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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没有摩天轮-浅白色

_5 浅白色(现代)
在车里我给顾昕发骚扰短信,问:“干嘛呢?”
巴黎没有摩天轮 第四章 180°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1)
她回:“上网呢。”
我再回:“天天瞎晃。”
她再回:“我乐意!”
……
对着手机我就乐了——我们俩原来都是特能浪费电话费的主,短信都能发成这样,真有才。
“我快到家了。”我依然很浪费电话费地发了一条废话过去。
她回信很快:“你丫到底还有多久到家?到了赶紧上线来,无聊死了。”
这句话真耳熟。当年我几乎每次跟林非出去约会回来,路上都忍不住短信骚扰顾昕,她跟我一样不常去自习室,通常这种时候她不是在宿舍上网就是抱着书发呆。于是每次的回信基本都一样:“你丫到底还有多久回宿舍?到了赶紧上楼来,无聊死了!”
这些年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唯独跟她有关的记忆还是老样子。但她也很快就要离开了,我忽然很害怕将在这座城市里完全遗失自己的过去。
出租车司机师傅的声音猛然切开了沉默:“是不是前边红绿灯右拐?”
每次这个时候回来,电梯小姐总在打喷嚏。
这幢老楼的作息时间很规律,电梯小姐十一点下班,但在九点之后就因为冷清而进入了半睡眠状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一旦沉入记忆,就变得格外迟钝。
就这样黑夜变白天、我坐在办公室,依然感觉眼前的世界有点恍惚,不像是我曾经熟悉的世界。
一张白色中带点淡蓝的纸片在眼前柔和地飘着,还伴有一个音量呈渐强趋势的女声:“下去吗?诶诶,跟我一起下楼吗?”
我一愣,回过神来才发现是Stella左手拿着张貌似是什么单据底单在晃啊晃地调戏我。
这可不得了,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女魔头眉来眼去,真不像这么谨慎的妞干得出来的事。我刚刚从神游状态清醒过来就被她这一调戏吓得冷汗直冒,赶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确定没有人用眼角的旁光——哦不,对不起,是余光——瞟我们俩,这才点点头,作要起身状。
“哎——Stella,”坐在我对面桌的女魔头忽然迅雷不及掩耳地抬起了头,两眼炯炯有神焦距对准了我们俩,看得我刚刚站起身就立刻感觉到屁股一麻,接着听到她说,“别忘了去前台把咱们团购的地瓜干拿上来哦。”
“好。”Stella温良恭顺地满口答应接着拉过我就出了办公室门闪过电梯间接着闪进楼道。
黑暗中Stella伸出她罪恶的爪子捏我一把,“说吧,你这症状睡眠不足还是纵欲过度?”
“呃,先别说我,”我还为了宋小姐今天的仁爱亲民作风满脑子疑惑,“你说她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居然上班时间让我跟你一起晃下楼拿吃的?”
“你没听女王说拿地瓜干吗?今天团购有她的份。中午等不及了电话催过好多回。你跟Kelly出去吃饭了没听到,她说得可惊世骇俗了。她说,做人最重要的是有信誉,你们说了收到订单后3小时内送到,这都3个多小时了怎么连影子都还不见?还要不要信誉了?”
一听到这儿我就乐了——我几乎可以想象她标准的台湾国语从纤瘦的身体里发出来,挤爆她身上几乎是贴着的Versace裙子,让整个屋子都听到她抱着电话娇声怒吼,“你们怎么能这么不守信用哦,做人最重要的‘似’有信誉啦!还要不要信誉了哦!”
哈哈哈,女魔头正值盛年那是如火如荼啊……我一边带着受尽压迫的劳动人民对资本家的仇恨尽情YY她,一边抵挡Stella那两只罪恶的爪子的袭击。
“别闹了,我投降我投降,再闹单子要弄坏了。”
我一听又乐了:“地瓜单?”
她一拍我:“什么地瓜单,你下去是跟我一起拿地瓜的;我下去是拿时装周的预算单找行政和财务签字的。懂了吗?来,小宁子乖乖跟哀家下去办事!”
“遵命,老佛爷。今天这个差事可是体力活,办完之后怎么也得赏个美女侍寝吧?”
“行!要什么样的美女,你看哀家成吗?”
“老佛爷您美是美,就是不该吃地瓜哦。美女怎么能吃地瓜哦?吃了会放臭屁的哦!”我用宋小姐的经典句型一本正经地告诉Stella美女和地瓜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她在黑暗的楼道里差点笑抽了,用罪恶的爪子狠命抽打我的屁股。
我们俩就因为女魔头又一次相当专业地当众装13这一破事兴奋成这样,一路闹下楼去。
巴黎没有摩天轮 第四章 180°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2)
虽然我可以穿打折的衣服、
可以拎租来的包包、
可以刷廉价的国产睫毛膏、
可以吃凭优惠券换购的午餐……
但我不是便利贴,
随便被白彦这种钻五贴在他的防弹玻璃的裂缝上。
1.
一拿到日程我就傻了。为什么所有晚上的发布会都是我和Kelly去跑?这意味着我们几乎都是下班之后奔向会场,半夜码完稿子,第二天接着上班。
Kelly从她的座位上抬起头跟我对视一眼,接着我们俩默默地一起去了洗手间。
“这不是我排的,据说是Frank修改过后的版本。”洗手池的大镜子前,Kelly说。
我点点头:“早猜到了。Frank才不会关心过程呢,有人能给他合理的解释就行。宋小姐不是说了吗,如果几个重点频道的编辑白天不更新去看发布会,一周下来流量肯定顶不住。跑来几条新闻的价值远远不如日常更新……”
“靠,我又不是她那组的!”Kelly跟女魔头处于互掐状态在全公司不是秘密了,服饰组的主编一直空缺,而假洋鬼子Frank迟迟不升Kelly,估计就是不希望破坏他的亲信女魔头居高临下管理咱们的和谐状态。
忽然听见走廊里响起脚步声,细细的鞋跟敲打地面,听不出身份,也听不出感情。全公司只有Stella不穿高跟鞋,除她之外所有的女人脚步声都被这地方训练得差不多了。
我们俩赶紧一人从洗手台边抓下一张纸擦手往外闪。
既然日程下来了,没办法只能照着时间表去跑吧。
摄影师是Kelly联系的,下午我们几个约着吃了顿饭,算是认识了。摄影师叫祁齐,自己有一家工作室,在圈内小有名气。除此之外他还是一特别能侃的家伙,整顿饭的过程都在跟我们俩八圈内一些名人拍片的笑话:比如谁谁谁最爱得罪造型师、谁谁谁的助理规定摄影师一定要拍哪些角度、谁谁谁拍完片之后还必须得编辑请吃饭……
“其实吧,时装周还真不算大活;关键的就是位置,要能抢着个好位置,把机器往那儿一架,咔咔咔拍就是。”祁齐做了个按快门的手势,接着意犹未尽地解释,“所以说吧,你们还真该请一壮点儿的摄影师,因为这技术要求不是太高,要的就是能打架!”
我一口汤差点喷出来:“还打架?!”
Kelly点点头:“是啊,年年都有摄影师打架。记者没有frontseat就只能坐后边或者站着,摄影师很多为了抢位置打架的。”
“这也太夸张了吧……”
“不夸张,一看你就新人。像你这样的,斯文绝对抢不到好画面。”祁齐无比诚恳地接过话。
这顿持续1小时的晚餐非常残酷地打破了我对时装周的向往,但更残酷的还是现实。
第一天晚上跟Kelly去北京饭店,在签到处就被卡住了。
那是一内衣品牌的春夏发布会,媒体签到处的礼仪小姐看了看我们的胸牌,低下头跟手上的表格对了半天,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说:“不好意思,你们不是受邀媒体。”
“我们是受组委会邀请的媒体。”Kelly很好脾气地解释了一句,从包里翻出邀请函。
对方依旧面无表情:“不好意思,我们这场Show只有受品牌邀请的媒体才有资料和礼品。”
受组委会邀请和受品牌邀请还有不同待遇?!
眼看着后边来的媒体多起来,站在这儿挺尴尬的。我有点急了,“礼品我们可以不领,给我份资料就行。”
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还是重复着那四个字:“不好意思,我们只有受品牌……”
巴黎没有摩天轮 第四章 180°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3)
“走吧,进去!”Kelly一拉我,撇开了旁边探过头来看热闹的人,进了会场。
一进秀场就看到黑压压的一大片人,扛着相机的一撮挤在过道和最前边。好歹找着位置坐下,Kelly伸手就把她那个一万多的Hermes往地下一扔。见她这种视大牌如粪土的架势我就震惊了:一万多啊,小编辑的三个月薪水就这么往地上摔不心疼啊?!再抬眼向四周看去,包括前排,整个秀场里竟然没有一个人的包是搁在膝盖上的,全都扔在脚边的地板上。
“国内的作风都是跟着巴黎米兰伦敦纽约跑,看Show时不管多贵的包都丢在地上。”Kelly拎过我的包放在脚边,一边给我这只小菜鸟扫盲。
摄影师们的镜头咔咔咔咔没命地狂闪,模特们的脸在我眼前渐渐重合成同一个样子,毫无生机地在T台上有节奏地晃动,时不时出点小状况。
“这也太夸张了吧,我们国内媒体给他们国际大师级的待遇,他们就给我们看模特走光摔倒?”在这种状况下,我最惦记的还是躺在脚边的包包,我从奥特莱斯2折淘来的Ferragamo啊,你受苦了……
“良莠不齐,没办法。”Kelly跟我压低声音聊天。
莫万丹的面孔出现在T台上时,秀场四周响起的咔咔声更加猛烈了。媒体的摄影记者、专业摄影师们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全冲着压轴的模特狂拍。
“一会儿完事了、设计师谢幕之后我冲去前边,你看能不能从哪儿找份资料来。我们到新闻中心那边见啊。”Kelly抓着贴了网站LOGO的录音笔一边做冲向第一线的准备,一边吩咐我找资料以便码稿。
设计师谢幕之后,真正的高潮才开场——坐着的人分成两拨:一拨时尚圈名人之类的纯粹看Show的观众起身离场,另一拨黑压压的媒体同行从座位上起来冲向了台前围追堵截。贴着我们眼熟的各个媒体LOGO的话筒们被胡乱塞进了设计师和名模手里,记者们几乎是喊叫着提问,采访的不知道自己的问题问到了哪里,被采访的不知道回答的是谁家的问题,搞不清楚自己在面对谁家的镜头微笑……摄影师的职责就是不停地拍,偶尔在喧嚣中挤挤抢占位置的同行、吵个架,声音都会被淹没下去。Kelly倒是冲得挺靠前的,只可惜咱们网站没有什么企鹅啊、小狐狸、大眼睛之类的吉祥物公仔可以塞给设计师和名模抱着合影,只能拼命把贴着LOGO的录音笔举高了,也不知道祁齐同学在抢占有利地形的战役中获胜了没有,抢没抢到好画面。
这场面一点也不夸张。一帮如狼似虎的时尚媒体记者如今已经具有比娱记更彪悍的力量。
看了会儿Kelly的战况,我开始搜寻场内多余的资料。眼见不远处有个同行冲过去采访时脚下踩过了一张纸,是张被扔在地上的资料。过去捡多少有点难堪,但是不捡这份资料,发稿就得慢人半拍——看Show坐不到前排位置,别说把T台看完整,就连把模特看完整都吃力;就这状况,完全没机会体会设计理念,只剩下抓瞎和等图片。
看了看四周该走的走得差不多了,台前拥着一群人采访,新闻中心有人陆陆续续坐在那儿发稿,似乎是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朝地上那张纸走过去,飞快地弯下腰——完成这个动作用了不到两秒钟,但那两秒钟里我的脸上像被人抽了两下一样倏地温度升高颜色变红。
刚刚恢复站立姿势朝新闻中心走去,只听见身后有个很熟悉的声音在叫:“宁默。”
巴黎没有摩天轮 第四章 180°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4)
我回过头,顺着声音方向看到有个扛着相机的男人正站在采访的人群最外边朝我看。他身上那件浅灰衬衫领口往下两颗扣子开着,两只袖子边朝外妥帖地卷起,亚麻色长裤下面是一双有点脏的板鞋;小麦色皮肤,细碎的短发遮住额头。一见到这张脸我就立刻傻了。
他似乎是朝我笑了笑,继续把脸搁在相机后工作。我很恍惚地环视拥挤的人群和空了一半的秀场,开始怀疑刚才看到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幻觉;一低头,看见自己手上拿着一张刚才偷偷捡来的、还有半个清晰的脚印的资料……
那天祁齐抓拍了不少好图,我跟Kelly在新闻中心修图、发稿一直到凌晨一点。当时就剩我们和一门户网站的时尚频道两家媒体没走了;祁齐这家伙自来熟得很,一边倒腾照片一边胡乱聊天,这才两小时不到就让我们在场的全聊成老熟人了。完事之后大家又冷又饿,决定一起去吃火锅;我们五六个人起身往外走了没两步,就又听见前边祁齐那个大嗓门在跟人打招呼:“怎么着哥们,等我呢?一起吃火锅去啊!”
“想蹭一回你的车不容易啊,等到现在。”被祁齐叫“哥们”的男人笑着回答,他穿着浅灰衬衫和亚麻色长裤,脚上的板鞋有点脏。
祁齐嘿嘿一笑,回头跟我们说:“介绍一下啊,我的合伙人兼室友,林非。刚毕业那会儿这小子跟我一起睡过地下室。”
“看不出来啊祁齐,当年还亲自睡过地下室?”跟咱们同路的一编辑挤兑他。
“那是啊,要是当初没有咱俩一起睡地下室的革命情谊,哪来今天的工作室啊?”祁齐一只手挂在林非肩膀上,两人的背影在夜色里有种失真的亲切。
我曾经想过再回到北京也许会遇见他,但从没想过是这样的场景。我以为当我们再见肯定已经是很多年很多年之后,久得变成了两个拥有一些共同回忆的陌生人;一直到今天才发觉这四年的时光其实并不久,甚至还不足以让彼此感到陌生。
发呆中听见林非的声音:“听顾昕说你毕业后回家了。什么时候回北京的?”
“刚回来不到一年。”我笑笑。
Kelly见这状况有点吃惊:“你们俩认识啊?这么半天都不见聊天呢。”
“我……近视,刚离那么远都不敢确定看错没有。”我借着夜色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毫不含糊地瞎掰。
林非倒是很坦然,接上话:“我也看了老半天才确定,都有四年多快五年没见了吧。”
“行啊你,每次一遇见美女就发现又是你老熟人不是?”祁齐在一边故意调戏他。
“这绝对是人品问题,你们羡慕不来的……”
一群人说笑着走到了停车场,林非在车门边递给我一张卡片,“换个名片。”我伸手进包摸索了半天才摸出名片给他,发觉自己手指一直在微微地抖。那一秒钟我闻到他衣领混合了Salem烟味的淡香,条件反射般地皱了皱鼻子。他用的还是BlueJeans。
车上林非坐在副驾驶位,一直到吃完饭我们都没有再单独交谈。有祁齐的地方总是闹哄哄的,他身上有种奇异的能量,能让人感觉到此时此刻活着就是为了开心,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四点多,整座城市都陷入了黎明之前微妙的沉寂。我拉开小阳台的窗帘,看到玻璃上已经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雾。
北京的深秋来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感觉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这里也从来不曾真正接纳过我。它的包容是假象,时时提醒着我:我可以拥有一切,也可以看见现在或曾经拥有过的一切,而这一切却终究会全部失去。
巴黎没有摩天轮 第四章 180°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5)
2.
不足四个小时的睡眠让我思维迟钝到了冬眠的程度,早上上班差点活活睡着在电梯里。
手边的办公桌上,薄得几乎看不见的水晶相框里,19岁的我一动不动地在微笑。秋天的阳光照得满屋子尘埃愉快地飞舞,蓝天上的云层被风吹得一丝一丝散开了,仿佛电脑屏保的画面,只是因为散得慢,看起来有点像不堪重负的系统一边屏保一边卡壳。
这么多年,我一直保留着当年林非给我拍的这张照片,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拍得好看?还是,想记住自己最傻最天真的时光?傻瓜似的盯了自己19岁的旧照许久,我对Kelly说,要不接着几天我就留在会场新闻中心吧。我留守新闻中心整理资料发稿,可以省点时间提高效率,也可以不用那么近距离地看见林非。
时间过得真快。是怎么说的来着:日子就像一桶饭,刚刚出来的时候满满的一大桶白花花的还冒热气,每到吃饭都得拿个饭勺感叹,这得多久才能吃得完啊?!结果还没感叹几回,桶里就连渣都不剩了。
以前林非总说,什么饭啊,日子就像一块钱一卷的卫生纸好不好!看着还挺多,用着用着就没了。那个时候我觉得他的眼神多少带点溺爱之类的情绪,现在回想起来,多像一幕散场的闹剧。
对不起,忽然感叹了一大通,现在真的不是怀旧的时候。
可是,一闭上眼睛就能回忆起我们两人当年常常并排坐在学校附近一家叫CucurrucucuPaloma的小PUB听歌看书聊天。我曾经带白彦去过,当时以为自己会伤感,原来没有。只剩下很多很多的茫然:我就是在这里耗掉了无知而纯真的青春的一大部分吗?我就是在这里离开了我以为会一辈子爱的人吗?记忆甚至变得一点都不确定——鲜活,而不真实。
那一上午,做个图片新闻都做得头昏眼花。于是我到前台领了张请假单,不声不响填好递给女魔头,下午请假。她狐疑地扫我一眼,看我似乎真有那么点神智颠倒的气场,于是相信我的确不舒服,大笔一挥签了字。
我走出大楼,抓出手机就给白彦打电话,“喂喂喂,放下筷子停止吃饭赶紧出来!朕要召见!”
“还没吃呢。你瞎叫唤什么啊?说吧,被劫财了还是劫色了?”他话虽不客气,接下来立刻就问我在哪儿了。这人实在是想象力匮乏,每次都只给我劫财和劫色两种假设。
我这么放肆,是因为知道这是月初,还不到他忙的时候。
想知道自己最依赖谁其实是个很显而易见的问题:谁能让你厚着脸皮去麻烦,就是谁。曾经我跟林非的感情完全没有恋人间的敏感和猜疑,因为认识太久,彼此一直像知己那样理智地相处。我以为我找到了爱情的理想状态——结果,爱情这玩意本身就是不长眼睛的,如果谁在谈恋爱时太过理智太长眼睛的话,对方就会在欣赏你之余到另一个人身上去寻找那种恋爱特有的盲目感了。那种盲目感就是你对对方的了解最多只能到达80%,剩下的那20%就像火一样烧烤着你让你坐立不安又揣测又试探又易怒又敏感又感情用事又不可理喻。
谈恋爱,理智是充分条件,而盲目是必要条件。
白彦来得还挺快。我一杯柠檬茶还没见底,就透过玻璃窗看见穿着厚制服的保安正用手势引导他将车子塞进有点儿挤得夸张的车位里去。
他走近我坐的桌边时轻微地皱了皱眉,然而什么也没说。我想他是看到了烟灰缸以及缸里我的辉煌战果。
巴黎没有摩天轮 第四章 180°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6)
他什么也没说。就问我想吃什么。
也对,以我们目前的关系他还管不了这么深入的问题。这一点他很清楚,我也很清楚。于是我把身体往靠垫上一躺,说:“随便。”
“好了好了,这算我给你惹的麻烦,说吧,想怎么着我都答应。只要你心情好了就行。”
白彦同志忽然来这么一句话,我愣了半天,直直地看着他,在想:不会我神经错乱他也跟着错乱了吧?这么心有灵犀?
“别用这种充满怨念的茫然眼神瞪着我,我知道梁箴箴找你来着——哎你别瞪了行不,不是我出卖你啊。我绝对没有向阶级敌人透露你的电话号码。”他一脸无辜地解释,我这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原来他以为我心情不好抓他出来就为这个。
也罢。饭搭子就是用来一起吃饭解除郁闷的。关于为什么郁闷,他也不必要知道。
于是,我咬着吸管顺着他的话含含糊糊地问:“呃,那你对她还有没有那个什么感觉啊?”并且,带着一脸好奇的表情。
他研究性地看我一眼:“你们女人是不是都很喜欢这种问题?”
“是啊。有什么不对?”
他摇摇头:“不明白你们问这种问题有什么意义。”
见他这种典型的懒得回答的状态,我忽然来了兴致要八卦到底。于是我坐直了身体,两眼放光地抓住他的手臂摇了摇,“喂,不如玩个问答游戏吧?你问我答,我问你答,一人一题!”
“你不要紧吧?”他学我往靠垫上一躺,做惊恐状,“又想从我身上挖八卦?”
“什么叫‘又’?我什么时候以挖你隐私为乐来着,倒是你,背地里招蜂引蝶,还一天到晚借我来挡你一批又一批的烂桃花。”我哼了一声。
他居然笑了起来:“行,你一出马所有桃花自动闪避,拉风吧?”
“喂,提起桃花的问题,我们很有必要探讨一下你带我去酒会的险恶用心……”
他一见我这个架势,立刻乖乖地把头枕在沙发里,一脸英勇就义的大义凛然,“问吧。LadyFirst。”
“好吧,我的第一题:你跟梁箴箴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分手了,然后成今天这样?”问出这个问题之后,我用沙发包挡住头,充分做好了他随时翻脸的准备。
谁知道他只是眼神微微闪了闪,随即很平淡地说:“是,当时的确是感情很好。大概是前年有一天她忽然跟我提结婚,当时我的回答是这事以后再说。其实当天晚上我就去买了戒指,只是没想到她开始不接我电话,然后没过几天就又有别的男朋友了。就这样。后来她签了澳洲一家电讯集团,最近才回来。”
“搞什么嘛,”我泄气地往沙发里缩了缩,“你写小说啊?!这不就是最常见的误会和赌气的八点档题材嘛。还以为多新鲜呢。不过你们俩也真能,就没有一个人先低头解释解释?”
“玩得太大了就收不了场了。她是成年人,需要为自己做的一切负责任。”他依然那么轻描淡写,还偶尔抬起眼睛看看我,神色又淡然得跟学校食堂的白米粥一样——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人就爱不分场合乱用比喻。对不起。
“我说白彦同志,你都老大不小了还这么不成熟,你知不知道你还生气还不原谅她,就因为还有感觉。”我开始语重心长地扮演心理咨询师了,虽然这个角色不是很讨好,不过我还是真心希望咱们白彦这么完美一钻五,别有什么阴影之类的。
谁知道他摇摇头,一脸的不领情,“赌气就走,气完了还觉得我好就回来,你觉得她把我当什么?你问了我这么多,还没回答过一题吧。你跟你们家摄影师呢,又是怎么回事?”
巴黎没有摩天轮 第四章 180°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7)
靠,这小子戳我痛处。不行,一定得对答如流淡定自若宠辱不惊……总之就是冷静。
“还不就这么回事,”我抱着沙发包,调整了一下脖子偏向另一边,“这个结尾更老土,男人一脚踏两船,最终选了个他认为最合适的,结果我也跟你一样想:我又不是超市里的一条黄瓜,排在那儿你爱选哪根选哪根,选中了我还得感激你。你选我我还不要你了。也就这样。”
他简短地发表了一句议论:“有道理。”接着又打算开口提问,这下我学聪明了,立马截住了他,“这一题到我:你为什么一直单身?”
“单身自由啊。自由与女人不可兼得:有女人,没自由;要自由,就不能要女人。这两者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到我了,你又为什么单身这么多年?”
我白他一眼:“缺少同性好友的女人才惧怕单身!可惜我不是。”
“唉,女人啊,受过刺激就受过刺激呗,还不承认。”
受刺激?我仔细回想,记得清清楚楚在知道真相的一瞬间悲哀的成分比受刺激更多——那是一种缓慢的、平静的悲哀,像水慢慢涨起来淹没过脚踝,淹没过膝盖。并不是忽然爆发山洪的那种惊恐。
那种感觉出现在我第一次看见蓝景昀和林非在一起时。景昀是我的室友,是个柔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出操场去飘好几十圈的姑娘。我跟她算不上感情特别好,但至少也是可以帮对方占座上课排队买饭一起打水一起洗澡趴在一张床上聊天的姐妹;他们俩不声不响走到了一起,我顿时觉得我迟钝得只配上食堂大妈那儿去借把贼亮贼亮的菜刀来砍死自己。
谁知道刚过一星期,倒听说蓝景昀死了。煤气中毒。自杀。
记得那天,我坐在跟林非约会过无数次的Cucurucucupaloma听完他长篇抒情的坦白和最终结论之后,看到蓝景昀默默地跟了进来坐在一边,于是我无比礼貌地站起来说你们聊我先走了我们已经谈完了。
推开玻璃门出去之后,林非追出来,站在我背后说:“对不起。这么多年了,一直到今天我都很清楚我的梦想只能跟你分享,不是别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
听着这台词多文艺腔多感人哪,于是我被这感人至深的台词逗笑了。记得当时我是这么说的:“行了我知道了。按照惯例我是不是得配合着点儿,深情地对你说一声,你也是我一辈子的最爱,你要是觉得为难、不能选择的话,我就替你选了,祝你幸福,我永远不会忘记你。行了没?”
他立刻就被得罪了,一言不发回头往里走。我当然也走我的。这一幕蓝景昀看到了。其间不知道他们两人是否又再发生了什么不愉快——或许有或许没有——总之那天之后蓝景昀没回宿舍,说是回家住了。一个星期之后,听说她开煤气自杀。我跟林非的学校本来相隔不远,但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过任何联系。真正意义上的音讯全无。
那一年顾昕陪我窝在黑乎乎的电影院里看了无数场重复的电影,趴在Cafe深得看不见人的座位里喝了无数杯柠檬茶,在冷得能冻掉耳朵的夜里走了无数条街,一直走到连腿带脚丫子都不像是自己的……混过那一段日子之后,感觉自己的心脏变得无比坚强。不再需要谁,不再期待谁。顾昕说,男人这种东西的作用就是让你变得更强大,不信你看看我老妈和我。
我信了。
我跟林非从16岁就认识,我之所以在这里学法语,只因为他说过他的梦想是整个巴黎的大牌店橱窗后都挂着他掌镜的时装大片,他会拉着我的手走过巴黎的每条街。那时候以为有些话说出来就是一辈子,但其实就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
巴黎没有摩天轮 第四章 180°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8)
蓝景昀和我同时用不同的方式放弃了同一个男人,但我们的区别在于,我没有他了还能活得很好。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像我一样。幻灭后来不及伤悲,新的一天又来了。
3.
“接着你就远离男人单身到现在?”白彦这下反应可敏捷了,还完全不带感情色彩。
我瞪他一眼,继而埋头在一盘炭烧排骨中奋斗,不再理他。
一直到电话忽然响起来。
是顾昕那家伙的例行骚扰。她每次去过她爸那儿回来准郁闷上大半天,她今天一早给我发信息说老爸让她过去吃饭,估计又被逼婚了。
“你干嘛呢,晚上下班了出来吃饭!”她劈头就是一句。
我吃着东西含含糊糊地问:“吃什么啊?”
“我说你在吃什么啊?!”
“我吃排骨呢。说,晚上去哪?”
“还吃排骨,当心长成排骨样!”她抓着话筒乱嚷嚷,“哎别光顾着你的排骨,想想晚上那一顿行不?吃什么你决定,我就不想呆家里吃饭,不然我老娘又要逼供,非逼我说去我爸那聊了些什么……”
这情况我一听就头晕:“你这是够烦的,老爸逼婚老###供啊。”
“你怎么知道我老爸又逼婚?!这次不止逼婚,还给我找了一男人,又是他学生……”
听顾昕同学越说越悲惨,我对面还坐着个人呢,得赶紧制止她。于是瞟了一眼专心吃饭的白彦,胡诌道:“行了行了我约会呢,晚上再说啊,我一会儿给你打电话!”貌似女人只有在约会中才能天经地义不受任何打扰——这个事实有点荒谬,但比起很多事实来基本算是小巫见大巫。
二十多岁、独自生活多年且依然单身的女人就像我一样保守而滑头,对待任何打算要拒绝的事情都预先找个体面的借口,以不了了之而不损伤彼此交情为准则。我跟白彦的关系就是最好的例子。别说这种处事原则跟单身和独居没关系——其实只是太久不靠近感情,以纯理智的轨道生活,少了勇气,多了顾虑,事事考虑到全身而退和彼此留有余地。
礼貌,疏离。这勉强可以算作安全感的来源。这样的日子就像一根同时被点燃了两端的蜡烛,平静而绝望地燃烧着,将本来坚固的条状蜡烛融成了不成形的一摊碎蜡。
离开林非四年,我发现自己的坚持越来越多,又发现自己其实已经不剩多少坚持。这两者并不矛盾,有时候抗拒和恐惧的都只是一种温暖的感觉,一旦没有迅速抽身闪人,就很有可能又掉进去。
扯远了。
顾昕一听我说“约会”,非但不八卦,居然还有点儿扼腕叹息的味道:“约会?你说你怎么这么耐不住寂寞啊?!我刚还琢磨着把我爸的学生介绍给你。他是一标准的文艺青年,我还幻想着你们俩一拍即合勾搭上呢。没想到这才几天不见你就有猎物了……”
“不对啊,顾昕同学,你这句话有两个问题:第一,我都单身四年了我这还算耐不住寂寞吗?第二,你爸给你找的男人,你打算打包送给我?”
“那人家不是条件好嘛!”
“条件好你就赶紧自己收着。”我胡乱答着,只想赶紧挂了电话别给白彦坐在对面笑的机会,“给我点告别单身的机会,我这不正约会着呢。”
她这才乖乖挂电话。
挂上电话之后,我对依然在笑的白彦同学严正声明:“呃,我说约会那是想逃避相亲,可没打你主意。”
“怎么,相亲?还需不需要人救命?”看看,他典型的幸灾乐祸不怀好意。
巴黎没有摩天轮 第四章 180°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9)
“得了吧你。我妈说了,恋爱这事谁也计划不了,不要着急,有合适的人你自然会遇到。”
“嘿,阿姨还挺有觉悟啊,人家爸妈都只有着急孩子老不结婚的。”
“我妈说了,我年纪还小,争取多自由几年别就这么被男人拐骗回家了……”
白彦这下更乐了:“咳,你母亲大人怎么不直说啊,‘闺女,你就该找个小白这样尊重女性权益、关注女性成长的好同志。’”
“你恶不恶心,还小白呢……”
“我用这个称呼来表示长辈对晚辈亲切和关怀不行啊?哎,不过太晚了,你都要去跟文艺青年相亲了……”
“白彦同志你不厚道啊,偷听女人聊电话。”
“你们这一千只鸭子聊电话太不低调,我不用偷听都听到了有什么办法?”他非常欠揍地摇了摇头。
我看着白彦淡然的神情,一大堆语言在心里憋得快要冒泡了。可是依然憋着说不出来。说什么呢?就在那一秒钟我觉得抓他出来吃饭聊天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这项曾经能让彼此都暂时丢掉所有压力的娱乐活动现在成了各怀心事的沉默。要命的是我根本就没有能因此停止忧虑——时装周刚刚开始,这一周我都得每天看到林非。神啊,请派个疯子来给我一棒,让我失忆吧!嗯,敲一棒就成了,别毁容,也别打劫。谢谢。我钱包里虽然银子不多,但孤家寡人的在外边这也是全部家当。
见到顾昕,我才真正目睹了什么叫做化悲愤为食欲。她愤慨地埋头苦吃水煮鱼、毛血旺、夫妻肺片等等火辣指数不低的食物,桌上就全是红色,她一路吃下来都不带喘气。
吃到一半于筝终于受不了了,挥手叫服务生:“还要一扎酸梅汤,要冰的,要很冰很冰的,要能冰死人的……哎随便了,再拿一桶冰块放这儿吧!”
“你反应不要这么大好不好,我这个父母离异多年的大龄单身女青年同时遭遇爸妈双方逼相亲逼婚我容易吗?人生就剩下吃这点乐趣了……”顾昕好不容易抬起头,非常深沉地陈述她的心情。
见我一直不吭声,于筝不乐意了,“宁默,今天咱俩的任务是来陪这个郁闷的女人,你怎么就知道吃啊?”
“饶了我吧姐姐们,本人内心深处其实十分愿意陪吃陪聊甚至陪睡。可是今天我得八点之前赶到,不吃饱哪有力气打仗啊!”我正在为了这一下午的休息时间哀悼——好容易请假休息,时间又这么被折腾了去,不多吃点对得起自己吗我。
顾昕抬起她郁闷的头,幽幽地发出了一句感叹:“你们两个没人性的,一个有异性没人性,一个干活不要命……”
于筝接着把头栽到了桌上:“应该是我说你们两个没人性的,一个想辣死我,一个想妒忌死我。我什么时候能不干那些小破活,正正经经走个秀,至少能爬进时装周的T台啊……”
“别,我可不想看你摔倒或者走光然后被无数相机疯狂地拍。”在她们俩之后,轮到我趴下了,“最后应该我来说:你们两个没人性的,一个不想要男人所以郁闷,一个正在热恋中所以兴奋,凭什么我们的心情都得受男人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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