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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生活 梵高传》

_5 欧文·斯通(美)
第二天清晨,他在二时半醒来,神清气爽。他轻快地跳了起来,穿好衣服,拿起他的粗铅笔和写字纸,在厨房里找了一块薄板,外出到马卡斯去。他坐在夜色中那同一只生锈的铁轮上,等待着矿工们走进来。
他性急地粗略地速写,因为他只要把所见到的人的第一个印象记录下来。一个小时后,
所有的矿工都下井了,他作了五张不匀脸的人物速写。他轻快地穿过田野,端起一杯咖啡就上楼到他的房间里,天亮后,他就把这些速写复画下来。他试图把博里纳日人外形所具有的异乎寻常的细节表现出来,他的想象力对这些细节是十分熟悉的,但是,他的对象是在夜色中从他下面走过去,因此他没法抓住这些细节。
分地的解剖是完全错误的,他的比例是畸形的,他的描绘又是如此地粗糙而显得可笑。然而,这些人物象博里纳日人,决不会与其他的人混淆。文森特对自己的粗陋拙劣感到好笑,把速写全撕毁了。然后,他坐在床边,面对着阿勒贝的一个矮小的老娘提着热水和煤走在寒冷的街上的画片,想临摹一下。他想把这个妇女表现出来,但他无法使她与背景中的街道或房屋联系起来。他把纸扯得粉碎,扔在屋角里,把椅子移到博斯布姆0的衬着云天的一株孤零零的树的习作前。这幅画显得那么简单,只不过一棵树,一些犯,顶部几朵云而且。但是博斯布姆的价值在于精雅,文森特懂得,最简洁的艺术作品总是经过最严格的取舍,因而是难以模仿的。
早晨不知不觉地溜过去了。文森特用完了最后一张纸,便极仔细地检查他的财物,看看有多少钱。他找到两个法郎,够在蒙斯买些好纸,或许还够买一段炭笔,于是出发行走十二公里。他走下小沃斯姆斯和沃斯姆斯的长长山坡时,看见一些矿工的妻子站在她们的家门口。他在平时下意识的招呼之外,又加上一句亲切的"你好!"在离蒙斯一半路上的一个帕图雷日小镇上,他瞧见面包房窗后一个漂亮的姑娘。他走进去买了五生丁的面包,为了能看一看她。
大雨过后的帕图雷日和库斯姆斯之间的田野,一片翠绿。文森特决定回来速写这片景色,若能弄到绿色铅笔的话。在蒙斯,他买到一本光滑的黄纸、一些炭笔和一支浓铅笔。这家店门口有一箱老画片。文森特细细观看了几个钟头,尽管明知一张也买不起。店主和他一起翻看,他们俩一张张地评论,就好象一对老朋友在参观博物馆。
"很抱歉,我没有钱买你的画片。"他们观看了好久后,文森特说。各
店主以富有表情的高卢人的姿势,举起双手,耸起双肩,说:"不要紧,先生。即使你没有钱,也请再光临。"
他悠然地步行着回家的十二公里路程。夕阳在点缀着金字塔的天际渐渐西下,被照亮的浮云的边缘,呈现出可爱的贝壳的粉红色。文森特走到小山顶时,看到库斯姆斯的小石屋构成了天然的版画布局,脚下的苍翠山谷显得那么平和。他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愉快。
第二天,他到马卡斯后面的垃圾山去速写在山坡上俯身挖取黑金屑粒的女孩和妇女。吃过中饭后,他说:"请别离开桌子,稍等片刻,德尼先生和太太。我想做件事。"
他奔到房里,取回速写本和炭笔,迅速地把他朋友们的形象移植在纸上。德尼太太走上来,从他的肩头上往下看,惊呼道:"文森特先生,你可是一个艺术家呀!"
文森特忐忑不安。"不,"他说,"我只不过脚以自娱罢了。"
"画得不错,"德尼太太说。"看上去差不多很象我。"
"差不多,"文森特笑了起来,"但还不十分象。"
他没有写信对家里讲在干什么,因为他知道他们会说,而且说得对:"噢,文森特又在出新花样了。什么时候他才能安定下来,做些有用的事呢?"
这种新的活动具有奇妙的特殊性质,这种性质是他所独有的,"别人不会有。他无法使自己谈论和描述自己的速写。他对自己的作品感到无话可说,从前他对任何事物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讨厌让陌生人的眼睛看到他的作品。这些画尽管粗糙,不易理解,但是神圣的,即便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是十分浅薄。
他又踏进矿工们的茅舍,不过这一次他带的是画纸和炭笔,而不是《圣经》。矿工们仍然高兴地接待他。他画在地上玩耍的孩子、俯身在炉子上的妻子以及一天活儿干完以后在吃晚饭的一家。他画马卡斯的高烟囱、黑色的田野、穿过山谷的松林和在帕图雷日周围耕地的农人。如果天气不好,他就留在房里,临摹墙上的画片和复制日前画的粗略的草图。晚上上床的时候,他想也许白天画的图画中有一、二张还不算太坏。第二天醒来,他又发现已经把对创造性努力的陶醉给睡去了,那些画是不正确的,完全不正确的。他毫不迟疑地把画全扔掉。
他已经制服了心中的痛苦之兽,他感到幸福,因为他不再想到不幸了。他明白,不设法自食其力,而不断地拿父亲和弟弟的钱,应该感到羞愧,但这不要紧,所以他依然速写下去。
几个星期以后,他已经把墙上的全部画片临摹了许多次,他看出,如果要取得进步,就必须有更多的画片、大师们的画片来临摹。他顾不得泰奥已经一年没给他写信这一情况,把他的骄傲藏在一堆蹩脚的图画底下,写信给他的弟弟。亲爱的泰奥:
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大概有米勒的《农田里的劳动b。你能否邮寄给我,借我用一个短时期?
我要告诉你,我已经临摹了大量的博斯布姆和阿勒贝的图画。好吧,要是你看到这些摹写,也许还不至于感到极不满意的。
你能寄什么就寄什么给我吧,别为我担心。只要我能够继续画下去,一定能把自己再一次纠正过来。
我写信的时候,正忙着画画,我得马上再回下去,祝你晚安,请尽快把画片寄下。
在思想中紧握你的手。
一种新的饥饿在他心里慢慢地滋生着——想与别的艺术家谈谈自己的画,看看哪些地方画对了,哪些地方画错了。他明白自己的画不好,但他与这些画的关系太密切,因而无法正确地看出其原因。他所需要的,是一个陌生人的无情的眼光,而不是被双亲的偏心的骄傲所蒙蔽的眼儿
他能去找谁?这是一种比他在去冬只吃干面包过日子更为难受的饥饿。他只想知道和感到世界上还有别的与他一样的艺术家,他们也面临同样的技巧问题,有同样的想法,他们能够证明他的努力没有白费,因为在绘画技巧问题上,他们亦有严重的苦恼。他记得世界上有些人。象马里斯和莫夫,他们一生都献给了绘画。在这儿博里纳日,这简直是无法想象的。
一个雨天的下午,他在房间里临摹,脑子里闪过~个画面:皮特森站在布鲁塞尔他的工作室里说:"别对委员会提起这事儿。"他知道终于找到了一个人。他一张张地察看自己所画的原始速写,挑了一张矿工、一张俯身在椭圆形炉前的妻子和一张拾垃圾的老姐,然后出发上布鲁塞尔。
他袋里只有三个多法郎,无法搭乘火车,然而步程是八十公里左右。文森特走了一下午、一整夜和第二天的大半天,离布鲁塞尔还有三十公里。要不是他的破鞋坏了,足趾捅出鞋面,他将一直走下去。一年来,他在小沃斯姆斯一直穿着的外衣覆着一层污垢,因为他没带木梳和替换的衬衫,所以第二天早晨只能用冷水擦擦脸就算了。
他在鞋内的破洞处垫了一张硬纸,很早又出发了。他的脚趾穿过鞋面破洞,磨破了,脚很快就被鲜血污染。硬纸破烂了,脚底起了水泡,变成血泡,以后又破裂。他肚饥,他口渴,他疲乏,但毫不气馁。
他是真的去拜访另一个艺术家,并将跟他交谈!
那天下午他到达布鲁塞尔郊区时,口袋里分文不剩。他记得很清楚皮特森住在什么地方,快步穿过一条条街道。他走过的时候,行人赶忙退让开去,盯着他的背影,摇摇头。文森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而是举起一瘸一瘸的脚,尽快地走去。
牧师的小女孩出来开门。她害怕地望了望文森特肮脏的汗淋淋的脸、没有梳过的蓬乱的头发、油污的外衣、污泥斑驳的裤子和乌黑血污的脚,惊叫地奔过门厅。皮特森牧师来到门口,目不转睛地对文森特看了片刻,认不出是谁,后来进发出一丝认出来的热诚微笑。
"啊,文森特,我的孩子,"他惊呼道,"又见到了你,多好啊。快进来,快进来。"
他领文森特进入书房,拖一张舒适的椅子让他坐下。现在他已经达到目的地,意志的锚链断裂了,他一下子意识到前两天中,他光吃面包和少些乳酪走了八十公里的路。他背上的肌肉松了下来,双肩塌了下来,感到呼吸困难。
"附近我有个朋友,他有间空房,文森特,"皮特森说。"你想洗一洗,休息一会儿吧?
一路上很辛苦了。"
"对。我没料到会这样疲乏。"
牧师拿起帽子,陪文森特沿街走去,对邻居们的瞪视毫不在乎。
"今晚作大概想睡觉了吧,"他说,"明天十二点钟一定来吃午饭。我们痛痛快快地谈谈。"
文森特站在铁盆里擦洗,尽管只不过六点钟,他饿着空肚就睡觉了。第二天早晨十点钟他才张开眼睛,是因为肚里的饥饿在铁砧上毫不容情地乱敲。皮特森向他借房间的那个人,借给文森特一把剃刀、一把梳子和一把衣刷,他尽量地把自己收拾干净,他发现除了鞋子以外,其他的东西都缝补过了。
文森特饿慌了,在皮特森从容不迫地讲述布鲁塞尔最近的新闻时,不怕难为情地狠吞虎咽。午饭后,两人走进书房。
"哦,"文森特说,"你画了不少画,是吗?墙上全是新的作品。"
"是呀,"皮特森回答,"我逐渐发觉绘画的乐趣,比讲道要多得多。"
文森特笑着说:"你花去那么多的时间不务正业,有时会感到内疚吗?"
皮特森笑了起来,说:"你知道鲁木斯④的轶事吗?他当荷兰驻西班牙大使的时候,常常在宫廷花园里的画架前消磨下午的时光。有一天,一个洋洋自得的西班牙宫廷贵族在他身旁走过,评论道:'我看那个外交官在以绘画自娱呢。'鲁本斯应答:'不,是画家以夕胶工作自娱!'"
皮特森和文森特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文森特打开包裹。"我画了些速写,"他说,"带来三张人物,请你看看。也许你肯把你的看法告诉我吧?"
皮特森为难起来,因为他知道,批评一个初学者的作品,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他还是把三张习作放在画架上,站得远一点,审视着。文森特突然从他朋友的眼睛里,看清楚自己的画,他认识到这些画实在不象样。
"我的第一个印象,"等了片刻,牧师说,"你一定站得非常靠近模特儿。是那样吗?"
"不错,不得不那样。大多数的画,都是在拥挤不堪的矿工草房里画的。"
"我明白。这就是缺乏透视的原因。你能不能想办法找一个地方,可以使你站得离对象远一点?这样,我相信,你就能把他们看得比较清楚一点。"
"有较大的矿工草棚。我能租一间,租费不贵,把它布置成工作室。"
"好主意。"
他又沉默不语了,后又费劲地说:"你学过绘画吗?你在方格纸上画过脸部的轮廓吗?你用测量法吗广
文森特脸红了。"我不懂那玩意儿,"他说,"你知道,我从本学过绘画。我想,你尽管说下去好了。"
"啊,不,"皮特森沮丧地说。"你首先必须学习基本功,然后,你的画才会慢慢地出来。来,我把这个女人的不正确的地方指给你看。"
他拿起一把尺,量量头和身体,让文森特看出自己的比例是多么不正确,然后动手重画头部,一边画一边解释。画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退后几步,审视这张速写,说:"看。现在我看我们把这个人物画得正确啦。"
文森特走到房间的对面角落,与他一起站着看那张纸。毫无疑问,现在那妇女的比例画得分毫不差。但她不再是一个矿工的妻子,不再是一个在垃圾山坡上抬煤的博里纳日人了。她不过是世界上任何一个被画得无懈可击的弯着腰的女人而且。文森特一言不发,向画架走去,把一个女人俯身在椭圆形炉子上的画,放在那张改过的画旁边,再走回去,站在皮特森旁边。
"嗯,"皮特森牧师说。"不错。我懂你的意思。我给了她比例,却拥掉了她的特性。"
他们在那儿站了一阵子,看着画架。皮特森勉强地说:"你知道,文森特,那站在炉子边的女人画得不坏。真的不坏。技巧蹩脚得怕人,明暗不正确,她的脸也没法改。事实上,她根本没有脸。不过,那速写里面有东西。你抓住了某些我完全无能落笔的东西。那是什么,文森特产
"我当然不知道。我仅仅按我所看到的那个样子把她画下来。"
这一次是皮特森迅速地走向画架。他把自己润色过的那张速写扔进废纸篓,加一句"你
不介意吧,反正被我糟蹋了",让第二张妇女单独留在架上。他再走到文森特那儿,一起坐了下来。牧师开口说了几次,但前言不搭后语。最后他说:"文森特,我很不愿意承认,不过我真的相信,我几乎喜欢上了那个女人,起初,我以为她是可怕的,但她的某些东西使你渐渐喜欢起她来。"
"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文森特问。
"因为我是不应该喜欢的。整个儿的画是不正确的,完全不正确!艺术学校的任何一堂基础课都会使你把它撕毁,重新再画。可是,她的某些东西抓住了我。我差不多能发誓,我从前在什么地方曾经见到过那个女人。"
"也许你曾经在博里纳日见到过她,"文森特天真地说。
皮特森迅速地看了他一眼,想知道他是否在说俏皮话,然后开口道:"我想,你讲的不错。她是没有脸部的,她并不是某一个特定的人。应该说,她是博里纳日矿工妻子们的综合形象。在这个矿工妻子的精神里,你已经抓住了某些东西,文森特,这比任何正确的描绘,重要千百倍。是的,我喜欢你的女人。她直接地对我诉说了某些东西。"
文森特感到一阵战栗,但他怕说。皮特森是一个有经验的艺术家,一个内行,如果他要这张画,真的喜欢到要……
"你能给我吗,文森特?我很希望把它挂在我的墙上。我想她和我会成为好朋友的。"
文森特决定最好还是回到小沃斯姆斯去,皮特森牧师把自己的一双旧鞋送给他,替换破鞋,并送他回博里纳日的火车票钱。文森特在深厚的友情中——友情懂得取和给之间的不同纳粹是暂时的——接受了鞋和钱。
在火车上,文森特体会到两桩重要的事情:皮特森牧师一次也没有提及他作为一个福音传道者的失败,而且把他当作一个同行的艺术家平等礼待;他真的喜欢那速写到要收藏的程度,那是一次严肃的考试。
"他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开头,"文森特自言自语。"如果他喜欢我的作品,那末别人也会喜欢的。"
在德尼家,他看到《农田里的劳动》已由泰奥寄来,虽然没有附信。同皮特森的会晤鼓舞了他,因而兴味十足地研究起米勒老爹。泰奥附寄了几张大尺寸的速写纸,不多几天,文森特就临摹了《劳动》的十页,完成了第一卷。后来,感觉到需要画些人体,在博里纳日肯
定没有人愿做模特儿的,于是,他写信给老朋友特斯蒂格——海牙古皮尔公司的经理,询问能否惠措巴格的《木炭画练习》。
同时,他记起了皮特森的建议,在小沃斯姆斯路的顶端,租了一间矿工的茅舍,房金九法郎一个月。这一次,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茅舍,而不是最坏的。茅屋里铺着粗木地板,两扇大窗引进光线,有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子和一只火炉。房子大得足够让文森特使他的模特儿处在一端,自己还有足够的距离看到全景。小沃斯姆斯中没有一个矿工的妻子或小孩,在去冬没有受到过文森特的帮助,所以没有一个人拒绝来给他摆姿势。在星期日,矿工们涌进他的棚屋,让他作迅疾的速写。他们以为这十分有趣。这地方总是挤满了人,他们满怀兴趣而又惊讶地从文森特的肩头上望着。
<<木炭画练习》从海牙寄来了,文森特花了两个星期,从早到晚地临摹这共有六十幅画的范本。特斯蒂格同时寄来了巴格的《园林设计》,文森特以非常的毅力啃下了这本书。
以前的五次失败,完全从他脑海中消失了。甚至侍奉上帝也没有能象创造性的艺术那样,给他带来如此纯粹的心醉神迷和持续不断的满足。在第十一天的时候,他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只得靠从德尼太太那儿赊来的少量面包过日子,他一点不抱怨——即使对自己——他的饥饿。在他的精神得到饱食的时候,饿肚子有什么关系呢?
一星期来每天早晨二时半,他到马卡斯大门口去,作了一张矿工的大幅画:男男女女沿着有荆棘篱的小路踏雪走向升降机口,天色将明,匆匆而过的人影依稀可辨。他把倚天而立的模糊不清的矿山巨大建筑以及一堆堆垃圾作为背景。这张速写完成后,他复制了一张,附在信内寄给泰奥。
两个月就这样地过去了,从黎明画到黄昏,然后凭着灯光复画。想见见另一个艺术家,
并同他谈谈的愿望,又一次来到他的头脑中,他要知道自己进行得怎样,因为尽管他以为已经取得了某些进步,在手和鉴赏力的可塑性上也有所收获,但没有把握。不过这一次,他要的是一位大师,能够提携他,能够慢慢地、谨慎地教给他这门不同寻常的手艺的基础。为了报答如此的教诲,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他不肯干,他愿意每天为这位大师的靴子和工作室地板搭擦十次。
朱尔·布雷东——他早年就很欣赏此人的作品——住在科里尔,一百七十公里远。文森特乘火车前往,直到钱全部花完,又步行了五天,睡在草堆里,用他的画换求面包。当他站在科里尔的树林中,看到布雷顿刚刚造好了一所红砖的、面积宽大的、精致的新工作室时,他的勇气消退了。他在镇上荡了两天,结果,这所工作室的冷冰冰的、无情的外形把他吓倒了。后来,心塔身疲,饥火如焚,一文不名,皮特森牧师的鞋底磨得快破了,于是他开始踏上返回博里纳日的一百七十公里的行程。
他返抵矿工的小屋时,身体疲惫,精神颓丧。没有钱或信在等他。他上床睡觉。矿工的妻子们照料他,送给他一份可怜的口粮,还是她们从丈夫和孩子的口中扣下来的。
这次旅行中,他的体重减轻了许多,双颊上又出现凹陷,他的墨绿色眼睛的无底洞里闪着热病的火光。虽然病了,但他的脑子依旧清醒,他知道已达到了决定性时刻临近的阶段。
他以后的生活该做些什么呢?当一名学校教师、书商、艺术商、店员?他往哪儿去住呢?埃顿,跟父母?巴黎,跟泰奥?阿姆斯特丹,跟叔叔们?或者在这浩瀚的宇宙中,也许什么地方会砰地降下一个机会,让他做些命运所指示的事情。
一天,他的体力稍许有点恢复,便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临摹泰奥多尔·卢梭的《旷野里的窑》,一面猜想他在这无害的小小的绘画消遣中,还能沉酒多久,这时一个人没有敲门就把门打开,走了进来。
那是他的弟弟泰奥。
几年来,泰奥颇有作为。年仅二十三岁,已经是巴黎一个成功的艺术商了,受到同事们和家庭的尊敬。他深话并享受衣饰、礼仪和交际等一切社交乐趣。他穿着漂亮的黑上衣,胸前高高叉开的阔翻领镶着缎子镶边,高硬领土打着一个白色大蝴蝶结。
他生着宽阔的几·高前额。头发深棕色,五官清秀,差不多有点象女性。目光柔和,显露永不满足的神情,脸呈美丽的卵形。
他靠着棚屋的门,吃惊地望着文森特。几小时前他刚离巴黎。在他的公寓套房里,有可爱的路易·菲力普式的家具、带毛巾和肥皂的水盆、窗帘、地毯、写字台、书架、光线柔和的灯和悦目的湖壁纸。文森特躺在肮脏的光秃秃的垫子上,盖着一条毯子。墙壁和地板都是粗木板,唯一的家具是一张旧桌子和一把旧椅子。他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粗硬的红胡须长得满脸满颈。
"喀,泰奥,"文森特说。
泰奥赶忙走过去,俯身床前。"文森特,对上帝发誓,决说出了什么事儿啦?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啦?"
"没什么。现在我很好。我生了一阵子病"
"但是这个……这个……洞!你一定不是住在这儿吧…。··这不是你的家吧!"
"是我的家。怎么啦?我把房间当作工作室。"
'唉,文森特!"他的手指持着他兄长的头发;他的喉咙梗住了,说不出话。
"你来得正好,泰奥。"
"文森特,请告诉我你是怎么啦。你怎么会生病的?什么病严
文森特把自己去科里尔的情况告诉他。
'你把自己搞垮了,事情就是这样。你回来以后,饮食正常吗?你当心自己吗?"
"矿工的妻子们一直在照料我。"
"是呀,不过你吃些什么呢?"泰奥向四周看看。"你把生活必需品放在哪里?我什么也没看到。"
"妇女们天天带一点东西给我。那是她们能节省下来的随便什么东西:面包、咖啡、一点点乳酪和兔肉。"
"不过,文森特,你一定明白,光靠面包和咖啡,是无法恢复体力的班为什么不给自己买点蛋、蔬菜和肉呢?"
"在这儿博里纳日,就象在其他地方一样,那些东西是很花钱的。"
泰奥在床上坐下。
"文森特,请千万原谅我!我以前不知道。我以前不理解。"
"一点也没什么,兄弟,你已经尽了你的力量。我一个人过得很好.几天以后,我就能起来活动啦。"
泰奥的手持过眼睛,好象在抹去温润的泪花。"不,我以前没有想到。我想你…··俄以前不理解,文森特,我以前真的不理解。"
"嗅,唉2没有关系。巴黎怎么样?你到什么地方去?埃领去过吗?"
泰奥跳起身来。"这个破镇里有店吗?这儿能买到东西吗?"
"有,在山下的沃斯姆斯有店。把椅子拉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天呀,泰奥,差不多两年啦!"
泰奥轻抚他哥哥的脸庞,说:"我要做的第一桩事情,是要把在比利时所能买到的最好的东西全给你弄来。你挨饿了,事情就是这样。然后给你配点治热病的药,让你躺在柔软的枕头上。我来得正是时候。要是我稍为有点头脑……在我回来之前,躺着别动。"
他奔出门去。文森特拿起铅笔,看着《旷野里的窝及,临摹起来。半小时后,泰奥回来了,两个男孩跟在背后。他买了两条被单、一只枕头、见相壶罐杯碟和几包食品。他把文森特放进凉凉的白被单中,让他躺下。
"困,这炉子怎么个生法呢?"他问,脱下漂亮的上衣,卷起袖子。
"那儿有纸和小树枝。光点着了,再加煤。"
泰奥瞧着垃圾说:"煤!你把这叫煤吗?"
"我们就用这东西。喂,让我来教你怎么弄法。"
他想爬起来,但泰奥一跃阻住了他。
"躺下,你这个白痴!"地嚷道,"别再动,要不然,我不得不接你啦。"
文森特第一次汪齿微笑。他眼中的微笑几乎把热病驱走了。泰奥把两只蛋放进一只新锅里,切一些菜豆放在另一个锅里。他再热一点新鲜牛奶,拿起一只放着面包的扁平烤面包夹,悬在火上。文森特里着卷起袖子的泰奥在炉子分打转,他又一次贴近地看到他的弟弟,这对他来说,比任何食物更可贵。
最后,饭好了。泰奥把桌子抱到床边,从包里取出一条干净的白毛巾。他切了一大块白脱放进豆中,把两只半生不熟的蛋利开,放在盆子里,拿起一把汤匙。
"好啦,老兄,"他说,"张开嘴。这是你第一次吃顿只有天知道有多长时间没吃过的饱饭。"
"嗅,别那样,泰奥,"文森特说,"我自己能吃。"
泰奥舀了一匙蛋,向文森特送去。"张开嘴,年轻人,"他说,"要不我就倒在你的眼睛里啦。"
文森特吃完了饭,头重新倒在枕头上,深深地叹了一日满足的气。"味道不惜,"他说。
"我已经忘记了。"
"你不会急于再忘记吧。"
"现在,泰奥,把所有的事情统统给我讲讲。古皮尔公司的情况怎么样?我真想知道外面的事情。"
"那末,你得再想一会儿。把这个吃下去,帮助你睡觉。我要你安静一下,让食物消化消化。"
"不过,泰奥,我不想睡觉。我要和你谈谈。我什么时候都能睡。"
"没有人问你你现在要什么。你该服从命令。象个好孩子那样把这个喝下去。等你醒了,我烧盆牛排上豆,吃了会有力气站起来。"
文森特一觉睡到日落,醒来时感到精神十足。泰奥坐在窗边,看着文森特的速写。文森特一声不响地望着他好一会儿,心中感到安宁。泰奥一见他醒来,开心地笑着跳了起来。
"啊,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好点了吧?一定睡着了吧。'
"你认为速写怎么样?有喜欢的吗?"
"等等,让我把牛排放在火上。土豆已经剥好。等着煮了。"他在炉上忙着,拿了一盆热水走到床跟前。"文森特,用我的剃刀还是用你自己的?"
"我不刮脸就不能吃牛排吗?"
"不能,先生。头颈和耳朵不洗,头发不梳好,就不能吃。来,把毛巾折放在下巴底下。"
他把文森特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把他彻彻底底地洗了一洗,梳好头发,从随倍的包里拿出一件新衬衫,让他穿上。
咆!"地嚷道,退后几步看看自己的劳动成绩。"你现在看起来象个儿·高啦。"
"泰奥,快!牛排焦了!"
泰奥摆好桌子,放好饭菜——煮土豆加日脱、又薄又嫩的牛排和牛奶。
"我说,泰奥,想来你不会指望我把整块牛排都吃下去吧?"
"当然不是。我吃一半。好吧,尽量吃。我们都闭上眼,就想象是在埃顿的家里。"
午饭后,泰奥给文森特的烟斗装了一简巴黎烟草。"抽烟吧,"他说……"我本不应该让你抽烟,但我猜想真正的烟草也许对体利多弊少。"
文森特心满意足地抽着烟,偶而把暖和的、略潮的烟斗咬日在光滑的面颊上擦擦。泰奥的眼光,从他的烟斗上望去,穿过租木板,一路回到了布拉邦特的童年时代。文森特对他来说,始终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比他的母亲和父亲还重要得多。文森特使他的童年生活愉快幸福。他在巴黎的最后一年中,把这忘掉了,他永远也不应该再忘掉。生活中没有文森特,那他的生活就不完全。他感到他是文森特的一部分,文森特也是他的一部分。在一起,他们总是能对付世界。如分开,世界就会挫败他。在一起,他们能找到生活的意义和目的。并加以尊重;如分开。他常常不明白工作和成功是为了什么。他必须有文森特充实他的生活。文森特需要他,因为他真的仅仅是个孩子。他得被带出这个洞,恢复健康。必须让他懂得他是在糟用自己,从而作出一些更新的活动。gy
"文森特,"他说,"我想给你一、一天时间恢复体力,然后带你回埃顿去。"
文森特默默地喷了一会儿烟。他知道整个事情必须彻底解决,但遗憾的是,除了言词之外,没有别的媒介物。那么,他得使泰奥懂得这一点。然后,一切就会好了。
"泰奥,回家有什么好处呢?在家里看来,我已经成了一个无法容忍的、行这可疑的人了,至少已经成了一个他们不信任的人了,尽管我并不想这样。我相信最好是和家里保持相当的距离,道理就在这里,这样可以使他们感到我已经不存在了。"
"我是一个感情强烈的人,擅于做蠢事。在最好耐心等待的时候,我总是说得太快,做得太快。事实就是这样,难道一定要我承认自己是一个危险的人,承认什么事也干不来吗?我认为并非如此。但问题在于要想法利用这种热情。譬如说,我对绘画和书给有着不可抵抗的爱好,我要不断地自我教育,就象要吃面包一样。你一定理解的吧。"
"我完全理解,文森特。不过,象你这样年纪,看画读书只能作为消遣,不能当作生活的要事。你没有工作,东悠西荡,已经快五年了。在那段时间中,你在走下坡路,不是在上进。"
文森特倒了一点烟草在手心里,用手掌搓搓潮,塞进烟斗。可他忘了点火。
"不错,"他说,"有时候我自己挣得面包,有时候朋友脑会给拉。不错,我已经使许多人丧失了信心,我的经济情况抬据,我的前途黯淡。但那一定是不上进吗?泰奥,我一定要在已经走的路上继续前进。如果我不学习,如果我不再继续努力,那我就完了。"
"你显然想告诉我一些什么,老兄,要是我能理解,那就好了。"
文森特点燃烟斗,趁着火柴的火苗儿抽了几口。"我还记得,"他说,"我们在赖斯威克老磨房附近一起散步的情景,那时候,我们在许多问题上,看法是一致的。"
"但是,文森特,你却变得多了。"
"你说的不完全对,那时候我的生活不那么困难;至于我对事物的观察方法和见解,一点也没有变。"
"看在你的面上,我愿意相信你的讲法。"
"泰奥,你决不能以为我是在否认现状。我毫不作假,我唯一的不安是:如何才能成为对人类有用的人?难道我不能为某些目标尽力,并且变得有用一点吗?"
泰奥站起来,排命弄火油灯,总算点亮了。他倒了一杯牛奶。"来,喝下去。我不想让你累坏了自己。"
文森特喝得太快,几乎被牛奶的浓味噎住了。甚至等不及擦去焦急的嘴唇上的奶液,他就继续往后说。"我们内在的思想常常外露出来吗?也许在我们的灵魂中有一团热火,但没有人用它使自己暖和起来。过路人仅仅看到烟囱里冒出一点烟,照旧走自己的路。你瞧,该怎么办呢?一个人不能守护着这团内
在的火,心怀这个刺激物,耐心地等待某个人走来坐在它旁边的时刻到来吗?"
泰奥站起来,坐在床上。"你知道刚刚掠过我心头的画面吗?
"不。"
"赖斯威克的老磨房。"
"这是一所美好的老磨房,对吗?"
"对。"
"我们的童年生活也是美好的。"
"你使我的童年生活幸福,文森特。我记忆中的第一个人始终是你。"
长时间的静默。
"文森特,我希望你明白,我所提出的责备是从家里来的,不是出于我的本意。他们劝
我到这儿来,看看我能否使你感到羞愧而返归荷兰,找个工作做做。"
"没关系,泰奥,他们说得一点不错。那只是因为他们不理解我的动机,没有把我目前
的情况与我的一生联系起来看。可是,如果说我是在没落。那末,你却是在飞黄腾达起来。
如果我已经失去了别人的同情,你却赢得了别人的同情。这使我感到高兴。我是诚心诚意说的,而且永远是这样。倘若你能在我身上看出我不是无可救药一类的二流于,那我将非常高兴。"
"我们把这些话忘掉吧。一年来我没有给你写信,是一时的疏忽,而不是表示不满。自从我常常搀着你的手在曾德特穿过高高的草地的那些日子似未,我是始终相信你的,盲目地相信你。现在我仍然相信你。我只需要接近你,了解你所做的一切最终都将是正确的。"
文森特微笑,一个由衷的、幸福的、布拉邦特的微笑。"你太好了,泰奥。"
泰奥突然变成了实干派。
"呢,文森特,我们现在就在这儿把这件事办好。我猜想在你所说的这些抽象概念的背后,一定有你要做的某些事情,而且你认为这些事情对你来说,是绝对正确的,最后将给你带来幸福和成功。好吧,伙计,就讲讲清楚吧。古皮尔公司在过去一年里,已经加了我两次薪,我现在有多余的钱。要是你现在想搞些什么名堂,而一开始就需要帮忙,那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说你终于找到了真正的毕生事业,我们来合伙。你从事实际工作,我提供资金。现在你接受支付,你能分期陆续偿还我的投资。来,说吧,你脑子里是不是已经有什么计划了?是不是老早就已决定,在你今后的一生中,想做些什么事情吗?"
大森特望着窗下那堆泰奥仔细看过的速写。一个惊诧的、不敢轻信而终于领悟的微笑掠过他的路庞。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他的嘴张着,他的整个躯体就象太阳下的向日葵,砰地爆裂。
"哎呀!"他嘟依着。"那就是我一直想说的话,可是从前却不知道。"
泰奥的眼睛随着他的眼睛转向速写。"我想是这样,"他说。
文森特又激动又高兴,禁不住全身颤抖;他似乎从沉睡中突然惊醒了。
"泰奥,我还没有说出来,你已经明白了!我不让自己想这些。我害怕。的确,我有事情要做。那是我毕生想干的事情,我从来没有犹豫不决过。我在阿姆斯特丹和布鲁塞尔学习的时候,就感到心中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画,要把我所看见的东西画在纸上。但我不允许自己这样去做。我担心这会影响我的真正的工作。我的真正的工作!我曾经是多么地无知呀。这些年来,我身体内的某种东西一直想冒出来,但我制住了它。我把它顶了回去。现在我,二十七岁了,却一事无成。我曾经是一个白痴,一个完全盲目的麻木的白痴。"
"不要紧,文森特。以你的力量和决心,你会象每一个开始者一样,达到一千次目的。
你以后的生活道路还长得很。"
"无论如何我有十年。在那段时间里,我能画出一些好作品来。"
"当然会!你喜欢住在哪儿就住在哪儿好了,巴黎,布鲁塞尔,阿姆斯特丹,海牙。随你便,我每月寄钱给你维持生活。我不在乎多少年,文森特,只要你不灰心,我永远不会放弃希望。"
"哦,泰奥,在这些艰苦的日子里,我一直在为某种东西劳动着,一直想把生活的真正目的和意义找出来,可是我不清楚。但现在,我真的懂了,我不会再丧失勇气。泰奥,你可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呢?经过了这些虚度的岁月,我终于发现了我自己!我将成为一个艺术家。真的,我将成为一个艺术家。我一定要成为一个艺术家。那就是我做不好其他一切工作的原因,因为我不是那种料。现在,我已经抓到了永远不可能失败的东西了。嗜,泰奥,牢狱终于开了,是你打开了牢!"
"没有东西能把我们分隔开来!我们又在一起了,是吗,文森特产
"是的,泰奥,永远在一起。"
"现在,你只管休息,恢复健康。几天以后,当你身体好点的时候,我就带你回荷兰,
或者巴黎,或者你要去的任何一个地方。"
文森特一跃跳下床来,蹦过了半间草屋。
"几天以后,见鬼!"他叫道。"我们马上就去。九点钟有班火车到布鲁塞尔。"
他胡乱地急忙穿好衣服。
'但是文森特,今天晚上你不能走,你在生病呀。"
"生病!那是老黄历了。我一生永远不会感到好一点的。来吧,泰奥,伙计,我们还有十分钟,来得及赶到火车站。把那些上好的白纸塞进你的包里,我们走吧!"
凡高传——第二章第一部分
第二章
(一)
泰奥和文森特一起在布鲁塞尔过了一天,然后泰奥返归巴黎。春天来了,布拉邦特在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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