,策马欢娱于大道。
归乐,归乐的敬安王府,归乐的小敬安王。
归乐双琴,归乐的阳凤,归乐的白娉婷。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没人能明白何侠的心情。
自敬安王府被焚后,他终于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进入了归乐城门。
报仇的誓言已经实现,何侠却发现,这并不能使他心里时刻涌动的那一分不甘和痛楚消灭。
他得到了归乐都城。此城已经没有了敬安王府,没有了爹娘的笑脸,没有了娉婷,剩下一个何肃,成了今生今世的仇人。
他报了深仇,赢得了一个国家,却不知道能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谁?
连耀天,都已不在了。
马蹄声声,载他去从前的家园。停步时,花溅泪,鸟惊心,只余一片颓垣败瓦。
“敬安王府被大火烧毁后,一直荒废。”
何侠下马,在长满了青苔的门前凝视许久,终于一步步,缓缓登上熟悉的阶梯,跨进自家的门槛。
昔日宾客盈庭,车水马龙的景象,历历在目。
父亲在堂前与朝中大臣们畅谈政事,母亲被侍女们簇拥着闲聊宫中趣闻,偶尔见何侠从院外匆匆走过,母亲就会从椅上站起身来,隔着纱窗嘱咐:“侠儿,外面人多,乱着呢。出门记得带上侍卫,不要一个人领着娉婷乱跑。”
“知道了。孩儿也不是去外面乱跑,何肃王子派人来叫,说他们在王子府里听一个有名的先生讲兵法呢,让我也快去。”
“既然如此,你快去吧。别在城里骑马,摔了可不是好玩的,还是坐马车好。”
“知道了,娘。”
“还有,要是听兵法太晚了,要在王子府用饭,记得回来……唉……这孩子……”
未嘱咐完,何侠已兴冲冲转出院门,找到娉婷,也不管她正忙什么,牵着她的手就跑,一溜烟出了大门就上马,挥鞭去得无影无踪。
幻象隐藏在眼前的荒草颓景中,远远近近,每一处死寂都伴随着无数回忆,挥之不去。
要忘记过去,原来竟是这样的难。
何侠驻步院中,俊脸冷漠如冰,下令:“布置此处,摆宴,本驸马要在这敬安王府,与归乐旧君畅饮一回。”
他如今权势滔天,一声令下,谁敢怠慢。
荒草被拔除,落叶打扫干净,被沙土覆盖的曾经打磨得光亮的地砖重新露了出来,每个门前都铺上长毯。
红绸绿缎,各色丝幔,缠绕上荒废多时的柱石,迎风招展,舞出一庭绚烂。
满屋残物收去,置上崭新的桌椅茶几,上放各色新鲜瓜果。
夕阳西下,偌大的敬安王府布置妥当,已经用了一天的功夫。
晚霞中,从王宫里立即腾挪过来的珍奇古玩,衬上被焚烧得只剩一半的砖墙,诡异得让人感伤。
酒水菜肴鱼贯送上,何侠端坐庭中,命侍卫退后百步,遥遥护卫。
归乐王后持壶,低眉敛容,静坐一边。
和他对饮的,只有何肃。
“干。”何侠举杯,在空中虚碰一下。
何肃满腹心事,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放不开的了,死尚不惧,还怕一杯酒。
举杯道:“干。”仰头饮下,一股辛辣直下喉头。
酒入愁肠,更添愁意。
再看四周,华丽布置,掩不住敬安王府的满目疮痍,这一切,都是出自他的双手。何肃忍不住长叹一声:“没想到你我还有一起饮酒的时候。”
归乐王后倾前,默默为他们的酒杯加满。
“世事难料,对吗?”何侠怅然而笑,问何肃:“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邀你喝酒?”
“不。”
两人相识多年,少年时也算是极好的玩伴,不料会有今日。两双犀利的眸子撞在一起,毫不退却地直视彼此,许久才缓缓别过。
何侠捏着酒杯,沉声道:“我要谢你。”
“谢我?”
何侠俊俏的脸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烟,让人看不清他眸底的苦涩:“我能有今日这般威风,不谢你,又要谢谁呢?”
从没想过有今日的。
他本来,只是风流倜傥,笑傲四国的小敬安王。
有国可护,有家可归,有爹娘、娉婷冬灼陪着,受千万兵士爱戴,准备着,为归乐洒热血,拼衷肠。
但一切变得如此迅速,令人无暇喘息。何侠永远也无法忘记,他在回眸中看见敬安王府冲天的火光那一瞬。
归乐王后静坐一边,瞧出何侠安静的表情下无限恨意,暗中打个冷颤。
何肃却笑了,低声问:“你是在恨我当日对敬安王府下手?不错,你我一同长大,敬安王爷如同我长辈一般,为了护这王权,我当日确实太狠。”
何侠道:“不必说,我明白的。”
“你明白?”
“不错,我明白。”何侠仰头,又喝一杯。
苦酒,一杯连一杯的,都是苦酒。
何肃毁了敬安王府。
而他,光明磊落的小敬安王,在北漠使毒杀计毁了心爱的侍女娉婷,在云常王宫中,泪流满脸地听着耀天死去,那是他身怀六甲的妻子。
怎会不明白?
夕阳黯淡,残照当楼。
何侠举杯,与毁了他敬安王府的仇人对饮,杯杯苦涩。
四周让他心痛得几乎发狂的颓垣败瓦,全是此人所赐,他却在这神圣的旧地,摆宴与之对饮。
因为,他实在再找不出谁,可以和他一同喝这苦涩的酒,分享敬安王府这一片荒芜。
还有谁?
爹娘呢?娉婷呢?
他那将举国兵权交付于他的娇妻耀天,又在哪里?
时间不忍停留,叹息而去,暮霭沉沉,悄悄掩上,侍卫们无声无息,在四周添上烛火。
两人默默对饮,王后轮番斟酒。
何肃一直不曾看向王后,毫无表情地举杯饮个痛快,抬头看看天色,月已中天。
他狠了狠心,将空空的酒杯往案几上一覆,慨然道:“时辰已到,不管是毒酒还是刀枪,尽管来吧。但别忘了,你答应过我,只要我甘愿自尽,就保我妻儿平安。”
匡当一声,银制的酒壶掉在地砖上,泄了一地酒香。
归乐王后凝在当场,半晌悲哭道:“大王!大王你……你……”扑在何肃脚下,死死咬着发紫的唇,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道投降献玺就可逃出性命,怎料夫君是用自己的性命与何侠交换。
昨夜之前,她还觉得夫妻已形同陌路,但此刻,心窝却仿彿被锤子捣碎了似的,痛不欲生。
何侠看着归乐王后俯在何肃脚下恸哭,脸上掠过一丝朦胧的感伤,片刻后,表情却变得冷峻:“这女人夺权乱政,为祸归乐,令你丧失一切,你居然还要护她,这等可笑的妇人之仁,真不像你的所为。”
何肃听了,低头看着伤心痛哭的妻子,眉目里透出一点点暖意,低声道:“我原本为了乐震造反的事,心里极恨她,软禁她后,三番两次,差点颁了王令命她自尽。在云常驸马的招降信到达前,我甚至还想着,是否要在我死前,先杀了她。”
他悠长地吐出一口气,似在对何侠答话,又似在自言自语:“招降信中言明,只要我愿意献国后自尽,会保全我王族中两人性命。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绍儿,我自尽又有什么不可?但第二个想要保全的人,我左思右想,到了最后,真想用命来护住的,竟然还是她……”
“大王!”王后凄然仰头叫了一声,哽咽道:“臣妾该死,臣妾罪该万死啊!”
“你不能死,绍儿已失了父亲,怎能再失去母亲?”何肃惨然一笑,他自从登基后,身边美人众多,又搁心于王权,对王后日益冷淡,现在死别就在眼前,才觉这女人在身边伴了这么久的日子,原是真正的心有不舍,柔声道:“成亲当日,我答应过你要一生一世爱护你。此誓言这些年都忘记了,直到今天,不知为何又忽然想了起来。王后别哭,我只是实践自己的承诺而已。”
何侠站在一边,冷冷瞅着。
他携恨而来,讨伐归乐,一路上云常军望风披靡,战无不胜,直到今日兵临城下,不费吹灰,迫得何肃献玺自尽,原想着吐气扬眉,心头不知何等畅快。
不料胜利并非万灵仙丹,得到归乐不但没有治愈他的心病,入得城来,敬安王府满目荒芜更让他彷徨若失。
看着何肃向妻子柔声道别,归乐王后痛不欲生,何侠无声站在一旁,回望自己身边,空无一人,入目处,是旧日家园的一片废墟,空空点缀绫罗绸缎,寂寞随风不散。
一股被世人遗弃背叛的恨意,如火山爆发般,轰然涌上心头。
“大王也不是非死不可。念在你我年少时的交情,本驸马现在给你一个机会。”
何侠冷冷笑道:“归乐王族三人,只要一人甘愿自尽,便让你们任意保全两个,包括大王自己本身,如何?”
归乐王后没想到忽有转机,蓦然止了哭声,转头看向何侠,极认真地问:“小敬安王说的是真的?”若是如此,只要她甘愿自尽,就能保住丈夫和儿子。
何侠尚未回答,何肃已经沉声道:“王后不要多言。这事已经说定,没有必要更改。”
何侠不料他竟如此坚决,脸上勃然变色,一手按了剑柄,只是一个劲地冷笑。
忆起耀天,面前这两人一言一行,一个眼神,都似剐他的心一般可恨,杀意顿生。
“大王,”归乐王后眼圈通红,哀声道:“臣妾死不足惜,只要大王可以…
…“
“可以什么?”何肃瞪她一眼,目光里藏着沉重的怜意,见她哭得脸颊上满是眼泪,忍不住弯腰,轻轻替她拭去泪水。他知道这是最后能和妻子说话的机会,语气说不出的温柔,叹道:“我是你的丈夫,怎么可以不保护你?天下又有哪个丈夫,可以忍心看着妻子在自己面前死去?”
他不知这无心之言,恰似一把尖刀,直插何侠心脏。
天下又有哪个丈夫,可以忍心看着妻子在自己面前死去?
何侠听在耳里,脑子嗡一声,仿彿瞬间就炸开了,眼前一片空白。
身子晃了两晃,才勉强站稳,手心处冷汗浸浸,触到剑柄,不假思索地抽了出来,切齿道:“你该死!”
何肃猛然抬头,剑光已到眼前。他出生即为王子,虽不及何侠本事,但也是刚毅骄傲之人,原就打定了主意要舍命保护妻儿,不惊不惧,站在原处闭上双目,就等着那一分剧痛来临。
何侠宝剑挥下,见他闭目等死,神态安然,恨火烧得更烈,只觉一剑下去太便宜他了。目光一转,落在正飞身扑上要以身挡剑的归乐王后身上。
他剑法高强,当即剑随意转,剑刃挪了少许,向下一挑。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
何肃猛然睁大眼睛,低头一看,妻子已倒在血泊之中。
“王后!王后!”何肃跪下,将王后抱在怀中,声音已经嘶哑。
王后喉间中剑,鲜血如箭一样喷出,身子已经软了,哪里能发出声息。睁着眼睛,欣慰地看了何肃一眼,缓缓闭上眼睛。
何肃见她手腕软软垂下,再没有一丝动静,觉得自己浑身都冰冷一片,慢慢地抬起头看向何侠,红着眼睛,一字一顿问道:“你为何如此?”
何侠眼角微微抽搐,脸上木然,仿彿失了魂魄,嘴上却冷冷道:“本驸马只是想告诉你,天下确实有丈夫亲眼看着妻子死在自己面前的事。”
“何侠!”何肃怒吼一声,猛然站起:“你不得好死!”他以为王后与自己日益疏离,从不知王后死在自己面前竟会让人如此心碎,蓦然一痛,竟全失了理智,疯了一般朝何侠飞扑,伸出双手,不顾性命去掐何侠的脖子。
何侠一剑击杀了归乐王后,虽嘴角带笑,出语尖刻,心里其实懵懂一片,似乎酒意上了头,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又浑然不觉那是自己做的。
何肃向他袭来,侍卫们都在百步外,无法立即赶至。何侠武艺本来就胜他一筹,手中又有剑,怎会容他近身,见眼前黑影扑来,向后一退,本能地提剑就刺。
一股热血激洒得他一头一脸,这才恍如梦醒。眸中焦距定下,终于看清楚何肃近在咫尺,死不瞑目地瞪着双眼怒视他。
他被何侠长剑穿胸而过,立即毙命。何侠一松手,何肃的尸身连着长剑一起,软软倒在归乐王后身边。
“驸马!”
“驸马爷……”亲兵们冲了过来。
何侠摆摆手,命他们退下。
空荡荡的敬安王府中庭,只有他一人孤零零站着。
那一对夫妻,静静躺在血泊中。乍看过去,似在咄咄逼人地用他们的生死与共讥讽已经君临天下的何侠。
他征服四国,铁骑踏遍江河山川,号令行于天下,居然被一对亡国帝后的尸身讥讽?
可笑!
“哈哈哈……”何侠放声大笑。
幽静的夜里,偌大的敬安王府残墟,传来阵阵空洞的笑声。
夫妻?
这一对夫妻,不是憎恨彼此吗?若不然,怎么会闹得举国不宁,白白葬送了归乐?
“若敬安王府不曾遭遇变故,耀天是否还有福气,能嫁给夫君为妻。”
温柔的声音这般熟悉,何侠猛然转身。
身后,空空如也。
昔日笑靥如花,纤纤十指,掀开了摇坠的珠帘,有人露出一双灵活的眸子,深深地瞅着他。
她在马车里默默垂泪,在寝宫中矜持地端坐,在驸马府陪他喝酒看歌舞……
真想忘了这些。
全部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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