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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生活 梵高传》

_18 欧文·斯通(美)
高更朝文森特转过身去,"他讲话的样子会使你以为他是一个挨饿的艺术家吧。他的父亲开银行,埃克斯昂普罗旺斯的一半是他父亲的。保罗,这是文森特·凡·高,泰奥的兄长。"
塞尚和文森特握手。
"真不巧,没能在半小时前找到你,塞尚,"高更说,"否则你就可以和我们一起吃饭了。巴塔耶有我吃到过的最好的青豆烧小牛肉。"
"真的好,是吗卢塞尚问。
"好?太可口啦!不是吗,文森特?"
"当然,当然。"
"那我倒想去吃一点了。来,陪陪我,高兴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再吃得下一份。你行吗,文森特?"
"也吃不下。不过,如果塞尚先生一定要……"
"做个好人吧,高更。你知道我最讨厌一个人吃饭。如果你们小牛肉吃够了,那就吃点别的好了。"
"好吧,就听你的。走吧,文森特。"
他们回到女修道院长路,朝巴塔耶饭店走去。
"晚上好,先生们,"侍者说,"点菜吧7"
"对,"高更答道,"来三个当天名菜。"
"好。什么酒?"
"你点酒,塞尚。在这方面,你比我高明。"
"我看,有圣埃斯泰弗,波尔多白葡萄酒,索特罗白葡萄酒,波恩红葡萄酒……"
"你尝过他们的波马尔葡萄酒吗产高更狡猾地插嘴说,"我总以为这是他们店里最好的酒。"
"来一瓶波马尔葡萄酒,"塞尚对侍者说。
高更不消多时就吞下了他的小牛肉和青豆,转向塞尚,后者刚吃了一半。
"顺便问问,保罗。"他问,"听说左拉的《作品》销了好几千本。"
塞尚对他狠狠地白了一眼,厌恶地推开菜盆。他转向文森特。
"你读过那本书吗?先生。"
"还没有。我刚看完《胚胎》。"
"《作品》是一本坏书,"塞尚说,"一本虚伪的书。而且是借友谊为名所干下的最卑劣的出卖。那是一本关于一个画家的书,凡·高先生。关于我!埃米尔·左拉是我最老的朋友。我们一起在埃克斯长大的。我们一起上学。我来巴黎就是因为他在这儿。我们比骨肉兄弟还亲,埃米尔和我。我们年轻的时候,一起计划过如何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可现在,他却对我干下了这个。"
"他对你干了什么?"文森特问。
"他嘲笑我。挖苦我。把我弄成了全巴黎的笑柄。我回复一日地对地阐述我对光的见解、对描绘表面现象下的结实之看法,以及对调色板来一次革命的想法。他听我讲,鼓励我,诱我讲。他一直仅仅是在为他的书搜集素材,给别人看看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呆子。"
他喝干了酒,又朝文森特转过身来,接下去说,怒火在他的不愉快的小眼睛里燃烧。
凡高传——第五章第三部分
(三)
"左拉把我们三个人写进了那本书,凡·高先生,我、巴齐耶和一个常替马来打扫工作室的可怜的、不幸的孩子。那孩子有当艺术家的愿望,但最后因绝望上吊自尽。左拉把我描绘成一个空想家,又一个误入歧途的可怜虫——自以为在对艺术进行革命,可是他之所以不用传统的方法描绘,只不过是由于他压根儿没有足够的本领而已。他把我吊在我自己杰作的绞刑架上,因为我终于认识到:我错误地把疯狂的乱涂着成是天才。为了和我作对,他还塑造了另一个从埃克斯来的艺术家,一个把最陈腐的学院主义垃圾统统翻了出来的、多情善感的雕塑家,并且把他描绘成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真有趣,"高更说,"左拉还是第一个起来捍卫爱德华·马来的绘画革命呢。埃米尔为印象主义绘画所作的贡献,比活着的任何人更多呀。"
"对,他崇拜马来,因为爱德华推翻了院士们。但当我正想起越印象主义者的时候,他却当我是呆子,是白痴。至于埃米尔本人,他是一个才智平庸、令人讨厌的朋友。我早就不上他家了。他的生活就象一个该死的资产阶级。地板上铺着奢侈的地毯,壁炉搁板上摆着花瓶,有几个佣人,一张雕花书桌供他撰写他的杰作。呸!他比马来不敢当的中产阶级更有钱。他们两个人骨子里是一对资产阶级兄弟,这就是他们和好相处的道理。正因为我和埃米尔是同乡,自小相识,所以他以为我根本成不了什么大事。"
'我听说几年以前,他为你在'落选沙龙'中的作品写过一本小册子。这本小册子怎么样啦?"
"埃米尔把它撕了,高更,就在付印的前夕。"
"那为什么?"文森将问。
"他担心批评界会以为他之所以卫护我,仅仅由于我是他的老朋友。如果他出版那本小册子,我就能立足了。他改出了《作品》。这就是友谊。我在'落选沙龙'中的作品,在一百个人当中,受到九十九个人的嘲笑。迪朗一吕埃尔展出德加、马奈和我的朋友吉约曼,但他们拒绝给我两英寸的空隙。甚至令弟,凡·高先生,也害怕把我的画放在他的隔层楼上。巴黎唯一肯把我的画放在橱窗里的,是唐居伊老爹,但他,可怜的人,无法把一块面包皮售给一个饥饿的百万富翁。"
"瓶里还有波马尔葡萄酒喝,塞尚?"高更问,"多谢。我对左拉表示反感的是,他使他的洗衣妇讲起话来太象真正的洗衣好了,而当他离开她们的时候,却忘了改变他的风格。"
"嗅,我在巴黎耽够了。我要回到埃克斯去终老。那儿有一座山,从峡谷里耸起,俯视整个乡野景色。在普罗旺斯,有晶莹明亮的阳光和色彩。什么样的色彩啊!我知道山顶旁有块地要出售。上面覆盖着松树。我将造一个工作室,辟一个果园。在我的土地周围立一道墙。墙顶上插上玻璃瓶碎片,以便与外界
隔绝。我将永远不再离开普罗旺斯,永远不,永远不!"
"做隐士,啊?"高更朝他的波马尔葡萄酒杯咕味道。
"对,隐士"
"埃克斯的隐士。多可爱的称号。我们最好上巴蒂格诺勒咖啡馆去吧。此刻,人该都在那儿啦。"
差不多全在那儿。洛特雷克面前的一堆茶托,高得足够搁他的下巴。乔治·修拉在与员克坦——一位瘦长的画家,他想把印象主义的技法和日本版画的技法合起来——悄声地交谈。亨利·卢梭从口袋里掏出小甜饼,浸泡在牛奶咖啡中,泰奥在与两个较为时髦的巴黎批评家进行一场热烈的讨论。
巴蒂格诺勒原来是克利希林荫道人口的一个郊区,爱德华·马来就在这儿积聚了巴黎的血缘精神。在马奈生前,巴蒂格诺勒派总是每星期在咖啡馆内聚会两次。勒格罗、方丹一拉图尔、库尔贝、雷诺阿,全在那儿碰头,完成他们的艺术理论,但现在,这个流派已被年轻一代所取代了。
塞尚看到埃米尔·左拉。他走向远处的一张桌子,叫了一杯咖啡,离群独坐。高更把文森特介绍给左拉后,便走到图卢兹一洛特雷克并排的椅上坐下。左拉和文森特单独坐一张桌子。
"我看到你和保罗,·塞尚一起走进来,凡·高先生。看来他一定对你讲起过我了吧?"
"是的。"
"说了些什么?'
"我怕你的书深深地伤了他的感情。"
左拉叹了口气,把桌子从有坐垫的凳前推开去,以便让他的大肚子占有更多的空间。
"你有没有听说过施魏宁格疗法吗?他问,"他们讲,如果一个人吃饭时光吃干的,那末三个月里就能减轻体重三十磅。"
"没听说过。"
"那本关于保罗·塞尚的书的写作,深深地伤害了我,可是,书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呀。你是一个画家。你会仅仅因为怕使你的朋友不愉快,而把他的肖像伪饰一番吗?当然不会的。保罗是一个极好的小伙子。许多年来,他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他的画简直荒唐。你知道,在我家里是无所谓的,先生,但我的朋友们来访的时候,我不得不把保罗的油画锁在食柜里,免得他受人嘲笑挪谕。"
"不过,他的画显然不至于那么蹩脚呀。'
"糟透了,我亲爱的几·高,糟透了。你没有见过吧?所以你有怀疑。他画得象一个五岁的孩子。我敢说,他完全疯了。"
"高更尊敬他。"
"那使我伤心,"左拉接着说,"看到塞尚在这种异想天开的形式中葬送他的一生。他应该回到埃克斯去,继承他父亲在银行里的位置。他能在那方面作出点成绩来的。象目前这样下去……有如一日他会上吊……就象我在《作品》中所预言的。你看过那本书吗,先生?"
"还没有。我刚看完《胚胎》。"
"是吗?你认为那本书怎么样?"
"我以为这是巴尔扎克以来最好的小说。"
"是的,那是我的杰作。这本书在去年的结尔布拉斯》上连载。使我得了一大笔钱。现在这本书已经销售了六万余册。我的收入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多。我在海当的房子要盖一排新的耳房了。这本书在法国的矿区里已经引起了四次罢工和造反。<<胚胎》将引起一场巨大的革命,当那场革命起来的时候,资本主义就再会啦!你画些什么东西,先生……高更刚说你的大名叫什么来的?"
"文森特。文森特·凡·高。泰奥·凡·高是我的弟弟。"
左拉放下在石面桌子上乱涂的铅笔,盯住文森特看。
奇怪。"他说。
"什么?"
你的名字。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也许泰奥向你提起过吧。"
他提起过,但我不是指这个。等一等!那是…那是……《胚胎》!你在煤矿区呆过吗?
呆过。我在比利时博里纳回住了两年。"
博里纳日!小沃尔姆斯!马卡斯!"
拉的大眼睛差不多要从他那滚圆、长满胡子的脸上爆出来了。
那么你是基督第二次降临啦!"
森特脸红了。"你是什么意思?"
我在博里纳日呆过五个星期,为《胚胎。搜集素材。'黑下巴'们提起了在他们中当福音传道者的一个救世主般的人。"
"轻声一点,我请求你!"
拉双手交叠,按在他的大肚子上。
"别害臊,文森特,"他说,"你试图在那儿干的事是有价值的。你仅仅是选错了媒介物。宗教,无论在哪里,都争取不到人
们的。只有精神上有所准备方能接受今世的苦难,指望来世的极乐。"
"我发觉得太晚了。"
"你在博里纳回过了两年,文森特。牺牲你的食物、钱和衣服。你工作得要死要活,可是得到什么结果呢?什么也没有。
他们把你当作疯子,把你赶出教会。你离开后,情况并不比你来的时候好一点。"
"更糟。"
"但是我的媒介物能做到。写下来的字会引起革命。比利时和法国的每一个识字的矿工都读过我的书。在所有的煤矿区里,没有一家咖啡馆,没有一所悲惨的茅舍里,没有一本翻旧了的。胚胎>)。那些不识字的人,由别人一遍又一遍地念给他们听。已经罢工了四回。更多的罢工在后头呐。整个国家沸腾了。(胚胎》将在你的宗教无能为力的地方,创造出一个新社会。我得到的回报是什么呢?"
"什么?"
"法郎。成千成万的法郎。和我一起喝一杯,好吗?"
围着洛特雷克桌子的讨论,变得活跃起来。人人的注意力转向他们。
"'我的方法'怎么样啦,修技?"洛特雷克问,把一根根手指的关节撤得格格作响。
修拉作装没有听见这种冷言冷语。他那完美的五官和平静的假面具般的表情,显示出来的不是一个男子的脸容,而是男性美的本质。
"有一本关于色彩折射作用的新书,是美国人奥格登·鲁德写的。那看比赫姆霍尔兹和谢弗拉尔更进一步,虽然不象絮佩维埃的作品那么刺激。你看看会有好处的。"
"我不想看有关绘画的书,"洛特雷克说,"还是留给门外汉阳。"
修技解开黑白格子上衣的钮扣,整整有圆点花的蓝色大领结。
"你就是一个门外汉,"他说,"只要你还在捉摸你自己所用的色彩。"
"我不捉摸。我凭本能就知道。"
"科学是一种方法,乔治,"高更插嘴,"通过成年累月的艰苦劳动和实验,在色彩运用上,我们已经科学化了。"
"还不够,我的朋友。我们时代的趋势是朝向客观的制作。灵感、磨炼和谬误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我不能读那些书,"卢梭说,"它们使我头痛。然后只得整天地画画来消除头痛。"
人人笑了起来。昂克坦朝左拉转过身子说:"今天晚报上有攻击《胚胎》的文章,你看到吗?"
"没有。说些什么?"
"批评家说你是十九世纪最不道德的作家。"
"他们的老调。他们无法找点别的口实来反对我吗?"
"他们说得对,左拉,"洛特雷克说,"我发觉体的书是描写自欲的、鞭亵的。"
"当你看到淫秽的行为时,应该懂得的吧!"
"你有过那种辰光呀,洛特雷克!"
"传者,"左拉唤道,"给各位来酒。"
"现在逃不了啦,"塞尚对员克坦说,"左拉一请喝酒,就意味要听他一个小时的讲演。"
传者送上酒。画家们点燃烟斗,围成紧紧的、亲密的圆圈。煤气灯的螺旋形光照亮房间。从其他桌子上传过来的嗡嗡谈话声,低沉杂乱。
"他们说我的书不道德,"左拉说,"他们也以同样的理由把不道德加在你们的绘画上,亨利。公众无法理解。在艺术中,道德的裁判是没有立足之地的。艺术是超道德的,生活也是如此。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狠亵的画和书,而只有结构蹩脚和表现蹩脚的画和书。图卢兹一洛特雷克的妓女是道德的,因为他把蕴藏在她外表底下的美揭示了出来;布格罗的纯粹的农家姑娘是不道德的,因为她给感伤主义化了,那样地讨人喜欢,以至于一看到就令人作呕!"
"对,是那样。"泰奥首肯道。
文森特看出画家们尊敬左拉,并不是因为他取得了成功——他们瞧不起成功的一般含义——而是因为他运用了对他们显得神秘而困难的媒介物进行着工作。他们专心地倾听他的讲述。
"普通人的头脑是依二元性来思考的:光和影、甜和酸、善和恶。那种二元性在大自然中是不存在的。世界上既没有善,也没有恶,只有存在和实践。当我们描绘一个行动的时候,我们就是在描绘生活;当我们给那个行动命名——如邪恶或建狠——的时候,我们就进入了主观偏见的领域。"
"不过,埃米尔,"泰奥说,"如果群众没有他们的道德标准,他们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呀?"
"道德就象宗教,"图卢兹一洛特雷克接着说,"是一服麻醉药,使人们看不见生活中可以得到的幸福。"
"你的超道德,不是别的,不过是无政府主义罢了,左拉,"修拉说,"而且是虚无主义的无政府主义。这种东西以前曾经试过,但是行不通。"
"当然我们得有法律,"左拉同意地说,"社会福利要求个人的牺牲。我不反对道德,只反对把唾沫吐在《奥林比亚》上的少见多怪,只反对查禁莫泊桑著作的无理要求。我告诉你,在今天的法国,道德只局限在性感的范围内。让人们喜欢跟谁睡就跟谁睡吧,我知道有比那更高尚的道德。"
"这使我想起了几年前我的一次请客,"高更说,"有一位客人说:'你知道,我的朋友,你的情人要是出席的话,我就不能带妻子来赴宴。''很好,'我回答,'那我就叫她晚上出去。'饭吃完了,他们都回家了,我们的那位诚实的夫人——整个晚上一直在打哈欠,现在不打了,对她的丈夫说:'我们先谈谈心再干吧。'她的丈夫说:'我们什么也别干,光谈心。今晚我吃得太多了。'"
"那全说穿啦!"左拉喊道,声音超过了笑声。
"我们暂且不讲伦理学,把话题回到艺术中的不道德上来吧,"文森特说,"没有人说过我的画建猴,但是受到非难,说是更大地不道德,丑恶。"
"你击中了要害,文森特。"图卢兹一洛特雷克说。
"对,那是公众的新的不道德之本质,"高更附和道,"你们看到本月份的绒兰西水星渺把我们叫作什么吗?丑恶崇拜。"
"这个批评也同样地用来对付我,"左拉说,"前天,一位伯爵夫人对我说:'我亲爱的左拉先生,象你这样具有非凡才能的人,为什么到处去把石头翻过来,仅仅为了要看看是什么样的肮脏的小虫在底下爬来爬去吗?'"
洛特雷克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旧的剪报。
"听听批评家对我在上届'独立沙龙'里的油画,是怎么说的。'图卢兹一格特雷克也许因为好表现不足道的快活、粗陋的娱乐和低下的题材而受到责备。他显然对容貌的美丽、形式的优雅和举动的庄重麻木不仁。固然,他以生动的画笔描绘了形状丑陋、树桩般的和讨人厌的人们之丑恶,然而,这样的堕落有什么好呢?'"
"弗朗茨·哈尔斯的阴影,"文森特喃喃道……"嗯,他是对的,"修拉说,"如果你的人物不是邪恶的,那你也至少是走入了歧路。艺术与抽象的东西打交道,如色彩、构图和调子。它不应当被用来改善社会状况或用来搜罗丑恶。绘画应该与音乐一样,从尘世中解脱出来。"
"维克多·雨果去年死的,"左拉说,"全部文明也随着他死去了。可爱的举止、浪漫史、巧妙的谎话和精细的手腕之文明。我的书为新文明而奋斗,二十世纪的非道德的文明。你们的绘画也是如此。布格罗在巴黎阴魂不散,但在爱德华·马来展出《草地上的野餐》那天,他得病了,马奈完成《奥林比亚》那天,他去世了。好啦,现在马亲也过去了,杜米埃亦过去了,但我们还有德加、洛特雷克和高更,来继续他们的事业。"
"把文森特·凡·高的名字放进那张名单。"图卢兹一洛特雷克说。
"把它放在首位。"卢梭说。
"很好,文森特,"左拉微笑道,"作被提名为丑恶崇拜了。接受这个提名吗?"
"天哪,"文森特说,"我怕我就是生在里面的。"
"让我们写下我们的宣言吧,先生们,"左拉说,"首先,我们认为一切的真实都是美好的,不论它的面貌会显得多么可怕。大自然的一切,我们全盘接受,一点不漏。我们相信,在粗糙的真实中,比在巧妙的谎话中,有更多的美;在下层社会中,比在全巴黎的沙龙中,有更多的诗意。我们认为痛苦是好的,因为它在人的全部感情中,是最深刻的。我们认为性是美的,甚至即使是由妓女和龟鸨所表演的。我们把个性放在丑恶之上,把痛苦放在可爱之上,把穷困的现实放在法兰西的全部财富之上。我们全盘接受生活,不作道德上的裁判。我们认为娼妓和伯爵夫人同样地好、门房和将军同样地好、农民和阁员同样地好,因为他们都顺应自然的款式,编织成生活的图案!"
"干杯,先生们,"图卢兹一洛特雷克叫道,"为超道德和丑恶崇拜干杯。愿以此美化和改造世界。"
"胡说八道!"塞尚说。
"又一个'胡说八道'!"乔治·修拉说。
六月初,泰奥和文森特搬到蒙马特尔勒皮克路五十四号新居。这幢房子靠近赖伐尔路,他们只要朝东穿过蒙马特尔路的几个街区,就到克利希林荫道,然后顺弯弯曲曲的勒皮克路向东经过嘉乐特磨坊游乐场,就差不多进入了蒙马特尔丘的乡野区域。
他们的套房在三楼。有三个房间,一个小间和一个厨房。起居室里很舒适,放着泰奥的美丽的、古老的古玩橱,路易·菲力普式家具和一只足以抵御巴黎严寒的大火炉。泰奥善于持家。他喜欢把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他的卧室就在起居室的隔壁。文森特睡在小间里,后面是他的工作室——有一扇窗的不大不小的房间。
"你不必再在科尔芒工作室里画画了,文森特。"泰奥说。他们正在设计安放起居室里的家具。
"嗅,谢天谢地!不过我还要画几张女裸体。"
泰奥把沙发模搁在房间里,稍为离开古玩橱一点,挑剔地打量一番。"你好久没有画完一张全色的油画了吧,是吗?"他说.
"对。'
"为什么不画呢?"
"那有什么用呢?等我能够调配正确的颜色……你打算将这把圈椅放在哪里?泰奥,在灯下,还是在窗边?现在我总算有了自己的工作室……"
第二天早晨,文森特在日出前便起身了,在他的新工作室里安排画架,在画框上张了一块画布,拿出泰奥买给他的闪亮的新调色板,把油画笔的毛弄软。当泰奥起身时,他煮上咖啡,下楼到较食店去买新鲜松软的月牙形小面包。
在早饭桌上,泰奥能够感觉到文森特的激动和纷乱。
"暧,文森特,"他说,"你已经上了三个月的学。嗅,我不是指科尔芒的工作室,我是指巴黎这个大学校!你已经看到了三百年来欧洲最重要的绘画。现在你打算……"
文森特把吃了一半的早餐推向一边,跳了起来。"我想我将
"坐下来。把早饭吃完。你有的是时间。没有什么要你担心的。我会给你买大批颜料和画布,使你手头上经常不缺。你最好还装一付假牙,我要使你保持健康。但是看在老天的面上,画得慢一点,小心一点!"
"别讲废话,泰奥。哪桩事做起来我是慢的,小心的呢?"
那天晚上,泰奥回家,发现文森特发狂了。他在令人伤心的条件下,画了六年画,现在,万事俱备,却面临着丢脸的无能为力。
直到十点钟,泰奥方才使他安静下来。他们出去吃晚饭的时候,文森特恢复了一点信心。泰奥显得苍白疲惫。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对他们俩都是折磨。泰奥从陈列馆回来后总是发现文森特处于发狂状态之中。他门上的那把坚固的锁完全不起作用。文森特通宵坐在他的床头上,跟他争论不休。当泰奥睡着的时候,文森特便推他的肩头,把他弄醒。
巴黎夏季的酷热来临。烈日烧烤街道。巴黎人呆在心爱的咖啡馆喝着清凉饮料,直到深更半夜。蒙马特尔丘上的百花,竞妍斗艳。闪闪的塞纳河境蜒流过城区,流过树林成行的两岸和一块块阴凉的绿草地。
每天早晨,文森特背上画架,出去寻找题材。他在荷兰时,从来没有碰到过如此持久的烈日,也没有见到过如此浓艳的原色。几乎每天傍晚,他总是及时赶回来参加在古皮尔公司隔层楼上的热烈的讨论会。
一天,高更来帮他调配颜料。
"你在什么地方买颜料?"他问。
"泰奥批发来的。"
"你应该光顾唐居伊老爹。他的价钱在巴黎最便宜,并且在别人破产的时候仍信任他们."
"这位唐居伊老爹是谁?以前听你介绍过。'
"你还没有跟他见过面吧?哟,那你一分钟也别犹豫了。你和老爹是我所遇到的共产主义真正从心底里产生出来的两个人。戴上你那顶美丽的苏格兰帽子.我们到克洛泽尔路去。"
他们沿着碗蜒的勒皮克路走去,高更讲述康居伊老爹的事情。"他来巴黎以前一直是个泥水匠。先在爱德华家里研磨颜料,后来在蒙马特尔丘的一个地方当看门的。他的老婆料理家务,老爹开始在美术界里兜售颜料。他碰到毕沙罗、莫奈和塞尚,他们喜欢他的颜料后,我们大家就开始买他的颜料了。上一次的起义中,他加入了共产主义者的行列;一天他正在岗哨上做梦的时候,一帮凡尔赛佬偷袭他的岗哨。这可怜的家伙简直无法向别人放枪。他扔掉了滑螳枪。因为这个背叛行为,他受到了在布勒斯的船上做两年苦工的处分,但我们设法把他弄了出米.
"他积了一点饯了在克沼泽尔路开了这爿小店。洛特雷克为他把门面漆成蓝色。他是巴黎第一个展出塞尚图画的人。从此以后,我们都从他那儿买颜料。他并未卖掉过一张画。啊,没有过!你知道,老爹是一个艺术迷,但是因为穷,买不起画。所以他在他的小店里展览图画,这样便可以与图画朝夕相处了。"
"你意思是说,即使别人出高价,他亦不会卖掉一张画吗产
"当然不会。他只收藏他喜爱的图画,一旦爱上了一张画,那你就休想再把它弄出小店。有一天,我在那儿,进来了一位服饰考究的纳土,看中了一张塞尚的画,问要卖多少钱。巴黎的随便哪一个画商,都会乐意地卖它个六十法郎。唐居伊老爹对这张画着了又看,然后开口:'啊,这一张。这是塞尚特别好的一张。没有六百法郎,我决不脱手。'那人逃出小店后,老爹便把画从墙上取下来,泪眼晶莹地捧着。"
"那末,要他陈列你的作品有什么好处呢?"
"噢,唐居伊老爹是一个怪人。他对艺术的理解不过是如何研磨颜料而已。可是却有十分高明的鉴赏力。如果他向你要一张画,就给他。这将是你正式加入巴黎美术界。克洛泽尔路到了,我们拐进去吧。"
克洛泽尔路是连接烈士路和亨利·莫尼埃路的一条只有一个街区的街道。街上尽是小店铺,店面上是两、三层白百叶窗的住房。唐居伊老爹的销子就在女子小学的对面。"
唐居伊老爹正在观看刚刚开始在巴黎时行的日本版画。
"老爹,我带来了一位朋友,文森特·凡·高。他是一个热忱的共产主义者。"
"衷心欢迎你光临小店。"唐居伊老爹用轻柔的、几乎是女性的声音说。
唐居伊身材矮小,一张胖胖的脸,一双眼睛犹如友好的猎犬般地机灵。他头戴宽边草帽,帽沿一直拉到眉际。他手短指粗,胡须蓬乱。他的右眼跟左眼一样地半开半闭。
"你真是一个共产主义者吗?凡·高先生。"他羞怯地问。
"我不清楚你对共产主义怎么个解释,唐居伊老爹。我认为人人都应该各尽其能从事其喜爱的职业,作为报酬,他得到所需要的一切。"
"就那么简单。"高更笑道。
"啊,保罗,"唐居伊老爹说,"你在证券交易所做过事。是金钱把人弄成了富生,不是吗?"
"是的,不错,还有,金钱短缺把人变成了畜牲。"
"不,决不是缺少金钱,只是缺少食物和生活的必需品、"
"说得对,后居伊老爹。"文森特说。
"我们的朋友,保罗,"唐居伊说,"瞧不起赚钱的人,可又瞧不起我们,因为我们不会赚钱。但是我宁愿属于后一个阶级。一个一天生活需要超过五十生丁的人,就是一个无赖。"
"那末,是需要之力量促使美德降临在我的身上了。唐居伊老爹,你能再赊给我一点颜料吗?我知道已经欠了你不少钱,但是我无法画下去了,除非……"
"好,保罗,我赊给你。倘若我对别人少信任一点,而你对别人多信任一点,那对我们俩都有好处。你答应我的新画在哪里?
也许我能卖掉它,取回赊出颜料的线。"
高更向文森特眨眨眼。"我给你两幅,老爹,并排挂起来。现在如果你能给我一管黑色,一管黄色……"
"付清账单,你就能拿到颜料!"
三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唐居伊太太砰地把住房的门关上,走进店堂。她是一个铁丝般的小个子妇女,一张严厉瘦削的面孔,一双厉害的眼睛。她对着高更咆哮。
"你以为我们是办慈善事业吗?你以为我们能吃唐居伊的共产主义吗?把账付清,你这个坏蛋,否则我就去喊警察啦!"
高更以他的最讨人喜欢的样子微笑,捧起后居伊太太的手.殷勤地亲吻。"啊,赞蒂曾,今天早晨你是多么迷人。"
唐居伊太太弄不懂为什么这头漂亮的猛兽老是叫她赞蒂普,但她喜欢这字眼儿的声音,得意洋洋。
"别以为你能左右我,你这个懒鬼。我一天到晚拼死拼活地磨制那些颜料,你却偷了就走。"
"我心爱的赞蒂普,别对我那么狠心。你有着艺术家的灵魂。我在你可爱的脸上看得清清楚楚。"
康居伊太太撩起围裙,似乎要把艺术家的灵魂从脸上抹掉。
"呸!"她嚷道,"家里有一个艺术家已经够了。我想他告诉你了吧,他一天只需要五十生丁的开销。要是我不为他赚钱,你想他到什么地方去弄那五十生丁?"
"全巴黎都在谈论你的眼力和才干,亲爱的太太。"
他俯下去,再次用嘴唇擦吻她的多节的手。她钦下来了。
"好,尽管你是个恶棍和马屁精,但这次还给你一点颜料。只要别忘记付账。"
"为了你的这一番好意,我可爱的赞蒂曾,我将为你画像。有朝一日它会挂在卢怫尔宫里,使我们俩都永垂不朽。"
前门的小铃叮铃叮铃地响。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橱窗里的那张画,"他说,"那张静物。谁画的?"
"保罗·塞尚。'
"塞尚?从来没有听说过。卖吗?"
"啊,不,哎呀,已经……"
高居伊太太解掉围裙,推开唐居伊,热切地迎上去。
"当然,当然是卖的。是一幅美丽的静物,不是吗,先生?你从前见过这样的苹果吗?既然你欣赏,先生,我们就便宜点卖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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