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一念,半生》作者:陈麒凌

_2 陈麒凌(现代)
  “学校的呢?”
  “哦——我们学习挺紧张的,老师不赞成通信。”
  “对啊,你该正读高中吧,正是学习紧张的时候。”
  “哦,是啊是啊。”
  “是重点高中吧?”
  “哦,是啊,是重点,省重点高中,还是。”她这么自然地撒了谎,她实在不忍心不撒谎,尽管隐隐地,她觉得自己必会后悔。
  
  06、
  下车的时候,大家都疲惫之极,狼狈之极。
  一路上风尘暑热,现在毕盛和韩煦就像一大一小两个黑人,只有眼睛还是亮晶晶的。
  韩煦低着脑袋硬生生的说:“好了,现在我要转车了,你也走你的吧。”
  不妨毕盛拉过她的行李包:“什么这么重?”
  “石头,点苍山上拣的石头。”
  “真厉害!”毕盛笑叹着,已经一手提了她的包大步走在前面。
  韩煦无力抵抗,只能快步跟他走,乖乖地由他买票,由他送上长途客车,由他安排坐好,也由他在她手里塞了面包和水。
  “将就点吃,我也只够买这个了。”他带着歉意地。
  她的心上上下下,悲悲喜喜,却不懂得说一句温柔体己。
  憋了很久出口却横横地:“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何必这么照顾!”
  毕盛笑了, “我知道你是个顶厉害顶厉害的小姑娘,”他停住,深深望她一眼,慢慢地说道,“但我还是喜欢照顾你。”
  便不再说话,径直下车扬手再见,大步走远。
  看来往的人流是怎样把他遮盖了啊,越来越远,极目再极目,连一点衣服的颜色也望不见了。
  韩煦移开眼,这才发现手里的面包,已经被自己揉碎了。
  
  07、
  多么琐碎冗长的情节,韩煦笑着摇头,可是十年温故常新,她喜欢这么细细的想起,细细地沉迷。
  细雨渐收,她不再乱逛,下午约了导师见面,该回去换身衣服。
  经过孙中山的青铜雕像,她的脚步慢了。
  雕像下那一大片草地,眼下汪汪地亮湿着,茫茫地寂寞在烟水里。
  数码相机在背囊里,好想现在就照张相。
  毕盛最喜欢这一大片草地,他说夏天的早上,绝早,高大的桉树上小雀儿在叫,露水闪闪的,他就来这儿读英语,晚饭后,夕阳在天,他的舍友会来这里弹吉他,唱老狼的流浪歌手,总有飘着花裙子的女同学,远远地站着聆听。
  他寄过一张照片,坐在这片草地上,一个人微笑。那封信他说,真希望你能来中大,来看看,来玩玩,或者来读书,怎么都行,你来就好。
  他的信很准时,每周一下午,一定到。
  所以那段日子,每个周一下午的班会,韩煦总是心神不定,下课铃一响,抓了书包就往家跑。
  她家离卫校不远,只坐三个站,可是很多时候,她不耐烦等那班车,就干脆跑回去了。
  她在风里跑着,在斜阳里跑着,绕过一棵棵开着花儿的紫荆树,绕过水龙般的车和喇叭,穿过幽深的巷子,转弯,再转弯,她家,古旧的红砖墙外,挂着一个生了绣的绿色邮箱,捏着小小的钥匙,扭锁,开箱,——果然他的信一定在里面,静静地安详地等她。
  他永远用白色的长长的信封,右下角印着“中山大学”,淡绿色的字,优雅而亲切。
  她把信小心地塞在书包隔层,愉快地舒口气,这才慢慢地进屋,和婆婆打了招呼,洗米煮饭。
  她能忍住不马上看信,就好像一个小孩舍不得拆一块糖,留一会儿再留一会儿,那快乐和期待就要漫溢,她舍不得一口饮尽,要一点点地啜品。
  直到睡前,明明躺下了,信就贴在胸口,最近心的位置。
  叹气很久,辗转很久,才爬起来扭亮台灯,一点一点地撕开信封,一点一点地展开信纸,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进眼里。
  其实,那些信从没有什么热烈的字句,甚至暧昧的,都没有。
  多是一页,有时两页,毕盛的信就像他的治学态度一样严整有序。
  第一段是问候,问她学习,身体,心情。第二段是介绍自己这一周的要事简况,学校同学的一些趣事。最后一段比较活泼,会说到自己喜欢的一首歌,自己的梦想,极少极少的,会有一两句像是想念的话,像寄那张相片时说的“怎么都行,你来就好”。
  欣喜中的一点怅然,韩煦希望里面还有点什么,可是又怕里面还有点什么。
  
  08、
  回信最难写的是,她的重点高中学习生活。
  韩煦绝少撒谎,这次的谎让她为难。突然的说出真相吧,毕盛会怎样看她,少女的好强和虚荣,让她迟疑着,迟疑着,而她最迟疑的是,害怕因此失去。
  他,多么多么的好啊,即使自己不妄想什么,难道保持着这种距离,这种联系,常常获知一些他的消息气息,也算过分吗?
  她含糊地原谅了自己。
  为了让信的内容充实,她真的买了一套高二的课本,似懂非懂地自学起来。
  她频繁地去一中找从前的同学雪芬,跟着人家自习,跟着人家打饭,在宿舍听人家评论老师、男生和高考题。
  再把别人的故事换个角色,在小台灯下回信,写着写着,甚至有时候真的以为那就是自己。
  毕盛从信中看到一个勤奋而优秀的重点高中学生韩煦,她的物理测验考了全班第三名,作文被老师推荐给校报了,她周六日都要补课,她最喜欢的老师是数学老师,因为他能用最快的方法算出微积分。
  果然,毕盛给予她很多的赞赏和鼓励,他热心地把自己的学习方法倾囊而授,学英语一定要背熟一些范文,写议论文可以经常看看报纸的社论,《读者》里的一些小故事可以成为文章论据。
  信,就这么一来一往的。虽不热烈频密,但也不疏远生分。这按时收发的温情和关切,渐渐长成生命里亲密的习惯,长成无须宣扬的默契。
  那时候,韩煦常常想,这样就很好了,这样就很满足了。
  他是她精神上的灯塔,远远地,淡淡地,一些光明。不管将来,不想以后,只要目前。
  可是他终于讲到将来。
  寒假快到的时候,他的信写到,“想好要读的大学了吗?需要我帮你出出主意吗?你一直说对经济感兴趣,中大的岭南学院有很棒的教授。”
  韩煦的不安爬上心头,那不安其实潜伏已久。
  恰巧学校刚刚发下实习的安排,韩煦,即将以产科护士的身份,到一个县城妇幼保健院实习两个月。
  
  09、
  这封信她一直没回,也是因为忙着准备实习的事,也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
  毕盛的信又来了,这回他说,“我想去看看你,主要想带一些复习参考书给你,16日下午,你在家等我就好,我能找到。”
  这消息让人既喜又悲。。
  韩煦每日里坐立不安地,一会儿哼着调子,一会儿又闷声闷气。
  她父母都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一个七十岁的婆婆,婆婆不懂她怎么了,一会儿洗窗帘,一会儿擦地,皱着眉头又抿着嘴笑。
  “明天有客人来!”韩煦对婆婆说。
  婆婆哦了一声。
  “明天有个客人来,研究生,比大学生还厉害的。”吃饭的时候,韩煦又说。
  婆婆又哦了一声。
  韩煦叹了口气。
  做梦都想见他,不是吗?可是现在不行,她慌得很,在衣柜的镜子前照前照后,为什么自己还是这样矮小,她挺挺胸,还是那么微弱的起伏。
  她拉开衣柜,她没有好衣服见他,她穿什么见他?
  坐在桌子前面,把脸贴在镜子前,为什么鼻子上有一粒痘痘,虽然现在很小,但明天会长大长红的,一定会的。
  最担心的,说什么好呢?
  写信,她可以构思可以盘算可以修改,见面,她怕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实质上,她怕她的重点高中生的身份,纸一样的撑不住啊。
  他仆仆风尘地来,坐了12个钟头班车的来,如果他失望——
  可是她想见他,想见他,她趴在桌子上,烦乱透顶。
  
  10、
  毕盛来了。
  他的行李装满了参考书和脑黄金,那年最热卖的补品,很重。
  本来他想忍住,等韩煦考完了高考,再来。就像每一封信,他都刻意忍住的火热和期盼,要耐心,要冷静,要等。
  可是浩如春水的思念可以一夜间就毁掉他苦心的筑堤。
  他小声地对自己说,只是看看她,看完就走,好像这一眼可以支撑许多个日子的饥馑。
  现在他终于来了,山城的阳光很好,街上的扰攘很好,幽深的巷子很好,指路的阿姨很好。
  他敲门,老式的粤西的双面木门,敲门声笃笃,他的心也笃笃。
  门很迟才开,是一位和善的婆婆,他记得韩煦在信里曾经提到过的。
  “婆婆好,我是广州来的,阿煦的朋友。”
  “我知道,你是客人。”婆婆说方言,毕盛最多能听一半。
  “阿煦在家吗?”他向里张望,好像那个敏捷的小姑娘随时都会跳出来。
  “无在屋啊,行出了。你跟我入来坐罗。”婆婆引路,斟茶,指指茶几上的一封信。
  毕盛站起来接过茶,惦记着那信,手颤了颤,几滴茶泼了衣服。
  信说临时参加一个全封闭的英语补习班,不能在家等他,非常抱歉等等。
  近晚的阳光渐褪,毕盛感到有点凉。他还是笑着留下礼物,陪婆婆说了一会儿话,虽然,天知道他们是否能互相听懂。
  不肯留下用饭,怕麻烦老人,毕盛在车站买了个盒饭,匆匆赶夜车回去了。
  夜晚是颇有一些凉意的,毕竟是冬。车窗外是黑黑的田野,一阵阵地,他心里有一些难受,马上又为她开脱,快高考了,当然是补习班比他重要,她还小呢,小女生,怎能要求她什么,都是自己不好,冲动地要来,差点给她添麻烦。不能急,要耐心,要冷静,要等,既然值得去等,既然决心去等。
  可是,讲完了道理,心还是有点疼。
  11、
  一分一秒地捱到五点半,韩煦不行了,她感到心突突突地,要蹦出腔子。
  她跑出学校,往家里跑,不行,她得见他,行行好老天爷,我得见他。
  她在风里跑着,在斜阳里跑着,绕过一棵棵开着花儿的紫荆树,绕过水龙般的车和喇叭,穿过幽深的巷子,转弯,再转弯。
  家门紧闭着,她侧耳去听,里面静悄悄的。她慌着掏出钥匙开门,半推半撞地,客厅里只有婆婆在吃水烟,只有婆婆,只有她。
  “他呢?”她绝望地,声音里有哭的喊。
  “客人走了,走了大半个钟了,买昨好多礼。”婆婆笑眯眯地说。
  韩煦的腿软极了,扶着椅子,她捧紧抱紧那重重的礼物,好像仅剩的依傍。
  一层层细心的包装,高考参考书,厚厚的,新新的,还有脑黄金,红桃K,还有太阳神喉头菇,他想得真细,补脑补血补细胞的,这几乎是那个年代所有最热的保健品,他也是靠奖学金生活的,偶尔帮导师翻译一点资料,一直想装CALL机都舍不得。
  “好靓仔的啊!”婆婆满意地说,“好有心!”
  韩煦又是愧悔又是心疼,坐了12小时的车,热饭没吃一口又回去,他饿不饿,他生气吗,他会原谅她吗?
  这一腔柔情悱恻跌宕,上下冲窜,如何按捺这长长的夜,长长的思念。
  好像为了补偿,好像为了顺他欢喜,韩煦写信给毕盛,好的,我就报考中大的岭南学院吧,我一定努力考上,我一定要去中大,你等我。
  写完双颊似火,却又想像他看到这信的欣慰,想像他的高兴,这激动使她暂时忘了,这谎拖得她越走越远,回头已难。或者她也顾不上了,像夏天撞向路灯的小飞蛾,只要那一瞬的光焰。
  毕竟当时年纪小啊,不懂得,就算是假以爱的名义,可骗了还是骗了啊。
  12、
  中大校道上的人多了起来,迎面的年轻父母,牵着个孩子,想是第一次来,指指这个,问问那个,快活的新鲜的趣味,韩煦笑着望他。
  想起,当年她第一次来中大,终于,勇决地。
  实习很苦,在妇产科,她给产妇插尿管、清洁下身,甚至她们便秘的时候,她要戴着透明的手套,给她们用开塞露。
  轮值夜班的时候,天寒地冻,白褂子外面也只能松松披一件棉衣,寂静子夜,倦极想打个盹,却总有呼天嚎地的产妇惨叫着送来,她惊她怕她手忙脚乱,心时刻抽紧,跟在医生和护士长的后面,搬这个拿那个,不小心就被骂个淋头,连委屈地抽一下鼻子,都没空。
  偶尔回到家,连盼信的力气也减了,看着毕盛的信里越来越多的高考命题方向,模拟题和招生简章,她更感到无比的远,无比的漠然,无比的不相干,心里遂抹了一把灰似的,却掩不住汩汩的悲哀。
  她的回信越来越短,心乏了,没有力气了,这强弩之末,这戏近尾声。
  他却只当她全力备战高考。
  他知道她的成绩在全级排名30名之内,他知道她的第一志愿报了中大经济管理,他知道她第三次模拟考试又连晋四名。
  他心情很好,每一天早上的阳光,斑斑点点的金色射进窗子,他感到日子好像一朵徐徐绽开的花儿,一天舒展一点儿,就要完全地张扬地盛放。
  韩煦却出奇地冷静,实习回来,已经没课了,只是毕业的手续要奔走一下,她在家里坐着,等着去一间县医院报道
  高考的三天,喧嚷的酷暑和挣扎,她坐在窗子里,听路过的学生唏嘘着题目的深浅。
  她坐着,好像等待倒数的宣判。
  七月十日,高考结束的第二天,毕盛的信又来了,那是他最后的一封信,只是当时,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最后。
  他说这个暑假他不回海丰老家了,一是跟导师去河南鲁山做个矿山考察,一是等她的好消息,他相信她一定能考上,他有预感。
  “我会一直在中大等你,在这里等你。夏天的草地真漂亮,真想和你照张相,就在孙中山雕像下面的草地上可好?”
  虽然我知道,你实在是个顶厉害的小姑娘,可我还是好想,一直在你身边照顾你。”
  夏天的蝉在窗外一大片咶噪,偶尔停下来,悄无声息的午后,是谁在细细长长的哭?
  13、
  其实他不知道,高考前她去了一次中大。
  仲夏,黄昏,韩煦在北门下的车。
  她从没来过,不知道南门是正门,的士司机问她南门北门,她错以为北和北京一样该是正的。
  中大以一场豪雨迎接她的初来乍到,夏天的雷阵雨,来的快走得疾,可是在毫无遮蔽的北门珠江岸边,已经足以把她浇透。
  她还没看清自己今天有多漂亮,新买的凉鞋,跟细高细高,白底淡黄碎花上衣,蔚蓝的长裙子,编得又紧又密乌黑发亮的辫子。
  她今天是个多漂亮的女孩子,高挑,娇俏,雅致又温柔。
  她费尽心思维护这漂亮,下了汽车在旅馆里精心装扮,怕挤公共汽车脏了衣服,狠心打了三十多元的的士。
  她湿淋淋地且跑且闪,雨铺天盖地,脚下一滑,折了一只鞋跟。
  索性站住,哪儿跑去,她反而痴笑了。
  怎么计算,算不过这场雨,就像怎么计算,算不过这个命。
  她就这么湿淋淋地走在中大的校道上,光着脚,拎着鞋,偶尔有打着伞的人匆匆看她一眼
  她无暇沮丧,更多的是茫然。
  树丛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
  研究生楼很好找,她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我这是干什么来了?
  这一刻她还在问自己。
  然而她总算来了,这就是中大,他的中大,她来了,走过了,看过了,完成了,她有点轻松。
  衣服黏湿在身上,时而冷时而热。她在研究生楼前的东湖边儿坐下。
  他近在咫尺了,楼里一扇扇窗里的灯,有一盏是他的。
  她浑身一阵温暖转而又一阵凄酸。
  校园暗暗的,但笑语声是明亮的。向左,这条干净的路,载满了紫荆树,不是开花的季节,满树都是圆圆的叶子,他每天都踩的路,每天都踩,她想他走路的样子。
  在网球场,她扶着围墙,他踩过的路,他扶过的墙。
  在游泳馆,她摸着栏杆,他也摸过的,他游过的水。
  他踩过的中大的路,她也踩过了。
  好了,这就行了。她想笑笑,却打了个喷嚏。
  身后有相拥快行的情侣,她卑微地急忙闪身,微弱灯下,那男生儒雅女生脱俗,笑声明朗飞扬,她躲得更深了,躲在高深丛林里,越见自己的虚弱矮小。
  她险些忘记,她是粤西小县的小护士,穿着廉价的软底布鞋在弥漫消毒水的走廊上端着痰盂小跑——
  这是他的中大,不是她的。
  她心里清清楚楚,无论如何,她不会去见他了。
  转身再看一眼那楼上的灯火,她踉跄地离开。
  朦胧中似乎有个声音在无助哀切地喊,从今以后,也许再也见不着了啊。她加快步子,咬牙甩头不去想。
  小小身体的热,暖不过衣裙的湿,她冷,很冷。
  就这么,谁想得到呢,火车上的初初相见,也竟是一生中的唯一。
  14、
  她给他的最后一封信,早就写好了。
  她说他不必等下去,从头到尾都是她的一场玩笑,希望他不要当真。她去不了中大,她不是重点高中的学生,她只是个卫校的小护士,没办法,当年成绩不好,上不了重点,就想早点出来工作,现在好了,她有工作了,说不定很快就会嫁个医生,她的师姐们都是这样的。
  她说谢谢你,实在是谢谢你。
  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十八日,高考成绩发布那天,她去寄信。信封半倚在邮筒边沿,她的手里全是汗。
  后边的人催促了她的决心,她指间一松,信封倏地一下飘下去。
  完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家,饭也不吃就上床睡觉,睡了一天一夜。
  如果这信太过残忍,你可知道,每一刀都是先插在我的心上。
  他再没信来。
  他果然不肯原谅她,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奢求他的原谅?
  秋去冬来,春天的紫荆又开了一树一树。
  他不再有任何消息,他终于放弃她。她彻底绝望。
  一切都完了。
  15、
  宋教授是她的导师,人很年轻,不过三十出头。第一眼韩煦就想到,毕盛也和他仿佛年纪吧,日后也许可以从这里打听他的消息。
  不等她问开课计划,宋教授劈头就问:“你是学医出身的?”
  韩煦忙答:“我知道基础可能会薄弱些,但我肯花功夫的。”
  “不是不是,我不怀疑你的能力和勤奋,要不怎会一年时间攻克了专业课?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好好的医生不干了,跑来考这个专业?”
  韩煦斟酌着,“也许——是因为喜欢吧。”
  “我就更好奇了,这个专业挺偏的,有时还要下矿山钻油田的,你一个女孩子,唔,二十七岁了,好像过了做梦的年纪啊,呵呵。”
  “还是因为喜欢吧。”
  “行啊,难得你这么真诚的喜欢,我收你这个徒弟吧。”宋教授爽朗一笑,韩煦如释重负。
  其实,她很久不做梦了。
  刚毕业那两年,太苦了,行业欺生,她常常被排值夜班,搽着风油精提神,白天又睡不着,随时被人喊去顶班。不服,人家冷冷答,你年轻又没拍拖结婚的,不找你找谁啊,不愿意啊,考医学院当医生去呗。
  她就当真了,倒不完全为一口气,只想过得好点儿。
  第二年成人高考,还真给她考上了广医,去读书,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坐在图书馆背解剖图,偶尔看看窗外的紫荆树,湛江也有紫荆树,也开花,有紫有红有香有蕊,但她总觉得,这花必不同中大的鲜艳热烈。
  偶尔她还会想,偶尔到成为一种习惯,一种顽疾,治不好的,也不去治。
  直觉得他越来越远,远不可及,可是却还清晰无比,凿在石头上似的。
  大学读完就做了儿科的医生,工作不忙,小孩子无非感冒喉咙发炎,不伤脑筋,接着很自然地,五官科的姚医生开始约她出去,去得多了,淡淡地,也就开始谈婚论嫁。
  那天她是想着,要结婚了,也该把东西收拾一下,该扔的就扔掉吧。
  老家的阁楼上,她扭亮那盏小灯泡,光沉沉的,她收拾衣服收拾鞋直到抽屉里的小发夹也清理好了,回头,就剩下那口箱子了。
  整整八年,她不敢碰,那箱子全是积尘。
  掀开来,扑鼻的尘味儿,里面是毕盛给她的一切物事,信、卡片、相片、书,还有那年他省吃俭用买的脑黄金,早已经变质了,巨人集团倒下了,史玉柱出来还债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拿在手里,痴痴看了一晚,不知是梦是醒。
  时间有改变她的,她的身量也匀称婀娜,她的面容更沉静美丽,只是为什么,就是忘不了,忘不了,时间一点也帮不了她啊。
  16、
  没人知道,她是如何一下子就清楚爽利了。
  上三楼五官科找姚,病人多,她穿着白衣长褂静静倚着门。
  看姚冷峻地忙着,这么近却这么远,这么熟又这么生,如果不用心,也许可以跟他过些平常的生活,可是——
  姚起身走近她,“有事?”
  她简短地,“我不想结婚了。”
  姚医生素知韩煦的特立独行,但也情急问道:“你看我证明都开了,这又是为什么?”
  “我想考研,考中大。”
  “你想去中山医进修是吧,可以啊,结了婚也可以啊。”
  “不是中山医,我要考环境地理资源专业,中大的。”
  “你不是说真的吧,换专业可不是说换就换的。”
  “对,所以我打算辞职,在家复习一年。”
  “你一时冲动是吧,你想想清楚。”
  韩煦低头喃喃自语,“不想了,想了八年了。”
  她突然很心急,年华是一倏忽的事,生命是一倏忽的事,只怕来不及。
  她必须解决那个箱子,必须面对那些痛,否则她这辈子,都别想轻松的忘却,都别想宁静的活着。
  她要明明白白证明,给他看,她能,她没有撒谎,尽管已经晚点。
  还有,最要紧的,她还不曾告诉他,她曾经爱,她一直爱。
  怎么能不让他知道?
  来得及吗,你看,一眨眼地,青春就快剩个尾巴了。
  宋教授给她开书目和课表,韩煦接过来看了一会儿,问,“宋教授,江肖明教授不上我们的课吗?”
  宋教授看她“咦,你知道江教授?”
  “我以前在图书馆里看过一本《环境地理学》,是他写的。”
  “那本书很旧了吧。”
  “好像是一九九六年一月的。”
  “那就是了,当年他还送我们一本呢,我那时还是他的研究生。”宋教授不由嗟叹起,“可惜那也是他最后一本书了。”
  “哦?”
  “九六年暑假,他带了一个研究生去河南鲁山,‘7、14’矿难你知道不?死了二十多个人,他们俩刚好也在下面——”
  九六年,七月十四日,河南鲁山,七月十四日,九六年。
  韩煦飞快地计算着,手脚冰凉冰凉。
  “那个研究生,也在里面,不会吧,不会吧。”
  “最可惜就是他了,那么年轻,海丰人,长得很帅,很有才华,好像连恋爱都没谈过呢。”
  韩煦头脑昏昏沉沉地,心里乱极躁极悲极。
  “他的论文还得过奖,在年会上宣读过,那,我找给你看看。”宋教授在书架上翻到一本论文集,指给她看,“这观点,这思路,真是真是,哎,太可惜了。”
  韩煦低下头来,那个名字,那个名字,瞬间模糊了,啪地,一大颗眼泪掉下来,没湿了,那两个字。
  毕盛。
  17、
  又下雨了。
  湿云如梦,尘粉似的雨。韩煦脚马不停蹄地走,心马不停蹄地疼。
  七月十一日,七月十四日,七月二十八日。
  她突然狠狠地咬紧嘴唇。
  也就是说,他走的时候,还没有看到她的信,还不知道她是在骗他。
  也就是说,他直到最后一刻,还相信她会考出好成绩,九月里就会在中大相见。
  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机会看信,根本没有机会生气或者原谅。
  他早就不在这里了,他早就没了,而这么多年,她一无所知。
  她哪里会想到,她骗他,真的骗了一辈子。
  该如何,让他知道,她爱他。
  却原来,年华是一倏忽的事,生命是一倏忽的事,真的来不及
  再也来不及。
  雨下大了。
  孙中山青铜雕像前,韩煦拿着相机央求一个打伞的女孩。
  “请你,请你,帮我照张相。”
  “可是下这么大的雨。”
  “帮我照张相吧,照张吧——”雨打湿了她的头发衣服,她脸上都是水,“照一张吧,很快的,很快的。”
  女孩当她是个狂热的旅游者,只好夹着伞端起相机。
  韩煦坐在那片草地上,微笑,雨水打湿那微笑,她不断地眨眼,还是微笑。
  雨越下越大,女孩看看镜头,再看看镜头。
  只看到茫茫的雨,只看到茫茫的水。
  
第三章 买 春
  镜子太小,只一块巴掌大,贴得太近,只能放大局部,离得稍远,眼神朦查查又看不清楚。
  老曹左手拈起胡须,右手擎着剪子,有点抖,剪子尖儿碰了肉,疼。
  这寸把胡须留得不容易,他家族的遗传是毛发稀疏,儿子孙子都像他,眉毛淡淡的长几根,仅是聊胜于无,头顶是早光了,胜在头型圆好有光,乡民们没文化,看病也要以貌取人,老中医没有头发不打紧,没有几径胡须就不象话了。
  老曹没到五十岁的时候就开始留胡须,穿盘扣的唐装,神态肃然地直着背,坐在自家药店的铁力木老桌子后面,桌上一支笔,一本白纸,一个小号脉枕,墙壁上挂着几幅暗红的锦旗,金灿灿的镶字即使在夜里也晓得发光,华佗再世,德医双馨,杏林春暖,悬壶济世,妙手回春,济世神医。
  那些锦旗还新的时候,他心虚过。
  都是亲戚托名送的,药店开业的时候,像开张花篮一样送来,即使这年代没人把浮夸当羞耻,那旗子的颜色还是让他的老脸微微泛了红。
  他算哪门子神医,又拿什么济世,只不过混口饭吃。从没正经上过医学院,年轻的时候跟个老郎中学过一点,看了几本书,推拿针灸懂得一些,风寒感冒咳嗽开些甘草桔梗黄芩前胡也不在话下,也就哄哄自家亲戚那点本事。那年老婆还有命,嫌种田太苦,撺掇他坐堂赚钱,“怕什么,治不死人就是神医了”。
  他胆小,不死人就是最大的理想,小心驶得万年船,他给人开药,宁愿剂量不足好得慢些,也不敢如虎狼,年节拜神祭祖,他也求生意兴隆客似云来,却不敢太坏了良心,最多也是求人家染个小恙。药店开了十八年,算是遂了愿望,庸庸常常,无惊无险,不求口碑,凑个数就好。
  这十八年,说起来算难得了,作为一名不过不失的老中医,他唯一亲历的病人死亡,只有隔壁屋谢大叔那次。
  其实,那不能算是他的责任。谢大叔年轻的时候得过肝病,攒了个病根,有段时间劳累过了,浑身无力,只当是感冒,开了好几剂药仍不见好,他就不肯再给谢阿叔看了,特意交代谢大叔的儿子去城里大医院检查。他们去的那天,谢大叔还能轻手快脚开摩托车,半个月之后回来,已经脸色蜡黄奄奄一息,要两个人抬才能进屋。急性肝衰竭,这是西医的说法,他连夜翻遍手上那几本药书,觉得像是瘟黄,若是瘟黄,有个用生大黄和厚朴灌肠的方子,可他没敢逞能,也没敢声张,人眼看就不行了,动一动就能死在你手里,这不是惹事上身吗?
  一晚谢大叔的儿子来敲门,知道求药无用,只求壮胆,谢大叔连连尿血,发颠,说胡话,也不认得人,一屋子女人晚辈,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心慌手脚乱的。
  其实他有点忌讳这些事,经验也不见得多,父母去世的时候他不在身边,老婆又是在医院走的,白布盖头,直接拉到殡仪馆,他今年也六十有八了,谁知道前面还有多远,平日里只是浑浑过了装不知道,他宁可浑浑过了,不要有什么提醒。
  到底还是走了一趟,架不住一个老中医的所谓声望。
  天寒地冻,屋子里烧着熊熊的火炉,一股热烘烘的臭味,有点中药五灵脂的腥,又有点生煎天麻的骚,教人不敢喘气,谢大婶给谢大叔换了张干净褥子,裤子刚套在腿上,又尿了一泡,赤褐色的便溺缓缓地渗进暗绿色的棉褥子,只剩个奇怪形状的湿印子,谢大婶张着口,怔了片刻,边哭边骂道,“死老头子,要折腾死我呢!”她手脚带着点气,把谢大叔翻过来换褥子,谢大叔侧着头,干枯的一只手臂搭在炕沿,下体袒着,眼神空荡。
  他无法不去看那垂死老男人的下体,那阳具萎缩成小小的一截,黯然疲软,好像晒干的什么虫子,两挂卵耷拉在破布一样的皱皮里,老曹有点恶心,又有点害怕,想移开视线,却又忍不住再看一眼。
  “鸡巴死了。”谢大叔突然说了一句,眼神散着,不像是看着谁说,再哄他多说几句,又不说了,就是那天夜里,辗转挣扎了半个小时,谢大叔去了,他家儿女有孝心,请了和尚唱经,木鱼钹罄钟鼓,南无阿弥陀佛。
  乡里面生老病死不是新鲜事,但这一件却让他分外难以下咽。转眼就过了半个月,小年近了,天气更冷了,晚间他早早关门,窗子也紧闭不留缝隙。然而电视一关,耳边就响起那唱经声,那单调重复苦索空落的音腔,延绵无尽无极,连窗外的风声、树梢的擦响、挂钟的滴答、鼠子和壁虎的呻吟乃至自己的心跳呼吸,为什么踩的都是那个节律。
  他早早躺在床上,闭上眼就看见谢大叔那截晒干的什么虫子,男人的老和死,是先从那里开始的,那里是生的源头,命的根。
  是的,从那以后他有点过分关注自己的那话儿了。
  老婆死了八年,他没续弦,一是没合适的,二也是自己没急着找,太爱自己的脸皮,也怕亲戚乡里们笑话,这是乡下,他又是个留着胡须的老中医。慢慢地,欲望也淡了。欲望这东西就像一条蛇,你给它吃得愈多它长得愈壮大,愈有力气缠得你紧,你饿它,忍着不喂养它,它会弱、会衰、会死,然后放开你。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以此为喜,看了几本养生的书,以为从此固精养体直可延年益寿。可现在,他在想,也在问,更在担心,“它”还是活的吗?
  他私下里自己试了,有反应,早上憋着一泡尿,它也刚直刚直的。他有点感激涕零的感觉,它敏感,它灵活,它生猛,即使它也跟他一起变老,将来还要更老,老到什么地步不去管了——至少他们眼前、当下,在活着。
  真想好好地爱惜它一下。
  非要好好地爱惜它一下。
  老曹想到了那个地方,他想了几个晚上,那条蛇不吃不喝也能回生那条蛇见风就长长势惊人,那条蛇盘踞在他的脚下悬挂在他的梁头,嘶嘶地吐着火火的信子。
  他有点要疯的感觉,谁的媳妇娘们来店里抓药,背转身去他就忍不住瞪着眼去望人家的臀,那些扁的圆的瘦的胖的裤子里裙子里的臀,他在心里骂自己要死,随即又宽宥自己说,那是为它看的,它是活的,活鲜的,活生生的,它要他看,它要。
  他爽性看开了,疯就疯吧,等到鸡巴死了,想疯也不行了。
  如此痛快又悲凉地想。
  剪刀再一次微微颤着挨近胡须,轻轻地一声“嚓”,剪了,灰白的须飘飘地坠,肩上一些,胸口一些,地上一些。
  他不再是什么德高望重仙风道骨的老中医,他宁愿是、他就是一个猥琐的下作的去公园里找站街女买春的糟老头子。
  早上寒气逼人,他戴了顶帽子悄悄出门,冷风直接出进脖颈,从前那几径胡须至少还可以遮挡一下,他想了想,又折回去加了一条围巾。
  进城的中巴很空,有熟识的乡民向他问好,他主动告诉人家进城去看朋友。
  车窗外面,冬天的树,光秃的枝桠,瘦而瑟缩,一行行向后退着,天空是灰的,水泥墙那样冷硬阔大的灰,这是最严冷的冬景,他买春的路上。
  他早就知道那个地方,在没有成为老中医的时候就知道。那个中山公园其实是个老头公园。城里的老头,从早到晚混在那里,遛鸟、下棋、打太极,随地吐痰,赌两角钱的小牌,背转身就在花丛里撒尿,更多的,是抄着手臂,龟缩着背,顶着花白的头颅,围成一圈吹牛,“我年轻的时候才厉害呢——”,各人只是碰面点头问个名号,谁的身世都讳莫如深,谁年轻的时候有过什么样的传奇,尽可以随意在嘴上编演,博个笑声,找点乐子,谁在乎呢?
  那次他是和老婆来的,逛街累了,买了几两包子坐在公园的石头板凳上吃。老婆说这个公园到处都是臭老头味儿,他觉得也是,那种味儿,不是尿臊味或者人工湖死水的臭味,那种味儿,是遍地尿臊味和人工湖死水的臭味都盖不住的一种气味,暖烘烘的酸苦和腥骚,笨滞的浑浊的即将腐烂的,想起来了,他在将死的谢大叔房内闻到的,那种,那是一种接近死亡的气味吗?
  他不知道,自己身上有没有这种味儿,自己是闻不到自己臭的,所以今天早上他洗了澡才出来,用一块新的百合花味的香皂里里外外细细地搓了,搓得皮都红了。
  他和老婆吃包子,白菜猪肉馅儿的,旁边的石凳来了一对人,一个肚子很大的老头,一个化了浓妆的婆娘,那婆娘不到四十,皮肤黑,擦了粉又太白,他们坐下,看了一眼老曹夫妻,撑开一把大伞,大伞屏蔽着他们,只露出两双脚,他们细细地说笑,伞微微地摇晃。
  “不要脸,老不正经,光天化日的不要脸!”老婆啐了一口。
  他很好奇,很想知道,光天化日这么一把大伞,两个人到底能干到什么程度,可是老婆恼怒了,拉着他走。
  他们从公园后门的路出去,一路上看到很多的大伞和脚,树丛里面站着的,笑着的,招手的,七八个形状妖艳的婆娘,最年轻的那个,看起来好像还不够三十,他没看清楚,老婆拽着他走得飞快。
  今天这么冷,她们还会出来吗?
  其实冷点也未尝不好,人没那么多,至少公园里的空气会清爽,老头臭,就淡了。眼看快中午了,偌大的公园除了风,只疏疏看见五六个老头在打拳,她们还会来吗?
  老曹找了个小饭馆,要了一碗牛肉面,吃了两口,又加了两个卤蛋,一碟卤牛鞭,他今天不缺钱,缺的只是牙口,牛肉其实已经嚼不动了,在嘴里只吮个味道罢了。
  吃了面又瞎逛了一会儿,终于下决心去买了粒蓝色的小药丸,一百多块,那么小的一粒,一百多块的中药都可以用车拉了。卖药的是个男娃,才睡醒的样子,眼睛只瞅钱,都没瞅他一眼,这让老曹如释重负,他担心了那么久,就怕人家不知怎么看他。
  不一定要吃这个,他想,他觉得自己不一定用得着这个,买了,只是看袋,就像看家一样,有个底儿,有个防备,有个万一,万一的情况一般是不会发生的。用不着不是更好,到时候放回药店卖,乡下人也有敢买这个的。
  他在公园里又转了一圈,打拳的老头也走了,只剩下东北的亭子里,两三个老头在下棋,他们穿着厚厚的大棉袄,包着头,像几头老熊。
  那女人穿着一件黑色的连帽羽绒服,帽子套在头上,冷得佝偻着背,从远看,根本就看不出是个女人,要不是她突然从树丛里走出来叫他。
  “大叔,大叔你一个人散步呢。”她把笑容堆出来,双颊冻得红红的,吸了一下鼻子。
  他的心跳快起来,这是一个多少岁的女人,三十多,四十多,看不出来,她上上下下包得太紧密了,但她的眼睛长得还算好看,圆圆的,很灵活,即使鼻子和嘴都有点大。
  “大叔,天怪冷的,咱玩玩就当是暖身子。”她又吸了一下鼻子,腻在他身上。
  他该说些什么,抑或什么也不说,笑一下也行,天太冷了,肌肉也好像冻住了,僵僵的。
  “不贵,今天还没开市呢,我给你打折好不好,二十块随便摸,五十块打一炮,便宜不?”
  “我不想在这儿。”他东张西望了一下,没人。
  “当然不在这儿,大冬天的,冻死人嘛!”女人笑了几声,侧着头,媚起来的样子,“我带你去我家,有暖气,软床垫,可舒服了。”
  “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小丽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女人走几步回头笑一下,老曹低着头,看见她的脚后跟,一双厚底的高跟皮鞋,走起来有点摇晃。
  她租的房间在一幢老居民楼上,房间很小,不超过十个平方,厨房的锅碗就摆在床头的桌子上,椅子上堆满了衣物,暖气罩上烤着文胸内裤,空气里有一种香皂烤干的味道。
  “你喝水吗?”
  “我不渴。”
  “那咱们就马上干吧,抓紧时间。”她脱掉羽绒服,里面是一件紧身的红色毛衣,颜色旧了,裹着丰腴的身体,“咱们就别洗了,天这么冷,反正还得戴套。”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想找点话说。
  “叫我小娟吧。”她脱了棉裤,只穿着一条碎花内裤滚上床,抓过被子拉到颈下,连打了几个喷嚏。
  “你刚才不是说叫小丽吗?”
  “唉呀大叔,你是来干我的,不是来查户口的,我叫小丽还是小娟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做这行我能把真名告诉你吗,你这不是难为我吗?行了行了,赶紧脱了上来干吧。”
  他燥热起来,屋子的暖气很足,所有的器官仿佛从冬眠中款款苏醒,他缓缓脱下棉裤,低头看见贴身的薄秋裤胯部,不知何时已经山起昂然了,他有一丝害羞,更多的是欢喜,这家伙知道要爽了,这家伙活得很,这家伙多么活跃、活泼,活蹦乱跳!这活体!这活物!
  一股热烫的血气冲上来,他一把掀开被子,竟然用了一个轻盈的姿势跳上了床。
  “啊——嚏”女人打了个大喷嚏,捂住嘴,指指纸巾筒,示意他递过来。
  她吐了一口痰用纸巾包住,又扯了长长一段纸巾,哧溜哧溜地擤鼻涕,擤不完似的,眼泪和鼻涕一起来,看着怪可怜的样子,他拿过一件大衣包住她的肩膀,又倒了一杯热水过来。
  女人抬头笑笑,鼻头眼睛红红的,“没事,死不了,来吧,咱们干吧。”
  “你伸出舌头来。”
  “这个不行,我不亲嘴,不是嫌你,这是我的原则。”
  “我给你看看,是风热还是风寒。”
  “你会看吗?”
  “舌苔薄白,流清涕,痰稀白,无汗,轻微发热。”
  “你真会啊。”
  “脉象浮紧,阳气在表,头疼吗?。”
  “疼呢,身上也疼!”
  “特别畏寒?”
  “嗯,平常没那么怕冷,今天把衣服全穿了还哆嗦。”
  “多久了?”
  “昨天中午出了汗,吹了点风。”
  “那是劳累之后受凉起的,风寒之邪外袭,肺气失宣,得治。”
  “我讨厌去医院,有病没病去一次就得花好多钱。”
  “我能给你治,主要是解表散寒,不费多少事。”
  “你真行啊。”
  “你这里都有什么,姜有吗,红糖有吗?”
  “有,有,就在电饭煲下面的架子上。”
  “我给你煎一副生姜红糖汤,你分三次服,趁热服,出汗最好。”
  “你会刮痧吗,大叔。”
  “刮痧是外力行血,你是风寒之邪入侵,身体已经虚弱,此时刮痧会破气。”
  “我想快点好,我不怕虚,就快过年了,想回家了。”
  “也好,你才起病,风寒刚刚入里,还是能刮出来的,你有刮痧板吗?”
  “没有,汤匙行不行?”
  “也好。”
  她非常驯顺地俯卧着,两只手把衣服捋上去,露出一大片肥白的肌肤。
  他愣了一愣,又怕她冷,忙转了心神,把风油精洒了几点在她脊椎两侧,握着汤匙刮了起来,只几下,紫红色的斑点就出来了,她不知是疼还是舒服,哼哼了两声,这哼哼又分了些他的神。
  然而他的手,他的手却有着自行其是的专心,它们忙着,平刮、竖刮、斜刮角刮,督脉、膀胱经、夹脊穴、肩峰,有条不紊,轻车熟路,他简直忍不住要赞叹这双手,这双老中医的手,多么从容自如,多么冷静灵巧。
  她翻过身来,袒着胸,他的眼睛没法不盯住那双好乳,可是他的手丝毫不乱,任脉、天突穴、膻中穴,为什么他的手只认得这些?以任脉为界,刮板向左沿着肋骨走向刮拭,轻轻地没人事地经过那粒温暖的朱砂色的乳头,它们怎么可以一丝抖颤和不安都没有?
  她的脸色潮红,微微地出了汗,他也出了汗,刮痧很考人的力气,到底年纪大了。
  他走的时候,没让她送,刚发了一点汗,此时病人最好卧床休息。
  她在床上喊,“大叔,我得给你个红包吧。”
  他窘了,“按理,应该是我给你。”
  她笑了声,“你啥都没干呢,要不你上来摸摸吧,不要钱。”
  他更窘了,“这事整的,你把我当啥人了,好好养着吧。”
  她由衷地说,“大叔你人真好,我觉得好多了,对了,我想到一个好词儿感谢你的,——妙手回春!”
  他哑然失笑。
  “大叔,还不知道你贵姓——”出门前,女人突然喊道。
  “我,姓张。”他最后说,轻轻地带上了门,外面还是那么冷,他很响地打了个喷嚏。
  开往乡间的中巴,开在冬天的风里,开往一点一点深下去的暮色。
  累了,但是筋骨和心都很舒畅,那种抖开了的、没有褶皱又元气淋漓的舒畅。虽然,惆怅是有一点的,他想起她肥白的脊背,温暖的朱砂色的乳头,她们刚刚、明明在自己的手里。
  老二,是不是有点对不起你呢?
  然而那家伙,安静地温顺地伏在他身体深处,好像在打个长长的盹。
  车窗外,飘飘扬扬下起了细雪,路灯一盏一盏地晕黄。
  迷蒙里,他好像看见暗处的树长了暗暗的叶子,那暗暗的应该是绿绿的叶子。
  
  
  第二部分
  
  第四章 不是相思,是红豆杉
   1、
  她带着气钻进缆车,他黑着脸随后,穿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关门。
  咔哒一声,门锁上,车厢封闭的空间,窄窄的他俩。
  他们这时才互望了一眼,极为迅疾的一眼。
  不必强颜,看样子大家都坏着心情,也不必寒暄,反正素昧平生,要不是这缆车规定要二人乘坐,要不是彼此落了单刚好遇上,她或他甚至不会在路上互看这眼。
  缆车开始滑动,索道上擦擦的声音,她转过头佯装看风景,却紧紧闭上了眼睛。
  是的,她畏高,李巍最清楚,上次去皇朝饭店坐玻璃电梯,才升到四楼她就晕了,那次把李巍吓得,从此再不许她登楼攀高,连准备结婚的房子都只看四楼以下。
  那是从前的李巍,时间总有本事让所有的相爱变样,不一样了啊,最眼前的,好不容易排到假期出来玩他还气她,她流泪她不说话,他没事似的,她赌气跑上来坐高空缆车,他也由她,由她玩命,由她冒险,由她孤零零地跟不知道是谁的男人坐情侣车厢。
  不免心有点淡。
  不免更狠地想,好吧好吧,就让自己晕死吐死吓死,让他后悔都没机会。
  念头刚动到此,突然,缆车踉跄了一下,摇晃着停下,事实上,是悬在半空了。
  
  2、
  不会吧,她睁开眼,希望这是做梦。
  “出故障了。”身边的他说,这次她看细些,是个不难看的男人,干净随意,带点淡淡的傲气,只是脸色太过苍白,额上沁着层汗。
  真背啊,她暗叫,不经意往下一瞥,心紧缩起来,她的背直直地抵着座椅,有点喘不过气,“这——这有多高?”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