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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半生》作者:陈麒凌

陈麒凌(现代)
《一念,半生》
作者:陈麒凌
序言 这世界总有我们的一块地儿吧
  文:黄佟佟
  第一见到陈麒凌这三个字,是在一个同事的桌上。那本杂志有一个糖果色的封面,上面最大的名字就是陈麒凌,我迟疑了一下,翻完了她那篇小说,看完,就对编辑说:能不能约到这个作者,编辑告诉我,本来就是我们的作者啊,不过好久没跟我们写了,我说,那就跟她好好约。
  那一年,我刚换了工作,之前在一本时尚言情的杂志干了快十年,随后就去了这家言情时尚杂志,据说这本杂志在言情小说届挺有名的,但我去的时候,已呈颓式,没办法,电子大潮,形势比人强,我就在这本杂志里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在厚厚一叠稿件里选出八篇来,这任务每次看似清闲实际繁重,因为真的好稿不多,所以,从此以后,我可以松一口气,只要看到陈麒凌三个字就可以直接跳过不看直接签发,因为你知道她是一个质量的保证。
  那是一个对自己的文字有承担的人,她永远高出同业几个LEVER,在那堆油光水滑华丽无比的文字里,她的字一字一句都闪着灵光,那些字真挚,扎在深土里,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谷子,辣椒和火龙果,是杜鹃,是田野里成片成片的紫云英,什么都有,有轻灵的,也有老辣的,她可以写一对夫妻至死不渝的爱情,也可以写一个老中医的《买春》生涯,她写老年男人那焦灼的欲望:“那条蛇不吃不喝也能回生那条蛇见风就长长势惊人,那条蛇盘踞在他的脚下悬挂在他的梁头,嘶嘶地吐着火火的信子。”,她写年轻男女惆怅而绝望的告别,“他道别,一路跑走,回了好几次头。她不要再看他的背影,插着口袋挺直脊背疾行,只知与他背向,不知前方何处。忽地想起方才的对话,“不是相思,是什么呢”。低下头,细细的绒毛似的雪星儿,正落在她鲜红的靴上。”她的文字很怪,看起来既不像往自己肉里扎刀子的纯文学,但也绝不像淌着奶流着蜜的小清新,她从来不用什么奇绝的词,也不玩那些晃花眼的花拳绣脚,只一心一意真心实意地使着她自创的那套写意拳法,每个词每一句话都用得力道刚好,恰到好处,干脆利落,可每次低回之际又是那样的情意绵绵,每一招每一式都准确而有力地击中了读者的心,所以在完全没有任何宣传的情况下,她慢慢地收伏了无数粉丝的心,硬生生靠的是一篇又一篇的文字。有人会一个字一个字敲下她在杂志上的文章分享同好,有人会写信给她说自己的故事,他们是陌生人,他们不知道她在哪儿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不知道她年华几何,但他们就是那样执着地信任她热烈地爱戴她,只因为她那一笔灵秀的好文字——这让她成为一个有百度贴吧的写作者,在这个人人做秀的年代里,是硬底人身上才会发生的事。
  张爱玲说成名要趁早,那是早慧的人,陈麒凌是真正晚熟,像每一个命中注定要写作的人一样,她在青春已过大半时拿起了笔,写作于她,更像是一根拐杖,这拐杖让她平静无波的生活有了更深的意义,在广东一个寂寞的小城里,她在一个又一个夜晚里和自己的生命较着劲,从2003年开始,一直到2012年,她才有了自己的第一本书《盛开》,那一年,她得了联合短篇小说头奖,这本书由台湾皇冠出版,繁体,她要托朋友才从台北买到,她在得奖发言里用平实的语气描述自己这种毫无心计的自由投稿生涯“有时还是想往上跳跃几下,了望一下外面的风景,同时也好奇,像独个游戏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地,看看自己能跳到什么程度。”
  麒凌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其实也不知道,我们通过一次电话,写过一个邮件,我略略知道她是一个羞涩内向的人,但写作的人谁不是呢?我知道她出生在东北小镇,11岁回到广东,住在离广州不远的一个小城里教书,有着安稳踏实的生活,“身边都是小人物,切实的,卑微却又栩栩如生。天地虽小,心也不大,刚刚好能把握得了。太大的世界,会让人着慌的。”偶尔我会在她那没几个人知道的微博里窥看她的生活,我也知道她和我同年,我知道她看完《桃姐》会去市场定三斤重的牛脷回来卤,她会陪着妈妈回东北旅行,会讲小学家长才知道的笑话,会鼓励自己五点半起来想看日环食,我曾经想给她打电话,甚至偶尔去广州周边的小城会有冲动去阳江找她,但最后无疾而终,其实我们都明白对于一个欣赏的作家,也许隔着一点点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会更好吧。
  我想我们都过着差不多的生活吧。我们都会穿过凤凰树下的街道去街市买菜,会随手买下一把栀子花,路上我们也许都会在南中国那蓝得惊心魂魄的天空下发会呆,盛大的流云从头顶飞过,风凉凉地掠过脸庞,紫荆花的花瓣轻轻落在地面,此时此刻,任是谁都会心中一动。
  然后快步走过墨绿的大叶芭蕉,再穿缠绕着火红三角梅的门洞,拿出钥匙时,打开门,放下菜,看看报纸,有龙眼的季节就咬两颗龙眼,有黄皮的时候就剥一把黄皮,然后拍拍手,洗干净,打开电脑,开始敲击,
  是的,也许可能没有太大的意义,但仍然不能不写。
  这也许就是每一个写作者的命运。
  世界这么大,总有一块地方容得下一两个平凡妇人的心事吧。
  窗外的滴水观音新长的叶片上,露水滴下,那是蝴蝶轻踏。
第一部分
第一章 白衣
  1、
  哪里会想到那天有什么不一样呢?
  在以后许多的时候,或是夜,张口扑灭桐油灯盏,却仍依依立在黑里,或是晓,冷登地翻身,睁眼是窗户纸上虚虚的白,说不上心里哪层热哪层冷,她总要好长一阵功夫的失神。
  那是1944年的春天,早上一场大雾,小城化在雾里,白蒙蒙地连轮廓都无。
  梅华蹑着猫似的足,一手提着绊带黑布鞋,一手轻轻推开伙房的门。她早就掐准,这是监厨老头如厕的钟点。
  校长和教官常常训导,战时物资紧张,大家应该同舟共济,可是女学生们不只一次看见,校长太太的黄包车,塞满一包包政府贷金粮溜出后门。
  春天是抽条的时节,总是没到二更,女孩子们的胃就开始响亮地召唤那被克扣的粮食,这气势远胜所有的讲义和校规。
  按捺了一夜的念头天明时分跑了出来,此刻,梅华深深地屏住气,怕满鼻的番薯热气把自己吓坏了。
  她不贪心,一个小布口袋,只装了六只番薯,她三只,阿锦三只,两个好友能喜津津地消磨几个晚上。
  门外雾如牛乳,却听得监厨老头的咳声似在近旁,梅华慌里慌张地就跑,辨不得路,鞋也来不及穿,却不敢稍停。
  那笛声不知何时起的,等她听到时曲子已经大半了。
  宛宛转转的笛声,贴着人的肺腑心肠,一路只清清地细细淌着,她站住,四下里静极了,静到好像连自己都不在了,天地间只有这笛声,无辜地悠长地让人要怆然泪下,竹叶上的一颗露水掉在额上,梅华不敢眨眼,也不敢动弹,生怕那笛会因此就散了化了消失了。
  不知多久。
  沙沙的脚步,空谷的足音,竹林深处,一个白色的身影迷蒙着迷蒙着,显出隐约的轮廓,笛子早停了,她无力地看那人安详地走近,走近,她逃不动了。
  那青年男子长衫雪白,手里一杆黑色长笛。
  她想藏,雾却早薄了,她就这样挡在他眼前,低着头,树枝挂乱了的辫子,草绿色的粗布校裙,光脚,一手是鞋,一手是来历不明的口袋。
  “你在这里吗?”她听到他的声音,温醇和平的,她只忙着捕捉那声音,却忘了他的句子。
  只能无措地抬头看他一眼,白衣男人笑了,想一想,又笑了。
  然后他轻轻地擦过她的肩,沙沙地踏着草叶走了。
  山林里有一种很清的味道,她确凿是他留下的,他的白衣下摆飘飘洒洒,闪耀在翠绿的草野上,好象不是真的。
  又一颗露掉下来,她哆嗦了一下,真凉。
  
  2、
  没有人知道云一川打哪里来,就像不知道头上一片云的前世今生。
  战时四处都有流离的人,梓阳女中每月都会忽然多了一两个异地口音的先生,大家不奇怪,然而云一川还是有些不同的。他不落魄,任何时间见他,都是白衣,长衫短褂西服衬衣,统统一例雪白,白得让人觉着自己不干净,只好谦卑地靠后。他神秘,住在山上一幢桂系军阀留下的小楼,从不去人家做客,也不邀请谁,他自来自往,脸上常有散淡的笑容,山风飘啊飘地吹着他的衣襟,不知觉他已站在讲台上。
  阿锦在写信,她和驻地的一个副官正爱得烽火连天,天天见面不够,还要把其余的时间用字缀上。老师来了,阿锦忙把信塞在课本下面,有点嗔怪梅华不提醒她。却见梅华,竖着课本,兀自垂下头,腮后晕红一片。
  阿锦马上就明白了几分,她早觉得这丫头奇怪,几日大早跑到后山念书,赶着第一个到教室擦讲台黑板,平白无故地短了许多话,长了许多呆。她瞅瞅梅华,再望望儒雅的云先生,暗地笑了,却仍不动声色。
  下了学,几个女学生热热闹闹地围着云先生求教,梅华还是远远地坐着不动,阿锦唤她,她支支吾吾地说要再温一下书。待人都散了,教室空下来,她依然坐着,云先生的笔记洋洋洒洒的一板,隔岸看着,又亲切又惆怅,只恨自己的脑子太慢,好多好多他的声影都是那么惊心动魄地撞进来,她张皇失措手忙脚乱,要等到这刻才可以一点一点整理、别类、珍藏、回味。
  梅华走上讲台,踩着他刚才站过的方砖,挟起他剩下的短粉笔,踮着脚轻轻地轻轻地,再走一遍他的笔画。突然爆出一阵清脆的笑,阿锦佻达的脸正伏在窗上,“小梅,小梅,你也学人花痴啊!”梅华又惊又羞,恼恨之极,抄起一盒粉笔,下了狠劲儿摔过去,阿锦早笑着躲开,粉笔砸在窗棂上,深深浅浅的白点,梅华急得掉了眼泪。
  到了晚上还气阿锦,千呼万唤都不答应,阿锦赖,捧着副官送的五香花生米,笑嘻嘻地挤上床。“我帮你送信给云先生不成吗,还生气,还生气?”
  “干吗送信给他?”
  “你喜欢他,喜欢就告诉他啊,象我和余副官一样啊。”
  “我不会写信给他的。”
  “对咯,书生有什么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才是男人嘛!”阿锦的口气,下一句又要大赞她的余副官了,梅华翻身不理她。
  “好好,云先生也好,只是你想,嫁给他,就要天天帮他洗衣裳,那些白衣裳有多难洗啊,手都泡粗了。”
  梅华哭笑不得,只起劲推她下去。
  阿锦犹在打诨,“要是他只穿黑衣裳多好,连搓衣板和肥皂都省了,只在水里浸一浸晒了,就骗他说干净了穿吧。”
  “只会胡说八道!”梅华禁不住笑着拍了阿锦一记。
  她不会让阿锦知道,她有多么爱慕那一袭飘飘的白衣,除了他,世上再没有哪个男人,能把白衣裳穿得那样好了。
  
  3、
  转眼就入夏了,每日她都醒得老早,微亮的天光,叮咚的鸟声,想到这世间有云先生,她今天的日子有云先生,多好。
  山后的那片竹林,有时能听到云先生吹笛,那真是运气好得不行,梅华就寻一丛茂密的竹子蹲下,一动不动地听到尾。更多时只有满山的鸟虫,她的心要是实在太乱,也会偷偷地跑到小楼边上,远远地站一会儿,看见阳台上晾着他的白衣裳,就很快乐了。
  她还有个秘密,这秘密也好快乐,二娘给了她一件半新的阴丹士林旗袍,四姐送她一条白丝巾,还有阿锦的礼物,一只竹编的别针。明天她就要打扮起来,辫子上还要扎两只蝴蝶结,象那些大城市的女生,明天她一定要和云先生说一句话,明天是很不一样的,明天是她十七岁的生日。
  只是这天早晨她看见,小楼阳台上的白衣裳旁边,好像有件桃红色的褂子。
  她想看清楚些,又不敢,直到回来上课,神情还是蔫蔫地。
  这节课云先生讲作文,他的白衣裳仍是那样俊逸,他的风度仍是那样从容,但突然平白地让她有些酸楚。
  下学了,如往常一样梅华独自留在教室里。就是这样卒不及防的时候,云先生折了回来,他来取忘在讲台上的一本书。
  “你还在这里吗?”他笑了。
  梅华只记得自己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脸已经红成了什么样子。
  “你的作文写得很好。”他和气又耐心地,“今天发下去的那篇,明天抄一份给我好吗,我把它推荐给上海的编辑朋友。”
  梅华依然只懂得点头,心里急坏了,可是只会点头,点头。
  他走了,从窗口看出去,白色的身影穿行在榕树的绿荫里。
  梅华用指甲掐疼了自己,明天一定要说一句话,一定要说一句话。
  第二天梅华来得有点晚,没办法,昨夜抄作文总嫌自己的小楷丑,撕了一张又一张,今早起得迟了,一对漂亮的蝴蝶结又不是那么容易打的,阴丹士林旗袍下摆窄窄的,可不能跑得太快。她一路走着,一路低头看领口的别针,总觉得不够端正。
  讲台上站着的竟然是教官,她匆匆地跑回座位,心一气地往下沉。
  “不上课吗?”她低声问阿锦。
  “云先生辞职了。”
  “为什么?“
  “哪里知道”
  “去哪了?”
  “哪里知道”
  她感到自己的心啪地掉在地上,那地上结的是冰。
  
  4、
  很多时候,阿锦是想逗梅华开心的,所以每次和余副官出去,都硬是拽上她。
  余副官是个高大的汉子,却有着孩子似的羞赧,阿锦在他面前是娇俏的小雀,前前后后地跳着、叫着,余副官口拙,应付不迭,只能又爱又气地傻笑。
  总是这样,散步也好,吃小馆也好,本来他们两个是为了陪梅华的,后来却总是把她忘了,这样胶在爱里的两个人,哪还有缝隙再去顾别人。
  梅华只是有点茫然地看他们,这欢乐隔得好远,他们是另一国界的人似的。
  云先生走了快半年了,她没有他的消息。
  也曾连着一个月跑去码头车站,也曾期期艾艾地敲开校长的门,但凡有一丝痕迹,她都不顾一切地去问,去追究,这个话说着说着就脸红的少女,这样直露坦白焦急地关切一个男人,慢慢地,小城就有了闲话。
  其实闲话不只是对她,还有阿锦,阿锦和余副官的事闹得乡下叔伯都知道了,阿锦父亲是个乡绅,要面子,这回打算把阿锦带回去,随便找个人家嫁掉。
  阿锦不笑了,整日咬着辫子想主意。
  冬至前的一晚,阿锦钻进梅华的被子,小声地说,“我有云先生的消息了。”
  梅华几乎叫了出来。
  阿锦掩住她的嘴,“小余有个陆军学校的同学,说在重庆见过他,我现在问你,你想怎样?”
  “我要去重庆!”梅华的心登登地跳着。
  阿锦沉着地说,“你要是真想去,正好和我们一起,明天一早的船。”
  “你们——?”
  “只好走,越快越好。”阿锦压低声,“小余副官也不当了,到重庆找旧亲再谋个差事吧,我只不放心你。”
  梅华斟酌着。
  “要走就别想那么多,反正你二娘那边早不管你了,这半年你哪天露过笑脸,我知道你总在想他不是吗?”
  “我跟你走。”梅华应道,心上轻了大半。
  她没什么好收拾的,贴身两块大洋,还是母亲在世时留下的。最记得带上那篇作文,她答应要抄给云先生的。她小心地把作文卷了一卷,用油纸包了两层,塞进一个小竹筒里,就贴身挂在腰间。
  早上寒风凛冽,渡船也害了冷似的上下颠簸,阿锦吐得脸都白了,余副官忙着给她清理,同船的一个婆婆安慰道,“刚害喜是这样了,过些日子就好了。”
  梅华诧异地扭头去看,阿锦的脸色更白了。
  
  5、
  夜里梅华又被吵声惊醒,她不敢翻身,这竹床太老,大声地喘一下都天崩云裂。她不想他们知道,她听到了。
  这是重庆,松林坡上的矮草房,走出二里路就能见到嘉陵江,每当阿锦和小余吵得厉害,就说跑出去投江算了,但即便是跑,也要二里路啊,也许到了江边,那点勇敢就没了。
  重庆的局面很不好,轰炸连着轰炸,让人切身的感时伤国,小余的亲戚早搬得不知去向,乱世,事情难找,物价比飞机还高,他们带的那点钱,也只够几个月的房租。
  还好梅华在邮政局找了个帮人写信的差使,钱少得可怜,可总比没有强,至少不必整日闲在屋里,闲着又心情坏的时候,可不是最容易吵架。
  她最怕他们吵架,阿锦的脾气和肚子一样越来越大,就是吃着饭,也要吵。
  “这白菜哪里吃得,你就不会放多两滴油!”
  “油都快没了啊!”小余也没什么精神。
  “你还知道油没了,油没了你不想法子挣,一个大男人,整天缩在屋!”
  “我还不是为了你。”
  “没本事就没本事,说得比唱得好听。”
  “我要不是为了你,早跟部队开拨打仗立功去,说不定也升了个团部了。”
  “我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做人家的少奶奶去了,在这里跟你咬菜根住茅屋!”
  这样的吵每天都有,现在连夜里也不消停了。梅华常心疼他们从前的好,如今这样磨啊磨地,不知道还存下多少。
  记得那天回来走过灶间,见小余正煮饭,那么伟岸的一个身躯,佝偻着向前,小心地从油瓶里滴出一粒油。灶间暗暗地,他的毛呢外套灰乎乎地蜷在身上,根本想不见当初的神气。
  第一个念头就是,若可以有将来,她决不容许她一身白衣的云先生,在这样的生活俗琐里慢慢失去光彩,慢慢委靡平庸,慢慢地死。
  她决不容许。
  然而云先生在何处,重庆大得超出想象,那两人脸色总也不好,她怎么好意思张口去问。
  总算等到有好消息,这天小余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老远就喊:“我找到事情了!”原来他在街上遇到从前陆军学校的同学,得知警备厅保安队正招人,小余去报名,轻易便进了,下个月就有薪水领,这下可好了。
  梅华在一边轻声问:“是那位见过云先生的同学吗?”
  小余不解,“什么云先生,他哪里认识云先生啊。”
  阿锦连忙抢过话来,“要好好庆祝庆祝才好,今晚出去吃,咱们吃他一顿红油抄手!”
  梅华深深看她,阿锦终于不自在了,“是我,是我哄你的,我也是为你好,出来看看,开了眼界,知道这天下男人多着呢,不只一个云一川,值得你那样傻,小余那个同学人才也不错不是,我们牵一牵线——”
  她把半截话缩了回去,梅华早已啪地一声摔门走了。
  
  6、
  常来寄信的一个男生叫孙立超的,慢慢地和梅华熟了,他是中央大学国政系的新生,常给报纸投些时论稿件,他总是穿着政府发给男生的灰布棉军装,说话喜欢扬着下巴,比划着手,指点江山的样子。
  最初他就是这么站在边上,对梅华写的信指指点点,“这句话多余,应该删掉,这句也是,删掉——”梅华扭头看看他,有时候觉得有理,有时候不以为然。
  一次有个来城里帮工的女人来写信,再三叮嘱家里的那片竹林不要卖掉,下笔“竹林”二字, 梅华就有点恍惚了,她想起竹林深处,那飘啊飘着的白衣。
  心又钝钝地疼起来,这没有着落的相思。
  有时情愿阿锦一直这么骗着她,让她以为云先生在重庆,那晚她摔门而去,沿着嘉陵江跑,江上点点渔火,天河点点繁星,对岸猫儿石河街闪烁着万盏的灯,她从前深信有一点光是云先生的,这样的远望多么幸福,而现在,她没了方向,她没了位置。
  也是那晚,阿锦早产了一个女婴,新生命带来的神奇和忙乱,让她们无声地和解了。小余保安队日日行动,全赖梅华照顾阿锦母女,她已将近月余没到邮政局写信了。
  想不到孙立超骑着自行车来找她,他还是穿着那件灰布棉军装,车子骑上松林坡,他脸上都是汗。
  梅华穿着一件薄布衫在门口洗尿布,水凉,她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孙立超大喇喇地脱下棉军装递了去,“你穿吧!”他小声加了一句,“我们学校的女生,最喜欢穿着阴丹士林蓝布衫,外面披一件男生的军装!还以为好看死了。”他没好意思说,当年中大的女孩子,一穿上灰色棉布军装外套,就证明她有了男朋友。
  梅华瞥了眼那军装,领子上一层黑黑的油腻,不知多久没洗了,她摇摇头。
  孙立超有点尴尬,但他把军装往肩上一搭,马上从怀里掏出一束报纸来,“我的文章发表了,特意拿来你看看,也好让你学些布局的章法。”他等不及梅华擦干手,就在她眼前抖开报纸。梅华随意地放眼望去,“哪里啊。”突然,她的目光越过孙立超的手指,定住了。
  她看到“云一川”三个字,真真确确,头条位置的那篇社论,署名正是“云一川”!
  “这份报纸给我行吗?”梅华急忙在裙子上擦擦手,虔诚地捧了过来。
  “行啊,你这么喜欢我的文章,明日我再拿些手稿你看。”孙立超很高兴。
  “这个云一川,你还有他的文章吗?”梅华期待地问。
  “我记不得了。” 孙立超有些失望。
  “他的文章是不是很多?”
  “他做总编,发自己的文章当然容易。”孙立超不服气地。
  梅华只管高兴地翻看着报纸,这是《民强报》,云先生是主编,社址在上海!
  “上海”。
  夜里醒来想到,梅华弯着眼睛兀自笑了。
  然而隔壁又有吵声,不知是孩子的哭声引起了争吵,还是争吵吓哭了孩子,她侧耳听,那些声音又慢慢地平复下去。
  
  7、
  行程一拖再拖着,不止是为了攒一张船票,还有阿锦。
  梅华有时抱着小女婴,小声地说,“乖囡囡,快点长大吧。”也许孩子再大一点,她离开的心会更坚硬一点。
  小余早出晚归,后来甚至晚不归了,孩子半夜哭闹,他睡不好,影响第二天的精神,干脆就在警局过夜。
  阿锦咬着牙齿道,“不知道是在警局,还是在哪个娘们床上。”
  梅华怪她多心。
  阿锦恨恨道,“男人都是懒鬼、自私鬼,没有一个好东西!”
  见梅华不置可否,阿锦继续说,“你别以为云一川就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好人物,我一直没告诉你,当年城里的人都说——”
  “我不必知道。”梅华飞快地应道,她的心突突地跳,跳得疼了。
  “阿锦,我得走了。”良久,她说,“我要去上海。”
  “云一川在上海是不是?你真是疯了,上海到处都是日本兵,你要去上海!”
  “我只想离他近一点。”
  “那就快走,现在就走!”
  梅华知道她只是嘴上厉害,果然没几日,阿锦已经央求小余想办法,恰巧保安队里有条私运船到上海,托了人情,同意顺便带上梅华。
  船是夜里的,梅华提前到阿锦屋里道别。
  阿锦只是拉长脸坐着,梅华抱着囡囡逗趣,一边悄悄地把贴身那两个大洋塞进孩子衣袋。
  “阿锦,那我——走了。”她把孩子放下,佯装出门。
  果然阿锦快步冲来,一边手使劲地扯下左耳的金环,一边抓过她的掌,语气还横着,“给我拿着,什么法币银票都不及这个,都没了,最后这点玩意儿,你一个,我留一个,实在和他过不了,就吞了自杀!”
  梅华含着泪轻轻地叫一声,“阿锦,答应我好好过。”
  阿锦低着头,“还怎么好好过,我当初就不该跟他不是,嫁个土财主一世不见他,他在我心里就永远是个帅军官,我在他眼中就永远是个俏学生!”
  梅华恻然,拥着她的肩,两个人哭成一团。
  船行出好久她的心还低落着,直到那小小的金耳环在掌心里焐出了汗,她才取出藏作文的小竹筒,把它也放进去,挂在腰间,时刻能顺手摸到,就是最亲密的伴儿,。
  而那船正顺流直下,过万重山,每前进一程,便离云先生更近一点,想到这儿,她才好过了些。
  到汉口,正遇美国飞机轰炸日军据点,江边混战一片,货船破了,梅华和逃难的人狼狈地爬上一只小木船,一颗流弹从她腰间擦过,所幸贴身挂着小竹筒,替她挡了一挡。
  她的惊险之旅,才刚刚开始。
  
  8、
  逃难的小船在南京被截,日本兵把人们赶上岸,所有的包裹行李全要刺破检查,人们也不敢捡拾,惟求速逃。
  南京是这样一个怏怏的败城,颓圮的石头城墙在夕照里分外苍凉,阿锦的金耳环换了张上海的火车票,还不知道怎回事,梅华就被拥塞的人群挤上了火车。
  车厢里挤得动弹不得,上不了车的人还要拼命往上爬,梅华看到一个梳着美人髻的妇人竟然爬上了火车顶,松了口气的样子,可是到了上海闸北站,车顶上已再不见那妇人,沿途有个长长的山洞,梅华浑身发凉地记起。
  这是上海,入夜的霓虹灯闪得让人慌,梅华照着背熟的地址,一路找人问去。
  她从没试过这样急切地想见他,她累、饿、害怕,茫茫的大上海,光怪陆离得让人脚软,她只认识他,她只能投靠他,她想极了那身白衣,那是温暖、光、清洁,和故乡。
  报馆在一条僻静的街上,抬头看,上面还亮着灯,她安心了一点,在楼下重新打了辫子,这时,有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下楼来,看了她几眼,笑着说,“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云一川先生,你认识吗?”
  “云一川啊,认识认识,我跟他特别熟,怎么样,你好像从很远的地方来,来找他吗?”男人很热情。
  她真是太急切了,忘了防备和怀疑,或者是因为太爱那个名字,以为所有跟他相关的人和事都是对的、好的、亲切的。
  鸭舌帽带她走,她轻快地跟在后头,两边的灯火越来越寥落,前面的弄堂越来越迫仄,她没看见,她在想,见到云先生,第一句要说什么。她一见到他就说不好话,这回要好好想一想。
  直到了一面黑漆漆的门前,她才有点奇怪,云先生没在家吗,怎么这样的黑?鸭舌帽已经有点急了,半拖半拉地要她进去,他抓疼了她的手,女孩这才猛地醒来,这才晓得拼命甩开,快快地逃。
  在十字街口她碰上一辆自行车,车上两个男人和她一起摔倒在地。
  她只是擦伤了手,那两个男人,戴眼镜的大林,穿夹克的小林,呲牙咧嘴地爬起来,小林起来看看梅华,“你没事啊。“再看看自己,马上喊,“我的新衣服脏了!”大林没好气地说,“我看不见,我的眼镜破了。”
  她怀着歉意帮他们捡拾地上四散的报纸,微黄的路灯下,手里的报纸赫然印着,“民强报”。
  她碰的真好,这两人都在《民强报》,大林跑印刷,小林干校对,报社正在搬家,他们回来拿些资料。
  跟他们回去的路上,抬头看见了星,米粒大的星,她无声地笑了,疲惫,却天真。
  
  9、
  来上海半个月了,她还没见到云先生。
  云一川回青岛看母亲,这期间的大事是,日本投降了,庆祝胜利的烟花,巨大地盛开在外滩的夜空,梅华当时和大林小林也在游行的队伍里欢呼。
  她和他们处得还算好,林家兄弟,还有三个印刷厂的工人住在一个弄堂,腾出个小阁楼给梅华,她给他们洗衣服,做饭,抄稿子,还有,等云先生回来。
  这样的等待是安心的,她感觉那洁白的衣裾,就飘啊飘地在不远处,也许有天就在对面马路穿过,也许有天就在巷弄转角,她知道他在那儿。
  他们当面不怎么提云先生,她也不主动问。她在门口洗衣服,他们在后间说话,偶尔听到云先生的名字,心就惊上一惊,有时候明明是想听的,有时候却怕听,而无线电镇日放着白光的情歌,她耳里都是那柔媚到了尽处的声音。
  洗衣服是件苦差事,她从来不知道男人的衣服这么脏,清水泡一盆,黑一盆,有一天她忍不住埋怨,“老梁,你的衣服怎么这么黑?”
  印刷厂的老梁笑道,“你以为我是云一川啊,我要天天吃墨油啊!”
  小林匆匆走过,扔下一句,“我那件白衣裳,你洗了没?”
  梅华想想,“你哪有白衣裳在我这儿?”
  小林急了,弯腰在木桶里翻着,“别弄没了,我明天要穿的,那,这不是?”
  梅华差点笑出来,“你这明明是黄衣裳啊!”
  小林翻眼睛,“白的,原来明明是白的,现在——至少比老梁的白。”
  老梁摇头笑,“我才不稀罕白褂子,娇气得很,什么都不能沾,脏一点就看不得,这上海滩到处尘土,白花花的褂子,你出去转一圈试试。”
  她不甘心,费尽心思洗那件变黄的白衣裳。
  浸泡了许多肥皂粉,用硬刷子在水泥汀上使劲刷,搓衣板也试过了,甚至特意去买了半包漂白粉。
  她的手指被水泡得蜕了层皮,小裂口在洗菜的时候有细细的疼,然而那衣裳怎样也无法回到初始的白,她将它在竹竿上铺开,徒劳地看着,有些累了。
  晚上大林带回惊人的消息,报纸被停,云一川刚到上海就被抓了。
  大林说,这件事很冤。
  抗战一胜利,政府就着手清剿亲日分子,《民强报》一直走中间路线,但是云先生曾用过的副主编,是个暗藏的亲日派,年初有期报纸,他瞒着云先生换了篇亲日的稿子,虽然立即把他辞了,但是影响很坏,云先生被抓,当是此事。
  大伙都很气愤,可是提到怎么去救人,就一齐不作声了。
  梅华一个一个地追问。
  小林说报馆的人都跑了,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小人物。
  老梁只是笑,我们这些人只是挣几斗黄米,家里还有七八张嘴呢。
  大林更是摇头,时势天天不一样,谁敢卷进去,昨天上海滩还是张啸林的天下,今天杜月笙又回来了。
  小林戏谑地,去找杜月笙啊,他肯定能救!
  老梁喝道,你别吓唬她了,一个小姑娘。
  
  10、
  很多事情,是后来才想起怕的,年轻时候的勇敢,或许是因为无意,或许是因为无知,而她的还要加上,爱。
  1945年10月的杜月笙不大如意,他常常独自藏在德兴馆,远离风浪和争斗,热两碗糟钵头,喝两盏冷清的酒,几分老年的心境。
  谁也不知道这个冒失的小姑娘是怎么找来的,她敢找来,她竟能找来,她胆子够辣,一张口就求他救人。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她很朴素,眉宇间有种胜于寻常女子的固执,她很纯净,这种近乎天真的纯净平添了一些楚楚。
  是一时逗趣的心情吧,他说,“我是开赌场的,赌徒的规矩,你赢我,我为你办事。”
  她一口说好,她甚至连骰子都没摸过,但她说好。
  “你有钱吗,你赌什么?”
  “我只有赌命。”
  这句话让杜月笙震了一下,他想起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胆魄,年轻时刚出来打拼的岁月。
  他命人拿来骰子,那女孩涨红了脸,一鼓气抓起骰盅就摇,可只是两下子,那骰盅就啪地摔掉了,白色的骰子狼狈地滚了一地。
  她单腿跪在地上,低着头去追那些骰子,沮丧极了。
  “你根本不会赌,也敢赌条命?”
  “我没有办法帮他。”
  “他是你的什么人?值得你去赌一条命?”
  没有回答,但他看见,那女孩在轻轻地颤抖,她的睫毛坠满了泪,一滴又一滴地,掉下来。
  他一生以冷酷无情起家成名,可这一瞬,他微微地心软,或许他想起自己一般年纪的女儿,或许是因为年老救赎的慈悲。
  他叹了口气说,“好吧。”
  梅华回来的时候哼着歌的,小林在巷口问,“你一整天去了哪儿,一大盆衣服都没洗。”
  她笑了,“我去找杜月笙,他答应了。”
  小林瞪了她半天,看不出玩笑,突然象见了鬼似的一路叫回去,“她去找杜月笙!她去找杜月笙!”
  云一川三天之后被放出来,警察局的车一路送他回家。
  无论如何这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他在家里设宴,下帖邀请报馆的同事朋友。
  当然,他特别邀请她。
  洁白的云纹信柬,他那手飘洒的书法一如当年,她红了脸,他写道——
  盼晤。
  
  11、
  云先生的小洋楼,临着一条熙攘的马路。
  小林走得太快,她有点跟不上,过马路的时候,只一个迟疑,小林已经到了对面。
  她停下,咣当咣当的电车开过去,载着美国大兵的吉普车开过去,黄包车缓缓地跑起来,烫了头发的小姐,坐在上面打开一把小折扇。
  抬起头就能看见云先生的阳台,呵,她又看见他的白衣裳晾在绳子上,风吹着,阳光灿烂,那些白衣裳飘啊飘地,象大鸟扑闪的翅膀。
  隔岸望着,她一直这样隔岸望着不是吗,这刻,她的心浮沉在悲喜的河流。
  那些衣裳真白,雪一样白,白得如此无瑕,白得这么耀眼,这天地所有的声光色影,都在那片完美的白色里突然沉寂。
  永远都这么白。
  多好。
  她突然真的就站住了,就到这儿吧,她低声地对自己说。
  小林以为她不敢过马路,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拉她,“走啊,筵席就要开始了。”
  “我不去了。”她微笑着摇头。
  “为什么啊,人家云先生特意要谢你的!大家都等着看你,不得了,是敢和杜月笙谈条件的女豪杰呢!“
  “我不去了,不去了。“她还是微笑着摇头,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封信,
  你代我把这个交给云先生。”
  她终于来交作文了,信封里的那几页字,边缘有些微的深黄,那是在汉口,弹头烧焦的痕迹,墨色也旧了,她想过重抄,但是又怕,抄不出当年的心情。
  她转身,不很坚强的决然,只得加快了步子,加快了步子。
  而眼泪,还是纷纷地落下了。
  又一年了 。
  重遇孙立超,是在南京火车站,中央大学复员迁回南京,一群男学生在热火朝天地搬行李 。
  她微微皱起了眉头,那个男生,他竟然也穿了件白衣裳,背后几道乌黑的汗迹多么地刺眼,前面更是过份,襟子上还有哪顿饭掉下的颜色。
  而那人抬眼见她,竟然跳过来高喊,“梅华,梅华,这辈子又见到你了!”
  不是孙立超是谁。
  她依然盯着那件白衣裳,来不及寒暄,脱口而出的竟然是,“你把这件白衣裳脱了吧。”她还想说,以后都甭穿白的,省得糟蹋了。
  谁知那孙立超却红着脸小声道,“在这里怎么行,我里面是光着的啊。”
  
  12
  长沟流月,这样就过了大半生。
  这是1995年,南京一个普通的住宅楼,有快递,梅华戴上老花镜出来签领。
  楼道里还能听见孙立超和孙子聊天的大嗓门。
  “当然是她追爷爷,当年一见面,你奶奶第一句话就让我脱衣裳。”
  “哇,你们当时已经那么开放了。”
  “我哪好意思,那是车站,多少人!”
  梅华哭笑不得,手里忙着,也没空睬他。
  手里是份来自香港的快递,她认识的人中,只有阿锦的女儿在香港,当年的小囡囡,如今她的儿子都上大学了。
  正是囡囡寄来的,打开,又是一个信封,上面有一行字:梅姨,你那个白衣服老头云先生忏悔生平,出自传了,第一时间寄给你重温旧梦。
  信封里是一本纯白色的书,不很厚,这就是他的一生吗?
  她捧着书,安详地坐在阳台上,秋日的太阳很温暖。
  书的名字就叫《白衣》,再细看,那封面原是一个朦胧的背影,身着白衣的背影,那白衣皓若明月,皑如冰雪,人生的尘,岁月的沙,半点也沾它不得。
  真好。
  她笑了,脸上的皱纹细腻如菊。
  她把手轻轻地放在上面,这一刻她在思量,这一生她在思量——
  翻开,还是不翻开。
  
第二章 擦肩
01.
  春寒细雨,点滴的湿,点滴的冷。
  从中大北门走到南门,也不过半个钟头,可是韩煦,她忽然笑了,仰着头移开伞,细纷纷的雨丝,亮晶晶地沾了她的发和睫,“十年呵——”
  路上极静,假日,午后,又是雨天。
  整片芳草树荫 ,整条红砖小道,整个飘雨的天地,仿佛都是她的。
  她的鞋子已经湿透了,但仍然走得不慌不忙,走得好安心。
  背包里的硕士研究生录取通知,贴着背,连着心,暖而熨贴。
  环境地理资源专业,谁都不懂她好好一个儿科医师,竟突然间放弃了一切,在家里闭门苦读一年,选择了这个专业。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懂。
  只是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让他去懂。
  
  02、
  和毕盛的初次见面是在火车上。
  那是一九九五年八月二十三日。
  从昆明开往广州的普通列车,没有空调,没有水,硬座,两天两夜。
  至今韩煦还记得那年的票价,七十二块,因为那张车票,一直都藏着,小心地。
  十七岁的韩煦是什么模样啊。
  眼珠乌亮,睫毛忽闪,黑发极短,身量极矮小。因为矮小所以拼了命去证明自己的胆识,和人赌独自敢闯西南,背了个大包头也不回地就去,去了一个月,口袋里除了一张车票钱,就够买两包压缩饼干。
  她自己用小剪子,把头发剪得零碎短促,使自己看起来像个男孩,私下里的壮胆和避嫌,就算是吧,她知道自己还算俊俏。
  果然,那天毕盛从背后走来,重重地按她的肩膀。
  “小兄弟,咱们哥俩儿挤挤算了。”不等她答应,他就坐下来,一下子,他的脸,笑着的英气勃勃的脸,就到了她的眼前,这么近。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而他的话还没说完,“那两个姐姐说,女人要和女人扎推坐,男人靠边去!”
  邻座的两个女生笑吟吟地看过来,一个道:“毕盛,你也不看清楚,你扎推的是兄弟啊,还是妹妹啊。”
  毕盛大窘,又马上站起来,红着脸说对不起。
  韩煦从没见过男人害羞也会这么好看,当然她的生活圈子男生极少,她读卫校护理,二年级。
  他还是坐在她身边了。后来她猜,也许是有些不放心的意思吧。
  他亲切地问过她,“小妹妹,你家大人呢?”
  韩煦尽量严肃地说,“就我一个大人出来的。”
  他的女同学惊讶地说:“呵,你才多大啊,有十四岁吗?”
  这话令韩煦恼火,她气自己穿着宽大的T恤,全无发育的行迹,她气自己个子小又被人看小,气那两个女生的修长曲线,气乎乎地大声说,“我都十八岁了!”——气得干脆再添一岁。
  “十八岁出门远行,也顶厉害啊。”毕盛是这么真诚地赞美。
  但是他在她身边坐下,两天两夜的时间,帮她挡住拥挤的人潮,提醒她什么时候到站,给她看行李打开水,讲笑话解闷儿。
  韩煦第一次觉得,路上有个人照顾,可真好。
  
  03、
  车近广西的时候,天开始热了。
  这趟车没空调,日头烤得车厢似火,这时候毕盛就站着扇风,让韩煦一个人坐得宽敞。
  半夜韩煦靠着座背睡了,兴许是太累,不知什么时候,头偏挨上了他的肩膀,不知睡了多久,不知挨了多久,只知道突然扎起的时候,见他醒坐着,动也不敢动的样子,衬衫已经湿了大半。
  他的两个女同学热得难受,就来埋怨毕盛。
  “毕盛,要不是你做好事,我们早就坐空调卧铺,舒舒服服地到广州了!”
  “毕盛,回去我们一定要把你的奖学金吃光才解恨!”
  这时候他总是满头大汗地笑着,“好好,任吃任宰任罚!”
  他们三个是中大的研究生,毕盛读环境地理资源,那两个女生读旅游地理经济,结伴去路南县考察地貌,毕盛带队。在一个彝族山寨里,他把大部分的费用,还包括自己的手表相机,都留给了那两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彝族小孩。
  他原是个这么善良的人,原是对每一个都这么的好,对她也不例外。
  可是怎么这个想法,会令韩煦有点不高兴了。
  吃饭的时候,毕盛又递过来一罐八宝粥,还是那句:“来,帮帮我,减轻负担。”
  “我不吃。”韩煦说。
  “该饿了。”
  “我不饿。”韩煦固执地,“我自己有东西吃。”
  “那给点儿我尝尝好吗?”
  韩煦只好掏出那包皱巴巴的压缩饼干,她两块钱在车站买的,灰乎乎硬梆梆的几块。
  毕盛拿了一块,咬了一口,一嘴都是干巴巴的粉末。
  “哎,这个好吃,我跟你换了!”毕盛整包抢过来,像宝似的。
  韩煦手里捧着八宝粥,眼底潮热却作不得声。
  抬眼看他满嘴是粉末胡子,又忍不住天真地笑起来。
  
  04、
  忘记那个小站的名字了。
  慢车,每个小站都眷顾,人,一站站地蜂拥上来,又一站站地消散。
  这么热的天,这么慢的车,好像永远到不了尽头,有时又宁愿它这么慢下去。
  那个小站,有孩子上来卖粽子,人站着挤着乱着。
  懵懂中突然听得一个女同学喊,“哎呀毕盛你的包——”
  大家站起来,那个卖粽子的孩子已经泥鳅似的滑下车了。
  “糟了我们的资料全在里面!”毕盛想追,左突右闪,可人丛叠得密实,过道上担子麻袋地根本挤不出去。
  韩煦望向窗外,卖粽子的孩子在站台笑。
  她生气了,她一生气就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子推上车窗,两手抓住窗沿,腾地就跃出去了。
  她敏捷落地,拔腿就追,身后毕盛喊她,喊她,她不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抢回来。
  毕盛也想跳下去,可是车窗只能打开这么多,他个子太大,塞了一半就卡住了,只能探着身子干急。
  这真是个厉害的小姑娘,他在这边看着急着也激赏着。
  她快得像一只矫健的羚羊,追上对手,揪起衣领,一把扯过包,还不忘踢了人家一脚。,全然不顾四周呼喝着围过来的混混。
  火车慢慢地开了。
  “快!快回来!”他拼命地喊着,声音都哑了。
  总算来得及抓住她的手臂,半拉半抱地把她弄上车,一把搂在怀里,什么声音都在后面,只听得登登登的心跳。
  她耳根灼灼的热,他脸上深深的红。
  依约的是他怀里一浪浪潮暖的气息,有点迷糊,有点醉。
  那感觉至今依然如此真切,就像昨天,就像刚才。
  “傻孩子,你不要命了。”他放开她。
  她好像突然害羞了,什么也不肯说。
  两个人默默地。
  就这么一路看窗外的风景。
  看火车在深峻的山岭中穿行,轰隆轰隆地,单调而安稳地响着。
  转弯处,岭上的一朵白云,,火车长长的车厢,倏地就钻过去了。
  她笑了,回过头,原来他也在笑,两个人马上又不笑了。
  
  05、
  很多时候,韩煦是装睡的。
  她半眯缝着眼,看毕盛的侧面,心里直想笑。看他的下巴,是怎样在这两天两夜里,密密地长了一茬胡子根儿,看他本来干净的脸,又怎样被这一把汗一把灰地污染。看他犯瞌睡时候头一点一点的钓鱼,还有他高高卷起的袖子,胳膊上结实生动的肌肉。
  她更喜欢听他们说话。
  他们说中大的新网球场有多么宽敞,岭南学院的新图书馆多么气派,报告厅某位教授的讲座有多么精彩,谁获得了英国大学的奖学金,谁的硕士论文上了学报。
  还有许多她似懂非懂的名词,什么网上冲浪,什么纳米技术,什么雅虎华尔街,什么地表沉积与生态环境。
  这个时候她就觉得他们很遥远,很高大,很陌生。
  大城市,名牌大学,研究生,光华闪闪。
  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城,一间小卫校的,一个中专生,将来一间小医院的,一个小护士。
  她仰头看他,原来自己站的好低。
  本来也是毫不相干的,各有各的生活。
  可是这会儿她心里莫名涌起的悲哀,竟愈发浓重、急切、苍凉,她再看一眼谈笑风生的毕盛,火车渐渐接近终点,就好像手里抓不住的一把沙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掌心渐渐虚空。
  真是不甘心啊。
  毕盛问她要地址了。他把自己的日记本翻开,最后一页,洁白的一整页,放在她手里,很小心,很殷切。
  下意识地,韩煦写了家里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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