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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薇 》BY 沧月

_2 沧月(现代)
                 
  “靖姑娘,杀的太多了罢?”
  终于,在那纤细的手指再次点向另一大堆人时,旁边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终于忍不住出言劝说,看着人堆里的很多惊惶哭泣的孩子,有些动了恻隐之心:“我看,八九岁的孩子也成不了气候,就放了吧。”
  “三领主,想不到你还很仁慈哪……”那个带着面纱的女子冷冷笑了起来,忽然笑声一顿,一字字道:“五岁的时候,有人杀了我娘——十五岁找到了仇人,我杀了他全家。”她的目光闪电般落在白衣男子身上,嘴角有残酷的笑意:“所以,不要小看孩子啊……三领主!我宁可放过那些八十岁以上的老家伙,也决不放过八岁以下的孩子!”
  不看旁边同僚震惊的眼色,她回身对刀斧手做了一个手势:“全部拉出去,杀了!”
  在对着那些绝望惊恐的人下达死亡命令的时候,特别是看着人群里那些年幼的哭泣的孩子,她面纱后明亮的眼睛里忽然闪现过残酷的笑意——那些没用的只知道哭的孩子啊……其实就是留下命来,长大后也是没什么用处的,还不如早死早超生。
  没有一个人料想得到,甚至她自己也没想到,两年后,她会在同样的情况下,看见第一个不哭的女孩子——然而,正是那个孩子毁灭了一切!
  那群将要被杀戮的人发出了震天的哭喊,有些疯狂反抗的立刻便被砍下了脑袋,其余的要么破口大骂,要么就是语无伦次地痛哭哀求,然而,面纱后的眼睛全然无动于衷。
  在刀斧手的驱赶下,人群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往外面走着……忽然,仿佛觉得什么异常似地,那个被称为“靖姑娘”的绯衣女子的手再一次抬起来:“右边第三个,出来!”
  她的手点向人群中一个满身血污、带着沉重镣铐的人。
  那个人年纪很青,是为数不多的还能保持理智的人之一,始终没有做出什么失控的举动。但是在走向死亡之时忽然又被挑了出来,也不由一阵迟疑迷惑。虽然满脸血迹,还是看得出是一个英俊的少年。
  “他奶奶的,靖姑娘让你出去!聋了吗?”旁边立刻有刀斧手把他推了出来。
                 
  “要杀就杀,还有什么好说的!”在另外一间无人的囚室里,少年冷冷对着这个可怕的女子道,似乎已经平静地接受了死亡,“不要妄想我会投靠你们听雪楼!”
  面纱后,冷漠的眼睛看了他片刻,秀丽的嘴唇里忽然吐出了一句话:“雷楚云,知道我是谁吗?”
  她缓缓抬手拉下了面纱——“是你?!”一直都镇定的年轻人仿佛被雷击中,脱口惊呼,“琴女?……怎么、怎么会是你!”他认得这个女子,那正是自己几个月前从恶少们手里救回来的卖唱女!
  可曾经那么柔弱地寻求他保护的女子,如今却是如地狱使者一样地站在他面前。
  “雷大少爷记性真好……”女子笑了笑,但是眼睛里却是冷冷的,“我就是听雪楼的舒靖容。”
  ……
                 
                 
  什么都不必再说了。一切都已经明白。
  他曾经救回来的人,正是他们家族的死神……可笑的是,那个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一个大侠,能够保护被欺凌的弱小——却不知道在对方眼里,自己正是无知愚蠢得可笑!
  “你们雷家的武功差劲,本来不用我亲自出马——但是霹雳堂的火药威力却不能小觑……因为这样,楼主才派我潜入……雷家能灭亡在听雪楼手上,也是一种辉煌的结束了——总好过在你这样的公子哥手里败落下去。”她的声音冷漠而无情。
  “舒靖容。”他看着她,呻吟般地说出了这个日夜诅咒的名字。
  “不错。请务必记住它——”她重新掩上了面纱,看着失魂落魄的对方,眼睛里有一丝丝的怜悯,“不过,我想,你也不会忘记杀你满门的人的名字罢?”
  她冷冷地笑了起来,忽然过去,打开了雷楚云手脚的镣铐——“走吧!”
  冰冷的铁器从手脚上脱落,而他一时间还是不可置信地站在那里,看着对面的女子:“你…你说什么?”
  “我让你走。”阿靖抬头,冷冷看着惊呆了的青年人,目光冷酷而淡漠,“我不欠任何人人情——你不是救过我吗?那么我也放你一次,从此后,两不相欠。”
  “我救过你?我、我居然‘救’过你!……哈哈,哈哈!”他忽然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面目都有些扭曲。他狂笑着走出牢狱,外面的夜风清凉地吹到他脸上,风里带来了另一边刑场上人临死前的凄厉惨叫——他听出来了,里面有一些正是他亲人的声音。
  所有人都死了,而他活着——因为他救过那个杀他全家的人……哈哈哈!
                 
                 
  坐在窗前,手里拿着那一份署名“听雪楼”的契约,他喉咙里忽然发出了低沉的苦笑……
  自从有了自己的势力以来,他从来没有熄灭过复仇的火光——在一年前,听雪楼发生内乱,二楼主高梦飞和萧忆情的同门师妹池小苔叛变时,为了杀萧忆情、他就曾经不记报酬地派出风雨杀手介入。可惜的是最终萧忆情那一方计高一筹,高梦飞死,池小苔被囚,叛乱完全失败。
  连那样重要的人物背叛、那样周全的计划都无法扳倒听雪楼,那么光靠他一人之力更加无法杀死萧忆情——这一点,作为杀手之王的他清楚得很。
  所以,他只有忍耐。
  听雪楼……一定以为自己率领的风雨组织,是唯利益是从的吧?所以虽然知道风雨曾经加入过楼中内乱,如今还是发来了契约书。
  哈哈……有谁知道、秋护玉就是当年那个雷楚云呢?
  连那个舒靖容也绝对料想不到,昔日她一念之仁放过的、认为只是一个公子哥儿的家伙,并没有横尸街头,反而成了今日黑道里最大势力的首领吧?
  如果知道了,她会不会后悔呢?
                 
                 
  虽然说是救他一次就恩怨两清,实际上,他却是被她救过两次的。
  那一次放走他,引起了听雪楼主的不满和追究,阿靖和萧忆情在密室激烈争执后,萧忆情发出了格杀令,派出吹花小筑里全部七杀手在中原范围内对他进行追杀。
  那一个月的时间他颠沛流离,象老鼠一样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
  某一夜,在偷偷去拜祭全家的时候,他被发现了。
                 
  “放开他。”杀手们正要割下人头回去复命的时候,听见了冷冷的命令——一身绯衣的女子,就这样负手握剑,站在乱坟堆里,背对着那些人,一字字下令。
  “靖姑娘?”众人惊呼,但其中有一个杀手迟疑着,“可是楼主吩咐……”
  “楼主那里,我自己会去负责!”她的声音冷酷无情,“再不滚开,我就要动手杀人了!”她仰头望月,手中的血薇剑闪动着点点血光。
  “遵命。”七杀手终于被这个楼中女领主的气势慑住,放开了他,纷纷离去。
  恢复自由的他再次扑到了那些墓碑前,借着月光一个接一个地看着碑上的名字:雷烈、雷震天、雷震宇、雷周氏、雷楚玉、雷咏絮……一排排刻着的,全部都是曾经活生生的亲人。
  “萧忆情……萧忆情!……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他再也忍不住地低地啜泣,喉咙里发出了近乎野兽般低沉的吼叫。刻骨铭心的仇恨,就算他血流干、骨成灰,他都不会忘记!
                 
  “看来我是白提醒你了——”蓦然,那个绯衣的女子冷冷出声,“我舒靖容呢?难道你忘了?——请你务必记住,杀你全家的我也有一半。”
  “不错……舒靖容。舒靖容。……总有一天我要报仇!”他咬着牙,一字字说着誓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到“舒靖容”这三个字时,他心底有撕裂般的痛!那不仅仅是仇恨、苦涩、愤怒,更加混合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看着我,大声说!”不知何时,她已经来到了他身侧,冷酷地看着墓碑,厉叱。
  “我要报仇!我要让听雪楼所有人死!”他的头抵着父亲的墓碑,用尽全力呐喊。
  “你不敢看我?……抬头!”她忽然恼怒似地抓住了他的肩头,“以为救过你的命就有什么不同吗?!没有!一样是杀人凶手,一样是手上全是你兄妹的血迹!如果你还是那样软弱的话,我救你也是白救,你必须要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看着我!”
  “不……不要看我!”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几乎是失措地躲避着什么。
  “为什么!看着我,大声说!”对方不知道为什么,逼迫似地命令,“你不是雷家大少爷了!如果不自己站起来你会比街上的狗还不如!我放你走不是想让你去做一条狗你知道吗?抬头!看着我!”
  “不要看我!不要看!”他忽然发疯般地转身逃了出去,却被她闪电般地扣住了手腕:“站住!”
  “不要看我……”他有些呜咽地挣扎着,说,用力扭过头去。
  然,透过他垂落的散发,她还是看见了!
  ——他的脸!
  那几乎已经不再是一张人类的脸,上面遍布的伤痕已经看不出五官的痕迹……他毁容了!
                 
  一刹间,连冷酷的她都被震住,看着眼前恐怖的面容,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然后,不知道为了什么,又微微地笑了起来。惨白的月光洒落下来,笼罩着乱坟岗中的美丽女子,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这一个月来,为了逃避追杀……我自行毁了容。”他也不再挣扎,慢慢说着,声音里,忽然有和年龄不相称的沧桑和苦涩,“为了活下去,我是什么都会做的——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不然,我绝对会不择一切手段来报仇的!我一定会回来报仇的!”
  看着眼前的人,阿靖忽然笑了,冷冷地、然而又带着些许欣慰地笑了!
  “好……我等着你来报仇!”她从怀里拿出了一面小小的金牌,扔了过去——“这是听雪楼令牌,拿着它,逃出中原去关外避一避吧!听雪楼的七杀手,你以为是开玩笑吗?”
  金牌被他紧紧握在手里,用力得几乎嵌入他的掌心。
  不说一句话,他转身走开——然而,内心极度复杂的感受让他几乎疯狂!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他蓦然转身,站定,看着同样已经转身离开的绯衣女子,几乎是发疯般地嘶声问,眼睛里已经有泪水,“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了?……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你不杀我!为什么不让我干脆地恨你!”
  阿靖忽然回头,笑了一下——“因为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坏。”
  这一次,她的笑容里居然有了什么奇异的光辉,让冰雪一样的脸都柔和了起来:“我和他……都不是。”
                 
  “弱者必须死亡,强者才能生存——这个是我和他都认同的,所以,我才追随他征服天下武林。
  “但是,你失败却是因为你的善良。如果你不救我,霹雳堂不会那样轻松地被灭门;如果你是个没有正义感的人,也许雷家还能保全下去……
  “弱者必须死亡,但是,善良和正义却不能用死亡来回报——”奇怪吧?虽然自己做不到,对于有这样品质的人我却一直深怀敬意。
  “所以我放过你……虽然我知道,经过这件事,你心底里那一点真和善一定几乎全部泯灭了……
  “但是,我毁掉了一个人,起码总得再造就出另外一个吧?”
  那是她对于他的临别赠言——也许知道或许以后再无相逢之日,这个冷漠的女子竟然破例地开口对他说了那么多话!这些话,在他以后的人生里,起到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不管怎么样,请务必记住你还要报仇。你的人生还是有必要继续……记住萧忆情和舒靖容这两个名字,希望有一天,你会是我对决的对手,而不是曝尸街头的流浪者。”
  “后会有期。”
  她冰冷中蕴涵着依稀暖意的话语,仿佛是直刺心底的利剑——在那充满绝望和狂乱的夜晚,给他的余生烙上了长长的烙印……
                 
                 
  “舒靖容。舒靖容……”
  窗外是狂暴的风雨声,不时有零落的花叶被吹进屋内。三年了,每次一到阴雨天,他脸上的伤就还会隐隐作痛,他内心的伤也会渐渐撕裂!
  三年来,他无数次暗中筹措着计划着,想的就是如何才能杀死萧忆情——然,很奇怪,他却居然从来没有杀她的念头——虽然明白她非死不可,却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要杀萧忆情、就必须先除去舒靖容。
  人中龙凤。他和她的名字,从来都是联系在一起的——不管她愿不愿意。
  他知道她是怎样冷酷的一个女子。这三年来,他知道的更多。
  听雪楼那一场内乱里,高梦飞和池小苔出人意料地对萧忆情下手。叛乱结束后,遭受到兄弟和情人双重背叛的听雪楼主一时间形同废人,猜疑和厌世情绪让他接近全面崩溃。
  那个时候,本来是自己一举攻破听雪楼、报仇雪恨的大好时机——可惜在那时,她却是那样尽心尽力地守护着听雪楼和他,以至于所有各方窥探的势力无机会可乘!
  她其实违背了自己的只追随最强者的信条——在那个人变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的时候,还那样忠诚地守护着他。果然,她和他……都不是纯粹的坏人吧?
  如果是,反而简单了啊……
  他是应该恨她的。但是却不应该仅仅是恨那么简单。二十岁那年的深夜,满心绝望的自己,在听到她那样的话时,曾经有过失声痛哭的冲动——又如何能承认,自己内心最深处其实对于那个冷漠神秘的女子一直怀着怎样复杂的情愫。
  那个时候他还是孩子,而二十三岁的她已经是沧桑看尽的武林传奇。然而,仅仅三年以后,他已经站到了和她一样的地位上——年龄,原来真的是和阅历是无法对等的东西。
  她用鲜血和仇恨教给了他生存的信条,毁灭了雷楚云,但是却造就了今日的秋护玉。
  如果不是因为复仇的信念,那个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从那样绝望的深渊里挣扎上来,可是时至今日,虽然内心仍执着于这个信念,但是仇恨已经不是他人生的全部。
  他已经重生。
                 
                 
  “对不起,这次的生意我们不做。”
  把信交还给来使的时候,他的声音极其平静。
  听雪楼来的使者吃惊地看着眼前的黑衣人、这个黑道中的杀手之王,然后苍白了脸色,轻轻地请求道:“无论如何,请做一个解释罢——不然,属下回去很难交代。”
  人皮面具后,秋护玉的眼睛亮如秋水,看着窗外风雨交加的暮色,终于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袋子,把一个小金牌放了进去,交到来人手里——“回去把这个交给你们楼里的靖姑娘,她自然明白。”
  “啊……秋老大原来认识靖姑娘?”来使眼睛一亮,觉得事情有了回旋的余地,正准备开口,却听见旁边的杀手之王淡淡、而又决然地回答——
                 
  “不。我们……未。曾。相。识。”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心断新丰酒,消愁又几千。
之三:神兵阁
□ 沧月
  [序]
                 
  守着这里,大概已经有十七年了罢?
  流年易逝,刹那的芳华,如同这桌上燃烧的烛一般,也早化成了灰烬——而在焰里面欲灭不灭的,只是过去的韶光,挣扎着、想留驻片刻,然,终究被无情的烈焰一寸寸的吞噬……一寸一寸,化为灰烬而已。
  池小苔,曾经那么美丽娇憨的少女……如今,却只是象阶上枯涩的苍苔。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叩柴扉久不开。
  可是,屐齿仍在,那个曾站在阶上从容叩响她心中那扇门的病弱年轻人,那个惊才绝艳的听雪楼主,那个曾让她那样疯狂地爱过、恨过的人,却早已不再……
  是自己背叛了他……然,她不曾后悔。她知道他终究会离开——而她,只会渐渐成为一片枯涩的苍苔而已。空留着屐痕,却再也等不到来叩门的人。
  她怕他离开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所以,干脆地,就自己动手来永远留住他。
  她答应了二楼主高梦飞的建议,联手背叛。
  即使不成功,他也永远不能忘记她了……如果不能被他爱上,那么,就被他杀死吧!
  叛乱果然没有成功,虽然她穷尽了所有心力——她早就知道,大师兄是没有人可以战胜的……唯一能杀他的,或许只有那个叫阿靖的女子而已。
  可是师兄没有杀她,尽管自己用尽了所有方法激怒他,想在他的手上求得一死。然,他却只是淡淡地一拂袖,说:“我不想再看见你。”
  她被软禁在了一个看不到他的地方。她再也没见过他,一直到他死——死在那个叫阿靖的女子手里。对于她来说,那是最残酷的惩罚……
  如今,十七年风风雨雨过尽,江湖中只余下隐约的耳语在追随他们两个人的传说……
  既然他死了,那么自己求死也没有了意义——她不想再求死,怕喝过孟婆汤的自己,反而会忘记所有的爱与恨。
  而活着,起码还能拥有回忆。
                 
  在师兄和阿靖双双死亡后,听雪楼修建了这个神兵阁,用来供奉那一对人中龙凤生前用过的刀和剑——她的软禁地址也换到了这里,是她自己要求的,为的,只是想每天这样地看着他生前片刻不离身的夕影刀而已……
  后来随着听雪楼的持续兴盛,征服四方后作为战利品的各种武器、各门派呈献上来的宝刀名剑渐渐多了,不知不觉地,居然是满满一室——名副其实地成了汇集天下神兵利刃的“神兵阁”。
  十六年来,从被囚到如今,伴随她的,只有神兵阁里四壁上森森的刀剑、架上林立的枪棍、还有匣子里盛放的各种希奇古怪的暗器毒药……
  每一件武器的背后,恐怕都有过不平凡的往事。
  或者凄厉,或者沉厚,或者雪亮、或者班驳……那些不会说话的兵器静静地在四壁上、橱柜里看着她,用隐秘的眼睛——它们已经没有了血的味道。即使过去饮过多少人的热血,但是在这静谧的神兵阁里,所有的利器只是一片片静止的光阴,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那些不老的传奇……
  她想,那些东西是会说话的——只要你用心去听。
  平日阁里绝少有人来,她也不开窗,就在幽幽的光线里,逡巡地看着四壁的兵器,辨认它们的优劣,考证它们的历史,回忆江湖中的传说,想象着他们主人的风貌……然后,皱纹渐生的嘴角泛起奇异的笑意,抚摩着那些兵器,喃喃自语般地说着什么。
  那几乎已经是她余生唯一的乐趣。
  然后,在听雪楼每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候,就着窗户缝隙里那浮动着微微尘土的光线,她铺开白绢,用小楷认认真真地记下了那一则则传奇——亦真亦假的笔触里,是她那如云般莫测的心。
                 
                 
  第一篇 相思泪
                 
  相思泪。
  水晶般晶莹剔透的相思泪,静静淌在他秀气的手指间——仿佛是沧海枯了以后、从情人眼里坠落的那一滴。
  但是,那却是死亡的泪水,是蜀中唐门的绝品剧毒暗器。
  他坐在镜湖轩靠窗的雅座里,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一滴美丽不可方物的泪水。那胶一般透明柔软的东西,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流动,折射出美丽的光泽。
  刚烫好的女儿红还没有喝过一口,然而,他没有介意,也来不及介意。
  因为第七批的敌人又已经来到了他面前。
  这一次的敌人虽然只有两个,可他手中却只剩了一滴相思泪。
  唐门的第一高手唐诤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他没有抬头看最后来的那两个人是谁,但是他知道,越晚出现在这里的人,在听雪楼中的地位一定越高。
  最后踏上镜湖轩二楼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如玉树临风,女的如空谷幽兰,就这样踩过满地的尸体,来到他面前。
  “唐兄,你果然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
  先开口说话的是白衣的男子,带着微微的诚挚的赞许。而旁边那个穿湖蓝色衫子的女子则只是出神地看着尸首身上的暗器和死状,仿佛在想着什么难解之事。
  “南楚……原来这次行动最高的首领是你。”
  听到声音后青衣人不觉一震,长长吐了口气——终于到了最后了。
  看着面前的人,他自嘲似地笑了笑:“看来,我还是没有让听雪楼主亲自出手的价值啊……”
  “大哥的身体不太好……他知道我了解你,才派我主持这次针对唐门的围剿。”南楚微微笑着。虽然面前就是立刻要决一死战的昔日好友,可他仍然在笑。
  两个人,一滴泪。
  唐诤的手指一动,相思泪颤巍巍地滑落手心——虽然明知必死,他也要最后一搏。
  看着他手上那一滴相思泪,白衣男子忽然提议。
  “唐兄,我们来赌一把如何?”
                 
  两杯胭脂般的女儿红。
  嫣红如血,酒香扑鼻——然,那滴泪已经融入了其中一杯中,无色无味,不着痕迹。
  那就是赌约,以生命为代价的赌约。
  透过袅袅的热气,他对着南楚颔首示意。
  可以开始了。
  既然毒是他下的,那么南楚就有优先挑选的权力。
  湖蓝色衫子的女郎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两杯酒,沉吟之色更深。
  静谧得出奇的镜湖轩,满地的尸体,西湖上微微的风吹来,柳丝随风拂入,然,楼中的气氛是诡异而紧张的。南楚深深看了他一眼,手抬起——“婉词,你出去。”
  忽然,南楚对身边的女子缓缓道:“你也是毒药方面的高手,应该回避这样的场合。”
                 
  蓝衫女子脸色瞬间苍白,但是仍然不出一声地走了出去。
                 
  “你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唐诤微微苦笑,“如果你不说,我也不会知道你身边那个女子居然就是‘神农之女’秦婉词姑娘……你何苦自断后路?”
  “因为我想要公平。”南楚目光沉静而深邃,“一直以来,我想要的就是这个。”
  “所以你跟随萧忆情?”唐诤讽刺地笑了,“要知道,象听雪楼这样以强压弱,用武力并吞武林,本身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看法不同而已,唐兄。”南楚摇头叹息,“我不和你争论……开始吧。”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注视了面前两只杯子片刻,终于,伸手去拿其中的一杯。
  唐诤的目光闪了闪,嘴角抽动了一下。
  然,南楚的手在半空中忽然改了方向,在另一杯的上方顿住了。
  唐诤的眉头皱了一下,忽然看见南楚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是想在自己的目光变化中判断出正确的答案吧?唐诤想着,干脆吧眼睛闭了起来,他不能确定自己的眼睛会不会出卖他。
                 
  片刻,终于听到了液体流入咽喉的声音,他触电般睁开眼睛——是靠窗的那杯酒空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变。
  “不要急着告诉我答案……就让我自己等待结果吧。”南楚喝完了酒,仿佛有些不胜酒力似地,倚着窗台缓缓吟道,“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唐诤看着窗外,那里的柳树下,蓝衫的秦婉词手挽柳枝盈盈而立,因为极度紧张的原因,娇弱的身材如同风中杨柳一样微微颤抖,他忽然叹息了一声——“南楚,其实这一次你本来没必要和我打这个赌的:对于我来说,一对二根本是没有胜的机会,而你们起码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可你为什么要和我赌呢?
  “你是为了她吧?因为我手上还有相思泪,所以她和你都有一半死亡的几率……你怕我在最后的出手时选的是她,所以你才和我打赌。”
  “果然——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啊……”
  唐诤忽然变得很多话,然,说完以后,看着南楚不自在的眼睛,他冷漠的眸子里闪出了笑意:“恭喜你能听完我这些废话——这证明你赢了。”
  “相思泪的毒,可是七步夺命的。”
  他大笑:“看来,尝过相思滋味的人,是没缘分再尝一遍相思泪的——”大笑中,他抬手去拿剩下的那杯酒,毫不犹豫。
  “啪。”南楚忽然出手,杯子摔到了地上,碎成片。
  然后,看了看地面,似乎无奈地扬了扬眉,道歉:“抱歉,不小心失手了……这一次的赌约算是没有完成吧!三个月后,我再来找你。”
  “唐兄,再会。”
  南楚就那样振衣而起,向门外走去,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是来杀他的。
                 
  “来世再会……”忽然,他听见背后的唐诤轻轻笑了一声。
  大惊。他下意识地拔剑,反手护住背部空门——然,已经迟了……电般回头,看见的却是那滴晶莹的泪,在唐诤手指间一闪而逝。他只觉得背后微微一凉,仿佛这早春江南的风忽然破体而入,酥酥懒懒的——相思泪!唐诤竟还有一滴相思泪!
  “唐兄!”他震惊,心底蓦然悲痛莫名。
  但是……但是、他哪里来的相思泪?唐诤方才明明已经用掉了最后一粒!
  南楚的目光停在方才酒水泼过的地上,然,光洁的木地板上没有任何腐蚀损坏的迹象——恍然明白了什么,他苦笑。
  “你根本就没有下毒!对不对?方才两杯酒都是没毒的!”
  毒发作的很快,死灰色迅速漫上了他的眼睛,看着唐诤,他的笑容有些苦涩:“一开始……你就想骗过我吧?然后……等我以为你死了离去时,再、再从背后杀了我……”
  ——谁都无法背对着唐门高手,甚至萧忆情也不能!
  南楚的眼睛里已经完全充溢了死亡的颜色,然后,由于毒药的作用,有一滴一滴的奇怪的液体,从他缓缓合拢的眼角流下:“我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那是泪。
  “南兄……我负你。”唐诤忽然叹息,目光沉痛,“然,事关唐门生死,在下不得不……”
  一边说着话,青衣飘动,他已经从敞开的天窗里掠了出去——秦婉词应该还在楼下等候,楼顶上才是没有敌人的——他早已算好了方位。
  他刚一掠出,身子还只探出屋面半个,却发觉外面的阳光实在耀眼——耀眼的如同闪电。
  然后,闪电忽然贯入胸肺……
  “奉楼主之令,候君已久。”
  随同他身体重新跌落地板的,居然是湖蓝衫子的少女——手弹雪亮的怀剑,露出洞察一切的微微冷笑。不知何时,秦婉词居然早已不在那棵树下!
  “南公子,真真吓煞人——幸亏楼主料事分毫不差,不然、不然……”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秦婉词连忙上去扶起南楚,从怀中取药给他服下,“你说你了解他,难道他不了解你吗?”
                 
                 
  三月的风吹来,然,整个楼里却是空空荡荡。
  南楚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秦婉词关切而含着爱意的眸子。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握住了垂到脸上的一绺秀发——经历了那样的生死,心底里深藏的感情终于掩饰不住。
  他侧头看一边的唐诤的尸体,忽然,看见死人闭合的眼角,有晶亮的东西闪动。
                 
  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第二篇 碧玉簪
                 
  碧玉簪。
  一支非常名贵的碧玉簪,玉质温润纯净,琢磨得玲珑剔透。
  那是洛阳名士谢梨洲在小女儿行笄礼之时送的。
  谢家几代都出名臣烈士,到了谢梨洲一代更是做到了朝中礼部侍郎。卸任还乡后回到洛阳,便成了当地不容质疑的地方头面人物,被尊称为“谢阁老”——真个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而谢家更是书香礼义传世的人家,父慈子孝,门风肃然,举城莫不称颂。
  就是那枝给唯一的女儿绾发用的碧玉簪上,也用金丝细细镶着几个字:“烈烈真性,脉脉柔情。不卑不亢,玉骨冰心。”
  连小儿女的饰物上,也如此煞费了苦心,可见是怎样方正严谨的人家——这样的人家,自然是集忠孝节烈于一门,代代出一两个名垂方志的人物。
  ——最近洛阳街头巷尾传诵着的,就是谢家最小女儿的节烈故事。
                 
  谢家的小女儿闺名冰玉,年方十五,许字金陵某世家公子。
  二月男方迎娶,途中经过崂山,不幸遭遇当地横行肆虐已久的山匪“九匹狼”。未婚夫被杀,家丁或死或伤,匪首苍狼见其美,掠回山寨,逼娶为压寨夫人。
  谢小姐从容对答:“丈夫先丧,请容妾身以酒祭之,再奉新人不迟。”
  匪首喜其诺,立刻备办了祭品酒水,送至帐外。
  小姐一身素衣,脂粉钗环尽去,唯留碧玉簪挽发。容光绝美,气质高华,顾影徘徊,悚动左右,而终令人不敢生出强力逼迫之心。匪首苍狼惊为天人,对左右言道:“早听说大户人家小姐不同一般婆娘,今日可总算见着怎生个不一样法了。”
  谢小姐对坟哀泣方毕,听此言,忽然微微笑而答:“冰雪节操,今使君知之——”
  后退,拔碧玉簪,用力刺入咽喉。血出如瀑,气乃绝。
  众匪惊动上前,自其袖中寻得白绫一幅,上有血书数行,曰:“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自此,方知遇袭之时,其死心便已决。苍狼惋惜良久,复大怒,尽杀所掳掠之人,并掘其夫之坟,戮尸泻忿。扣谢冰月遗体,向谢家索要赎金十万。
                 
  讯息传来,洛阳轰动。
  士林中,谁个不称羡孩子的父亲教女有方,门第生辉?由一些德高望重老者牵头,向朝廷礼部上了奏章,尽叙谢家女子之贞烈。朝廷下旨,令地方筹措建碑立坊、以嘉其志,其父教女有方,重新起用,拜礼部尚书。
  数日,赎金交后,棺木返回洛阳。
  棺到之日,全城出街相迎,更有妇孺沿路供香花蜡烛,献于烈女。
  谢阁老不顾污秽,开棺抚尸而泣,恸曰:“有女如此,老夫何恨!”
  周围百姓纷纷叹息,却不曾留意阁老的脸色瞬间有变,然后收泪,盖棺,神色复杂地匆匆催促府中仆人:“快将小姐的灵柩运回府上,准备明天下葬!”
  才停棺一天,谢家就决定下葬了,多多少少让人有些意外——按理说,出了这么光宗耀祖的事情,是该多停一些时日,好让人来吊唁的。
  然,殡还是出了。大葬,风光无比,一时洛阳城里又是人山人海。
                 
                 
  “是谢家的小姐死了?……”朱雀大道边的高楼上,一位白衣公子看着底下的送葬队伍,微喟,“崂山那九匹狼,也实在让人看着碍眼的很——什么时候,是该清扫一下了……”
  “那个小姐,我还有些印象……倒和平常闺秀很有些不一样。”旁边的绯衣女子回答。
  “你看——”绯衣女子身子忽然一震,轻推他,“棺木底下!”
  白衣公子随她所指望去,看向送葬队伍中那口上好楠木棺材的底部,脸色蓦然也是一变!
  血!有鲜红的血从棺木的缝隙里流出!
  两个人同时从高楼上掠下,在围观人的惊呼中落到了殡仪队中,推开众人,来到棺前。
  绯衣女子伸手从棺上沾了一滴血,放在鼻下闻了闻,对白衣男子点头:“不错,果然是活血!”
  “里面有动静。”萧忆情俯身细细听了听,也道,“好象还有心跳。”
  “你们干什么——来人,快……”谢阁老不知为何意外慌乱地挤了过来,厉声叱着,却在看见来人的面貌后软了下来——“萧、萧公子……?”
  洛阳城里的每一个人,看见这个病弱的年轻人莫不敬畏三分,连大名鼎鼎的阁老也不例外。
  “开棺!”绯衣女子用毫无商量余地的口吻吩咐,“你女儿还活着!快开棺!”
  众人哗然,好事者更是把街中心挤了个水泄不通——“靖姑娘哪里的话……冰月她死了都好几天了,可不要说笑。”谢阁老一边勉强地笑笑,一边用袖子不停地抹去额头流下的汗水,“老夫昨天还开棺看过小女的尸身,没错的,已经、已经是舍身成贞了……”说着,声音也哽咽了起来。
  “是吗?……原来你是故意的!”阿靖冷冷地看着他:这个一方的大儒名士,嘴角忽然有冷酷的笑意——“你是有意要活埋女儿吗?!”
  她蓦然挥剑反手平削,楠木的棺盖在绯光中直飞了出去!
  “哇!鬼啊!”
  棺盖一掀开,只见一双手无力地向上伸在那里,指尖露出棺沿少许——可想见,在盖子尚未掀开之时,那娇柔无力的手曾怎样一直努力地试图推开棺盖。
  “诈尸……诈尸了!”谢梨洲脸色苍白,第一个颤声喊了起来。登时街上的闲汉发了一声喊,齐齐散了开去。谢阁老顾不得女儿,也拔腿便走——“给我站住!”阿靖厉声喝止,众人一惊,不由停步。绯衣女子俯身下去,抱起了棺中人。
  “哎呀!”众人又是一惊,只见谢家小姐脸色惨白,喉中插着一支碧玉簪,可眼睛却是开着的,直直地看着对面的父亲,眼角有泪水缓缓流下。
  “玉儿……”谢阁老怔怔地看着活过来的女儿,半晌说不出话。
  谢冰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抬手虚弱地抚着咽喉上的簪子,喉咙里只有微弱的咳咳声。玉簪伤口附近,有鲜血从凝固的血痂裂缝里渗出,流到棺底上。
  ……谢家的小姐还活着。
                 
  一样的闺房,一样的仆人,然,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不再相同——你要是死了该多好。
  她仿佛从周围人叹息般的目光里,看到了他们心底的惋惜。
  父亲再也没有来看过她,但是她能想到父亲心里的话——你干脆就死了该多好……那才不枉了为父十五年来对你的调教——为什么你活着呢?如果你活着,那烈女的光环就会黯然不少,为父的宦途又要添不少波折啊。
  虽然在抚尸恸哭时候,就意外地发现你还有一丝气,但是为父还是决定成全你的三贞九烈——你的丈夫已经死了,你一个少艾的寡妇,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偏偏那个孤僻的舒靖容要来管闲事……唉,要是你真的死了该多好啊……
  ……
  “当时我明明是尽了全力想刺死自己的呀!”她想分辨,然,不能说出话来。
  碧玉簪已经被取了出来,喉咙上包扎着厚厚的纱布,医生说:可能是一辈子都无法出声了。她成了一个哑女了,而且是一个曾被强盗掳掠的丧夫寡妇。
  为什么她以白璧之身归来,但所有人都盼望她死!或许,自己活着真的是个错误吧?
  昏暗的闺房里,她挣扎着起身,坐到铜镜前,用银梳细细地梳理着漆黑的长发,然后,更仔细地化妆——一切停当以后,颤抖的手指拿起了妆台上的碧玉簪。
                 
  忽然,她的手被人从后面扣住,她意外地转过头,就看见那个曾将自己从棺中抱出的绯衣女子——带着冰冷而又充满叹息的目光,看着她。
  她无声地痛哭起来,缠着绷带的咽喉里发出了轻轻的抽泣。
  阿靖看了她半晌,忽然反手握住簪子,“噗”地用力刺入了自己右肩!——血流出,染的绯衣更加鲜红——谢冰玉惊呆地看着她。
  她将碧玉簪从肩头拔出,血一下子溅了对面的谢冰玉一身,她这才如梦方醒地跳起来,上去抓住了绯衣女子的衣袖,焦急地想问,却只发出“啊啊”的嘶哑声音。
  “在我肩上这个伤痕消失以前,请你保留着它。”
  沾满血的簪子被放入了她的手心,上面还留着对方体内的余温。
  谢冰月抬起憔悴的脸,用不解的目光看着这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奇异女子,却听见她继续说——“但是,我希望你能用它来保护好自己,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自己……”
                 
  “——你没有错,是这个世间病了。”
  绯衣的女子坚定而从容地一字字对她重复:“你没有错!错的,不是你。”
  拉着她的衣袖,谢冰玉再次无声地哭了出来,然而,她的眼睛里却闪耀着光彩。
                 
  三个月后,听雪楼。
  “真是没想到,你居然也会做善事。”密室里,在商讨完了正事之后,轻袍缓带的萧忆情看着对面的女子微微笑了起来,反复着手中拿的一只水晶更漏,语调不知是调侃还是讽刺。
  “就象我也没料到你会同意让谢冰月真的加入听雪楼一样。”
  阿靖看着他,眼睛里也有意外而无法明了的神色:“吸纳一个对你没有任何用处的人加入楼中,这不象你一贯的作风。”
  修长的手指握着水晶更漏,萧忆情只是含笑看着里面细细的沙子如同水一般流动,不语。
  “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大发善心,也不是你舒靖容一贯的作风呀~”看着对方一时间被问住的样子,笑意终于掩饰不住地展现在听雪楼主平素冷漠的面容上。
  “——既然你都能出手拉她一把,为什么我不能收留她呢?”
  阿靖一怔,忽然低下了头去,抚着袖中的血薇剑,默默无语。
  过了许久,她抬头,道:“我知道了……冰月对你来说并不是一无可取的——那样忠贞节烈的女子,至少,她也会对听雪楼拥有绝对的忠诚。”
  “你应该是考虑过这一点吧?否则怎么会让她进入收藏绝密资料的岚雪阁。”
  “你……”听雪楼主想说什么,然,终于无力地靠回了躺椅,苦笑着摇头,“我真是没什么好说了……算了,你爱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
                 
  而另一边的岚雪阁中,面对着堆积如山的资料信文,那个才十五岁的女子埋头抄写整理着,不时地,伸手下意识地拉了拉颈中的罗帕,护住了那个可怕的伤口。
  碧玉簪的坠子在如云的发间晃动着,温润晶莹。
  上面还是有那金丝嵌成的几行小字:“烈烈真性,脉脉柔情。不卑不亢,玉骨冰心。
                 
                 
  第三篇 金错刀
                 
  金错刀。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扉户出光芒。
  江湖中,谁都知道,金错刀,是武林中声名显赫的大名府金刀霍家的传世之宝,是五十年前霍家曾祖霍仲羽称霸中原近十年时所用的武器。
  近二十多年来,霍家虽然声势不复当年,但是只要一提起金刀霍家,武林中仍肃然。
  然,此刻,这把金制玉装的刀,却破碎成了数截,被放在一个锦盒中。
                 
  “可惜……”
  看着由江秋白呈上的残刀,同样用刀的听雪楼主破例地叹了口气,拿起其中是刀身的一片,用手指试了试,苍白的脸上有惋惜的神色。
  江秋白一震,立刻单膝跪地回禀:“属下没能将金错刀完整带回,请楼主处罚!”
  虽然这一次进攻霍家,真正做到了兵不血刃、损失最低,但是没有完成楼主“将金错刀带回来给我看看”的吩咐,他仍然心中忐忑。
  “你不是把它带回来了吗?我也不是看过了?你有什么过失呢?”萧忆情薄如剑身的嘴唇上漾起了微微的笑意,看了看旁边坐的绯衣女子,眼中的笑意更浓,“你出去罢。”
  江秋白有些释然又有些莫名地退了出去——楼主深沉诡黠的性格,还真是让手下难以琢磨啊。
                 
  “阿靖,你看,多好的一把刀——蕴藏了多少年的灵气与杀气啊……可惜,可惜……”
  听雪楼主一连说了几个可惜,然后微喟:“可惜毁在了霍步云手上。”
  “好一个宁死不屈的霍步云。”陡然间,旁边一直不出声的绯衣女子淡淡说了一句,“听雪楼扩张了这几年,所到之处,已经很少看见这样血性的真男子了。”
  萧忆情沉吟。
  他也从属下的禀报中知道了:在听雪楼人马把霍家的人追杀到绝路的时候,作为霍家现任当家的霍步云,率领家人血战到最后一刻,然后砸碎金错刀,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的确是宁死不屈的好男儿……霍家有他,如果这一次不是有人从内部出卖,听雪楼哪能这么轻松地攻破霍家的金刀府。”他缓缓道。
  “是谁出卖了他?”阿靖问——这一次的事,不在她的权力范围内,所以至始自终她都不过问什么——如今事情已尘埃落定,她才开口。
  萧忆情挟着金错刀的碎片看了许久,目光变幻,终于一字一字道:“是他妻子。”
  “霍青嵋?!”
  绯衣女子一向淡漠的语气里也有震惊之意——难怪她,要知道,霍家小姐青嵋,和后来入赘霍家的韩步云之间的爱情,几乎是江湖儿女口中传诵了很久的传奇……
                 
  韩步云,本来只是大名府上一个无名的皂隶,有着一身不算太高明的武功和算是很低的地位,然,却偏偏有和武功地位完全不相称的热血正义。
  就是这过人的正义感差点要了他的命——那个时候,大名府辖区内的崂山正在闹流寇山匪,那七个占山为王,号称“七匹狼”的家伙几乎把方圆几百里搅的民不聊生。大名府尹本来是个混日子捞银子的官,压根就不想管这号子事,可偏偏那手下的差役韩步云却不识好歹,几次三番地进言说该派人管了。
  这关你小皂隶什么事啊!
  在又一次听说崂山下的某村庄被血洗后,韩步云的劝说请求又来了——府尹不耐烦地剔着牙齿,干脆地下了死命令:“妈的,凡是我手下的,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件事!”
  然,小小的差役却变了脸色,狠狠扯下外面的皂隶官服,直扔到老爷脸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仗着血气和肝胆,竟然孤身去了那虎狼之穴。
  结果自然是寡不敌众,重伤后被擒——七匹狼的老大苍狼放出话来:要拿那个吃了豹子胆的家伙来祭天!
  这样的消息传到江湖上,自然免不了一阵骚动。
  虽然敬佩小衙役的胆色,然而七匹狼的确不是泛泛之辈——韩步云又不是在江湖上有靠山有人缘的家伙,能替他出头的,更是绝了踪迹。
  看起来,这个悲剧性的小人物是必然要无奈而壮烈地死去了,而且死的会很惨。
  然而,死期临近的时候,事情却蓦然发生了变化——大名府小差役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地就传入了金刀霍家大小姐的耳中,激起了待字闺中的青嵋小姐的一腔爱慕和正气,于是,千方百计地求了父亲,借助着霍家的声威和实力,居然硬是从匪徒的屠刀下将韩步云生生救了回来。
  后来的事情发展,就是所有人都理所当然乐意看的结局了:正义的小衙役和爱慕他的小姐结合了,而因为霍家仅有一女,便入赘了霍家,改名霍步云,继承了霍家的武功和家业,两位年轻人恩爱地生活着。
  几年后,为了报当年之仇,霍步云率领金刀府的人破了山寨,杀了土匪七匹狼。
  而这样动人的开始和这样完美的结局,让两个人的故事成了江湖中又一段爱情的传奇…
  …
                 
  “霍青嵋怎么会出卖她的丈夫?”
  绯衣女子皱眉问——虽然一向认为人世间的感情淡漠如纸,但是看见这样被奉为楷模的爱情居然如此丑陋,也不禁有些不解。
  “因为霍步云背叛她。”
  “哈……”阿靖冷漠地笑了笑,许久才淡淡道,“富贵和权势,果然是蚀骨的毒药……”
  “错了。霍步云不算是喜新厌旧——那个女子,才是他最初所爱。”
  “哦?为了报恩和霍家的权势霍步云放弃了她,然后在功成名就后再偷偷纳为外室?”
  “又错……那个时候,那个女子为七匹狼所掳,韩步云为了救她孤身上山,然而除了几乎送命外根本没有效果——为了解救出她,他只有借助金刀霍家的力量……”
  萧忆情淡淡地笑,指间挟着那一片金刀碎片,刀上暗金色的光芒在他俊秀的侧脸上浮动——“说起来,真正值得大书特书的,反而是这一段不为人知的畸情呢……哈。”
  “原来如此……”绯衣女子的脸上,也有复杂的神色,终于道,“霍青嵋既然知道了,最多也是告知父亲长辈,报复韩步云和那个女子罢了——为何又要赔上整个家族的代价?”
  萧忆情苦笑,摇头——“现下的霍步云,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差役韩步云了——他对于霍家不仅是大的臂助,更是领军人物……说直白一点:今日的霍家或许可以没有霍青嵋,但是绝对不可以没有霍步云!”
  “所以,尽管她向父亲哭诉,但是父亲能做的,只是劝女儿委曲求全罢了。”
  “何况,虽然不爱她,但是霍步云至少还对她不坏,而且霍步云实在也是一条好汉子。”
  阿靖微微点头:“到了最后,得不到任何援助,又不能忍受眼睁睁地看丈夫背叛,她只有用了最毒辣的手段——向你出卖所有人——借以报复他一个人?”
  “女人的报复,真是让人心寒齿冷。”
  连听雪楼的主人,也不由露出了敬畏的神色。
                 
  绯衣女子笑了笑,但是眼色却是冷冷的,忽然道:“霍青嵋现在如何了?”
  “送来了全部消息后,在听雪楼进攻金刀府的时刻,她用这一把金错刀在供奉祖先灵位的灵堂里自尽。”萧忆情手指轻轻弹了弹刀片,有些落寞地回答。
  “啊……果然——也是无法再一个人生活在没有爱人的世上了罢?”
  绯衣女子微喟,抬手用指尖揉了揉眉梢,有些苦涩意味地问:“你答应了霍青嵋什么条件?就是杀了霍步云和他所爱的那个女子吗?”
  “今天你猜错的次数特别多……”听雪楼主笑了笑,然后回答,“有三个条件:一、杀了霍步云。二、将霍步云的尸体与她一起火葬后,把骨灰洒入五湖四海。……三、让那个女的活着,至少要活五十年。”
  “怕她死后会和自己丈夫再次相会吗?”阿靖洞察,“好厉害的霍大小姐……”
  “我想去看看她。”
  那样疯狂绝望、不惜毁灭一切的心情,只怕和自己当年一模一样罢?然,她却活下来了。
                 
  热烈地爱,疯狂地恨。
  曾在闺中无数次梦想未来的她,在幸福被毁灭后,变成了恶灵。
  一起被毁灭的,不仅有她的丈夫和家族,还有她曾经向往善良和幸福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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