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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芳不自赏

_10 风弄(现代)
声音清淡无波,那曾经震动整座东林王庭的丧子的恸哭,那场骤起的闪烁着火光的兵变,彷佛已经在很遥远的从前。
楚北捷百感交集,沉声道:“我回来了。”
王后似乎略有点晕眩,止了止脚步,闭目,幽幽道:“大王一直在等你,进去吧。”深深看了楚北捷一眼,迳自离开。
楚北捷的目光跟随她坚强的背影远去,直到王后转入墙后,才将视线投射到已经开了一半的木门上。
深深呼吸一口长气,他伸出双手,推开了木门。
跨入寝宫,恍似被无尽的黑暗包围了,病中的东林王眼睛畏光,大幅的垂帘从窗前直铺到地面,遮挡了所有光线。紧紧关上木门后,屋中的一切如同黑夜。
唯一的光源,是一处正摇曳摆动的烛火。
金壁辉煌的宫廷,竟有这般幽暗阴森的时候。
楚北捷移动脚步,在涂满了金漆的大床前止步。
“王兄,”他轻轻唤道:“我回来了。”
“回来了?”东林王清瘦了,不过精神还好。定定看着他,彷佛要将弟弟脸上每一个毛孔都看清楚,隔了很久,眸中有了几分兄长的欣喜,似乎总算确定自己的王弟已经回到身边,微微笑道:“寡人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他伸出王者有力的大手。
两只抓惯了宝剑的大掌,血脉相连地紧紧握在一起。
“王兄的病……”
“不是什么大病,只是眼睛畏光,胸口偶尔会疼。正在吃霍雨楠的药。”
楚北捷感受到兄长掌中的力量与刚强,心里轻松不少,一撩下摆坐在东林王床边,温言安慰:“王兄宽心养病。边境宵小人数虽多,却比不上我东林精锐。
等北捷率师凯旋之日,王兄的病早就好了,可以在城楼上眺望我东林的凯旋旗帜。“
语气中充满了目空一切的豪迈。
东林王眼里泛着柔和的光,看着一起长大的兄弟。
他这位亲弟至情至性,生在王族,未必是一件好事。
“敌军目前只是隐隐威胁边境,尚未交锋。局势未稳,我东林如果惊惶失措,立即出动镇北王,岂不惹人笑话?王弟先在王宫多持几天。”
楚北捷对战局从不轻忽,容色一整:“王兄不要小看这次联军,何侠不是虚有其名之辈。依我看,还是请王兄立即给予军权,让我可以领兵直赴战场。”
东林王知道楚北捷出入沙场,行动迅猛,反应奇快,最是心细如发,任何一丝破绽都能让他瞧出端倪。
万一故意推搪,楚北捷定立起疑心。
想起兄弟两人感情深厚,相互信任,现在却要用计诈他留下,东林王心里一阵苦涩,点头道:“王弟说得有理。”
楚北捷对前线每位将军了若指掌,用军事拖延的话,立即就被他看出不妥。
东林王边思索着边道:“兵符在临安将军手中,寡人已经遣人将他从前线急召回来,最晚后日晌午就会到达。待寡人授了你兵符,就立即为你送行,让你领兵出发。”
楚北捷自从兵变之后,第一次与王兄谈及兵权,没想到王兄全无芥蒂,如此爽快,来时的种种忧心都不翼而飞,霍然站起,沉声保证:“王兄放心,无人可以侵犯我东林一寸土壤。”
退出大王的寝宫,楚在然已经等候在外,脸上多了一点笑容:“老臣听见大王的笑声从寝宫传出。王爷回来,大王十分高兴呢。”边带路边解释:“王爷的镇北王府已经一年没有人打扫了,所以大王命人安排王爷住在宫内。这也是都城百姓盼望看见的,毕竟王爷已经隐居了一年,大家都希望看见和大王和睦的镇北王。”
到了几乎位于王宫中央的昭庆宫,楚在然击掌唤人,十几名侍卫和宫女从宫中鱼贯而去,对楚北捷行礼。
楚在然道:“这处宫殿是老臣特意命人收拾过的,宽敞舒适,旁边就是王爷往常最喜欢游玩的梅园。”
楚北捷锐利目光从侍卫们身上一扫,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脸上不动声色,点头道:“知道了。”
别了楚在然,跨步进入大门。
东林王宫是楚北捷从小生长的地方,直到成年后被册封为镇北王,才另起镇北王府,搬到王宫之外。
娇艳的宫女盈盈围绕,柔声道:“王爷一路辛苦了,让奴婢伺候王爷沐浴吧。”
眼波似烟,笑靥如花,入不了楚北捷无动于衷的眼睛深处。
“本王征战沙场,沐浴从不用人伺候。”楚北捷随手挥退。
他虽是王爷,却不常养尊处优,十几岁就开始戎马生涯,毫不以为苦,天资聪颖加上性情坚毅,成为举世闻名的护国大将。
连日来的风尘被洗涤干净,一身清爽,确实舒服多了。
虽然劳累,楚北捷精力却仍旺盛,穿着宫中舒适轻便的长衣,站在楼上,看眼底那一片梅院。迎着风的身形挺拔修长,俊美轮廓棱角分明,几缕犹有湿气的黑发垂在额前,显出几分不为世俗羁绊的豪放不羁,让偷眼瞧他的年轻宫女们,个个心跳不已。
梅花正盛开,和隐居别院中一样,空中逸着淡淡幽香。
只是因为少了那在树下抚琴的纤细身影,这王宫就变得,远远比不上远山围绕中的隐居别院。
此番回到东林王宫,每处亲切的景致都有一种难言的陌生。以往宫廷中的侍卫都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一年隐居,居然再见不到一个旧人。王嫂态度冷淡,想起自己护着她的杀子仇人,这样已经算是最理想的境界。王兄有病在身,楚北捷不欲多去打搅,专心等待兵符。
每日来去的都是那几名老臣子,年轻军将竟然一个也没有。楚北捷不经意地提起,楚在然老成持重地开口:“现在边境上有敌军窥视,大王有令,凡是年轻的将领除了已经派往前线的,一律在家随时待命。等王爷兵符一到,便可以召之即来。”
东林惯例,大战在即,军事将领往往奉命在家,不得随便走动,以防征调时寻不到人。楚北捷寻不到一丝破绽,在昭庆宫中耐心等待,不知不觉中,越发想念隐居别院处的琴声歌声。
那倚在榻上,青丝随意铺展枕上的娉婷,如印在脑海中一样,无时无刻不在眼前浮现。
“娉婷孤零零地过了自己的生辰,王爷生辰那日,我们可以在一起吗?”她脸颊微红,笑得温柔。
“我会尽量。”
楚北捷并没有对娉婷一口答应,却思念着那双透出欣喜无限的明亮眸子,暗中计算归期。
不知为河,临安将军却误了归程,一路风尘仆仆,到达王宫时已经是第三天深夜。
楚北捷早等得不耐烦,得了侍从们传来的消息,从床上一跃而起,双眼冒着精光,沉声道:“竟敢误了军中的归期,此将不可轻饶。”
穿戴完毕,向大王寝宫急行。走到半路,走廊那头竟猛然钻出一人,跪在楚北捷脚下,轻声道:“王爷,丽妃娘娘有请。”
楚北捷骤然停步,手按在剑上,低头审视这位年轻的宫女。月光下低垂的头让人看不清眉目,只有粉嫩的颈项温驯地弯曲着。十五六的年纪,竟然在深夜宫禁中拦住镇北王的去路,胆子实在够大。
“你怎么知道本王会经过此地?”楚北捷眸中闪着寒光。
那宫女听他语气森冷,身躯微微颤抖,怯生生道:“自从王爷进宫,丽妃娘娘就派了奴婢几人轮流在此守候。这是昭庆宫通往大王寝宫的必经之处,只有今天王爷身边才没有旁人跟随,所以奴婢斗胆,拦住王爷去路。”
“本王有军情要处理,没空理会什么丽妃娘娘。”楚北捷扔下一句话,抬腿就走。
那宫女虽然年幼,却极忠心,猛然向前抱住楚北捷的双腿,压低声音急促地说:“王爷,这事比前线军情更重要,关系到东林王族的将来,求王爷见一见丽妃娘娘吧!”
楚北捷识人无数,善辨是非,见她语气笃定,眸子敢不躲避自己的视线,不似在说假话,又联想起这两日在王宫内感受到的奇怪气氛,看了看大王寝宫墙外摇曳的火光,低声道:“带路。”
宫女又惊又喜,愣了一会,才应道:“是。”站起来,领着楚北捷向走廊尽头走去。
在夜色中曲曲折折走了一段,楚北捷知道已经到了东林王的后宫。他小时候常来玩耍,刚识人事之初,也曾和这里美艳的宫女有过纠缠,东林王对他信任有加,从不以为意,因此深夜中被引到这里,楚北捷一点也不介意,胆壮心定,跟着宫女从容迈步。
宫女在一处崭新的宫殿前停步,楚北捷猜在里面的多数是王兄的妃子,可丽妃这个称号,却从来没有听过。
宫女回头看了楚北捷一眼,领头进了殿内,轻轻唤道:“娘娘,王爷请来了。”
殿内人似乎有着心事,深夜仍尚未入睡,立即应道:“快请进来。”声音软腻,说话中带着总算放下心来的舒缓,彷佛可以见到楚北捷,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一样。
楚北捷戎马为乐,生性坦荡,大步走了进去,虎目警觉地环视殿中一周。
殿内烧着炉火,烘得到处暖暖的,一名年轻的宫装丽人端坐在大殿中央,向他嫣然一笑:“丽妃见过镇北王。我身子不便,就不起来给镇北王行礼了,请镇北王恕罪。”一边说话,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温柔地搭在自己突出老大的小腹上。
楚北捷终于明白,那宫女为什么敢说此事牵涉东林王族的将来了。
他盘腿坐下,抿唇不语,双眸炯炯有神,打量这位丽妃娘娘半晌,才皱眉道:“本王时间不多,娘娘有话请讲。”
“镇北王果然有大将风度,毫不拖泥带水。”丽妃眉目温柔,举手掠了掠自己耳侧的青丝,似乎想起自己为难的处境,轻轻蹙眉,缓缓将事情道来:“我在七个月前,被大王册封为丽妃,至于原因,我想镇北王已经猜到了。”她低下头,爱怜地瞅了瞅自己的小腹。
“为大王生下子嗣,那是后宫每个女人最大的心愿。丽妃蒙上天宠幸,唯一想要的就是平安生下孩子,报答大王的恩宠。但深宫之中,丽妃孤身难以自保,自从得知镇北王会回来,丽妃就日夜盼望。王爷,你是东林的中流砥柱,望你可以为丽妃作主,保护我腹中的孩儿平安出生。”
楚北捷露出一丝讶色:“难道东林王宫之中,竟有人敢加害怀孕的王妃?你既然害怕,为何不将此事告诉王兄?”
“大王病得厉害,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大王了。”
“是谁要害你?”
丽妃垂眼不语。
楚北捷醒悟过来:“是王后?”
“哈哈哈……”见丽妃轻轻点头,楚北捷蓦然仰头大笑,盯着丽妃的双眼,冷冷道:“我王嫂是何等人物,深宫之中,她若不肯容你,你怎有命在这里安然无恙等着临盆?本王还有事,懒得追究你今日之过,就此告辞。丽妃娘娘日后如果再想随意派人拦截本王道路,最好三思。”扔下冷冽的警告,楚北捷长身而起,展现出强健完美的身躯。
走到殿门处,背后的丽妃娘娘声音已经转为清冷:“因为白娉婷。”
楚北捷骤然止步,回头,锐利的视线直逼丽妃。
“你说什么?”
“我有孕,王后本来比大王更欢喜,毕竟东林王族有后。王后连月来对我体贴有加,宛如亲生姐姐。但最近几天,王后却忽然对我态度完全转变,偶尔在宫中相遇,王后的眼中也充满了恨意。骤然间,我身边危机四伏。”丽妃幽幽叹道:“这一切,都因为白娉婷。”
楚北捷走了回来,如同查看俘虏答话是否有假般,认真审视着她的表情,双眉锁起:“娉婷和这事有什么联系?”
“不知何人向王后泄密,说出我曾和白娉婷相识的往事。”丽妃苦笑:“白娉婷毒杀了王后两位王子,令大王失去继承人,我怀着也许会成为东林王储的大王骨血,却和白娉婷有关系。若镇北王是王后,会联想到什么?”
“你认识娉婷?”楚北捷眯起眼睛。
丽妃无奈地叹一声,仰头毫不逃避地直视楚北捷,坦言道:“我是在镇北王与归乐定下五年不侵协定后,归乐大王何肃送给大王的美人。我从小在归乐王子府长大,怎么可能不认识鼎鼎大名的白娉婷?”
楚北捷眸中射出犀利光芒,直逼丽妃眼底深处,脑中默默思索这其中曲折。
如果王后真的认为丽妃与白娉婷有关系,那么她腹中的王兄骨肉,确实难以保住。
“王爷,为了东林的血脉,只求王爷在我临盆前留在宫中,不让王后下手加害。我临盆在即,王爷连几天的时间也吝啬吗?”丽妃双手护着自己的小腹,泣不成声。
楚北捷愁肠郁结,长叹一声。
丽妃腹中的若是男孩,那将是东林未来的储君。
东林已经牺牲了两位王子,再也禁不住牺牲这恐怕是最后的一位了。
次日清晨,东林王依照承诺,将临安将军带回的兵符当众授予楚北捷。
“王弟,一切预备妥当,王弟可以随时出发。”或者真的因为亲弟归来心情好转,东林王身体恢复不少,已经可以短时间的上大殿见臣子。
楚北捷接过兵符,却显得踌躇,他这一半生中,鲜有欲言又止的举止,思索片刻,向东林王禀道:“王兄,我有要事,需在王宫中多待两天。”
从到达都城当日算起,这已是第四天。
六天后,就是他的生辰。
第三卷 第五章
远山中的隐居别院,平静得似人间仙境。
亲卫们守卫在外,侍女们伺候内屋,都是年轻男女,门廊处,来来往往,熟悉的脸,目光偶尔撞在一处,不知怎么多了一点脸红心跳,有了春的味道。
红蔷见有醉菊与娉婷为伴,乐得溜去外面玩耍。娉婷和醉菊倒也毫不介意。
雪下得少了,暖暖的太阳一旦高悬,地面的冰便淅沥淅沥化成水上的小片纯白。醉菊最担心娉婷滑倒,每次娉婷散步,都必定形影不离。
“小心脚下,当心滑。”
娉婷在散发着淡淡花香的梅树下攀枝,转头朝她笑道:“我每走一步,你就要提醒一次。与其浪费唇舌,不如过来帮我。”
醉菊无奈,走过来,帮她将梅枝压低,看她专挑树上半开的花苞,一朵一朵仔细摘下来。
“不是摘来插在屋里吗?”
“不是。”娉婷灵巧的眼眸转动,透出一丝狡黠:“做菜。”
“做菜?”
用好好的半开的梅花?让人想起焚琴煮鹤。
娉婷兴致很好,一边将采摘下来的花瓣轻轻放入小碟中,一边道:“忽然想起从前看过的书卷,上面有说含梅生香的,古书里又有说梅花也可以入药的。我打算将半开的梅花瓣用归乐的法子加绍酒、白糖、粗盐、冬菜梗子腌了,藏在坛子里面,再将坛子带泥熏上一熏,等王爷回来,正好开坛尝鲜。”
醉菊咋舌,连忙提醒:“梅花入药我可没有听师父说过,也不知道是怎样的药效。给王爷尝鲜可以,白姑娘可不要随便乱尝。”
“知道了。”娉婷应了一声:“我现在哪天不按醉菊神医吩咐的饮食呢?”
心境奇佳,醉菊又调理有方,娉婷的脸色确实红润多了。
“可惜现在是冬天,花的种类不多。到了春夏两季,更可以多弄几道鲜花菜肴,单单是芍药,就有至少五种烹调的方法。”娉婷采了片刻,额头上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她肚子里怀着楚北捷的骨肉,再不敢逞强,一旦觉得累了,将手中的半碟花瓣交给醉菊,两人一道回屋。
“又快天黑了。”娉婷遥视天边灿烂的落霞:“王爷!应该已经被东林王授予兵符了吧?”
她猜对了一半。
楚北捷已经取得兵符,却没有——踏上归程。
楚北捷默默守护丽妃宫殿,脸上平静无痕,实际心急如焚。
第五天,他已经错过启程的日子。
等待着与他共度生辰的娉婷,不知该怎样失望。
他不忍心,想像那双明亮眸子充满失望的模样。
“王爷可以陪陪我吗?明日会下雪,让我为王爷弹琴,陪王爷赏雪……”
她已经失望了一次。
还要再承受一次。
王兄、王嫂、丽妃、楚在然、所有的巨子百姓都不可能明白,她的琴声、她的歌声、她纤纤的十指、她淡红的唇、她优雅的姿态,是如何让楚北捷痛苦地思念。
王宫宏伟而空洞,佳肴美色无数,思念却无药可解。
“我会尽量回来。”
他只想深深搂抱住瘦弱的身躯,带她赏春花秋月,带她看月圆月缺,带她策马战场,纵横四方。他会护着她,不让任何人靠近他的娉婷,不让她受一丝的苦。
可国家延续的大事,又怎么可以和区区一个女子小小的心愿相比,即使她——是他深爱的女人。生辰可以年年过,东林大王的血脉,却只剩这么一条。
他并不知道,派出的向娉婷报信的侍从,已经被王后使人在宫门外截住。
王后一早脸色欠佳,沉默地走进大王寝宫,朝东林王缓缓行礼,坐在他面前,将身边伺候的人全部挥退。
“王后的脸色,为什么这般难看?”等左右退下,东林王才开口询问:“王弟不是留下了吗?”
王后头戴由珍珠穿缀而成的凤冠,挺直着纤腰默默端坐,似乎心里藏了无限烦恼,一时反而不知道如何说起才好。
直到在心里斟酌妥当,王后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放在东林王面前,用沙哑的嗓子道:“这是刚刚截获,差点就传递进宫里的书信。收信人是镇北王,大王绝对猜不到写信的人是谁。”
东林王拿起书信,略一细看,愕然道:“北漠上将军则尹?”王后似乎非常激动,死死咬住下唇,颤声道:“内容惊心动魄,请大王仔细看看吧。”
很长的一封信,东林王不敢怠慢,每个字小心地阅过,直到一柱香完全烧完,看见最后一行上的总结——罪魁祸首,实何侠也。脑海中一阵五光十色,几乎看不清眼前视野,长长呼出一口气,勉强稳坐椅上,对上王后哀伤的目光,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徐徐道:“王后怎么看?”
“臣妾已经命认识则尹的人来看过此信,确实是则尹的字迹。上面则尹专用的印鉴,更不会是假的。”
“则尹应该和王弟没有交情,为何会给王弟送这封信?”
“不论如何,则尹绝对没有在这件事上说谎的必要。他揭露何侠和北漠王勾结的内幕,已经冒上了被北漠王严惩的风险。”王后目光略微呆滞,看着东林王的脸庞轮廓,忽然闭起双目,无法控制地颤动双肩,凄声道:“何侠……我可怜的孩子,竟是何侠……”
忍不住俯在东林王肩上,恸哭起来。
东林王眼中射出深深的沉痛,爱抚王后的脊梁,低声道:“这样说来,白娉婷并不是凶手。”他顿了顿,问:“王弟知道吗?”
王后哽咽着,摇了摇头,良久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开口问:“若白娉婷不是凶手,那任何侠派人将她掳走的事,该如何处置?”
东林王不语。
他站起来,露出一个极为挣扎的表情,转过身去,背对着王后,沉声道:“白娉婷是不是凶手,和这件事情又有什么相干呢?我们是为了东林士兵的鲜血不要白白流淌,才用她与何侠交换的。身为东林王族,只有国恨,没有家仇。”
王后充满敬意地看着丈夫的背影,那宽厚的肩膀,只为东林而设,足以撑起这一方天空。
“臣妾明白了。”她点了点头:“不管白娉婷是否无辜,目前最重要的,是让威逼东林边境的大军退去。对方的一队兵马大概明晚就能到达隐居别院,镇北王无所察觉,又要保护丽妃腹中的胎儿,绝不会中途赶回去。”
想起竟要与杀害自己亲儿的何侠做交易,心脏一阵绞痛。这堂堂一国之母,岂是常人可以当的?
“对了,说起丽妃,”东林王皱眉道:“昨晚御医过来禀报,说丽妃受了惊吓,胎气有点不稳。”
王后一惊,她为了留住楚北捷,给了丽妃危机四伏的暗示,又派人从中指点,教她向镇北王求救。
丽妃懵懂不知其中玄妙,面对楚北捷这等精明人物才能真情流露,诱楚北捷进圈套。不是这样重重机关,牵连着东凡王族的命脉,怎能让心急着回去见白娉婷的楚北捷留在宫中?
但,丽妃腹中孩儿,确实是大王珍贵的骨血,若因为这次惊吓有什么意外,那可如何是好?
“胎气不稳?大王不要心焦,这孩儿是大王的骨血,一定会得到列祖列宗的庇佑。臣妾这就下去……”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断王后的说话。
“大大大……大王!”丽妃身边亲随的小宫女跌跌撞撞闯了进来,跪在地上,喘着粗气,高声道:“丽妃娘娘胎动了,娘娘要临盆了!”
王后一怔,走前一步,站在宫女头顶上急问:“怎么这么怏?御医上次诊脉,不是说还有七八天吗?”
宫女偷瞧王后一眼,想起自家主子说不定就是遭了这后宫之主的毒手,低头怯怯道:“奴婢也不知道,娘娘好端端坐在殿里,忽然就嚷肚子疼,在地上乱滚。
吓得奴婢们不知道怎么才好。“
王后对丽妃感情平淡,但她腹中的孩儿却重要非常。她夫君英明仁慈,怎可以无后?闻言倒真的慌了,喝问:“御医呢?御医到了没有?”
宫女结结巴巴道:“已经……已经派人去请了。”
“大王!”
东林王眼里也逸出一丝紧张,握着王后的手,安慰道:“王后不要焦急。丽妃身子向来结实,再说,早七八天临盆也不是什么异事。”
携了王后,匆匆赶到丽妃的寝宫。
寝宫外已经站满了侍从宫女,几名专门负责官中娘娘生产的老年宫女来来往往穿梭于门内外。
“热水!快送热水进来!”
“干净的白布!”
“老参汤!端老参汤上来!”进去的人络绎不绝。
“啊!啊!我不要!啊啊,大王!……”丽妃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夹杂在面无表情发出各种指令的老年宫女的声音中。
楚北捷谨守承诺,持剑站于殿外,等待孩子降生。见东林王和王后亲自驾临,微微躬身:“王兄,王嫂。”
东林王领着众人赶到门口,召来御医:“情况如何?”
“大王,丽妃娘娘最近几天饮食不调,整夜失眠,伤了胎气。”御医忙头大汗:“恐怕要早产。”
“啊啊!疼啊!”丽妃惨叫又传来。
御医赶紧小跑着进去。
东林王立在门外,扬声道:“爱妃不要惊惶,寡人就在这里。御医说了胎儿一切安好,很快就没事了。”
丽妃连声惨叫,也不知道听进去东林王的安慰没有。
“大王,这可怎么好?”王后低声道,眼底藏不住的焦急暗暗逸出,利用丽妃设陷,万万想不到竟会伤到胎儿。
若大王骨血有个三长两短,她这王后只有一死以谢天下。
楚北捷站在一侧,旁观东林王和王后脸色,眸中闪过一丝狐疑。
王后虽急,心神并没有完全丧失,眼角处察觉楚北捷眼神不对,暗叫不好。
东林王也瞧在眼里,和王后对望一眼,都看出对方心底担忧。
本想丽妃临盆还需要七八天,足以拖延楚北捷在宫中停留,直到白娉婷落入何侠之手,以保证边境大军退去。
丽妃这么胎气一动,可以拖延楚北捷的时间大大缩减。
何况楚北捷是极聪敏的将才,疑心一出,再好的骗局也将处处破绽。
王后强自稳住心神,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保住胎儿要紧,抿唇站在门外,和东林王并肩等候消息。
不远的山林中宿鸟惊飞。
娉婷猛然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
一轮明月挂在天空中央,淡黄的晕光将地上薄薄的雪照得清清楚楚。星星却都躲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姑娘?”醉菊这几日也陪娉婷睡在屋内,揉揉眼睛,选了件小袄披在肩上,下床走到娉婷跟前:“渴了?”
娉婷摇头。
月光下的脸娴雅秀气,却笼罩着微微忧色。
“宿鸟惊飞,对面山上有人。”
醉菊看看窗外的山林,黑夜中瞧不仔细,沉沉的一片,像睡着的巨兽:“大概是樵夫吧?”
“这样的时候,樵夫上山干什么?漆黑的林子,冰天雪地里野兽都饿极了,要去也该天快亮的时候去。”娉婷垂下眼,轻轻抿着下唇,一会儿,眼珠子微微一抬,对醉菊道:“找漠然来。”
醉菊应了一声,掀开门帘唤了个在外面守夜的大娘,着她去找漠然。
漠然不一会就来了,身上穿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凌乱,不像是刚从床上叫起来的,进了屋子,瞧见娉婷还睁着眼睛在床头倚着,问:“白姑娘有什么事吗?”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娉婷打量他一眼:“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漠然道:“我身负着护卫之责,每晚到了这时候都要巡夜。刚刚对面山林里的宿鸟忽然惊飞,还要吩咐几个亲卫去查一查,应该没什么大事,不过还是小心为上。”忽然露出悟色,“白姑娘就是被那些鸟儿吵醒的?”
娉婷听他说已经派人去查,心中安定一点,淡淡点头道:“我毕竟也随过军,寂静的夜晚宿鸟惊飞,通常是敌人潜行靠近的兆头。”
漠然露出笑容,也点了点头:“正是。在军中久了,听见鸟飞就警惕起来。
不过白姑娘不用担心,这边有我和亲卫们照看着。深夜风冷,你还是快点睡吧。“
他还有事情要处理,安慰两句,辞了出去。
醉菊掩嘴打个哈欠,懒懒道:“姑娘也听见漠然说了,不必担心,他比你还提心吊胆呢。这风真冷,关上窗子好吗?”
娉婷睡得本来就浅,这样一闹,睡意全消,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怎肯再躺下去,笑道:“冬天的大月亮最漂亮了,照得雪地亮晶晶的。横竖身上盖着被子,也不会冷。”
醉菊瞅她两眼,知道要劝她睡是不行的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明明一个玲珑剔透的人,怎么有时候偏又像小孩子似的?”掀开棉被钻了进去,和娉婷挤在一块,探出头来看月亮。
“王爷也该回来了吧?”看着月亮,娉婷眸子里泛出柔和的光芒,幽幽道。
醉菊噗嗤一声,轻轻笑了出来,啧啧道:“我就猜你心里正念叨这句,岂知不但心里念叨,连嘴上都说出来了。”边笑着,边在被子下抓住娉婷的手腕,把了把她的脉,一会就放下了,敛了笑,道:“可见情字误人。王爷是多厉害威武的人,你又是多风流洒脱的人物,一遇上这字,竟都患得患失,白让旁人嗟叹。”
说着,也幽幽叹了一口气。
娉婷侧过脸,细细盯着她瞧了片刻:“你现在只管笑话我吧。这个字,也只有遇上的人才知道个中滋味。”把脸转向窗外,兴致又被晕黄的月光勾起来了,惬意道:“真是好月亮,如果在雪地里弹琴,琴声和着月色,不知该有多美。”
醉菊一句截住了:“快不许想。这么冷的天,还要在雪地里弹琴呢,也不想想自己的身子。好不容易调理得好了点,难道又去糟蹋?”
娉婷知道她说得有理,不再说什么。
月下弹琴虽好,但缺了知音,是怎样也无法十全十美的。
静静瞧着满地白雪,忽又想起当年在花府,楚北捷慕曲而来,求了一曲,竟还要再听一曲。
她当时未知楚北捷的身份,却已猜到他用了假名,刁难道:“公子为曲而来,有求于我,自然应该诚心诚意[奇·书·网-整.理'提.供],报上真名。”
楚北捷却反问:“小姐难道无所求?”
“我求什么?”
“小姐求的,自然是一名知音。”
记得楚北捷的笑声低沉悦耳,里面满是自信和从容。
那样笃定,浑以为天下无事可以让他愁眉的男人。
如今回忆起来,才知道当日楚北捷的一言一行,从没被自己忘过半分。或是所有与他厮磨的分分秒秒,都历历在目,无从忘却。
想不到的是,他们还有今天。
如果这是苍天的恩赐,苍天待她实在不薄。她已经怀了一个小小的生命,他一天天地长着,安安静静,乖巧地躺在腹中。
第一胎现形会比较晚,再过两个月,大概就能从小腹的突出看出来这小生命了吧?
娉婷在被下轻轻摩娑暂时还平坦的小腹。小腹暖暖的,让掌心暖烘烘的,让心田也暖烘烘的,彷佛那个小小的生命里,已经流动着灼热的血,像他父亲一样,充满了狂傲飞扬的热情。
她转头,轻声道:“醉菊,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成全,让我可以亲口告诉王爷这个消息。”眸中氤氲着梦幻似的柔情:“那一定是,我人生中最动人的一刻。”
娉婷遥望窗外,东方一片沉寂,朦胧的墙和高大的叉着长枝的老树阻拦了视线。
那是,楚北捷的归路。
天色渐白。
响亮的啼哭声,从门缝处那道细细的缝隙间传来,如一道惊雷,打在众人高悬一夜的心上。
东林王从临时布置的座椅上猛然站起。
“生了?”
匆匆从门内出来的御医忙了一夜,脸色苍白,筋疲力尽地向东林王和王后行大礼,唱念道:“恭喜大王,恭喜王后娘娘,总算平安生下来了。”
“是男是女?”王后抢着问。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御医的嘴上。
“禀告王后娘娘,是位小公主。”
几乎在场的人的脸,都沉了下来。
不是王子。
东林未能有一位新太子。
御医也知道这不是个好消息,垂着头,小声禀道:“丽妃娘娘母子平安。大王要不要进去看一看?”偷偷抬眼,瞥东林王脸色。
“好。”东林王点点头,携了王后,舒展了一下皱了整夜的浓眉:“丽妃也辛苦了。”他的视线向后转,落到弟弟的身上。
“恭喜王兄。”楚北捷走了过来,郑重行了一个大礼,直起身便道:“前线大战在即,不能再耽搁。我回宫取了兵符立即点将出发,不再来向王兄辞行。待凯旋归来,再陪王兄饮这杯喜酒。”
东林王一愕:“王弟的行程过急了。如此大战,主帅出城,至少应该由寡人在城头送行。”
楚北捷沉声道:“军情紧急,此刻先不管那些繁琐礼节。”他虽对着东林王说话,一双乌黑的眸子却转到王后脸上,牢牢盯着她的每一丝表情。
王后心里暗惊,面上冷静地东林王进言道:“大王,镇北王说得也有道理。
军情紧急,镇北王在王宫滞留数天,边境上的兵将们也心急如焚地等着主帅。“
东林王偏头向王后淡淡一扫,顺水推舟,点头道:“那王弟就去吧,路上小心。寡人在这里设好酒宴,待你凯旋。”
镇北王应了一声,转身退了出去,虎步霍霍生威。
只等他挺拔的背影一消失,王后立即招手,将新上任的侍卫总管董正召到身边:“立即派人封锁昭庆宫。我早前说的,你可都准备好了?”
“禀娘娘,都准备齐全。弓箭都换成练习时用的钝平箭头,上面涂了迷药,入肉不会超过半寸。守那边的侍卫们没有一个是王爷亲自提拔上来的。”
“嗯。”王后点点头,抬眼看看身边的东林王,眼中闪烁着果毅的光芒,沉声道:“去吧。”
“遵命!”
第三卷 第六章
天色已大亮,北风仍在吹,幸喜太阳总算从云后出了来,有了几分暖意。
娉婷采的梅花花瓣已经满了一坛,一早起来,用绍酒、白糖、粗盐、冬菜梗子腌了,又停了下来,笑道:“再添点新鲜的五香草,兴许更好。”
“我去拿。”红蔷兴致勃勃去厨房取了过来,看娉婷忙碌,在一旁赞道:“这么精致,一定很好吃。这是专为王爷回来准备的?”
醉菊怎会瞧不出红蔷的意思,瞥她一眼,笑吟吟道:“等好了,你也可以尝一点。”
红蔷大喜,将嫩白的掌在空中清脆地拍了两下,又问:“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娉婷昨晚赏了一夜的月,精神却出奇的好,也不客气,吩咐道:“你到院子角落里扫开一处雪,在泥地挖个小坑。被雪埋过的土别有一股清淡香气,我们将坛子埋在泥中,用火熏半个时辰,让泥香入到坛内。等王爷回来,这坛素香半韵就可以开封了。”
醉菊一呆,啧啧道:“素香半韵?连名字也婵精竭虑地想,难为你那般心思,吃这个的人可有福了。”
娉婷恼她熟了便总趁机取笑,横她一眼,脸上却情不自禁带了一丝羞涩。动人之处,让醉菊也眼前一亮。
红蔷领命,拿了扫帚出门。
娉婷拿起坛子,坛子本不轻,腰肢骤然用力猛了,脚下一个趔趄,唬得醉菊惊呼一声,连忙过来一把接了,嗔道:“再来这么一两次,倒要把我吓出毛病来。”
自己双手端了坛子出来。
红蔷已扫开一片雪,正拿着小铲子挖坑,半天才挖了一点点疙瘩出来。
醉菊撩起衣袖道:“我来试试。”接过铲子,捣腾了许久,满头大汗,却仍未挖出什么,不禁愤愤道:“这泥土可恶,难道下面是石头不成?”
娉婷在一旁搓着手看她们忙碌,听了她的话,禁不住笑起来:“一听就知道你是从不干粗活的。冬天里冻过的土当然结实,我们力气不够的,看来要找个亲卫过来帮忙才行。”
“这个好办,我去找一个过来。”红蔷和亲卫们最熟,立即揽了这个差事。
转身要走,却被醉菊一把抓了后背的衣料,轻轻扯了回来:“不必去请啦。
你看,现成的一个过来了。“
三人一起向院门外看过,果然一个人影正快步走来,远远地瞧去,似乎是漠然,都翘首等着。
“哎,楚将军……”红蔷一等漠然跨入院门,兴冲冲张口就喊,喊到一半,声音忽地吞了回去,识趣地闭上嘴巴。
来的果然是漠然。
他仍穿着昨夜来时的衣裳,腰间佩剑,看起来清清爽爽,一丝不苟。但他的脸色,却难看得不成样子。
就算是忽然发现敌军重兵压境,也不会有比这更难看的脸色。
一见他的脸色,连娉婷和醉菊也凝住了笑容。
“怎么了?”片刻的沉默后,娉婷开口了。
漠然镇定的神情中藏着常人看不出的惊疑不安。不愿让娉婷受到惊吓,漠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浑身察觉到危险预兆似的紧张后,才迅速低声答道:“事恐有变,这里不能待了,请姑娘随我来。”
转身走了两步,见身后并无人跟来,娉婷等仍旧站在原地,又转身皱起眉道:“时间不多,不要再耽搁了。”
娉婷站着不动,北风似乎忽然更刺骨了,搓了搓手,对漠然道:“你跟我来。”
转身进了屋内。
漠然见她镇定自若,不禁一怔,稍一踌躇,随在她身后。
红蔷和醉菊都知道事情不妙,但究竟何等不妙,却怎也想不出来。知道娉婷有意与漠然私下交谈,醉菊扯扯红蔷的袖子,两人捧起未能埋入土中的坛子,自行进了侧屋,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娉婷入了屋,在椅上坐了下来。不知想着些什么,眼神飘飘的,端起一杯放在桌上的茶水,等触了唇,才发现那是凉的,又重新放回桌上,才低声问漠然道:“是王后派来的人?”
漠然又是一讶。
王后派高手潜伏在附近的事,楚北捷从未透出口风。
他看向娉婷。
娉婷涩笑,“猜也猜得到。骨肉之仇,哪有这么容易忘却的。王爷不许我离开这里半步,又孤身上路,把亲卫们留下来也罢了,竟连你也不肯带上。偌大的东林,敢与王爷对峙而和我有怨的,还有谁呢?说吧,情况有多糟糕。”
最后一言间,慵懒的模样已不翼而飞。闪亮的黑眸里转起一道睿智柔光,让人刹那间忆起,她也曾是在北漠主宰一国存亡的堂堂上将。
漠然深深看着清秀的脸颊片刻,决定坦白,低声道:“糟得不能再糟。昨夜派去山林里侦察的十名亲卫,没有一人回来。我等到今日凌晨,觉得不妥,又派人前去查看王后所遣高手平日潜伏的地点,瞧瞧他们是否有异动……”
“这些亲卫,定然也没有回来。”娉婷淡淡截断,叹了一声,蹙眉道:“如此说来,恐怕这座山也被包围了。王后手上有那么多兵马?”
“白姑娘,事情紧急,请立即随我去后山。”漠然焦急道:“后山有王爷准备的隐匿居所,是用来以防万一的,寻常人极难找到。别院目标太大了。”
娉婷瞅他一眼,幽幽启唇问:“这里只有区区一队亲卫,就算加上你,也拦不住这整山人马。双方实力悬殊,他们为何却仍不肯露出踪迹?”
漠然低头思索,忽然抬头,不大相信地问:“难道他们早就查探到后山的隐匿处?只等我们自投罗网?”
对手若如此厉害,又有重兵在手,这可如何是好?想到这里,眉头更加紧皱。
娉婷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起身掀开帘子,倚在门框上,仰头看了看天色,忽间:“别院中养着多少信鸽?”
“一共十五只。”漠然问:“怎么?”
“都放出去,沿着别院的四面八方,每个方向都放。”
她语气淡然,意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漠然不知不觉遵命而行,应道:“我这就去。”
醉菊见漠然匆匆离去,斟了一杯热茶,亲自端了过来。抬头骤然看见娉婷站在门边,仰头看天。今日忙着腌那梅花,并没有挽起发髻,此刻青丝柔柔垂下,脸上流露着哀哀切切的轻愁,淡淡幽幽,竟似隔得极远似的,一时让醉菊慌了神,伸手轻轻推她一下,唤道:“白姑娘?”
娉婷回过神来,低头看她一眼:“是你?”怅然笑了笑,又道:“好像只要活着,便永无宁日,想起来真没意思。外面冷,我们屋里喝点热茶吧。”转身进了屋内。
醉菊端着茶跟了进去,捧给娉婷一杯,自己也取了一杯,握在手中暖着。瞧娉婷的神色,半天也瞧不出个所以然,试探着道:“不管有什么麻烦,有漠然顶着呢。这里是镇北王的地方,难道还有不怕死的敢硬闯不成?”
娉婷知她聪明伶俐,医术老道,心却也极孩子气,低头啜了一口热茶,缓缓道:“就是因为这是镇北王的地方,所以才让人担心。敢到这来生事的,哪个不是厉害角色?若王爷忽然离开也是此事其中一环,那就真的糟糕透顶了。我只怕……”她低头抚了抚未有异样的小腹,眸子朝醉菊处一挑。
醉菊被她彷佛能透视人心的目光一瞅,微微一震,沉声道:“这事我谁也没说。连王爷我都不说了,还会告诉谁?”
娉婷点了点头,叹道:“希望不会像我预想的那样糟糕。”
帘子掀起,冷风随着漠然一起进来。
两人抬头一看,漠然的脸色却更差了。
“信鸽放出去飞不到多远,都被人用箭射了下来。”漠然声音里有浓浓的忧虑:“十五只,无一幸免。这别院四面八方,竟已被层层包围。”
醉菊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叫一声,瞪大了眼睛。
漠然想了想,咬牙道:“请姑娘将王爷留下的神威宝剑给我,让我立即派人杀出重围。南边二十里就是龙虎兵营,将军臣牟一定会立即领兵来救。”
娉婷偏头,眸光停在悬挂在墙上的神威宝剑上。
那是楚北捷临行前留下的。
他掌心火烫,抚着她的手,对她道:“我留下漠然和亲卫们保护你。万一这里出了什么我预想不及的事,你派人持这柄宝剑飞骑到南边二十里处的龙虎兵营,向那里的大将军臣牟求援。他认得我的剑。”
言犹在耳。
那鞘上镶嵌着宝石、饱饮过人血的名剑,正悬挂在墙上。
娉婷又想微笑,又想落泪。
楚北捷为她料想了一切,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怎能怪他,他定也不曾想到,事情会发生到这个地步。
娉婷走过去,将神威宝剑默默取了下来,用白皙的指轻轻摩娑。
求援如救火,漠然见她意似不舍,只得开口道:“只有此剑能做王爷的信物,调动龙虎兵营人马。待求援后,立即归还。”
他向前一步,想双手接过神威宝剑,却被娉婷轻轻避过,不由一怔。
素来都知白娉婷重大局,睿智过人,怎到了生死关头,竟犯了小性子?
大敌当前,分秒必争,想到别院外重重围兵,心里一沉。
娉婷拥剑在怀,重新坐了下来,视线稳稳停在漠然脸上,声音里带着凛然魄力,轻轻问:“如此重兵靠近镇北王的隐居别院,东林王会不知道吗?”
漠然陡然剧震,脸色一片煞白。
不是王后暗中行动?
竟是大王亲许?
若连大王也在其中出力,那还有什么胜算?
娉婷又问:“封山并不是小事,我们懵懂不知,是因为被围在中央,又是对方刻意隐瞒的对象,但外面过路的百姓定会知晓。二十里外的龙虎兵营,又怎会对这里的事一无所知?”
连续两问,漠然都僵在当场,答不出一字。
其实,他也不必答这两个问题。
就像一层薄薄的纸,揭开之后,一切无所遁形。
楚北捷千防万防,防外敌,防王嫂,却从未防过自己的亲哥哥,堂堂一国君主,赫赫东林大王。
骨肉连心。
本应该最了解他的大哥,本应该最明白这女子于他何等珍贵的大哥。
醉菊已经屏住了呼吸。
娉婷低头,注视怀中的神威宝剑。楚北捷留下的体温,彷佛还残留在上面。
“龙虎兵营,不是已被王令调遣去他处,就是已经更换了大将。纵派人拼死求援,也无济于事。”娉婷淡淡下了判断,看向窗外,忽然问道:“今天是初几?”
醉菊轻声道:“初四。”
太阳过了天空的一半,已经是中午。
“初四吗?”淡淡的笑意,从娉婷优美的唇边缓缓逸出:“那就还有两天。”
她转过身来,看向漠然:“我要这里的地形图,这里最近的奏报,要知道这里可使的亲卫人数,他们的武功高低专长,这里的饮水来源,食物来源,还有往常负责采买的人的情况,以及常到此山上来打猎砍柴的百姓的情况……”
一口气吩咐完了,才常常舒出一口气,冷然道:“重兵而不攻,带着要胁诱降的意味,不是东林王该有的态度,看来倒像故人,会是谁呢?”娉婷思索着,微微蹙眉,但她的目光,却渐渐地,变得更加坚定。
东林都城。
朝阳冲破黑暗,透出橘黄色的柔和的光。光芒笼罩下的东林王宫,却越发阴森森地压抑起来。
东林王携了王后,亲自跨入丽妃的宫殿,柔声安慰了脸色如纸般的丽妃。宫女们将沐浴干净的小公主用白布包里好,捧上来让大王和王后瞧。
“长得像大王呢。”王后轻声说道。
东林王的眉心紧皱,见了初生的女儿,强挤出一丝笑容,嘴角勾起的弧度未及消失,一阵兵刀交击声传了进来。
“大王小心!”王宫之中的兵刀声最是刺耳。贴身守卫在东林王身边的侍卫互看一眼,已知道陡变在即,四人蓦然贴近东林王和王后,抽出宝剑,警惕地环视四周,剩下两人迅速潜到窗下,探听敌踪。
连声惨叫连带着重物坠地的声音透如殿中,唬得刚刚还熟睡中的小公主哇哇大哭起来。
兵刃声却在这个时候蓦然停了。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每个人的心霎时一顿。
东林王眼中精光掠过,霍然站起,推开大门,站在台阶高处。
入目处,是楚北捷沉稳的身影。
战斗已告一段落。
中庭处血迹斑斑,手脚受伤的侍卫东倒西歪,但人人咬牙,不肯发出一声呻吟。
尚未受伤的侍卫们紧紧握着长枪,密密围成一圈,却未有人敢再向前挑战。
楚北捷长身而立,持剑站在中庭正央,默默凝视手中宝剑,鲜血像晶莹的红色泪珠,从剑尖处缓缓滑落,滴在中庭光滑的石砖上。
淡泊的表情对身边的威胁毫不在意,彷佛只要他一剑在手,就算周围有千万王宫侍卫,都休想阻他一步。
这,也许是真的。
沉默的空气令人心脏紧缩。
众人盯着这位名动天下的镇北王,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屏息以待。
最后一滴鲜血从锋利的刀锋处滑落,楚北捷回过头来,对上亲大哥沉得像深山的雾一样的眼眸,淡淡问:“为何如此?”
轻轻的声音,有男性独有的低沉醇厚,听在众人耳中,却宛如一记危险的箭,已在弦上。
在他脚下浑身鲜血匍匐着却硬咬着牙一声不吭的,正是刚才被派去执行狙击的侍卫总管董正。
王后被他锐利的眸光轻轻一扫,娇躯微颤,刚要开口,却被东林王默默握住手腕,当下垂下眼,静静站在东林王身旁。
“寡人大意了。”东林王站在高阶上,居高临下注视着他唯一的亲弟,无奈地叹气:“你为将多年,兵符一定贴身收藏,又怎会需要回昭庆宫去取?北捷,你要枉费寡人对你的一番心血吗?”
楚北捷默默与他对视,仍淡淡地问:“为何如此?”
那上了箭的弦,又无声无息地,绷紧一分。
“因为你是寡人的亲弟弟,是东林的镇北王。”东林王语调陡升,威势凛然,沉声道:“寡人恐怕不会再有儿子,这江山日后就是你的,这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边境上对你翘首以盼的将士,还有这些年轻的侍卫们,都是你的!”
猛虎低啸,无人不悚。
楚北捷的表情却仍未变,长身站立,与东林王遥遥对望。眸中闪过骨肉亲情,难割难舍而痛心欲绝。
“大战在即,王族以保卫国家为第一责任。王兄千方百计阻我离宫,难道是不想我赶赴前线?”楚北捷徐徐推测,又摇头道:“不对。”思索片刻,蹙起深黑的剑眉,“是不想我返回隐居别院?”
小小的隐居别院,为何竟连东林大王和王后也被惊动?
楚北捷眼角余光瞥到王后低垂的脸庞一丝微不可查的表情,心中异兆陡生,身躯蓦然剧震:“是为了娉婷?”
娉婷远在他处,若连东林王也插手,即使漠然也恐怕难以护卫周全。
楚北捷见东林王并不作声,顿觉手足冰冷。
“王兄?”楚北捷低唤,压抑着快在血管中奔腾起来的寒流。
他的声音很轻,但已隐隐透出颤抖。剑柄若不是精钢所铸,也早已被他生生捏碎。
娉婷。
诱他回来,竟只为了娉婷。
难道他被留在王宫的时候,远方已遭变故?
难道他归去的时候,竟会再也看不到那抹树下抚琴的单薄身影?
楚北捷看向东林王,用深深的不敢置信和失望直视他,那眼中还藏着一点点闪烁的希望。
希望他的王兄,尚念及一丝兄弟情分,为娉婷留下一线生机。
就连自问心肠刚硬的东林王骤然接触他的眸光,也忍不住顿了顿,将目光移向别处。
察觉王兄逃避的目光,楚北捷僵住了。
一颗心沉沉下落,直坠向无止无境的黑暗。
初六……
“王爷生辰那日,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莺声萦绕在耳,娉婷一笑一动,皆在眼底心底。
初六,他许下诺言。
心乱如麻。
但越心乱,越要冷静。
不过片刻,楚北捷脸上闪过决断之色,握紧手中宝剑,转身便走。
一干侍卫挺枪在楚北捷身边虚围一圈,见他迳自向出口走去,犹如天神下凡,不怒自威,都呆了一呆,不知拦好还是不拦好。楚北捷剑尖朝下,仰首阔步,浑不将锐利的枪头看在眼里,挺胸举步,彷佛那枪就算真的刺透他的胸膛,他也不会停住脚步。
他的目光似汪洋大海,深不可测,而风暴已起,令人不寒而栗。
无人敢对上他的眼睛,就如无人敢对上他手中的宝剑。
谁没有听过镇北王的威名!
侍卫们被他气势所迫,连连踉跄后退。
“让他走。”东林王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侍卫们如逢大赦,赶紧让开。
王后头上凤饰蓦然微晃,颤声道:“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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